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春天再度降临

樱花绽放的时节,抚子来到了樱花宫。

南家为了这次的登殿卯足了全力,和滨木绵的时候大相径庭。

南家不想让抚子穿寒酸的衣服,让她感到羞耻难堪。但看在知道南家并非真的想让她入宫的人眼里,则是豪华到令人感到滑稽。

但即便如此,滨木绵还是比较美。

这么想的人,应该不只自己。实际上,真赭薄和卯古歧看抚子的眼光都露出意兴阑珊。

滨木绵离开樱花宫之后,已经过了好几个月。

就如滨木绵所自白的,夏殿里确实找到很多皇太子的来信。苎麻她们似乎早知会有这种事,因此对宗家来搜索的人也没有做出抵抗。滨木绵走了以后,宗家立刻和南家连络,改由抚子登殿之际,也正式决定滨木绵告假返乡。但这和一般的告假返乡不同,代表着滨木绵再也不能返回樱花宫。随着抚子的登殿,滨木绵也被饬回她应该回去的地方——亦即实质上剥夺身分,并惩以流放处分。

但实际上,在这个裁定下来之前,她早就逃之夭夭了。

如今,早桃的死亡事件可能和夏殿有关一事,也可以说是公开的秘密了。

会让自家政治生命陷入危险之事,南家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的。要是滨木绵没有直接逃走而前往山中寺庙的话,第二天绝对会变成一具尸体。南家的狠毒,以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作风,樱花宫的人全都知道了。虽然知道夺走皇太子来信的是滨木绵,但对她的怜悯超越憎恨也是事实。成为南家的仆役、为南家效力,到头来被舍弃的滨木绵,现在可能躲着南家,偷偷地在某个地方活着吧?也或许——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抚子登殿几天后,樱花宫举办了花宴。

但主办的不是春殿,而是夏殿,也请来了很多乐师,规模相当庞大。夏殿当主人召开宴会,这在滨木绵在的时候是难以想像的事。看来南家当主很担心这位后来登殿的爱女,想帮她和其他家公主打好关系。

花宴在皇太子曾经从下面经过的赏花台举行。虽然藤波不在,但此宴规模之盛大,完全不输正式的节庆。透廊铺上了红毛毯,为了能俯瞰遥远下方的中央舞台,被围成四方形的赏花台都挂上了全新的御帘。酒菜方面也都是上好的高级品。一切都准备到完美的地步,和滨木绵的时候截然不同,让人有种怅然的感觉。

这天一早宴会就开始了,舞台传出的音乐声从没断过。

晨光中,盛开的樱花争奇斗艳,沉重到将树枝压弯。清新的空气里飘着馥郁的香气,使得阿榭碧想起一年前的樱花。

那时的樱花只是单纯地美丽,和现在的樱花有些不同。阿榭碧心中五味杂陈地望着一片片飘落杯子里的花瓣。环顾四周,看得出侍女们在周遭的御帘里来回奔走。从那之后,精神变得很不稳定、大多时间都躺在房里的白珠,今天也出来了。当阿榭碧起身想看白珠在哪里,忽然发现有个人影走了过来。

「您是春殿公主吧?」

以干脆俐落的语气开口探问的是新任的夏殿主人,抚子。

「呃,是,你好。」阿榭碧答得含糊不清,一脸困惑地看向抚子。

眼神清透明亮,带着健康之美的少女。

她身上穿的是比樱花色稍浓,以时下流行款式唐衣为基调的装束。以金线刺绣而成的春之原野相当华丽,同时也酝酿出纤细的氛围。

抚子仿佛不在意阿榭碧的反应,嫣然一笑继续说:

「我是夏殿的抚子。论辈分可能比您年轻,但我会努力与您和好相处,还请您多多关照。」

语毕行了一礼,脸上洋溢着希望。这也难怪,毕竟她没什么好不安的。

阿榭碧简单地回了礼,只希望立刻逃离这里。此时看到真赭薄在透廊转角处,内心松了一口气。抚子太有精神了,让人觉得在她面前呼吸都感到困难。

「真赭薄公主。」

听到呼叫声,定睛一看,真赭薄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阿榭碧……」

「我刚才见到了抚子公主。」

「哦……」真赭薄低吟,然后也叹了一口气。「她是个很可爱的公主啊。不过和那个笨蛋滨木绵相比,她太过直接了,很无趣。」

「说得也是……我也这么认为。」

真赭薄没有回话,视线转向舞台那边,默默无语坐下来,阿榭碧也跟着坐下。舞台上,刚好开始跳蝴蝶舞。模仿蝴蝶插上羽翼,手持棣棠花树枝的女童们,活泼可爱地跳着蝴蝶舞。亮丽的阳光照得衣闪闪发亮,了亮的音乐响彻舞台。

阿榭碧和真赭薄彼此没有交谈,出神地望着舞台上的表演,此时,舞台边忽然传出骚动声。真赭薄惊讶地起身,以弯腰的姿势僵住了。

「出了什么事啊?」

问了也没人回答。阿榭碧诧异地站起来,看到前方的那一幕,整个呆住了。一名穿着打扮和宴会不搭的男子,从对面透廊下的柱子间走了过来。

来者穿得一身黑。不过黑衣是山内众经常穿的衣服,所以也没什么值得惊讶,问题是那张脸。

「那是……面具吗?」

正觉得脸色特别地白,才发现那个人戴了一张平板而没有表情的面具。这是宫乌喜好的艺术表演中不太使用的东西。可能是山乌之间在用的吧?但是,他手上拿着和蝴蝶舞相同的棣棠花树枝,有一种不协调的突兀感。

男子堂堂正正地走向舞台。众人宛如被他的态度震慑住了,动也不动。这时,男子登上了舞台。

终于有乐师认为他是可疑人物,慌忙走上前去。但此时男子环视赏花台,最后将目光定在某个地方。

下一个瞬间,乐师们纷纷后退,侍女们尖叫连连。

男子依然看着固定的地方,迅速地解开固定面具的红绳。在这当下,穿着黑衣的身体同时扭曲了起来,袖子变成黑羽翅膀,脚则变成钩爪锐利的鸟脚,从人形变成了鸟形,宛如融化般完成了变身。但即便应该已经看惯的乐师和舞娘们,也异口同声发出惊愕的叫声。

好大!

这只乌鸦大得惊人,比阿榭碧知道的几只马都来得大。

只见他双翅一展,被羽毛前端碰到的人,都应声跌在舞台上。这是一双光泽亮丽、带着紫色、浓密漆黑的美丽翅膀。在日光的照射下,会改变色泽,发出或蓝或绿的光芒。这是一只巨大,而且美到无以伦比的大乌鸦。

乌鸦将尖锐的嘴喙朝向这里,突然一直线飞了过来。

御帘被风压弹飞了起来。

花瓣被卷成漩涡,飘落在赏花台的中央。

在宛如雪崩般强烈照射的光芒中,降落在高栏上的黑影,已经不是鸟的形态。男子无声无息地站着,脖子上挂着面具。

男子轻轻将含在口中的棣棠花树枝重新拿好后,面向阿榭碧。阿榭碧看了心头一惊,因为这个人是她连做梦都会梦到的人。

相貌俊秀,气宇非凡。还有那双令人惊艳的,美丽眼眸。

阿榭碧整个看呆之际,他从高栏上下来,朝阿榭碧的方向走来。

「皇太子!」

突然跑到阿榭碧面前的真赭薄,定睛凝视男子,缓缓地行了一礼。

「恭迎皇太子大驾。」

「哦。」皇太子点点头,静静地穿过退下的真赭薄旁边,往她的后面走去。以轻柔的动作,挪开眼前的屏风。

屏风后的那个人,瞠目结舌看着站在眼前的男子。

穿着下女般朴素的衣服,将黑发绑在脑后。阿榭碧知道这个吓得呆坐在那里的女人的名字。

「滨木绵。」

皇太子以洪亮的声音,叫她的名字。

然后很自然地递出棣棠花树枝。

「——让你久等了,抱歉哦。」

「这是怎么回事?」

泷本直打哆嗦,战战兢兢地问皇太子。

众人换了地方,从赏花台来到了藤花殿。白珠无力地坐着,阿榭碧也目瞪口呆。抚子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唯有真赭薄一脸沉着地坐在那里。即便个个表情不同,但她们都一样看着大厅的中央。

让依然大惊失色的滨木绵陪坐在旁,从容地坐在大厅中央的是公主们期盼已久的皇太子殿下。眼前的皇太子,比任何人想像中都来得俊美,确实是个气宇非凡的青年。

一头没有鬈翘、没有任何杂色,与变身鸟形时同样乌黑亮丽的头发所衬托出的脸庞,堪称高贵白皙。那双太过于乌黑、闪耀着紫水晶光芒的瞳眸,有着谁也无法比拟的贵气。但他却和这身出众的贵气华丽外表不太相称。举例来说的话,就像一把出鞘的刀身,有着一种无比锐利、凛然清澈的冷峻。譬如此刻他瞥向泷本的眼神,根本看不出带着什么思绪。泷本气到令人觉得滑稽,但他却一派沉着稳定。

「『怎么回事』是什么意思?」

这话冷淡到像是在瞧不起泷本。泷本终于忍无可忍,发飙大吼:

「您之前对诸多仪式不予理会,这回竟然没事先连络就闯入花宴!藐视规矩也要有个程度吧!」

泷本的怒声,使得侍女们一起缩起了身子。但当事人皇太子,宛如没有听到半句骂声似的,一派气定神闲。

「比起规矩,有更重要的事也没办法。对吧?真赭薄公主。」

皇太子这句话,使得侍女们一起看向某一张御帘。秋殿的御帘轻轻地摇晃起来,真赭薄表情紧绷,从里面走出来。

「是的。是我跟皇太子连络,恳求他直接来这里。」

「秋殿公主!」

泷本厉声斥喝,忿忿地扬起眉毛。

「你没经过藤花殿,直接写信给皇太子?你应该知道,这已经违反规定了吧?!」

然后,泷本看向皇太子的背后,低沉地说:

「还有,已经正式被赶出樱花宫的滨木绵,为什么在秋殿那里?」

「是我拜托山内众的澄尾,去寻找滨木绵。」

菊野出声,代替真赭薄回答。

「送信的事,也是拜托澄尾。他真的在各方面都很帮忙啊。」

「把一个喜欢的山乌放在身边当下女,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只是把一只迷路的山乌,捡回来而已。」

「可是这是……」当泷本要出声反驳时,传出了一个声音:「皇太子殿下。」这是个听过的声音,严肃地响彻整个大厅。

看到皇太子「嗯?」一声回头,滨木绵咬紧牙根地说:

「真赭薄公主没有罪。我不知道您在哪里听到了什么,但是我擅自跑来,害得真赭薄公主为难而已。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哦?」

「这一切的责任在于到处逃窜的我。」

「可是,你又没有犯下需要被惩处的罪过。」

顿时,大厅一片静寂。滨木绵的呼吸有点急促。

「您在胡说什么……难道我夺走皇太子殿下的来信不是罪过吗?」

「这确实是罪过啊。不过,做这件事的不是你。」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听不懂皇太子的意思。滨木绵宛如在抗拒那双看似洞悉一切的目光,斩钉截铁地摇摇头。

「不,是我做的。」

「事到如今,没必要撒这种无聊的谎。」

「就是说嘛,而且你根本没办法做这种事。」真赭薄有点不耐地说:「这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吧?」

「没错。我的信,是由藤波透过侍女之手转交给四家公主的,你怎么可能有介入的余地呢?」

皇太子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有可能从中夺取信件的,实质上只有一个人。是你做的吧?藤波。」

侍女们同时倒抽了一口气。皇太子泰然自若地仰望藤花殿的入口。藤波站在那里,双唇打颤。

比起一年前,阿榭碧她们登殿时,现在的藤波瘦到一眼就看出来。凹陷的眼窝深处透露出的目光,看似对皇兄的突然来访感到很害怕。

「皇兄。」

「不行啊!藤波公主!」泷本呐喊般跑过来。但藤波仿佛没看到似的,摇摇晃晃地走向皇兄那里。

「皇兄,我,我……」

受不了皇太子无动于衷的目光,藤波当场哭倒在地。泷本紧紧抱住藤波,仿佛不想让皇太子的目光伤害她。皇太子的表情依然没变,开口对泷本说:

「你就好好照顾她,直到她冷静下来吧。」

但泷本懒得回答皇太子,直接抱着藤波进入御帘里。侍女们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个个静默无语。在这之中,有个人低声说话了:「为什么?」

是茶花。

「为什么?为什么藤波公主要做这种事?还有,如果这是真的,为什么这个女人要帮藤波公主背罪……?」

听到「这个女人」这种用词,皇太子眉头轻蹙。茶花微微颤抖,但不打算逃避皇太子的视线。

「为什么藤波要做这种事,这个问题姑且不谈。但为什么滨木绵要袒护藤波,这个我知道。其实她要袒护的不是藤波,而是另有其人。」

「什么人?」

「她要袒护的人,就是我。」

真赭薄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袒护真赭薄公主?」

顿时大厅一片哗然。在不安迷惑的气氛中,皇太子轻轻叹了口气。

「在樱花宫是没什么关系,但在朝廷里,相当重视公主们的血统。藤波犯下丑闻的责任,既不是归在宗家身上,也不是养育之家,而是生下藤波的母亲之家,也就是西家要负责。」

西家,就是真赭薄的家。

「也就是说,滨木绵尽可能想帮我铲除掉在朝廷里对我不利的因素。这一年来,她一直都这么做。」

滨木绵觉得她说太多了,终于打起精神说:

「事情并不是这样。」

「就是这样,你就承认吧。」皇太子干脆地说。「稍微有点脑筋的人,应该不难看出信件的事是藤波的错。当你的身分被揭发出来的时候,你顺势诱导了泷本,让她知道你想顶罪。刚好泷本为了拦信的事也很头痛,就搭了顺风车。」

藤波的御帘里只传出啜泣声,连泷本都没有说话。

沉默,代表着默认。

但是,茶花瞄了一下上座的御帘和皇太子,语带困惑地说:

「滨木绵为什么想让真赭薄公主入宫呢?我不懂滨木绵为什么要这么做。」

皇太子看着一脸困惑的她,先是低吟了一句,「这个嘛……」接着说:

「不怕招来误会的话……不,其实也没什么好误会的。」

皇太子低声地修正后,继续说:

「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啪!」的一声巨响,响彻整个大厅。众人惊愕地看过去,只见滨木绵脸色铁青站了起来。

「自恋也要有个程度!为了你?怎么可能!更何况,我和你以前根本没见过面吧?!」

怒涛震天价响,连柱子都震动了。原本闭上眼睛听她发飙的皇太子,突然扬起眉毛看向滨木绵。

「——难道你以为我没察觉到吗?笨蛋。」

顿时,滨木绵僵住了。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双唇打颤。

「难道,你……?」

「往事以后再说。」

然后皇太子转向一脸发愣的茶花,指着滨木绵说:

「以前,我跟她有点缘分,我们算是老朋友了。打从一开始,她就是想让真赭薄入宫,暗地里在动手脚。袒护藤波也是其中一环。」

皇太子耸耸肩,继续说:

「她可能认为,从政局来看,让真赭薄入宫对我最好。因为大家都以自家为中心在思考事情,所以才会看不出来。你们可曾设身处地站在我的处境想过吗?单纯地来想,让西家公主当上樱妃是最好的。」

「滨木绵入宫的话,皇太子一定会被南家的人杀死。」

在一群吓得目瞪口呆的侍女中,唯有真赭薄似乎看出了什么。

「当我知道南家是真的要皇太子的命,我终于明白滨木绵真正的用意了。因为她的说词也有矛盾之处。」

真赭薄静静地说。

「如果目的是废嫡,不可能会做妨碍别家这种大费周章的事。对南家而言,最简单的做法是让南家的公主入宫,再派刺客混入随从里。」

「滨木绵之所以做了很多不像高贵公主的言行举止,也是为了这个。她想让夏殿的恶评连连,避免自己入宫。为了不让当她侍女的刺客有机会接近我—对吧,苎麻?」

皇太子露出一个可怕的笑容,看向夏殿的御帘。

「以前的滨木绵看似擅长琵琶的才女。明明是深闺的千金公主,但登殿之后却露出了本性,你应该很焦急吧?」

「您在说什么啊……」

尽管苎麻假装平静,却掩不住声音微微颤抖。皇太子面露微笑,但眼睛没有丝毫笑意。

「滨木绵的反抗,对你、对你真正的主子,都是意想不到的吧?为了不加害其他公主,滨木绵连管弦之宴都没出席。」

滨木绵做得很彻底。为了皇太子,竭尽了全力。

「而东家,也没必要靠入宫来掌握权力。北家,虽然把入宫当作荣誉,但也没有野心想掌握政权中枢。考虑到我性命安全时,最可能为我出力的,很明显是西家。」

——因此滨木绵在暗地里,想让真赭薄立于有利的位置。

真赭薄看了看低头咬唇的滨木绵,然后将视线转向皇太子。

「皇太子,那么——您要让滨木绵入宫,对吧?」

滨木绵包含自己在内的其他登殿者,都更为皇太子竭尽心力。面对这种舍己奉献的精神,若是滨木绵当上樱妃,真赭薄是可以接受的。但皇太子耸耸肩说:

「这还不知道。基本上,这种道理很奇怪吧?虽然她这么做是为了我,但我为什么非得娶她为妻不可?那是她自己要做的。」

如此冷漠的话,听得众人瞠目结舌。

「可是……」

真赭薄说到一半突然想到,如果没有滨木绵做这些事呢?最想问的事情还没问。

「皇太子。」

真赭薄端正了姿势。皇太子见状应了一句,「什么事?」

「为什么您一直不来樱花宫呢?」

「因为我觉得没这个必要。」

皇太子立刻回答。

完全看不出有任何迷惘的神色。真赭薄愣住了,一时为之语塞。皇太子见状,诧异地问:

「你有什么不满吗?」

接着毫不胆怯地补了一句:「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吧?」看到皇太子不为所动的样子,真赭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因为过去,皇太子都是借由驾临樱花宫来挑选樱妃。」

「过去的登殿,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问题在于对我而言什么是有益的、什么会招来不利,只是这样而已。若借由造访就能看出适合当皇后的人,不用别人跟我说,我自己就会来樱花宫了。」

皇太子紧盯着真赭薄。真赭薄悄悄吞了一口口水,但毫不气馁地回嘴说:

「可是,这样置登殿公主们的立场于何地呢?大家都梦想能当皇太子的妃子,拼命努力,衷心期盼您的来访。可是一年之间,您却一次也没来过,再怎么样都太可怜了吧?您不觉得吗?」

最后她的口气变得有点责备之意。但她认为,身为焦急等待他来的其中一个人,说这种话也不会遭天谴。

但皇太子似乎不以为然,「哦」了一声之后,调整姿势,立起单膝,探出身去。

「这样一路听你说下来,真赭薄公主,我觉得你有几个地方搞错了。」

「搞错了?」

真赭薄蹙起眉头,仿佛在说「你在说什么啊?」皇太子报以冷酷的微笑。

「首先,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觉得樱花宫是什么样的地方?」

樱花宫,是什么样的地方?

这是在问来樱花宫住了一年的我?真赭薄有点受不了。

于是她打直背脊,抬头挺胸地说:

「樱花宫是四家的公主为了成为适合皇太子的女人,彼此交流、加深感情、琢磨自己的地方。」

「这样不行啊,完全不对。」

皇太子毫不客气地摇头。这让答得自信满满的真赭薄羞红了脸。

「不然是什么?」

虽然她说得忿忿不平,态度也稍显粗鲁,但皇太子丝毫不以为意,竖起一根手指。

「什么琢磨自己,这种事没有任何意义。如果真是为了这个目的,那不管我在不在,应该完全没有关系吧?」

「才不是呢!我刚才说过,要成为适合皇太子的女人!」

「不要说得这么迂回,其实真正重要的只有一点吧?」

皇太子眯起眼睛,口气突然尖锐了起来。

「就是被选为我的女人,只是这样而已不是吗?」

这种太过于直截了当的说法,使得真赭薄顿时畏缩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们是带着什么心思登殿的。」

皇太子不在乎地环视了一下藤花殿。

「但樱花宫是金乌挑选赤乌的地方——这一点从来没变过。」

皇太子继续说:

「每个时代的金乌的兴趣和嗜好都不同,这是理所当然的。有追求美女的金乌,也有追求真诚女人的金乌。只是我的情况,两者都不想要。什么琢磨自己,往错误的方向努力只会令人头痛而已。我对你们的心思没兴趣。」

这时,皇太子露出一个让真赭薄冻僵的笑容。

「想抱美女的话,去花街就行了;想要有诚实的妻子,我早就下乡去了。我之所以在樱花宫选妻,是因为必须选一个具有皇后资质的人。无论长得多美、个性多好,这种东西都一文不值。」

皇太子说得斩钉截铁,强烈的视线射得真赭薄动弹不得。

「我一直很注意樱花宫的动静。」

过了片刻,皇太子继续说。

「只是,我不打算以容貌和个性选妻,所以觉得没必要直接见你们,只是这样而已。反倒因为没去更能看清一切,这种说法比较容易懂吧。」

「——您是在考验我们吧?」

真赭薄浑身打颤,站了起来。皇太子无动于衷地看着她,静静地回了一句:

「没错。」

「真是难以置信……你太低级了。」

「我不知道你对我抱着什么梦想,但我没空陪你们玩家家酒。是你自己的幻想和现实不同,没道理对我发牢骚吧?」

看着皇太子不带感情、说得直白冷漠,真赭薄激动了起来。

「玩家家酒?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大家可是拼了命啊!可怜的白珠,变得神智不清;滨木绵说不定也不用被赶出樱花宫了。」

「那我问你。」

皇太子冷冷地看着激动的真赭薄,继续说:

「我根本没那个意思,却频繁地来樱花宫,这样好吗?这才是一种欺骗。基本上,现在无法忍受我不在的人,你怎么认为她入宫后就能忍受呢?即便我让她入宫了,除非必要,我也不会去妻子那里。如果她这样就发飙怎么办?我看你根本搞不清为什么登殿吧。」

皇太子的声音变得有点大。

「我在登殿公主里找的是,不会被我的动向迷惑、有着不变的意志、抱持坚定的信念、想要贯彻皇后职务的人。此外,当然是要有实力执行这些职务的人。四家的当主若能洞悉这一点,即便丑女也无妨,应该送个耐性坚强的女人进来。」

皇太子的口气忽然柔和下来。

「话说,刚才的问题是是否让滨木绵入宫吧?」

唯恐真赭薄跟不上突来的话题转换,皇太子也好心地补充说明。

「是……」

真赭薄显得有点恍神,皇太子泰然自若地继续说。

「其实我觉得你也可以啊。」

真赭薄听不懂这话的意思,皱起了脸。

「啊?」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入宫当我的王妃也无所谓。」

霎时,在真赭薄的眼里,一本正经的皇太子看起来像个来路不明的怪物。但皇太子看到她的表情和赤裸的眼神,也没有露出狼狈的样子。

「你可以耐心地等我,而且在必要之时也能像这样有所行动。更重要的是滨木绵看好你,所以才极力想让你当我的妻子。虽然这家伙没有说出口,但我听得到她的心声。」

皇太子得意地笑了笑,继续说:

「你心里在想:『你在磨蹭什么呀?把政治上的动静也考虑进去!』对吧?」

皇太子露出和之前完全不同类型的微笑,看向屏气凝神地瞄着他的滨木棉。

「看在这家伙全心付出的面子上,要我娶你当妻子,我也是愿意的。怎么样?真赭薄。」

皇太子真的问得一派轻松。

「你想当我的妻子吗?」

——这是连做梦都梦到的话语。

若是稍早之前的自己,一定会很骄傲、很开心吧?

「我……」

即便如此……

「小时候,我一直认为皇太子喜欢我……」

「没有错啊,现在也喜欢喔。」

和其他登殿的公主一样喜欢。这男人毫不害臊地补上这一句。

我也喜欢这个男人,现在也很喜欢。即便如此。

「皇太子说的『喜欢』,和我说的『喜欢』,意思完全不同……」

「当然不同,这是很清楚的事。看来你好像还不懂的样子,我换个方式说吧。」

皇太子叹了一口气,继续说:

「西家当主的大女儿真赭薄啊,我并不觉得你特别,也没有爱上你。即便你入宫,这一点也不会改变。也不会因为西家是你的娘家,就给西家特别待遇。以后若有必要的话,我会娶好几个侧室。若情况需要,我也可能把你切割掉。但是,我不允许你唱反调,也不允许你和别的男人有深厚的感情。你必须扼杀自己,只能为了我活下去喔。如果这些你都能接受,而且也有觉悟的话,我就娶你为妻。你自己选吧。」

皇太子笑着说。但这个笑容和刚才不同而带着残酷。真赭薄面对这样的皇太子……

「菊野。」

西家公主突然发出凛然的声音,伸出纤纤玉手。

「把怀剑给我。」

原本七上八下看着事情发展的人,突然都缩起了身子。真赭薄望了一眼顿时吓傻了的侍女,自己从菊野的怀里抽出怀剑。

「公主!」

「真是什么声音啊?我又不是要袭击皇太子。只不过……」

真赭薄眼神锐利瞪向皇太子,拔剑出鞘。

「我只能这么做了。」

下一秒钟,侍女们发出宛如世界末日的尖叫声。

真赭薄抓起自己的头发,毫不迟疑地挥动怀剑。但毕竟她不习惯用刀,光泽亮丽的头发并非那么容易割断,于是头发便残忍地、稀稀落落地掉到脸颊上。菊野吓得快晕倒了,根本也无力制止,以尖叫的表情僵住了。取而代之冲出来的是滨木绵,她夺下了怀剑,但此时头发已经被割断了一大半。真赭薄轻轻摇头,头发不声不响地飘落在地板上。真赭薄满足地俯视满地的头发,嫣然一笑。

「皇太子殿下,感谢您的求婚,我断然拒绝!就算是您的命令,我现在已经成为侍奉山神之身,所以也无法听令了。」

——红色的头发,沿着清爽的淡青色裳裙翻滚而下。

因为不是平常的苏芳色,被割断的头发显得格外悲戚。

「……你做得很彻底嘛。其实不用做到这种地步。」

皇太子面不改色看了众人的模样,佩服地低语。

即便一身承受了惊愕、不信、甚至厌恶的眼神,皇太子似乎完全不以为意。滨木绵双肩微微发抖,睁大了眼睛,看看皇太子,又看看真赭薄。

「为什么呢……」

不禁脱口而出的低喃声,却是前所未有的孱弱。看到有人投射出「这也难怪」的同情眼光,滨木绵下一秒大声咆哮。

「为什么呢?真赭薄!这家伙……站在这家伙的立场想一想,他只能这么说不是吗?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吧!你想当他的妻子不是吗?为什么不回答『是』呢?!」

滨木绵骇人的嘶吼声响彻大厅,侍女们都吓傻了。真赭薄闭上眼睛,长声喟叹。这声叹息,又深又长又大。

「现在我明白了,滨木绵……应该入宫的,果然不是我,也不是白珠——也不是阿榭碧。打从一开始就只有你啊。」

真赭薄下了结论。看到滨木绵睁大眼睛,一脸疑惑的样子,真赭薄静静地又补了一句:

「也就是说,人要活得像你这样无欲无求是很难的。」

滨木绵露出一脸不解的表情。但真赭薄接下来静静地宣告:

「所以,皇太子殿下。您应该选的,只有滨木绵公主。如果滨木绵当上樱妃,我愿意成为滨木绵的侍女。」

「真赭薄公主!」菊野发出悲戚的叫声。但真赭薄没理她。

「我已经决定了。别再跟我罗唆。」

真赭薄说完别过脸去。此时茶花难以忍受地大声说:

「真是够了!什么跟什么嘛!罪人的女儿要入宫?而且她的侍女,竟是四家公主之一?」

真赭薄对茶花的悲叹嗤之以鼻。

「家族又怎么样?比起家族,我更重视自己的尊严。既然做了这种蠢事,叫我不把善后做好就厚着脸皮回去,这样有伤我的矜持。我这么做是在赎罪,连父兄都没有插嘴的余地。」

似乎已蜕变成熟的真赭薄,露出大胆无畏的笑容。这或许是她至今最有魅力的笑容。

但这里有个大人物,即使看到真赭薄这个笑容也不为所动。他听到真赭薄这番话,露出意外的表情,尽管气氛正热但仍不解风情地插话的人,不消说就是皇太子殿下。

「我可是半句都没说过要娶滨木绵为妻喔。我不会顺着气氛走而选妻,真赭薄公主,我也不会附和你诉诸感情的理论。」

到了这种地步还说这个!

在急遽失温的藤花殿中,唯有滨木绵一人,反而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真赭薄,我很感谢你的心意。但是关于这件事,这个男人说了才算数。」

「看吧,这家伙也很清楚喔。就算求她,她也不会『嗯』一声就答应哟——好了,这件事就不谈了,倒是我想先弄清楚一件事,可以吧?」

皇太子忽然转头,看向一张御帘,并下令打开它。踌躇了半晌之后,茶花乖乖地听令。

打开的御帘里,出现软绵绵、宛如全身无力的白珠。

她穿着过于鲜艳的绯色单衣,外加厚重银线绣出闪闪波光的唐衣。

奢华的和服里,白珠的身影显得更小,看起来无依无靠。

皇太子在没有御帘的阻挡下,直接面对刚才动也不动、一直静默不语的白珠。

「白珠公主,你见过山乌夫妇吗?」

这句唐突的话,使得陪在白珠身边的茶花露出诧异的表情。

「没有。白珠公主没见过那种人。」

「我在问白珠公主。回答我!」

被如此严厉地一问,白珠的视线依旧下垂,以完全感受不到生气的动作,慢条斯理地摇摇头。「这样啊。」皇太子点点头,意外温柔地开始说了起来。

「他们啊,没有半件像我们平常在穿的这种绸缎衣服。不但如此,连能躺下睡觉的家都没有,所以到了晚上,他们就变成鸟形,栖息在自己选定的树枝上,收起翅膀睡觉。到了冬天一定很难熬,但他们从来不抱怨。说是因为有心灵坚强的伴侣在旁,所以无所谓。你不觉得他们很坚强吗?」

白珠沉默不语,但皇太子也接受她的沉默,稳稳地点点头。

「在柔软的棉被里,独自眺望着月亮睡觉;和在寒冷的树梢上,但两个人一起睡觉,究竟哪一种比较寒冷呢?」

白珠缓缓抬起脸来,皇太子对她微微一笑。

「你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了吧?」

白珠目不转睛地凝望皇太子,拼命地蠕动消瘦凹陷的双颊,低声说:

「可是,我已经没有能陪在身边的人了……」

「这就很难说了。」

皇太子的口气忽然严峻起来。

「你只是太贪心而已,而且你要的都是多余的东西。既然贪心的话,只追求自己的幸福不就好了吗?别再三心两意了,好好地忠于自己吧。」

「你根本不懂。」白珠胡乱地摇摇头。「我生来只为了入宫……原本,我只是生在一介区区宫乌之家,却有幸在得天独厚的环境中长大,一切都是因为大家期待我能入宫。为了回报养育之恩,除了入宫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你想说的只有这个?如果这样,这不成理由喔。」

皇太子毫不留情地说。

「就算被期待,但没能入宫那又怎样?那只能怪北家当主有眼无珠,是他自己盘算错误,责任不在你吧。」

「这个……」白珠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耸耸肩。皇太子继续说:

「你说你有幸在得天独厚的环境长大,但有了奢侈豪华的生活,却错失了幸福,这真的能说得天独厚吗?如果你认为奢侈豪华的生活就是得天独厚,就是幸福,那你没有资格悲叹。」

皇太子凝视白珠的眼眸。

「但是相反的,如果你不幸福的话,那你就必须采取行动。不管对当主,还是你的母亲,你要向他们抱怨,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舍弃锦织玉缎去换得伴侣的羽翼。你应该这么做才对。自己的心意被忽视,和觉得反正不可能而死心,这两者有着天差地远的不同,你明白吗?」

皇太子继续说:

「事到如今,去跟北家当主说自己很不幸,北家当主也会很困扰吧。你只是被周围牵着走,光会唉声叹气,其实你自己什么都没做。」

「啊……」白珠发出不像叹息也不像尖叫的声音后,突然无力地瘫倒在地。

「白珠公主!」虽然茶花悲痛地大叫,但皇太子并没有心软,继续穷追猛打。

「白珠公主,听我说。你有觉悟当我的妻子吗?你一直以来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都没做。也就是说,不管这是不是消极,但这代表了你的意愿。现在,如果你期望的话,我就娶你为妻吧。但即便当上了我的妻子,我也不会优遇北家。当主的企图会落空,但你能完成你的义务。怎么样?这是你期望的不是吗?」

「别再说了!」

茶花哭着抱住皇太子的脚。

「求求您,别再说了……是我太愚蠢了。一切的错,都在我茶花身上。」

皇太子俯视着茶花,白皙俊美的脸上,露出冷得不能再冷的冷澈。

「你就是这样宠她,你的主子才会一直逃避屡正的责任,永远无法成长不是吗?」

皇太子再度看向白珠。

「刚才,你说已经没有人陪你了。明明有不是吗?在你的肚子里。」

白珠茫然看过来。皇太子睁圆眼睛。

「怎么?你没有察觉吗?是一巳的孩子。现在已经大到不能堕胎了。虽然我不会在乎什么纯不纯洁,但这样实在无法入宫啊。」

接着,皇太子极其理所当然地说:

「所以,如果你想入宫的话,生下来的孩子,要在还是卵的时候处理掉——用你的手。」

霎时,白珠反弹般地站起来,大声嘶吼:

「你说什么?」

白珠为了保护自己的肚子转过身去,眼神强悍而尖锐地瞪向皇太子。

「不要,我绝对不要!我不能再度失去一巳!」

白珠说得怒气冲天。

「我才不要入宫!我要保护这个孩子。为了保护这个孩子,天涯海角我都逃!不要靠近我!」

白珠一边像在撂狠话似的,一边以惊人的气势逃离皇太子。忽然,她发现皇太子看着她的眼神,有着无比的温暖。皇太子看着气喘吁吁、眼神忐忑旁徨的白珠,轻轻地笑了。

「——你终于自己做了选择啊。那么,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刚才那种冷峻无情宛如是假的,皇太子突然变了个人,语气平稳地说。

「礼物……?」

白珠毫不隐瞒自己的怀疑。皇太子对她点点头,然后说了一声「进来」。他到底在叫谁呢?正当大家纳闷之际,以前那个近侍带了一个男人进入藤花殿。

这个男人穿着干净的暗棕红色衣服,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身材纤瘦,个子比皇太子高。当他看到白珠时,明亮的眼睛滚下了两行泪。

「白珠……」

他无限感慨地低喃这个名字后,众人一惊,看向北家公主。白珠整个瞠目结舌,僵在原地。

「一……」

带着吐息般发出的声音,大概只有这个男人听得懂吧。

一巳?

「白珠!」

男人忍不住跑了过来,紧紧抱住僵直不动的白珠。一边哭着,一边轻抚白珠的背,不久,白珠依然失神的眼睛,涌出了一颗泪珠。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不过,皇太子殿下保护了我……」

「一巳……」

「一巳、一巳、一巳……」白珠不断地呼唤他的名字。

「不会吧。这不是梦吧?真的是一巳……?」

「真的、真的,是我啊。」叫做一巳的男人点点头。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事情的发展。滨木绵乘机走到皇太子身边,低声地问:

「白珠真的怀孕了吗?」

「没有。更何况,她根本没做会怀孕的事吧?」

皇太子泰然自若地继续说:

「因为她的脑筋很混乱的样子,我觉得乘机推她一把最适合。」

「我想也是……」

滨木绵没有说太多,就这样退下了。搞不懂状况的是周遭的众人。尤其是茶花,眼睛睁得好大,仿佛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一脸发愣地看着自己的主子和山乌青年抱在一起。

「这是……」

「到底怎么回事?」

另一方面,皇太子瞥了一眼开始交头接耳的侍女们,不动声色地站起来。

「春殿公主。」

听到皇太子的呼叫声,侍女们的叽喳声戛然而止。

「你可以出来一下吗?」

半晌的沉默后,御帘慌忙地卷了起来。阿榭碧之前一直目瞪口呆看着事情发展,不懂皇太子为什么会突然叫到她,露出一脸茫然的样子。

「啊?」

「公主,请出来吧。」

卷起御帘的卯古歧,一脸紧张地说。皇太子看到阿榭碧困惑的眼神,对她轻轻地点头。

「去中庭吧——我一直想和你谈一谈。」

皇太子转身背对阿榭碧,走向中庭。卯古歧默默地扶起阿榭碧。看到皇太子刚才那认真的眼神,阿榭碧双手放在扑通扑通跳的胸口上,追着皇太子出去。

「请问,有什么事?」

时间已经来到黄昏时分。

暮色将临的天空转为淡紫色,初春的风还有点冷。皇太子仰望着从中庭的樱花树随风飘落的花瓣,没有回答阿榭碧的问题,只是略显茫然地说。

「……你想当樱妃吗?」

「啊?」

阿榭碧侧首不解地反问。两人的视线依旧没有对上,皇太子结结巴巴地说:

「你原本不是为了登殿而被扶养长大的吧?心态上,当然也和其他公主不同。我又是这种木头人,当上我这种人的妻子不是吃一般的苦就没事,这是可想而知的。光是这次就出了好几条人命,今后要生活在这样的宫中,连原本就有心理准备的真赭薄都受不了了,你现在还想成为我的妻子吗?」

阿榭碧凝望着看向别处的皇太子,张开干渴的嘴巴说:

「我不可能无法忍受和您在一起的日子。相反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绝对不会放弃皇太子,我是这么想的……或许您会觉得我很肤浅。我……」

阿榭碧做了一个深呼吸,说出了至今在心里说过无数次的话。

「我要当皇太子的妻子。」

皇太子不见动静依然仰望着樱花树,宛如咀嚼了阿榭碧飘在空中的话之后,「呼」地吐了一口气。

「这样啊……无论发生任何事啊。」

皇太子突然发出凛然的语气说:

「阿榭碧公主。所以才会这样吗?」

「啊?」

「所以,事情才会变成这样吗?」

皇太子说完转过头来,他的眼神带着至今从未出现过的感情。

也就是单纯的愤怒。

「所以你——才会对早桃他们见死不救啊!」

「那个……」

阿榭碧打从心里感到不可思议地歪着头,不懂皇太子的表情为何这么凶。

皇太子从怀里取出几张纸。

「你记得这个吗?」

这张纸有着樱花图案,漾着馥郁甜美的香气。可能是薰过香,上面写着工整的字迹,墨色的浓淡恰到好处,下笔显得行云流水。

这是一封信。而且这个笔迹,熟到不能再熟。

「啊——这是!」

阿榭碧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这是我写给皇太子的信吧?看来您已经读过了,我非常高兴。」

公主满脸通红,看起来真的开心到快融化了。

皇太子静静地看着阿榭碧的脸。

好可爱,真的惹人爱怜。像孩子般纯真无邪,美到令人惊艳的女孩就在眼前。

「对。这是没能参加端午节庆而寄出道歉函之后,收到的回信。」

皇太子说得很惯重,阿榭碧立刻点点头。

「是啊,我也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是皇太子第一次写给我的信。」

「可是,我的道歉函是寄给四家公主,每个人都寄了。奇怪的是只有你一个人回信,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皇太子淡淡的语气中,不带任何感情。而阿榭碧回答皇太子的话语中,也读不出任何感情。

「因为藤波公主把其他三封信留在她的手边……对吧?」

「那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皇太子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尖锐,这使得阿榭碧睁大了眼睛。

「呃……我不懂您这话的意思……」

皇太子一脸为难却也带着担忧之色,阿榭碧不解地歪着头。

「你可别说你不知道藤波做的事。因为她是为了你才夺走那些信。」

「等一下!」

在已经清场的中庭里,响彻第三者的声音。一脸苍白跑过来的是卯古歧。皇太子冷峻地看向闯入者,先说了一句「等什么?」接着继续说:

「你的主子,知道我的信没有一封送达白珠和真赭薄那里。而且,这不是私人的信,而是没能出席仪式的道歉函,不可能不觉得很奇怪。」

「怎么这么说……」

阿榭碧惊愕地颤抖,一脸为难地看向卯古歧。

卯古歧接收到阿榭碧的眼神,毅然决然地挺身而出。

「信是由藤波公主直接交给我们的,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阿榭碧公主为了皇太子不能来而忧心忡忡,这时收到了皇太子的信,我们应该觉得哪里奇怪呢?简直莫名其妙!」

卯古歧说得一副像是要吵架似的。但皇太子对此嗤之以鼻。

「像你这么厉害的侍女,应该想得到藤波在做什么吧?如果换成相反的立场,你应该会顶撞回去『耍这种小聪明,想吃信啊』,对吧?」

「不要责备卯古歧!」

阿榭碧被皇太子的怒火吓得快哭了,却也勇敢地挡在卯古歧前面。

「我收到皇太子的信乐昏了……整个陶醉其中,所以没想那么多。」

「我可不相信,你没察觉到诡异之处喔。」

忽然传来沉静的声音。阿榭碧回头一看,真赭薄跟在滨木绵后面,正缓缓地走过来。

「虽然你涉世不深,但不是连这种事都不知道的笨蛋。这一点,在这里一起住了一年的我们最清楚。」

「可是……」

「姐姐没有错!」

突然传来哭天喊地般的声音。推开滨木绵和真赭薄冲过来的是当事者藤波宫。泷本伸手想阻止,却被藤波甩开,直接冲到皇太子面前。

「是我说谎!我一直说皇兄写信给姐姐——皇兄只写信给姐姐。我一直这样在说谎。阿榭碧公主没有错。」

藤波拼命摇头。

「所以,求求你。让阿榭碧公主当皇兄的妻子。不然的话,我会受不了……」

说到最后泣不成声,但藤波依然呜咽地继续说:

「无论如何,我都要阿榭碧公主入宫。否则,我不会原谅你……不是姐姐的话,我……」

「为什么?」

皇太子以完全不露心思的表情,凝视自己的妹妹。藤波抬脸看到哥哥的表情时,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因为我……因为我对皇兄……我对皇兄……皇兄,我……」

藤波一边啜泣一边说,直勾勾地凝视哥哥的脸。几度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最后说出来的话,显得卑微又无助。

「皇兄,你喜欢我吗……?即使我做了这么蠢的事……」

藤波双唇打颤。对此,皇太子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喜欢。」

藤波缓缓露出了微笑。皇太子心痛地看着她的表情,继续说:

「但是,你对早桃等人做的事,我绝对不能当作没发生。」

霎时,藤波的微笑消失了,颤抖也停了,泪水也止了。但同时,整个人像失魂似地当场僵住。

在一旁看着两人的众人,听到这意想不到的话,个个瞠目结舌。

「『对早桃等人做的事』?」

菊野反问。皇太子只回了一句「这等一下再说」,随即转过身去。

「呐,阿榭碧公主。」

皇太子的目光突然转离漉本和藤波,再度投向阿榭碧。

原本提心吊胆看着这一幕的阿榭碧,突然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应了一声「是」。

「这一年来,除了东家当主,你其实和三个男人通过信。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阿榭碧再度诚实地点头。

「那么,回到刚才的问题。为什么你察觉藤波做的事,却什么都不说呢?至少关于滨木绵或真赭薄,会请她们查查看吧?」

「因为……」阿榭碧果然面有难色地说:「这样的话,会给藤波公主带来困扰吧?而且她是为我着想才这么做的。」

阿榭碧说得一脸纯真无邪。

顿时,全场鸦雀无声。

眼前这位笑容美丽的少女,突然好像变成了别的「什么」。而这个身分不明的「什么」,使人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简直可以说是颤栗。

皇太子的眼神锐利,滨木绵和真赭薄的表情一样,两人都好像喝了苦药似的。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藤波?」

「是的。」阿榭碧哀伤地看向藤波,点点头。「其实我对白珠公主和真赭薄公主说谎,心里也很痛苦。可是信的事情,是藤波公主怜悯我的境遇,她自己一个人做的事。所以,责备我是没有道理的。

「更何况,万一有人起疑,也只是基于想像。若没有确实的证据,我不能说出危害藤波公主立场的事。」

真赭薄不禁想开口时,皇太子瞥了一眼制止她,然后将目光转回阿榭碧。

「原来如此。你的说法,我明白了。暂时当作这样吧。那我问你下一个问题。」

皇太子低沉地说。

「你听过『嘉助』这个名字吗?」

「呃……」发出一时语塞之声的,唯有卯古歧。即使听到这个名字,阿榭碧仍面不改色。

「嘉助是东家的男仆。他怎么了吗?」

皇太子眯起眼睛。

「嘉助是包含我在内,和你通信的三个男人之一。应该是第二个人——没错吧?」

「是的,没错。可是,他怎么了吗?」

「当时入侵樱花宫而死的人就是他。」

「天啊,原来是这样啊!我一点都不知道……真遗憾。」

「你不知道?真的吗?他可是很爱慕你喔。他是为了来见你,才被杀的。」

「嘉助来见公主?」

卯古歧发疯似地说。

「你初次耳闻?」

「可是,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阿榭碧看到卯古歧困惑的眼神,反倒露出惊愕之色。

「因为,卯古歧都不肯跟我说母亲的事。嘉助说不能在信里讲,我就跟他说,那就见面再讲吧——」

「你把嘉助叫来樱花宫。你明知这违反樱花宫的规定。」

「哎呀。」

阿榭碧可爱地偏着头,一脸为难地凝视皇太子。皇太子没有躲避她的眼神,稳稳地看了回去。

「可是,他是个男仆耶。只是见个面,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但他也是男人喔。」

「可是,他是山乌。身分不同。」

「在樱花宫里,不管是山乌还是马,都不允许私会。」

「说什么私会,这也太夸张了……可是,那时我真的没想到,只是和男仆见个面就会违反樱花宫的规定。是我搞错了,真的很对不起!」

「若道歉就能解决问题,也不需要王法了。问题是,嘉助因此丧命了。」

「这是因为,那个男的做了应该被处死的事!」

说得宛如在撂狠话的人,是当时下手杀了嘉助的泷本。即使她的脸色很难看,但目光依然强劲逼人。

「刚进入樱花宫,就企图对秋殿公主非礼——那个男人犯的是死罪!死有余辜!」

「但是,嘉助只是一味地逃,并没有反抗。以藤宫连的力量,应该能轻易活抓他吧?但你没这么做,想必有相当充分的理由。」

皇太子对泷本说。

「因为你很怕嘉助说出早桃的事。为了灭口,所以把他杀了。没错吧?」

「灭、口……说得真吓人。」

泷本双唇打颤,旁边的藤波浑身发抖。但皇太子没有心软。

「嘉助想进樱花宫的话,一定要有人在里面接应。而负责接应的人,就是早桃。」

早桃一定是受到阿榭碧的花言巧语哄骗,说如果只是见面说个话,她愿意负责接应工作。但是,阿榭碧自己根本不想见嘉助。

「于是早桃察觉到了,阿榭碧要把嘉助引去秋殿。」

「什么!」跟着真赭薄而来的菊野,惊声大叫。「怎么会这样……可是,要怎么引他去?」

「赭红色和服。」

只要告诉他到以赭红色和服装饰的屋子就行了。秋殿几乎每天更换装饰品,将美丽的和服挂在衣架上。尤其是西领特产的苏芳和服,更是不可或缺之物。

「等一下!」

阿榭碧再度发出可爱的惊叫声。

「的确,我是想和男仆谈一谈。毕竟男仆爱慕我,早桃也赞成。我在信里也确实写了,以赭红色和服当记号。实际上,我也想把赭红色和服挂起来,可是……」

阿榭碧垂下长长的睫毛,语末哀伤地支吾其词。

「……是我,是我把它拿掉的。」卯古歧沮丧地垂下双肩。「万万没想到,原来是这么回事……说到美丽的赭红色和服,就只有真赭薄公主送的苏芳和服……是我太重视颜面了。」

卯古歧低喃地说。

「所以,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阿榭碧公主没有任何心眼。」

「真是这样吗?我不认为。」

皇太子将手放在卯古歧肩上。

「若她想把真赭薄送的和服装饰起来,你一定会出手制止,这很轻易就能猜到吧?你们在一起很久了不是吗?」

卯古歧一边发抖,一边低声地说:

「阿榭碧公主说过好几次,她想告假返乡。我不认为她会因为想入宫,就做出这种事。」

「可是,现在阿榭碧在这里。你有阻止她回去不是吗?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皇太子如此断言。卯古歧忿忿地挥开皇太子搭在肩上的手。

「你根本不了解阿榭碧公主!」

纵使卯古歧一脸狰狞,皇太子也不为所动,毫不畏怯。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送还给你。同样的事被耍了两次,你也该好好提高警觉了。」

两次。听到这句话,卯古歧突然闭上嘴巴。

「你不知道双叶公主为什么无法登殿吧?」

卯古歧一脸疑惑。皇太子告诉她:

「其实,我去问过双叶公主了。那是新年宴会发生的事。其实她根本没有长天花。那天晚上,侍女们都出去忙宴会,双叶公主一个人在房间,遭到歹徒侵犯……」

菊野吓得以袖掩口。这种血淋淋的事情,从皇太子的口中说出更是令人羞到极点。卯古歧无力地问:

「这有什么问题?」

「这个男人,似乎误以为双叶公主是另外一个人。听说他只喊双叶公主『公主』。」

霎时,默默聆听的真赭薄脑海里,想起那个入侵秋殿的男人说的话,和阿榭碧那封信的收信人名字一致。

——「公主」——

寄这封信的男人,就是企图侵犯自己的那个男人吗?

「反复使用同样的手段,真是没本事啊。」

皇太子说着,浮现一抹黯淡的笑容,接着看着卯古歧。

「新年宴会的时候,阿榭碧到底在哪里?」

「我在别邸。因为肚子痛。」

阿榭碧代替卯古歧,亲自回答。

「因为我肚子痛嘛……真的喔。」

「您到底想说什么?!」

卯古歧咆哮。阿榭碧轻轻歪着头,一双大眼睛眨个不停。

此刻,现场的气氛急速失温。没有人说话。大家带着惊惧之色看着阿榭碧与卯古歧,时间就这样默默地流逝。

「关于赭红色的和服……」

忽然点燃战火的是滨木绵。

「早桃察觉到了喔。你大概没料到,早桃知道你写信给男仆的内容吧?因为那个男的不识字。」

因此早桃拿信给他时,都会当场念给他听。那天早桃在装饰得美仑美奂的秋殿前,突然察觉到阿榭碧的真意。于是晃进去看了一下,正巧被菊野撞见了。

「后来我觉得事有蹊跷,两人独处时间了一下。结果她并没有说阿榭碧怎么样……只说,或许是她自己搞错了。但详情她不肯说。然后,她却死了。」

滨木绵疯狂地乱搔额头。

「真可怜……她是被杀死的。」

「阿榭碧,你很担心早桃会倒戈去滨木绵那边,对吧?」

这时,早桃若做出不利阿榭碧的事,传到藤波那里会怎么样呢?中庭里的人,自然地将视线投向藤波。

「害死早桃的人,是你吧,藤波?」

——早桃入侵秋殿那天晚上,阿榭碧偷偷去找藤波。

『藤波公主,这该怎么办才好?早桃因为今天的事情,一定会讨厌我。』

『其实,男仆说不定会来见我。』

『虽然是早桃说,要让他来见我,可是会变成是我让他进来的。』

『万一,早桃把这件事跟滨木绵公主说……我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藤波公主。照这样下去——照这样下去,要是早桃去了滨木绵那边……』

『我非得告假返乡不可了。』

『藤波公主,求求您,请您……』

救救我。

「藤波,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哥哥冷漠的语气,使得藤波回过神来。

「我并没有意思要杀她!」

藤波大声嘶吼,胡乱地猛抓头。

「那天晚上,我叫她立刻离开这里。我想赶紧把她赶出樱花宫……」

藤波不想让早桃在樱花宫多待片刻。听了阿榭碧的话以后,她立刻把早桃叫过来,命令她立刻离开这里。

「因为早桃,原本就不是宫乌……我想,她一定也能变成鸟形……而且我听说,只要有一件苏芳和服,生活暂时不会有问题,所以就让她穿上真赭薄的和服——从土用门的平台,把她推下去。」

早桃不肯走,藤波很火大。早桃一直恳求藤波,拜托藤波听她说。但藤波听到她说「阿榭碧或许不是你想像中那种人」时,顿时勃然大怒,一边嘶吼「你滚吧」,一边用力推她的背。如今推她的背的触感,依然残留在手中。那时听到一声很长的惨叫声,藤波瞬间有了不祥的预感。

早桃沉入黑暗中,那双不停在空中挥动的白手,如今依然深深烙印在眼睑里。

她在坠落途中一定会化为鸟形。现在一定也平安无事,在某个地方好好活着。藤波不断如此告诉自己,但还是没用。因为烙印在记忆深处的早桃的脸,每晚都浮浮沉沉地出现。

而实际上,早桃已经死了。

「为什么……?」

藤波喃喃自语地低吟。

「为什么早桃死了呢?为什么没有变成鸟?为什么……」

「为什么」的语音快要消失时,被一个充满惊愕、颤抖的声音盖了过去。

「你刚才说,你让她穿上和服?」

声音的主人是白珠。她在一巳的搀扶下走了过来,双脚颤抖得很厉害。

「早桃穿着和服对吧?那她当然变成鸟形也飞不起来呀!」

藤波不懂这话什么意思,目瞪口呆地看着白珠。白珠继续说:

「穿着和服就无法变成鸟形,就算变成鸟形也会被和服缠住,没办法顺利飞起来!」

「可是……」

藤波抬头看向守在哥哥后方的近侍。

「藤宫连和近侍,大家都穿着和服不是吗?端午节的时候、七夕的时候,这个人都和现在皇兄一样,穿着黑色和服!」

「这是羽衣啊,藤波。」

皇太子垂怜地看着藤波。

「羽衣……?」

藤波蹙起眉头,皇太子轻声喟叹。

「给你看比较快吧……雪哉!」

「是,小的在。」

被称为雪哉的近侍,很有默契地抱着白色和服跑了过来。皇太子将他递来的白色和服穿了半身,然后直接缓缓地举起双臂。

这幕景象,简直像一棵年轻的树,一口气长成了大树。

接着响起啪啪的声音,皇太子的双臂变成了雄伟的翅膀。穿着黑色和服的那只手臂,黑衣直接变化为羽毛的一部分,成为一只美丽的黑翼。另一只套着白色和服的手臂,却因为羽毛在中途卡在袖子里,弯曲成奇怪的形状。皇太子轻轻挥动自己的双翼说:

「就像这样,羽衣是靠意识做出来的,宛如身体的一部分。只要会变身的人,任谁都做得出来。但这个很耗心神,所以有和服是最好的。」

「山乌之所以穿羽衣,是因为他们没钱买和服。」

雪哉在皇太子后面,出声补充说明。

「但是,为了战斗时能立刻化为鸟形,武人们也很喜欢穿羽衣。武人和山乌的穿着之所以一样,就是这个缘故。」

「因为穿着和服,无法立刻变身。」

皇太子突然把手一挥,翅膀立刻变回人的手臂。藤波惊愕到说不出话,皇太子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你不知道啊。」

虽然瞒着樱花宫的人,但其实早桃死的时候,是以半人半鸟的形态倒在山谷里。若她有穿着羽衣,应该不至于死。

早桃死了以后,嘉助失去和阿榭碧通信的管道。但他无法放弃阿榭碧,于是找到爬上山崖、潜入樱花宫的路线。嘉助潜入樱花宫后,搞错赭红色和服而误闯秋殿,在知道自己搞错后又逃进藤花殿。

然后察觉到早桃为何死掉的泷本,出手杀了嘉助。

藤波是为了保护阿榭碧,泷本是为了保护藤波,于是造成这样的结果。

「啊,怎么会这样……」

阿榭碧突然哭了起来。双手掩面,边哭边说:

「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因为我说了招人误解的话!」

阿榭碧哭个不停。不知情的人,应该会觉得她很可怜。

「对不起,藤波公主。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藤波公主会这样误解我的意思。」

皇太子目光如冰,瞪着她那犹如天真的小孩艘哭得抽抽答答的背。

「你应该道歉的人,只有藤波吗?」

听到皇太子这句话,阿榭碧抬起泪光闪闪的眼眸。

「当然还有早桃和嘉助,他们的运气实在太差了。我觉得很遗憾。真的——很可怜。要是我能代替他们,不知道有多好。」

「阿榭碧。」

皇太子以完全失去温柔、没有温度的口气,叫她的名字。阿榭碧一边哭着,抬起即便如此也很美丽的脸庞,抬头看皇太子。

「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我是绝对无法原谅那种,认为只要没有恶意就什么都可以被原谅的人。我不可能原谅这种人。」

「皇兄!」藤波尖叫,「求求你,等一下!不是的,姐姐没有错啊!」

「藤波公主,大紫御前叫您过去。我们走吧。」

泷本不管藤波哇哇大哭地恳求皇太子,硬是把她抱起来,走进了藤花殿。藤波离开之后,中庭顿时笼罩在难以言喻的寂静中。

阿榭碧茫然目送藤波离去后,依然以美丽的哭泣脸庞看着皇太子。她若有所思地,以轻柔的声音对皇太子说:

「皇太子……不晓得您记不记得,其实我小时候曾经看过您。」

皇太子忽然把目光转回旁边,摆出愿闻其详的态度。

「而且,」阿榭碧嫣然一笑,继续说:「从那之后,我一直爱慕着您……」

说这句话的阿榭碧,非常非常美丽。

秀发随着夜风飘扬,形成甜蜜馥郁的漩涡。

沉稳地叠穿在灰樱表着上的唐衣,绣满了宛如象征今天这一天的樱花。

在华丽的樱花中,淡褐色的秀发在内敛的金色刺绣上飞舞。

从水汪汪的大眼睛溢出的泪珠,在皎洁的月光下,璀璨得有如大颗的水晶珠子。脸颊一片樱花色的潮红,半开的朱唇,水嫩得有如盛开前的花蕾。

这副模样,宛如樱花精灵直接变成了人。

皇太子凝视了阿榭碧片刻,以稍微有点温度的冷淡,开口说:

「……我也记得。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女人很美。从那之后,你似乎变得更美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阿榭碧露出些许惊讶之色,显得很高兴。但皇太子继续说:

「但也只有这样。」

听到皇太子这句话,这次阿榭碧彻底变成惊愕、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个表情一点都不美,只是愣住了、傻住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可是,你在女儿节的时候对我笑……」

「我确定,我不是在对你笑。谢谢你喜欢我。」

皇太子转过身去,背对阿榭碧。

「但是,很抱歉。我讨厌你.」

语毕,皇太子直接走出中庭,没有再回头看她。

——樱花盛开。

淡红色的樱花,浮现在深蓝的夜里。花海形成一波波的白色波浪,涌了过来又退去。深蓝在波浪与波浪间摇晃着。热气宛如全被花夺走了,流进喉咙的夜气冰冷沁寒。这可以叫做「花冷」吧?皇太子不确定地想着,边想边走。

月光没有热情。

被冷白的月光逗弄的樱花,非常美丽,也非常冰冷。

「喂,那边那个苍白瘦弱的家伙!」

被突然这么一叫,皇太子回过神来,停下脚步。这里是白天举办过宴会,赏花台前的透廊。完全不记得,怎么走到这里来。看来是太久没这么恼怒,气晕头了。皇太子不禁如此暗忖,还事不关己似地佩服起来。

「你有没有在听啊,笨蛋!」

头狠狠地被敲了一下,皇太子终于带着苦笑回头。

「喂……你的身分还没恢复吧。万一被山内众以不敬之罪抓起来怎么办?」

「那又怎样!」滨木绵神气地交抱双臂。「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所以什么都敢做。」

「这样子啊。」

「对啊。」

忽然,两人都静默下来。两人静静地凝视对方,看似目不转睛在观察彼此——但,其实是这样。

「你长高了啊。」

「你才是。」

「那,你已经从苍白瘦弱的家伙毕业了吗?」

「跟我们一族相比,算是还很苍白瘦弱吧。」

「那不就一辈子注定苍白瘦弱了。」

「倒是你苍白瘦弱就很足够了。」

「居然干这种蠢事。」滨木绵故意嘲讽地叹了一口气。

「十年不见,难得重逢,你还真冷漠啊。」皇太子故意装出遗憾的表情说。对此,滨木绵绷着脸,低吟般地问: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指的是,南家大公主是我以前的损友?还是我以前的损友其实是个女孩?」

「你果然知道了啊!」滨木绵大叫。皇太子忍不住开怀大笑。

「真是的!好久不见了,阿墨。」

「你也完全没变,我松了一口气呢,奈月彦。不,应该说遗憾。要是你这种吊儿啷当的态度有被矫正就好了。」

滨木绵垂下双肩继续说:

「你并不是没变,只是单纯没有长大吧?」

「或许吧。我也没什么自信。」

皇太子——奈月彦,一脸正经地说。

「先不讲这个。你刚才问我什么时候发现的,我只能回答,打从一开始就发现了。」

「打从一开始?」

滨木绵挑起双眉。奈月彦率直地点头。

「对啊,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女孩子,而且在那个时间点,要察觉你是失势的南家当主的女儿也不难。为了惯重起见,我还查了户籍。毕竟为了逃税,有男人会伪装成女人,但女人伪装成男人的倒是很少见。所以我会觉得事有蹊跷也是理所当然的。」

奈月彦说得一派轻松,但当时他只是个七岁的男孩。虽然滨木绵知道他很聪明,但也无力地抱头。

「那你从那时候就知道,我是你母亲的仇人的女儿?」

「这是个问题吗?你又不会杀了我,我觉得没什么好在意的。」奈月彦说得满不在乎。滨木绵的头真的痛了起来,但奈月彦没理她,继续淡淡地说:

「话说这次的登殿,你叔叔似乎打从一开始就不想隐藏你的真实身分。我听到你的年纪时,立刻就想到你是阿墨了。」

「你的脑筋真好啊。」

滨木绵吐槽般地说,直勾勾地瞪着奈月彦。

「既然你脑筋这么好,对于自己干的好事,也差不多该担心害怕了吧?你知道『四面楚歌』这个词吗?」

滨木绵表情严肃地继续说:

「你现在可是跟四家为敌喔。你就乖乖地让西家靠过来不就好了。」

「不,这样就好。这完全在我的计划中。」

看到滨木绵质疑不解的眼神,奈月彦将双手放在御帘已经收起的高栏上。他鸟瞰下方的眼神,很自然变成了金乌的眼神。

「在这个山内,能够掌握政治实权的,只有四家而已吧?」

「你……」

滨木绵立刻明白他话中的含意,不禁睁大眼睛。奈月彦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侧眼看她的表情,然后将视线转回前方。

「从我父亲那一代以来,宗家的势力明显地转弱。没有理由到我这一代还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希望四家的力量能够尽可能均等。」

奈月彦带着勇敢无惧的笑容说。选了代表四家的其中一位公主,那一家的势力当然就会变强。

「所以你才故意刺激真赭薄,让她主动甩掉你……?」

「其实我对她说的也不是谎言。但西家再这样靠我把持势力的话,我也很伤脑筋。所以我有必要把面子做给真赭薄,让她甩掉我。她本身没有错,但我实在不能选她当樱妃。就是这么回事。」

奈月彦以闲聊的心情,轻松地继续说:

「我需要一个能履行皇后的职责,又能不破坏四家角力关系的女人。」

滨木绵听到那番话,突然抬起头。只见奈月彦不知何时开始,早就一直凝视着自己。

「我并不觉得你特别,也没有爱上你。即便你入宫,这一点也不会改变。以后,必要的话,我会娶好几个侧室。若情况需要,我也可能把你切割掉。但是,我不允许你唱反调,也不允许你和别的男人有深厚的感情。你必须扼杀自己,只能为了我活下去喔。如果这些你都能接受,而且也有觉悟的话——能不能当我的妻子?」

奈月彦迅速补上一句。

「你别搞错了。就如我对真赭薄说的,我不打算用感情来选妃。就极为高度的政治判断而言,这么说是上上策。」

光就字面来看像是在掩饰难为情,但奈月彦说得很认真。然而这幅两人宛如在互瞪的光景,看在旁人眼里一定觉得会一触即发。

「不想感情用事,是吗?」

「没错。所以我才等抚子登殿之后,才来这里。」

他在等的是,决定新的夏殿主人之后,滨木绵完全被排除在南家之外的时刻。

「——我懂了。那好吧,我接受。」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滨木绵答得相当干脆。当她傲然回答后,又补了一句。

「可是,我有条件。」

奈月彦没料到她会来这一招,顿时睁大了眼睛。

「什么条件?」

看到奈月彦立刻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滨木绵一脸认真地说:

「你刚才的那些话,我全部接受。不过,不管有没有政治上的理由,如果你有了喜欢的女人,可以毫不犹豫娶她为妻。这本来就是我们策画的政治婚姻,你没有必要顾虑我。」

滨木绵继续说:

「喝酒、女人、赌博,我都允许你。但是,唯独为你送终一事,请让我来。我知道这样很任性。」

滨木绵以真挚的眼神说。奈月彦凝视着她的眼神,沉沉地点了一个头。

「我明白了。我答应你,一定。」

奈月彦如此宣告后,滨木绵沉沉叹了一口气。像是长年在外面流浪的人,终于回到家的叹息。

「对了。我真正的名字,叫做墨子。」

「墨子啊。虽然很直白,但是个好名字。」

奈月彦低头说:「今后请多指教。」墨子陷入难以言喻的感慨中。

回想起来,这真是一段漫长的时光。认识这个男人以来,一直被他耍得团团转。因为父亲的关系,他成为自幼丧母的小男孩。虽然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他的妻子,但这么多年来,没有一天不为这个男人的幸福祈祷。

墨子看似疲累地低着头,过了片刻,开口说:

「那么,我已经是你的妻子罗。」

「是啊。」

「到时候,身分等等问题也就能解决了。」

「是啊……嗯?」

「让我揍你一拳!」

说话的同时,拳头就飞过来了。奈月彦意外地吃了一记狠拳,手摸着刺痛发烫的脸颊,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我还以为你爱我爱得要命……」

看到奈月彦一脸搞不懂为什么被揍的样子,墨子快活地哈哈大笑。

「今后,你要好好学习什么叫做少女心。」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好不容易收拾了中庭的混乱,真赭薄到处找皇太子和滨木绵,终于找到两人时,不由得诧异地问。两人一起回头看过来的模样,简直像是对照组。滨木绵满脸笑容,双手插腰;皇太子的一边脸颊很红,不知为何一屁股坐在地上。两人面面相觑之后,小声地互相低喃:「不知道耶,什么事啊?」

「真赭薄,怎么了?你那边整理好了?」

滨木绵一副对皇太子死心似的,转过头来对真赭薄说。

「好了。不过,大紫御前叫皇太子殿下过去。」

「大紫御前?」

皇太子靠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搔搔头。

「真是急性子。抱歉,我去去就来。」

「小心点喔。」

「好,我知道。真赭薄公主,你能不能在适当的时间来接我?」

「我明白了。」

听到真赭薄的应允声,皇太子动作敏捷地由透廊离去。目送他的背影的两位公主,窃窃地窥探对方的表情。

「……他叫我当他的妻子啦。」

「果然!我就知道一定会变成这样……所以呢?你要入宫吧?」

真赭薄问得紧张兮兮,滨木绵冷淡地点点头。

「看来那家伙技高一筹的样子,没办法。其实我并不想入宫。」

滨木绵嘟哝地说。真赭薄心神不宁地问:

「现在问这个也有点迟了……但你真的愿意吗?」

又是没办法,又是不想入宫,怎么听都让人觉得她没什么意愿。滨木绵察觉到真赭薄在为她担心,突然哈哈大笑。

「你突然怎么了?刚才你还说应该入宫的人是我呢。」

「因为你和我们梦想入宫的人不同,你是真的认识皇太子这个人吧?所以才会那么讨厌入宫。我是胡乱猜测的。你这些日子为他的付出,或许不是来自对他的感情。」

真赭薄说得吞吞吐吐,但滨木绵听得出话中玄机。

「我懂了。你是认为我做这些事,可能是为了赎罪,为了替我父母犯下的罪过赎罪。」

滨木绵说得毫不忌讳,倒是真赭薄畏缩了起来。

「呃,也是啦,可以这么说。若是这样,可能就有点多余了……」

滨木绵定睛凝视真赭薄,叹了一声和这个场合不搭、很夸张的气。

「我深深觉得那个男人真蠢啊。如果我是个男人,会毫不犹豫娶你为妻。虽然你很奢侈,会有破产的危险。」

语末还挖苦了一句,听得真赭薄满脸通红。

「开玩笑也要有限度!」

可能因为这样谈开了,真赭薄双手插腰还以颜色。

「约定就是约定。如果你要入宫,我就要当你的侍女。」

「喂,不会吧,你是认真的?」

「当然!」真赭薄翻起眼珠子。「所以,你打算怎么做?如果你要入宫赎罪,我也会想好对应之策。不是为了皇太子,只是单纯为了你哟。」

「哦,这真是令人安心啊。」

这次滨木绵真的笑了,毫无挖苦之色。

「不过,你不用担心。确实也有赎罪的层面。可是……」

这句「可是」使得真赭薄脸色转为阴霾。滨木绵津津有味地端详她的表情说:

「这只是因为我父母做了那种事,我一定要对他抱有愧疚感。只是这样而已。并不是一直活在悲叹里之类的事喔。」

滨木绵一脸无忧无虑地说:

「其实那家伙,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坏。他和阿榭碧刚好相反哟。因为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所以才会给人那种感觉。」

看到真赭薄一脸难以接受的表情,滨木绵笑说:「有一天你不想懂也会懂的,其实那个男人啊……」滨木绵突然收起笑容,露出一脸温柔的表情。

「他是会为了杀死自己母亲的人而哭泣的男人。你不认为就某个意义来说,这是最悲伤、最痛苦的事吗?」滨木绵说。

真赭薄听到这句话,觉得稍微窥见了皇太子和滨木绵之间的过去。

看到真赭薄默默不语,滨木绵忽然一改表情说:

「……好了,去接他吧。大紫御前至今已经想杀他好几次了,大意不得。」

「不会吧?」真赭薄惊愕地问。滨木绵极其认真地回答:

「你知道那家伙原本身子很弱吧?但不可思议的是,离开宫廷到外面的时候,身子一点都不弱。他的身子变弱时,都是因为吃了大紫御前安排的饮食。」

真赭薄的脸色骤变。滨木绵对她点头,继续说:

「你也要小心点。我劝你不要在大紫御前的房间待太久。」

「你是什么意思?」

大紫御前的房间幽暗而充满淤塞甜郁的空气。虽然有着幽微的灯火摇曳,但御帘后方可说一片漆黑。皇太子尽量将呼吸放浅,留心不要吸入太多焚香飘出的烟,沉着地望着御帘。

「我没有什么意思啊。我只是说,我要娶你的外甥女为妻。」

皇太子没有改变说话的语气。他的模样虽然流露出犀利的氛围,但带着飘飘然的感觉,令人捉摸不定。突然「啪」的一声,御帘后方传来惊人的打扇声。大紫御前似乎心烦气躁。

「滨木绵已经不是四家的公主了。你若娶这个女孩为妻,不就等于愚弄了登殿的公主们?」

「您的意思是,此举会让四家颜面扫地?也是,确实可能变成这样。」

皇太子一派轻松地点点头,继续说:

「四位当主会怒火中烧,或是乱了方寸,想必很难堪吧?但是,这也不难处理。」

皇太子露出一抹笑意。

「随他们乱吼乱叫就好了。您忘了吗?宗家并非四家的走狗。我有必要看他们的脸色,扭曲自己的意愿吗?」

「自以为是。」大紫御前以低沉的嗓音说:「你太自以为是了。若你认为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什么都办得到,你很快就会自食恶果。」

这种威胁性的说法,会使得在场听到的人都浑身发抖。但此刻在场的人是皇太子。若有不畏惧她沉静恫吓的人物,除了皇太子别无他人。听到大紫御前这句话的瞬间,皇太子双眼一亮,笑容的种类也变成不容侮辱的那种。

「这究竟是在说哪一边呢?大紫御前。不仅自以为是,还习惯性藐视主家的,应该是四家才对吧?尤其是……」

皇太子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可怕的笑容。

「尤其是南家,特别显著。明知那是杀了我母亲的人的女儿,竟敢还让她登殿。这件事公开出去的话,在朝廷上会受到严厉指责吧?」

「我认为,」大紫御前毫不惊慌地说:「想让这个女孩入宫的皇太子,没资格说这种话。」

「您说得没错。关于这件事,我就噤声吧。」

但皇太子没有就此打住。

「话说回来,您在『观相』的阶段,明知阿榭碧没有资格登殿却视若无睹,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很有趣呀。」大紫御前笑说:「我看中的『乌太夫』,似乎表现得超乎我的期待。」

皇太子眯起眼睛低吟,「原来是低级趣味啊。」然后露出嘲讽的笑容说:

「您知道吗?贵族说的『乌太夫』和民间广为流传的『乌太夫』,内容截然不同。贵族间的『乌太夫』是可笑之辈,但在民间并非如此。」

不可思议的,山乌们流传的「乌太夫」,是和高贵公主坠入情网的兄乌,与被皇太子一见倾心而召进宫里的妹乌,两位兄妹的故事。但后来,高贵的公主变心爱上皇太子,而皇太子也厌倦了妹乌,转而向公主求爱。结果兄妹都成了碍事者,分别惨遭心爱之人的毒手,下场都死得很惨。

毫无疑问,这是个悲剧故事。

「我不敢说哪一个才是真实,毕竟是传说中的故事,而且只要我们还活着,大家都是乌鸦。指称别人是『乌太夫』的人,我打从心底瞧不起。但是,我想说的并不是这种事。」

皇太子进入正题。

「宗家有必要恢复原本应有的态度。而且,有宗家自觉的人也太少了,您不认为吗?」

「你想说什么?」

这句话明显带着怒气。

「若你说的是藤波或泷本,那是樱花宫内部的事,你无权干涉。」

「说得也是,但我最想说的并非这个。最没有宗家自觉的人,是那个人,还有您自己。」

皇太子带着冷笑继续说:

「您的言行举止,绝对不是宗家该有的。您到现在还是南家的人,所以您才会轻视我,打算把自己的儿子和抚子凑在一起。」

对此,大紫御前没有回答。皇太子继续说:

「所以,我才会娶滨木绵为妻。您明白这个中的含意吧?」

面对这个弦外之音,御帘里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这很明显是皇太子丢出的威胁。在这个山内,能够掌握政治实权的,除了四家之外还有一家,那就是宗家,亦即金乌本人。打从出生就被说是真正金乌的、天子的御子奈月彦。照这样下去,他应该可以拿到父亲手中的政治实权。到时候大紫御前会变成怎样?这就是皇太子给大紫御前施予的弦外之音的压力。

在两人互瞪的紧张气氛中,走廊那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奈月彦。」

气喘吁吁一冲进来就说话的是一名穿着薄衣的男人。气质高雅而俊秀的脸上,此刻脸色铁青,额头冒着冷汗。

——这就是之前皇太子没说出口的,和阿榭碧通信的第三个男人。

「哦,好久不见了啊,父皇。」

「我听说你要让谁入宫了,这究竟是——」

「是滨木绵。不是四家,算是爆冷门吧。」

皇太子瞪着父皇,冷冷地继续说:

「我绝对不会选阿榭碧。您竟然写信给阿榭碧,真是太愚蠢了。藤波也因您做的事情感到很困扰。浮云和阿榭碧,绝对不是同一个人。您在浮云那里没能得到的答案,也不可能在阿榭碧身上得到。」

皇太子无动于衷地看着双唇打颤的父皇时,发现入口附近有个一直低着头的女孩。看到那色泽美丽的秀发,皇太子知道接他的人来了,于是不自然地以开朗的语气说:

「那么,我先告退了。两位似乎很久没有聊天,夫妻俩好好聊一下吧。」

皇太子挖苦地说完便转身走人。这时拼命低着头的真赭薄,放心地吐了一口气,跟着皇太子后面离去。

「当今的陛下,打从心底深爱着浮云。」

两人离开大紫御前的房间后,走在通往藤花殿的路上。屡赭薄犹豫着要不要发问之际,皇太子主动说明给她听。

「可是,你也知道的,浮云被大紫御前挤掉了。浮云告假返乡,两人有段时间无法见面。」

后来终于能够频繁见面,是因为当今陛下——也就是当时的皇太子,想把浮云当作侧室迎娶入宫。可是在这之前,发生了一件事。

「入宫之前,浮云怀孕了。」

真赭薄惊愕地倒抽一口气,紧张激动地说:

「那么阿榭碧,那个女孩是,当今陛下的……?」

「他是这么认为。至少刚开始是这么想的。」

卯古歧知道浮云怀孕后,高兴得欢天喜地。但是,入宫的通知迟迟不来。不仅如此,之前经常来访的皇太子,从那之后也不来了。

「因为后来事情的真相,终于浮现出来了。那个女婴,并非当今陛下的孩子。」

真赭薄顿时瞠目结舌,皇太子则是郁闷地叹了一口气。

「由于不知道真正的父亲是谁,后来浮云没能入宫,决定直接成为东家当主的侧室。」

真赭薄又倒抽了一口气。

「那么,东家当主打从一开始就知道,阿榭碧不是自己的女儿吗?」

皇太子点点头。

「当然知道。不过,那个男人也不好惹,内心应该是对阿榭碧保持警戒。若阿榭碧重蹈覆辙、步上母亲的后尘,他会很头痛吧。」

所以阿榭碧明明好好的,却说她病弱,把她和浮云的忠诚侍女宛如监禁般地放在别邸。但结果一切都是白费心思。

「若当今陛下的脸皮也和东家当主一样厚就好了,偏偏却软弱无比,令人伤脑筋啊。所以他为了弥补失去浮云的失落,突然娶了侧室,生下了我和藤波。」

但事情都过那么久了,现在写信给阿榭碧又是为什么呢?

「……可能是当今陛下,对浮云还念念不忘吧。」

思念到想从她女儿身上追寻她的身影。

气氛凝重了起来。

真赭薄心想,原来真相是这样啊。实在叫人难以承受。

「浮云公主是怎么死的?」

真赭薄有点好奇,试着问问看。对此,皇太子喃喃地说:

「被杀死的。」

「杀?被杀死的?」

真赭薄惊愕地说,停下了脚步。但皇太子毫不停顿地继续走。

「被男仆刺死的。在她外出赏樱的地方,用菜刀。」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皇太子静静地说:

「浮云是出了名的黑发美女。而刺死她的男仆,是罕见的淡褐色头发哟。」

真赭薄已经完全说不出话。

默默走了一会儿之后,皇太子忽然娓娓道来。

「听说,她和我母亲很熟。那是我和藤波都出生之后的事,距离那件事也经过了很久的时间。」

那时正在讨论谁来当藤波的羽母比较好,结果推举出来的人选是浮云,以及当时南家当主的妻子。

「我和滨木绵的母亲见过一次面,她和滨木绵很不像,感觉是个器量狭窄的人。即便令人讨厌,但不是会做出杀人这种骇人之举的人。」

奈月彦喃喃地说。

「夺走我母亲性命的毒,是可以少量混在薰香里使用的安眠药。但大量使用的话,会引发身体不适。虽然也只是会让人身体不舒服而已,但是,身子孱弱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生产后立刻用这种药,会使人睡得很沉,再也醒不来了。」

「——那是伽乱吧?」

伽乱只能在南领采到。从残留在十六夜枕边的薰香得知,里面加了大量伽乱。能够做出这种事的只有南家,因此南家当主和妻子陷入走投无路的困境。

「实际上送这个薰香的是南家当主的夫人。但长大以后,我觉得事有蹊跷,调查了一下发现,南家当主的夫人确实订制了特别的薰香,但不是送给我的母亲,而是送给了东家。」

送给了东家争取羽母之座的浮云。可是不知浮云为何没有用,却交给了十六夜。

「……不过究竟出了什么事,已经无人知晓了。」

「不,等一下。这么一来,滨木绵的双亲或许是无辜的吧?」

南家兄弟的感情很差,是众所皆知的事。弟弟以这件事为由,抢走当主宝座,把哥哥赶下台,这是很有可能的事。

「要是滨木绵知道了怎么办?!」

真赭薄吓得惊声尖叫,皇太子猛地停下脚步。真赭薄诧异地看着皇太子,却又被他下一句话吓到了。

「这种事情有必要说吗?」

真赭薄心想:「你在说什么啊?你明知她很在意自己父母做的事,也知道她喜欢皇太子更超越这个之上。若把事情说清楚,她便能没有顾忌地和皇太子和睦相处,一定会很高兴的。可是这个男人,居然一直在利用她的罪恶感!」

这实在难以原谅。

真赭薄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破口大骂之际,突然看到皇太子的表情,随即闭上了嘴巴。皇太子露出以前不曾有过的、悲戚愁苦的表情。

真赭薄定睛凝视他的脸之际,心中那股愤怒也慢慢地消退了。

「我想问您一件事。」

皇太子依然一脸悲戚愁苦:「什么事?」

「关于阿榭碧,和她的母亲……您是怎么想的?」

皇太子似乎没料到这个问题。他瞠目结舌,表情惊讶——但不假思索就回答了。

「阿榭碧不管别人怎么说,都相信自己是无辜的。她的母亲也一定一样吧?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不管周遭的人变得多么不幸,她们永远都是幸福的。」

他那超越愤怒、带着死心的声音里,回荡着一种寂寥凄楚。

「正因如此,阿榭碧和浮云公主——要是她们的幸福,不会给旁人带来不幸该有多好。我是这么想的。但不管如何,浮云死了,真的很可怜。」皇太子说。

真赭薄看着他忧伤的眼神,暗暗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滨木绵说得没错。

——阿榭碧和这个男人,确实恰恰相反。

既然这样,那就没问题了。

前方,已经看得到滨木绵在等候的赏花台。真赭薄忽然想起一件事,开口问皇太子。

「对了,皇太子。以前您经过这下面的时候,您对着这边笑,是在对谁笑啊?」

「不知道。」皇太子装傻。「那种事我早就忘了。」

滨木绵从透廊走了过来。皇太子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朝着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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