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发出了声音。
那声音就好像再听一次自己的录音似的,感觉很不协调。明明是类似的,却又相差甚远。我想,自己是不是在无意识中说了什么,于是把手放到了嘴边。但我应该并没有发出声音才对啊。
那么,这是谁的声音呢?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前——那个人看起来只像个透明人而已。
因为是透明的,所以用『目不转睛地看着』来形容也很奇怪。由帽子和围巾构成轮廓、也有脚步声和气息,所以总觉得哪里有某个人在。
「虽然我们一样是透明的,但我与你还是不一样的。虽然原本是相同的,但是我们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因为你不了解我,所以看不见我。不了解的东西是无法想像的,就像无脸妖怪一样缺少了某个部份,看不见、不了解、不知道……哦♪」
透明人仿佛在唱歌一样打着拍子,绕着圈子团团转。
我是这么猜测的。因为看到围巾在打转,不知为何就能想像她在旋转。虽然我和她都是透明的,但是都有肉体。只是看不见而已。因为有横膈膜、声带和肺所以可以发出声音,也可以对话。虽然她说『不一样』,但我还是觉得,她是和我相同的存在。
「嗯呼」
透明人奇怪地抿嘴而笑,发出像拍手一样的声音。
因为是透明的,果然还是看不到啊。
看来她还算挺友善的,可是实际上如何呢。可能皱着眉头,可能在嘲笑我,因为是透明的所以不知道。没有办法想像、因为不了解、所以看不见、所以不知道。
「谢谢啊」
透明人的声音听起来总觉得像个女孩子,她可爱伶俐地低下了头。
因为她的帽子慢慢的倾向一边——所以我是这么想的。
「谢谢啊,帽子和围巾。我觉得好温暖——感觉热乎乎的呢。既不会感冒,也不会着凉。你真的好温柔啊♪」
围巾的两端活蹦乱跳了起来。
我看到了喜不自禁的小孩子幻影。这个透明的女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隐喻着什么呢。虽然她很饶舌,但是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为什么她要对我表达谢意呢。
因为她一直单方面地向我说话,我变得不安起来,向她伸出手。可是透明的女孩子发出「呀」的声音,往后退了一步。
我靠近一看,发现她其实不是透明的。而是整个人被涂黑了,我只能这么形容。不管是脸、手掌还是手指头都是黑色的。不,比起说她皮肤是黑色的,不如说她的样子宛如用一把剪刀唰唰的剪下夜晚的黑暗,剪出一个人类的形状。
因为她是黑色的,所以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才看不到似的。
仿佛将黑暗凝聚成一团,将『虚无』集合在一起的女孩子——。
总觉得她像是在道歉一样,做了好几次仿佛是低下头的动作。
「可是,对不起啊。对不起……。我不会长大。所以这顶帽子和这条围巾,也变得不再需要了。就好像选择我相称的衣服一样,感情也应该要小心谨慎地选择才对的。所以,你不了解。我的模样,你不了解哦。」
她反复说着同样的话。
像是在催眠,或是回音。
又像是在劝说我。
「即使是这样,你还是依依不舍地抱着帽子和围巾。也没办法慎重地把它收拾起来然后舍弃。明明已经没有意义了。再怎么可爱的帽子,如果没办法把它戴在身上的话,不就是暴殄天物吗。」
「你从刚刚开始到底在说什么? 你是什么人?」
我不安地呼唤着她。
我几乎是第一次遇到这么能说话,而且还能与之交谈的对象。我拼命的呼唤着她。我想要沟通。我已经没办法忍受她一个人蹲在那里,唠唠叨叨地自言自语的现状了。
在了无尽头的彷徨中,我已经倦了。
即使是心中最后残存的力量,也在这无休无止的徘徊中磨损殆尽。
「呐,你知道什么的话就告诉我吧!」
尽管我用粗暴的语气要求着那个女孩子,可是她却仿佛轮唱一样地说道: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哟——」
只是重复着同样的话,完全不觉得是在和人类交谈。
像是在教会一边祈祷一边与自己的内心对话一样,或是在房间里自言自语一样,只发出空虚的声音。
没有反应。我焦急地靠近女孩子。
可是她轻飘飘地四处移动,我完全碰不到她。
「『你知道什么的话』? 我什么都不知道哟,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地结束了——所以,知道的人是你才对吧? 明明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装作不知道呢?」
我是知道的? 她说我知道什么事情?
当我感到不安,宛若父母为家里的生计或公司的事情操心,宛若他们催促着孩子的时候——女孩子突然拉起了我的手,仿佛要引起我的兴趣似的。
指尖暧昧的感触。她那张被涂黑的脸大概靠近我了,就连呼吸都感觉得到。可是,就算靠得这么近,我也还是看不见她的脸。
因为我不了解。因为我不了解她的模样吗?
「呐,我想对你道谢——谢谢你哦。因为你要送给我这么可爱的帽子和围巾。我真的好高兴。嗯,大概是很高兴吧。所以,谢谢你。」
女孩子口齿不清地说道。
「不只帽子和围巾而已哟,你好像还要送我好多东西——好吃的饭菜、温暖的床,紧紧抱着我亲吻我,你好像要把好多东西当成礼物送给我。还有,你想牵着我的手,带着我去好多好多地方玩呢。」
「所以,」女孩子低声细语道,她才把我用力拉了过来。
瞬间,周围的景色变了。
我吓了一跳,双脚有点不稳。我站在非常高的位置,好像是小孩子玩具一样的方块上面。我就站在那个方块的最顶上。到处都是拼装而成的立体构造,仿佛积木玩具,可是尺寸却出奇地大。
如果一不留神脚滑掉下去的话,一定会摔得粉身碎骨吧。在狂风的吹拂下,我失去了平衡。
然而女孩子轻轻地扶住了我。
温柔的感觉。至少,总觉得这孩子似乎对我很温柔——刚才她说的『谢谢』应该也是友好的表现而已。
我稍稍放下了一点戒心,但还是完全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由许多彩色的立体物构成,仿佛玩具箱之中的景色,感觉似曾相识。应该是从那几扇排列着的门之中的一扇,可以直接到达的场所。但是,这些立体物实在太过巨大,完全爬不上去。
是那个被涂黑的女孩子带着我飞到上面来的。
她似乎去过了各种各样的世界。
虽说如此,实际上——似乎也并没有移动吧。这孩子或许也住在某个地方。她与这个梦境中,这个心灵世界中的许多场所有关系。她也拥有各式各样的回忆与知识。
同时存在于各个地方。
这孩子在梦境之中占据了那么重要的地位。
我忍不住这么想。
「你想和我一起,去许多地方巡游吧。想牵着我的手和我一起走,和我一起旅行吧。可是,你是做不到的——因为做不到,所以感到遗憾。然而你却不承认自己感到遗憾。因为你的梦一个也实现不了,那些未能实现的梦就在你心中腐朽,化作了讨厌的形体堆积了起来。」
她好像在告诉我什么事情。
然而,话却不清不楚,含含糊糊的,只让我感到疑惑。
「你什么都不知道。最后全都在空想中,在梦境中结束了」
她就这么牵着我的手,宛若跳舞一般地走着。
因为周围不再一片黑暗,我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轮廓。果然,看起来像是——整个被涂成黑色的人,细节看不清楚,模模糊糊的女孩子。就只有帽子和围巾格外地显眼。
我所知道的的就只有这些而已。
所以,能看得清楚的,也就只有这些而已——?
「如果不知道的话,就会变得不安。所以,大家会阅读书籍或漫画、会上网调查、会看电影,也会询问比较聪明的人。因为热衷而去体验那些东西的话,就会像进入故事之中,像旅游一样,产生错觉。情绪、心灵、梦境,自由地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巡游。但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手触摸的话,知识就依然只是知识——依然只是文字的罗列,墨迹和想像而已♪」
她摸着我的头。
好像在撒娇一样。
好像小孩子向父母炫耀自以为的大发现一样。
「在游戏里,不管再怎么努力探索地牢,努力收集道具,努力打倒魔王拯救世界——参与了多么大的冒险,实际上却一步也未曾踏出去。依然什么也不知道。就这么一无所知,只让想像膨胀开来。」
景色再一次变化。
就如同女孩子说的,简直像是进入了游戏似的。
仿佛很久以前的平面游戏那样——我仔细一看,女孩子的围巾也和周围的世界相仿,变成了点阵图的模样。四周有以同样笔触描绘出的方块或岩石,远方可以看到像是古代遗迹的东西。
所有的一切都是平面的,单薄而乏味。到处都有宛如原始人一般的东西在走来走去,但是似乎并不会找上我们。比如,就算与那些原始人战斗,仿佛游戏一样打倒他们,似乎也不会得到任何东西。因为就算在游戏里面再怎么努力赚钱、立下功绩、获取评价,与现实也毫无关系。
借由光线、色彩与声音,大脑产生反应,获得快乐。游戏的效果只有这样而已。本能的反应与刺激给予我们一时的快乐,可是那也就是感觉而已。心情或许会感到舒畅,但也不过如此。
宛如动物一般。只是对接受到的刺激产生反应。
既不会多一块肉,也不会成长,也不会获得任何经验。
这个游戏一般的世界,似乎就反映了这一点。
「只有知识的话,是毫无意义的。所以,只会想像的话,也是毫无意义的。你哪里也去不了。明明想要带我去好多好多地方——却哪里也去不了,所以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看不见。没有累积、没有成长,依然一片空虚♪」
女孩子再次拉起我的手,同时景色又变化了。
这次好像进入了漫画里的世界。
一片白色的世界。虽说如此,却和雪原不同。所有的颜色都脱落了,建筑物与自然环境也总觉得非常朴素,仿佛是粗暴地用线条画上似的。只由黑白二色构成的单纯世界……。时不时会有翻书一样的声音响起。
宛若在热衷地看着有趣的漫画一样。
进入漫画之中,转瞬之间——就把自己的存在给忘记了。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有些东西在黑白的空间里四处游荡,它们看起来很滑稽,好像人体的各个部位被夸张放大似的,犹如抽象漫画的角色。它们依然不会找上我们。
电影也好、漫画也好、游戏也好,与现实世界隔着一片看不见的墙,位在跟我们毫无瓜葛的遥远地方。在故事里登场的角色,我们没办法与他们交朋友。他们并不是实际存在,而是用墨水画出来的。心灵无法相通,行为无法干涉,更无法与他们谈情说爱。
明明应该是这样的。在这种地方游荡的,应该只是虚构的幻影而已。
可是你却在那里。你在这片黑白漫画一般场所的角落里静静地坐着。只有你在这景象之中显得非常突兀,因为只有你有颜色。就算看漫画看得再怎么热衷,也无法真的进入漫画里面。
你的样子看起来与周围非常不协调。
在你的身旁,有一个仿佛漫画角色一样的黑白少女。她的头发左右两边各绑了一个辫子,好像漫画家还正在描线一样,造型非常的简单,而她的五官也像漫画符号一样单纯。
你拉着那个黑白少女的手,好像在和她一起玩。宛如朋友一样。可是无论如何,与漫画中的女孩子,与幻想中的女孩子是不可能成为朋友的。或许只能让内心得到短暂的慰藉而已——。
只是自言自语的话什么也无法改变。只是做梦的话也是如此。
绝对没有任何好处。
不知为何,我感到有点恶心。
「可是,那正是你所希望的。梦也是会把愿望以象征的形式呈现出来的。你想要把漫画或图画书读给她听,与她一起在幻想世界里玩,但是你却做不到——」
景色又改变了好几次。有些场景,是我在追着你时经过的地方;但也有从未见过的场景。可是,并没有旅行或是冒险那样愉快的情绪,也没有实感。
「全部都是想像,就这么站着所做的梦——一步也动不了,只能看着的幻影。荣格将其称为白日梦,对其非常重视。那是清醒时少数可以接触无意识的机会。白日梦也含有和梦同样重要的启示。」
好像要把自己所知道的所有知识,一个劲儿地说出来似的。
女孩子用奇怪的发音说道:
「话说回来,你究竟是在哪里知道荣格这个名字的呢?」
笑声响了起来,世界又变换了好几次。
每踏出一步,视野就急剧地变化。
犹如晕车一般讨厌的感觉让我忍不住蹲了下来。可是她不放开我的手,将我拉了起来,重复说了好几次相同的话。简直好像在责骂我,好像在把事实眼睁睁地摆在我面前一样。
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
「可是,你哪里也去不了。去不了。只能想像,只能去了解。一步也动不了,只能做着梦。你明明想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却哪里也去不了——呐,为什么装作不知道呢?」
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哀伤,几分焦躁。
突然,她那温柔手掌的感觉消失了。
「如果你装作不知道的话,再怎么走也是没用的。如果不实际走出去的话,就和一步也没前进是一样的。就算以最快的速度奔跑,也只能维持现状而已。不管你去哪里,不管你怎么寻找,你都找不到你想要的东西。没有办法缩短距离,依然那么遥远。只能黯然神伤,永远也追赶不上红桃女王——」
她将我推了下去。
只见我再次出现在高大立体构造的顶端。
我从连地面都看不到的高度,被她推了下来。我开始坠落。尽管慌乱地挣扎,却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
我仿佛像是被地面吸入一样——向下坠落着。
我讨厌坠落。
「真可怜、呐。真可怜——」
戴着帽子与围巾的女孩子逐渐远离。
全身被涂黑的她,似乎很懊悔。
「真可怜啊——」
她口中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却只是注视着我。
地面逐渐接近。
我很快撞了上去。
发出了破碎的声音。
血肉与骨头破裂开来,散落一地。
视野被染成了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