第一卷 目白车站的死亡之握 上野站

大约一年前,当时雾村还没认识诗穗。雾村雨坐在事务所的椅子上看着窗外,雨水带着玻璃窗上的灰尘往下流。窗外是一整排简朴老旧而且看来乏味的住商混合大楼跟民宅,远方尚未完工的东京晴空塔隐约可见。汽车排放的废气跟噪音让外头的空气变得混浊。这样一阵雨能洗净这么严重的混浊吗?

从上野站穿越上方是首都高速一号上野线、地下层是东京地下铁日比谷线的昭和大道后,再往前走一段路会来到一条建筑物栉比鳞次的小巷弄,「雾村侦探社」就位于巷弄中一栋住商混合大楼内。地址是东上野三丁目,所在的大楼经历过昭和与平成时期(※昭和时代为一九二六至一九八九年,一九八九年迄今为平成时代。)的东京,相当老旧。因为这样,才能用这么便宜的租金享受从上野站步行只需几分钟路程的便利。当初决定租下这里,就是因为喜欢从窗户就能看到东京晴空塔的好景致。

话虽如此,房租再怎么便宜,如果没有稳定的收入还是付不起。这时的雾村在经济上陷入困境。几年前,他还深得一群客户的信赖。虽然主要工作还是一些外遇、身家调查的小案子,但他的工作态度很谨慎,也有自信能给客户满意的成果。

然而,客户的个人资料却因为电脑中毒而外泄,这起意外让客户一下子全跑光光。在信誉第一的侦探业界,泄漏个资是致命的错误。正是因为原本最该受到重视的资安经费删减,才会出现这种状况。这几年来新开的大型连锁侦探社愈来愈多,业界的竞争也日趋激烈,调查报酬的削价竞争也杀得你死我活,雾村只得削减经费才能应战。

正所谓千金难买早知道,一旦失去客户的信任后想要重新获得信赖就会非常困难,更重要的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在这段期间还是有房租、水电等固定支出,成了沉重的负担。眼看着银行存款余额愈来愈少,终于来到只剩一个月就要见底的状况,但客户有减无增,又没钱打广告。雾村也曾想过换个事务所,但算算搬家费用加上换到新地点后的押金、礼金(※在日本租屋除了押金,通常还须支付一笔礼金给屋主,金额相当于一到两个月的房租。退租时只退押金,不退还礼金。),并没有比较省钱。总之,他决定下个月先关闭事务所,然后过着每天只能望着窗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的日子。

这时,门口传来由几根金属棒绑起来的克难门铃的铃声,这可是两星期来第一个上门的客户。不过,站在门口的却是个小男孩。打从这个侦探社开业以来,从来没有小孩子上门过。雾村以为这孩子一定是跑错地方,顿时感到好失望。

「小弟弟,你走错地方喽。」

「这里不是雾村侦探社吗?」

小男孩一边确认刻在大门上的字样一边问道。他好像没发现自己的嘴边到红通通的脸颊上沾满了巧克力奶油酱。小男孩背着蓝色书包,整个人就是个带着圆弧线条的胖小子。

「但这里不是小朋友该来的地方耶。」

「之前我跟我爸看过一部叫《终极证人》的电影,里面就是小孩子提出委托耶。」

这部片雾村也看过。是约翰·葛里逊(※约翰·葛里逊(John Grisham)(一九五五~),美国惊悚小说作家。律师出身,故作品多以法律为题材,擅长描写人性黑暗面。主要作品有《杀戮时刻》、《黑色豪门企业》、《终极证人》、《失控的陪审团》等。)的小说改编的电影。

「那是律师吧?叔叔我是私家侦探。」

「都差不多嘛。」

雾村露出苦笑。对小朋友来说,律师跟侦探的形象差不多吗?事实上天差地远。

「我可以坐下来吗?」

小男孩指着会客用的沙发问道。

「请坐。」

雾村回答。看来今天也不会有客户上门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做打发时间吧。

「那么,先请问你的姓名。」

「我叫武田金太郎。」

小男孩回答之后,露出和善的笑容。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金太郎啊,真是人如其名。」

「还好啦。」

金太郎猛摇着手表示谦虚。其实这不是在夸奖他呀。

「再来,你的职业呢?」

「职业嘛……学生!」

雾村半开玩笑发问,他竟然认真回答,令人莞尔。

「是学生啊,哪里的学生呢?」

「盟尊小学六年级,座号十三号,我都要大家叫我『Golgo 杀手十三(※漫画《骷髅13》(ゴルゴ13)的主角,为一职业狙击手,枪法神准。身材高大魁梧,蓄平头。一袭深色西装、不苟言笑的硬汉形象为其最大特征。)』哦。因为很难得刚好十三号嘛。」

原来不是大家这样叫你,是你要人家这样叫的啊?话说回来,这张友善的脸加上胖胖的体型,要自称杀手十三也未免太自不量力。

「那么,杀手武田为了什么而来呢?」

「我有事要委托你。」

「杀手十三通常都是接受委托的吧?」

「没有啦,大家只是这样叫我而已,我又不是真的狙击手。」

「是吗?真是令人意外。」

不是大家这样叫你,是你要人家这样叫的吧?

「雾村先生,你在嘲笑我吗?」

「你想太多了。来,你继续说。」

雾村轻轻比个手势要他说下去,连雾村自己都觉得好像在演戏。

「我希望你帮我找到小舞。」

「小舞?」

「你看看这个。」

杀手武田边说边递出一张照片,看来是用数位相机拍摄后列印出来的。一看到照片,雾村忍不住脱口而出:「好可爱啊!」是一只白褐色相间、毛色带有光泽的小型犬。三角形的长耳朵一边垂下来,一双宛如黑珍珠的大眼睛鸟溜溜,骨碌碌地看着镜头。实在好可爱,让人忍不住想紧紧抱住。雾村也喜欢狗,小时候养过小型犬。

「她是母的长毛吉娃娃。今天我去公园的时候发现她不见了。」

「公园?」

「对啊,我家附近的惠比寿公园。」

「我问的不是这个,狗不是养在家里而养在公园?」

「好像是别人弃养的狗。我也想带她回家,不过我爸妈反对,嫌狗有臭味。」

金太郎不满地噘起嘴,然后继续说。

「没办法,我只好拿个纸箱当她的家,把她藏在草丛里不让别人发现,每天去看她。我已经这样照顾她一段时间了,可是今天绕去公园,纸箱却是空的,我在附近找了好久还是没找到她。」

「是不是有人捡回去养呢?」

从照片看来,这只狗的毛色很漂亮,长得也可爱,应该有很多人想收养。

「有可能吧。不过我爸说了,如果我考上敬明中学就能养她。」

「敬明中学吗?非常难考耶,你真厉害。」

「敬明是我爸爸的母校哦。」

「对了,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呢?」

「他是医生,在敬明医院当外科医生。」

雾村盯着金太郎叹了口气。敬明大学医学系别说是在东京都,就连在全日本也是数一数二的高门槛大学。金太郎就读的盟尊小学位于邻近惠比寿站的绝佳地点,住在这个学区内表示他是个富家子吧。不过他身上的服装倒是很普通。

「我实在好想收养小舞哦,所以希望雾村先生能帮我找到她。」

「小舞啊……」

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这个侦探社值得纪念的第一件案子就是寻找走失的小狗。委托人是小狗的饲主,是个独居的老奶奶。要找的狗是一只柴犬,巧的是名字也叫小舞。雾村用尽各种手段和方法,最后始紟没找到。对他来说,创社第一件案子是个苦涩的回忆。

「你怎么啦?」

他回过神来,发现金太郎正盯着自己,同时闻到一股巧克力的甜香。

「你好像在发呆耶。」

「没、没什么啦。」

雾村干咳几声,再度面对男孩。

「好,我接下了。」

他答应接下这个案子。

「真的吗?呃,可是……」

金太郎立刻收回一脸笑容。

「怎么了?」

「委托的费用啊。我们家其实不穷啦,但我爸妈很小气,一个月只给我两千圆零用钱。」

「这不是小气,是爸妈对你的教育。我觉得他们是很棒的父母哦。」

「先不管这个啦……我已经尽量少吃『志村屋肉包』来存钱了,也得先存一点小舞的饲料钱,但是我现在只付得起这点钱。」

金太郎一脸歉疚低着头,掏出三张千圆钞票。

「我看到外面的招牌上写费用面议,不过这样应该不够吧?」

「这连边都沾不上呢。」

至少差了两位数吧。

「也对。」

金太郎捏着三千圆纸钞抱头苦恼。

「就三千吧。」

「真的吗?」

金太郎猛然抬起头,一脸喜色。

「不过,我有个条件。」

「我什么都答应!」

「我从刚才就一直觉得很碍眼,你用这个擦擦嘴巴吧,巧克力沾得黏黏的。」

雾村递了一张面纸给金太郎,他露出难为情的笑容接过,用面纸擦擦嘴边。

「雾村先生,真的只收我三千块吗?」

雾村点点头。这下子想必会亏很大,但他没办法不接这个案子。遍寻不着的小舞。创社的第一件案子让他心里还有疙瘩,就像一根小刺,一直留在他心上。这回金太郎委托寻找的狗又是同一个名字,让他不得不感觉到命运的安排。或许这将是雾村侦探社最后一个案子,也算有个机会一雪当年之耻,的确是个适合当做谢幕之作的案件。

*

走出惠比寿站西口就会看到惠比寿神像稳坐在高台上,这里已经成为大家约定碰面的地标,总是挤满人。穿过大马路之后就会经过惠比寿神社。

「我去拜一下。」

金太郎说完就走进神社,他投了十圆硬币到捐献箱里,双手合十。

「请保佑我们顺利找到小舞。」

看到这副景象,雾村想起八年前的自己。他成立雾村侦探社的那一天,虽然是在其他神社,但也像这样在捐献箱里投了钱,祈求生意兴隆。回想起来,他丢了八十圆,因为当时皮夹里有八个十圆硬币。事到如今已经于事无补,但雾村还是忍不住想,当时就算是要拿纸钞换硬币,也该多丢一点才对。

雾村站在金太郎旁边,一样投了十圆硬币。下次要记取八年前的教训,多放一点。金太郎笑咪咪对他说谢谢。

「她平常都在这里。」

两人来到惠比寿公园,从惠比寿神社走过来只要一分钟。这里离武田金太郎的住家跟补习班都很近。金太郎拨开公园一角的草丛,可以看到草丛里有个小纸箱,里头铺着剪成小块的毯子,旁边还有喂食用的盆子。两人左右张望,并没有小狗的踪影。

「好啦,该从哪里着手呢?」

雾村盯着空空如也的纸箱思索。

「伯伯吧。」

金太郎说。

「伯伯?」

「嗯。我照顾小舞的时候,有一位伯伯偶尔会跑来跟我讲话。」

「什么样的伯伯?」

「年纪跟我爸爸差不多,大概不到五十岁吧。」

金太郎用手指抵着鼓起的脸颊,偏着头边想边说。

「告诉我他有什么特征。」

雾村拿出记事本跟笔。他随时随地都能掏出来,这已经成了一种反射动作,可能也算职业病吧。

「戴着帽子,体型瘦瘦高高的,皮肤有点白吧,戴着一副无框眼镜。」

雾村把这些特征记下来,但光靠这些线索根本不可能找到人。

「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一点?」

「嗯……跟我爸给人的感觉差不多,不过我爸稍微和蔼一点吧。那位伯伯不知道该说冷冷的还是怎样,感觉很犀利的样子。」

既然对方戴了帽子,就很难掌握到具体的特征吧。

「你不认识他对吧?」

「嗯……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耶。」

金太郎交叉双臂抬起头。

「想不起来吗?」

「嗯。感觉好像只瞄过几眼而已,像是在电车上或是哪里的店家看过,所以没什么很深的印象。我问过他的名字,他却说没什么好讲,不肯告诉我。」

至少知道个名字的话还有办法主动出击……

「那位伯伯跟你说些什么?」

「主要是念书的事耶,像是最近有没有好好用功、成绩怎么样之类的。那阵子我进步很多,忍不住就得意起来了。」

金太郎苦笑着说。

「那阵子?所以你之前成绩不好吗?」

「是啊。我爸爸希望我能考上敬明中学。我刚也说过,我爸是那里毕业的,从敬明小学到中学、高中,再到大学医学系,一路都是敬明的学生。」

「真的很厉害耶。」

敬明考上东大的人数也不少,但自家的医学院也是招牌之一,所以据说学生也多半是医生子弟。

「别说得这么轻松啊,当他的小孩很辛苦呢,压力好大。」

金太郎表情夸张地说道。

「不过你现在成绩很好了吧?」

「嗯。爸爸帮我找了一个很强的家教,他叫塚本老师,好像是知名补习班的王牌教师哦。老师说什么我爸是他母亲的救命恩人,所以他才答应教我。」

据说金太郎的父亲完成一项很困难的手术。原来如此,那个叫塚本的老师是想帮助金太郎考上敬明中学,藉此来对主治医师报答母亲的救命之恩吧。

「成绩进步之后就觉得读书很有趣吧?」

「没错,真的很好玩。老师教过之后,以前完全看不懂的方程式、图形的题目解答,现看一眼就能在脑子里想像,好有意思。我还懂了,原来想要看树的后面,只要绕过去就行啦,以前我不知道要这么做,只会拼命从正面盯着树。」

这个叫塚本的老师一定很会举例说明道理,为了让学生容易了解,会以一些易懂的例子来说明。其实凡事都有窍门跟秘诀,不懂的话就永远不得其门而入,侦探这份工作也是类似的道理。

「懂得怎么读书之后,连平常看事情都豁然开朗了。人家说大开眼界就是这个道理吧,所以我每天都开心得不得了。」

金太郎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吧,看他喜孜孜说着,脸上神采奕奕。

「回到刚才那位伯伯的话题,除了念书的事之外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真的只问我念书的事耶,像是我用什么参考书、有没有请家教之类的,除此之外从来没讲过其他事。」

「你有告诉他塚本老师的事吗?」

看来跟小狗走失无关,但还是问一下。虽然不常见,但偶尔这类看似无关紧要的小地方其实是揭开真相的重要关键。

「没有,因为老师工作的补习班原则上不准他们在外面当家教兼差,我不想给老师添麻

烦,而且万一被发现,老师不能继续教我就惨了。只有这一点我保密没说。」

金太郎耸耸肩说道。

「这是明智的决定。对了,你觉得会是那位伯伯把小舞带走的吗?」

金太郎把铺在纸箱里的垫布整理好,偏着头思索。

「怎么说呢,那位伯伯看起来好像对小舞没什么兴趣,只是偶尔会走过来跟我讲话而已。

现在回想起来,他从来没摸过小舞的头,也不会喂东西给她吃。我想应该跟他没关系吧。」

「是吗?听起来那位伯伯不太喜欢狗呢。」

这样的话,是不是该从可疑名单上排除呢?雾村有点失望,又得回到完全零线索的状态重新再来。

「不过小舞好像很喜欢伯伯。」

「真的吗?」

「因为每次伯伯走过来,小舞就会冲上去闻个不停。伯伯倒是说会沾上狗的味道,不太高兴的样子,所以每次都会喷香水,装在一个随身携带的小瓶子里。」

金太郎露出乳白色的牙齿笑着说。

「那位伯伯果然很讨厌狗,这么说来也不会想把她抱走了。」

雾村把笔跟记事本收进口袋。看来伯伯把狗抱走的可能性很低。

接下来雾村开始一一询问附近的人。询问是调查的基本功,他找了在公园玩的孩子以及他们的家长,还有在长椅上休息的大学生跟上班族,一一问话。

「那只小狗是自己走出公园的唷。」

坐在长椅上的老婆婆指着小狗走出去的方向说道,是往驹泽大道的方向。金太郎说这个老婆婆每次都坐在同一张长椅上。

「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傍晚左右吧,就是你们离开之后啊。」

她口中的「你们」指的好像是金太郎跟塚本老师。他们在下午五点左右还有看到小舞,离开时还把小舞放回纸箱里,盖好毯子。当然,饮水跟饲料就放在旁边。

「她到底去哪里了啊?」

金太郎一脸担忧地看着老婆婆。对小舞来说,浸伯里应该是个安稳居住的地方。纸箱做的小窝有屋顶可以遮风挡雨,还有温暖的毯子、水和粮食,而且金太郎他们几乎每天都会来看她,加上这个地点很隐密,应该不会被其他人发现。他不懂小狗的心情,为什么小舞会主动离开呢?总之,看来应该不是被其他人抱走的。

「对了,你们离开之后有个戴帽子的中年人来过唷。小弟弟你认识他吧?」

「嗯,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戴帽子的中年人,就是先前提到的伯伯吧,没想到他又再次出现了。

「伯伯是来看小舞的吗?」

「不是哦,看起来不像。应该是来找你的吧?」

据老婆婆说,那人瞄了一下小舞躲藏的草丛,发现没半个人之后就转身走出公园。

「他有什么事找你啊?」

雾村问道。

「大概又是念书的事吧,那位伯伯只会跟我聊在学校跟补习班念书的事,不过为什么他对这个有兴趣呢?」

金太郎偏着头纳闷。那位伯伯究竟是什么人?看来是想探听金太郎获得好成绩的读书方法。说不定是金太郎补习班的竞争对手派来刺探军情的工作人员。

「婆婆,那个中年人后来就离开了吗?」

雾村一问,老婆婆直摇着手说:「结果那只小狗直接跳到中年人的身上舔个不停,害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边说边笑得停不下来。

「那位伯伯果然很讨厌狗呢。」

「他说讨厌狗的臭味,好像想喷香水来去除气味,结果小香水瓶已经空了。我看他气呼呼把瓶子丢进垃圾桶就走掉啦。」

老婆婆一边指着垃圾桶说。

「不过,为什么小舞只会亲近那位伯伯呢?我花了好久时间才让她肯理我耶,但她第一次看到伯伯就开心地冲过去,害我起初还以为他是饲主。」

金太郎露出一丝落寞。的确那名中年人也可能是饲主,但现阶段还很难说。想到对狗讨厌到还要刻意喷香水去除气味,实在不太像饲主的样子。他反倒是对金太郎比较有兴趣。

「会不会是气味昵?」

老婆婆喃喃低语。

「气味?」

「是啊。人家不是说狗的鼻子很灵吗?所以她是不是闻到那个中年人身上的气味才会有那样的反应呢?」

伯伯身上的气味?换句话说……

雾村直冲向公园角落的垃圾桶,里面满是饮料瓶罐、超商便当盒等等。他伸手进去一一拿出来,腐臭的垃圾气味刺鼻,但他一方面暗暗佩服自己的动作真熟练。捞垃圾也是侦探的重要工作项目之一,经常可以从垃圾里获得意想不到的资讯。

「雾村先生,你在做什么啊?」

金太郎皱着眉头看他。

「你看看便当盒上的保存期限。」

雾村要金太郎看看一个便当盒的上盖,上面贴着标有原料及制造商的贴纸。

「期限是昨天,表示这些是昨天的垃圾,还没收走,也就是说,那个伯伯丢掉的小香水瓶还在这里头。」

「你该不会是想找出香水瓶吧?找那种东西要做什么?」

金太郎询问雾村的同时,也开始帮忙一起找。

「你说小舞第一次看到那位伯伯就冲到他身上对吧?说不定是因为闻到他身上的气味,而那个气味就是来自他常用的香水。」

「原来如此。你这么一说让我想起来,他每次靠近都有一股怪味,一定是那个香水。」

大约十五分钟后,终于找到了像眼药水瓶大小的褐色瓶子。瓶身上面有细长的盖子,是喷头,从盖子前端按下去就能喷出液体,不过现在瓶子已经空了。打开盖子闻一闻,有股类似花香的味道,夹杂着草的气味,虽然甜甜的却带着一股青草臭。

「好特别的香味。」

雾村把瓶子贴近鼻子,露出苦笑。他不太喜欢这个气味。

小瓶子上贴了标签,写着「anapaula」。

「这要念成阿那宝拉吗?」

「这是拉丁文,好像是『休息』的意思。」

金太郎看着智慧型手机的荧幕说道。这年头的小学生,似乎连这点事也难不倒他们了。

想想他们出生时世界上的电脑已经全部连上网路,跟雾村没有手机跟网路的童年大不相同。

「制造商是『Odoru』,在静冈县伊东市……就在伊豆高原站附近啊。」

看起来Odoru并不是家大公司。这可能是销售给个人或小商家的产品,瓶子跟标签感觉都是手工打造。

「伊豆高原?」

「是啊。很多别墅还有公司的招待所都在那里,是个观光区。」

「离这里很远吗?」

「在静冈县。应该是搭电车再转计程车吧。」

雾村跟金太郎把先前捞出来的垃圾再丢回垃圾桶,一边说道。雾村把空的小香水瓶塞进口袋里。

「小舞会在那里吗?」

「你知不知道那边距离这里几百公里啊?就凭吉娃娃的小短腿不可能跑到那里去啦。」

雾村不认为狗会在那里,但或许可以找到什么线索。

「总之今天已经晚了,明天一早我再过去看看。」

「咦?你愿意跑一趟吗?」

「是啊。这种事一定要亲自走一趟才知道,要是害怕扑空或做白工,就当不了侦探啦。」

这种状况一般都是追加调查经费,由客户来负担,但这次雾村直接编列到亏损里。

「我也一起去。」

金太郎探出身子说。

「什么一起去?你明天要上学吧?」

「学校跷掉就好啦,反正有塚本老师教我就够了。」

「千万不能有这种想法。」

雾村用力摇摇头。

「我告诉你,上学不只学怎么念书而已,学校还教你怎么跟别人相处、怎么融入社会,对你将来的人生不可或缺。学不会这些的话,就算再怎么会念书也只会变成幼稚的大人,所以绝对不能跷课,知道吗?」

「哼,小气耶。」

金太郎心有不甘噘起嘴。

「别闹别扭啦。你是我的客户,我会向你报告完整结果。明天同一个时间在这里碰面喽。」

金太郎无奈地点点头。

翌日。

雾村在伊豆高原站下车。一通过验票口,就看到类似大饭店的挑高车站大厅,里面有很多充满巧思的小店跟餐饮店,来来往往的游客乐在其中。外头是围绕着时尚车站大楼的中庭,摆了像是户外咖啡座的桌椅,加上这里是温泉区,所以也设了泡脚池。

雾村看看手表,时间刚过早上九点半。从东京站搭乘新干线回声号在热海站转乘的话,不用花上两小时。雾村大口深呼吸,充分感受到清澈的空气与香味,跟东京那种刺鼻混浊的空气明显不同。

话说回来,往返的交通费要一万圆。向金太郎收取的费用才三千圆,岂不是现阶段就已经出现七千圆的亏损了?明明下个月的租金都还没着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呀。

雾村不经意抬头看着晴空中的白云,叹了口气。

然而,三千圆已经是金太郎全部的财产,而他为了一只狗全部用掉也在所不惜,这样的心意说什么也要支持他呀。何况,对雾村来说,这也是为创业第一个案子的失败雪耻的大好机会,更是雾村侦探社的最后一役。

雾村上了停在站前的计程车,把小香水瓶的标签拿给司机看,上面有制造商的地址。司机看了一眼,点点头就发动车子。

不一会儿,计程车进到一条两旁有行道树、铺设了石板步道的小巷弄。道路两旁是大大小小外型典雅的建筑物,让人仿佛置身南法。有义大利餐厅、法国餐厅,以及贩卖欧洲小杂货、饰品的精品店,还有公司的招待所跟私人别墅。

「就是这里哦。」

不一会儿,计程车停在一栋看似童话故事里的建筑物前。雾村付了车钱下车,看到院子里枞树后方的纯白色大门。屋顶倾斜的角度很大,还立了烟囱。以涂成灰白色的木材组合的建筑物外观,让人感受到建材的温暖与柔和。大门上以帅气不规则的字母刻出「Odoru」几个字,左上角还标了一排小字——「香水制造·销售」。

穿过玄关,一阵玫瑰香立刻扑鼻而来。每吸一口气,就觉得身体好像轻飘飘的。屋内空间设计成圆形,沿着圆周设置的柜子上摆满了装有蓝、红、黄等五颜六色液体的小瓶子,每个瓶子上都贴有标签,上面写着念起来像是法文或拉丁文的名称。每往前走一步,就觉得有其他香味混合,不时出现些微的变化。

「欢迎光临。」

从屋内走出的年轻女子开口招呼雾村。对方三十五、六岁,年纪跟雾村差不多。她的身材高大,整体感觉不太像日本人,五官轮廓很深。两人眼神一交会,女子就扬起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她身着奇特的服装,衬衫、长裤、帽子等各由几种原色组成,散发出艺术家的气质。

「要送礼吗?」

她轻轻用手指抚摸着头发,一边走过来。顿时传来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气。

「咦?我看起来像是在挑礼物吗?」

「我猜错了吗?因为很少有男性顾客单独上门。」

她的小脸轻轻偏了一下,表示疑惑。

「这样啊?但我看这里也有男用香水呀。」

雾村指着男用香水区说道。

「是这样没错,不过男性顾客大多会跟太太或女朋友一起过来。」

「如果有人跟我一起来是很好,不过我单身啊。」

「啊,不好意思。真是的,我太没礼貌了。」

女子掩着嘴道歉。

「没关系没关系,请别放在心上。」

房间正中央有张小桌子,桌上放着一叠名片。雾村拿起一张,看到上面写着「调香师犬饲圣绘」。

「你是调香师犬饲小姐吗?」

「是的。晚一点就会有女工读生来上班。这里的商品大多数都是由我调出来的。」

嘴巴有点大的犬饲说话时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这栋建筑物看起来不是很新,请问这里经营很久了吗?」

雾村环顾室内问道。虽然打扫得很干净,但从墙壁、柱子的龟裂还有壁纸的污渍看起来,应该已经有点岁月了。

「是的。从家父开始经营,我在一年前继承。」

「令尊也是调香师吗?」

「是的。不过,小时候我实在不喜欢家父的工作。」

她把双臂交叉在胸前,抿紧了嘴。

「这样啊,为什么不喜欢呢?」

「家父一天到晚都把自己关在里头的小房间,熬一堆草木植物,调配出古怪的药品,那副模样真像童话故事里的魔法师或炼金术师。」

她大概想起父亲的模样,忍不住噗哧笑出声。

「房间里会冒出颜色很奇怪的烟雾,或者整个屋子都是没闻过的怪味。有时候说需要费洛蒙什么的,还会把抓到的昆虫拿去熬煮耶。后来我朋友都觉得很恶心,不再来我家了。」

犬饲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说道。

「煮昆虫?难怪朋友不能接受。」

想像一下熬煮的画面,的确很恶心。

「不过,遗传真的没话说,不知不觉我也被调制香水的魅力所吸引了。家母在我念高中时因病过世,她是唯一了解我的人,我们无话不谈。失去母亲之后,我伤心到差点活不下去,每天失魂落魄,吃不下饭也不想出门,学校当然没去。持续一段这样的日子之后,爸爸给我一瓶香水说『这个可以舒缓你的悲伤』,原来他一直在为整天如同行尸走肉的我调制香水。爸爸说得没错,没多久我就重新振作起来了。」

她脸上保持笑容,但眼神多了几分骄傲。

「哇,香水居然这么厉害啊?」

「香气是一种力量哦,虽然没办法像医师开的处方药治好伤口或感冒,但能够治愈肉眼看不见的悲伤跟心痛,还有打动人心、吸引他人的功效哦。」

犬饲指着放在里头柜子上的相框。

「这是家父。不过他在一年前过世了。」

照片上是个中年男人,留着一头茂密的白发,戴着银色圆框眼镜。五官深邃的他,散发出的气质令人联想到过去好莱坞巨星的晚年。犬饲看来不太像日本人的长相是遗传自她的父亲。像他这样的人关在工作室里调制香水,应该是一幅很美的画面吧。相框上贴着一块小牌子,上面写着「犬饲圣二」。

不过,吸引雾村目光的却不是照片上的男人。

「这、这只狗是……?」

雾村直盯着相框里的照片瞧。

照片中的犬饲圣二抱着一只狗,是差不多能放在手掌上的小型犬。小狗鸟溜溜的眼珠子骨碌碌地,很明显是一只吉娃娃。带有光泽白褐交错的毛色,很像金太郎照片上的小舞。

*

傍晚之前雾村回到东京。

到了惠比寿公园,看到金太郎坐在长椅上专心看着参考书。在旁边玩游乐器材的孩子们差不多准备要回家了。

「真乖耶,连等候的时间也不浪费在用功啊?」

「嗯。塚本老师说明天之前要搞懂这些。」

金太郎抬起头看着雾村,一副快晕倒的模样。他那圆鼓鼓的红脸颊上今天一样沾了巧克力奶油酱。小小年纪已经有着类似代谢症候群患者的肥胖体型,让人从现在就忍不住担心他会得糖尿病。

「老师呢?」

「已经走啦。」

雾村突然想到,他还没见过这个叫塚本的人。不过,对于寻找小舞而言似乎也没什么必要性。

「你能考上敬明吗?」

「坦白说我超有信心,好期待赶快考试哦。」

金太郎比出个胜利手势。

「哇哇哇,看来很有希望哦。」

金太郎啪地合起参考书,把书收进蓝色书包里,从长椅上起身。接着把剩下的巧克力面包塞进嘴里。

「所以你知道小舞在哪里了吗?」

他嘴里塞着满口面包间道。看来他昨天担心了一整晚没睡好,眼白还泛红了一圈。

「我正准备现在去求证,跟我来吧。」

雾村往公园出口方向走去。

「等、等一下啦!」

金太郎连忙背起蓝色书包跟在后头。出了公园之后,两人直接走上步道往南侧前进。昨天坐在长椅上的老婆婆是最后一个看到小舞的人,她说小舞是自己走出公园,此刻两人正朝着老婆婆指的方向走。

「雾村先生,现在要去哪里啊?」

金太郎配合雾村的步伐,小跑步紧跟在后,走了大概五百公尺吧。旁边电线杆上的牌子标示着惠比寿南二丁目。雾村拿出智慧型手机叫出地图,目的地就在电线杆的转角处。

「这里居然有……坟墓。」

住宅区的一角竟然有一片墓地。这里跟金太郎的家反方向,所以他似乎也是现在才知道。走近之后,看到入口写着「梅泉寺灵园」。周围围着一圈铝制栅栏,看不到里头,但入口大门敞开,应该能自由出入。

里面差不多是可以停几十辆车的停车场大小,排满了各式各样尺寸不同的墓碑。

「小舞在这种墓园里吗?」

金太郎一脸担忧,四处张望,却没见到小舞的踪影。

「好,我们分头来找犬饲先生的墓碑。」

「犬饲?」

「嗯,小狗的犬,饲养的饲,先找到再说。」

「好。」

金太郎没问原因就冲出去,一定是想早点见到小舞吧。雾村自己倒没有十足信心能找到小舞。

能顺利找到就好了——

「雾村先生!在这里!」

不一会儿,金太郎从大约五排之外的距离高喊。雾村赶紧往他站的方向走。

「就是这个没错。」

墓碑上刻着「犬饲家之墓」,侧面则刻有犬饲圣二的名字。这是典型的三段墓,有中台、上台,以及上台上方刻有法名的棹石。左右两侧的花架上供奉着菊花,从花瓣的状态看来,应该才插上没几天。

「啊!这是……」

金太郎指着中台的边缘,上面放有anapaula的小瓶子。拿起来一看,里头是空的。

「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这个啊?」

金太郎看着小瓶子纳闷。

雾村从口袋里拿出纸袋,里面装了六瓶全新的anapaula,当然都是满的,这是他今天早上在Odoru买下的所有现货。他把其中几瓶交给金太郎。

「这座坟墓下面躺的就是调制这款anapaula香水的老先生。」

雾村打开瓶盖,将里面的液体洒在墓碑上。

「你、你在做什么啊?」

金太郎惊讶得睁大了眼。

「供奉啊,说不定调制香水的老先生会为我们带来奇迹。」

「实在不太懂你说的意思。」

金太郎也打开瓶盖,一起洒香水。周围顿时弥漫着一股夹杂着花草甜香的青臭味,跟一般清爽的男用香水味道完全不同,至少雾村就不会想用。一会儿之后,五瓶香水总算见底。

「还剩一瓶,不过这样应该够了吧。」

雾村把最后一瓶放回口袋里。

金太郎把小空瓶整齐排列在墓碑中台上,有些落寞地抬头看着雾村。

「又不是耶诞节,会出现奇迹吗?」

「会的。」

雾村拍拍他的肩,语气肯定地回答。

「也对。」

两人对着墓碑双手合十。

*

犬饲圣绘把摆在香水柜上的相框递给雾村。

「这是五月。因为她在五月出生,所以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家父还在世时把她当自己的小孩一样疼。」

她指着照片上中年男人手上抱着的吉娃娃说。相框上的牌子印着「犬饲圣二」,他就是圣绘的父亲。

雾村的胸口重重震了一下。他看看照片的日期,大概是两年前,小狗看起来才出生不久,但长相跟毛色都令人联想到现在的小舞。

「这只狗现在是犬饲小姐在养吗?」

「并不是姓犬饲就一定要养狗啊。」

她说完露出带着淡淡哀伤的笑容。

「我父亲身体状况走下坡之后,虽然很舍不得还是让别人收养了。我虽然很想照顾五月,但当时我在法国学习调制香水,心有余而力不足。」

犬饲圣绘的母亲在她念高中时过世,她一直跟父亲相依为命,应该没有其他家人能照顾五月。

「小狗给谁收养了呢?」

犬饲耸耸肩说:「不知道耶。」

「听说是请家父认识的宠物业者安排的,当初交代对方希望能找个好好照顾她的人,但实际上那些业者只要拿了钱,说不定根本不管对方是哪种人。不知道五月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如果能幸运遇到个好饲主就好了。」

她一边用手指抚摸着照片一边说道。

「对了,我想请教这款香水。」

雾村拿出捡到的那只小瓶子给犬饲看。

「这是anapaula,我父亲的作品。」

「这是令尊调制的吗?」

「是啊。家父对这款香水特别花心思,他说花了十几年才调制成功。他似乎打算把这款当做自己的代表作,不过实际上销售状况并不太好。」

犬饲的脸上泛起淡淡的苦笑,她领着雾村走到男用香水区,那里的架上有几支小瓶的anapaula。

「这款的香气非常特殊哦。不知该说是太偏执还是太前卫,总之是我父亲这种走艺术家路线的人坚持的一款作品,他说只给懂得欣赏的人就行了。家父真的很古怪吧?」

犬饲像外国人一样,扬起一侧眉毛同时耸耸肩。

「但不可能完全卖不出去吧?」

「是啊。anapaula的确也有少数人喜爱啦,偶尔也会有男性顾客来,一次大量购买。」

「什么样的人会喜欢啊?」

「首先是家父。」

「什么?」

「他自己就很常用,所以就算卖不掉也无所谓。」

原来是这样啊。

「还有其他人吗?」

「这么说起来,以医生居多耶。曾有一位顾客好像说过,这款香水最能去除消毒水的气味。」

「消毒水?」

「对。据说医生即便下班之后,身体沾上的消毒水气味还会残留一段时间。有些人对这个气味很在意,所以这款香水在医生之间好像口碑不错,如果去医院推销说不定会大卖。」

这样的话,与其说是香水更像除臭剂嘛。

雾村不经意瞥了墙上的月历一眼,两天前的栏位上用红笔写了「忌日」二字。

「前天是令尊的忌日啊?」

「是啊,一周年忌日。当天店里休息,我去给爸爸扫墓。」

「他一定很欣慰,现在女儿能独当一面,继承他的衣钵守住这家店。」

「希望如此。」

她一脸喜色地谦虚表示。

「扫墓的时候,一般不是会在喜欢喝酒的亡者坟上洒酒吗?我的话洒的当然是香水。我在爸爸坟上洒了好多anapaula,毕竟这是他调制出来而且自己也常用的一款香水。」

她是在前天去扫墓。这么说来,跟小舞从惠比寿公园消失刚好是同一天。

「墓园在这附近吗?」

「不是耶,在东京。我们家的家族墓园在惠比寿。」

「惠比寿!」

雾村的脑中闪过一道雷电。

「这……有什么问题吗?」

雾村的反应让犬饲感到很错愕。

照片中她父亲抱着的吉娃娃该不会就是小舞吧?当初透过宠物业者把五月给了其他人收养,但没有责任感的新饲主把她丢在惠比寿公园,然后现在金太郎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小舞,并且照顾她。

雾村脑中的拼图碎片一下子全凑起来了。

「没什么,只是好巧啊,因为我也住在惠比寿。」

他信口胡诌。其实他的住处在距离新大久保站徒步五分钟的地方,以他目前的收入要住在惠比寿,简直是做梦。

「真的吗?那你知道梅泉寺吧?」

犬饲不疑有他。

「梅泉寺啊?嗯嗯,那里的住持师父人很好嘛。」

雾村才不知道什么梅泉寺,也没见过住持师父,又是随口说说。但他已经完全达到目的了!梅泉寺。这就是雾村想找出的资讯。

离开前他把架上所有的anapaula都买走。

六瓶总计一万八千圆。损失愈来愈惨重了。

*

突然传来一阵叫声。

是狗的叫声。

对着墓碑双手合十的雾村缓缓睁开眼睛,然后确定奇迹真的发生了。

「小舞!」

金太郎冲了过去。吉娃娃在墓碑之间狭窄通道的另一端盯着雾村他们。白褐色相间的长毛,一侧下垂的耳朵,宛如黑珍珠的湿润大眼睛。没错,就是小舞。

「太好了,小舞,你平安无事啊!害我好担心哦。」

雾村慢慢走向紧紧抱住小舞的金太郎。他背着蓝色书包,用他圆圆的脸颊不停磨蹭着小舞长毛蓬松的身体。

「太好啦,杀手武田。」

雾村眼中泛泪,拍拍金太郎的肩膀。这男孩到了最后一刻还是没有杀手十三的样子。

「谢谢你,雾村先生,果然不枉费我看好你。」

「看好我?真的假的?你看好哪一点?」

「没、没啦……就是你的事务所老旧又破烂,所以我猜调查费用应该很便宜吧。」

金太郎的表情似乎很为难,但嘴上倒说了实话。

「抱歉啊!」

冒着重大亏损调查,居然获得这样的评价。

话说回来,看到小舞可爱的模样,亏损的事竟然变得一点都不重要了,加上成功为创业第一件案子雪耻,雾村觉得这次的任务非常成功。

「不过,你怎么知道小舞会跑来这里啊?」

金太郎抱着小舞问道。雾村详细解释了之前在伊豆高原gg己打听到的消息。

「原来是这样啊,小舞记得去世的饲主以前常用的香水味道。」

两天前,犬饲圣二的女儿圣绘来到这里扫墓。当时,她在父亲的坟上洒了他过去常用的香水anapaula,这股气味飘散到惠比寿公园。人类当然闻不出来,但小舞是一只狗,狗的嗅觉灵敏,能闻到几公里之外的气味。闻到跟过去疼爱自己的饲主身上相同的气味后,小舞就往气味的来源飞奔,地点就是这处梅泉寺灵园。仔细想想,在惠比寿公园跟金太郎攀谈的那位戴帽子的伯伯也常用anapaula,小舞也因为对那个气味有反应,才会扑到他身上。

然后,这次雾村跟金太郎也洒了anapaula,闻到同一个气味的小舞再次回到这里,或许这款香水是小舞喜爱的味道。她骨碌碌地转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开心摇着蓬松的尾巴,同时激动地朝墓碑嗅个不停。

「也得感谢那位戴帽子的伯伯哦。」

「啊,对耶。多亏有他才让我们获得找到小舞的灵感。」

他丢在公园垃圾桶里的anapaula小瓶子成了关键线索,不然最后应该找不到小舞吧。

「我下次会谢谢他。」

「嗯。」雾村点点头。不过,帽子男想必也会很惊讶吧。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丢掉的小香水瓶会在这种状况下成为破案关键。

「喂!这只狗是你们的吗?」

突然有个男人扯着沙哑的嗓门大吼。

一转过头,一名光头的老年人一手拿着扫把站在身后。只见他黄色的法袍上披着紫色袈裟,好像是这间寺院的住持师父。

「呃,对。」

金太郎提心吊胆回答。

「这只狗从前天就赖在我们寺里不肯走,麻烦死啦!」

只不过两天而已,住持师父居然气得爆青筋,恶狠狠瞪着两人。

「其实这只狗是犬饲圣二先生生前的爱犬。」

雾村简单说明了来龙去脉,住持师父则板着脸听。

「……就是这样,目前暂时找不到收养她的人。我想小舞也希望能待在过去很疼爱她的犬饲先生身边,不知道在找到新饲主之前,能不能让她先待在这里呢?」

雾村说完后向住持师父一鞠躬。金太郎抱着小舞也跟着雾村行礼。

「不行,不行啦!我最讨厌狗了!你们能不能快把它带走啊?」

住持猛挥着一只手做出赶人的动作,然后自顾自地转身往大殿的方向走。雾村要全面收回今天早上随口跟圣绘说的话,什么「那里的住持师父人很好嘛」。事实上这秃驴器度小,心胸狭隘,是个小气鬼。

「怎么办?」

雾村问金太郎。

「没关系啦,我来想办法。」

「可是你们家不能养吧?」

雾村也想帮忙,但他那个破公寓实在没办法养狗,再说房东也不允许养宠物。

「我爸答应我了,如果考上敬明中学就可以养狗。」

金太郎眼中充满爱怜,看着小舞说道。

「这样啊,之前好像听你说过。」

只要他考上敬明,一切都好解决。不过,这所学校的入学门槛非常高,听说能考上的都是全国成绩数一数二的学生。就算金太郎的功课再好,也不能保证一定考得上。

「别担心啦,雾村先生,我一定能考上敬明。」

他眼神真挚,抬头看着雾村,那双眼睛中透露出坚定的意志。先前觉得他根本不配「杀手十三」这个外号,只是个贪吃的男孩,雾村此刻却认为他值得期待。

「我要让小舞成为家里的一分子。」

雾村了解他的心情,用力点点头。

男孩一脸坚定,抚摸着小舞。小舞抬起头,凝视他的双眼就像相信总有一天会有王子出手相救的公主。

雾村紧握的拳头更用力了一些。

距离入学考试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

金太郎一定能考上。

雾村对他有信心。

*

武田金太郎是上野雾村侦探社最后一位客户。

不久之后,营运资金见底,雾村就关了事务所。

不过,雾村仍很期待金太郎的考试成绩。雾村曾两次到惠比寿公园,看到金太郎边照顾小舞边看着参考书,表情十分认真。看来他是真心想让小舞成为一家人,勇于挑战难关。雾村这几次都没跟他打招呼,怕打扰他用功。

几个月过去,冷得要命的冬天结束,春天到来,惠比寿公园也开满了樱花。

直接先跳到结论:金太郎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敬明中学的录取名单上,正确说起来,他根本没能参加考试。

二月五日的报导,让人想忘也忘不了。

JR目白站的山手线月台上发生落轨意外,从月台掉到轨道上的男孩惨遭列车辗毙。据说那天男孩到目白站附近的爷爷奶奶家玩,之后要回家。男孩背着蓝色书包,报导里提到武田金太郎这个名字,加上学校跟年级也相符。

看到这则报导时,雾村震惊得从椅子上摔下来,呼吸乱了节奏,让他好一会儿都没办法站起身。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大哭了起来,他就这样倒在地上哭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泪干。等到站起身时,外头的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暗了下来。天空飘起冰冷的小雨,好像在反映雾村的心情一般。

隔天,报纸上刊出后续报导。

据目击者的证词,男孩曾经一度抓住乘客伸出的援手,却又立刻主动松开。在现场目击的几个人都认为他可能是自杀。报导中暗指男孩是因为准备中学入学考试压力太大导致神经

衰弱。

「怎么可能!」

雾村气得把报纸摔在地上。

自杀?金太郎会干这种事?

骗人!绝对不可能!

他想起那天在梅泉寺灵园金太郎露出的眼神,充满了希望与信念。再说,他对读书感到乐在其中,不可自拔呀。在塚本老师的指导下,他的成绩突飞猛进,排名也往上爬。面对入学考试,照理说他感受到的应该是喜悦与充实。

这样的孩子会神经衰弱?不可能。就算为了小舞他也会奋战下去。前阵子他在公园窥探到金太郎的模样,根本没有一丝想寻死的感觉,反倒他的双眼炯炯有神,没有任何迷惘。

这样的他怎么会放弃考试,甚至结束自己的人生呢?

不可能!绝对不是自杀!金太郎一定是出事了。

雾村坐立难安,立刻赶往案发现场。

JR目白站。山手线月台。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问了站务人员也问了乘客,但每个人都认为是一起自杀案,警方似乎也朝这个方向侦办。就连金太郎的父亲也认定「坚持要他报考敬明只是为了自我满足,最后却害死了他,我子等于是我亲手杀死的」而紟日抑郁。看起来没办法再跟他多说什么。

雾村实在无法相信那孩子会一心求死,但话说回来也不是他杀,因冏是他主动拒绝救援的手。许多乘客都目击到那一幕,雾村也亲耳听到其中一位目击者证实,他也坚决认为是自杀。

我要找出真相。一定要找出真相。

自此之后,雾村就不断搭乘山手线。他无凭无据,只是心想搭乘出事的山手线,或许能掌握到什么线索。他也很清楚这根本是缘木求负,但就是没办法不这么做。他认为在这一天有五百万人次进出的电车上,一定藏着什么线索。这么笼统的信心,只能说是来自身为私家侦探的直觉。

从那天起,雾村就成了山手线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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