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旧的住宅地图,可以很快知道在冈谷公寓兴建前这里有什么。
根据一九九一年的住宅地图,公寓原本的所在地是停车场,两者的动工年份相同,停车场和冈谷公寓的建地也完全一致,因此绝对可以肯定这件事。换句话说,停车场成了公寓。
从这个时间点回溯,公寓在一九八九年版的地图上几乎一片空白。上头没有任何表示建筑物形状的房子标志或户名标记,因此应是空地。不过角地(注7)上有房子标志,还标记上「小井户」。这是小井户人家的房子。
至于一九八七年版的地图,可以确认除了小井户家还有三栋房。
其中两户是「根本」和「藤原」,剩下一家只有房子标志,没记载住户名称,想必不是空屋就是没挂上名牌。
不过,更久以前的住宅地图就找不到了,但可以看出一九八七年到一九八九年之间,三栋房子陆续消失,只剩角地的小井户家,其他部分成了空地。这块空地后来变成停车场,再变成冈谷公寓。
说到一九八七年之后,那时刚好是泡沫经济时期的最高峰。
一九八五年的广场协议(注8)导致日币大幅升值。担心日圆升值造成社会萧条的日本央行大幅降低放款利率,使得地价上升率超过贷款的利息,很快导致不动产投资过热。接下来,地价上升率高的地区接二连三被收购,达到一定面积后盖起公寓,而这些公寓也成了投机标的。
我确认冈谷公寓所在地区的地价变动过程,这里的地价在当时大幅上升,恐怕是碰上大规模的土地收购。实际上,仔细研究当时的住宅地图,可以发现冈谷公寓所在的地区沿着最近的车站周边接二连三出现空白,从中能够窥见这些空白变成公寓、盖起商业设施的过程。特别是面对车站大马路的地区,用十分惊人的气势重新进行土地规划。
然而,冈谷公寓这一带的土地收购不太顺利。
位在角地的小井户家始终停住,这片土地的利用价值便显著下降。不光如此,冈谷公寓周边像经虫子啃食——不,应该说像被啃到剩下零星的住宅散布其上。从被啃光的空白地区可以想见当时应该柯建商企图确保大马路到冈谷公寓某条捷径的区域,但并未成功,他们从一九八九年努力到一九九〇年,留下小井户一家,房市泡沫突然破了。
几乎所有的空地都和冈谷公街的用地一样暂时当了一段时间的停车场。但是,冈谷公寓周边有许多建地空间十分充分的独栋住宅区域,我不认为居民有这么大的停车场需求。恐怕是泡沫经济导致建设计划中止,只好暂时盖成停车场,冈谷公寓的用地也就此当了两年的停车场。
当时,名为「地上屋」的恶质土地收购业者在泡沫经济时期四处横行,说不定因此出过什么事。不过待我确认完报纸的微缩胶卷后,依然没发现这里出过自杀一类的坏事。
实际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是根本什么都没发生?
如今只能直接问当地人了,而且不只是随便问问而已,须积极地四处调查访问。
久保小姐很干脆地揽下这份工作。
「我是为了自己做的。如果调查完后知道什么事都没有,我就接受是自己多心;如果真有什么,也可以下定决定搬离这个不好的地方。」
幸好她认识一群住在公寓和附近区域的妈妈。这些妈妈和当地区域的妈妈团体一直保有联系;此外,拥有房子的人也会加入当地的自治会,我期待这些人为久保小姐搭起和当地人沟通的桥梁。
每当遭遇这种情况,怪奇侦探·小池壮彦先生总向对方说明自己在「调查这块土地的历史。」久保小姐也模仿小池先生的机智——我还要在这里坦承,久保小姐的编辑工作室作者头衔更是帮上大忙,登场人物的名字也全是假名。
根据周边居民的说法,这一带并没发生案件或事故。
最早受到久保小姐访问的是,身为年轻妈妈团体一员的益子美和太太的公婆、益子茂先生、益子香奈惠太太,与益子美和太太的丈夫纯二先生。
益子茂先生接受访问时是六十二岁,他搬到当地时刚好三十岁。
茂先生说:
「我是昭和四十五年(一九七〇年)——万博(注9)那一年搬来这里。」
茂先生在前一年退休,前东家是综合建设公司。他搬来时,日本正逢高度经济成长期,景气从他就职到壮年为止都很好。
「所以我才能在三十岁就拥有独栋房子,不过就是非常忙碌,家里的事都交给太太打理,我则专心丁作。」
因此,他不清楚附近邻居的事。由于当时有一年雇用延长期的制度,茂先生在六十一岁退休,有段时间很不习惯待在家里。他根本不认识周围的居民,附近也没常去的店家,可说没有打发时间的地方。
「现在好不容易习惯这样的生活了。虽然还是没地方可去,不过和孙子玩一玩,日子也就过去了。」
茂先生退休的同时,香奈惠太太开始打工。
「我高中一毕业就相亲结婚,没出过社会就被关在家里,想趁这时累积一些社会经验,而且每天和先生大眼瞪小眼也很累啊,他本来就一直不在家嘛。」
香奈惠太太爽朗地笑了。
香奈惠太太负责准备早晚餐,中午则由媳妇美和下厨,打扫洗衣也是如此。期间,照顾美和已经四岁的儿子飒人小弟的工作就落到茂先生身上。
「我不清楚这一带的事呐,你还是问我太太吧。」
茂先生这么一说,香奈惠太太也说:
「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我们不太跟这一带的人往来。」
益子家在一九七〇年搬到这里,搬来时,这里还在开发阶段,接近大马路的区域出现零星的全新独栋楼层,不少留下的田地和农家坐落在房屋之间。
「长期住在这里的当地人都有一定的横向联系,但我们这些新居民和他们根本没什么交流。我们也加入了町内会,但很长一段时间,带头的人都是本来就住在这里的人,我们只能默默听他们的话。」
长期居住者和之后搬来的新居民间存在隔阂。
自治会基本上由旧居民掌握,新居民就算参加,也被他们当成「客人」。尤其是关于土地的祭祀或习惯,新居民有很多不清楚的眉角,无法站在资讯对等的立场提出意见;取而代之的是,新居民就算不去担任需要负起众多麻烦责任的干部,也不会因此被旧住民多嘴干涉什么。
「虽然也是慢慢有改变,不过我们家不太热中自治会的活动……真的只知道附近邻居的事,而且也很片面。一般来讲,不都会因为孩子在当地学校念书,最起码和孩子同学的父母形成横向联系吗?我们老大和老二很会念书,都念私立学校;次男纯二成绩不好,上当地的公立中学,不太会念书,我们也觉得有些没面子。」
「最后,我们就没和其他孩子的父母有任何交流了。」
香奈惠太太笑着说。
纯二现在是二十六岁,媳妇美和则是二十二岁。纯二原本性格倔强又难相处,不过历经结婚、儿子飒人的出生,逐渐成为圆融的好爸爸。
「不过很会念书的长男和女儿到现在还是单身。长男在国外,女儿也在很远的地方,两人都有工作,不太可能和我们同住。结果到最后,我反而觉得纯二最有出息,娶到愿意和老一辈的人住的太太。」
纯二高中毕业后在当地运输公司工作。二十二岁时,娶了小他四岁的美和,立刻生了飒人小弟。纯二和邻居也没什么交集。
「虽然不是说我在这都没朋友,不过在附近的朋友倒是一个也没有,毕竟这一带的人都不喜欢我啊。」纯二苦笑,「美和反而和这附近的人感情很好,她一点都不知道客气。」
附近年轻妈妈组成的团体和美和很要好,但都是搬过家的人,不是长期定居在此的居民。茂先生如此感叹:
「小时候,知道家里附近住着哪些人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我的老家是很小的小镇,说不定不是时代的问题,是地区的问题。」
香奈惠太太也点头说:
「我觉得还是时代不同吧?我在家时,多少会和邻居维持最基本的联系,也会聊聊天。总之,我知道现在的邻居,但要是问到以前有哪些邻居就不知道了。」
香奈惠太太大致知道附近的人家,也记得他们的长相,碰到面都会打上招呼,送回览板时也会站着讲几句话,但不知道邻居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因为关系很薄弱,一旦对方搬走就不记得那些人的事,常想不起几年前还住在这里的人。
「泡沫经济时期更是如此。十年前,这一带的人家变化很大。长期住在这里的人渐渐不在了,新的人也搬进来。而且,盖起来的建筑都不是普通的平房,反而是大楼和公寓,我们自然也和他们没有往来了,所以真的完全不清楚。」
不过,他们还记得冈谷公寓兴建前,那块土地是停车场。
「但没什么车子会停在那里,几乎和空地没两样。」
纯二回顾着。此外,那里在成为停车场前也是空地。
在泡沫经济时期,很多老房子的住户碰到土地收购就选择搬走,留下来的土地慢慢变成建设用地,最后只剩位在角地的小井户家。
「我还记得小井户家的事。」香奈惠太太说,「实在太难忘了。」听她这么说,久保小姐做好了那户人家曾经发生案件的心理准备,不过并非如此。
「其实那里是很有名的垃圾屋。」
别说是院子,篱笆和隔壁空地的边界上都堆满了高高的垃圾。
「我们搬来时,小井户家就住在这里了。他们虽然住很久,不过似乎不是当地人。我不太清楚他们何时搬来,但他们住在屋龄很大的木造房屋。」
益子家搬来时,小井户家还没有垃圾。
那是年纪很大的女性和中年儿子组成的双人家庭。那位女性后来去世,儿子留下来,垃圾则住不知不觉间增加。整栋房子乱七八糟,庭院的树木被垃圾埋住而枯死,有些地方的垃圾甚至堆得足足有一人高,甚至也可以从垃圾的缝隙窥见房屋的窗户被沾满汁溃的窗帘和垃圾埋住。
小井户家约在一九九〇年左右消失,当时纯二还是中学生。
「那一户的妈妈从我懂事起就不在了。对我来说,那里是老爷爷自己住的家,但我不记得看过老爷爷。虽然有老人在垃圾之间走来走去的印象,不过没和他说过话,也没真正看过他,所以根本不记得。」
「他是沉默怕生的人。」
香奈惠太太说:
「该说是茧居族吗?他总躲在家里面,足不出户,跟邻居也没往来。印象中,他是一个总在害怕些什么的人。我偶尔碰到他打招呼时,他总是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地躲回家里。」
因此,她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人,不过不断增加的垃圾为附近居民带来困扰。
「那真的很夸张哦。夏天的话,连我家都会闻到臭味,苍蝇很多就不提了,连乌鸦和野猫都会聚集过来。」
小井户堆积垃圾时,益子家也会委婉地向对方抱怨,「能不能处理一下贵府的垃圾?」不过,当垃圾堆到超过某种程度后,他们就不再提了。
「因为……如果我们讲了,他就愿意整理,一开始就不会堆积垃圾了吧?要是太罗嗦,招来对方不满也很麻烦。」
「真是伤脑筋呐。」这一带的住户只要碰面就会谈这件事,但也只能对超出常理的人家保持沉默。虽然对方看起来很沉稳,但无法保证他对周遭住户产生敌意后,不会骤,变成另一个人。
这段期间,恶质的土地收购开始了。周围人家接二连三搬走,连小井户家也消失了。
「是搬走了吧。」
久保小姐这么一说,香奈惠太太便加以否定。
「不是。小井户先生在谁也没注意到的时候去世了。」
似乎是在家里发现他的尸体。
「是异常的死亡吗?」
「好像是。据说是町内会的人发现尸体,我记得是夏天的事。因为实在太臭了,他们想上门抱怨这臭味实在难以忍受,去了才发现老先生死了,有一半的臭味是这个原因。不过因为平常本来就臭,大家都没感觉。毕竟那是垃圾山啊,天气又热,大家都认为臭是当然的。」
久保小姐问了死因,不过益子一家都不知道,遑论当时还没到益子家的美和。
「死了一星期还是两星期了——总之听说死了很久,但没听说是案件或自杀的风声,或许是病死的。」
那在小井户家附近的人家又怎么样了?
「隔壁是松坂家,是上了年纪的夫妇档,我们搬来时就在了。我记得他们没孩子。太太个性爽朗,先生也很亲切沉稳,这种个性让他们更难向小井户先生抱怨。虽然总说着『伤脑筋』、『很困扰』,但没听说他们特别前去抗议。」
香奈惠太太记得松坂先生是上班族,太太则是专业家庭主妇,不过不是很有把握。十五年前,这片土地变成冈谷公寓的建地后,松圾先生他们是第一户搬家的人,但不知道搬去哪里。
「他们好像说过要搬去哪个乡下隐居起来——小井户家的对面是根本家,我还记得他们家老奶奶的长相,其他就没什么印象了。」
关于根本家,香奈惠太太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他们在益子家之后搬到这里。年龄好像比益子夫妻大上一轮甚至更多,也有小孩,但几乎没往来,因此也不记得详情。关于这一点,纯二的印象也差不多,至少根本家没有能够和他一起玩乐的同龄小孩。
「我听人说,老奶奶已经失智了,老爷爷自己一个人照顾她。不过他们应该是和儿子一起住的。」
根本家的对面是藤原家,据说是久居当地的古老家族。
益子家搬来时,在自治会内受过他们的照顾,不过平常没特别往来。他们是农家,在稍微有点远的地方有田地。藤原先生比茂先生大一轮左右,香奈惠太太记得他是沉默拘谨的人。
「藤原太太也很木讷。都是老爷爷在处理町内会的事情,我对太太几乎没什么印象。」
香奈惠太太的印象大概就是这样。
她还记得对面三户及隔壁住户的脸和名字,也对搬走的人家长相有点印象,不过就不知道其他的事情了,尤其是泡沫经济时期搬走的人,通通从她的记忆中消失;茂先生更完全摸不着头绪,他当然记得小井户家,但其他人的住址和家族的记忆则极为暧昧不清;纯二比茂先生好一点,不过也大同小异。
除了三件情报,久保小姐等同毫无收获地离开益子家。
三件情报其中之一是:小井户家是垃圾屋,屋主是非正常的死亡;另一件则是,虽然记忆模糊,但没任何人家发生自杀事件,或至少没在某栋房子发现自杀的尸体,也没建筑物变成案件或重大事故的现场。
「有的话,我绝对不会忘记,一定会记得。」香奈惠太太很有自信。
但如果在外头自杀,就不是那么有把握了。
益子家搬到当地的期间,町内当然有人去世。虽然记不太清楚,但香奈惠太太记得附近四家都办过丧事。根据交情不同,她参加过葬礼,还帮忙筹画葬礼事务。她不记得听过任何自杀传闻,虽然不能断言真的没有,但香奈惠太太认为应该没发生过。
最后一件是,土地的记忆几乎断绝了,这说不定是日本都会区的普遍现象。两个巨大的断层,横躺在这块土地的记忆之上。
一道断层是起因于高度成长期间、急速剧烈的土地开发。
冈谷公寓一带在这个时期开始开发,土生土长的人和新近流入的人像洗牌一般混在一起,但久居此地的居民并未和后来移入的居民产生强烈联系,因此出现断层。
这道断层存在的同时,第二道断层出现了——泡沫经济时期的土地收购。
无论新旧居民,大部分的居民都因此扫出这里,同时不断有更新的居民搬进这块土地,导致以旧居民为中心的自治会活动被迫中止,而新流入的居民完全是流动状态,不会参加自治会,也不会和土地产生联系,在很短的时间便流向其他地方;好不容易留下来的旧居民和新居民持续进行世代交代。
像益子家这样的两代同堂家庭非常稀少,反而存在很多只有老人的家庭。老人一旦死亡,房子便面临拆除,改建成针对单身或小家庭的租赁公寓。这些公寓会呼唤新的流动居民,他们不会保存土地的任何记忆,因此,可说第三道新断层正在产生。
「第三道新断层正在产生——这样讲不知道恰不恰当。」久保小姐说,「再过十年,和土地有关的记忆就会完全消失了。」
现在还可以勉勉强强追溯到某种地步,但现实的问题是,就算联络上益子家介绍的旧居民,对方关于土地的记忆也不会和他们有什么差别,获得的资讯也很片面。不过为了召唤出往昔,只能试着拼凑零碎的记忆碎片,尽管要花不少时间。
「不过,我还是很在意小井户先生的事。他被发现时已经死了,该不会……」
久保小姐虽然这么说,但小井户先生是年老的男性,很难将他和使榻榻米发出磨擦声的气如腰带的东西」联想在一起;况且,如果久保小姐看见的腰带是金襕腰带,在黑暗中摇晃着的则是穿晴着的女性,起源也许要追溯到小井户先生之前。
我突然想到,这些事情会在何处产生连结呢?
不,该不会小井户先生就是导致一切问题的自杀者吧?认为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一名自杀者,说不定只是虚妄在作祟。
——但是,我在意的是别的事。
我们现在居住的这块上地,过去绝对也有人住过。在前任住户之前,有前前任住户,后者之前还有更之前的住户。到最后一定会追溯到什么都没有的荒野阶段,然而直到那时为止,到底有多少人住过这里、又过着什么样的人生?
很多人住过这里,就表示一定发生过各式各样的事,其中存在好事,也存在坏事,有时也伴随不幸的死亡——留下遗憾的死亡。
如果带着遗憾的死亡对未来造成影响,到底会影响到多遥远的时光?是无限,还是有限?若是有限,又是多少年?是几十年——或者是几百年?
如果不是住在「某个房间」的人导致这些事情;如果是一块尚未兴建任何建筑的土地,不仅对在那段期间住在「土地」上的人,甚至连现在的人都持续产生影响,这世上真的存在从未发生问题的场所吗?
我思考着这件事时,那一年结束了。
隔年二月,我参与了一个小活动。新家即将动工,我们因此举行开工破土仪式。
我不相信诅咒、占卜,盖房子也毫不考虑方位、风水,但依旧举行开工破土仪式。如果不进行,我便无法安心。这样的自己很奇怪,但还是参加了仪式。
我也想着究竟多少人知道自己居住的土地来历?如果是租房子,自己住进来前有其他住户是不证自明的事;另外,房间可能有小瑕疵,前任屋主还可能留下涂鸦之类的痕迹。换句话说,就算不喜欢,还是会意识到前任住户的存在,但始终无法具体想像出对方的模样。
纵使知道「谁」在这里存在过,但对方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住了多久?过着哪种生活?完全无从得知。我们大多时后也没有了解的机会,也没必要特别了解这些事,遑论想像这些出租公寓兴建前的状况。
自己盖房子也是如此,本来就有的建筑物是另当别论,但如果是空无一物的建地,真的有人深入思考这块土地在成为新建地前,存在什么样的建筑物、住过怎样的人吗?应该很少人会想像兴建旧建筑物前,这块土地上曾经有什么人。
事实上,我在看地的过程中从未想过这些。
看到建地的当下,单纯认为这是一块空无一物的土地,就算见到前一栋建筑的痕迹,脑中浮现的只有「以前的建筑拆掉了」这种程度的想法,想都没想过是什么样的建筑,经历何种历史?不过我在新家举行开工破土仪式前,不可思议地在意起这块土地前的事——盖过建筑物吗?如果柯,是什么人住在里面,又为什么放弃自己的房子?房子盖好前又是如何?土地的历史是怎么发展的?
我们家的状况非常单纯,看土地登记就知道大致来历。
这里在被买下前足农地,这件事很肯定,因为留下农地转为建筑用地的纪录。但就不清楚之前了,我想附近应该足寺院,因为查到一间寺院在平安时代(注10)遭烧毁的纪录,事后应该经过重建,但南北朝时期(注11)又毁坏了;此后,这里据战争成败分属许多阵营,但大致上没什么特别之处;江户时代时,这里似乎成了天皇家的领地,是皇室的财产,应该是农地;进入明治时期则成了京都府管辖的土地,划分为村。
总而言之,认为这里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应该没问题。
这里没发生过什么大事——这么一想,我莫名安心。
毕竟是为了住上一辈子而选的地方,实在不想买到背负复杂来历的土地。我是这么想的,不过,虽然是农地,也不是说绝对没发生坏事,但好好进行过开工破土仪式,真有什么因缘也清算好了。我用这种角度思考,不知怎的非常轻松,连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2 黑石邸
这时,久保小姐除了访问当地居民,也持续打听有没有办法联络搬出冈谷公寓的住户。聚集在公寓前的年轻妈妈小团体中,有人提到在常去的店里碰到以前的住户,久保小姐特别拜托对方代为介绍以取得联络。
「找到人了哦。」
春天即将结束的时候,隔壁社区的大塚太太告诉久保小姐。
冈谷公寓隔壁有一块区域,由屋龄较新的六户人家组合而成。
大塚太太是其中一户,她有个三岁女儿。大塚太太说以前有户姓黑石的人家,她和黑石太太颇亲近,两人一度在车站前的商圈碰面,黑石太太答应接受久保小姐的采访。但当久保小姐问黑石太太何时住在公寓,两人却开始牛头不对马嘴,聊一阵后,久保小姐才发现原来是大塚太太误会了。
「对不起,你要找的是公寓住户吗?黑石太太不是住在公寓,是住在我家斜对面那户人家的太太。」
这么说来,这一带的人都住不久吗?
位在冈谷公寓隔壁的小社区,是由建设公司兴建的贩售住宅所组成。社区开始销售时,建设公司取了一个像社区的名字;不过买了房子的大塚太太记不得了,为了方便起见,就叫它冈谷社区。
冈谷社区从一九九五年开放销售——那是在冈谷公寓完工且陆续有人搬入的两年后。当时一开放销售,大塚太人马上签约买下,因为建筑物还在进行基础工程,可以更改设计内容,其他房子也是。虽然因为住户需求,外观多少不同,不过基本上都是木造三层楼的狭小住宅。住宅和私人道路相对,东西两侧各有三栋房子相对并列。大塚家在一九九六年办好交屋手续搬进去。
那时,已有两户换了住户。
「付一户差不多满一年时搬出去,因为那家先生调职了,不知道还会不会搬回来,所以想卖房子,不过好像一直找不到买主。可是后来就没再见到房仲摆的看板,说不定放弃了。」
另一户就是黑石太太的房子。
黑石家在社区完工后搬进来,并在三年后搬出去,他们之后将房子外租,但房客都住不久。久保小姐告诉我:
「黑石家搬出去后,大约三年就换了五任房客,住得短的人差不多是住一季——大约三个月。现在的住户是住得最久的,快两年了。」
冈谷社区从完工到现在只经六年,但六户人家中已有两户搬走,怎么想都不太寻常。出租就另当别论,可是这里是贩售成屋。而且一间空了四年,另一间则是三年间换了五任住户。住最久的房客是现在一位姓安藤的男性,似乎是单身,不过大塚太太不清楚他的来历。安藤搬来时没过来打招呼,她只瞥见对方早晚上下班的身影,完全没交谈过。
黑石太太搬出去时说,「独栋房子实在很麻烦。」大塚太太心想,不知道是指自己不适合住这种房子,还是照顾小孩之余又要管理独栋房子,太辛苦了。
——实际上,是怎么一回事呢?
久保小姐在八月初透过大塚太太的介绍见到黑石太太。
黑石太太接受访问时是三十六岁,有一个八岁大的女儿。她在二十九岁搬到冈谷社区,女儿一岁。黑石家位在私人道路的西侧、靠近公共道路的角地。
搬家的理由是,「我不适合住这种独门独栋的房子。」她的丈夫经常长期出差,家里老是只有她和女儿,她心里不安,讨厌这种情况。
「为什么觉得不安呢?」久保小姐问,「这里的治安应该不差。」
「不是治安的问题……」黑石太太有些犹豫,「虽然是小事……其实有很多恶作剧电话。从我们搬进来就一直接到电话,而且逐渐增加……不,并不是什么有威胁性的内容,都是像无声电话那种程度的恶作剧,我并不特别觉得恐怖……但住在那里时,有很多让人不舒服的案件,像随机杀人、少年犯罪之类的,所以……」
「关于打恶作剧电话的人,您想得出来可能是什么人吗?」
「不,完全想不到……而且一接到恶作剧电话,我就立刻去确认窗户和大门有没有关好。但独栋房子的窗户不是很多吗?我当然会注意门户,可是玻璃破了就完了,偏偏这种房子在很多不容易注意到的地方都有很多门窗。」
人在客厅,就会在意洗脸处和寝室的窗户;在寝室,就会留意客厅和厕所的窗户;一旦为了矶认窗户有无好好关上而四处走动,就会惦记留在原地的女儿。
「可能因为我老是这样提心吊胆,所以开始觉得家里到处都有脚步声或怪声。隔壁的房间、楼上的房间,好像有人在这些看不到的地方走动……」
比如说,黑石太太某晚独自在寝室哄女儿睡觉时,隔壁房间传来了声音。听起来像有人不停走动——而且不只走动,还不断搬移东西。
寝室隔壁是一间特别空出来、作为女儿未来卧房的房间。没有家具,堆着一些装衣服的箱子、女儿会用到的小东西。像不再需要使用的育儿用具,亲戚朋友送的、女儿还用不到的衣服或玩具。黑石太太听到那些东西搬动的声音。
很恐怖,因此不敢看,但放着不管也让人害怕。
每当听到声音,她总这么想,犹豫到最后就会战战兢兢到隔壁一看,可是毫无异状。大概是自己多心了——下次应该也是相同状况。然而,尽管知道状况一样,心中还是有「其实下次就有什么」的念头。
纵使签筒内都装着落空的签,偶尔也会有中奖的签混进去,只是不知道是几十支中有一支,还是几万支中有一支。不过,确实有不幸抽到中奖的人。那些人应该作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中奖并刊登在报纸上吧?我也无法肯定自己绝不会中奖。
黑石太太在意声音,但不敢到隔壁确认,只能期望声音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停下;然而,声音依旧持续不断。「叽」的一声,像有人踏在地板上;「碰」的一声,像有人撞到东西。
黑石太太一如往常犹豫,然后终于起身,声音在她起身的期间还是没停下。
她悄悄打开寝室的门,左右窥视没开灯的走廊,确认走廊两侧或楼梯都不见人影或感受到其他人的气息,然后她小心翼翼、不发出声音地静静走出寝室。她想,如果声音在这时停下就好了,接着缩着身体靠着墙壁,走向同样面对楼梯的隔壁房,将耳朵靠在门上。
她无声将脸靠上门板,太阳穴感受着门冰凉的温度,并且竖起耳朵确认房内的状况。就在这时。
——唉……
另一边的耳畔,传来一道低沉厚重的男人叹息,近得光是耳朵就能感受到人的气息。
黑石太太全身血液倒流地转头一看。
不论是自己的身边,或是微暗的四周,都没任何人影。
「……我当然认为自己多心了,或许是幻听吧?但我觉得到极限了,没办法继续住在这种独栋的房子了。」
她向黑石先生诉苦,也跟娘家的双亲诉苦。大家都很担心她的状况,也安慰她一切都会没事,受到这种安慰,她觉得自己还可以忍耐;但只有自己和女儿在家时,她就感觉似乎还有其他人,一直听见某人发出的声音或脚步声。
「我实在太害怕了,先生一长期出差,我爸妈或婆婆就会来陪我……我妈妈也说好像有什么声音,说不定不全然是我多心。这房子实在令人不太舒服。」
这时,黑石太太的女儿身体发生问题,出现气喘的症状。带去给医生看后,医生说不是气喘;黑石太太则在购物回家的路上被脚踏车撞倒。那是在冬日的傍晚,四周已经暗下来。脚踏车没装车头灯,骑车的人也像一道黑影,只说句,「对不起。」就很快骑走了。黑石太太的腰和脚都痛到站不起来,而且当时没带手机,只好爬到附近人家,请对方帮她叫救护车。
「那声音很年轻,穿一身黑,样子看不清楚。我觉得简直像随机杀人犯……我知道对方不是故意的,可是对方好像一边笑一边说,『对不起』。」
在这之后,来家里帮忙的母亲摔下楼梯受伤、还有一台车忽然撞进黑石先生吃中饭的餐馆,各式各样的意外接二连三发生。
「……应该不是房子本身的问题,可是却成了很不吉利的地方。因为在买下那间房子前,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我公婆很早就说过想住在都会区的公寓。他们现在住的地方若是没车,买东西或上医院都很不方便,所以想买间公寓套房,我们一家直到他们退休前都可以住在那里。」
和公婆商量后,黑石家买下车站附近的公寓,然后搬过去。
「我完全放心了。和独栋房子相比,公寓真的安全太多,而且我家还是在八楼。搬过去后,我女儿就恢复了,也不再接到恶作剧电话。可能因为安心下来了,也没再听到怪声。」
黑石太太对冈谷社区的房子没有任何留恋,因为还有贷款,她将房子出租,用租金来支付贷款。出租相关事宜全委托房仲业者,据说房客都住不久,但她和房客没往来,也不清楚为什么房客住没多久就搬出去。
房仲仅仅告诉她,「有时候就是会这样。」
「说不定真的是那间房子有什么问题吧?赔钱卖也无所谓,但一想到搬来前就空出来的那些房子都没吗卖出去就觉得应该很难卖。」
见过黑石太太后,久保小姐告诉我:
「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从黑石太太的话听来,冈谷社区和冈谷公寓之间没有任何共通之处,甚至让人觉得打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异常,恶作剧电话虽然令人不快,但不足以称为异常,毕竟现代社会本来就常发生这种事。
——事实上,民众的确亲身感受到治安在逐渐恶化。
尤其是黑石太太住在冈谷社区的一九九六年到一九九九年间更是如此。
黑石太太搬进新家的前一年——也就是她签约的那年,发生了地下铁沙林毒气事件。在通勤时间的地下铁散布毒气的野蛮行为,大大颠覆大众对日常生活安全性的理解;黑石太太搬家的一九九六年,沙林毒气事件余波荡漾,隔一年,一九九七年则发生震撼世间的神户连续儿童杀害事件,接着是九八年的和歌山毒咖哩事件,还有九九年连续发生在池袋和下关的随机杀人事件。两个案件的被害者都是随机挑上,大众媒体更强烈煽动社会大众的不安心理。
再加上九八年发生男学生以蝴蝶刀杀害女老师的「栃木女教师刺杀事件」,九九年还有光市母子杀害事件——这段时间刚好是社会从神户连续儿童杀害事件以来,大为关注少年犯罪的时期。
黑石太太恐怕在心中把这些案件混在一起。
她搬走的隔年,也就是二〇〇〇年,接三连三发生同龄少年所犯下的丰川主妇杀害事件、西铁巴士挟持事件,冈山金属球棒杀害母亲事件,可说那年的关键字就是「十七岁」;此外,这年还有十六岁少年犯下的山口母亲杀害事件、十五岁少年犯下的大分一家六口杀害事件、十七岁少年炸毁歌舞伎町录影带店的案件。不论是谁,在当时都应该不会认为少年犯罪是在二〇〇〇年后骤然增加。
我们的社会在此之前就被「少年加害者」的不安所侵蚀。
大家的印象应该都是,这些少年犯罪的隐性契机宛如随意洒向各处的地下茎,萌芽长大后,爆发一般一口气长出新芽。
老实说,过去也常发生无差别杀人或路上随机杀人的案件。换句话说,打从过去就存在凶残的少年犯罪,但当时治安并未极端恶化,犯罪者也没特别凶恶,我们的社会一直都是如此;然而,大众媒体煽动社会大众不安的时期展开了,在这种社会氛围下一再接到恶作剧电话,当然会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不安如果非常剧烈,应该易于陷入家中有其他人的错觉、或听到压根不存在的声音;考虑到施工时间和黑石太太女儿的病状,可能是新屋症候群。建材的化学物质影响到黑石太太女儿的呼吸系统和黑石太太的精神状态。这时如果不断发生倒霉事,当然会觉得住在「不吉利的房子」,希望搬出特别买下的房子也不怎么奇怪。
「可是……」久保小姐不解地侧着头,「大塚太太没碰到问题,住得好好的,其他几户人家也没发生什么状况,只有那两户没办法住人。」
两户指的是,私人道路的西边、最接近公共道路角地的黑石家;及东边临接冈谷公寓、最里面的那户。这户是最先搬出去的人家。不知为何仅仅住上一年多就搬走,也没办法确认现在是不是还没找到买主。
「不过三年就换五任房客也是很奇怪。」
令人在意。对我来讲,如果短时间就会改变居住地,最初就不会租屋。
「如果能问问租黑石家房子的男性就好了,可是大塚太太几乎没看过他,突然上门拜访又像突击访问,我也不想这么做……」
「还是不要吧。」我苦笑,「我们只是因为在意才调查这些事,又不是感到对社会大众的义务才追究下去。」
「说的也是。」久保小姐笑着。
「对了,最近那个声音怎么样了?」
我这么一问,久保小姐用僵硬的声音回答我:
「还是一样。」
久保小姐访问完黑石太太没多久,我在刚好是大文字(注12)的夜晚,接到一通意外来电。
因为决定在年底搬家,那夜是我最后一次在住上许久的大楼顶楼看大文字,我胸怀感慨万分的心情和丈夫一起看完大文字、回到各自房间后,刚好接到那通电话。
是住过冈谷公寓四〇一号房的屋嶋太太打来的。
前些日子,我考虑到申请延长邮件转送服务,因此提笔写信给她。遗憾的是,信被转送回来,所以我改用宅配的方式寄出。
邮件转送服务须由本人提出申请,有限期间一年,想延长就须每年提出一次;但宅配业者通常会掌握收件人的新住处,将货物送到收件人的新居,可说是特别服务的一环,但也因此不保证一定会送到收件人手上;然而,宅配转送服务的期限没有特别规定,业者如果判断能够送到就送件,而我的尝试成功了。
屋嶋家有小孩子,常用邮购或网路购物,所以常有宅配上门,加上新住处也在同一个营业所负责的区域,我的信便和我的作品一起送到她家。
我在信上写下希望「请教关于您以前住的冈谷公寓的事。」她因此特地打电话给我。
3 冈谷公寓四〇一号房
屋嶋太太搬到冈谷公寓是在一九九九年的三月底。
因为屋嶋先生转调到新的公司,希望找到通勤方便的新居,房仲便介绍这间公寓。屋嶋太太和久保小姐不同,一开始就不太喜欢冈谷公寓,也不喜欢四〇一号房。
「我事先和房仲联络,请对方提供几间住处给我们选,对方也传真了平面图。光看平面图,我最喜欢这间套房。」
屋嶋太太从平面图和公寓的立地条件选了六间房。她将两岁的女儿托给朋友,和屋嶋先生一起看四〇一号房,但屋嶋太太看完后就对四〇一号房兴趣缺缺。
「没办法准确说出哪里不好,但我觉得那里很暗。」
建筑物本身维持得很好,绝对称不上旧,加上是边间,采光很好,室内也经过装潢。是很漂亮的套房,然而给人「昏暗」的印象。
「你不觉得有点暗吗?」她问屋嶋先生,后者反而很不可思议地反问:
「哪里暗了?」
其实四〇一号房比他们那天看的任何地方都来得采光良好,四楼阳台视野很优秀,没有任何遮蔽视野的建筑物,可以一眼望尽远处的绿色丘陵。然而,屋嶋太太仍旧很犹豫,如果可以选,她不想选这里。但从租金、坪数到周边环境、通勤方便等的条件来考量,这里是最好的物件。
「如果有时间,我很想再花点时间看其他地方。可是因为调动得很临时,我先生四月一号就要到新公司报到,没有再看新房子的余裕了。」
因为没有明确不满的理由,屋嶋先生也喜欢冈谷公寓的套房,屋嶋太太就同意了。接着就忙着搬家,终于平安无事在三月最后一天大致整理完新居。
「可是我还是觉得心情很沉重。待在房里就不知为何忧郁起来。我本来个性就是不喜欢出门,可是我搬到那里后就变得很常出门。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在家,连我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随着时间过去,她逐渐习惯了新家,但有时还是会突然想到,「如果不是这里就好了。」心里深处一直躺着小小的后悔。
会这样想的人只有屋嶋太太,屋嶋先生和女儿都很喜欢新家。之前住处交通流量很大——须走在沿着窄小旧路开拓、货车来来往往、又没人行道的马路上买东西,还得穿过马路才能到公园。女儿灾都刚学会走路,那时屋嶋太太每天都走得提心吊胆。相比起来,现在的新居安心多了。她可以轻松牵着美都出门散步买东西,要到车站前的商国,可以穿过没什么车子经过的安静住宅区,或走过设有人行道的大马路,公园也近在咫尺。
然而,屋嶋太太就是不喜欢。
尤其搬进来后,美都常盯着空无一物的地方,让屋嶋太太更在意。美都在襁褓时期就常常目不转睛盯着某处,或两眼发亮看着空无一物的虚空,突然笑起来;有时也像被看不到的某人逗弄,张开双手,表现出开心的模样。
有时屋嶋太太意气消沉,美都的大眼就会盯着她。
她一直是很不可思议的孩子,因此会在搬到新家后始终盯着空中,不全然是新家的问题。
屋嶋先生也说,「她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然而,屋嶋太太就是觉得哪里不一样。
「说起来,她以前就会盯着某处瞧……但看的地方很多。但搬到新家后,她只看同一个地方,就是连接着客厅的和室天花板那里。」
看到美都又盯着那里,屋嶋太太不禁觉得那里存在看不到的东西。
「你在看什么呢?」她问美都。
「秋千。」
美都的「秋千」和游乐场的秋千不一样。
她有时会像试图摸摸那东西一般往前探出手。同时,屋嶋太太会在房内听到宛如扫除一般「唰」的一声。最初,她觉得是谁拖着脚步慢慢走路,但又像用手抚过榻榻米的表面。她惊讶转头时,声音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停止。这时,美都一定会盯着和室的上半部。后来,她终于忍不住发毛,因为美都拿带子绑住玩偶的脖子玩。
女儿拿一条带子绑住喜爱的玩偶颈项,然后摇晃着玩偶,说:
「秋千。」
屋嶋太太的脑中不自觉浮现出和久保小姐同样的想像。
「什么」从和室垂吊下来,摇晃着。
「所以我才写信给您……」
屋嶋太太在七月写信给我。那时美都还是会盯着半空。屋嶋太太问女儿好多次类似的问题,而美都的双眼都好像在看用带子垂吊在那里的人;此外,只要屋嶋太太一想起来,「唰」的声音就会一再出现。晚上,还会听到有什么在屋子里面爬动。
「我们习惯在和室铺床三人一起睡。有时半夜醒来就会听到什么在床铺周围爬来爬去。我先生也听到好几次。」
美都在挨骂后就不再拿带子吊起玩偶,但似乎仍会看见用带子吊起来的东西。她过去都一脸开心,但在屋嶋太太写信给我时,美都开始露出畏惧的表情。
「大概是九月,我听见了婴儿的哭声。」
因为房子还残留着残暑的热气,屋嶋家常开着窗睡。声音似乎从窗外传来。
「与其说声音从那里传来,不如说透过窗户从某处听到了哭声——大概是这种程度的音量。」
一开始,屋嶋太太以为声音来自公寓的隔壁房间——或楼下的房间。然而,天气转凉后关上窗睡觉,还是听到同样音量的哭声。
「是隔壁的声音透过墙壁传过来的吧?」屋嶋先生猜测。
「隔壁是一个单身男性。」
听到屋嶋太太这么说,屋嶋先生的神情马上变得僵硬。屋嶋家是边间,只有一户「隔壁」。
搬家吧,屋嶋太太如此决定。她从夏天开始收集出租公寓的广告,并将这些广告拿给屋嶋先生,告诉他到处都有条件差不多的住处,如果不在意建筑年份,也有更便宜的地方,她试着用这些理由说服对方。
「我先生觉得付出去的礼金很可惜,但搬出去后,那些钱都可以想办法再存……他最后也接受了。」
一九九九年十月,屋嶋家搬出冈谷公寓。新住处不远,距离冈谷公寓最近的车站有一站的距离。美都在搬进新公寓后不再凝视牛空了。
「美都会在那段期间看着半空,可能只是巧合吧?不过,新公寓住起来实在舒服太多了。虽然旧了一点,但很安稳。我先生也说这里比较好。我也不再听见奇怪的声音了。」
美都似乎不记得在冈谷公寓看到的东西。现在,她已经咬字很清楚了,然而问她,
「曾经在以前的家里看到什么吗?」她只会歪着头,一脸不解。
难道冈谷公寓的怪事不光是「上吊的人」吗?
屋嶋太太听见婴儿的哭声,还感觉有东西在榻榻米下爬动。这么说来,二〇四号房的前任住户——梶川先生搬入新住处前也很在意有没有婴儿,莫非是上吊的人有小孩吗?
——其实,我每次听到怪谈出现这种段落就想长叹一声。
这是标榜真实体验的怪谈常见的桥段。某人在某处看到一个女人,吓得逃走时,发现自己脚边蹲了一个老太婆。之后某人才知道以前有女人在那里自杀。如果自杀的女人变成幽灵,那么老太婆又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毫无逻辑的现象。不过,当然可以主张正是因为毫无逻辑,所以才是真实体验;然而,如果怪异是真正存在世上的真实事物,尽管是特异,也应是「自然现象」的一部分。
既然是自然现象,我认为就应该要有逻辑。
因此,一切都是虚妄吧?
实际上,冈谷公寓没出现过自杀者,也没任何事故或案件,死亡人数是〇,当然没婴儿死掉,因此找不到异常的原因;而「磨擦榻榻米的声音」是物理现象,屋嶋太太听到的婴儿哭声也是真的有婴儿在半夜哭泣。声音本来就常从意外的地方传来;至于出现爬动声的原因,只要考量到这个声音和「磨擦榻榻米的声音」有些相似,从常识面来讲,应该是同一种声音发生变化,听起来像有什么东西东西在爬动。
——大概就是这样,不过我这么想的同时又觉得,真的只是这样吗?
不论久保小姐或屋嶋太太,她们叙述这些经验的证词都十分冷静鲜明,很难一切都用虚妄解释;还有梶川先生,他身为前任住户,和在和室中晃动的上吊人影一样都是缢死,我心理上很难接受这些全部都是偶然。
「可是冈谷公寓从未发生过自杀事件或事故啊。」
听我这么说,屋嶋太太忽然说出意外的事。
「我认为原因不在公寓本身。公寓旁有个小社区,听说那里的住户也有类似的经验。」
我很惊讶。那位拥有类似经验的人是铃木太太,她只在冈谷社区住了三个月。
「铃木太太租了社区的房子。当时刚有房子在出租,她就住在那里。我们两人都是妈妈,聊过后发现是同乡,变得很要好。」
铃木太太租的是黑石太太的房子。
屋嶋太太现在还是和铃木太太很要好,我因此拜托她让我听听铃木太太的经验。屋嶋太太答应得很干脆,接着,她便和铃木太太一起和久保小姐见面。
4 冈谷社区
铃木太太的受访年纪是三十五岁,大了介绍她给我和久保小姐的屋嶋太太两岁,有一个小孩,是个男孩,比屋嶋人太的女儿美都大一岁。
一九九九年九月,铃木太太透过房仲的介绍搬进冈谷社区的黑石家。
「我的第一印象是,这足间很新很漂亮的房子,租金也很便宜,我当时就觉得这种地段却这么便宜,真的没问题吗?」
黑石家的租金比一般行情便宜将近两万圆。
「好便宜哦,」听铃木太太一说,房仲便笑着回答,「因为这是要卖的房子。」这个价钱和公寓的套房没差多少,而且没有管理费,甚至更便宜。至于房子来历或前任住户,房仲什么都没告诉铃木太太。
其实铃木太太是黑石家的第二任住户,黑石太太一家搬走,房子很快就租出去。第一任住户住了四个月左右就搬走了,原因不明。
铃木太太听了便说:
「原来如此……我搬来和附近邻居打招呼时,有一家的人跟我说,『你要住久一点哦』。我当时还觉得对方很奇怪。」
之前住户没住多久就搬走了吗?——久保小姐轻描淡写说,并未深思下去,却作梦也想不到「没多久」居然是以月为单位。
「房租真的很便宜,我先生也说该不会里面有什么吧?他当然是开玩笑的,我也没当真,单纯高兴自己找到了好房子,开心搬进去。」
刚搬进去时,铃木太太住得很高兴,设备很新颖,周围环境不错。加上附近很多小孩年纪相近的年轻妈妈,她因此很安心,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一片。
「屋嶋太太也是其中一人。我们聊起来后,发现彼此不只是同乡,老家也很近。上的学校不一样,但说不定在很多地方都擦身而过,聊开后就变得很要好了。」
铃木太太搬来时,身边还带着一刻都不能放心的男孩,因此拖延到整理新家的进度。屋嶋太太常拜访她,顺便帮忙整理。
「事后回想起来,就觉得早知道不要那么急着整理了。好不容易整理好了,又要搬家。我们住了三个月,不,严格说起来是两个半月。我从年轻时就比较容易有感应,所以真的没办法住在那里,真的不行。」
铃木太太小时候就常听到或看到东西。
刚搬进新家时,她立刻察觉到怪声。隔壁的房间或自己的背后,传来某人在四处走动的脚步声或东西移动的声音。
「大都是白天听到的。我先生没去上班,小孩也在眼前,但还是有声音。我就想糟糕了。」
这房子该不会有什么吧?
「我虽然看得到、听得到,但不太会察觉到奇怪的气氛。当初看房子时什么都没感觉到,也不太在意房租低于行情太多,只觉得赚到,太幸运了。」
——搞不好搬到有问题的房子了。
她第一次看到「那个」是在收拾晚餐的时候。
那天晚上,铃木先生晚归,家里只有她和儿子。儿子在玩玩具,铃木太太在洗碗。厨房是开放式的,越过吧台就可以从水槽看到客厅的电视。她把搞笑节目当成背景音乐,一边听一边洗碗,但电视的声音突然变小了。
奇怪?铃木太太自言自语地抬起头。儿子独自坐在客厅地板上开心玩耍。电视遥控器则在自己刚刚放的位置,那是儿子没办法伸手碰到的吧台。
讨厌。铃木太太想。
电视节目的声音宛如昆虫的振翅,尽管小声,但传入耳朵后反而强调出周遭的寂静。她忍不住伸手要拿遥控器,但背后袭来一阵恶寒,宛如凭空生出一团冰冷的存在。
背后,有东西。
铃木太太无法回头,努力将意识集中在手边。她心想,这时一定要装成什么都没发现。绝不能突然回头,不能露出狼狈的样子,无视那东西是最佳的对策。
她留意着背后的「什么」,努力若无其事地洗碗。
她的视线突然停在水龙头上。刷洗得很干净的银色扁平长形水龙头上,映出正在洗碗的铃木太太头部,以及她背后的另一张脸。
那张脸紧贴在铃木太太的背后,是一名长发女子,一头乱发垂在发青的脸上。铃木太太可以从她的发丝间窥见她睁大的双眼,瞳孔非常靠近眼睛的下缘。
她隔着铃木太太的肩膀窥看她的手部。
铃木太太用力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后再睁开,盯着自己正在洗碗的双手。冰冷的空气流动着,像在抚摸她的背部——忽然,电视音量恢复了,背后的冷空气消失了。铃木太太从紧张的状态中解放出来,朝水龙头一看,背后没有任何人。
她克制着自己回头确认「什么」是否消失的冲动,选择无视刚刚发生的事地继续洗碗。她一如往常整理完厨房才回到儿子的身边。
「那晚就只有这样而已。但我觉得自己真的搬到很麻烦的地方。我先生没把我的话当真,连听都不好好听,让我很困扰。」
此后,铃木太太常察觉到背后存在某人的动静。虽然她继续无视,但一想到才搬来这里就碰到这种事,忍不住忧郁起来。
怪声也持续发出,虽然小声,但绝非偷偷摸摸。
感觉就像某人故意弄出声音来彰显自己的存在。不止如此,铃木太太还以眼角余光看过人影闪过。
在客厅看电视时,会透过客厅入口的玻璃门看见门的另一侧闪过一抹影子。打扫浴室时,会从敞开的浴牢门看见有人经过走廊。外出回家时,则在二、三楼的窗户看到迅速离开窗边的人影。
「实在受不了了,我就跟屋嶋太太抱怨家里有怪东西。」
他这么一说,才知道屋嶋太太也觉得屋子存在着「什么」。
铃木太太拜访屋嶋家很多次,从未察觉到奇怪的气息,但听到屋嶋太太提起来,才想起听过几次「唰」的声音。她以为是孩子或其他人的声音,没有特别在意——这么一思考,铃木太太诧异地想起水龙头上看到的女人脸孔。
仔细想想,女人的位置很怪。
铃木太太在女性当中算高大。她弯腰面对水槽洗碗且低头面对水龙头,也就是说,她是从斜上方注视水龙头。那时,水龙头上方映出了铃木太太的头,还有背后那个女人。换句话说,女人所在的位置更高,比铃木太太高出一个头。
「大概是一百九十公分高的位置,因为我将近一百七。」
铃木太太认为,她是垂吊下来的。
「冷静想想,屋嶋太太家的东西照理说不可能出现在我家。可是我有种奇妙的自信,我认为她不是在窥看我的手,而是从我的背后垂下来。」
自从意识到这件事,铃木太太就开始听到什么东西扫过地板的声音。那是十分干燥的「唰」一声,接着是宛如摇晃着什么一般、间歇性的「唰、唰」声,和屋嶋家听过的声音很相似。
「我觉得这下麻烦大了。虽然还没真的发生什么坏事,但放任事情继续下去也让人受不了。」
当铃木太太这么想,屋嶋太太终于说出,「我要搬家。」铃木太太一想到会被丢下就顿时不安起来,但不能强留对方,于是她也考虑起搬家一事。
「我跟我先生这么提了,他却叫我不要说傻话……他这么说也是当然的。」
声音仍旧继续,也依然看到人影。屋嶋太太在这种情况下搬走后,从新居捎来消息,说自己「住得非常舒服。」铃木太太不由得十分羡慕,她也希望自己住得舒服自在。
某天,铃木先生的堂弟来家里玩,祝贺铃木家乔迁之喜,还特别住上一晚。这位堂弟比铃木先生小两岁,两人感情好得像兄弟,和铃木太太也从结婚前就很要好。
他们就着堂弟带来的啤酒吃晚餐,「她啊,一直说家里有怪东西。」铃木先生把铃木太太觉得很害怕、想搬家的事情当成笑话。堂弟也完全不相信幽灵或超能力,跟着铃木先生大大揶揄了铃木太太一番。
「我先生因为没有这方面的能力,所以当成玩笑在说。可是一直被当成笑话,我也有点不高兴。」
当天深夜,堂弟突然发出尖叫声,吓得铃木夫妻醒过来。他们从寝室冲到走廊,正好看到堂弟从客房爬出来。
「他说半夜突然睁眼一看,发现自己脚边有上吊的人影。」
铃木太太在三坪大的西式房间铺床让堂弟睡,脚边有扇窗。虽然拉上窗帘,但因为路灯的照明而有些微亮度。堂弟说自己看到窗户那里摇晃着一道黑色的上吊人影。一个大男人脸色发青地坚持自己真的看见了,绝对不是梦。因此铃木先生特别到房间确认,当然什么人也没有。
结果,堂弟不想再回客房,在铃木夫妻床边的地板铺床。
「我先生也觉得有点不舒服了。」
不久后的某个晚上,铃木先生一脸不高兴地从三楼寝室下来。
「他问我到底在干么?」
铃木先生因为工作,隔天必须早起,很早就睡了。
「他说我在房间不知道在吵什么,让他不能睡。」
然而,铃木太太刚刚在洗澡,洗完后就在客厅休息。听完她的话,铃木先生的表情登时僵硬起来。
「他问了好几次,『真的吗?你真的没在隔壁吗?』最后才说大概是听错了。可是之后也发生同样的事。他在客厅时,看到玻璃门外晃来晃去的人影。」
人影经过玻璃门走往浴室,然后在浴室发出叩叩叩的声音。铃木先生纳闷铃木太太在做什么?声音持续一阵子后停了,人影又穿过玻璃门。
人影前进的方向只有通往玄关的楼梯,他想着到底怎么回事?人影又走回来经过玻璃门,在浴室里发出叩叩叩的声音。
连续发生好几次,铃木先生决定看一下浴室,发现浴室没人。他讶异地前往三楼一看,铃木太太和儿子在寝室中睡觉。她哄儿子睡觉,最后也一起睡了。
「他突然把我吵起来,吓了我一大跳。他脸色大变地摇着我说,『你刚刚在楼下吧?』一听到我说,『我一直在楼上』后,他马上说,『糟糕了,这里不行,我们赶快搬家』。」
铃木太太总算松一口气。她高兴地整理起刚拆的行李,连忙找到新家搬过去。新家是位在车站另一边的公寓,她搬过去后再也没碰上怪声或人影,住得很自在。
「托那东西的福,我先生总算尊敬起我的感应能力了。」铃木太太笑着,「找新家的时候,他一脸认真地问我,『你真的没有感觉到什么吗?』」
她现在回想起来,经过玻璃门的人影似乎是男性,脚步声听起来也像是男人。
「我觉得上吊的人应该是那家的太太。虽然是我个人的直觉,不过可能夫妻之间发生什么事情吧?」
我和久保小姐不知道怎么看待铃木太太的事。
虽然铃木太太也听见「摩擦榻榻米的声音」,但这是听完屋嶋太太的话才发生的事,铃木太太可能被屋嶋太太影响;至于看到上吊人影的堂弟,状况可能也是如此。他在事前听到铃木太太的事,虽然觉得是笑话,可是内心仍旧不安,而在睡不惯的床上作梦、见到那样的幻影;铃木太太和堂弟的状况也影响了铃木先生。
可是,在屋嶋太太提起自己的经验前,铃木太太就听到物体移动的声音了。关于她背后的女人脸孔,可能是她太害怕而出现幻觉,其实根本是她自己的脸。然而,我想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那些声音。虽然可能是她受到住户没住多久的事所影响,但一想到黑石太太也说了类似的话,不禁让我有些在意。
当然,可能一切都是事实。
在屋嶋太太、久保小姐房间出现的东西,同样现身在铃木太太家。
若是如此,原因就不在冈谷公寓或小井户家。尽管我们还没调查出事情发生在过去的哪一时间点,不过会不会有户人家,横跨了冈谷公寓和社区的建地,并且在其中发生了什么事,如此一来就跟这些现象吻合。
可是,怎么回溯过去?
我这么思考时,收到久保小姐的电子邮件。
住在社区的大塚太太告诉久保小姐,租黑石家房子的安藤先生搬走了。虽然对方没来打招呼,不过她看见搬家公司的卡车运走行李。几天后,房子前面又放上出租招牌。
大塚太太说,安藤先生是在黑石家住最久的房客,不过仅是两年又两个月,他当然也可能因为工作不得不搬家。但经过久保小姐和黑石太太的询问,她们确定安藤先生签下的租屋契约比一般契约更长,是四年约,这表示他打算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然而,他住两年又两个月就搬走了。
久保小姐拜托黑石太太调查房屋的出租状况。
安藤先生是黑石家的第七任房客。
黑石太太在一九九九年二月搬走,往后四年间出现七任房客,是非常异常的数字。这段期间,安藤先生住了两年又两个月,因此表示此后的两年五个月间,六户人家进出其中。期间,一户家庭因为自家装潢,最初只租三个月。但整体看下来还是超出常识的数字。我不禁思考,下一位租下黑石家的人会得知这个数字吗?如果知道,对方会怎么想呢?
之后,久保小姐收到询问是否更新契约的明信片。
她烦恼很久,最后回答对方不更新,开始在附近找新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