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福爷我错了
录入:心灰意冷福御恩
海岸笼罩起一层隐约的乳白色,升起几分迷蒙雾霭。
距离日出还有几分钟。
巳影最爱这段时间。
眼看一波波浪花打上岸,他匆忙踢掉拖鞋,冲向扬起泡沫的海浪。使劲一踩,湿透的沙滩在脚下凹了个洞。藉着那股若有似无的反作用力,脚下宛如多了几分弹性,蹦蹦跳跳,挥舞着双臂,拨乱冷冽的空气。
当整个人飘在空中的瞬间他总想着,就这么跌倒也不坏,每次都闪过这个念头,甚至有时还想刻意跌倒。身子就像机器人,灵巧地宛如滚下缓缓斜坡的小球。
不一会儿,脚尖落地,触碰到潮湿的黑沙,还有一波接一波源源不绝的海浪。虽然正值夏天,早晨的海水还真冷。巳影在脚弄湿之前就在心中暗暗想像。
「海水很冰哦。比你想像得还冰唷。因为那是真的海水……」
但海水确实每次都比他预期的冰冷许多。就算已先在心里做好万全准备,想像中的海水总比不上真正的海水来得刺骨。
「哇呜」、「喔喔」,巳影忍不住发出惊呼,直接表达身体的反应。他开心得不得了。一时之间似乎戏弄海浪于股掌,一下子又像跟海浪做了朋友。
双脚浸在海水中,静待着体温和那股冷冽合而为一。鸡皮疙瘩全集中在大腿和耳后。不小心打了个冷颤,这是今天早上第二次了。
巳影发现有块被浪打上来的木片,他捡起来,凝视着水平线上变得最亮的那一点。勉强克制住渐渐加剧的心跳,等待太阳探出头。
「嘿呀——!」
巳影将木片往太阳升起的方向使劲一扔,木片落在远处的浪花间随波逐流。不久,海鸥展翅飞翔,右侧有个小亮点开始慢慢往上爬,一点一点,一下子成了灿烂夺目的巨大布丁。一瞬间让巳影好开心,感觉好踏实。
做几个深呼吸,体内顿时焕然一新。鼻子吸进初生光明蕴藏的能量,缓缓地,缓缓地,渗透到指尖。
双手摊开,伸展全身。这时,背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真有这么舒服吗?」
脱掉军服只剩一件汗衫的后藤站在巳影身后。
「早安。」
后藤看着低头问候的巳影,伸手摸摸他的五分头。
「这么早就溜出家里……会被你老爸骂哦,而且bug还没抓到耶。」
后藤抚摸下巴剃得短短的落腮胡,凝望着巳影。双肩隆起的肌肉相当醒目。
巳影看看后藤刚才出现的方向,没来得及发问就飞奔过去。
一到岸边就看见了。
是一匹马。
虽然已经被海水冲刷得只剩下将近四分之一,巳影还是看得出画在地上约占两床棉被大小的马。只见沙滩上的这匹马鬃毛飞扬,跃向空中闪避从脚边擦过的子弹。
肌肉、皮肤、蹄子上的劲道,栩栩如生映在眼帘。
「太厉害了……」就在巳影低喃时,一道浪翻上来洗刷马背。
「我自己也觉得还不错……但称不上精心杰作吧。」
跟上来的后藤凝视着渐渐消褪的马儿。
「花了几个小时啊?」
「没什么大不了,两三下就完成了。」
「真应该拍下照片。」
后藤没作声,只是露出一抹巳影无法理解的神情。
顷刻间,金黄色的晨曦洒在马儿脸上,接着就像早已经过算计似的,带着白色泡沫打上来的浪花,一口气吞噬马儿凛然潇洒的表情。
「走开!」
巳影对着侵蚀马儿的浪头猛踢。
整匹马儿随着海水融化。再怎么用力睁大眼睛盯着,也找不回刚才那匹生动的骏马。
「该回去啦。」后藤轻轻拍了巳影的背。
「那里是军事用地。」爸爸手撕面包,一面瞪着巳影。「一般人不能随便进到军事用地,小孩子也一样。欵,奶油呢?」
「昨天就用完了。涂蓝莓果酱吧。」
「老子不喜欢一大早嘴巴里果酱那种黏糊糊的感觉啦。」
「那,要吃饭吗?」
「开面包店的早餐不吃面包,那往后还怎么生活!米饭是晚上吃的!」
巳影看着面包盘上的小丑图案,尽可能不和爸爸目光交会。小丑的红衣服上有一颗黑扣子和两颗绿扣子,为什么不全部画成绿色呢……
「bug还没抓到啊……」爸爸端起那杯加了大量牛奶后变成淡黄色的咖啡,咕噜一口气喝光,再用餐巾轻轻抹了嘴边一圈。「你的行为呢……不好。这样不好哦,巳影。」
「你和那个军人在一起吗?」
妈妈这话让巳影吓了一跳,因为他从没料到妈妈会知道后藤。
「军人?什么军人?」
「是上次到三好先生的市场时,他在回程路上主动找我说话。」
「他跟你说什么?」
巳影看着爸爸说话时,两手一下握住椅子把手,一会儿又放开,害怕得不得了。巳影今年十岁,至今别说没被爸妈打过,就连狠狠地骂几句也没有。
「他说『小弟弟,你真活泼』。」
「就这样?」
「就这样啊。」
爸爸长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大概是错觉吧,他的脸色好像苍白了一些。
「……巳影,这样不好。爸爸还是认为你这么做不好啊。」
「为什么?后藤大哥很会画图耶。爸爸看到一定很感动,他画得好棒。今天早上是一匹马……一匹强壮、充满活力的马,好像随时都会冲上前的模样耶。」
爸爸不发一语,只是看着巳影。
巳影低下头。
「快跟爸爸道歉啊。」
妈妈站在巳影身边,把手轻轻放在他背上。
「对不起。」
「军人画图怎么会好呢,军人是为了服役才来到这里。你这孩子什么都不懂,知道那个军人是怎么看你的吗?」
「别再说啦。今天中午瑞西堂的人要来拿欢送会上用的面包,而且还有很多货要送,中午之前我们俩得拼老命做面包哪。」
「你在学校里做些什么,交哪些朋友都无所谓,就是不准跟那个军人来往!」
「画得真好……厉害得不得了。」
巳影的低吟传进爸爸耳里。
爸爸瞪着巳影,想伸出手指指着他,却又察觉到一旁表情哀怨的妻子,只得无奈垂下手来。
「老子可不想再经历一次。说什么都不会搬家……而且还不能被登录在名册上……绝对不干。」
一提到「登录在名册上」几个字,「咻!」妈妈发出刺耳的声音,用力吸一口气,一把搂住巳影的头,按在自己小腹上,还把桌上的叉子弄掉了。
房门一关,爸爸下了楼,到地下室的工厂。
巳影隔着腹部听见妈妈的脉搏声,感觉像是另一种振动。他想抬起头,却发现妈妈在哭,决定维持这个姿势不动。
在上学途中经过武藏屋肉铺,店门口聚集了好多人。看到一大群上学经过的孩子们好奇凑近,巳影也混在其中探头探脑,但好几个大人立刻摊开蓝色工作塑胶布,将四周围起来。
「好啦,走开,都走开。」老是忙着到处送货的武藏屋老板赶走凑上前的孩子们。「没什么好看啦,没事。」
「叔叔!」
「喔,面包店的小鬼。快走吧,上学要迟到喽。」
「谁死啦?」
「少乱讲!」
巳影笑着问他,店老板却一脸严肃举高了手挥拳。
巳影见状高声喊着逃跑。
一踏进教室,四万四就笑着走近。
「小影,你知道武藏屋发生的事吗?」四万四是伊藤四万侍的绰号,他抠着手肘上跌倒留下的干痂,边说边走过来。「听说很吓人哦。」
「真的是bug吗?」
「那还用说。被杀的是家里开鞋店的祈理耶。」
「什么!」铃木祈理这女孩在幼稚园时和巳影同班。
「人家说她内脏被掏出来,还剁得碎碎的,就像味噌汤里的豆腐耶。」四万四躺在地上。「就像这样倒在武藏屋店后面。啊~啊啊啊。」四万四翻白了眼,发出莫名其妙的呻吟。
旁边的女生皱起眉头抱怨,「真恶心。」
巳影一抬起头,看见坐在窗边的美千流静静望着这边。朝阳照在她的一头长发上,映出咖啡色的光泽,一双大眼睛像要吞了巳影。两人眼神交会,美千流依旧目不转睛,先移开目光的反而是巳影。
「起——立!」
值日生突然高喊,一看到导师顶着从来不曾出现的恐怖表情走进教室,巳影等人争先恐后回到自己座位。四万四起身想跳过课桌,却一不小心撞到胯下重要部位,「唔哇!」大声哀号。
教室顿时鸦雀无声。
「立正,敬礼!」
「老师早!」全班学生齐声说。
「坐下!」
导师须藤夹杂白发的头上绑了一条黑缎带,她抬起头直接在黑板写了「特别课程」几个大字。
「上礼拜已经告诉大家,今天有这堂特别课,会由另一位老师上课,大家要保持安静,乖乖听讲。有不懂的地方可以等上完课再举手发问。今天上完这堂特别课就放学,除了要准备成果发表的人之外,其他人就回家吧。参加成果发表会的人今天穿着演出服装练习。还有,晚上六点半开始,王牌山上有社区举办的烟火大会。去看烟火的人要遵守现场工作人员指示,绝对不可以靠近发射台。到时候学校校园也会开放,活动时一样要遵守工作人员指示。」
老师说完,教室门又打开,看到走廊有几名军人。巳影寻找着后藤是否在内,却看不清楚。
「起立!」
值日生的声音再次响起,但来访的人却举起手摇了几下,表示不需要。几名已经起身的学生一脸尴尬地又坐了下来。
「各位同学,不用站起来,坐着就行了。」
一名年轻女子站在前方,身上的红色套装教人眼睛一亮。女子对须藤点头打个招呼,须膝则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顶着僵硬的表情走下讲台,在电子琴前的椅子上坐下。女子一头金发看来像外国妞,口中说的却是流利日语。
「各位同学,生日快乐。今天是大家满十岁的日子,我们为大家准备一点小礼物,会在上完课之后送给各位,请同学们耐心稍待。我叫玛蒂达,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想到今天能见到你们,让我昨晚兴奋得睡不着觉。」
巳影看着玛蒂达一开一阖的红唇,偶尔露出的一排牙齿就像海岸边的贝壳,洁白闪亮。
「好,这里面有人听过『暗部』(注:原文为Ombre,指色彩的深浅渐层。)这个名词吗?」玛蒂达微笑环顾教室内,却没有任何学生举手。「老师都还没跟你们说明过啊。」
「因为一般课程还没上完……原本计划在下星期成果发表会结束后说明。」巳影发现须藤老师站起来,回答时双手还不停发抖。这副模样还是第一次看到。
「更改计划是管理局的业务范围。有任何质疑请提出报告。」
「不是,我怎么会质疑呢……」
「这就是暗部。」
玛蒂达打断须藤老师的话,走到窗边伸手遮住玻璃。
「这是影子……但我们特别称为『暗部』。」
几名学生模仿玛蒂达的动作,面对阳光伸手遮住,眯起眼睛。
「在各位出生之前很久很久,有一场非常非常重大的战争,那场战争把地球分成两半。没有任何人在那场战争中获胜,所有参与的人都输了。战争结束后百废待举,其中一个大问题就是人们生不出小孩,或者小孩子生下来也活不久。各位同学今天正好满十岁,但当时能活到十岁的孩子,一个班级里大概只有两个人。」
教室里突然传来惊叹,所有人都认真凝视着玛蒂达。
「大人们成天咳声叹气。因为好不容易和心爱的人结婚,有了自己的小孩,如果小婴儿却像朝颜花(注:牵牛花的别称。)一样命不长久,该怎么办呢::……来,大家闭起眼睛想像……脑子里想着自己喜欢的人……」
巳影想到了美千流。不知为何,脑中浮现她参加运动会接力赛的模样,卖力迈开穿着白布袜的双腿,红色的裙裤翻飞。
「加油!」
忍不住高声打气的巳影连忙遮住嘴。
讲台上的玛蒂达正眼直视着巳影。
「你叫什么名字?」
「树野巳影。」
玛蒂达翻阅手上的资料点点头,「没错,树野同学。我们的爷爷、奶奶就像这样,紧握着自己孩子的手大喊。『不能认输!』『加把劲!』『别死掉啊!』……不过,这个愿望却很难实现。只是,经过全世界的医学家和科学家绞尽脑汁、努力钻研,发现几个好方法。那就是你们!」
玛蒂达对着全班学生展开双手。
巳影转过头看看美千流,只见她目不转睛凝视玛蒂达。
「树野同学。如果你的手被砍断,你会很难过吗?」
站起身的巳影明显感受到全班同学的目光。
「会,我会很难过。」
「那么,鞋子弄丢时的感觉呢?」
「嗯,也会很难过。」
「这两种难过的感觉相同吗?」
「不同。」
「那,如果头发……不对,指甲剪掉时难不难过?」
「不会。」
「为什么?剪掉就没有啦。」
「指里剪掉一下子又长出来,而且指甲太长很危险。」
「各位,树野同学说了一个很重要的观念。没想到树野同学这么优秀,真让我意外。我问大家,失去指甲和手臂,哪一个比较难过?」
「手臂!」全班异口同声。
发问的玛蒂达拍拍手。
须藤老师和走廊上的一群军人也微笑鼓掌,那些人随即走进教室。接着,他们笑咪咪地将一个个包装漂亮的小袋子递给每个学生,结束后又回到走廊上。
「你们每个人都是只为了保护另一个人才来到这个世界,大家生来都是为了做另一个人的守护天使,没有例外。比方说,树野同学,有个人只能靠你保护,除了你以外,没有其他人救得了他。」
教室内顿时议论纷纷。
巳影也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听到世界上有需要自己的人,感觉真奇妙。
「老师!」值日生吉冈举手发问。「那个人知道我们只是小孩子吗?」
「那当然。」
「请问!」另一名学生举手。「小孩子也帮得上忙吗?能保护得了那个人吗?」
「这跟小孩或大人没关系。因为全世界能救那个人的就只有你一个。只要心理做好万全准备,在关键时刻就能成为拯救此人的英雄,在那之前留意自己的健康,努力帮助父母就行。」
「我有问题!」四万四举手高喊。「那个人是谁?我们见得到他吗?」
玛蒂达听了四万四的问题用力点点头。「你们想见那个人吗?」
「想!」全班学生齐声回答。
「那么,大家打开刚刚发下去的礼物。他们正等着各位。」
小朋友们一脸诧异盯着桌上包装好的小东西。
真有人躲在里面就太恐怖了。
「打开吧。」隔壁的明美对巳影低声说。
巳影也跟着拆开包装。里面是个墨绿色的小盒子。
「停!」玛蒂达出声制止。「等所有人一起打开盒盖。」
好不容易最后一个人也拆开包装。
「现在可以看了。」
玛蒂达一说完,全班学生等不及动手。
巳影抓起小盒子两侧,轻轻掀开盒盖。
盒子里有些动静,似乎内侧也在同时打开盒盖。
另一头有人紧盯着自己。
「什么嘛。」顿时传来松一口气的声音。
盒子里是一面镜子。
镜子里是巳影。由于稍微低着头,两颊看来有点胖,但那张验毫无疑问就是自己。
「那就是世界上只能依靠你们的人。」
玛蒂达不知什么时候在黑板左侧画了一个人,右侧还画着几个体型较小的人。左侧下方写着「流明」(lumiere),右侧则是「暗部」。
「过去,有人称呼你们是复制人,也有人用「C种子」、「流行细胞』等名称。你们每一个都是在「天使工厂」里,从称为『流明』的原始细胞成长到现在的模样。」
「老师!」美千流举起手。「我们不是自己父母亲生的吗?」
「很遗憾,事实上并不是,你们都是收养的孩子,不过,这没什么好奇怪的。看看你们周围,这个镇上的小孩子全都一样,每一对家长都是养父母,并没有哪一个人特别感到不安、惶恐。」
学生们睁大眼睛凝视着彼此,妤像第一次见面。
「我们该怎么保护那些人呢?」
「需要的时候会通知,届时会告诉你们父母亲。」
「那我们要怎么做?」巳影忍不住发问,忘了站起来说话。
玛蒂达听了问题之后沉默不语,在学生们瞪大双眼等待下,她脱掉外套,解开衬衫的扣子,在全班小朋友面前露出胸罩下隆起的小麦色胸部。只见双峰之间到腹部,延伸了一条宛如娱蚣的缝线伤痕。
这时,走廊上出现一名金发女孩,在玛蒂达对她招了招手后站上讲台。
「她是我的「暗部」。因为有她姐姐,我才能活这么久。」
巳影第一眼见到玛蒂达胸部时的激动倏然消退。
「现在,她姐姐也和我活在一起。」玛蒂达轻抚着左胸。「多亏有她姐姐,才能让我真切感受到自己从一条脆弱的生命变成一棵生命巨木。而且,至今只要我将手贴在胸前,就能听见她的低声呢喃。她的勇气让我变得更坚强。没有人能帮助我,仿佛在一片漆黑大海中感到茫然失措,当时唯一能拯救我的就是这名英勇的女孩。谢谢你。」
玛蒂达轻轻吻了女孩的脸颊。
在须藤老师带头拍手后,教室一下子又响起热烈掌声。
「好啦,该睡觉喽。」戴着白色假胡子饰演盖比特老爷爷的胜太,伸个陷腰打呵欠,面往舞台左侧走去,回到舞台边。
戴着一顶纸折的帽子,巳影靠在当作书柜的风琴旁坐着,低头静静等待天使们出现。
在须藤弹奏的轻快钢琴节奏中,饰演仙女的美千流在两名天使相伴下走上舞台。一双纤细的腿出现在巳影的视线范围。
「诚实的盖比特老爷爷……」
两名天使齐声高唱时,美千流仙女拿起星星法杖,面对饰演小木偶皮诺丘的巳影,朝他肩上轻轻触碰一下。
「皮诺丘……皮诺丘啊……快醒来。」
一听到这句话,巳影慢慢抬起头。
「啊,是仙女……」
「如果你当个乖孩子,总有一天会变成真正的小男孩。」
坐在地上的巳影,膝盖碰着美干流的脚跟。两人都发现了,却没有移开。
「结果你老爸跟我老妈,大家早就知道了麻。」
四万四用拆成两根的筷子,熟练搅拌着刚买的糖膏,一面嘀咕。
糖膏被他越搅拌越白,裹在筷子上渐渐变软,开始融化。
「就是啊。」巳影也拼命伸长了舌头接住化成半凝固状、眼看要滴到地上的糖膏。巳影买的是可乐口味,八十圆,比四万四的杏仁口味贵一些。
特别课之后所有人都泄了气,格外冷静。
巳影应该也大受打击,却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提不起劲大哭、生气,或许大伙儿的心情都一样吧,须藤老师简单交代完几件例行事项后,大家就平静地收拾书包离开教室。
话虽如此,受不了乖乖待在家里的巳影,在回家后又到小公园来找寻伙伴。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只是以往母亲从店里叫住他时,他一定会停下脚步,今天却连头也没回。
「感觉真惊讶啊。」
四万四荡着秋千一面低吟。
「的确……很惊讶啊。」
巳影也坐在旁边的秋千上,没特别荡也不出力停止,任凭秋千随意摆动。
「学长姐们也都知道吧。」
「是啊。」
「为什么没告诉我们呢?亏大家还常跟小秀学长一起玩耶。」
「那你会跟低年级的小鬼们说吗?」
「我不说也会有其他人说吧。」
「也对,保证有人会说的。」
「一定的。」
「一定吧。」
「那,如果没半个人说,到时候就你说吧。」
「为什么是我?你说啦。」
「你去说嘛。」
四万四踹了巳影的秋千一脚。
「你干嘛啦。」
「因为……你喜欢美千流吧?」
「那又怎样?你也是吧。」
「我的喜欢跟你的喜欢不一样啦。」
「莫名其妙哩……但是,我们总有一天会被用掉吧。」
「别说成「被用掉」啦,是救人耶。这样不就能成为助人脱困的英雄吗。」
四万四的声音激动得走了调。
「抱歉。」
「好想去游乐园痛快玩一趟哦。」
说完之俊,两人静静眺望着公园里被夕阳染得一片金黄的景致。滑板在水泥路面上喀拉喀拉地发出声响。
不一会儿,卖糖膏的小贩在装糖的箱子上组起木框,接着猛敲自行车上挂的铁板,锵锵作响。
「欵,过去喽。」
在四万四的催促下,巳影也连忙跳下秋千。
卖糖小贩把一叠纸张塞进木框间,随即叩叩叩地打起响板。
「来来来,小朝前传。」卖糖小贩装模作样说了起来。「有一天,小朝一手拿着钓竿走在路上,准备出海钓鱼……」这时,小贩从木框中抽掉一张插画,上面写着标题「小朝钓鱼记:第二百六十回」,插图是顶着一颗栗子头的人拿着钓竿。
公园里的孩子们绕着小贩的自行车围了两三圈。
「小朝小朝,你要去哪里?狗狗小白问他。啊,是小白啊。告诉你哦,我正想出海钓鱼呢。嗯。听起来很棒耶,带我一起去吧。好啊好啊,你就跟我一起走。」
「又是小朝。这老头怎么都不讲点新的啊。」
四万四不层地哼了一声,径自走向单杠。
巳影犹豫着该往哪一边时,就恰巧在单杠和自行车的中间点停下脚步。
朝出海钓鱼最后的结局是只钓到一只靴子。
接下来到了「机智问答」的纸上剧场时间。
「什么东西上面是工厂,下面是垃圾桶?」
小贩拿出一张依照叙述画成的图……垃圾桶上堆着一座工厂。
一问完,孩子们立刻同时高高举起手。小贩随手指了其中一人。
「削铅笔机!」小孩子大喊。答对了,小贩就会哆哆拍着自行车靠背上的小太鼓,给说出正确答案的男生一片涂着满满梅子酱的夹心酥当作奖品。
持续两三轮问答后,小贩突然对着一个举起手的孩子大骂,那孩子看起来大概六岁吧。
他大骂小男孩先前没买糖还想参加机智问答。
「没买东西答对也不算哦。」
「可是我答对了呀。」
小男孩一脸快哭出来了,还反驳「那你就不要点名要我回答呀!」
「像你这种小鬼,有免钱的纸上剧场看就要偷笑了,居然还想拿奖品,这种行为就叫贼性不改!」
或许是心情不好,小贩显得比平常不耐烦,停下纸上剧场的表演后,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开始出言讥讽小男孩。
这时,原先在单杠前的四万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冲过来,一古脑儿撞上卖糖小贩的自行车。面对出其不意的状况,小贩一时失去平衡往后倒,同时装糖的箱子也从自行车上掉下来,刚好落在小贩的胸腹之间,黏糊糊的糖液沾满全身。
一大群男孩子高声大笑,站得远远的看热闹,议论纷纷。
没看到凶手的小贩极尽能事咒骂后,讪讪地扶起自行车走出公园。
从头到尾四万四都一脸轻松自若,还吹着口哨。
那天晚上,晚餐吃红豆饭(注:用糯米加红豆一起蒸,日本人习惯在庆祝场合时食用。)。
「今天上了特别课了?」
巳影一坐上桌,妈妈就端上一盘菜,一面问他。
「嗯。」
「你应该说一声嘛。」
「爸爸呢?」
「今天开始轮值守夜一星期。好像是社区住户大会决定顺序的,因为bug就潜伏在附近啊。」
妈妈将味噌汤和炸鸡块放在桌上。
「为什么叫bug啊?」
「大概因为就像虫子一样钻进来,做很多坏事吧。」
「抓得到吗?」
「抓得到啦……好啦,快吃吧。不然来不及看烟火喽。」
一接近学校,就看到校园内外挤满了摊位和人群。
刚到校门口,就有人轻轻拍着巳影肩膀。原来是后藤。他带着几名看似下属的男子,脸笑咪咪。「你来啦?」
「是啊。」
擦肩而过的人看到巳影和一身军服、腰上挂着枪的后藤熟稔交谈,无不露出讶异的眼光,让巳影感到有些紧张。
「这种气氛真好,真怀念啊……」后藤眯起眼睛张望四周。「小心点哦。」
巳影点点头,冲进校园里。一转过头,发现后藤在原地一动也没动,巳影赶紧向他挥挥手。
后藤轻轻将戴着白手套的手举到胸前。
为了怕弄掉跟妈妈要来的五百块,巳影紧紧捏着硬币,看到四万四已经来到约定的面具小摊前,随即上前跟他打个招呼。
「啧,惨了。」
四万四拉着巳影的袖子躲到小摊后方,顺着他眼神望去,只见近在咫尺一个挂着「奶油马铃薯」布帘的摊子上,卖糖小贩正努力招揽顾客。
「他知道凶手是你了吗?」
「天晓得……但他动不动就往这里瞄啊。」
一瞬间,空中响起「砰!」一声爆裂,一团火花在天际绽放。
「啊!开始啦开始啦!」
在四万四的欢呼下,巳影也跟着他一起冲出去。
顶楼的门上了锁。
四万四打开离门稍远的窗子,咻地纵身跳到另一边。
「嘿嘿,我白天已经先来开过窗户喽。」
巳影也依样画葫芦。
烟火的爆炸声压缩空气,感觉好像有人在背后轻轻推了一把。两人留意着闪躲可能落下的飞层,脚上一下子踩到水泥地上拉起的管线,一下子不小心被绊到,一步步朝着空无一人的顶楼角落迈进。
「这里是特别座唷。」
四万四钻进运送营养午餐用的小型电梯室里,对巳影说。环顾四周,再也没有比学校更高的建筑物,右侧角落是海岸,左侧则是名叫王牌山的小丘陵,面对王牌山是住家的点点灯光和熟悉的街道号志灯。
巳影正要坐下,便察觉角落阴影蠢动。
砰!一阵巨响伴随着闪闪红光,映射出靠墙坐着的两个女孩。是美千流和她的朋友千香子。
「去打招呼啊!」四万四伸出手肘撞了一下愣在原地的巳影。
「晚安。」巳影低下头示意,美千流回以微笑。
在四万四的推挤下,巳影在美千流身边坐下。
「哎呀,不好意思啊。」
四万四比出个受奖时的手势,装模作样通过两人身边,走到千香子旁边坐下。
又是一发烟火升空。
从红色、绿色的火花不断变成点点银光,令人目不暇给。
一阵微风带着发香,刺激着巳影鼻腔。一转过头看见旁边的美千流认真凝望天空,巳影自己也连忙抬头仰望。
在猛烈的爆破声中,点点花火像是撞上夜幕,朝四方散落。一下子似乎瞬间像被咻地拉抬到空中,在巳影上空开满亮丽花朵,又倏地消失无踪。
「好漂亮哦。」
侧目一瞧,美千流的脸庞近在眼前。
他意识到美千流的双唇,感到呼吸困难。
「嗯。」挤出这个字之后,忍不住大大叹口气。
四万四他们已经不见人影,到别的地方去了吗?
远处的王牌山传来细微的广播声。
下一发烟火怎么隔了好久还没发射。
美千流把手放在腿下,轻轻地前后晃起身子。
「美千流,你今天吃什么?」
「今天?怎么这么问?」
巳影也不懂自己怎么会问起这件事。
「只是突然想到。」
「我们家晚上吃了红豆饭。」
「啊,我也是耶。」
巳影不经意指着自己鼻子。
「真的吗?我以为你们家都吃面包呢。」
「咦?怎么会呢?不可能永远吃面包嘛。」
「也对。」美千流笑着说。
一瞬间,空中又发出巨响。
火光映着美千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她这次却没抬头看烟火。
「玛蒂达老师长得好漂亮耶。」美千流低下头,盯着脏兮兮的水泥地。
「我不喜欢她。」
听到巳影的回答,美千流猛然抬起头。
就在这一刻,响起异于烟火的玻璃碎裂声。
两人还没来得及起身,就看到四万四率先冲出去。
顶楼门上的毛玻璃被打破了!
铁门慢慢打开后,黑暗中无声无息浮现一只狐狸面具。是个大人!
「啊,真对不起。」
四万四一副故作熟稔的语气,留下二人在原地,独自走近戴着狐狸面具的人。
那个大人身上穿着没见过的黑西装。
「门是我打开的。他们几个什么都不知道,是我擅自……」
四万四话都还没说完,狐狸面具男就往他腹部痛殴。
美千流惊讶地止住呼吸。四万四腹部遭受攻击,抱着肚子往前倒下。狐狸面具男没有罢休,对着倒地的四万四持续殴打腹部。接下来当他高举起手时,巳影赫然发现他手上多了把大剪刀。被刺伤的四万四翻着白眼,满身是血,男子就像机器人似的不发一语,一个劲地用力刺。只听见地上泥沙的摩擦声,还有依旧带着浅浅笑容的四万四,身体每刺一刀就静静晃动几下。
所有人都动弹不得。
狐狸面具男打开剪刀两侧刀刃,直接戳向四万四腹部,接下来就像剪裁布料,熟练地将他的肚皮剖开,徒手揪起皮肤往两边撕开,宛如扯破窗帘的声响伴随着湿漉漉的肠子掉到地上。四万四的肚皮死气沉沉地下垂,像个破气球。
千香子朝唯一的出口,也就是男子现身的那扇门冲去。
男子二话不说,飞身将千香子扑倒在地,张口就往她脖子狠咬。
千香子发出尖叫。一发烟火同时打上空中。
男子依旧戴着拨到一旁的面具,啃了一口又一口,像剐着千香子颈部的肌肉。
千香子那双一开始还奋力殴打男人身体的手,这下子像断线似的啪答落下,取而代之的是暗夜里传来的卡滋卡滋声。
巳影察觉到美千流的牙齿正打着颤。他一把拉了她的手,走近顶楼围栏边。
「我们爬上去。」巳影像只猫,一脚爬上围栏铁网开始往上攀。
「快点!」他向美千流伸出手。
「不行啦,我会怕!我有惧高症。」美千流哭着回答。
「傻瓜!待在这里会死啦!」巳影又伸长了手。
就差那么一瞬,美干流被风速一般冲上来的男子从背后一把揪住头发,连拖带拉到了屋顶正中央。
「美千流!」
巳影大喊的瞬间,传来一声巨响。
后膝站在顶楼入口。
「快把那孩子放下来,安德鲁!」
歪了半边的面具下露出沾着朱红血色的垢黄牙齿。
「你敢开枪射我吗?」好难听的声音。就像没调音的乐器,令人听了非常不舒服。「下不了手吧。」
把美千流当盾牌的狐狸面具男露出微笑。
这时,一群看似后藤下属及长官的人来到顶楼。
「中尉,快把枪放下。你这是防卫过当!」上级下令。
「但是,这样下去小女孩会被杀了呀。」
听了后藤的回答,长官瞥了一眼四万四和千香子的尸体。
后藤依旧没放下枪。
「冯·法兰兹大人,令尊非常担心您的状况。」
「你这个蠢蛋!想想我老爸杀了多少人才有今天的地位,而且全都是清一色的『流明』喔。像这种『暗部』,杀个一、两百,不,就算十万百万也算不上罪过。」
除了后藤以外,整支军队没人打算出手阻止狐狸面具男。
「……救我。」
美千流呻吟着,气若游丝。
「令尊是在战争中立功勋、谋大义。」
「这也是我的战争!」男子手中的剪刀往美千流脖子上一挥。
一发烟火爆破,男子的身体也同时弹开。
后藤枪口冒出一缕硝烟。
「唔……王八蛋!你开枪了!连我也……这家伙居然开枪打我。」狐狸面具男哀号着在地上打滚。「好痛!痛死啦!」面具依旧没有落下。
军队中一名下属扶起倒地的美千流,带她离开屋顶。
「蠢材!」 一声凌厉的威吓朝后藤袭来。「回基地后,马上到惩戒委员会报到!」
长官宣布后,几名下属将狐狸面具男抬走。
这下子顶楼只剩下后藤、巳影,以及两个孩子的尸首。
烟火不知何时结束了。
巳影走到四万四身边蹲下,帮他阖上双眼。
后藤脱下制服盖在四万四身上。
「这小子也很想看看后藤大哥的画,叫我告诉你一声……」
「我来晚了……抱歉。」
后藤深深行了一礼。
那一晚,三巡街上家家户户到三更半夜还灯火通明。
「明天学校停课一天。」
爸爸深夜回家后这么说。
巳影和妈妈一起在厨房等着爸爸回家。
「千香子和伊藤两个孩子呢?」
「没救活……」
一听到爸爸的话,妈妈遮着嘴,全身颤抖。
「千香子这孩子很会唱歌啊……」爸爸在椅子上坐下后抱着头。「千田太大整个人疯了一半。听说先前从二巡街搬来时,就已经饱受精神压力。医生还得用镇静剂,才能让她稳定下来。」
爸爸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光。
「他们夫妻俩都快六十岁,已经没能力了吧,传出会被列为残障。先前在二巡街的那个孩子好像养到二十三岁。」
「这……」妈妈鼻子通红,落下滴滴眼泪。「就连一般状况也可能被强行带走,何况现在……这简直是地狱啊!」
「伊藤家的太大也长期卧病在床,先生虽然努力保持镇定,但一张脸跟死人没两样……凶手听说被带走了。」
「什么都没盘问吗?」
「没错。」
爸爸站起身,拥着妈妈的肩膀。
巳影听着妈妈埋头啜泣,觉得难过极了。
「巳影,美千流受了太大打击,好像完全失去先前的记忆,整个人就像个洋娃娃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那该怎么办?」巳影在妈妈身后问着。
「如果持续这样恢复不了,就会被送到疗养院。」
「疗养院?」
突然一阵耳鸣。巳影觉得身边的景象一点一点扭曲,一不小心就从椅子上跌下来。
「还好你活了下来,多谢你啦。」
爸爸凝视着巳影,轻轻把手搭在他肩头。
顿时巳影被卷入一股腰部以下被截断的触感,当场晕了过去。
夜里,当巳影不经意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睡在爸妈中间。
窗外一轮皎洁的满月挂在空中。
巳影就这样平躺着,直到旭日东升。
隔天早晨,后藤和巳影来到海边。
两人脚边是一幅祭典活动的砂画,描绘得相当细致,鲜活无比。
巳影坚信后藤一定会来。
「今天就会发布我的退伍令,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至少以光荣退伍的名义。对方就算是个疯子,毕竟也是内务大臣的公子,对他开枪换来这个处分,已经算便宜我了。你呢?昨天那件事让你父母很担心吧?那个小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听说失去记忆……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回到镇上,回到那个只会令人难过、尸横遍野的镇上。既然我没取得在这里居留的许可,就没办法长住下去。」
「你是说和你一样都是『流明』的镇上吗?」
「这里的大人,包含军队也全是流明。」
海鸥朝着海面垂直扑下又再次高飞,嘴里多了条鱼。
「巳影,就算我离开这里,也会在远方守护你。你要好好长大哦。」
两人并肩站着,凝视着海平面。
「可以带我一起走吗?」
「别这样,再也没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你只是还不懂。」后藤轻轻拍了一下巳影的肩膀。「好啦,这个你收下吧。」
后藤递出卷成筒状的图画纸。
巳影接过后摊开,纸上画着跟砂画一模一样的祭典风貌,用铅笔画的小镇风情生动鲜活。
「怎么说都不行吗?」
「别罗唆啦,走喽。」
后藤留下无言盯着他的巳影,径自折回来时的路。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撕破纸张的声音。
一回头,看到巳影哭着把刚拿到的图画撕成碎片,扔到一波波浪花中;接着又捡起一块木片,失了神似的朝着地上砂画乱挥乱打。此刻的巳影再也不像是个孩子,口中念念有词,面拳打脚踢,拿着木片狂刺。
「怎么啦!别这样,快住手!」
后藤出手制服失控的巳影。
身穿一件汗衫的巳影,瘦弱的身子就像刚被钓上来的鱼,在后藤双臂中不断挣扎扭动。
接着他干脆放声大哭。
「到底怎么啦,你说来听听啊。」
「我想到镇上去。」
「你要去做什么呢?」
「我想去找美千流的『流明』。」
「找美千流的『流明』?」
「医生说她可能再也不会恢复记忆,表示她想不起学校,想不起同学,也想不起我啊。还会被送到疗养院。」
「疗养院……不过,你找到之后又能怎么样?流明和你认识的小女孩不同啊。」
「没关系……那也无所谓。我只想亲眼看看她。」
几分钟之后,两人坐在树荫下。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上。
后藤抱着头,一动也不动。巳影则抓起一只小蟹,从这只手换到另一只手,让小蟹在手背上爬行。
「那好吧,我就带你去。虽然违反规定,但镇上的人对我都很好。不过,你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哦。」
「真的吗?」
后藤一站起来,卡其色的长裤上抖落一颗颗砂砾。
「三点出发。我会在树林深处先放一只木桶,到时候你就躲在里面。」后藤一脸严肃,凝望着海平面。「不过,我要划小船出海,路上得露宿哦。」
「没问题。」
「搞不好回不来哦。」
「嗯。」
「别迟到。」
从海边回家后,爸爸什么也没对巳影说,只是紧紧抱了他两次,盯着他好一会儿,又摸摸他的小光头。然后,就像平常一样,回到位于地下室的面包工厂。日复一日,爸爸就在那座小型传统砖灶里烤面包。工厂里热得像地狱,连冬天也只能穿一件汗衫,爸爸却从来没有任何怨言,也没偷懒过一天。
「吃得下吗?」
妈妈在汤盘里盛了玉米汤,放在桌上。
巳影点点头,拿起汤匙。
「你去海边啦?」
他又点了下头。
「那个军人呢?」
「他说被处分退伍,今天要回到镇上。」
「你也要一起去吗?」
巳影一瞬间稍微迟疑,赶紧摇了摇头。然后埋首喝汤,再也抬不起头来。
「……这样啊。」
妈妈站起身,走向流理台洗起碗盘。
「我吃饱了。」巳影说完,转身走向房间。
妈妈没作声。
巳影在房间待到下午,吃过午饭俊丢下一句「我出去玩了」,就离开家门。
「欵,把这带着。」
在玄关套着布鞋后跟时,爸爸递来一个纸袋。
里面装着一大条吐司面包。
「这要干嘛?」
爸爸又一次将巳影紧紧拥在怀里。
「反正你就带着吧,可以分给朋友吃。」
出门之后转过头,看到爸妈一起站在窗边,不住凝视着远去的巳影。
木桶里满是酒气。
「要用嘴巴呼吸哦,不然会醉倒。」后藤打开木桶盖笑着说。
「哇恶。」巳影凑近脸,忍不住发出哀号。
「等你长大之后,就会觉得这股味道很美妙啦,忍着点。」
木桶里铺着一层棉被。
「没有我的暗号,绝对不能出声哦。」
「嗯。」巳影点点头,在后藤的帮忙下钻进木桶里。
盖上盖子后酒气就更重了,桶子里连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
「想吐的话就随便吐在旁边。」后藤说完,开始响起敲钉子的声音。
一阵铁鎚敲敲打打结束后,木桶被倒下,随即艰动起来。巳影虽然用四肢撑住,身体还是不断撞击到木框上,难过极了。
在移动一段距离后,感觉又被搬到另一个地方。
不一会儿,听见海浪的声音,加上些微波动,巳影猜想大概上了船。
他发现自己对时间的感觉越来越模糊。
「巳影……听得到吗?」
听到后藤刻意压低的嗓音,回过神来,才知道自己陷入恍惚。
「听到就回答我。」
「……听到了。」
「棉被下面应该夹了一小块木片,你找找看。」
巳影照着后藤的话伸手采寻,摸到一小块刚好能握在掌心的硬物。
「找到了。」
「把木片放进嘴里,用臼齿紧紧咬住。」
这时,木桶剧烈摇晃了起来,感觉像被电梯往下送。
「一定要用力咬紧哦,绝对不要放开,不然会把舌头咬断。」
顿时忽然响起机械的倒数声。
五——四——三——二——一——
在一阵爆破声下,巳影同时感受到一股全身血液几近沸腾的强大力量,整个人被压往木桶底部。
脑袋就像受到一只透明枕头的压迫,空气从肺部被抽出来,忍不住发出近似哀号的惨叫。每一处关节都被这股隐形的力量压制,动弹不得。
巳影听见后藤低沉的呻吟。
这股力道完全不见稍事减缓,且不断延续……没有尽头地延续,直到巳影失去意识。
一睁开眼,迎面看到的是一轮满月。
树影在微风中摇曳,轻抚着明月。空中清朗无云。
隐约察觉到木材遇热时的啪滋啪滋声,巳影一起身,才发现自己躺在睡袋里。
头戴牛仔帽,穿着背心和皮裤,一身牛仔装扮的后藤就坐在营火前。
「身体还好吧?站起来活动一下。」
巳影使力想站起来,却发现全身像被一股力量牵制住,双手双腿部不听使唤,痛得忍不住呻吟。
「别逞强,刚才压在你身上的重量大概是体重的八到十倍吧,当然会造成肌肉严重酸痛。勉强乱动会伤到肌腱哦。」
巳影在营火前坐下,转头看看自己刚才躺的地方。那是一只大型金属碗,外型既像莲花,也像剥得漂亮的橘子皮。中间有一坪半左右的空间放置睡袋。环顾四周,全是浓密的森林,只有两人所处的地方是突兀的一处空旷广场。
「这里是……」
「五巡街。没什么正常人吧……」
「我们已经走了很远啊?」
后藤拿出一只小望远镜。
「用这个看看,移动到听不到声音的方向后再对准焦距。」
巳影双眼一看,发现镜头上有个类似照相机用来对焦的网格,每动一下,下方指示仪的数值就会发出哔的一声。从镜头中看到后藤指着空中。 。
将望远镜对向空中,立刻看到模糊的星星映衬着皎洁明月。仰望了一会儿,巳影终于发现在望远镜对准某个地方时,哔哔声忽然停了下来。是个小得不得了的星星,和月亮有一段距离,看来似乎随时可能消失。
「哔哔声停了。」
「那里就是你住的三巡街。」
巳影愣了一下,将望远镜移开。
「吓了一大跳吧。一下子讲太多,你也会头昏脑胀,我就大概解释一遍。简单说,你之前相信的历史、文化、常识,全都是错的。」后藤用一根树枝插起香肠,递给巳影。「别板着一张苦瓜脸,边烤边听我说。」
巳影将香肠放在营火边。
「你住的街区被设定为一九六〇年到七〇年代的日本昭和时代。但真正的现在却是西元三二七九年。那个就是证据。」后藤指着金属巨碗。「那是过去当作救生艇使用的太空船,虽然十分耐用,空间却不大,现在还会拿来用的,大概只剩军方入伍新兵训练或有复古嗜好的怪人。从基地飞行就自街区死角像炮弹一样发射,进入轨道。因为要是被发现喷射时发出的亮光就太危险了。」
营火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火堆中的黑色碎片上有着文字,这下子巳影知道用来烧营火的材料就是酒桶。
「后藤大哥。」
「怎么?」
「后藤大哥为什么会被迫退伍呢?那个人的爸爸很有势力吗?」
后藤听了低下头。
接下来是好长一段静默,期间响起几次火星爆裂的劈哩啪啦。
「在法律上,影子,也就是「暗部』,和光明,也就是『流明』,两者的生存权并不对等。那家伙犯的罪只会被当作损坏公物之类的小案子,换句话说,大概就跟开车蓄意辗过人养的狗差下多吧。过去发生过更残忍的状况,所以我们这种人才会被派遣到各个街区维持治安。」
「和狗一样……这太过分了……」
「一切都从恶劣的玩笑开始。你知道从前德国希特勒率领的第三帝国吧,当时有个叫做『生命之源』(Lebensborn)的实验机构,那里堪称一座人类牧场,目的在于培养出他们理想中的纯种日尔曼民族后代。这一连串的构想就成为孕育出你们的契机。换句话说,以保有少部分权力人士的后代及地位为最高原则。至于你们的躯体,从出生之前就已经被预订,一旦需要你们的细胞组织,就能随时提供备用。」
烤焦的香肠掉到草地上。
「从差下多像木星的各个殖民地星球的犯人中,严格筛选出养育『暗部』的人,他们大都是政治犯,以一男一女为一组,用一般民众的身分生活,居住的街区就从一巡街开始。」
「我住的地方是三巡街。」
「你的父母之前已经养育过两名『暗部』,最后都被带走。你是他们第三个孩子。当他们接到『搬家』或『疗养』的名义呈上孩子后,就得移居到下一个街区。」
巳影盯着黑漆漆的森林。他看到有东西蠢动着,忍不住稍稍挺起身子。隐约可见几道全身缠着白布的人影,似乎正紧盯着自己。
「别担心。那些是残障者,不要紧的。他们过去也和你爸妈一样,担任养育『暗部』的工作,却禁不起一再重复的生离死别导致精神异常。他们一看到小孩就勾起回忆,不会害你的,只是觉得很怀念吧。」
「美千流也要进疗养院,她会被杀掉吗?」
「很难说。不过筛选时原则上以健康的『暗部』为限,最重视的应该是心理状态。」
后藤拿出一条长方形物体。「你老爸做的面包真是极品!」他撕下一块塞进口中后,又将面包从中间剥成两半,掉出一张卡片和一枚徽章。
「兼作身分证明的信用卡……居然能弄到这种东西。你老爸真是位了不起的战士!」后藤撕下卡片背后的透明薄膜,交给巳影。「把眼睛对准黑色部分,到听见发出声音前不能乱动哦。」
巳影把卡片对准眼睛。黑色区块中有个小红点一闪一闪,在「哔」 一声后熄灭。
「接着用右手大拇指按一下黑色部分。」
巳影照着做了之后,拇指一离开,黑色部分就在一瞬间变色,和整张卡片融为一体,难以区分。
「你老爸真伟大。我对联邦也感到有些不耐烦了,这次的事多少也有点报复的心理在内吧。」后藤盯着不发一语的巳影。「明天还要早起,先睡吧。」后藤拿起牛仔帽遮着脸,就地躺下。
隔天早上,太阳刚升起,后藤就开始为出发做准备。
「穿上这个。」
后藤抛来一套毛茸茸的玩偶装。
「这是什么啊?」
「整只小熊剥制的皮毛。你要当作是厌氧、畏光性的动物进入星球。」后膝指着一只画着动物图案的塑胶手提箱,同时拿出一颗蓝色胶囊。「把这个吞了。他们对退伍兵原则上只要求礼貌性的简单检疫,但我可不希望出任何差错。当你醒来时,应该已经是和美千流『流明』面对面的时候吧。」
巳影忍着涂满在毛皮上的防腐剂气味穿好俊接过胶囊,就着一口水壶里的水吞下。
后藤一按下手上的遥控器,原先像莲花绽放的太空船侧壁同时立起,阖起来时的形状像个金属桃子。
后藤拿着一张写着一组数字的纸片。「这就是美千流『流明』的地址。」
接下来,巳影失去了意识。
漆黑。被抬起来的感觉。拉链声。刺眼的光线。新鲜空气。渐渐风干的汗水。清醒过程中,巳影下意识感觉到这些。
「活动一下身体吧。」
后藤把巳影从皮毛装里拖出来。
这才发现自己身处的空间陈列着许多电视上经常看到的名画和雕刻。
「……美术馆。」
「这是美千流流明居住的别墅。她已经在这里休养了好一阵子。」
房间角落有个黑点蠢动。有人倒在窗帘后方,露出一双鞋。
「你别管,继续走。」后藤察觉到巳影的目光后,在他耳边悄声说着:「她就在隔壁房间。我在这里守着。」
巳影摸摸口袋里的东西,点了点头。
「我忘了告诉你……目前这个流明的暗部就只有美千流一个。」
巳影转过头。
「如果这个流明一死,整个宇宙能完全继承基因的就只剩美千流,也就是瞬间由暗转明,从影变成光。你懂吧。」
巳影盯着后藤的双眼,表示肯定。
红色布幔的那侧是一扇精雕细琢的房门。
巳影推开门。昏暗空间中唯一的光源来自窗外,窗边一角以帘子隔开,有张小桌子和茶壶。一只白皙的手从帘子下伸出来,静静将茶杯放回小桌子上。
巳影快步上前。
脚步声才响起,就听见对方低声喃喃。
一撩起帘子,巳影看到对方站了起来。
是个白发老婆婆。
一名毫无血色的老婆婆,身上穿著名贵的青色袍子,惊讶地望着巳影。
「你是谁?」
巳影没作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瘦小的老婆婆接过照片,拿起桌子上的眼镜,细细端详。只见她眼神中带着旁徨,好一会儿才轻声叹息。
照片上是巳影和美千流为成果发表会练习的一景。
「这是……我……」
老婆婆伸出颤抖的手指,轻抚照片上美千流的轮廓。
这时,巳影发现一道阳光照耀着桌上的吐司,同时衬得一旁锐利的奶油抹刀闪闪发光。
老婆婆在椅子上坐下,把照片放到桌上,反复看了好几次自己的手,再对照照片里的美千流。「肺脏、小肠、胰脏、肝脏、骨髓液,我的体内活着好多『暗部』。这阵子好像又需要心脏。我觉得好累,真的……好疲倦……」
老婆婆凝望着巳影。
「这在演什么?」
「小木偶。」
「真是个讽刺的剧码。」
「请让她变成真正的小女孩吧。」巳影低声喃喃。
听见一声短促的哀号后,后藤走进房间,见到巳影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看着老婆婆。
老婆婆半开着口,双眼睁大。乍看之下并无外伤。
后藤伸手轻触她的颈动脉,接着再确认瞳孔是否还有反应。
「你杀了她?」
「不是……还没动手她就过世了。」
「走喽。」
后藤拉着巳影的手。
太空船停在屋顶上。
两人一钻进船舱,宅邸内同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
「要回三巡街吗?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后藤紧握操纵杆,瞬间将机身拉高。「继续这么蛮干下去,我会被判死刑,你得遭到解体。」
「后藤大哥,我的『流明』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本名,不过他的绰号可赫赫有名,叫做疯狂凯撒。大家……都怕他这个森林之王。他是个绝顶强悍的谋略家,光是他手下的精锐部队就能摧毁两个行星。」
「他住的森林在哪里?」
「在北方。人迹罕至的地方。那是由穷凶极恶的罪犯组成的无法地带,不止普通危险。」
「走吧……我们往森林出发。」
「呵呵……这也挺有意思的。」
太空船冒出一股青色电浆喷流后,像颗子弹似地往地平线的彼端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