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冬的黎明时分,我作了个梦。
我坐在森林里的矿车上,往美奥过去。
铁路两旁长满了山白竹,树皮的甘甜气味盈满四周,鸟啭莺啼随处可闻。
只有我一人搭乘的矿车在林中缓缓行进。
咔哒咔哒。
我站在最前头的货车上欣赏景致。
就在那一刻,一朵橘色鲜花的妖艳光彩吸引了我的目光,但它一下子就远去了。
以前曾在某本小说上看过一幕场景:一名从火车车窗探头的年轻乘客,看见开在铁路旁的一朵白花,白花对着年轻人投下的视线闹别扭,说:「反正你马上就会忘了我。」作者的名字和主要的故事大纲我都已不记得了,唯独这部分重新浮现脑中,不禁令我莞尔。
橘色的花化为一个小点,消失了。我的视线回归前方。
路旁的花果然像小说写的一样。
不久后,连「自己曾经忘记这件事」的记忆也会被我遗忘。
矿车正在爬坡。前方不时会出现一团迷雾,让视野中的一切化为一片白茫。
脑袋也随之变得空白。
感觉像在冒险,也像在散步,很不可思议。
早在很久以前,我便已闯入一个童话般的世界。
夏天缓慢轻柔地消失。
一个快满五岁的小女孩——佐藤爱,钻过一旁的棉被进到我被窝里,这股温暖是我永远的至宝。外头仍笼罩在黎明前的幽暗下。
如此宁静,难道是因为下雪?
我静静躺在被窝里,想着刚才作的梦。
妈妈.你来自什么地方?
数天前,女儿向我如此询问时,我回答她自己来自原野。
一切都模糊不清。
七年前,我从原野搭乘矿车,踏上美奥的土地。我确实是——不,搞不好我睡一觉醒来后,答案又会变得不一样。
2
远处传来春日庆典的鼓声,
「春天来了呐。」长船先生在外廊上说。
我一面切葱,一面问他:「你从那里看得到庆典吗?」今晚吃的是锅烧乌龙面。
「只看得到远方的灯笼。」
「待会儿要去吗?」
「太麻烦,还是算了。」
庭园里的残雪消融,梅开枝头。
春天确实来了。
和长船先生一起生活至今,度过几个春天了呢?掐指算算,已是第四个春天了。不知不觉过了这么久呀。
眼前这个男人和我没任何关系。
想到我竟然在一个和自己没任何关系的人家中自住了四年,就觉得有些心虚。
当初在东京当粉领族时,一定没想到如今自己会是这番境遇。
长船先生已年近半百,但感觉不像是个五十岁的男人。长船先生就是长船先生。他总是闲适自得,看起来并没有对人生感到疲惫,也不会在乎一些枝微末节的小事。
长船先生因为十年前一起交通意外,右手不太能使力。
我照顾他生活起居,替他做饭,打扫屋子。他没雇用我当女佣,是我自己住在这里不走的。做家事像是为了报答他收留我。
长船先生的妹妹真知子小姐很讨厌我,虽然她嘴巴上没说出来。也许她当我是从东京流浪过来、小腿受伤的野猫,在心地善良的哥哥家赖着不走。真知子小姐的住处与长船先生家隔了一个市镇,不时会来看她哥哥。
如果她责怪我是个厚脸皮的女人,我确实无话可说。只要我付长船先生房租,就不会这么尴尬了,但长船先生一直坚持不肯收。
我一直打算找时间离开这里,但始终找不到机会,结果一住就是四年。
长船先生的家住起来相当舒服。
我并不喜欢和人同住,但长船先生例外。
他的屋子位于林中的高地,俯瞰底下连绵的水田。夏天可以欣赏微风吹过稻田,稻穗随风摇曳的景致。
田园前方是箕影山,标高九百公尺,山中草木蓊郁。长船先生的父母早在多年前便已过世,老家也不在美奥了。
长船先生口中的美奥无比迷人。
甚至会让人怀疑「美奥」这名字原本的含意,是否为「美丽的记忆⑩」。
就举那个后院的故事来说吧。
在长船先生小时候居住的老家后院里,他的祖母和母亲栽种了各种植物。有玫瑰、菊花、番茄、洋葱、马铃薯、香草。
——家庭菜园吗?
——没错。那里土地很肥沃,不管种什么,几乎都种得成,真教人怀念。偶尔也会有蜉蝣蜥蜴出现。
——蜉蝣蜥蜴?
蜉蝣蜥蜴听说是一种身长约十公分,外形极为普通的蜥蜴,身上带有绿紫两种条纹。它只在初夏时会出现在庭园的角落、紫薇树下、蓟花和石竹盛开的地方。
——只有五月第一周到最后一周这段期间,那种蜥蜴才会出现。
蜉蝣蜥蜴具有其他蜥蜴所没有的特质,那就是不管怎样也抓不到它。
伸手抓向它什么也抓不到。就算巧妙加以包围、阻断它的去路再加以捕捉,它还是会消失不见。
——就算用捕虫网还是水桶罩住它,一样只是白费力气。我父母一脸惊讶地对我说「不要去抓它」。因为它就像影子一样,怎样也抓不到,抓它只是在浪费时间,而且蜉蝣蜥蜴只能活在蓟花和石竹开花的场所。
某个五月天,蜉蝣蜥蜴在后院蝥伏不动。
用尽办法想捕捉蜉蝣蜥蜴的长船先生,挪动他身旁的一株蓟花。他发现,蜉蝣蜥蜴身上的颜色愈来愈淡了。长船先生大吃一惊。他以铲子慢慢铲去泥土,在不伤及根部的情况下,试着搬动石竹。
结果蜉蝣蜥蜴消失了,看起来就像融进空气中似的。
他急忙把花移回原位,但庭园角落这个狭小的区块里已不见蜉蝣蜥蜴的踪影。在过去,它们消失是常有的事,但这次事件的隔天、隔年,都再也没见过它们出现。
——花、土地,以及季节/三者微妙地形成一种容易瓦解的平衡关系,是我破坏了它们。是我搬动了花才害死它们的吗?还是它们自己消失不见,迁往其他地方?我不知道。我后悔不已,暗自啜泣。父母还笑我「竟然为了小小的蜉蝣蜥蜴而哭哭啼啼」。蜉蝣蜥蜴或许特别爱栖息于存在感模糊不明的领域吧?不过仔细想想,当今存在于世上的事物,不也是处在多少带点暧昧的平衡中吗?许多事物都是这样,只要某个要素稍有偏差,或是加以更换,便会马上消失。
他还告诉我许多事。他朋友的故事,以及他朋友的朋友的故事。例如到朋友家里玩,发现朋友的住家一带,围墙内全部相通,宛如一座迷宫;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大群野猪,穿越镇上,跑进山里;一大清早,第一个抵达学校操场时,发现操场上形成一个像池子般的大水洼,一脚踩下去后,溅起的水花朝天空飞去。都是一些没头没尾的玄奇故事。
我央求他讲美奥的故事给我听,然后把听过的故事全写在笔记本上。我想加以记录。
我一个礼拜有三天会到托儿所当保母,夏天则会骑单车到镇上的公立游泳池游泳。狸猫偶尔会出现在外廊边,因此我会在那放饵食。
每个月总会有一、两次到河边钓鱼。我和长船先生两人将钓线垂入水潭中,静待鱼儿上钩。
偶尔动手做做香肠和熏鱼,偶尔腌腌梅子过着悠闲的生活,并持续记录从长船先生那里听来的美奥传说。美奥有许多神兽或是兽人传说,感觉我就像编写远野物语的柳田国男先生一样。
长船先生站在我背后,偷看我喂狸猫的模样。
——以前鼹鼠还会飞到我老家的阳台上呢,不过只有偶尔会来。
——你说的鼯鼠,是会滑翔的飞鼠对吧。
——没错,它会顺着庭园的树木飞来,我爬上屋顶看才发现这件事。庭园里长了一株银杏,不远处有一株行道树,是山毛榉,那株山毛择再过去一点则有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榉树。
行道树彼此保持相当的间隔,一路延续到杂树林那头。换言之,那只鼯鼠是从它杂树林里的巢穴出发,一路沿着树木和屋顶滑翔才来到我家的。
——它来做什么?
——那得问它才知道了。可能是好奇心的驱使吧,也可能是来冒险的,就像人类会去登山一样。我们替它取名为「小鼯」,每次它一出现,大家便开心不已,纷纷拿食物喂它,会拿花生、水果之类的东西。听我父母说,它从我出生前便常来这里玩。
长船先生不时会进入冥想状态。他睁着双眼,呼吸平静,一动也不动。这时候就算叫唤他,他也不会应声。如果有事,就要事先在纸上写下备忘录。例如写下「我去买东西」、「冰箱里有蛋糕」之类的。
此外,长船先生不时会失去踪影。他会丢下一句「我出去逛一下」或是「我去看个朋友」,然后整整一、两天没回家。我望着他心想,这样不就像鼯鼠出外冒险一样吗?
国道旁的蓝色道路标志板显示这里离美奥四十公里,我还没去过真正的美奥。
某个寒冷的午后,雷雨云覆满天空,豆大的雨滴濡湿整个市镇。
坐在外廊藤椅上的长船先生从冥想中醒来,缩着身子。
「啊,你醒啦。冷吗?」
当时我正在看书,向长船先生问话后,他摇着头低语回应:
「野奴拉出现在我梦里了。」
「野奴拉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你这样问我,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呢。就是不好的东西,恶心的东西。」
应该是妖怪。
从前出现在美奥的东西,听说会变身。
大家对它的描述常常都是各说各话,没什么交集。
那是我孩提时的事,大家在外面玩耍闻到不明方向传来的难闻臭味时,只要有人说一声「哇,有野奴拉,快逃啊」,大家便会拔腿就跑。
对了,以美奥的方言说肮脏、不舒服时,都会加上一句「奴拉」。比如说,「路上有个奴拉的野猫尸体」。当时我一直以为某个地方真有一种叫野奴拉的妖怪,全身满是脏污,躲在下水道或是阴湿的荒屋里。
「牯是以什么样的全貌出现在你梦里?」
「梦里的事,我忘了。」长船先生苦笑道。「因为那是个无法说明的模糊梦境。」
我从冰箱取出苹果,开始削皮。我突然改变话题,提到我老早以前便计划的事。
「长船先生,下次一起去希腊玩吧?」
「希腊?」
这点钱我还付得起,我计划两人一起悠哉地玩上两个星期。
「没错,去旅行。」
我去过希腊两次。第一次是短期大学的毕业旅行,第二次是当粉领族时和朋友同行。虽然我只知道雅典和爱琴海群岛,但我对这个国家的风土民情多少还懂得一些。
「就算不去希腊也行。找个地方去旅行吧。」
「旅行是吧。」长船先生颔首。「那就下次一起去吧。」
我心里想,他一定觉得很麻烦吧。我并非真那么想去国外旅行,我只是想:日后离开长船先生时,除了在他家白住这件事之外,若还能留下共有的特别回忆,应该是很棒的一件事。
那晚,我在笔记上写下野奴拉的事。
《野奴拉》
很久以前栖息在美奥,一种一污秽、模糊不明的妖怪。全身满是脏污。
3
「我哥说的故事是吧?」
前来探望的真知子小姐,一面吃着大福,一面侧头说道。
长船先生到医院接受检查,刚好不在家。我和真知子小姐等着长船先生回来,在客厅小聊了一会儿。
「当中有一半是骗人的吧。没错,我老家的确有一座后院,祖母曾在后院栽种花草,但肥料好臭。有蜉蝣蜥蜴这种东西吗?我哥他从小就有爱幻想的毛病。」
「是这样吗?」
「没错。他告诉你组合屋的事了吗?」
「没有,什么组合屋?」
「这么说来,你是第一次听说罗?」
以前我老家后院有间组合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但它就是杵在那儿。我们小时候,叔叔好像在那里养过蚕,但后来不做那项工作后,它便成了空屋。
我哥就像早已等候多时似的,等它一空出来便开始使用里头的地板。
我哥他在那里制作火车、立体模型之类的东西。
「立体模型?」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是有人会在微缩模型里摆入塑胶模型拍照,或是让电车在里头跑吗?好像叫N轨吧?说到我哥的兴趣,好像不是电车或塑胶模型,而是市镇。」
「市镇的微缩模型是吧?」
「没错。」
真知子小姐眉头微蹙、低声说话,仿佛这是很不好的嗜好。
「他说要建造一个理想的市镇。他做了许多模型,整个地面几乎没有立足之地。这里是屋子、这里是道路、这里会有巴士通过,这里是车站、森林。你觉得怎样?」
「很厉害……」
「才不厉害呢,香奈枝小姐。不,应该说他要是真的认真做的话,那倒还好。我哥摆出的东西,是做立体模型用的草木、乐高积木、河滩上捡来的石头、以黏着剂黏合木片做成的建筑。全是别人看不懂的东西,只有他自己乐在其中。」
他寡书,就像被什么附身似的。一做再做,然后又重做。
也许是借此逃避现实吧,因为他在学校好像没什么朋友。
他总是得意扬扬地指着模型说,这里是我家。
「好像很有意思。」
「是很可怕好不好,我都觉得丢脸死了,他当时都已经是国中生了还那样。香奈枝小姐,你会这么说是因为这些事与你无关。如果他是你亲戚,你应该会感到很不耐烦才对。」
「最后他戒掉这个习惯了吗?」
「可能是他当时快要参加高中入学考,我父母看不下去,帮他处理掉的吧。也可能是台风来的时候泡水,全毁了。」
真知子小姐这时突然转移话题。
「对了,香奈枝小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咦?刚才我也问过同样的问题是吗?啊,我真是有点痴呆了。你刚才回答说,你觉得美奥的故事很有趣,所以想把它们记录下来,对吧?」
真知子小姐当然没痴呆。她虽然一副聊得很开心的模样,其实眼中不带半点笑意。
「既然这样,等你记录完之后,就会离开罗?」
我一时想不到要说什么。
「你不用回答没关系,因为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来了之后,帮了我哥一个大忙,这样很好。一来我不用再对他唠叨,二来我也有个说话对象,开心多了。」
半晌过后,长船先生从医院返家了。
「真是累人。啊,真知子,你来啦。」
「刚才我们在聊你的事呢。」
真知子小姐起身拿起皮包。
「真不好意思,你刚回来我就要走。」真知子小姐站起身。「我和人有约,得先走一步了。」
我送真知子小姐到玄关后,半开玩笑地对长船先生说:
「长船先生,听说你以前喜欢打造市镇啊?在你家后院的组合屋里。」
长船先生笑着说,你也知道啦?
「应该是个很棒的市镇吧?」我盘起双臂。「你常告诉我的那些故事,该不会全是那个凭空想像的市镇里所发生的事吧?」
「才不是呢。」长船先生的眼神略显游移。
我叹了口气。
「我还真想瞧瞧那个市镇呢。」
隔了一会儿后,长船先生像在坦承什么似的说话了。
「其实我有一座市镇。」
「是吗?」我随口应道。我不太懂「有一座市镇」这句话的意思。难道他在某个地方藏了之前在组合屋里制作的那种市镇模型?
「你要去那个市镇看看吗?」
「在梦中是吧?」
「不,是走路去。」
「有路可以通往脑中想像的市镇?」我不清楚长船先生想表达的意思,莞尔一笑。「我想去看看。下次记得带我去哦。」
「当然可以。我老早就想请你去了,从庭院去就行了。」
长船先生一脸认真地说。
「那就明天早上去吧。」
「好啊,记得叫醒我哦。」
当然了,起初我当它是句玩笑话,所以不经意地随声附和。
长船先生轻轻摇醒了我。
那是个宁静的夜晚。四周悄然无声,没有虫声蛙鸣。
他悄声对我说了一句「走吧」。
我迅速穿上衣服,拿起摆在衣柜上的钱包。这样就准备妥当了,连妆也没化。
说来真不可思议,我心中甚至不感到一丝狐疑。
既然长船先生说走,就非得跟他走不可。
在春天的深夜,我们走在花田里。
到处绽放的油菜花,返照着月光。
一切显得如此模糊的夜晚。我看见自己有两个影子,长船先生也有。
我们到了离家近的地方还是离家远的地方呢?我们走了一公里,还是五公里?恍如置身梦中的我,迷迷糊糊分不清楚。
黎明将至的时刻来临。
我看到林立的白杨树中有一处平交道。
有一条铁路,轨距很窄,是农业用的铁路吗?
栅栏高高抬起,上面设有绿色灯号。
铁路对面的朝雾中,有几座炊烟袅袅的屋舍。
「就是这里。」长船先生说。
4
瓦片屋顶,呈现出优雅曲线的白墙:像迷宫般的石板路;也有老旧的木造房子。
雄伟的榆树、银杏,伸向道路的园艺树木。
到处都立有弧光灯,散发出某种异国氛围,也可说是绘本风格。
若以步行距离来看,这座在春天黎明时分出现的市镇并非美奥。以我不清不楚的方向感来推算,这里应该是箕影山的山脚一带,但我一直都不知道在这种地方竟然有这样的市镇。
这里空无一人。
天明时,空气中盈满亮光,市镇到处熠熠生辉。
「这里叫什么?是观光地吗?」
古色古香的市镇外观,让人怀疑这是刻意维护或是古迹复原才有的样貌。
「这是我脑中的市镇,也是你脑中的市镇。你早晚会明白的。」
长船先生来到一座白色的民宅前,它就位在在一座有喷水池的广场附近。这民宅没有门牌,玄关前立着一株杜鹃花树,上头长满姿态幻丽的紫花。
长船先生握住门把,打开门。似乎没上锁。
「长船先生,这是你的房子吗?」
长船先生颔首。
「是别墅。」
门内有一条长廊,走廊和鞋柜一尘不染,但感觉不到有人居住的迹象(例如摆放在土间⑾的鞋子之类的)。
「你就悠哉地在这里待一会儿吧。今天太早起,有点困呢。我要小睡一会儿。」
长船先生以堆在纸门旁的坐垫当枕头,躺下后马上呼呼大睡。
我茫然地坐着。这里像是客厅,但没有电视。墙上挂着图画,画里的原野上,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到处开满橘色的花朵。
外头传来云雀的鸣唱,窗外可见紫色的杜鹃花。
我决定留沉睡的长船先生独自一人在屋内,自己到外头散散步。
上午的清冷空气让人感觉舒畅。
我信步而行,欣赏眼前的建筑和巷弄。
有间小小的糕饼店。
店门前有一个一百圆的扭蛋和玩一次三十圆的大型电玩机台。
我想起小时候家附近有这种糕饼店,我常和朋友一起光顾。那是我在东京的少女时代。我喜欢的点心叫什么来着?对了,叫作「小芳鱿鱼」。
这间店没有看板,只有入口上方墙壁以油漆涂上的「仓田商店」四个大字。我没走进店内,悄悄往内窥望。店内一片昏暗,应该是为了节省电费吧。只要太阳还高挂天空,便绝不开灯。里头有个房间,我瞄到有位老太太在里面。
这和我小时候那家糕饼店简直一模一样,我不禁暗自莞尔,转身离开。
我想起以前上学那条路。在我住的市镇上,绕过街角糕饼店走没几步路的地方有家书店,再过去便是学校。
不过,这里是不同的地方。不可能一样,但我还是试着走走看。
结果真的出现了一家书店,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是一家人共同经营的小书店。我常站在店里看漫画,每次站着看太久,那名戴眼镜的阿姨就会拿布掸子来赶人。
隔着玻璃往内望,有位戴眼镜的阿姨坐在收银台看书,一副清闲的模样。
这样的巧合是怎么回事?我一面走,一面感到晕眩,发现前方有一所小学。
飘过天空的白云将暗影投射在栅栏内空荡荡的操场上,单杠、爬竿、攀爬架的位置也全都一样。
这世上有很相似的地形,以及看起来都一个样的人……对了,校门应该会有标示校名的门牌,看过之后就真相大白了。
我沿着栅栏前进,想加以确认。
结果令人难以置信,校门上所写的小学名称,竟然就是二十年前我就读的那所小学,连校门附近的一家什锦烧店也完整重现了。
就地理位置来说,那里离此地应该有两百公里远才对。
难道我超越了时空?现在是西元几年?
我手抵额头,想整理思绪。这时,前方走来一对身穿便服的年轻男女。
十几岁的少年和少女。
这两人都很眼熟。
男孩叫要兵卫,女孩叫沙知,是我高中时代的同学。我已不记得他们的真名了。要兵卫的真名好像叫洋介还是洋一……沙知好像叫沙也佳吧?
我与他们两人只有浅交。
我高一时与要兵卫同班,黄金周⑿结束时,他曾向我告白。
当时十六岁的我,以一句「抱歉」拒绝了他的追求。
我人生中第一个被我「甩掉」的男人就是要兵卫。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也不常和他说话。要我突然和一位认识不深的男孩交往,我实在办不到。
要兵卫被我甩掉一个礼拜后,便开始和沙知交往。
在往后的高中生活里,要兵卫不再与我有任何接触。就算我在附近,他也会像拍外景的艺人无视围观的人群、展现专业演技那样,完全无视于我的存在,仿佛从未向我告白过似的。我和沙知分属不同的交友圈,所以几乎没和她说过话。
从学校到车站这段上学的路途,我和他们两人同路。所以我多次走在他们两人身后,看他们卿卿我我。
沙知总是朗声大笑,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就像初夏的白粉蝶。
他们有时做便当,有时互借录音带,有时和谈得来的同学办家庭派对,有时一起去参加爵士之类的音乐会或烟火大会,看起来真的很快乐。要兵卫和沙知在学校颇受欢迎,有不少朋友。
是是是,祝你们幸福。随你们高兴总可以了吧?
我打从心底认为他们与我无关,对他们的事漠不关心。只要是他们的事,我既不想听,也不想知道。是我甩了他,而不是被他甩了,怎么可能会是我受伤。
但那种莫名的不悦感不断累积,每次看到他们两人,我就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了不想和他们同路,我甚至刻意改道而行。
那件事离现在已经有十五年了。
现在朝我走来的,确实是十五年前的要兵卫与沙知。如果只是长得像其中一人,那还有可能,但绝不可能两个人都长得一模一样。
他们不断朝我走近。
别开玩笑了,我可不想让他们看到现在的我。
但他们就像当时一样,视线完全没在我身上稍作停留,就从我身旁走过了。
我在原地呆立了半晌。
我怀抱着一股想哭的冲动,慢慢转头。
眼前只有一条悄静的道路,上头有山茶花留下的淡影。
我将视线转回前方时,那所小学已消失无踪了。
眼前是一条陌生的住宅街,阒静无声。一座静得骇人的市镇。
我感到背后有阵寒意。
将几个不同的零件组合后,可能会出现看不见的另一种东西,拼图就是这个道理。有时那是不具形体,像概念般的抽象物体,有时就像蜉蝣蜥蜴般暧昧不明。
隐隐约约,我开始了解这个市镇了。
要兵卫和沙知,糕饼店、书店、小学,以及这座市镇本身和蜉蝣蜥蜴是同类事物吧。我闯入一个犹如朦胧暗影的市镇了。
「没错,你的想法大致正确。他们的确不是你同学的本尊,而是你记忆的影子。」
长船先生坐在面向大路的咖啡座喝着咖啡,如此说道。
「肯定是这样没错。」
那时我慌慌张张沿着来时路折返,但那家书店和糕饼店已凭空消失了。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时,遇见了睡完觉到外头散步的长船先生。
「之前我明明从未想到过他们两人的事啊。」
「那可真是不幸啊,不过这也没什么啦。像这家咖啡厅,是我以前在大阪上班时,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厅。」
「现在在我眼前的长船先生,搞不好也是幻影呢。」
「不,没这回事,你放心吧。」
长船先生这么说,但我也可以把这视为是长船先生的幻影在说话。
「你的疑心可真重。这个市镇多少会受进入这里的人所影响。」
「进入这里的人?我吗?」
「还有我。其实不只是我们,这里另外还有许多居民。市镇也会受这些人内心的影响。」
就地形的层面来说,这里虽然有市镇本身的基本架构,以及不会变动的场所,但其他部分则像流动的浮云般,不断变化。它不会有害处。
因为它并不是真实存在之物,它是影子。你和它说话,它或许会回答。但这就和在梦中与人对话的道理相同,并不是真人在和你说话。
「可是……」该怎么说好呢?「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清楚这是什么样的原理。我只知道,这里原本就是这样。」
「如果这家咖啡厅是你以前常去的咖啡厅,那么……」
我们现在喝的咖啡是真正的咖啡吗?
「这很难解释。」长船先生陷入沉思。「现在我们在这里所看到、感觉到的,是真正的东西。没错,和真正的东西没什么不同。但我们若是离开这里,到外面去,它就不是真正的东西了。」
紫色的杜鹃花映入眼中,我暗自抚胸,庆幸自己能平安回来。
「这间房子是不会变动的,你可以放心。」长船先生打开门。
「一开始总会感到迷惘、惊讶,但很快你就会习惯。」
5
早上醒来后,我到镇上散步。
路上看不到半辆汽车或摩托车,也没有单车,甚至没有交通号志。
正如长船先生所言,令人怀念的风景、记忆中的事物不时会出现,然后又倏然消失。
五分钟前出现的建筑突然消失,被一条陌生的巷弄取代状况偶尔会发生,所以我还是迷路了。但只要明白它就是会这样变动,便不会感到害怕。
市镇的基本部分(也就是不会变动的架构)本身相当完备。有日式建筑、亚洲式建筑,以及欧式建筑,全部巧妙地掺杂在一起。它给人的印象不像是「拥有各自生活方式的人聚集形成的混沌城镇」,反而更像是由某位创造者断刻意塑造的。大部分的建筑里都空无一人,却有一座座瓦片建造的高塔,阳台上长满了玫瑰。我以此作为路标,向前走去。
我遇见一位和我一样在此处逗留的人。我在公园散步时,他主动与我攀谈。他摆了画架和画布,正在描绘公园景致。
「我太开心了。」那名画家如此说道。「哎呀,我一看就知道。因为你东张西望,又是一身现代人的打扮。你是怎么来的?」
「是朋友带我来的。」
「长船先生是吗?」
「是的,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他带来的。他是这里的国王,也就是老大。不,应该说是神吧。」
「是这样吗?」
「是啊,这里的人都是长船先生邀请来的。」
画家微微一笑,竖起小指,问我是否为老大的女朋友。我摇摇头。
画布上涂有红、蓝、绿等颜色。他正在描绘一幅森林与小鸟的图画。
「你是位画家吗?」
「不,我只是用画图来打发时间罢了。偶尔画画图……然后几乎什么事也不做。这公园很不错吧?是三十年前位于绅户的公园。虽然在现实的神户里仍有这座公园,但现在已完全变样了,看起来粗俗,人为造作的感觉也很强烈。」
一对男女从池子对面的杉树林里走来,画家一见他们,便眯起眼睛。
「他们是我的父母。」
迎面走来的两人,年纪看起来与他相仿,甚至比他还要年轻。
「我在这里作画时,家人偶尔会朝我走来。例如我五年前过世的父亲,或是四年前过世的母亲。样貌比他们过世时更年轻。我是个不孝子,家人也很讨厌我,因为我都这把年纪了,还不好好工作,只会跟他们要钱。我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了。知道自己惹人厌,总会不高兴对吧?所以我就变本加厉向他们要钱。」
画家如此低语。
「我并不想见他们,但他们却自己出现在我面前。」
我经历过要兵卫与沙知的事,所以我能理解他说的话。虽然不知道画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他已故的父母,但肯定不是感动的相见场面。
「有和他们说话吗?」
「没有,和影子说话没有意义。」
画家的父母朝这里走来,但画家连看也不看一眼。画家表情扭曲,突然抓住一旁的笔筒,丢向他父亲。
笔筒凌空飞去,从他父亲身体穿过,落向地面。是这么一丢发挥了作用吗?我不知道,总之他父母的身影缓缓一阵摇晃,就褪色、消失了。
我离开画家,继续向前走。
一只狗穿过巷弄。一名梳着复古发型(就像昭和时代中期日本画中的女主角)的女子,在街角与人聊天。
这些应该也是某个住在此地的人的内心记忆吧。那只狗一定是他养过的狗,而且早已经死了。那名女子也是存在于某人记忆中的女性。
我看到那个人出现在道路前方。
虽只是惊鸿一瞥,但我绝对没看错。
我马上把脸别开。
他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要兵卫和沙知和他跟本没得比。我光是想到他的名字,便觉得全身寒毛直竖。
我转头就跑,感觉他好像在后头追我。
他不可能追到这里来的。
就算他是幻觉,我还是想和他保持距离,所以我才会走得这么急。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那间开满紫色杜鹃花的屋子。
这个玄关没有门锁。之前我对此毫不在意,但现在却在意得不得了。
事件发生在六年前的七月三日。
二十七岁的精品店老板小田原清司,对二十六岁的员工浦崎透施暴致死。
两人曾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朋友。
浦崎透与小田原的妻子有婚外情。
我就是那名遭杀害的员工浦崎透的妻子。
我的丈夫浦崎透常和男性友人在家里喝酒,夸耀自己多有女人缘。从「他学生时代的交往对象是常在女高中生时尚杂志中登场的模特儿」谈起,一直聊到「他的第一次是在国一那年献给一位漂亮的实习老师(听说是对方主动邀他上宾馆)的」,不断游说那类艳史。
当然了,他想说的是自己多么有魅力,但要是有朋友回他一句「真是美好的回忆呢,真教人羡慕」,他总会蹙起眉头说「会吗?因为我总是遇上一些不正经的女人,所以我一开始就会和她们约法三章。要我陪你玩可以,但绝不可以死缠着我」。
当中多少带有一些夸大和开玩笑的成分,不过,每次他的男性友人一来,他便大谈一夫多妻制、自由性爱,讲得就像是他所追求的信念似的。
「男人花心是一种能力。不花心的人,只是想做却做不到罢了。」
「喂。」我板起脸孔。
「别那么死板嘛。」丈夫说。「男人就是这样的动物,一个真正的好妻子会明白这道理的。不管丈夫在外头怎样胡来,只要他不是真的要抛下家庭,那就无所谓。」
我觉得他在外头有女人,打从结婚起就这么觉得。
不过,他会尽量不把自己的花心对象带回家里,把这当作基本礼貌,所以我也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透的长相和收入都不差(不过那只是我的标准,这并不表示他两方面都很出色)。要是摒除他风流的毛病,以及老爱扯谎吹捧自己的习惯,他这个人其实没那么讨人厌(但这也是我的标准)。不如说,有这么一个万人迷老公,我甚至觉得有一种优越感。凡事不可能完全照自己的理想去走,若太过细究,一切都会瓦解。所以神秘的外宿不归、神秘的旅行,我都让它们保持神秘,不去探究。
小田原和我丈夫在大学时代属同一个交友圈,一起打网球、滑雪。毕业后,两人感情还是不错,小田原也常来我们住的这栋大楼。
小田原的精品店开业时,我们夫妻俩还前往庆贺。我们也曾在夏天时借住小田原父母的海边别墅。
小田原是体育型的阳光男孩。爱喝酒,而且干杯不醉。他常撂下豪语,说只要他认真起来,喝再多杯都不成问题。他常说些低级笑话,不过他说话时,总会不经意流露出他本性正经的一面,让人觉得他有点过于纯情。
之前我问起小田原和我丈夫学生时代所属的那个交友圈,结果小田原苦笑道:
「哎呀,你就饶了我吧。这种事,我实在无法向透的妻子启齿啊。我们那个圈子,简直就是一摊烂泥。」
「一摊烂泥?」
「只要洗心革面后,就不会想再进那个圈子了,因为心灵会被污染。说起来,大家那时候都还年少轻狂。」
我没再细问。一摊烂泥的意思不难想像,详情我不想知道。
事件发生后,警方从丈夫的扣押物中查出了一些我根本不想知道的事情:他与多名女子有不单纯的关系。到透遭杀害为止,可以确定他与三名女子持续保有性关系。其中一人是小田原的妻子,另一人是以前我公司的部下,晚我两年进公司,最后一人似乎是他路上搭讪认识的,是一名十九岁的女孩。
「只要他不是真的要抛下家庭,那就无所谓。」我想起丈夫说过的话,感到一阵寒意袭身。就本质来说,所有人都是没有关系的外人,就连对性爱,他也不是认真以对。我明白这只是欲望与错误交错的结果。
据目击者所言,当时透与小田原走在街上,小田原突然动手殴打他。
透被撞飞,正巧撞倒停在他背后银行单车停放处的脚踏车。
小田原冲向前,使出一记膝击。
小田原体重八十五公斤,这八十五公斤加上重力的膝击直接命中透的脸部。
透背后翻倒的脚踏车,把手正巧位在不该在的位置,紧抵着他的脖子。脖子所受的冲击无处宣泄,颈骨就折断了。他口吐鲜血。
小田原逃离现场,行踪不明。
警察原本怀疑我和小田原合谋。透保有寿险,受益人是我。但调查整起事件后,证实我没有嫌疑。我受益的那笔寿险保险金,只是一般的金额。小田原白天的犯罪行为完全不像事先计划的,显然是一时冲动。
我万万没想到身边会发生杀人事件,而且被害人还是自己的丈夫。当真是意想不到。不过,人一旦死了,便不会再有什么责备或原谅的问题了。
我一面整理透的相本和遗物,一面回想他第一次邀我一起用餐的情景、一同度过的许多假日,以及蜜月旅行时的种种。
我的心跳突然变得急促,内心感到恐慌,一整天提不起劲,没有食欲,体重骤减,生活乱成一团。
再这样下去或许会持续损害自己的健康、丢掉性命,于是我开始努力忘却过去。
身为被害人的妻子,众人对我投以同情的眼光,但他们的目光中夹带一丝轻蔑。
——看吧,那个人的丈夫搞那么多外遇,结果被外遇对象的丈夫给杀了。虽然这算是自作自受,但他太太也真可怜。
——哎呀,谁知道他太太背地里做了些什么。搞不好是假面夫妻呢?真恶心。
我处理完身边的事务后,就离开那块伤心地了。
我想清净一下。找一处清净的空间,过清净的日子。
6
走下石阶后,来到大理石广场。无数的水路往中央的池子汇流。
池面上漂浮着朵朵睡莲。
一名头戴帽子,挺着个啤酒肚的男子,手持单眼反光相机,四处拍照。
一对像双胞胎的男孩在玩球。我不算在内的话,广场内只有三人。
其中一名男孩把球踢向空中后,另一名男孩用脚挡球,反踢回去。
球没落地,在空中来来回回。
他们的动作中感觉不到急躁和紧张,就像是优雅的舞姿。
正当我看得入迷时,球一时没踢好,朝我滚来。
「你们踢得真棒。」
我如此说道,把球抛回去后,他们邀我一起玩。
球朝我飞来。双胞胎往左右两边散开,我让飞来的球弹向位于我左手边那名男孩。虽然我没他们那般灵巧,可以直接用脚回踢,但我国中三年好歹也是排球社的一员。
男孩轻盈地跃向空中,用头顶球。另一人抬腿接下那颗球,轻轻朝我踢来。
总觉得重力好像消失了,我回想起无忧无虑的幼年时代。
畅快地流过一身汗,疲惫地坐下后,一名男孩以手指转球,向我问道:
「阿姨,你是旅人吗?」
我颔首。
「你们是当地人吗?」
「不是,我们是从外地来的。」
「我们和老大一起来的,马上就要回去了。」
两人一脸幸福地笑着。
「那个池子里有大鱼哦。」
他们指着中央的池子。
「是草鱼。它吃草哦。」
「那条鱼吃花,所以叫花鱼。」
「就算吃花,草鱼还是草鱼。要不然它吃虫的话,不就叫虫鱼了吗?」
「哎呀!」
我往池子窥探,的确有条长约一公尺多,很像鲤鱼的鱼儿在池底优游。
挺着个啤酒肚的男子将相机镜头转向我们,拍了张照。
长船先生从远处走来,我朝他挥手。长船先生与男子似乎很熟稔,两人站着聊了些话。
我与长船先生一同散步。蜿蜒的河边有一栋纯白的建筑,我登上它的石阶。建筑化为一座桥,我从河上走过,从玫瑰拱门下穿过。整面山丘开满黄色和粉红的花朵。
「长船先生也会在这里遇见别人吗?比如说,你怀念的人。」
「会啊。遇见之后,觉得很怀念。不过,我看到的人应该都已不在人世了。如果还活着的话,本尊应该在现实世界的某处,我总会想,不知他们现在在做些什么。」
「也会遇见讨厌的人吗?」
长船先生的身体在阳光下闪闪生辉。道路、行道树的树叶,全都绽放耀眼的光芒。
今天真是美妙的一天。
长船先生面带微笑,平静地应道:
「会啊,讨厌的人还是一样讨厌。」
一名年长的女子从一旁路过,向长船先生点头问候。这里的人口不多,但除了影子以外,每个人都会和长船先生打招呼。
「很不可思议的地方对吧?」
长船先生向我说明这个市镇的创立经过。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那时候我还在组合屋里全心投入市镇模型的制作工作,所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跑到山上。
真的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就走进山路中的呢。原本是想找寻适合的材料,用在我的市镇模型上,但走着走着,突然很想走上山顶。
最后,我就像攀岩运动者一样,爬上了岩壁。当时我还穿着学生制服,背着装有课本的书包。书包会阻碍我攀岩,所以我把它搁在崖壁下。
我爬上一处可以俯瞰市镇的岩地,在那里静立不动。阳光烧灼着我的背部。
不是有人说,登山来到高处后,烦恼就变得微不足道了吗?但我却没这种感觉。动一动身体,满身大汗,欣赏美丽的风景,就会觉得心情舒畅——就只是这样而已,不是吗?烦恼并不会因此消除。
但那时候我有种奇妙的感觉。我俯瞰那真正的市镇后,开始觉得自己窝在组合屋里所做的东西实在无聊得可笑。唉,我到底在做些什么。果然还是现实世界比较美。
这时天空一阵鸣响。
市镇远方的上空出现厚厚的云层,底下显得昏暗朦胧。我心想,啊,对面下雨了。
耳畔传来树梢摇曳的沙沙声,我转头望去,看见一只乌鸦。
乌鸦望着我,叫了一声,就振翅飞去了。
它飞远后,我发现地上有一颗比乒乓球稍大的蓝色珠子。
我推测,这应该是乌鸦从某处捡来的珠子,因为乌鸦有收集发光物的习性。它在鸟巢附近降落时,意外发现有人在场,吓了一跳,就忘了带走它的宝贝,应该是这样吧。
——乌鸦的宝贝。
我伸手拿起那颗珠子。
出奇的轻。
它微微发光,我把脸凑近一看,发现里头有蓝天。
在不同光线照射下,它有时会呈现珍珠般的色泽,有时会呈现深海的湛蓝。有白云在小珠子内飘动。你知道百货公司里有一种玻璃球吧,里头会下雪,还有小鱼优游其中,是很适合作为圣诞节礼物的一种商品。我猜这就是那种玻璃球,不过珠子内的蓝天看起来很像真的。
我持续凝望那颗珠子,就像要被吸进里头了。也许是真的被吸进里头了也说不定。
蔚蓝的苍穹下是一片荒野。
我站在荒野中。
天空再度鸣响,我猛然回神。
那颗蓝空的珠子已消失不见。
我环顾四周,想看它滚到哪儿去了,却遍寻不着。
滴答,一粒小雨滴落在我脸上。远处的乌云不知何时已来到这里了。
从那之后,我便开始会梦见蓝天与荒野,仿佛是因为那颗蓝色珠子嵌进我心中了。
直到我高二那年夏天,我才证实自己与这块土地紧紧系在一起。
我在黎明前醒来,想到外头慢跑,就走到了户外。我无精打采地走着,不知不觉,竟已置身荒野。
就像是荒野迎接我到来一般。
起初只是一片荒草漫漫的辽阔土地。
我在外面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但在这里,我是造物主。我就像魔法师一样,单手一挥,就造出一座喜欢的房子。手指一弹,便陆续冒出行道树。我引吭高歌,地面便铺好石板地。
我开始创造市镇,像是在做一件理所当然的事。种植、铺路、造阶梯、安置大理石柱。
做好的景物之中,有的像拥有生命,会自己成长;有的则是一不注意便会枯萎——也就是自行消失。我不断创造,腻了就重做,不喜欢就加以删除。
为了创造这个市镇,我奉献出自己的大半人生。花了漫长的时间来创造它。
「所以罗,这个市镇就位在乌鸦给我的玻璃球内。」
「这真是一个很棒的市镇。」
我道出肺腑之言。
「在公园里画图的人是小野先生。我在十年前遇见他,当时他就像是个游民。因为他心地不错,所以我告诉他有个好地方,邀请他到这里。我想让人看看我一手创造的市镇。」
长船先生接着说:
「后来我发现来到这里的人会对市镇产生影响,景观会暂时改变。起初我略感不悦,感觉像艺术品被别人弄脏,但我马上就习惯了,出现我没见过的事物也很有意思。」
「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你邀请来的吗?」
「除了一部分的人以外,几乎都是。」
几天后,我发现一座车站。那是我见过最小的车站,没有栅栏之类的东西,也没有车站名称。铁路与月台只有三十公分的落差。像是主题公园里常有的窄轨铁路,一路往森林绵延。
之前在那座池子广场见过的父子档站在月台上。挺着个啤酒肚的男子将手提包摆在地上,双胞胎看到我,向我挥手。
「你们要回哪里去?」
「去老大家。」
「要回美奥。」大肚男说。「那是个好地方,希望你有空也能来玩。」
「列车什么时候会来?」
「该来的时候就会来。」
双胞胎的其中一人竖起大拇指。
「等该来的时候到了,列车就会出现,那时就上车。」
「不要骂我⒀。」另一名双胞胎脸色一沉。
不久,一列小列车出现了,那就像是跟某个游乐园收购来的列车。三人坐上货车厢。
列车驶出,消失在森林里。
屋内有个仓库。屋子与仓库透过有屋顶的通道相连,仓库里摆着一个密封的大瓮。
「这里头装什么?酒吗?」
「听说是美奥自古流传的,与生命有关的秘药。」
「听说?」
「因为这是别人寄放在我这里的。不是有位带着双胞胎的胖大叔吗?就是他寄放的。他说这里应该不会遭小偷,要我借他寄放一下。」
那老旧的黑瓮散发出奇妙的气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向前踏出一步,想到它旁边瞧个仔细,但马上就觉得呼吸困难,感到莫名不安,仿佛会发生什么无法挽回的可怕事情,于是我便静静后退了。
「很正确的反应。」
「与生命有关的秘药,到底是什么药?」
「它叫作草薙……据说只要喝下它,就会变身成其他生物。狗喝了它,可能会变成猫。」
「怎么可能!」
「就是说啊。」
长船先生关上仓库大门。那股诡异之气被阻断后,我稍感心安。
长船先生突然对我说,我们回去吧。
我觉得永远待在这个市镇也不错,但既然他说要回去,我也认为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和来的时候一样,我们于黎明时分越过平交道,走进油菜花田中。
四周盈满曙光。
强劲的春风摇撼着树木。
7
从那不可思议的市镇返回的一个月后,长船先生住进离家四十公里远的综合医院。
真知子小姐和长船先生的远房表兄弟前来探望他。我离开长船先生的家,找了医院附近的一间公寓房子,订下三个月的租约。
长船先生不在家,我继续住在那里会很奇怪,而且我心里也很排斥。
「你不用太勉强自己。」真知子小姐在某次探望完长船先生准备离去时,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餐厅对我说。
你大可不必这样勉强自己来看他。因为你又不是长船美津夫的妻子,和他没任何关系。
「我没勉强自己。」
「香奈枝小姐,你……」真知子小姐嘴角歪斜,说了一句「算了」。
接着沉默了半晌。我放下插进法式栗子蛋糕的叉子,开口说:
「我得告诉你一句,他对我来说很重要。」
「什么?」
「我只是……想以朋友的身分,来探望他而已。」
像遗产、墓碑之类的事,我一点都不想过问。
真知子小姐静静望着我的脸,低语道:「只是以朋友的身分来探望他是吧?」接着她取出香烟,叼在嘴里,点燃了烟。
「那就太感谢你了,香奈枝小姐。我哥哥他也会很高兴的。」
长船先生躺在病床上,将握拳的手伸向我。
「今天早上,这个东西出现了。」
他张开手指,现出一颗蓝色珠子。
起初我一时没意会过来。
在那不可思议的市镇度过的那段时间犹如一场梦。回家后,我们马上睡了个午觉,春风摇晃树木的声响让我醒来后,我确认了日期,发现我们只离家一天。但暖暖的幸福感一直留在心中。
我们回归日常生活后,几乎都没提到那个市镇的事了。
「也许……」
这是长船先生小时候在岩地上发现的那颗蓝珠。
「是该把它转交给别人的时候了。」
我轻轻接下那颗珠子,珠子内果然有蓝天。底下是个市镇,长船先生的市镇。珠子就像融入我手掌中一般,消失了。
外头应该是晴天,远处却传来一阵雷鸣。
「它是你的了。」
长船先生静静望着我。
「这怎么行呢,我得还你才行。」
我试着握紧手掌,但蓝珠就是不出来。不在场的东西,是无法归还的。
「那也要你有办法还我才行啊,就送给你了。来……我们该走了。」
「去哪儿?」
「其实我已经办好暂时出院手续了,因为第一阶段的手术已经完成。虽然病情没有好转,但可以暂时在家疗养。不过,我不打算回家。」
「你要去哪里?」
长船先生望着我的眼睛,莞尔一笑。
「去那个市镇吗?」
「放心吧。它是位在那个珠子里的世界,只要想去,就去得成。」
恍如置身梦中的时间再度出现了。
我和换好衣服的长船先生走出医院,长船先生伸了个懒腰。
我不认得路,就只是一味前进。车声逐渐远去,外头的空气变得微带甘甜,我自然而然明白往哪儿走可以抵达了。
「你之前想去希腊对吧?」
「是啊。」
「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
「你别这样。」
我一面走,一面回想和长船先生的初次邂逅。
旅行途中的我,不小心跌落河中,长船先生出手相救。我并不是想自杀,真的只是失足跌落。
那已是多年前的事,我站在岩石上恍恍惚惚望着溪谷间的深渊,溪流的琅琅水声充盈四周。
我突然想到自己还戴着婚戒。为什么我一直戴着它呢?我想找个地方丢了它,但我又舍不得丢进垃圾桶。既不想送人,应该也不会有人想要。
有了,就丢进深渊里吧。我突然想到这个点子,并付诸行动。虽然很像是出不入流的戏码,但我觉得还挺浪漫的。
戒指迅速沉入碧蓝的深渊中,我想瞧个仔细,不由自主趋身向前,结果青苔让我脚底打滑了,水面陡然向我直逼而来。
当时是五月,水温冰冷。我沉入了水中。
糟了、糟了。这是我当时脑中唯一的念头。我才不想学铁达尼号呢,完了、完了。
水流抚遍我全身。
我惊慌地划动手脚,往水面游去。那短暂的片刻就像慢动作电影般,深植我脑海中。
我挣扎了一下,马上就找到立足地了。我全身湿淋淋地走上河滩。
全身都在滴水。衣服吸水后,身体变得好沉重,心跳好激烈。一只鞋掉在水中了,我无法好好行走。
我真笨。虽然我之前便隐约有这样的自觉,但我没想到自己竟然笨成这样,悲观的想法浮现,我潸然落泪。找一处温泉旅馆吧,旅馆里可能有烘衣机。
——你没事吧?
当时朝全身湿透的我叫唤的人,正是到山里摘山菜的长船先生。
——我觉得这处深渊很美,看着看着,不小心踩滑了。
——那你一定吓坏了吧。
长船先生马上驱车带我上温泉旅馆,并告诉我哪里有自助洗衣机。接着我们一起吃晚餐,他问我家住哪里,我回答他,我没有家,然后……时间就此流逝。
「我觉得很快乐,就像一出喜剧。」
长船先生说。
「从头到尾都很快乐。」
「你别这样。」
别这么说。
白杨树长满茂密的初夏绿叶,昏暗的铁路与平交道,高高抬起的栅栏。
灯号为蓝色。
出现前方的,是位于这个世界深处的美丽市镇。
我们两人朝之前一同度过美好时光的屋子笔直走去,玄关前的杜鹃花已过了花季。
我不知道长船先生想在那里做什么。我始终都只是在心中暗忖——他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他得的不是在医院静养便能痊愈的病,而是长期抗战也不可能战胜的那种,患者只有死路一条。趁着夏天在此暂住一段时日后再回医院,这样也不错。要在此度过余生也可以。未来的事,光想便觉得可怕,只能掌握住眼前的时光。
长船先生搬出摇椅,摆在家门前大路旁的白桦树底下。大路上不见人踪。
「香奈枝小姐。」
他一脸满足地摇着摇椅,目光投向我。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人会受各种事物影响……但你不能受我影响。」
「这话什么意思?」
「你应该去美奥才对。」我们的对话没有交集。
「我的个性马虎,做什么事都很自我中心,而且不引以为耻。我五岁时,便决定要以过得快乐作为我的人生信条。我想在梦里作我的美梦。」
「你要在这里午睡对吧?」
语毕,我转身离去。虽然觉得他这么做很古怪,但这里是长船先生的市镇,他要在哪里睡觉是他的自由。
这是我和他最后的对话。
约莫一个小时后,我泡完红茶:心想他也差不多该醒了,便到外头查看,结果发现长船先生坐在摇椅上,已无呼吸。他的肤色苍白,脸颊和手臂的毛孔冒出像黑色霉菌般的东西。有个空瓶掉落在摇椅旁。
我望着坐在摇椅上的长船先生发愣。哦,原来这才是他的用意,我感到全身虚脱无力。打从一开始他便不想和病魔对抗。为什么我一直都没发现呢?不,我隐约感觉得到,但我故意不去细想。
他刻意来到屋外,是因为顾虑到我,他担心屋内要是有尸体的话,我会觉得阴森可怕。他虽然个性马虎,但我不认为他凡事都很自我中心。
他的遗容看起来很安详。真的就像他所说,在梦里作美梦,前往远方。
「你就算待在屋里也没关系啊。」
他应该也不希望曝尸野外吧。
我叹了口气,拖着摇椅,将他拉回屋内。
我思考该如何埋葬的事,但最后决定将长船先生连同摇椅一起放进那几乎没在使用的仓库。
存放在仓库里的古瓮,长船先生肯定是喝了里头的东西。挂在仓库门闩上的大锁已被拆下,尘埃密布的地板上,留有和长船先生的鞋印相同的足迹。
「会变身成其他生物。」我脑中仍记得这句话,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我便觉得不该将他埋葬或是火化。
满含湿气的风愈来愈强,午后开始下起雷雨。
在这短短数天,我亲眼目睹一个市镇的瓦解。
天空总是灰蒙蒙一片。
暴风雨久久不散。
隆隆雷声,昼夜不停。
位于大理石广场的池子形成漩涡,将池鱼一起卷向高空。林立的建筑也化为瓦砾和尘沙,在强风吹拂下,逐渐失去原本的形体。
沙尘。
猛烈的沙尘暴抚过每一处地表,树木枯萎,花瓣散落,瓦片化为尘土。
不见那位画图的大叔,以及其他人的踪影。难道是暴风雨开始后,他们察觉有异,自行离去了?还是被吹往其他地方去了呢?
长船先生对这世界的影响正逐渐消失,我一筹莫展。
风势减弱,阳光从厚厚的云缝间洒落后,这世界只剩下旷远的无人原野,以及我和长船先生一起度过美好假期的那间屋子。
8
荒野一路向遥远的山脉脚下绵延。
荒草,凹凸嶙峋的岩石,保持间隔矗立的树木。大量的瓦砾,白色和黄色的野花,蝗虫以及虻虫。
在光芒万丈的太阳底下,有个东西在晃动,既像是沙漠的遇难者,又像强尸电影里的强尸。
我定睛凝视。
是怪物。
它脸上有红色和紫色的血管浮凸,嘴巴像闹别扭的小孩般噘起。两眼昏暗混浊,高逾两公尺,驼背严重,弓着腰行走。
我捡起石头,朝它丢去。
石头击中那只怪物。黄色的混浊液体,黏稠地从怪物前额流下。
怪物发出一声咆哮,眼中带泪地望向我,接着它嘴角泛着带有挑衅和轻蔑的笑意,步履蹒跚地离去。就在那一瞬间,它的脸变成一张我熟悉的脸孔——小田原清司。
我呆立原地,觉得极度不舒适,背脊发冷。
杀害我丈夫后逃逸的小田原清司,我一直在找寻他的下落。我曾依序打电话给丈夫和小田原共同的友人和熟识,每个人都说他们对我深感同情,但他们不知道小田原的去向。我一一恳求他们,要是知道小田原的行踪,请打电话通知我。
小田原的妻子已回到她位于长野的娘家。就算我打电话去,她的家人也只会冷冷回一句「她无法接听」。她精神状况不稳,无法接听电话。
我在小田原的住家附近巡视过,也曾到一些逃犯可能会投宿的便宜旅馆查看。
事件发生后不到一个月,小田原在横滨落网了。
小田原在酒吧认识一名二十岁的专校女生,将提款卡交给她,并告诉她密码,请她用ATM提钱。小田原急需用钱,但他不知道提款卡还能否使用。如果用提款卡,会在监视器下留下线索。于是他才请一名和自己无关的女人帮忙,想加以测试。
那名女子打电话给她的男性友人,说自己好像卷入一场犯罪案件中了,她的男性友人立刻打电话报警。
开庭时,我也前往法庭。戴着手铐、身绑腰绳现身的小田原略显憔悴,但仍旧相当冷静。
想必是曾和律师讨论过,他一直强调自己当时并没有动杀机。
他说他多少有因为感情纠葛失去理智,但犯下暴行的直接原因是玩麻将借钱所引发的口角。
当天打完麻将记欠款时,透将小田原的欠款多加了一万日圆。小田原说,这金额有点奇怪。
「哦,会吗?那是多加了一点利息,还有之前的计程车费。」
「钱的事要分清楚好不好。」小田原如此主张,透却回了他一句:「老爸那么有钱,没想到你这么小气。」
我心想,这很像透会说的话。
小田原心中一直有疙瘩,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有了。
这时一次爆发了出来,大打出手。一旦动手殴人,就会想要彻底打垮对手,甚至连脚都用上。
法官问小田原:
——你与被害人浦崎透先生的妻子,香奈枝小姐,是否发生过性关系?
奇怪的问题,而且很没礼貌,我心想。他究竟有什么权限可以问这样的问题?
小田原蹙眉,思忖片刻后应道:
——您是问最近吗?最近没有。
——以前曾经有过吗?在你们结婚之后。
就在那一刻,小田原让冷冷的目光投向旁听席。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我仿佛听见他心里的声音。
——有的。
小田原接着解释。
——当时我原本没那个意思,但对方主动邀我,一时就发生了关系。在那之前,我曾问她,这样真的没关系吗?她回答我,反正她老公现在也在外头搞外遇。
——从什么时候开始?维持多久?
——三年前开始,次数大概有三次吧。不过,我原本就不想一直这样下去,我明白这是一种错误,所以我很快就和香奈枝小姐结束这样的关系。
——是哪一方先决定要结束?
——我,因为我也不想让人利用我当排遗寂寞的工具。
法官面无表情地问道:
——利用?是你利用对手来纡解自己的性欲吧?
那是多年前的情事了,是谁利用谁早已不重要。不论是对我来说,还是对小田原来说,都已不再重要。法官判断错误了,真是糟糕的法官。
——说得也是。
小田原说。
应答持续着。
不久后,法官改问其他问题。
——那么,我要结案了,你最后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我很后悔。带给这么多人困扰,真的很抱歉。
我已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抱持什么样的心情坐在旁听席上的了。我的公婆就坐在我身旁,手里捧着儿子的遗照。
开庭那天的记忆相当模糊。法官真的提出了那样的问题吗?小田原真的照我记忆那样回答了吗?我不确定。
我只记得在法庭外,有人朝我咆哮。浦崎透的父亲横眉竖目地向我怒吼。
小田原被判处十五年徒刑。
9
我带来一只流浪狗和一只野猫,养了起来。
长船先生连同摇椅一起在仓库里长眠。我曾偷看过一次,那时的他浑身发黑。一定是因为喝下那液体的缘故,我从没看过这样的尸体。如今这仓库已不再是仓库,变成一处墓地了。
我没想过要重建这座市镇。我没那样的热情和知识,而且我可能不具备一项最重要的要素,那就是「创造市镇的魔力」。能创造出市镇的就只有长船先生,因为他从小便专心致志在创造自己的市镇。
我只不过是把自己关在那座原野上的屋子里罢了。真知子小姐和其他人,现在肯定在找寻我的下落,我不想到外面的世界去。
那个妖怪一再出现。它全身散发熏人恶臭,仿佛是长了脚、自己动起来的腐臭泥沼,很像世界末日时会出现的生物。
我在那自己记录美奥故事的笔记本上,寻找它的名字。
野奴拉。
它就是长船先生曾对我说过的,于远古时代出现在美奥的野奴拉吧?这妖怪发现长船先生过世,乘机从幽暗地底涌现。
每次我一看到它,就朝它丢石头。但就算赶跑它,过没多久它便会又忘记之前的教训,再度摇摇晃晃地靠近。
野奴拉的脸每次看都不一样。有时不是小田原,而是我丈夫浦崎透或是我自己的脸,有时甚至是这些脸的混合体,我父母的脸也曾出现。不过,我最不能原谅的,就是它竟然也会笨拙地模仿长船先生的脸。
我不认为它的智慧会有多高,但它具有读取我内心想法的能力。就像变色龙配合周遭颜色改变表皮色泽的能力一样,它会本能改变自己的相貌,好让对方接纳它。
若要打比方说明野奴拉的可怕之处的话,大概就像这样吧:你从自己心爱的情人手中收下一个漂亮的娃娃屋,你想一辈子好好珍藏,但你每次伸手碰触它、往里头窥望时,都会发现里面装有一只大蟑螂。我的本能要我展开杀戮。光想到有野奴拉在这里,就让人备感压力。这块土地是我的。我无法忍受和这种可怕的东西共存。
石头对它无效。我也曾拿菜刀刺它,但同样无效。它那宛如腐肉与泥巴混合而成的蓬松肉体不管受了什么样的伤,都能马上从地面吸取泥土再生。
我朝它淋上灯油,点火焚烧。
全身冒火的野奴拉不断挣扎,一副疼痛、灼热、难过的模样。它从口中冒出黑烟,黏稠的液体四处喷洒,眼珠瞪大,「噢——噢——」地发出尖叫。
那是几乎要让听者发狂的声音,就算捣住耳朵,残响仍在脑中久久挥之不去。我听着它的叫声,身子因窃喜而颤抖。
火熄灭后,野奴拉化为大量的秽物以及黏答答的块体。我用铲子将它打散。
烧死野奴拉的隔天,它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离屋子不远处,缓缓踱步。
我看着它贴在樟树上,腰部在树上摩擦,黏液沾在树上。
我全身虚脱无力,跪倒在地。
难道它是不死之身?
我站在仓库前。
取下门闩,走进里头,一股怪味扑鼻而来。不同于腐败的臭味,是从未闻过的气味。
光线从位于高处的小窗射进来。坐在摇椅上的长船先生一样全身漆黑,静默不动。
但这是尸体吗?他释放出一股奇妙的混沌之气,教人觉得可怕。
我从长船先生身边通过,走向那口古瓮。
我移开压在盖子上的压石,松开绑在板子上的绳索。这是我第一次看里头的东西。
瓮中装的东西就像透明的麦芽糖一样。我用摆在一旁的柄勺捞起些许黏稠的液体,装进瓶中。瓶中黏稠的麦芽糖不住晃动。
要是用这个的话……
也许野奴拉就会变成野奴拉之外的东西了。
我单手拎着瓶子往前走。
一定能用这东西打倒它。
只要让它喝下的话……
走没几步,我突然想到:其实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应该是我自己服下它才对吧。就像喝麦茶一样,一口气将瓶内的液体送入口中,这画面一直在我脑中萦绕。
我要收拾野奴拉。我挥除脑中的歪念,坚强地说服自己。
不可思议的力量驱策着我。我握紧瓶子,无法加以丢弃。全身冒汗。也许我拿出了一个很惊人的东西。
我迈向荒野。
天空有一半被金黄又带有些许殷红的云朵覆盖,另一半是蔚蓝的。
之前用来打散野奴拉的那把铲子摆在地上,满是泥泞。我还从繁缕、车前草等杂草上发现那把生锈的菜刀。
我站在小山丘上环视四周,遍寻不着野奴拉的踪影。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想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大感惊愕。
野奴拉根本打一开始就不存在。
以前这里还是市镇时,那名画画的男子总是会看见他已故双亲的身影,我那两位现在应该已年纪不小的高中同学也曾出现。这是朦胧、暧昧,不断变貌的市镇。
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
现在这里确实存在的东西,就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我手中瓶子里的液体。
瓶子散发不祥之气,液体蜿蜒晃动。我一时看得入迷。
小田原从监狱写过信给我,我是在遇见长船先生之前收到那封信的。杀人犯所写的信,应该都会先经过审查,所以内容很制式化,满是反省与悔悟。
我反复看那两张信纸,感觉里头的文字满是虚情假意。
我一再试着回信,但每次念起自己写的信,便忍不住要动手撕碎。根本就没什么好写的,我渐感心浮气躁。我明明想结束一切,离开这里,但他为何又写这种信给我?
我接着又收到他报告近况的第二封信、第三封信,我这才想到,这个男人该不会是不准我忘了他吧?他写信是出于一种恶意。
从那时候起,小田原就成了怪物,在我的恶梦里出现。尽管被关在围墙里,仍会放声嚎叫的凶猛怪物。
我曾到监狱探望他。
穿上色调明亮的衣服,告诉小田原,我决定要再婚了。虽然是谎言,但现在的小田原无法确认这番话的真假。我还告诉他,我想忘掉一切,所以请他别再写信给我。
小田原说,那太好了,恭喜你。他的表情僵硬,我清楚看出他心中的憎恨。
我遇见长船先生后的第一年夏天,小田原在监狱进行机械作业时,手腕被夹伤,大量出血而死亡。
想喝下它的,是栖息在我体内的怪物。在恶梦的世界里徘徊,于小田原的死后变得强大的怪物。
「没什么好怕的。」
我觉得有个奇怪的声音在我耳边清楚地响起,我微微发出一声惊呼。
我的手指无法摆脱那个瓶子。我把瓶子举向空中,把脸转开。诱惑和反抗。我想和瓶子尽量保持距离,姿势自然就变成这样了。我在不知不觉间被逼得无路可退。
我开始颤抖,视线落在栖息于野花上的凤蝶。现在才八月,是因盂兰盆节假期导致交通阻塞的时节。我得将思绪转往其他事情上头才行——凤蝶的羽翼缓缓一张一阖,改变身体的方向。
我的黑影从某个死角窜起,从背后将我包覆。就像大人撑住小孩的身体般,它一把抓住我举在空中的左手腕,缓缓将瓶子凑向我嘴边。
「这里是很棒的墓地对吧?如果要死,就要选在这种地方,你不是一直这样希望吗?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我只是一直望着那只凤蝶,感到呼吸困难。出现在我眼角边的影子,正是妖怪的影子。
这时,一阵轰然巨响,化解了我的咒缚。
我把脸转向屋子的方向。
叫声和生物的气息传了过来。
一头日本髭羚现身了。那是保育类动物,以「青鹿」这个别名着称,头上长着小角。日本髭羚以蹄蹬地,笔直朝我冲来。
后来我去看那间仓库,发现门被撞坏,摇椅四周满是黝黑的煤灰。
不过,就算没进一步确认,在我看到它的那一瞬间,我便深信它就是长船先生。
视线变得有些模湖了。
你成功了、你成功了,我如此低语。这是真的。
日本髭羚纵身跳跃,就像图画一样生动活跃。
「他」望着我。后来我一再想起当时日本髭羚的眼神,他一定在向我诉说些什么,但我不懂他说的话。
他是说「我这副模样怎样啊?」,或是「再见了,香奈枝小姐」,还是「闪开,别挡路」呢?
充满全新力量的生物从我面前通过,朝全新的世界奔去。一阵旋风突然刮起,宛如要扫除周遭的荒草般。平衡改变了,那股攫获我的负面力量就此烟消云散。
日本髭羚毫不犹豫地朝树林里冲去,消失其中,仿佛在告诉我,他来自森林。
我站在原地愣了半晌。
手指从瓶身移开。
瓶子从我脚边滚向一旁,液体洒向地面。
大杜鹃的鸣叫声传来。
10
清晨的原野浓雾密布。
市镇的朦胧幻影不时会出现在迷雾中。
我搬出椅子摆在原野上,凝望这座市镇。
他的市镇、我的市镇、记忆中的市镇、梦中的市镇,彼此交互重叠。
不久,幻影逐渐变淡,随朝雾一同消失。
野奴拉已不再出现了。它是消失了,沉睡了,还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呢?总之,它赖以生存的平衡已经瓦解。
我不再靠近那座仓库。那药是妖魔,太过危险。
我问自己,你想变成其他生物吗?我不知道。我没办法借此变成我想要的生物,再说,人不是每天都在慢慢变成另一个自己吗?
天空日渐高远。
某个午后,森林外的小车站停了一列小列车,里头空无一人。
那位挺着啤酒肚的大叔说过,这班列车开往美奥。
我坐上车后,这班玩具似的列车缓缓向前驶去。
眼前流逝的景致令我微感兴奋。
当我回头望时,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那里原本应该有我的屋子和原野,但此刻出现在我背后的,却是像山一样巨大的玻璃球。
我定睛凝望,发现球体中映照出我的屋子和原野,球体的高度和宽度占满我整个视野。
也许是小列车一路前进的缘故,珠子显得愈来愈小。
过去逐渐远离。小田原和浦崎透离我远去,长船先生也是。
缩小的珠子在原野上滚动。我看到一只乌鸦突然飞降而下,一把抓住它。
飞向天际。
列车转了个弯,树林遮蔽了眼前景致。
带有寒气的冷风吹拂我的脸颊。
梦境深处,一定有个很美丽的地方。
我还在冒险的旅途上。想到这里,我因喜悦而面带微笑。
尽管人在房间里,吐出的气息仍会化为白烟。
竖耳凝听,便能听见小东西从枝头掉落的细微声响。
哦,外头果然下雪了。
爱紧倚着我。这孩子醒来后要是看到外头下雪,一定很高兴。
再小睡一下吧。我在黑暗中阖眼,下次睁开眼睛,就会沐浴在朝阳下了。
意识缓缓淡去。
髭羚在雪地上奔驰,猫头鹰停在枝头上,静伏不动。
远方原野的记忆,神话世界的故事。
世界在佣懒的气氛下缓慢转变,再过不久,路过的市镇,都会在我心中散发光芒。
⑴指的是公文式指导法,是日本高中数学老师公文公研发的。
⑵将多个神社的祭神迁往同一座神社祭拜,并废除其他神社的一项政策。主要于明治时代末期执行。
⑶日文的内裤(パンツ),与面包(パン)音相近。
⑷香烟品牌,以女性为主打顾客。
⑸天守是日本城楼中最高、最主要,也最具代表性的部分,具有瞭望、指挥的功能。
⑹葛粉制成的点心。
⑺日文的「山奥」意为深山。
⑻以漆在漆器表面画上园案或文字后,再撒上金粉或银粉,让它固定在漆器上头的一种技法。
⑼嗅闻稀释液的挥发气体和吸食强力胶的功效相同。
⑽日文中,美奥的「奥」与记忆的「忆」同音。
⑾日式房子入门处,没铺木板地的黄土地面。
⑿日本在四月底到五月初这段期间,一年内最多国庆假日的连休假期。
⒀「该来的时候」原文是しかるべきとき,当中的しかる与叱る(骂人)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