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保小姐耐力十足地继续在当地打听消息。
二〇〇五年初春,她终于找到和高野家往来的人。
提供我们证词的是日下部清子太太和千香女士母女。采访时,清子太太已经八十七岁,腰和腿的状况都不佳,出外得坐轮椅;但口齿仍旧清晰,记忆力也很好。
女儿千香女士虽然嫁到别县,不过先生在六年前去世,她之后就搬回娘家照顾母亲。清子老太太和自杀的高野家母亲——高野敏江太太交情很好,千香女士也和高野家女儿——礼子很亲密。
「我记得敏江姐年纪大我将近一轮。我们一起学习插花,变得很亲近。后来我女儿也一起去学插花,我们经常拜访彼此。我女儿也跟礼子小姐好起来了。」
千香女士点点头。礼子比千香女士大了五岁。千香女士是长女,礼子则是高野家的三女。
「高野家只有女儿,是三姐妹。」千香女士回想起往事,「事情发生时,两位姐姐都嫁人了。家里只剩礼子姐,是祖父、父母和礼子姐组成的四人家庭。」
礼子的父亲高野先生在金融机关工作,家境颇优渥。母亲敏江太太是家庭主妇,平日会学插花、裁缝,生活十分悠闲。
「礼子姐高中毕业后,曾经为了上班搬出去一阵子。我听说她在东京当事务员。她在出事的那年搬回来。高野太太说,要她留在家里学习当新娘应该会的事。可是礼子姐回来后,高野太太就变得有点奇怪了。我和母亲也猜想过,原因该不会出在礼子姐身上吧?」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未经证实的传闻,千香女士以这句话为前提地说道:
「我听说她在东京被坏男人骗了,所以父母亲急忙将她带回来。我没有直接从礼子姐那里听到任何事情,不过我觉得应该是虽不中亦不远矣。」
清子太太也表示,袜子回家时期的前后,敏江太太有段时间看起来很忙乱,好像家里发生什么麻烦事。至于是什么麻烦,清子太太也试着打探几次,对方始终没告诉她。因此清子太太认为那应该是很难启齿的事。
「因为礼子小姐回来后,敏江姐就恢复成平常的模样了。」
可是敏江太太身上出现变化。因为某件事的契机,清子太太开始觉得敏江太太变得很奇怪。
那天清子太太去了敏江太太家,可是她现在已经忘记前去的原因。不过,那天她须在晚饭后前去某处,便邀请敏江太太一同前往。
那个时代,女人在晚饭后出门是很稀奇的一件事,因此清子太太猜测,当时可能是共同朋友去世后的守夜。
她抵达高野家时,换好外出打扮的敏江太太正在等她。两人之后聊着天走出高野家的大门,突然之间,敏江太太停下脚步,打量起四周。
她一脸狐疑地窥探着附近邻居的房子。
「怎么了?」清子太太问道。
「你没听见吗?」
听见什么?清子太太反问。其实她因为小时候生病,听力变得不太好。若不特别留意,经常会漏听很多声音。
「听不见的话就算了。」
敏江太太这么说着,迈步向前。可是走一会儿后,她又停下脚步。又听到什么了吗?正当清子太太侧首不解时,敏江太太突然戒备地看四周一圈,甚至凑近附近的围墙和树丛的细缝。
怎么了?清子太太这么一问,「你也没听见刚刚的声音吗?」敏江太太说。她知道清子太太的耳朵不好,因此后者以为自己又漏听什么。
「因为刚好在说话。你听到了什么声音?」
清子太太问完后,敏江太太凑过来并且压低声音说.
「我听到婴儿的哭声了。」
清子太太听她这么说,也竖起耳朵,同时窥探周围的状况。然而,她什么都没听见,只有些微来自附近人家的广播声或合家团圆的谈笑声。当时NHK已经开始播放电视节目,但最重要的电视机尚未普及,夜晚街角总是一片寂静。
敏江太太凑得更近,温热的气息喷上了清子太太的脸。
「昨天也是。哭了一整晚,我根本睡不着。一定是故意让小孩哭的。」
清子太太楞住了,「故意让小孩哭」是什么意思?
「就是附近的人要找我麻烦啊,故意让小孩哭一整个晚上。睡眠不足真是让我难受极了。」
可是,敏江姐家附近应该不存在有婴儿的人家啊,清子太太指摘。
「可能是猫的叫声吧?我家隔壁的猫最近也很吵呢。」
清子太太话声一落,敏江太太便将手指竖在唇前,接着转动眼珠窥看四周。她睁大双眼,眼白白得夸张,清子太太觉得有些诡异。然后,敏江太太勾住她的手腕,用力拉住,她催促清子太太往前走,同时屈着身子,凑上了脸。
她说:
「是啊,根本没有婴儿,却有哭声,不是很奇怪吗?一定是藏起来了。」
「藏起来?」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借到小孩,藏起来了,然后故意让那小孩一直哭。他们一定躲起来嘲笑听到哭声、不知所措的我啊。」
敏江太太的表情扭曲了——清子太太认识的敏江太太是典型富贵人家的女主人,从不大声说话,也绝不会有低俗的发言,举止总是优雅高贵。可是眼前的她,精神方面好像出了问题,简直变成另一个人。
「而且不只是一家、两家而已哦。我才以为是在后面那户人家的家里哭,隔壁邻居家里也马上传来哭声。一定是附近的人勾结起来一起这么做的。」
「附近的人勾结起来……」清子太太被敏江太太的气势吓得动弹不得,「敏江姐,你到底怎么了?你和邻居发生纠纷了吗?」
「是对方设计我的——他们说好一起这么做的。那么多小孩一起哭得那么大声,你觉得只会有我家听得到吗?但我去抗议不要来烦我的时候,他们却聚集起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婴儿。」
清子太太心想,如果所有邻居都说没婴儿、没听到哭泣声,那么就应该真的没有。可是她没办法说出这些想法,因为敏江太太的样子显然非常怪异。她双眼发亮地窥视周遭,接着像要爆出更大的秘密似地压低音量,一脸认真地说:
「只要我出门,他们就会像现在一样躲在阴影里哭闹不休。而且都只趁我听得到的时候才哭,实在太过分了!」
清子太太只能附和,「这样啊。」
街灯的光线在敏江太太的脸上投落阴影,她那对仿佛从底部发出光芒地窥视四周的双眼,以及将心中不平一吐而尽的歪斜双唇,正痉挛般地颤抖着。
清子太太或许应该要强硬地告诉敏江太太,「根本没有声音,一切都是你多心而已。」可是被后者的气势压倒,她只能肯定对方发言似地说,「是吗?」、「这样啊?」可能因为如此,敏江太太开始认为自己和清子太太拥有共同的秘密。
那天,敏江太太也屡次露出窥探周遭的表情,而且每次都会拉住清子太太的袖子,露出「你看,又来了。」的眼神。两人单独在一起时,清子太太就像水库泄洪般滔滔不绝地说着众人在找她麻烦。
她仿佛跳针的唱片,重复同样的内容。
此后,敏江太太不时向清子太太表露出类似的态度。
她有时会突然来访,滔滔不绝地重复同样的话。有一次,清子太太受不了地说,「我什么都没听到。」敏江太太原本正在兴头上,表情瞬间冷下来,眯起双眼低声说,「原来你也是一伙的。」清子太太觉得她冰冷的声音实在太恐怖,不由得改口附和她,「听你这么说,我觉得好像也听到过那些声音。」
「……之后回想起来,我不禁觉得自己当初错了,我应该狠下心指正她。再不然,也应该好好告诉高野先生或是礼子小姐。」
我虽然一直这么想,却无法下定决心。我始终想着,等到她实在太过头的时候再说也不迟,一直拖延下去。我真的很后悔——清子太太说着:
「她会那样死掉,那个声音就是原因。」
敏江太太在女儿礼子小姐相亲且谈成婚事后,不再出现怪异举止,当时清子太太完全放下了心。
「……听说那个声音在婚礼出现了。」
婚礼只有双方亲人参与,清子太太和千香女士并没有参加。但听说敏江太太在宴席上陷入歇斯底里。
清子太太不知道她究竟是再度听到根本不存在的婴儿哭声,还是哪个亲戚说听到有婴儿在哭。可是因为这样,敏江太太不分对象地痛骂大家,指责就连亲戚也要欺负她、还要破坏女儿婚礼。
整个婚宴闹得不可收拾。
「因此高野先生带了敏江太太回家,留下爷爷在现场向所有人道歉——然后回到家后,敏江太太就那么死了。」
「我猜,」千香女士接着说:
「礼子姐应该真的有男朋友吧?她个性大方开朗,找到工作要搬出去自己住时,也无视了高野先生和高野爷爷的剧烈反弹,坚持到底。她开始上班后,变得愈来愈漂亮、时髦,是那个时代典型的business girl,走在时代的最前端。」
清子太太点头同意。
「可是当时这里还足乡下地方,不论是高野爷爷还是高野先生都是很老派的人,对于礼子小姐的举动总处处看小顺眼,不停叨念她,她又是愈讲愈不听的个性……」
「在那个时代,孩子和父母推荐的人相亲结婚是理所当然,结婚前和男人交往根本是大逆不道。可是礼子姐在当地有很多男性朋友,经常就站在路边随意聊天,而那些男性朋友之中,很多人都有点不良少年的感觉。我虽然年纪比她小,也会替她担心。」
「我想,她应该是在东京碰到喜欢的人,之后怀孕了……可能是流产或堕胎了才回家里,所以敏江姐才那么害怕婴儿。」
她非常愤怒,也十分狼狈。但我觉得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情绪其实是忧虑跟恐惧——清子太太如此说。
这件事从日下部母女的话听来的确满有可能。但无意间听到别人家的丑闻,久保小姐显得困惑不已。千香女士可能误会了久保小姐的反应,说:
「您可能觉得我们说的话太跳跃了……不过我想事情应该就是如此。」
她说完后和清子太太交换一个眼神,接着说:
「……因为我真的听到了……我听到了婴儿的声音。」
久保小姐惊讶地回望她。
「您一定觉得怎么可能吧……我在礼子姐出嫁前到她家玩过一次,她让我看订婚时别人送来的礼物。」
千香女士在玄关递上贺礼后,被带到铺着榻榻米的会客室。当时很流行在会客室里装饰订婚收到的礼物。
礼子带着千香女士看那些礼物时,敏江太太端茶进来。她露出优雅笑容向千香女士道谢,但当把茶放到桌上时,突然停下动作。
「茶碗倒了下来,茶水从托盘里溢出来,一下子就在桌上流得到处都是。接着水滴啪嚏啪嚏地滴到榻榻米上,可是礼子姐的妈妈却想要捞起那些水。」
因为她的模样实在太古怪,即使到现在,千香女士还是记得很清楚。她当时已经听母亲说过敏江太太有点奇怪,因此心想,妈说的就是这个吗?
敏江太太的双手像要摸递桌子和榻榻米似动个不停,还惊恐地窥视周遭。正当礼子很惊讶似地开口斥责敏江太太之际,
——哇啊啊啊。
千香女士听见婴儿的哭声,而且声音从离会客室非常近的地方传来,可能就在檐廊或檐廊外面。可是声音听起来却有些闷闷的,简直像从地底下传来。
当千香女士惊讶地意识到声音仿佛来自地底时,敏江太太——还有礼子都像要塞住耳朵一般抱住头。
……礼子姐也听得儿吗?
千香女士不禁如此认为,她接着说:
「两人都慌慌张张想装成没这回事,可是脸色都一片铁青——我在之前就和母亲谈过,当下就确定是这么一回事。看到她们的样子,我确定自己想的没错。心想着,果真如此。」
清子太太点头同意:
「礼子小姐虽然个性大喇喇,似毕竟还是那个时代的女孩子。」
千香女士也点点头。
「还没结婚就大了肚子,对本人来说,想必就像被医生说得了癌症一样。因此她明知会被责骂,还是决定和父母商量,之后就老实地被带回家里。如果不是这样,我不认为她会老实听父母的话答应结婚,她不是那种个性的人。」
敏江太太死后,礼子伤心欲绝,她虽然在头七后搬去夫家,可是日下部母女看过她好几次憔悴至极地回到娘家。一周年的法事结束,高野家决定卖掉房子,礼子也从婆家消失无踪,而夫家也只对外表示两人已经离婚。
此后,没人知道高野一家的消息。
「我想礼子姐可能是内疚吧?虽然嘴上说因为母亲的事而无法在夫家待下去,但我觉得她在逞强。后来就没再看过她,也联络不上了……她在出嫁前,在对方店里露过几次面,算是要学做生意。可是婚后就没在店里看过她。对方也给人一种不要过问我们家媳妇的感觉。」
然后,千香女士自言自语似地开口,「我想它应该是跟过去了。」
「我曾经到礼子姐夫家一次……也在那里听到了声音。敏江太太的守灵夜也是。我去吊唁时,我们这些和礼子姐认识的人,聚集在她的房间一起吃饭。」
因为是昭和三〇年代的事,当时礼子的房间是四叠半的和室,没有西式床铺,只有书桌和化妆台。榻榻米上放着座垫,几个穿着简易丧服的女性聚集在房内,千香女士仇在其中。
她身穿羊毛制的普通和服,系上黑色腰带,背对墙壁正座。当她忧郁地听着其他朋友的谈话,背后突然传来闷闷的婴儿哭声。
那孩子断断续续地哭着,声音从墙壁的另一边——或是从那边的地板下传来。千香女士惊讶地看着周围的人,看起来只有她听到声音。当她认真地打算起身回家之际,背后咻地吹来一阵仿佛从缝隙窜出的风。她讶异地回头一看,仅看见紧贴着自己背部的墙壁,那面墙连让空气通过的缝隙都没有。哭声也消失了。
之后当所有人一起向丧家告别要回家时,一个朋友对千香女士说:
「你那里怎么了?」
对方指着千香女士的足袋,她的脚跟处有一个小小的红色污渍。
对方问她是否受伤,见她摇头否定后,低声说,「是吗?」然后笑着说:
「那好像手印哦,很小很小的手印。」
千香女士好不容易才压抑尖叫出来的冲动。
她全身发抖地回家,脱掉足袋一看,脚跟有好几个小小的红色污渍。千香女士在礼子家背对墙壁正座,双脚正对着墙壁。污渍看起来简直像什么东西从墙壁中伸出来摸了她的脚,虽然要说是婴儿的手也太小——然而,那的确像是手印。
「老实说,我之后就不太敢和礼子姐见面了。虽然去她夫家时,她说她过得很不哎,希望我常去找她,可是我很不想去……后来其他朋友找我一起去拜访她,如果拒绝邀约,可能会被认为我很奇怪,因此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但是我还是在那里听到声音了。」
此后,千香女士就再也没拜访过礼子。其他朋友之后还是去过几次,但同样觉得礼子变得很古怪而开始避开她。
听说礼子总在朋友前去拜访时,不断告诉她们夫家的房子很奇怪。她好像被什么附身一般自言自语地说,自己听到婴儿哭声、从墙壁涌出小孩。
礼子变成这样一事传递了朋友圈,大家自然而然疏远了她。然后,礼子消失了,高野家也下落不明。
「她现在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千香女士低声说。
如果礼子还活着,已经超过七十岁了。她在哪里做些什么?度过何种人生呢?她再婚了吗?有孩子吗?——现在也仍会听到那个声香吗?
2 怪
我认为我知道高野敏江选择死亡的原因了,从前因后果来看也算合理。将敏江逼到上吊的理由是——婴儿哭声。日下部千香女士也听过这个声音,所以敏江应该不是因为罪恶感而出现幻听。
此外,久保小姐简短地说了一句:
「屋嶋太太也听见了呢,那个『婴儿的哭声』……」
不光是屋嶋太太,二〇四号房先前的房客梶川先生也听见了。我想起他问房东伊藤太太的话,忍不住这样怀疑。
「哭泣的婴儿应该是缎子小姐的孩子吧,难道现在还留在原处吗?」
正是如此——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有件事情令我有些在意,高野敏江似乎以复数的说法来表现婴儿的哭声。因为并非直接听本人说,不能确定真是如此。不过当我听到日下部清子太太讲述事情时,我想像的是复数的「婴儿哭声」。
我确认了录音的逐字稿,清子太太的确用「那么多、那么大声」来表现。当然可能址消子太太口误,然而,她难道不也是从敏江的话中想像复数的「婴儿哭声」吗?我认为,这是本人在无意识中选择这种说法。
我之所以拘泥于这一点是有原因的。
我手边很多从读者那里收集来的怪谈,而我从前年开始誊写内容,将它们制成文字档案。这些怪谈很多是本人的实际体验,也有不少从其他拥有实际体验的人听来的内容。当我誊写这些怪谈时,意外地发现一般人对于乍看之下只有创作者才会留心的遣词用字的细节,其实也相当敏感。
听了怪谈——然后要说出来时,这些遣词用字的细节其实远比想像中来得重要。用这些文字档案为底本写作怪谈时,绝对不能删除或改变其中的遣词用字。从这些微妙纤细的遣词用字中诞生的「想像的发挥」,可说是怪谈故事的生命线,若遭到破坏,这个故事就无法称为怪谈了。
怪谈若是经历了长时间的口耳相传,通常只有这条生命线会被完善保留下来,就算内容经过割爱或加以润色,但那些微妙纤细的「想像的发挥」——也就是让这个故事成为怪谈的遣词用字,总会不可思议地完整保留下来。
千香女士提到的朋友证词也是如此——礼子说的「涌出」二字符合了我方才的理论。听到婴儿从墙壁中「涌出」,这时,听者脑中想像的画面应该是两个以上的婴儿。如果从地板涌出就算了,但从墙壁中出现一个婴儿时,应该不会使用,「涌出」这种表现方式。
我虽然这么认为,不过久保小姐一脸困惑:
「是这样吗……」
你可能想太多了——久保小姐说,从听来的状况判断,我不认为高野礼子曾经多次流产或是堕胎。
她这么说也没错。在无法确知真相的现在,我只能暂且将这个问题搁到一边,只是我非常在意这件事。
那一阵子,我常询问身边众多作家这个问题。
「当你听到『涌出』这两个字,你认为涌出的东西是复数还是单数?」
我大学时,曾经加入别间大学的推理小说研究会。一些研究会的成员如今成了作家,但所有人都留在京都,过着好像延长社团生涯的生活。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问他们这个问题,而答案分成两种。
有些人回答,「若是本格推理,『涌出』是表示复数的伏笔。」也有些人会说,「只是单纯的怪谈传闻,没必要拘泥那么微妙的遣词用字。」
看来我的「正因为是怪谈,所以遣词用字很重要」的主张很难获得他人理解。
这段期间,我也在怪谈杂志连载作品,所以有机会和其他怪谈作家见面。对方是和我在同本怪谈杂志刊登连载的平山梦明(注22)先生。
平山先生是怪谈实录收集者,同时也是优秀的幻想小说、黑色小说的创作者。
「既然是从墙壁,那应该是复数吧。」
听到《超级恐怖故事》系列的编辑者这么说,我真是一吐胸中怨气。
「是从墙壁里接二连三冒出来吧,那应该就是复数了,不是吗?」
就是说啊,听我这么说,平山先生便问我,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因为一些因缘际会,我正在追查一个怪谈,接着我便将到目前为止调查的怪事和其中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平山先生。
平山先生一开始露出好好先生的笑容倾听我的说明,但表情却在途中逐渐变得认真起来。
「同栋公寓的不同房间发生同样的怪事……吗?」
这很稀奇吗?听我这么一问,「不、不稀奇,」平山先生说:
「有时也会有这种事的。同样收集怪谈实录的人聊起来的话,会发现彼此知道类似的经验。有时是听过同样的经验,有时是听过同样的现象,但都是从不一样的人那里听到同样的怪事。」
关于这点,我也有几个经验。比方说,不只一个相同的怪谈流传在京都市近郊的某条铁道沿线,或者东京有名的医院等处。
「乍看不一样的地方,其实就在隔壁,或地方相同,只是建筑物不同。有问题的房子被拆了,结果在新建的房子——之类的状况。」
果然是「怪异」附在土地上了吗?
「也是有这种事的。」平山先生说,「更正确来说,是可以如此看待这种事。不过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虽然事情来自不同的对象,也发生在不同的地方,但追本溯源,这些怪事都出自同一个源头,我也听过这种说法,平山先生如此说。
「这些状况业障很深,对我们的影响也很大,就是所谓的棘手故事。要是随随便便就写出来,会碰到倒霉事的。」
我吓了一跳。收集怪谈实录时,的确存在所谓的「被封印的故事」——这对喜欢这类读物的读者而言,可说是一种常识。作家一下笔就会碰上麻烦,所以无法写;或是下笔时,非得封印故事一部分的内容。
最有名的例子莫过于木原浩胜先生、中山市朗先生合着的名作《现代百物语 新耳袋》系列中的〈八田甲山〉。众多读者认为这是系列中最恐怖的一则故事,部分内容遭到封印一事更是富有盛名。
「其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是怪谈害的。」平山先生笑着说,「不过实际收集怪谈之后,我也碰过一些只能这么想的事。我虽然嘴上讲是偶然罢了,但还是很在意,所以有一些故事后来就决定不写。不可思议的是,一旦决定不写并将收集到的内容都留在档案后,怪事就戛然而止了。」
「原来有这种事啊。」
「我认为怪谈有一部分的本质在于说出来,『说』这个行动本身就已经是怪了。问题不在怪谈的内容,而在说出某个怪谈的行动中,就潜藏着『怪异』了。」
——我听不太懂。
平山先生大概察觉到我无法理解,所以解释:
「在我不得已封印起来的故事中,有些内容其实没什么了不起,不是什么特别恐怖的经验,可是我怎么样都无法用笔将它说出来。只要想说,就会碰上怪事。写那样的故事与其说是在『讲述怪异的故事』,不如说包括我在书写的整件事本身就是『怪异的故事』。」
平山先生接着说:
「四谷怪谈也是如此,不是吗?那是鹤屋南北(注23)的创作,虽然似乎有当成底本的故事,但是和我们熟知的四谷怪谈几乎没关系。既然如此,那应该就不会有阿岩作祟这回事。可是,这个怪谈却是超级厉害的怪谈,因为真的作祟了。平常不会发生的事,只要碰上四谷怪谈就会发生。从常识来思考,大概是偶然没错;然而,那个偶然却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和特定的歌舞伎剧本有关时,就特别会发生。所以即使到了现在,大家在上演时还是会特别去参拜一趟。」
我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我脑中一直有个和服腰带的设计,但始终没有真正落实——我想请人在黑底腰带画上红色莳绘的梳子,这时我若是再请人在黑底的腰带上以黑线绣出「缠绕在梳子上的黑发」图案,就成了四谷怪谈(注24)。因为在黑底腰带添上黑色刺绣,乍看之下是有梳子图案的腰带。
我很喜欢这僩点子,但怎样都无法付诸实行。我虽然完全不相信作祟,但还是会想像,万一出现什么偶然的事件就太不舒服了。四谷怪谈拥有令人想像「说不定会出现什么偶然」的魔力。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作祟。虽然讲作祟,但没有作祟的主体,不是吗?难以想像是阿岩在作崇,然而大家却一直说著作祟、作祟。到这个地步,四谷怪谈的内容已经不再是重点了,反而成了只要扯上关系就会被作祟的怪谈了。」
小心一点比较好,平山先生说:
「怪谈之中就是有这种光是存在,就是怪异的故事,如果不留心一点,会碰上麻烦的。」
他一脸认真地说,令我不禁挺直背。
「如果有什么进展,请告诉我。我也会留意的。」
我满怀感激地向他道谢。
我在回家的路上漠然地思考,如果婴儿的声音不只一道,或许那不是礼子的孩子。换句话说,礼子的事情发生前,那块土地上就已经存在「婴儿的哭声」。
3 遗迹
这段期间,久保小姐常拜访田之仓先生,打听包含工厂在内的土地历史。遗憾的是,田之仓先生记得的就是他提供给我们的证词。不过,他为我们介绍一些记得当地更早状况的人士。
「哦,那座工厂啊。」
这么说的人是辻诚子女士。我们采访时,她已经七十岁。她在冈谷公寓那一带出生长大,后来嫁到市内其他处。
「我记得那座工厂叫做植竹工业,是座规模不小的工厂,战前就有了。战争期间应该是生产军用的铸造零件,到战争结束都还在。」
根据辻女士的记忆,工厂老板并不是当地居民,只是将工厂盖在那里。但很多员工住在附近。
当时那一带盖了很多小房子或是大杂院,其间则夹杂着少许当地土生土长的农家耕地。
「那些都是战前就盖好、用来出租的房子。虽然是独门独栋,不过数量比大杂院少很多,和狭窄的大杂院混在一起。我记得角地一带是大杂院的聚集地。」
辻女士的同学中有很多住在大杂院的孩子,大多数的人家境都很贫穷。
「多数大杂院都是两层楼,然后用墙壁隔出一间间的室内空间。一楼除了厨房,还有一间套房,二楼则是相邻的两间套房。每间套房都住了五、六人的家庭。唉——以前的住家大多都是这种样子。」
大杂院周围则足一直住在当地的商家,不然就是农家,这些人和大杂院住户的气质很不相同。
「当时存在一种风气,好人家的孩子不能跟大杂院的孩子玩在一起,但对小孩来说根本没差。不过工厂关门后,大杂院的人都不见了。」
居民逐渐增加时,附近的农地摇身一变成为新的住宅区,大杂院的住户也随之减少,工厂关门后,住户都消失了。
「工厂关门是因为发生了火灾。不,我记得不是战争的关系,是生产产品时起火了。我还记得当时从学校也能看见烈焰冲天,非常恐怖。」
辻女士说着,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听说工厂的废墟中闹鬼哦。」
失火后,工厂很长一段时间都维持着烧毁的状态。当年并不会特别在火场周围架设围栏或是铺上防水布,只是将烧剩下来的东西堆起来放着。工厂设备也是如此,烧得焦黑的生锈铁块就像尸骸般留下来。
那里是个会刺激孩子冒险心的地方,但因为很危险,只要孩子一跑去工厂的废墟玩就会受到大人的斥责。
「即使如此,男孩子还是会跑去里面玩。瞒着大人玩更有乐趣吧。」
不过会去那里的孩子愈来愈少,众人开始传言废墟里闹鬼。
据说有些孩子在废墟里玩着寻找齿轮或轴承的「寻宝」游戏,突然发现背后站着一名烧得全身焦黑的大人,还无言瞪着他;也有人说机械之间会伸出一只黑色的手抓住他的脚;此外,还听到呻吟声、啜泣声之类的传闻——各种常见的怪谈故事在小学内流传,后来就没有孩子靠近工厂废墟了。
——接下来,是我邻居同学发生的事。
男孩和弟弟一起玩投球游戏。
一不小心,球滚进了废墟,兄弟俩只好进去找球。
那是冬天的傍晚时分,周遭开始转暗,两人一直找不到滚进瓦砾间的球。虽然只是一颗球,但对于战争结束时的孩子来说是十分贵重的玩具。纵使他们内心都因为废墟闹鬼的传闻害怕得不得了,还是无法放弃。
当他们在缝隙或阴影间找球时,太阳一下子就西下了。
「好恐怖哦,不要找了啦。」
哥哥教训了一下说着这番话的弟弟,接着好不容易从废材的缝隙间找到掉进去的球。太好了——正当哥哥这么想着,起身攀爬堆在地上的废材时,看见瓦砾之间有黑影在蠢动着。
烧剩的建筑物、零件材料、坏掉的机械间,倒卧着不只一道的黝黑人影,那些人影扭动着身躯,隐约传出微弱的呻吟。黑影包围兄弟俩的周围。他们靠得紧紧地呆立在原地。直到弟弟哭起来,辻女士的同学赶紧抓起弟弟的手,闭上双眼跳过人影。两人努力不看脚下,从废墟冲向外面的马路。
辻女士的同学从马路回头一看,已经看不见人影。太阳西下,黑暗遮掩了瓦砾之间的地面,他再也看不见蠢动的东西,呻吟声也停止了。
「我同学很认真地强调他没有骗人,他说人影有几十个,像是轮廓模糊的黑影子。我自从听了他的话,傍晚经过工厂附近时都很害怕。」
之后,另一位当地人士——中岛先生告诉我们稍微不一样的故事。他同样住在植竹工业附近,和辻女士是童年玩伴,比她高两个年级。
「——废墟的鬼?我听过那样的传闻,像是夜晚那边会传出呻吟。还有人的灵魂到处飞的说法,不过都是捏造的。我没听说那场火灾有任何死者。」
据说那是工厂作业时的火灾,因为员工都急急忙忙地灭火,虽然出现几名伤者,不过所有人都顺利避难,受伤的人也都只是轻伤。
「工厂的确烧掉了,不过没有关门,应该是搬走了。那是终战隔年的事,工厂老板正准备大展拳脚的时候,这场火灾烧掉了整座工厂。我听说老板打算重建,但因为土地划分法之类的关系,他无法重建工厂。因此那块地之后变更为建地。工厂好像搬到别处去了,但我没听说最后搬到哪里。不过我记得以前——还是昭和的时候吧?在某处看到工厂的名字,当时还想原来那间工厂还在啊。」
如果那间工厂到近年来都还在运作,或许可以调查到后来的状况。
然后,我们确认了当时那边确实有一间名为植竹金属工业的金属铸造物工厂。
那是一间大工厂,占地达当地的八成,主要生产引擎零件用的铸造物。工厂在二战期间受到军部接管,负责生产军用铸造零件;终战隔年的一九四六年,工场于作业中发生火灾,整间工厂烧毁。
植竹工业由植竹祯一创立于大正年间,他在昭和初年将所有权转移给堃岛家。植竹家和埜岛家的自宅都位在近郊,只是工厂盖在这里。火灾后,工厂搬到东京的临海地区,规模逐渐缩小,但始终保持营运,到一九九六关厂为止。
「为什么会出现闹鬼的传闻啊,可能是时代背景吧?那时到处都有『出现那东西』的传闻。从某个角度来说,也是不错的年头吧。小孩子只要担心闹鬼就可以了。」
中岛先生笑着说:
「大家也说工厂隔壁的大杂院是闹鬼大杂院,一眼就看得出来那是一间又旧又破的大杂院,所以才有这种传闻。付些人还煞有其事地说那里有鬼。」
中岛先生说着,忽然外头露出不解的表情。
「此外,还有什么呢……好像有过什么案件。在我印象中,好像听过大杂院里有居民被逮捕,所以才会有人说什么被害者出来了。」
「既然有被害者,就代表是杀人案件吧?」久保小姐问。
不过,中岛先生不记得详细状况。他在案件发生很久后才听到传闻,连时间都不记得了。
「我想这是捏造的吧?不然就是因为窃盗或其他案件被逮捕,然后加油添醋成这样的传闻。如果真有杀人案,应该会闹得很大,我一定会记得。」
至于工厂搬走、大杂院拆除后才搬到当地新建住宅的住户,中岛先生几乎没印象。就连自杀案件也都是久保小姐提出后,他才恍然大悟,「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我们试着调查中岛先生提到的案件,不过找不到这一带发生案件、居民遭逮捕的报导。我也拜托学弟妹代为调查,当地是否存在发生过案件或意外的旧报导或纪录,不过完全没有收获。如果有意外,也是火灾、交通意外;案件则是窃盗案、口角导致的伤害案件——每件事都和当地相隔甚远。
不过,正如我们的怀疑——「上吊的女人」果然不是一切的源头。因为怪谈在此之前就存在了。但火灾没有造成任何的牺牲者,所以怪谈的诞生应该不是起因于植竹工业的火灾。
说不定只因为工厂这一带总是黑暗冷清,因此打从过去就被当成「不好的地方」。我猜附近的人可能认为因为这里有怪谈,火灾才会发生,若非如此,没道理毫无牺牲者的火灾导致怪谈的出现。
不过,尽管我们得知了铸造工厂的状况,但还是不知道工厂兴建前的状况。我费了很大力气寻找旧地图,透过大正六年发行的地图,我只能确认土地上有某种建物;更早的地图在明治十五年发行,但与其说是地图,不如说是绘图,无法判断这张图究竟多忠实地呈现当时状况。不过,包含工厂在内的广大地区都是种植桑树的田地。
和中岛先生见面没多久后,发生了一件事。
我接到久保小姐的电话,她听来很紧张。
「我又听到声音了。」
久保小姐搬去的新住处是较为宽敞的单人房,她又在房里听见「摩擦榻榻米的声音」。室内地面时木头地板,不是榻榻米,但她还是清楚听见某种东西摩擦榻榻米的声音。她找不到声音的源头,可是到处都听得见声音,还总是出现在久保小姐的背后。然而,她转过头却什么都找不到。况且,这里只有一间房间,她更加浑身不对劲,不敢回头。
我问她:你还好吧?
「我先去求了平安符,之后就学铃木太太,无视那个声音。」
虽然她这么说,可是声音透露出疲惫。她在冈谷公寓时还能够关上和室的门,可是这次没有任何一扇能够关上的门,可以关上的只有自己的心门。
「有什么万一的话,我会再搬家——可是它下一次也会跟过来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对了,你那边怎么样了?」她问我。
「算是习惯了吧。」
但实际上,我还是不太适应新家的生活。
刚搬家时,我很惊讶房子居然可以产生这么多麻烦。
家里到处都发生状况。庭院老是出问题,可以怪罪在园艺业者的身上,但连电力系统都出问题,我就不是很清楚个中缘由。可能是因为我家盖在山上,容易受到雷的影响,感应器就常坏掉;电话线插口也坏过一次,天线接收器也是,每一次都得请业者来修。但不论请他们来看多少次,也找不出走廊感应器启动时老是出错的原因。
我家走廊上装着人一经过就会自动点灯的感应器,一段时间就会熄灭。但有时走廊上明明没人,感应器却自动亮起。我只能假设因为家里附近都是田地和森林,因此偶尔会有大型蛾类飞进来
不过最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感应器在丈夫在家时从不会出错。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说不定感应器仍然会出错,但丈夫一旦在家,我就会把他当成这一切的元凶。
久保小姐的家出现怪事,我家也是——我在挂电话时这么想,而平山先生的身影掠过了脑海。
到底怎么回事呢?我问家里的猫。它们是一对我在以前大楼停车场捡到的褐色虎斑猫兄弟。两只猫不可思议地望向我,然后倏然回头看往同一个方向。
两只猫兄弟有一对以虎斑猫来讲十分罕见的绿色双眼,只见它们的目光穿过中庭窗户,同时神经质地摇着尾巴,紧盯着走廊的方向。
最近常发生这种事。
4 植竹工业
二〇〇六年初,久保小姐找到了在植竹工业工作过的人——鎌田先生至今依然住在当地,现年七十六岁。植竹工业发生火灾时,他正好十六岁。他从国民学校毕业后,进入植竹工业当实习员工,工厂却在终战隔年烧毁。工厂搬走后,鎌田先生辞掉工作,回家帮忙种田。
「那时得下这样的决定才吃得饱啊。」鎌田先生感慨地说。
火灾当天他没有当班,所以不在工厂内。他一听到工厂发生火灾就从离工厂徒步二十分钟的自家跑去看,火势已经严重到不可收拾。他听前辈说是切断金属的机械起火,但详情就不清楚了。
「工厂一直勉强操早就出问题的机械。火一下子就烧开,很快就不可收拾了。那时讲到工业用油,可是货真价实的油啊,而且将铸造物从模型里拿出来的脱模剂也是易燃物。现在就会用水性材质了。」
当时的工厂也没有能力和零件来修理受损的机械,当时也尚未出现所谓的安全管理。熟练的工人也征召到前线,根本没有能够指挥和监督现场的人手。工人替换得很频繁,可说是一片混乱。
「这工作本来就很容易发生火灾,当时常发生小意外。像在高热的火炉冒火之际,铁砂层或金属碎层飘进去,导致危险的粉尘爆炸——唉,当时就是这样啊。」
久保小姐接着提出隔壁大杂院的问题。
「你说那个大杂院啊。我是当地人,所以住自己家。如果不是的话,大部分的人就会住在大杂院。那间大杂院又旧又小,还被说成是闹鬼的地方。」
当时没有流传和大杂院有关的怪谈吗?
「有啊。像是出现死掉的工厂前辈,或是哪家死掉的老婆婆。我记得也有关于婴儿的怪谈。」
您是说婴儿吗?久保小姐再次确认。
「对,在地板下爬来爬去,或是从墙壁或地板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怪谈,硬要说的话,就是因为有人死了,才会变成这样吧。鎌田先生继续说:
「毕竟工厂总会发生意外,也出了人命。再加上那时候,大家都是在家临终的,终战前后更是如此。只有富贵人家才能住医院,在医生看顾下死去。而且医生人数很少,很多人根本没看过医生就死了。」
当时也很难摄取足够的营养,很多婴儿或小孩因此死去。
「相对的,不论哪户人家的家里都有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小孩。」
鎌田先生看似怀念地眯起双眼。
「怪谈也流传住工厂里。我听人说,如果晚上待在工厂,会见到在以前意外中死亡的工人。那些工夫今身被烧得焦黑,倒在工厂地板上呻吟。仔细想想,根本不可能那么多人死掉,可是当时我还是认真相信了。其他还有——几年前因为意外死掉的前辈出现。」
铸造工厂的工人会将用火炉融化的金属——液体注入模型中,当时还用杓子。如果金属液体中混入不纯的成分,它就会变成小颗粒四处飞散。据说当下若是反射性闭上双眼反而危险,眼皮会烫伤。其实就有前辈因此烫伤眼皮。
他那时痛苦挣扎着,还撞倒装满液体、正在冷却的模型。沉重的模型压住他,而尚未冷却的液体泼在他的全身。众人虽想救他,却都束手无策。
「其实就算真的出手救他,他也没办法活下来。」
这件意外似乎是在鎌田先生入厂前不久发生,之后,众人传说晚上留在工厂,就会看见这位前辈。他全身烧烂,四肢蜷曲,眼皮烫烂,所以双眼紧闭。前辈会伸出烧烂而血肉模糊的双手,摸索着要靠近看见他的人。
「因为我年纪还小,还不用在工厂值夜班。不过每当炉子生火的日子,得有人在工厂值夜班守着炉子,所以我总是很害怕有一天会有人跟我说,『你也差不多该值夜班了。』」
说完后,鎌田先生笑起来。
「我有一次和一些人在工厂待到深夜。当时可能是工作进度落后,要修理坏掉的机械吧。」
人数一少,就衬托出工厂的巨大。
鎌田先生很不安。平常会嫌机械声吵到听不到别人讲话,这时大部分机械都停止运作,彼此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鎌田先生因此更害怕了。
他心怀不安地工作,周遭倏然响起怪声。鎌田先生以为是风吹进来。
「我这样讲是满奇怪的,不过听起来很像地下吹着风,令人不太舒服。」
他以为是机械的怪声,所以仔细地巡了周遭,这时,前辈跟他说,「不要管那个声音。」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造成的,但到了晚上就常听到。鎌田先生想,「这样啊。」可是声音愈来愈大声,好像某种东西正在逐渐靠近。虽然众人的交谈、机械的运转声能够盖过那道声音,可是声音一直不停,令鎌田先生很在意。他不禁竖起耳朵。
仿佛从地底深处发出的震动声中,隐约听见混杂在其中像是呻吟的声音。
「听起来就像很多人在呻吟,令我毛骨悚然。」
前辈再次对杲站着的鎌田先生说,「不要管它。」所以鎌田先生拼命无视声音地专心工作。工作结束后,他飞奔回家。
「除了刚刚的事,还柯人很认真说过,过去谁因为火炉倒下被烧死,或者被机械夹死,这些人都会出现在活人的面前、还会发出惨叫。我真心觉得这些事好凄惨——也很严重,不过仔细想想,这些故事实在有点怪。毕竟当时工厂外头只要出现一次空袭,就会导致比工厂意外死亡还多数十倍的死者啊。」
工厂迁走后,鎌田先生回到离工厂有段距离的老家种田,完全不记得此后的事。他当然也没有任何工厂兴建前的记忆。
出现怪谈的工厂,出现怪谈的大杂院。
这么说来,源头大概要追溯到更久之前的事了。植竹工业在大正十一年——一九二三年创立,这里在此之前存在过什么呢?在大正六年发行的地图上,工厂的所在地标示着存在建筑物的小小黑色四角形。
这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