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威尔恍惚的声音,洁西卡的表情扭曲。
「不、不是——?」
藤蔓随着洁西卡的尖叫起舞。
「退下,笨蛋!」
被巴多推倒后,威尔才发现自己毫发无伤。
藤蔓贯穿了巴多的肩膀。巴多仿佛看穿了洁西卡——更正确的说应该是〈傀儡师〉的行动,并且冲到威尔前面。
——他保护了我?
藤蔓将坏掉的桌子打碎,又接连破坏了墙壁、地板、天花板。
「住、手——」
尽管洁西卡正压抑着自己的手,藤蔓还是停不下来。仔细一看发现,她只有一只眼睛浮现着图样,另一只眼睛是正常的。
——她的意识还算正常?
「都是你们不好。是你们把我逼到这个地步的。」
「混蛋——唔?」
就在威尔起身的瞬间,藤蔓打了过去。
「威尔!」
洁西卡尖叫着,她好像快哭出来了。
〈傀儡师〉躲在洁西卡背后,看到洁西卡如此抵抗,他不由得皱起眉头。他把手放到洁西卡的背部,像是要找寻抵抗的原因。
「无法彻底支配……?这什么东西?就是这个在干扰(钥)吗?」
「——呃?」
洁西卡身体往后弓。威尔察觉到〈傀儡师〉有什么企图,他感觉到自己脸色都绿了。
「住手——别看那个!」
威尔的呼喊起不了作用——「啪哩」——洁西卡背后的衣服裂开。
「这、这是……什么东西啊?」
少女的背部露出巨大的翅膀。
金发染上森林般的翠绿。紫色的双眸转变为深青色,仿佛黎明前的天空。从她背部露出的则是如同虹色蝶的两对翅膀。
那两对蝶翼的其中一边显得残破不堪。
「搞什么……?这个样子。这样简直就是——噗啊?」
〈傀儡师〉话还没说完,威尔便出拳往他脸上招呼。
「——你别再说了。」
威尔扭动拳头往地上打落。起身前又顺势补上一脚,〈傀儡师〉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飞起,撞上墙壁。
青年全身颤抖着想要起身,威尔抓住他的衣襟强迫他站起。
「啊,噗……?」
威尔的头锤不由分说的往他鼻尖招呼。紧接着又挥拳要打,结果藤蔓突然在眼前一晃。这一击恐怕会扫到威尔鼻尖,他不得不远离〈傀儡师〉。
「洁、洁西卡……」
「不准你喊这个名字!」
「锵」一声——威尔高举镜机枪,结果被洁西卡的藤蔓架开。
「威、尔……」
听到这虚弱的声音,威尔明白洁西卡的意识已经逐渐模糊。图样也不再局限于眼里,而是覆盖着她的半张脸孔。
——怎么办?
尽管洁西卡似乎还有意识,再这样下去她会像尸人般的被操控。更重要的是,她现在的样子实在不应该被别人看见。
〈傀儡师〉正在找寻出口。他打算逃跑,然后重整阵脚。
威尔急了,巴多伸臂拦住他。
「你来挡住这个女孩。其他的我会想办法。」
「可、可是……」
「你可别搞砸了啊。」
巴多说过别太相信别人,当时威尔还想着是否该相信他,不过那时候的话还是超脱了各种理由,刺入了威尔的心。巴多当时肯定搞砸了。
威尔再次面向洁西卡。她的左眼渐渐黯淡,并且涌出泪水。
「你怎么露出这种表情?」
「少、少罗唆……」
这个少女在这种节骨眼说话态度一样凶恶,威尔为之苦笑。
——别把目的和手段给混淆了——
对威尔而言,洁西卡究竟是目的还是手段?
——这种事情不用想也知道。
「既然还能嫌我罗唆,表示你还没问题吧。」
少女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着,威尔对她露出平常那副无忧无虑的笑容。
「你别苦着一张脸嘛。」
说着威尔以镜机枪摆出攻击架势。
「我们说好了——要一起飞翔。飞到天空的尽头——我还没把你带到云界的底层呢。」
这就是威尔的目的。
威尔和洁西卡之间隔着一张桌子,距离差不多是一个人的身长。只要威尔奋力跨步,一步就能贴近她身前。然而,在他跨出一步的期间,洁西卡的藤蔓足以攻击三次。就像那天,尽管歹徒有三人,还是被一举摆平。
不过威尔还是将左手放在镜机枪的背部,他摆出前倾的架势——一口气奋力向前。
「咻」——藤蔓如电袭来,威尔将身体压得更低躲开。
下一击从下方袭来,他伸出镜机枪格挡。
「锵」——镜机枪从威尔手中消失。原来是被打飞了。
这时藤蔓第三次袭来,威尔仍然维持冲撞姿势向前挺进。
「咕——」
威尔腰际吃了一击,不过力道不至于将他击飞。由于距离很近,藤蔓不易发挥其威力。
威尔总算抓住洁西卡的手。
——好,接着该怎么办?
威尔照着巴多的建议努力走到这一步,但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干得好。」
巴多抓住威尔的后脑杓。然后他忽然把手往前推。
威尔正好被推向洁西卡的脸前。
看着她脸上的泪水与桃红色的嘴唇,威尔感觉到心跳加速。
然后——
「「嗯——嗯?」」
两人的嘴唇顺势重叠。
湛蓝色的双眸张得好大——原来是这样的颜色——威尔也全身僵硬了。
他的嘴唇碰到柔软而略微冰冷的嘴唇。还有点发抖。
「啪哩」——洁西卡的右眼……不,是右半边脸的图样随着一阵声响碎裂了。
「怎么会,傀儡竟然!」
「你以为我会被同样的招式骗第二次吗?」
威尔听到远处传来巴多的声音,不过现在这并不重要。
威尔的美梦到此为止。
「——嗯~~~~!」
威尔左腹部深深吃了一记膝击。
他痛得快晕倒,接着又遭到双手连环乱打,然后被用力打飞。他连护身倒法都使不出来,后脑杓受到强烈撞击,在地上滚了几圈,尖锐的藤蔓又接着打过来。
——呜呜,她根本没恢复正常啊!
威尔发不出声音,心里只想着该如何逃生,结果洁西卡好像用尽所有力气似的,全身瘫软。
「洁、洁西卡……?」
威尔戒慎恐惧的发声,洁西卡随即流着泪,满脸通红的看向他。
「你、你,搞蛇摸!」
「我才要问你搞什么咧?」
威尔差点就被她杀了。
这次换成洁西卡全身颤抖。她脸色发青,伸手捣住嘴巴。
「唔,咳,咳——嗯。」
「你有必要吐吗?」
接吻以后对方却吐了——就初吻的回忆而言,恐怕没有比这更糟的反应了。威尔高喊着,他简直要哭了,然而他发现洁西卡吐出来的不是一般的呕吐物,还会动。
那是一条蛇,身上带有陶器般的光泽。
「毁掉它!那是〈钥〉!」
——席尔巴贝儿醒来以后,要是没水喝岂不可怜——
威尔还记得这句话是波尔曼说的。
——原来是他那时给的水!
「咔」的一声——威尔毫不犹豫的以铁底的军靴将〈钥〉踩烂。洁西卡看了好像倍感放心,身体突然摇摇晃晃。威尔慌忙搀扶这名差点摔倒的少女。
——要保护洁西卡喔——
威尔突然想起希尔达说过的话。她言下之意,应该是要他保护洁西卡免于这番劫难吧?她和巴多五十年前尝过这个苦头,她不希望威尔他们也蒙受其害。
——我根本就做了相反的事啊……
威尔害洁西卡喝下波尔曼的水。若非如此,洁西卡对波尔曼一直有戒心,根本不会去喝他的水。
威尔的良心受到无力感与自责折磨,他怔怔地抱着洁西卡纤细的肩膀出神,巴多看了很无奈的说道:
「喂,你们要这样卿卿我我到何时啊?」
「「卿、卿卿我我?」」
他们抗议的目光投向巴多,结果发现他正倚在墙边。波尔曼——〈傀儡师〉就倒在巴多脚边。他好像还没死,只是被打倒而已。
「我可是个伤患。来帮个忙吧。」
巴多的话像是在当面指谪威尔不好,威尔一时无言以对。
「你、你你你你说你会想办法,结果看你干了什么好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傀儡在被施术者内心动摇时会特别虚弱。」
巴多一边说,一边将视线投向洁西卡。
少女的翅膀比其身体还大。她还有一头翠绿色的头发,那一点也不像人类的头发。她的翅膀与头发都发着微微的光芒,这个姿态仿佛是神话中的妖精。
巴多看着洁西卡那般姿态几秒,然后轻轻地将自己的上衣抛给她。
「你先凑合着遮一下吧。」
洁西卡稍微愣住了,她眨了眨眼,以黑色上衣遮住身体,同时拍动了翅膀。彩虹色的鳞粉轻轻飘落,巨大的翅膀应声破裂。
虽然发色还没复原,身形倒是变回人的样子。洁西卡随即穿上衣服。
巴多也开始处理自己被刮伤的肩膀,并为接下来的话题起了个头。
「那个翅膀,应该不是雾钥式吧。」
威尔与洁西卡视线交错了几回,然后决定放弃掩饰。
「其实洁西卡身上留着雾妖的血。」
——一言为定。我们一起飞吧。飞到天空的尽头——
十年前,有个女孩这么和威尔约定。
然而,她搭的船在云界沉没了。
后来威尔为了追寻她的身影而立志成为〈候鸟〉,并且和她重逢。
经过十年的成长,她以完全不同的样貌回来了。
半人半妖——一个知道洁西卡真面目的男人如此称呼她。
在使用雾钥式的瞬间,〈雾〉会发出青白色的光。同样的,洁西卡的金发会发出青光,转为翠绿色,紫色的双眼会变为深蓝色。她本来就拥有抵抗〈雾〉的体质。
虽然不知道这是否为雾妖的血液所致,也不知道是否另有理由,总之在她回来以后,雾妖的能力就已经觉醒。
以前她还能利用蝶翼自由翱翔于云界。可是她的翅膀已经破裂了。她人生中的第二次坠落,就是造成她现在有惧高症的原因。
「我自己也想知道,我究竟是人类,还是你们口中说的雾妖。」
就是为了找寻这个答案,她才想飞到她的故乡——云界的底层。
洁西卡似乎想不起她和威尔的过去——他们在那艘飞行船上相遇的事。不过威尔还是认得出她。他觉得这样就够了。
他决定和洁西卡一起以云界的底层为目标。
即使目的变了,他们在十年前立下的约定还是不变。
这就是威尔选择洁西卡为搭档的真正理由。
巴多点头,他好像可以接纳。
「嗯,我知道大致上的经过了。」
「呃,我都还没跟你解释耶……」
「搞不清楚状况啊,小鬼。」
被他这么劈头一骂,威尔变得畏缩。
「难怪她会被傀儡控制。」
「你怎么这么说啊?」
巴多瞪视威尔,脸上仿佛写着「你连这种事都不懂?」
「你啊,要是被丢到一群雾妖里面,有办法保持冷静吗?」
「不行,我看会死人吧。」
「这个女孩——她叫洁西卡吧,对洁西卡来说,待在人类社会就像把你丢进一群雾妖里面。」
「咦……?可是……」
「以前有个小孩是被野兽给养大的。听说人类把他带回去照顾,结果他不能适应,反而死了。对洁西卡来说,人类反而比雾妖奇怪,是吧?」
威尔看向洁西卡,她一如往常的把脸别到一边,什么也不说。威尔明白,这代表她对巴多的话表示肯定。
——洁西卡并不是讨厌人类,而是害怕……?
一切都是对人类的恐惧所致——
威尔脑海里闪过半年来发生的事情。
她甚至不让威尔以外的人类触碰。
后来他们两人开始当起〈候鸟〉——
只要威尔一开口,就会招来谩骂。
只要威尔坐上翼舟,她就会骂威尔技术差,并且给他恶梦般的操练。
不过她还是会将手伸向天空,仿佛爱天空爱得不得了,最后还是打了威尔。
——咦?仔细想想,我怎么净是遇到一些惨事?
威尔如今才认清这些事实,因此愕然不语,洁西卡很不开心的咂嘴。
「你有什么意见吗?」
「怎么会没有?平常把我的身心打得残破不堪,现在才说其实你是害怕,这谁能接受啊!」
「又没人说我会怕你。」
「你……?」
「你并不可怕。所以我相信你的翅膀。有意见吗?」
洁西卡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依然是高姿态且不可爱的样子,但不知怎的,威尔并不讨厌。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回你什么……
也许真如巴多所言,对于洁西卡而言,人类是可怕的生物。
一直以来,洁西卡紧紧抱着威尔这样的人类,忍着对天空无比的恐惧一路飞来。只是为了飞行,洁西卡全心全意地将一切托付给威尔。
威尔将手轻轻放在洁西卡的头上。
「我没意见。你相信的事情没有错。我会证明给你看。」
「真嚣张。」
洁西卡果然还是不给威尔好听的话。威尔对于这一如往常的互动方式感到放心,结果巴多拾起了镜机枪。
镜机枪的刀尖指向〈傀儡师〉,威尔慌忙出声制止。
「喂、喂!你想干么?」
「给他致命一击啊?」
「胜、胜负已经揭晓了吧?没必要杀了他啊!」
威尔当然不能原谅他对洁西卡下傀儡咒。然而,他也不认为可以因此将他杀了。
看到威尔来扰乱,巴多很不耐烦地抓着白发。
「要是给他生路,之后会很麻烦喔?」
「就算这样,也不至于要杀他吧。你所认识的〈傀儡师〉已经死了吧?」
听威尔说得如此坚决,巴多叹了口气。
「这家伙继承了他的思想。就我的立场来说,我想在办事以前把碍事的人都解决掉……」
「办事……?你打算做什么?」
巴多眯着眼睛。
「——让吉洁尔复活——那天她代替我消失,我要把她救回来。就为了这点,我等了五十年。只要借助重蚀,就算只是〈永恒机关〉应该也办得到。」
听了巴多的话,洁西卡压低目光,看起来很落寞。
「已经失去的东西是无法复元的。」
「——呿!你懂什么?」
「我懂。我失去了天空。我的翅膀回不来了。这就是你那种伤痛。」
巴多被洁西卡的气势震慑,他低声说道:
「就算这样,事到如今我也不能退缩了。我可是让希尔达等了五十年啊。」
——希尔达——
听到这个名字,威尔想起〈封书〉的存在。他知道巴多就是兰迪斯的时候实在太过震惊,结果一直忘了要将〈封书〉交给他。
「巴多先生,这是希尔达要寄给你的。」
「那只是个诱饵。为了引出〈傀儡师〉这类混蛋而做的。」
威尔摇头。
「我不这么认为。也许是有诱饵的意思,但她好像希望我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交给你。而且我已经收了报酬。我有义务把这个交给你。」
威尔不小心将注意力放到他接受献吻的脸颊上,洁西卡随即不开心的眯着眼睛。
尽管威尔将〈封书〉推向巴多,他还是坚持不收。
「你不愿意看吗?」
「我不用看就知道内容了。」
「……?」
「不外乎是在我死掉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吧。」
「你说什么在你死掉的期间……」
巴多捣住嘴巴,像是发现自己说溜嘴了,不过他好像也没有特别想隐瞒。虽然他表情尴尬,不过还是说了出来。
「五十年前也是这样。吉洁尔……我们的伙伴被变成傀儡,而我死了。」
〈灾祸〉应该已经死于禁咒的失控。但他又回来了。
第一次听到这些事情时,威尔单纯的以为他只是死里逃生。原来实则不然。兰迪斯当时真的死了。
「吉洁尔感到自责,因此她用了不该用的绝对语言,并借助重蚀之力让我复活。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所以巴多才想让她重生。会有这样的愿望也很自然。
「可是,搞不好希尔达并不希望你这样做啊?」
死去的雾钥士吉洁尔是希尔达的姐姐。如果希尔达希望姐姐复活,那她应该会更加全面性的配合才对.最起码她应该要来到这里。
「也许吧。」
……尽管如此,巴多还是很肯定地说道:
「嫔根家族是为了绝对语言而被创造的血统。」
「被创造的……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费时数百年,让对于〈雾〉的抵抗力较强的人交配,刻意创造出能抵抗〈雾〉的血统。」
——使用绝对语言的人会被几十倍以上的〈雾〉给侵蚀——
这表示普通的人类就算赔上性命也无法使出绝对语言。
「嫔根家族就是如此利用性质极端的血液创造出来的,他们族人的寿命却短得和绝对语言扯不上关系。所以他们的生存目标就是思考自己要『为了什么而死』。吉洁尔因为用了绝对语言而死,你觉得不应该对此加以干涉是吧?可是……」
「可是?」
「可是我一直希望吉洁尔能活着。就是希望她能不在乎寿命长短地活着,我才会想要创出〈永恒机关〉啊。」
尽管巴多知道这不是其他人希望的,他还是情不自禁。
——我明明是个〈候鸟〉,却连〈封书〉也无法交给巴多啊……
威尔对自己感到失望,他将手放下,结果〈封书〉突然被拿走。
是洁西卡拿的。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竟然将信封开封,并拿出〈封书〉。
「喂、喂,洁西卡?」
「麻烦。一开始就这样做不就得了。」
洁西卡说着便将封书推向巴多。
「住手!」
巴多伸手想将之拨开,威尔则是为了制止洁西卡而飞身上前——
三人的手同时碰到〈封书〉。
「——唤醒——」
◇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噪音钻入耳内,威尔想捣住耳朵,却发现自己没有手可以这么做。
这是过去的场景。〈封书〉里的记忆正在重现。想必巴多与洁西卡也在旁边看着同样的东西。
——我们三个都在读取内容吗?
那好像是一座古老的城堡。后方有一座巨大的高塔耸立着,一大片的森林将之团团围住。在〈岛〉上培育森林需要相当庞大的维护费用。从这点来思考,这里可能是某个研究机构,或者是大资产家的豪宅。
『等、等一下!至少听我把话说完啊。要是有你们的力量——要是可以使用绝对语言,甚至有可能创造出全新的世界。就连已经失传的〈七大钥〉——就连真正的〈生命〉,而非玩偶也能组——』
『我这是在叫你滚开。』
在蒙胧弥漫的硝烟后方,一个青年仿佛全身虚脱似的坐着。
——这个人,还真像波尔曼?
他八成就是巴多所说的〈傀儡师〉。
像是要给对方答覆似的,巨大的枪身指向青年。六根枪管集中在一起,把手附近还嵌着弹药数达数百发的圆盘形弹匣。尽管外型很古老,但那的确是重机枪。
六根一体的枪身「叽哩哩」地发出声音,开始旋转。
『噢~别杀我!』
青年连滚带爬的摸黑逃走。一个人看着这副景象,似乎很失望的叹了口气。
如同守门人般挡在古堡前方的是一个矮小的少女。
她的一头金发分刖绑在左右两边,紫色的双眼看着硝烟逐渐消散。年纪看起来有十二、三岁。少女身上穿着紫色洋装,和她的眼珠同色,姿态看起来有几分公主的味道,不过她手上拿的却是重机枪,枪身比其身高还长。
——希尔达……?
虽然头发与眼睛的颜色不同,她的长相却和威尔认识的希尔达一样。
少女肩上扛着比自己的身体还要巨大的重机枪,她突然皱起眉头。
『……今天访客还真多。』
威尔一时之间以为她指的是自己,全身因此紧张,然后又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身体好紧张。眼前的事情并非现在,而是过去发生的事情。
「喀锵」一声,少女退出弹匣,取出指尖大小的〈钥〉,接着组成新的弹匣。子弹补充完毕后,她再次将枪身朝向黑暗一隅。
『日复一日,没完没了,你们到底从哪里听来的谣言?来的人虽然多,懂礼貌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有。』
少女没向访客问好,而是拿重机枪对准访客,也不知道她为何口出此言,总之她非常坚持自己的主张。
『意思是说,只要我不失礼节,你就愿意听我说话吗?。
黑暗中出现一名少年,他比刚才的青年还要年轻。头上有着如火焰燃烧般的红发,脸上的笑容则给人无忧无虑的感觉。
『前提是你要让小妹我这么认为。』
希尔达让六根枪管旋转,仿佛那就是她的回答。紧接着——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她毫不留情的对着少年所在位置扫射。
『……?』
盯着朦胧弥漫的硝烟后方,少女皱着眉头。
少年抱着头,不过他还是站在原处。
『刚才只是给你个警告。接着我会打中你。给我趁早滚开。』
『要是我滚开了,就不能请你听我说话了吧?』
『……我警告过你了。』
说着少女继续赏他子弹。刚才瞄准他的脚边,这次子弹则飞向几乎会擦过他肌肤的位置。就算没有直接命中,风压还是削去了他的衣摆与衣袖。
尽管如此,少年仍然缓步前进。
——他确信自己不会被杀吗?
威尔想想觉得并非如此。
这个少年肯定没有什么对策。他也不是相信少女不会杀他。
他只是做好了准备而已。死的准备。就像威尔与洁西卡在飞越云界时也会做好死的准备。
像是要考验少年的决心,少女的子弹逐渐缩短距离。原本的距离只会从衣服旁边扫过,现在则缩短为会直接碰到衣服的距离。虽然还不会刮下少年的肉,但他的皮肤还是因此裂开,鲜血随之四溅。
少女在乱枪扫射的状态下还能保持如此精准的射击,这证明她能完全随心所欲的操控这个巨大的雾钥式。原来她的技术也是非比寻常。
少年身上到处流血,他终于走到少女跟前。
少年来到可以碰触枪口的距离,少女总算把枪放下。不知从何时开始,子弹已不再射出。
『……你就这么想死吗?』
『我不想死,不过我是来拜托你们把性命借给我。如果我不先赌上自己的性命,岂不是很没道理?』
想解放绝对语言的力量,条件就是拿命去换。要借用这股力量,就像是在对施术者说「去死」。
因此,如果不先赌上自己的性命,根本没资格和少女坐上谈判桌。少年很清楚这一点。
少女瞪大着双眼,少年对她投以笑容。
『再说,你不是也没把刚才那个人给杀了吗?』
少女非常讶异的叹息。
『……姐姐。有客人来访。』
「喀沙」一声,仿佛是在回应少女的呼唤,她头上的树枝晃了一下。一名少女正坐在那里。
少女有着金色的头发,紫色的眼睛。看起来比希尔达略微年长。她身穿学者般的白袍,姿态超然脱俗。
希尔达口中的姐姐从树枝上轻轻跳落。
『真难得。希尔达竟然把你当客人。』
看着从天而降的少女,少年立即脸红。
『我就听你说说。』
少年本来有点愣住,这才回过种来,他端正姿势,以清晰的语调说道:
『要不要和我一起拯救世界?』
「哒哒哒哒」——子弹从少年脚边扫过。
『咦?不是愿意听我说了吗!』
『我看走眼了。』
『呿,你要开枪也没关系,至少要听我说到最后!』
『我没有耳朵听你屁话。』
少女面无表情、斩钉截铁地说着,少年虽然浑身发抖,却不退缩。
『你们会用绝对语言,应该不会不知道吧?这个世界会——』
少年没继续说下去。尽管没有说完,两个少女的表情都变了,所以少年知道她们明白他的意思。
——到底世界会怎么样?
尽管威尔感到疑惑,但这毕竟是过往回忆的一个片段,他没机会提出疑问。
相对年长的少女总算打破沉默。
『继续说。我愿意听。』
『可是……』
『是你承认他是客人的。我想把话听下去。』
被她姐姐一说,少女心不甘情不愿的放下枪。重机枪散发出青白色的光,缩小成可以放在手掌的〈钥〉。少年看完松了好大的一口气。
『得、得救了……』
少年流了满身的冷汗,年长的少女面带兴趣的笑着。
『嫔根家族是为了歌唱绝对语言而创造的血统。可是我有我想做的事情。我这条命,并不轻贱。你没说完的话,值得让我奉献生命吗?。
少年的愿望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年长的少女为了试探他的认知而严正提问。
少年摇头说道:
『不是的!我不会让你们死掉。绝对不会。』
『那才是不可能的。』
少年看向年长的少女。
『你刚才说,你有想做的事情对吧?你是不是想离开这里?』
『所以呢?』
『你不想实现愿望吗?我有个好想法。』
少年开始诉说自己的计划。
细节部分威尔听不明白,但他知道大致上是在解释〈永恒机关〉的理论与构造,以及如何应用绝对语言。
泛用型绝对语言〈永恒机关〉——如果任何人都能使用这种力量,束缚两位少女的东西就不复存在。她们的寿命也就得以延长。若是可以使用多个〈永恒机关〉,甚至可以组成如〈大陆〉那般巨大的东西。也可以飞越性的处理各〈岛〉资源枯竭等问题。
【真是个耀眼的人……】
威尔突然觉得自己听到一句说话声。
——那是希尔达的心思吗……?
相对年幼的少女看着少年高谈梦想,表情似乎有点羡慕。
少年说了许久以后才说完,两个少女看着彼此。
『……你觉得可行吗?姐姐。』
『我觉得值得一试。』
『好,决定了!啊,对了,我叫做兰迪斯。兰迪斯·贝尔纳尔。你、你们该怎么称呼?』
少年畅谈良久,这才想到自己连自我介绍都忘了。接着他热情地将视线投向年长的少女。
『我叫吉洁尔。她叫希尔达。』
『吉洁尔与希尔达。对了,能借我一张桌子吗?我详细告诉——』
『——在这之前,你该回去了。』
听见年幼的少女冷淡的说着,少年几乎要落泪。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当然讨厌,你给我看看时间。都怪你说个没完,天都亮了。』
『咦,啊……你刚才说的讨厌是——』
『对。你先休息一下再来。反正我们总是待在这里。』
经年长的少女一说,少年无奈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年幼的少女气冲冲地踢飞一个石头。
『这个男人对姐姐有意思。』
年长的少女呵呵笑着。
『那我可以帮他生个孩子。』
『姐姐!』
『我决定给他了。我的生命将为他所说的「梦想」燃烧。希尔达你怎么打算?』
『小妹早已决定,要把生命献给姐姐的梦想。』
听了少女的回答,年长的少女表情有些落寞。
『我已经没时间了,可是你还有一点时间。用不着这么急着下决定。』
少女低声说着,仿佛死亡已经迫在眉睫。
年幼的少女不回应姐姐,只是看着少年离去的方向。
【明明是小妹先发现的……】
这份感情不像落寞,反倒像是羡慕。
『……这个男的能成功吗?』
『天晓得?不过他述说梦想的时候很棒。光是这个理由就够了。再说,要是进展得顺利,或许我也能一起看到这个梦想的后续。』
说着,少女仰望因朝阳而泛白的天空。
『天空今天也很遥远呢。』
〈封书〉的记忆到此结束。
◇
少女与古堡的景色如缤纷落英般的消逝。
少了花瓣剥离纷飞的景象遮掩,三人重叠的手、〈封书〉,以及刚才因众人战斗而乱成一团的室内景象再度出现在威尔眼前。
他回到现实世界了。
——刚才那是希尔达的记忆吧?
威尔看向身旁,发现洁西卡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她的脸……应该说她的头发与眼睛的颜色,看起来酷似刚才在〈封书〉中看见的少女吉洁尔。
「也许是我多心,刚刚那个女孩,是不是跟你很像?」
「刚才那个男孩也和你很像。」
接着两人看向巴多,他看似疲惫的叹息了口气。
「以前我和她就处不好啊……」
说完巴多看向被送到手边的〈封书〉。
「事到如今,你还是要我去追逐梦想吗?希尔达。」
威尔不懂巴多的意思,经过一番犹豫,他还是提出疑问。
「所以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刚才的场景是希尔达和巴多——兰迪斯和另一名少女——吉洁尔相逢的回忆。究竟巴多从回忆中发现了什么?
巴多意志消沉的看向威尔。
「你们也看见了吗?」
「欸,啊,嗯……」
像是放弃抵抗似的,巴多从怀里拿出一本古书。皮革制的封面看起来很耐用,上面还镶着黄铜,年代很久远。
——日记吗……还是?
威尔心想,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拿书出来?巴多看着侧头思忖的他,说道:
「这是我们在五十年前创造出来的〈永恒机关〉——一本录下绝对语言的〈封书〉。」
「「什么……?」」
听到这个回答,不只威尔,连洁西卡都发出惊呼。
泛用型绝对语言〈永恒机关〉——威尔他们以为就算不是雾钥机关般的机械,至少也会像是〈钥〉一般的东西。想不到其真面目竟然会是这本古书。
说着巴多打开古书。他随手翻着书页,上面写的不是文字,而是似曾相识的图样。
巴多将手指放在某张页面上,书里随即传出弦乐器般的声音。
『————』
听到这不习惯的语言,威尔呆住了。明明没有碰到,〈封书〉的记忆却传入脑海里……但他不是为此愣住。而是因为他对那个语言有印象。
「这项技术以前就已经确立了。唯一不同的是写进去的记忆有不一样的读法。最
匪夷所思的是,竟然从来没有人想过要这么尝试。只要把绝对语言记录下来并播放,
理论上就能使出无穷趋近于原始状态的力量。这就是我追求的〈永恒机关〉。」
「可、可是用了不是会死……」
「所以重蚀是必要的。绝对语言必须串连多个词汇,形成一篇文章才能发动,就像是魔法要念咒语一般。光是把词汇列出来还不足以发动其力量。但如果是在重蚀的夜晚,光是词汇也会带有力量。而且施术者不需牺牲生命。」
说到这里,巴多将古书阖上。
「我希望吉洁尔能活下去。她也有她的梦想。所以我想帮她实现愿望。然而……」
「然而?」
「吉洁尔……吉洁尔她已经照自己的想法过活了。她为了我看到的『梦』而赌上性命。或许希尔达也是。」
——要不要和我一起拯救世界——
〈封书〉中的少年是这么说的。
「也许现在才开始已经太迟了,不过我想成为当初吉洁尔所信任的我。」
提到对于〈傀儡师〉的怨恨时,巴多脸色非常阴沉,但现在他说起话来完全不是那样了。
希尔达寄出的〈封书〉,巴多已经确实收下了。
即使可能有危险,威尔还是将寄送〈封书〉的任务执行到最后一刻,为的就是看看他的表情。
——啊,原来如此。难怪每个〈候鸟〉都愿意赌上性命。
威尔突然有所领悟。
家乡那个爱找碴的朋友凯特,每次碰面她都要说威尔太小看〈候鸟〉的工作。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
〈候鸟〉所运送的并非单纯的纸张。
他们所寄送的是语言与心情,是委托人即使要飞越危险的云界也想要寄出去的东西。
〈候鸟〉传达委托人的思念,必须比商人迅速,比警察诚实,比军队确实。
威尔暗自确认自己肩负的责任与善尽责任后的骄傲,并对巴多提问。
「你打算怎么回信?」
巴多一手拿着古书,嘴角上扬。
「我要拯救世界——如果我不先拯救儿时友人,岂不是不通情理?」
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和〈封书〉中的红发少年一样。
一身黑衣,仿佛身穿丧服的少女至今还没得到任何救赎。
就在威尔点头回应之际。
「出来吧——〈英灵战士〉!」
一个东西冲破地板飞了出来。
「唔——?」
巴多虽能及时退开,手中古书却被击飞。
威尔伸手要追回古书,结果飞出来的「东西」动作比他快了一点。那东西一眨眼间便夺走古书,然后急驰到房间一角。待在那里的是——
「波尔曼!」
他被捆绑,身上的〈钥〉应该也都被拿走了,既然可以叫出这东西,表示他本来就藏有其他的〈钥〉。
飞出来的东西是个傀儡,拥有玻璃般的形体。傀儡虽然像个人,脸部却只有一个光滑的蛋形球体飘着,没有眼睛或嘴巴。
那不是尸人。光就这点而言,可见那是个特别的个体。
傀儡从〈傀儡师〉的束缚解放后,就伺候在其身旁。
「……我们再战一场吧,兰迪斯·贝尔纳尔。」
巴多恶狠狠的咂嘴。
「看吧。当初应该杀了他才对。」
「……或许吧。」
威尔耸肩,同时看向〈傀儡师〉。
「欸,别再闹了吧?兰迪斯根本没有施展长生不老的禁咒。就连米古蓝多的坠落也是你爷爷造成的。」
「……这种事我也知道。」
「那就够了吧?你输了。就让这一切结束吧?」
「我还没输。」
〈傀儡师〉鼻子和嘴巴还滴滴答答的流着血,他反过来瞪着威尔。
「这就是我的王牌……我应该跟你说过吧?要是有绝对语言,就连〈七大钥〉都能复原。」
威尔皱眉,心想这之间有什么关系,结果〈傀儡师〉自嘲般的说道:
「我来为你们介绍——不死骑士〈英灵战士〉——这是〈七大钥〉的仿制品,我爷爷本来可以完成它的。美中不足的是,它和正版的比起来好像还差得远呢。」
巴多颜面抽搐。
「你这家伙,竟然使出这种东西……!」
「看你表情好像对它有印象呢。没错。这是我和父亲借由祖父的设计图所还原的。它的力量足以一举摆平你们,你们最好别搞不清——」
「——混帐东西!」
〈傀儡师〉话都还没说完,巴多就飞身上前。他手上已经握着镜机枪。
「咚空」一声——巴多手指压在扳机上面,同时挥动枪身,镜机枪的枪管便应声爆发。那是近距离弹丸斩击弹。
〈傀儡〉的头部不堪一击的爆开,不过身体还在动着。
「没用的。光是这种程度……?」
〈傀儡师〉试图操控傀儡〈英灵战士〉,脸上却浮现困惑的表情。
「怎、怎么了……?」
傀儡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但看起来又不像是因为巴多的攻击而毁坏了。
巴多继续施加攻击。他由下往上挑,再赏傀儡一发斩击弹——
「滋噗」一声——镜机枪没有爆发,而是陷入〈傀儡〉腰部。
「——哇!」
镜机枪突刺以后便一点一滴的被〈傀儡〉吞没至体内。
——被它吃了?
这一下就像导火线被引燃似的,〈傀儡〉的人形突然软绵绵地扭曲。一只手臂膨胀开来,原本身体工整的轮廓开始歪曲,细长削瘦的腿也折断了。
——这是想怎样?
「喂,波尔曼!你别太过——」
「不是,不是我干的!」
波尔曼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也很狼狈,没想到〈傀儡〉这下反而开始无意义地挥动手脚,仿佛是它觉得身体不舒服。
「快帮帮我!它失控了!」
——过分的力量只会导致自身灭亡。使用不当还会失去控制——
威尔突然看向窗外,发现外面已经天黑。现在是月亮升起的时间。
巴多无法脱身,傀儡的手臂袭向他,威尔将之斩落,并阻挡在傀儡之前。
「五十年前也是这样。这家伙凶性大发,把〈岛〉给击坠了。这是因为重蚀让〈雾〉的浓度增加,因此失去控制!」
「怎么会……」
就在〈傀儡师〉呆滞低语的时候。
「砰」——〈傀儡〉的身体瞬间膨胀。
「快躲开,巴多先生!」
威尔朝巴多飞扑而去。〈英灵战士〉的身体长出巨大的手臂。而且手臂并非袭向威尔或巴多,而是朝着地面槌打。
威尔一时之间感到困惑,不知它究竟是什么意图。
「咚隆」一声——才一击就把地板整个打得四散。而且见光的地面还形成很深的龟裂。威尔抬头一看,发现傀儡的头部已经大得可以挤破天花板。
地面「劈哩啪啦」地响着——龟裂愈发扩张,形成足以吞没一个人类的大洞。这还只是它一拳挥落的攻击而已。
「啊……」
发出这声颤抖地是洁西卡。
地面突然摇动。不是洁西卡一时反应不过来——而是因为惧高症令她动弹不得,龟裂使她失足。
她的金发散了开来,受到龟裂的吸引,少女的身体被吞没。
「洁西卡!」
威尔毫不犹豫地跳向龟裂。
赶在洁西卡加速坠落之前,威尔飞扑上前,随即将镜机枪插入岩壁。岩壁一点一点的被削落,威尔全身紧张,像是在祈祷平安,结果两人总算停止坠落。
威尔往手臂看去,只见少女紧抓着自己,双手不停的发抖。她的发色也总算回复金黄。奇迹似的,她的惧高症并未发作。
尽管对洁西卡的事松了一口气,威尔的脸还是震惊得扭曲。
傀儡不停的挝打地面。仿佛是在渴望〈岛〉下的〈雾〉,想要将地盘挖开,不断做出失控的行为。龟裂持续扩大,停不下来,断崖接连形成,〈岛〉的本体可能因此分裂。如同颤抖的洁西卡,〈岛〉也猛烈的摇晃,耸立在城里的高塔因而崩塌。〈岛〉上居民纷纷坠落,脸上却显得无法理解事出何故。
——骗人的吧?
〈岛〉碎裂了——正当威尔绝望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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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揭开迈向黄昏的序曲——《槲寄生》一根枝条的歌——』
一阵歌声响起,虽然听起来很陌生,不过威尔确实知道这种语言。
「洁西卡?」
「插图」
洁西卡紧闭双眼缩在威尔胸膛,她的背部再度露出破裂的蝶翼。她的头发也发出翠绿色的光芒。那阵歌声是由她的双唇交织而成。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翠绿色的光芒开始以洁西卡的头发为中心组成事物。
从她头发长出来的不是藤蔓,而是树枝。比较不寻常的是树枝的量。
树枝以多到可以乘载人类的数量为单位组成,而且能轻易穿透威尔紧抓不放的岩壁悬崖,甚至能够刺穿其他逐渐剥离的绝壁。
洁西卡头发长出的树枝已经脱离母体,自动在悬崖——不,是自动在〈岛〉上寄生。树枝成长得足以连结悬崖间的空间,接着又往威尔头上的城镇蔓延。
这就是《槲寄生》。
依附在其他树上成长,一种奇妙的植物。这种植物本来不会寄生在植物以外的东西上面,但接触到〈雾〉以后,就连岩石也上面也能扎根。
深沟峻壑渐渐将〈岛〉分裂,寄生植物将之连贯,阻止分离。
大概不只有威尔因为这副光景而傻眼。威尔上方的巴多也因此不至于摔落龟裂处,他双眼同样瞪得很大。阿普特佛迪其他摔落沟壑的居民也被《槲寄生》救起,他们和威尔一样,都是愣住的表情。
「刚才的歌声……和刚才〈永恒机关〉里的是同一首歌……?」
这句话声音嘶哑,是波尔曼竭力挤出来的一句话,他和威尔之间有点距离,同样动弹不得。看来他也是被突如其来的龟裂卷入沟壑之间。
「蝴蝶和藤蔓……什么啊……?怎么会这样。我怎么没发现呢。她不就在我眼前施展了吗?」
洁西卡唱的歌和〈永恒机关〉所播放的歌声是同一种语言。
这就表示——
「你怎么会唱绝对语言的歌……!」
和〈永恒机关〉同样的歌——这就表示洁西卡吟唱了绝对语言。
波尔曼肯定绝对语言的存在,而且一心追寻〈灾祸〉——也就是虽然他在追寻绝对语言,却没能将洁西卡的蝴蝶和藤蔓与「目标」连上关系。
这并非波尔曼愚昧。只要有一定程度的能力,雾钥式也能仿制生物。正因为可以仿制生物——雾钥士更是不会将之认为是雾钥式以外的东西。
洁西卡微微睁开眼睛,她美丽的容貌立即因不悦而扭曲。
「还是没有坠落。」
她完全不理会波尔曼的疑问,反而口出怒言。仔细一看发现,的确波尔曼的身边并未长出寄生植物。
「你还是想要击坠他啊……」
「我说过很多次了,应该尽早击坠。」
「回、回答我的问题——对不起,我的立场没资格这么说吧?」
不光是洁西卡,连威尔也是带着杀气看向波尔曼,这下他总算沉默。
「滋滋」——地面传出声响,〈岛〉跟着大幅倾斜。
「这座〈岛〉……难道已经要坠落了?」
「不只是这样。刚才的傀儡还在发飙。」
威尔看向四周,导致现在这副惨状的傀儡〈英灵战士〉不在视线范围。它恐怕已经脱离〈傀儡师〉的束缚,现在正在城里大肆发狂。
感觉到〈岛〉在下坠,洁西卡再次闭上双眼,紧紧缩在威尔胸膛。她翠绿色的头发碰到威尔的脸颊。威尔搂着洁西卡的肩膀,那只手抱得更紧了。洁西卡紧闭双眼,看样子她光是要维持《槲寄生》就分身乏术了。
——就算是绝对语言也没有办法阻止〈岛〉坠落啊……
由于洁西卡的《槲寄生》还在,〈岛〉才不至于在半空中解体。若是达到开始下坠的高度就无力回天了。
「喂,把〈永恒机关〉还来。」
巴多声音低沉地喊着,他沿着崖壁滑落。波尔曼紧紧攀在崖壁上,眼睁睁看着巴多将古书抢回去。
巴多之后将视线稍微瞥向洁西卡,不过他没多说什么。他应该也会在乎绝对语言的存在才对。
巴多只是抬头看着天空。
「重蚀的夜晚开始啦……」
两轮明月在天空重叠。
接着他看向波尔曼。
「〈傀儡师〉与发飙的〈七大钥〉。」
巴多说这话的口气并非特别生气,〈岛〉正在坠落,上方则断断续续传来地面发出的震动与声响。〈英灵战士〉的破坏行动仍然持续着。
「坠落的〈岛〉。」
〈岛〉的高度逐渐下降。其实还说不上是坠落,但其速度也没缓慢到可以称为降落。这么大的东西若是落入云界,雾妖的栖息地将被捣乱,纵使岛民可以逃脱,也会被震怒的雾妖袭击。
「两个绝对语言。」
洁西卡吟唱绝对语言组成《槲寄生》,威尔将她抱在怀中。
巴多手里则是捧着一本古书,以及某个少女寄来的一封〈封书〉。
「然后有一个追逐梦想的傻瓜。」
想当然耳,巴多说着,眼睛看向威尔。
「欸欸,为什么就把我当成傻瓜?」
巴多完全无视威尔的抗议,低声说道:
「巧的是,舞台与演员分配都和五十年前一样。」
他的声音听起来感慨万千,和他说话的语调成反衬。
「唯一不同的,大概是傻瓜并没有死吧。」
巴多再次看向威尔。
「这座〈岛〉顶多再过三十分钟就会坠入云界——来,你该怎么办?」
面对巴多出的这道考题,威尔回以挑战性的笑容。
「那还用说。我帮希尔达寄〈封书〉来,如果要回信告诉她〈岛〉坠落了,那我可不能接受。我要来个绝地大反攻。」
这种事情早在威尔决心寄送〈封书〉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
巴多皱纹深刻的脸颊上浮现笑容。
「〈岛〉我会想办法。」
「……你可以吗?」
「如果不行,我创造这个〈永恒机关〉就没意义了。」
威尔对着微微发抖的洁西卡低语。
「欸,洁西卡——」
「快上。」
「我什么都还没说耶?」
「威尔很笨拙。绝望性的笨拙。比猫狗还糟。」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这样说我?」
「可是,我不觉得我是坐在一个蠢蛋的背后,他没有傻到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被她这么毫不忌讳的一说,威尔也只能苦笑。
「这是第二次了。撑得住吗?」
洁西卡的绝对语言无法永无止境的唱下去。
只有她化为生着蝶翼的半妖之姿——雾妖化以后才能吟唱。然而,雾妖化需要大量的〈雾〉。正常状态下,在苍界这般〈雾〉量稀薄的地方根本无法变身。
她可以雾妖化的时间,一天之内顶多十几分钟。倘若超出这个程度,就会像绝对语言过去的施术者,面临生死攸关的问题。
因为波尔曼的关系,洁西卡已经雾妖化一次了。
「现在是重蚀。没问题。」
洁西卡负责阻挡〈岛〉的崩溃。
巴多说他会负责阻止〈岛〉的坠落。
如此一来,威尔该做的只有一件事。
「我在十五分钟内解决。你维持住《槲寄生》。」
威尔将洁西卡放在《槲寄生》上,然后顺着崖壁往上攀。
◇
『————————』
威尔听见歌声。
那歌声的语言和洁西卡的相同,不过音色有所不同。
巴多的〈永恒机关〉已经开始演唱绝对语言。
洁西卡也忍着恐惧,在这不安定的空中支撑着〈岛〉。
这么说来,威尔应该也在善尽他的任务……照理来说是这样的——
「……这个大小,跟当初说的不一样啊?」
威尔潇洒挺进前线,但看到〈英灵战士〉在那里发狂,他觉得有点后悔。
十几层高的〈塔〉耸立于地面,它却只要伸臂一扫就能使之崩塌。与其交战的翼舟也被它一掌掐爆。
身边都是惊慌逃窜的居民,眼前景象因此更显得凄渗。
它的头部已经不在,体内生出手臂的样子非常吓人,体型大小足足有威尔的三倍之多。
——它怎么可以变得这么大?
他的疑问马上解开。
「呃,上啊——〈阿尔伐狄〉。」
有一名男子,看起来是城里的雾钥士,他派出金色巨人攻击,不过金色巨人两三下就被〈英灵战士〉无数手臂的其中之一抓住。接着那金色巨躯便缓缓陷入那只手臂之中。然后恶心的傀儡又长大了几分。
「被他吃掉了吗……?」
威尔回想起巴多的斩击,他的镜机枪也被它吸收了。
——难到这家伙可以吞噬雾钥式而成长啊!
希尔达给的弹药也是雾钥式。不难想像攻击命中的同时也会被它吸收。
尽管它只是个仿制品,毕竟选是冠上了〈七大钥〉之一的名号。事情非常麻烦。
〈英灵战士〉吸收了各种东西,持续成长茁壮。毕竟城里的东西都和雾钥式扯得上关系,这里对它而言大概就像座资源丰富的宝山。
按照巴多的说法,这座〈岛〉再过不到三十分钟就会坠入云界。而且如果这么接近云界,雾妖的栖息地就会发生动乱,它们不会莫不吭声。
威尔说十五分钟内会解决,其实不是因为他觉得游刃有余。而是表示若不在这段时间内解决,就算能阻止坠落,也会成为雾妖的盘中飧。
「——也罢,都夸口说要来个绝地大反攻了。」
即使情况危急,威尔脸上仍挂着平常无忧无虑的笑容,手里正握镜机枪备战。接着他朝着〈英灵战士〉直奔而去。
——首先得让它把注意力放在我这边!
足以将威尔掐成肉饼的巨大手臂从天而降。威尔一个打滚躲过,一边朝着〈英灵战士〉的本体——朝着他认为是本体的地方——开火。
「滋姆」一声——雷击弹本来连界龙的甲壳都能造成伤害,这下却伴随着奇妙的声响被吞噬。
——果然不管用啊…
弹丸确实在它身上打出伤口,但也在中弹的同时被它吸收。损伤也因弹丸本身的能量复原,本体反而变得比之前更巨大。那毕竟是〈夜姬〉希尔达创造的弹药,想必组成的时候用了密度相当高的〈雾〉。
不过它似乎还是感觉到自己被攻击了。〈英灵战士〉改变了方向。
「唉唷喂啊!」
〈英灵战士〉十几只手臂一起落下。
威尔在手臂下左闪右躲地后退,尽管〈英灵战士〉的体型有二层楼建筑般的巨大,它仍以矫健的动作拉近距离,完全不符合它那巨大的形象。
——这么巨大,动作又快,真不好办啊……
正当威尔苦思不知该如何削弱其能力的时候。
「去吧——〈阿尔伐狄〉——〈杜威克〉!」
两只巨人穿越半垮的〈塔〉,飞身而出。是雾钥式做的傀儡。
傀儡分别捧着粗大的绳索,并将之缠绕在〈英灵战士〉身上。尽管它伸出无数的手臂阻挡,双脚仍被绳索缠住,两只傀儡成功封锁它的行动。
「我用从土里挖掘的铁矿制成铁丝,再将之编入草绳,这就成了天然的特制绳索。就连〈英灵战士〉也无法将它吸收。」
「波尔曼,你……?」
原来傀儡是波尔曼派出来的。
「史达宁,你知道〈英灵战士〉背后刻着图样吗?」
虽然傀儡的身形已经变得前后难辨,威尔还是看得出来,其中心有着雾钥式特有的几何图样在发光。
「〈英灵战士〉的〈钥〉就在那里。只要把那个破坏,它应该也会停止抓狂。」
「你是在帮我吗?」
「……如果我让〈岛〉这么坠落,我就真的和祖父他们是同一类型的〈傀儡师〉了。」
「好。我相信你!」
听到威尔立即答覆,波尔曼表情讶异的看着他。
「……你还是对别人多存点疑心比较好。」
「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了吧?」
威尔拿着镜机枪摆好架式,同时补上一句。
「至于你对洁西卡做的事情,之后我再跟你算帐。」
威尔飞奔出去,随即听见波尔曼语带惊慌的说着:
「等、等等,就算阻挡了它的行动,它也没那么容易打倒吧?」
「只要把那个〈钥〉破坏就行了吧?而且时间大概剩不到五分钟了。」
尽管傀儡双脚被限制住,它那十几只手臂仍未受拘束。威尔正在冲刺,傀儡其中一只手臂迎面扑向他。
那手臂如墙壁般逼近,威尔并不减速,持续冲刺。
「史达宁!」
「恰空」一声——巨大的手掌裂成上下两半。
「——什么?」
这副景象令波尔曼瞪大了双眼。
在冲撞发生的前一刻,威尔略微弓身,并且刺出镜机枪。
镜机枪正面刺去,在威尔冲刺的劲道与〈英灵战士〉自身的力量相冲之下,刀刃毫不留情的将手掌连带着手臂一刀两断。
对方的质量压倒性的大于威尔。而且装甲的强度也不愧对〈七大钥〉的名号。要以刀剑劈砍它,不是单纯仰赖臂力就能解决的问题。
「咚咚」——威尔手中的镜机枪仿佛生物般的脉动着。
「我可没空停下脚步啊!」
威尔切割着〈英灵战士〉的手臂,同时脚步一点也没放慢,持续保持冲刺。
剩余时间——四分。
——看清楚了!
可能是因为感受到手臂分裂的痛苦,〈英灵战士〉接连伸出其他手臂。
——动作太单调了。
这傀儡再怎么巨大,失控后没有人指挥作战,顶多也只会像小孩子一样乱抓乱打,攻击方式不堪入目。
在土地上——在双脚能触地的地方,像它这般缓慢的动作,威尔可以轻而易举的预判。
镜机枪砍不到的距离威尔就稍微压低身体躲过,进入攻击范围的手臂就确实地劈开。
剩余时间——三分。
威尔的格斗技术由他隶属于军队的父亲传授——配合对手调整节奏,预判对手后续的行动。尽管威尔力气或体格并不出众,他还是有「在地面上就不会输」的自信,就是因为他这方面的能力优秀。
剩余时间——两分。
这种能力也许就像航行时,洁西卡能够掌握空间、感受并预判风势。不过威尔毕竟是以眼睛观察预测。而风是看不见的。
威尔在天空光是要操控翌一舟就分身乏术,而平常能发挥的预判能力在天上又派不上用场,也难怪他飞得不是很好。
不过这些都只是在天上的问题。
在地面上——尤其是近战,就连雾钥式的攻击也很难击中威尔。只要有这样的回避能力,要因应敌人的攻击施以反击也就不是那么困难。
黑发随着动作摇摆,威尔一溜烟躲过从天而降的手臂,擦身而过的全都加以劈砍,从远处看过去,他仿佛是人类以外的生物。
剩余时间——六十秒。
「虎鲸……」
波尔曼说出这个名词时,表情都呆住了。
在远古的时代——世界上有一种称为〈海〉的水域,里面还住着许多生物。传说世界上最凶猛的生物就在〈海〉里。它的名字叫做虎鲸。
威尔以为自己这个绰号的由来和他的外貌有关,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他现在的战斗方法就像追捕猎物的虎鲸。
即使对方是冠上〈七大钥〉名号的雾钥式,在他面前也像是个无力还击的木头模型,只能等着被他一步一步分解。
剩余时间——三十秒。
威尔来到它的本体旁——手臂发源处的物体旁。
「不好意思,我跟人家约好,要在十五分以内解决你。」
「锵空」一声——〈英灵战士〉刻着雾钥式图样的〈钥〉被威尔劈成上下两半。
剩余时间——零秒。
同一时间,无数只伸向周围的手臂也支离破碎了。
◇
〈岛〉上的震动止歇,天空看起来也变近了。
——巴多先生,你真的帮我阻止坠落了啊。
曾几何时,〈岛〉上四处蔓延的龟裂已经闭合。洁西卡与巴多都顺利完成使命了。
威尔挥动镜机枪甩去脏污,然后转身看向波尔曼。
「我说吧?就算〈岛〉会坠落,我也会想办法的。」
波尔曼曾经问威尔——即使〈岛〉会坠落也要寄出〈封书〉吗——当时威尔就是这么回答的。
那傀儡虽然失控了,但毕竟是波尔曼引以为傲的东西,他恐怕没想过会这么容易就被摧毁。波尔曼全身无力,坐倒在地。
「那把镜机枪……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算战技再怎么高明,〈英灵战士〉的装甲毕竟连弹丸都能吞噬,雾钥式组成的镜机枪应该伤不了它才对。
然而,威尔的镜机枪却能劈开那装甲。
「它叫做〈嗜血剑〉——这是洁西卡为我做的,唯一的雾钥机关。」
这是洁西卡在半妖状态下制造的雾钥机关,制作方法与使用的力量有别于人类的雾钥式。枪枝结构看起来只是比一般的镜机枪小,但其刀身可以吞噬〈雾〉,进而增加锐利度。
这武器对于由〈雾〉创造、依赖〈雾〉的雾钥式最能发挥效果。尤其是在重蚀的夜晚,不可能连〈七大钥〉的仿制品也砍不断。
威尔将镜机枪收在腰际枪套,然后站在波尔曼面前。
「好了,现在可以和你做个了断了吧?」
即便威尔生性乐天,关于洁西卡的事情却不会含糊带过。
波尔曼放弃挣扎似的说道:
「……〈傀儡师〉世世代代都在做〈七大钥〉的研究。尸人的技术也是其副产物。不过,真正的〈英灵战士〉并非铁打的,应该是和人一样,是有血有肉的生物。光靠雾钥式,无论如何都达不到这个境界。所以我们需要绝对语言。」
也因此,五十年前〈傀儡师〉才会与巴多——兰迪斯战斗。
为了能使用绝对语言的姐妹而战。
「〈英灵战士〉……〈七大钥〉是人类攻破云界的关键。应该是用来保护人类的东西。可是,在我祖父死后,父亲只把〈英灵战士〉看做兵器。所以我和父亲各奔东西。」
绝对语言与操控此语言的族人因为米古蓝多的悲剧而永远消失。〈傀儡士〉族人因此失去亲手创造〈生命〉的理想,从此分崩离析。
「这和你们盯上巴多有什么关系?」
「……我父亲的想法之所以扭曲,是因为祖父输了。他以为只要打倒兰迪斯,就一定能回归正道……但他错了。我们打从一开始就走错路了。」
五十年前的〈傀儡师〉可能真的是不由得巴多憎恨的恶人。可是,波尔曼也一直以为兰迪斯是个恶徒。
「既然这样,你的目的应该是巴多先生才对吧?为什么还要对洁西卡做那种事?」
「……因为太漂亮了。」
「……你说什么?」
「那时候,在亥佛尼亚我第一次和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一定赢不了她。我的〈钥〉不约而同的震动,仿佛都在害怕,这也表示在我使用雾钥式以前,我就被摸透了。她太美了。我仿佛看到自己一直在追求的理想——完美的〈生命〉。」
半人半妖的洁西卡,在雾钥式方面的能力和人类有着本质上的差异。洁西卡能运用的比人类还要高一个境界。
「一开始我很不甘心,应该吧。她的眼睛仿佛在告诉我『我都看透了』,我无法原谅自己当时因此屈服。我觉得要是赢不了她,我也会赢不了兰迪斯。所以我一直在找机会派尸人攻击,或者耍一些小手段。但我终究赢不了她。」
波尔曼遮住脸庞。
「我会给你掺有〈钥〉的水,其实只是想要恶作剧一下。可没想到,就只有这招成功了。」
波尔曼给威尔水的时候,样子的确显得有些踌躇。
——那要是我没有把水给洁西卡,波尔曼大概就不会这样了吧?
虽然不完全是这个因素所致,但要是威尔自己不让他有机可乘,事情也许不会变得这么严重。所以威尔的不成熟也是原因之一。
「听到兰迪斯说,因为我祖父让〈傀儡〉失控,所以才会得害米古蓝多坠落,我怱然怀疑,究竟我所追求的理想,我所相信的事物到底算什么……也许我那时候是希望被打败吧。也希望〈英灵战士〉被摧毁。」
「……你为什么不重新来过?」
「怎么可能重来?我都已经对喜欢的人施了傀儡耶?」
威尔非常认真的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这家伙刚才,说了什么?
——我都已经对喜欢的人施了傀儡——
喜欢的人——他说他喜欢洁西卡吗?
「呃,什么,那么你是这个意思吗?因为被洁西卡讨厌,所以对她死缠烂打,甚至让雾钥式失控发飘?」
「……我伤害了她。我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
看到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威尔不禁笑得在地上打滚。
「你对喜欢的人恶作剧,然后才自暴自弃啊?」
「你不要说得那么直接好吗!」
笑过一阵子后,威尔对波尔曼伸出手。
「嘿,搞什么?现在我非常清楚一件事,就是你比我蠢多了。」
「我还是第一次受到如此奇耻大辱。」
看到他真的露出绝望的表情,威尔一时语塞。
「总、总之,你也知道自己错了吧?那就去低头赔罪吧。嗯,虽然你大概会被狠狠打个二、三十下,不过这样就能了事了。洁西卡虽然讨厌人类,但她不会记恨。」
「等一下。你这数字是不是多了个零?」
「你会这么觉得?」
「……她是会赏我巴掌之类的吧?」
「……………………你想逃吗?」
威尔带着脸上净是绝望的波尔曼,正准备迈向洁西卡与巴多所在的沟壑。
rɔːke mju:gwest eθd ɔulər θrʌnt si:kθaikiʃɔt 'ɔl ɔdj ɔ ut'
『在此揭开时间的路标——〈候鸟〉之歌』
绝对语言的歌,刚才又响起了一次。
◇
「总算恢复平静了。」
巴多阖上古书,低声说着。
原本城里地震的声响也停了。巴多不知道这个少年用了什么方法,不过他至少知道〈英灵战士〉应该已经顺利被摆平。
巴多一屁股坐在地上,翠绿色的头发在他眼前摇曳。
洁西卡什么也不说,只是咬着嘴唇。看了她的表情,巴多一脸无奈的问道:
「在你这雾妖面前,我好像没办法隐瞒事情啊。」
「嗯。」
洁西卡的视线朝向巴多受伤的肩膀,那是被她刺伤的。伤口流出的血液少得不寻常。
尽管曾因绝对语言复活,巴多的身体毕竟死过一次。他身上几乎没流出血液。他的痛觉很久以前就疲乏了。虽然威尔似乎没有察觉,但他无法瞒过洁西卡这个造成伤害的人。
——我顶多只剩一年的时间吧。
这也是巴多不能错过这次重蚀的理由。
仰望天空,两轮明月已经逐渐重叠。重蚀再过一回儿就要结束。
「你就算吟唱绝对语言也不会消失呢。」
「那也只有现在才行。」
仔细一看,少女的蝶翼正一片一片的崩解。头发翠绿色的磷光也逐渐消失。半妖的部分使她能吟唱绝对语言。另外一半与吉洁尔或希尔达一样,终究是人类。只要过了重蚀,就不能反复使用这股力量。
——难怪这丫头只会对威尔放心……
对于听到绝对语言的谣言而前去骚扰的人,吉洁尔与希尔达总是感到困扰。威尔没精明到会想利用这股力量谋取好处。
憨厚单纯,没有邪念,只有这个少年才能让她没有戒心。
洁西卡蹲下,伸长了脖子看着巴多的脸。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还有事情要做。想休息的话,得等到事情做完。」
「你要回信吗?」
巴多没有回答,而是露出苦涩的笑容。
巴多之所以能阻止〈岛〉坠落,只是因为大势所趋。在这个重蚀的夜晚,他想实现的愿望却还没成真。
「我要推动希尔达的时针。为此,要麻烦你再为我工作一回了——〈永恒机关〉。」
巴多翻开古书,洁西卡一脸意外的瞪大着眼。
「推动那个女人的时针?」
「希尔达的时间在五十年前的那天就一直暂停。为了那天的罪过,受了这么多的束缚,已经够了吧?」
在这五十年,巴多曾几度与希尔达碰面。
那些时候,她总是身穿丧服般的黑衣。
然而,巴多并未想过那是什么用意。
洁西卡食指靠在嘴唇上,像是在思考那是什么用意。接着她开口确认一件事情。
「我想问你一件事。希尔达的时间之所以停止,是因为许了长生不老的愿吗?」
巴多侧头答道:
「不,她应该是想让吉洁尔复活,应该是这样吧?」
「这样啊……」
洁西卡的表情看似不太能接受这个答案,不过她还是点头回应。
然后她仰望天空。两轮明月已经合而为一。现在是〈雾〉的浓度最高的时候。
「我也吟唱。」
「你说什么?」
「我不喜欢那个女人。不过,我送了她的封书。回信也要由我来送。」
「……随你便。」
巴多苦笑,打开古书。
rɔːke mju:gwest eθd ɔulər θrʌnt si:kθ
『在此揭开时间的路标——』
aikiʃɔt 'ɔl ɔdj ɔ ut'
『〈候鸟〉之歌』
绝对语言的二重唱——那天没被唱出来的歌,现在合而为一。
巴多竖耳倾听歌声,他突然察觉到一件怪事。
——这首歌,不只有吉洁尔的声音……?
录进〈永恒机关〉的歌——以往他没翻开过的页面里,竟混着吉洁尔以外的声音。
——这个声音,是希尔达吗……?
那天吟唱绝对语言的不只有吉洁尔。
这点从希尔达的发色来看也很明白。
——希尔达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唱?
而且,都唱了绝对语言,为什么她还能活着?
就在巴多察觉到这个问题的时候。
「这是……?」
仿佛要被歌曲吞噬,巴多的身体开始散发青白色的光芒。巴多的直觉告诉他,那是塑造自己身形的〈雾〉。
——啊~原来是这样啊……
洁西卡因困惑而停止歌唱,巴多无可奈何的对她投以苦笑。
「你要帮我回信吧?继续唱吧。」
巴多紧握双手,手指因此发白,洁西卡又继续歌唱。
mɔmiɔʃ stɔ:rsis eju:m rə:n meltɔ:m mju:gwest autiʃ
『若是失去梦想,请回想起来。』
i:kiʃ eθd ulgist ədres mju:gwest arθrʌnt ɔt audʒt
『心灵可能受伤缺角,但会随着时间成长茁壮。』
在弥漫的〈雾〉与歌声中,巴多听见耳熟的说话声混在其中。
【姐姐是想让兰迪斯复活吧……】
【不是。兰迪斯死了。就算是绝对语言也无法让死者复生。父亲,以及嫔根家好几代的雾钥士都尝试过,结果都是失败。】
【可是现在是重蚀。而且还有小妹在。】
【死者复活是万万不需强求的事。】
【我不懂。那姐姐你为何要唱?】
【我是为了你。】
【——————咿!】
这是五十年前兰迪斯死后的记忆。记忆就刻在〈永恒机关〉里面……不过,就算兰迪斯死了,他的身体应该也有看见。
由于他的身体已经完成使命,残留的思念便被唤醒,在眼前重现。这就像〈封书〉一般。
ərθrʌnt lu:kem ərθ i:kiʃ əruit ə:rkʌnt ain ʒiə:rtles
『过往回忆常积累。迈向未到来的结局。』
ʒainɔθ da:rt ʒainɔθ ɔt ilvaisəs ainehʌt ʌrinʌs ə:rkʌnt əruit ərθrʌnt ʌrinʌs mju:gwest ɔt ʒainɔθ
『缥缈华美的当下永在。传向天长地久的,正是连绵不绝的当下。』
【现在,在重蚀的这一刻,可以延长我们不到二十年的寿命。】
【所、所以小妹才要唱。姐姐你有你的梦想吧?】
【我的梦想要是少了兰迪斯就没有意义。绝对语言无法实现两个愿望。】
【还有小妹在啊。小妹的命,早已决定要为姐姐付出!】
【不行。我追随了兰迪斯的梦想。我眼里已经看不见别的梦想了。可是,你不一样。】
【哪有什么不一样!小妹也是想要为姐姐的梦想——】
【你只是不想孤单一人。】
【——咿!】
【我知道你很害怕。我以前也很害怕父亲不在。可是,一味追逐其背影,是无法和自己的梦想接轨的。】
【……我不要。你要让小妹孤单一人吗?】
【我的歌会写入〈永恒机关〉。这是你的东西。你将不再被绝对语言束缚。】
ʌlʌbeθ meltɔ:m ɔt mei:re meltɔ:m ɔruit eju:m mɔmiɔʃ sɔ:k stɔ:rsis ɔt aure
『所以请睁开眼。向前进。即使我不在前方。』
ʌlʌbeθ meltɔ:m ɔt lu:ke ərθ luə:kem ərθrʌnt ə:rkʌnt əruit ki:m ɔt aure
『所以请你接受。将你与我同在的过去带到未来。』
【为什么要丢下小妹而去?】
【小妹自己一个人无法生存。】
【小妹除了这么做,还能有别的办法吗?】
【只要用上姐姐分给我的生命,起码可以把一个生命分成两份。】
【就算兰迪斯因此怨恨小妹也好。】
吉洁尔的心愿是,给希尔达一段平凡人的寿命。
但对于年幼的希尔达而言,这个选择太过沉重。
希尔达无法承受这份压力,只能寻求姐姐的替代品。
没错,使兰迪斯复活的,不是吉洁尔,而是希尔达。
因此,吉洁尔的愿望扭曲,希尔达的时间停止。
ki:m jɔut ʌmet ki:m tʒait ain ertɔ:rə ki:m
『你的翅膀属于你。没有东西可以束缚你。』
ʌlʌbeθ ɔlɔ:d ɔt aure jɔunt elɔ:k ə:rkʌnt ɔ:rʌθ
『所以飞吧,我的候鸟。飞跃遥远的苍蓝。』
看着洁西卡歌唱时的背影,巴多笑了。
——好耀眼啊,混蛋……
威尔他们可能不知道,其实希尔达传递的讯息不只是〈封书〉。威尔与洁西卡两人也是讯息的一部分。
——真是个耀眼的人——
这是〈封书〉之中,希尔达对兰迪斯怀抱的情感。
巴多对威尔与洁西卡的样子也有了同样的情怀。
希尔达不想孤单一人,所以唤回了兰迪斯。可是复生的兰迪斯与希尔达只会伤害彼此,兰迪斯迷失了梦想,开始追逐吉洁尔的身影,希尔达也为此自责。
即使如此,希尔达还是找到一件事物。
这件事物,和兰迪斯他们那天看见的梦想一样。
所以她将这件事物寄送给巴多。
对此,巴多——兰迪斯的回答是:
——我心满意足了。你也为自己活下去吧。
推动希尔达的时针,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巴多先生……」
不知不觉间,威尔他们已经在一旁了。他收拾了〈英灵战士〉,回到这里。绝对语言的歌也停止了。
「你不必摆出这副表情。我只是去找昔日好友而已。」
少女低头看着巴多,她看起来非常像那个与兰迪斯共享同一个梦的少女。
「你说过,你一半是雾妖,另一半是人类吧?」
「嗯。」
「想要潜入云界,是为了找寻答案吗?」
「是的。」
巴多已经失去质量,他伸出变得透光的手臂。
「来。」
「……?」
巴多的手臂一碰到就会穿透,他用这双手臂轻轻抱住洁西卡的身体。
「带走我的翼舟。如果你要挑战云界的底层,它应该派得上用场。去那里找出你要的答案吧。」
巴多已经看不见洁西卡是什么表情。不过他还是知道她点头了。
「到时候,如果你希望自己是人类,你要想起来。把你当成人类看待的,不只有那边的傻瓜——这里曾经有个人把你当成女儿看待。」
「咦……」
既然有一半是人,就表示身为人的部分应该有其父母。
——如果我还有一些时间,这样也许不错,是吧……
这个少女很像吉洁尔。如果吉洁尔没死,应该也有这样的女儿吧——洁西卡让巴多有了这样的梦。巴多希望在最后能对此表示谢意。
如果洁西卡希望自己是个人,至少还会有一个人接受这个想法。
「爸、爸爸……?」
巴多觉得自己听见几个迷惘的说话声。
在意识逐渐模糊的同时,巴多想起那天他和希尔达的对话。
——你也知道吧?这个世界会……——
他没说出来的部分,会令希尔达那样的少女恐惧。
——世界会,毁灭——
一点一滴毁坏的〈岛〉——在巴托匹雅诺也曾看见的毁坏。
就算没发生米古蓝多那样的事件,所有的〈岛〉总有一天也会坠落。而且是在不太遥远的未来。
如果有巴多的〈永恒机关〉,也许还能阻止这一切。也可能像神话一般,将下坠的〈岛〉重新组成;或者可以找出更好的方法。
因为找到可能拯救世界的方法,他才忍不住要挑战。
纵使挑战的结果会迷失梦想也无妨。
——我不后悔。
五十年后的今天,还是有一对少年少女有着和他们同样的目标。
只要这样的人类还在,世界应该不会被抛弃。
所以,他才能笑着抛开最后一丝意识。
◇
「天空之下会有什么呢?」
一个少女看着窗下无垠的云界,突然说出这句话。一张桌子被关于〈封书〉的资料淹没,她的妹妹在桌子另一边以手代枕小睡。
时值日落期间,云界被染得红似烈焰。
少年望着日暮的天空,侧着头说道:
「那还用说,除了云界还会有什么?」
「才不呢。云界的底层。天空的尽头不知会有什么呢?」
「谁知道?我想都没想过,云界会有底吗?」
「所以我想看看。看看天空的尽头。」
少女说这话的表情就像犯了相思病。
「这就是你想做的事情吗?」
「嗯。〈永恒机关〉完成后,如果我还活着,我想追逐这个梦想。」
听到这里,少年露出毫无忧虑的笑容。
「那要不要跟我一起当〈候鸟〉?也找希尔达加入。」
「为什么是〈候鸟〉?」
「〈候鸟〉要为寄送〈封书〉赌命。就算死,至少也要把〈封书〉送出去。所以在天空中,谁也追不上〈候鸟〉。」
少女看似苦恼,不过又有点开心地微笑着。
「现在说这个还太早。还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呢。」
「别说这么感伤的话嘛。为了不让你死,我现在正在努力呢。」
少年不悦,少女随即摇头,金发随着动作摇曳。
「吟唱绝对语言而死的人会融入〈雾〉里。也就是说,他会成为另一片天空。这不是感伤的事。我永远都能和你飞翔。」
「我想要和活生生的你在一起啊。」
「我也不否定这点。」
少女说完呵呵笑着,将手伸向少年。
「要是有个万一,我就在天空等你。只要这样想,失败也没什么可怕。」
少年知道少女正努力为他打气,于是莫可奈何地笑了。
「到时候,我第一个去找你。」
这就是少年所追求的「永远」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