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汤烟风波

黎明时,我们自宿场町启程,翻越山岭。四周已逐渐由暗转明,所以我们熄去灯笼的烛火,节省蜡烛的消耗。干道沿途旅人众多,所以不觉得冷清。我背的皮袋里装有旅行的行囊。有针、发梳、打火道具、麻绳、印版。每走一步,这些东西便会在袋子里发出声响。我担任和泉蜡庵的随从,替他扛行李,与他一同旅行。之前曾多次和他一起造访各地的温泉。

和泉蜡庵撰写旅游书,出版成册,以此维生。虽说现今干道建设完善,旅行起来方便不少,但大部分人还是从未离开过自己住惯的地方。他们不懂在旅途中该如何应对,也不懂如何泡温泉。对这些人来说,旅游书是不可或缺的工具。尤其是写有温泉相关文章的书籍,人气向来居高不下。好的温泉能治病,消除疼痛。为了疗养而长期旅居温泉地的人也所在多有。

制书的出版商只要一听说有哪座温泉是其他旅游书没提过的,便会出钱请和泉蜡庵到那处温泉一探究竟。等他回来后,便请他写书出版。我则是当和泉蜡庵的旅途助手,跟着沾光。

和泉蜡庵和女人一样留着一头乌黑长发。在脑后绑成一束,活像马尾巴。他是个严重路痴。明明是一位旅游书作家,旅行经验丰富,但每次一定迷路。有时从都城的这一侧出发,旅行了数天,但不知为何,最后竟抵达都城的另一侧,白忙一场。我虽然觉得这样很没意义,想辞去随从的工作,但始终就是辞不掉,其实我有我的苦衷。

为什么我会欠债呢?

当中原因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也许是之前我沾赌惹的祸,但真是这样吗?不过是玩骰子小赌一把罢了,会欠下那么庞大的赌债吗?当时我心想,自己发了笔小财,可以有好一阵子不用工作,但不知为何,最后钱却不翼而飞。就像在作梦似的。

「世人都当我是个没用的杂碎。」

在过河的渡船上,我对和泉蜡庵如此说道。

「就算是没用的杂碎,也很好啊。」

和泉蜡庵望着逐渐靠近的对岸,如此应道。渡船的船老大向一旁经过的船只吆喝。刚劲有力的声音响彻晴空。

「一点都不好。我向女人搭讪,她们都会认为我是在开玩笑。有些店家还不让我进去。像我这种人,继续活在世上,也许只是在浪费时间罢了。」

「像这种时候,只要回想你小时候觉得快乐的事就行了。就算是你,也总会有一两样愉快的回忆吧?」

我思索片刻,什么也想不到。

我已故的双亲,对我也称不上疼爱。

我努力回想小时候和我一起玩的女孩,但我忘了对方的长相。不久,一个令我胸口隐隐作疼的东西浮现脑海。

「完全没有。想不出半点东西耶,蜡庵老师。」

那名少女是什么长相?

是叫柚香吗?好像是这个名字。

我与和泉蜡庵会抵达那座村庄,纯属偶然。原本我们预定要抵达的投宿地点,位于另一个市町。之所以会在意想不到的村庄投宿,一样是老原因。之前我们渡完河后,马上便迷了路。不知不觉间偏离了干道,一路上没遇见半个人影。原本理应就快抵达宿场町了,但沿途却连一间房子也没瞧见,四周净是荒山野岭。「看吧,徒劳无功的情况又开始了。」我在心里嘀咕着。我们马上原路折返,但始终没遇见先前熟悉的景致。眼看红轮西坠,我点亮灯笼,但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才好。正当我作好心理准备,打算要露宿野外时,前方出现一座旱田。这表示附近有村落。就这样,我们抵达一座位于山脚下的村庄。

「也许会转祸为福哦。」

和泉蜡庵如此说道,凝望在月光下浮现出轮廓的山影。

「我闻这个气味,温泉应该就在不远处。」

经他这么一提我才发现。走进村庄后,里头弥漫着一股扑鼻的温泉气味。没听说过这附近有温泉。从没有哪一本旅游书介绍过这里。如果这个村庄真有温泉的话,出版商也许会多给一些报酬。看来,和泉蜡庵爱迷路的老毛病,有时也能派上用场。

我们询问了几家民宅,向肯露脸的村民确认村里有无温泉和旅店。村民们个个死气沉沉。他们对旅人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以浑浊的双眼注视着我们,一说完话,马上用力把门关上。不过我们打听到山脚处有一间供旅人住宿的旅店,于是我们即刻赶往该处。

行经被竹林包夹的小路后,抵达了那处旅店。那里冷冷清清,提起灯笼一看,屋顶杂草丛生。旅店的老板和村民一样阴沉,是名年近半百的男子。他总是低着头,在暗影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我与和泉蜡庵就只能望着他满是头皮屑的头顶,同他说话。他声细若蚊,有时听不懂在说些什么。店老板还说着当地独特的方言,所以我们问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他完全不理会。我们被带往住宿的房间,腐朽的榻榻米摸起来软得吓人,这时,和泉蜡庵向旅店老板问道:

「对了,这座村庄有温泉吗?」

「顺着后面的小路往上走,有一座温泉。不过,劝你们晚上最好别去。」

「为什么?」

「因为很多人一去不回。」

「意思是会迷路吗?」

「不,因为没看到他们走出温泉。隔天在温泉旁只看到脱下的衣服。人却不知跑哪儿去了……」

旅店老板说完后,便留我们在屋内,准备就此离去。我们想唤住他,但他可能是装没听见,径自快步离去。尽管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但他走路时地板发出的嘎吱声,却仍回荡良久。

我与和泉蜡庵将行李摆在潮湿松垮的榻榻米上。屋间的纸门破损严重,可以直接看到房外。

月光让青翠的竹林浮现幽暗中。一条像是通往温泉的小径,一路通往竹林。传来一阵像是有东西腐烂的温泉气味。

「既然老板都那么说了……」

和泉蜡庵坐在我身旁,同样也透过纸门的破洞往外望。

「是啊,今天暂且就……」

睡觉吧。我本想如此接话,但和泉蜡庵却道出完全不同的另一番话来。

「你赶快去温泉地一探究竟吧。」

和泉蜡庵说,温泉地要是有什么危险的话,就不能写进旅游书中,所以他希望我前往调查。旅店老板那番话确实教人在意。不过,听老板那样说,我实在很不想现在就去那座温泉地查看。我决定对和泉蜡庵的提议置若罔闻,拿起折在角落的棉被往身上一盖,就此呼呼大睡。

隔天早上,我因小腿奇痒难耐而醒来。那股痒意并未因此停止,反而一路扩散至手臂、脖子、脚背、手指。清晨的微光射进屋内,我在阳光下定睛细看,发现全身满是红疹。看来我盖的棉被爬满了跳蚤。我往那条潮湿的破棉被使劲一拍,马上便有许多跳蚤散向榻榻米上,四处逃窜。这段时间里,我一样奇痒难当。不住往身上搔抓。

不可思议的是,和泉蜡庵完全没被跳蚤侵扰。被我的惨叫声吵醒的他,身上没半颗红疹。我问他为什么,他从棉被里取出一把草来。那是山路上常看到的野草。

「这叫作苦参。为了谨慎起见,我昨天特别采来备用。它驱除跳蚤的效果显著。我之所以没被跳蚤咬,就是因为在棉被里塞了这种草。」

「既然你有这种东西,干嘛不早点拿出来!拜你所赐,你看我!」

我让他看我手臂和小腿的惨状。但和泉蜡庵却仍是一派轻松的神情。

「我本来要提醒你小心跳蚤,但你却老早就睡着了。」

他肯定是故意不告诉我。我就算想抗议,也全身痒得难受,根本无法思考。

「对了,我们在这座村庄多住几晚吧。因为我很在意温泉的事。」

和泉蜡庵说。

「这么说来,今晚还是住这个房间吗?那种驱除跳蚤的草,请分一点给我吧。」

我双手分别搔抓不同的部位,向他请求道。

「要分你当然可以。不过……」

他开出的条件,是今晚我得前往那处温泉查看有无危险。

待天明后,我重新环视四周,发现这房间真是惨不忍睹。天花板上结满了蜘蛛网,上头挂着小飞蛾。摆在房间角落的座灯,上头蒙上一层灰,灯盘里的灯油污浊黏稠。

我与和泉蜡庵离开房间,与旅店老板寒喧。这座四周为竹林环绕的旅店,似乎是昨晚接待我们的那名中年男子与他的妻子在经营。老板的妻子也和其他村民一样阴沉,就像头痛似的,脸部表情扭曲。我们以老板娘煮的白饭配味噌汤当早餐。饭里有小石头以及女人的白发,味噌汤则带有一股泥水的气味。附带一提,旅店里就只有我们两位房客。

我们试着和老板聊温泉的事。询问他晚上前往泡温泉便会一去不回这件事是否属实,是不是自古便有的事。但旅店老板始终不肯正面回应。

「白天去泡的话,不会有事。」

他就只回答这么一句。

由于无事可做,我与和泉蜡庵决定去泡温泉。店主说的话姑且不讨论,我们现在很想好好泡个澡,消除一路上的疲劳。明明一旁传来温泉水的气味,岂有过门而不入,就此离开的道理?

我们带着手巾,走在旅店后面的小径上。两侧竹林茂密。这条小径是正面朝山上斜坡而去的坡道。走了一会儿,后方的旅店已隐没于竹林的另一头,但可以望见前方霭气冉冉而升的山崖。竹林来到山崖的岩地处便不再延续,四周弥漫着白茫雾气。

顺着岩地而上,发现在山崖半途有一处像棚架般挺出之处,那里正是涌泉处。那并非人工凿岩所造成,而是泉水在岩石凹陷处汇聚而成的天然温泉。宽度大约只能容纳五名成人。水质白浊,上头浮泛着温泉的精华。我们试着把脚伸进温泉里,那微烫的温度,热度适中。

和泉蜡庵对于温泉的泡法,似乎有他个人独特的美学,他完全无视于我的存在,径自褪去衣衫,噗通一声浸入温泉中。眼前辽阔的竹林堪称绝景。背后山崖高耸,岩石嶙峋,风格独具。

平安顺利地享受完温泉后,我们返回旅店。我全身的红痒已经治愈。一走进房内,和泉蜡庵马上翻开日记本,记录温泉的内容。他振笔疾书,写下关于温泉的颜色和气味、深度及宽度、从旅店到温泉的距离、自行推测的温泉功效等等。因为这是日后写旅游书所需的资料。但写到半途,他突然搁笔,转头望向我,似乎有话想说。

「知道了啦,我晚上去就是了……」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剐才实际体验过之后,那温泉看起来再平常不过了,所以我觉得不会有什么怪事发生。

「不过,你得分我一些苦参哦。我可不想再发痒了。」

晚饭是白饭、味噌汤,外加卤竹笋。这是老板娘准备的晚膳。我与和泉蜡庵吃了一口后,互望一眼,就没再吃第二口。

夜幕低垂,玉兔东升。竹林在黑暗中一路绵延。我手提灯笼照着脚下,一路前行,走在白天时走过的小径。但太阳下山后,气氛随之回异。通往温泉地的路程有那么远吗?感觉不管怎么走,竹林始终无穷无尽。不久,前方一片白茫雾气,竹林来到终点。

山崖耸立眼前,山腹向外挺出处应该就是温泉的所在地。不过此时弥漫的水气比白天还要浓重,几乎看不清楚脚下。我小心防范失足.在岩地问一路往上走,好不容易抵达那处温泉。

四周一片死寂,没半点虫鸣。我脱去衣衫,脚伸进温泉里,清楚传来水波声。连夜空也尽被水气遮掩。温泉对岸融入眼前的白茫中,也看不到理应出现前方的竹林和背后的山崖。也许是月光照耀的缘故,尽管离灯笼的放置处有段距离,但四周的水气看起来朦胧白亮。

起初我还有点在意旅店老板说的话,但人一泡进温泉里,顿时一切都已不再重要。温泉水让肌肤变得滑腻,通体舒畅。从脚尖一路到后颈,由内而外暖和起来。不好好享受一番实属可惜。我泡了半晌,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坐向岩地,待身体稍微冷却后,再次入浴。

正当我在回想旅店那难以下咽的饭菜时,突然感觉有人。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泡汤,但我竖耳细听后,传来一阵哗啦水声,像是有人在温泉中行走。

我细看后,从白茫的雾气前方看出蒙胧的人影。莫非是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有人穿过竹林的小径来到这里?

「这水温真舒服呢。」

我试着向对方搭话,但没有回应。人影静止不动。也许是位耳背的老者。我干脆靠向对方,打声招呼吧。在霭气弥漫下,只看得到朦胧的脸孔和身影,感觉很不舒服。我站起身,哗啦哗啦地激起水波,准备朝那人影走近。脚底无比湿滑,很容易滑倒。

人影愈来愈多。来泡温泉的并非只有我和另外一人。我定睛细看,发现有三、四个人在泡汤。有人静静泡在水中,有人起身行走。每个人影都静默无语。偶尔会传来低声细语,但声细若蚊,听不清楚。

我发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离我最远的人影,确实是泡在温泉里,但离我相当遥远。回想白天时温泉的宽度,此刻那道人影的所在处,应该是在山崖对面。可是我激起的温泉水波却不断向远处扩散。在弥漫的水气中,看不见温泉的外围。我转头看,也看不到自己脱下的衣物放置的岩地。看不见灯笼的亮光。前后左右尽弥漫着浓密的白茫水气,脚下则是热度适中的温泉。

好可怕。但还是觉得很舒服。虽然想逃离这里,但我此刻所做的事,却是将肩膀泡进温泉中,长长吁了口气。

有一道人影发出一声清咳。呕——呕——对方发出两声像要呕吐般的咳嗽声后,歇了一会儿,接着又咳了一声。我记得这个咳嗽声。和我父亲生前一模一样。

「难道是……」我心中如此暗忖,试着观察其他人影。旋即认出其中一人,此人少了一只手臂。尽管在水气中只有迷蒙的轮廓,但还是看得出他少了一臂。他肯定是我那去年冬天被武士试刀所斩杀的朋友。他的尸体被人发现时,左臂已被斩断。我仔细注视着他,这时,人影站起身,开始在水气中移动。隔着水气看得出来,他另一只完好的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被砍断的手。

传来哼歌的声音。似乎有某个人影在唱歌。那微弱的声音,若不专注细听,便听不出来。啊,我母亲也在。我泡在温泉里,心中如此暗忖。是我那过世多年的母亲在哼歌。

这时候,我心中的恐惧和不安消失。

我内心涌现一股欲望,想和这当中的每一道人影问候。

「各位,好久不见了。」

我放声叫唤,朝他们走近。这时传来一个令我意外的声音。

「不可以,耳彦。」

是一个少女的声音。有一道人影发出哗啦水声,朝我走近。对方身高不及我胸口。体型还是孩童大小。

「你是谁?」

「你忘了吗?」

我想看清楚她的长相,但是被水气阻挡,只看得到模糊身影。

「我是柚香。」

那道人影如此应道,在自茫的水气对面蹲下,泡进温泉中。

「柚香?你是那个……」

我想忆起她的长相,但始终想不起来。

「可是你的个头好小……」

她应该大我一岁才对。

「这是当然的啊。因为我死的时候,还只是个小孩。」

「你死了?」

「是啊。」

我逐一望向其他人影。经这么一提才想到,死者也会泡汤,着实诡异。由于泡汤太过舒服,我完全没想到这个层面。听柚香这么说,我才突然害怕起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朝眼前那娇小的人影走近。水气微微由浓转淡。已快要可以看出柚香濡湿的长发、耳朵的形状,以及五官。但她却往后退却,与我保持距离。

「你不能到这里来。快回去吧。」

这时我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有人在叫唤我的名字,是和泉蜡庵。

我被恐惧所攫获,急忙往声音的方向奔去,激起阵阵水花。不久,我抵达了岸边。脱下的衣衫和灯笼就摆在一旁。灯笼的蜡烛已完全耗尽。和泉蜡庵一看到我,马上靠近过来。说他因为迟迟不见我回去,特别跑来找我。

当时已是黎明时分。一阵风吹来,水气就此散去,可以望见温泉的全貌。又恢复成仅能容纳五人入浴的大小。除了和泉蜡庵外,再无他人。那些泡汤的人影、与我搭话的少女,随着水气一同消逝。

「对了,你说的柚香,到底是谁?」

和泉蜡庵漫步于竹林中,如此问道。

「是小时候和我一起玩的女孩。」

竹子因风摇曳,发出悦耳的声响。

「这名字真不错。还可以写成『汤香』①呢。」

「请不要凡事都和温泉扯在一起。」

昨晚我在温泉里看到的人影,全是我过世的亲友。不论是我父母,还是那名断臂的朋友,全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如果当时我为了看清楚他们的脸,而走向他们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呢?要是柚香没唤住我,我会为了看清楚亲友们的脸,而走向水气的另一方。也许就会像旅店老板说的那样,就此一去不返。此刻回想,不禁全身发毛。

「你那位叫柚香的朋友是怎么死的?」

和泉蜡庵仰望笔直的竹子,如此问道。

「这我不清楚。」

「但她不是说了吗,她小时候就死了。」

柚香死了。

她果然死了。

「当时听说她莫名其妙失踪。」

某天突然失去下落。

在我七岁那年。

有人说是被天狗抓走了,也有人说是失足跌落河里,被水冲走。等了好几天,都不见她归来。村里的大人们在山中四处搜寻她的下落,但始终遍寻不着。这么多年过去,没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现在偶尔还是会想起她。我早已忘了柚香的长相。那名少女眼睛长什么样?鼻子长怎样?唇色为何?感觉差一点就要想起来了,但偏偏差那么临门一脚。

已不在人世的人,长相可能被永远记得吗?每天都在体验新的事物,过去的一切失去原有的轮廓,变得模糊。脑中仿佛弥漫着雾气,离开阳间的人,五官将不再鲜明。

柚香很久以前就过世了.我只知道过去那段悲伤的回忆。说起来实在没道理。她的长相,以及我们俩是如何在水田的田埂上奔跑嬉戏,我已完全不记得,却唯独记得我曾为她哭过。

「水气要是再变淡一些,应该就能看到我父母、朋友,以及柚香的脸了。」

我好想再见那些亲友一面。

「国外好像发明了一种技术,能活生生地将看到的东西复制在纸张上。如果操作起来可以更简便的话,我们的身影就能流传后世了。」

「和图画不一样吗?」

「好像是『卡麦古拉』②与化学处理结合而成。」

「卡麦古拉……?」

「是外语『暗箱』的意思。」

我想像不出来。和泉蜡庵也还没亲眼见过这项发明,就只是从书本上得知这项传闻。

「看来,那座温泉没办法写进旅游书中了。」

和泉蜡庵颇感遗憾。

「那座温泉的品质好,视野也不错。但死者会泡汤这种事,根本就没办法写。虽然你平安归来,但这可不能保证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不过,如果要写怪谈的话,倒是可以供作参考。」

他决定再住一宿,明天一早离开。旅行的天数增加,花费自然也跟着提高。出资的出版商当然不会有好脸色。既然这村庄派不上用场,自然没理由久待。

为了准备明天上路,和泉蜡庵趁白天时又去泡了一次温泉。我不想和他同行。虽说白天很安全,但昨晚的恐惧仍挥之不去。

我决定独自在村里散步。位于山边的这座村庄,让我想起故乡。斜坡处辟有梯田,有人在耕种。我避开竹林,走在蜿蜒的小路上。天空灰蒙蒙一片,乌云蔽日。

我边走边思索自己结束这趟旅行后该如何自处。总觉得自己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握紧拳头,告诉自己不能再赌了。然而,上次旅行结束时,我应该也下过同样的决心。但最后还是禁不起骰子的诱惑。每次听到甩动骰子的「咔啦、咔啦」声,我就变得自信满满,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厉害的人。但每次到了最后,总是花花自己辛苦挣来的钱。

我走累了,坐在岩石上歇口气,这时,一名老翁拉着马迎面走来。这村庄的人也许不喜欢外地来的旅客。老翁从我面前通过时,一脸嫌弃地朝我瞄了一眼,嘴里不知在咕哝些什么。从他的嘴型看来,觉得像是说着不堪入耳的脏话。

头好痛。对了,昨晚我不是睡在被窝里,而是在温泉里待了一整晚。脑袋昏昏沉沉。

回到旅店的途中,我遇见一群孩子。孩子们一看到我,马上躲进草丛中,窃窃私语。好像从草丛问频频打量我。我竖耳细听,仿佛听到他们在说「要是变成那样的大人……」、「为什么会这样……」言谈之间带有一丝同情。我觉得很不甘心,拨开草丛,想狠狠骂一顿那群孩子。原本期待他们会吓得落荒而逃。但他们却昂然而立,像石头般面无表情,目不稍瞬地凝睇着我。

在旅店前,我遇到一名抱着婴儿的女子。我不想再和这村庄的人有所瓜葛,就此低着头,不发一语,想从她身旁走过,结果那名女子却故意来到我面前。她一脸担忧地望着我,对我说「你父母一定觉得很遗憾吧」。我回了她一句「你别管我」,女子突然露出凶恶的面容,瞪视着我。仔细一看,连她怀里的婴儿也因愤怒而表情扭曲,脸色胀红。那鲜红的颜色,不像人类的小孩,反倒像某种内脏。婴儿开始发出「哇——哇——」的怪叫声。

回到旅店后,我的灾难仍未结束。一只野狗走进我的房间。我打开纸门一看,榻榻米上竟然站着一只满身污泥的脏狗。那只饿得皮包骨的野狗,散发出熏人的腐臭,让我很后悔自己长了鼻子。野狗咬乱我的行李,在棉被上留下无数脚印。我大叫着赶它出去,那只狗看到我,流下一滴眼泪后,就此往竹林冲去。

多惹人厌的村庄啊。死气沉沉。泡完温泉返回的和泉蜡庵一见到房内的惨状,也大吃一惊。野狗的脚印散发出阵阵恶臭,即便清理之后,臭味还是挥之不去。

旅店老板娘煮的晚餐,饭里一样掺有小石头,臼齿有种不舒服的感觉。我与和泉蜡庵吐出石头,摆在桌上,合计共有四十多颗。卤竹笋里加了莫名其妙的东西,以筷子戳几下,那东西还会动。看了教人发毛,所以今天我们同样一口也没吃。

红轮西坠后,和泉蜡庵借着座灯的灯光,写起了日记。只要打开座灯外的灯罩,室内的亮度便足以供人阅读。虽然点蜡烛比座灯还亮,但因为价格不菲,所以我们决定省着点用。

在入睡前,和泉蜡庵分了我一些苦参。

「你今天吃足了苦头。就用它好好睡一觉吧。」

这么一来,就不怕跳蚤来袭了。和泉蜡庵连同苦参一起钻进被窝,开始呼呼大睡。我在被窝里阖眼,但迟迟无法入睡。

不久,我睁开眼,注视着房内的天花板。

天花板的蜘蛛丝因吹进房内的风而微微摇曳。

卡麦古拉。

外国话是「暗箱」的意思。

到头来,我仍旧不懂那是什么玩意儿,不过此时房内同样一片昏暗。

我突然想起和泉蜡庵在渡船上说过的话。

像这种时候,只要回想你小时候觉得快乐的事就行了。就算是你,也总会有一、两样愉快的回忆吧?

我努力想忆起柚香的脸,但还是一片模糊。

我干脆到那团水气的彼端去算了。这么一来,就能跟这个讨厌的鬼地方说再见。只要到那边去,以前熟识的朋友、父母,还有柚香,应该会接纳我吧。我悄悄离开被窝,小心不吵醒和泉蜡庵,也没带灯笼,就此前往那座温泉。

我小心翼翼地走在竹林里的小径上。一整排的竹子犹如牢房的栅栏。打算将我囚禁在这里吗?温泉的气味愈来愈浓,不久,周遭在水气下化为一片白茫。我翻越岩地,来到那处温泉地。

我脱下衣服,走进温泉中。湿滑的感觉说不出的舒服。四周和昨晚一样,在浓浓水气下什么也看不见。理应在前方的竹林,以及背后的山崖,都消失在白茫水气中。整个人泡进温泉中,只能看见自己的身体和水面。

不知不觉间,我已感觉不到黑暗。与其说是月光照亮水气,不如说是水气本身散发出白光。我全身暖意涌现,被一股连脑袋都为之酥麻的幸福感包覆。

我听到一阵咳嗽声,转身而望,发现远处有一道人影。那咳嗽声肯定是我父亲。此外还有隐约可见的人影。每个人都不发一语地泡着温泉。我已不再感到害怕。他们全是我认识的人。全是我怀念的人。我想接近他们。

「你为什么又回来?」

传来少女的声音。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在离我不远处,有个孩童大小的人影。在水气的阻碍下,看不清楚其面容,但她确实就在前方。每当那孩子的人影晃动,缓缓摇晃的水波便会从水气对面扩散开来,传向我身边。

「我也想去你们那边。」

每当我朝少女的人影走近一步,她便跟着后退一步。我与少女之间的水气浓度始终维持不变。

「不行,耳彦,你还不能到这里来。」

「可是,我想见大家一面。想看看那些熟悉的脸孔。」

「你要是到这里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才不在乎呢。」

其他人影可能听不到我们的对话,一直静止不动。我发现有个佝偻的身影。那缓慢的动作,是我老早以前就过世的祖母。远处传来一阵像是女人啜泣的声音。我有个已故的女性友人,就是这种哭声。

我从影子的轮廓加以想像时,柚香泡进温泉里,直没至双肩。我也在温泉中伸长双腿。真是宛如置身天堂啊。

「柚香,你是怎么死的?」

「我是采山菜时,失足跌落而死。山上不是有一棵杉树吗?我就是从那座山崖跌落。撞向山崖下的岩石,扭断了脖子。」

「村里的大人们上山搜寻,但没找到你。」

「一定是他们没到山崖下搜寻。我的身体被草丛遮蔽,从上方应该是看不到。」

柚香的影子晃动,发出一阵哗啦声。她似乎正伸手摸着自己的脖子。

「还会痛吗?」

「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

柚香呵呵轻笑。隔了一会儿,她语气平静地问道:

「你为什么会想来这里?」

「因为我的生活乏善可陈。」

「也许以后会有好事发生啊。」

「天知道。除外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我快要忘记大家的长相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大家死后,不是都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脸吗?过了几年岁月,就再也想不起大家的长相。像你是什么长相,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全新的回忆一再累积,将你逐出我的记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你还活着,每天都会产生许多新的回忆。今后你一定还会见识更多的事,邂逅更多的人。已经死去的人,大可就这么忘了。」

「才不要呢。我就是受不了这点。我对你觉得很抱歉。」

「耳彦,你还是老样子。」

「小时候我可能是喜欢你吧。所以才会老跟在你屁股后面。」

「是啊。我们天天腻在一块儿。」

「但我却把你忘了。世上哪有这种事!」

我双手掩面。连脑中部冒起了白茫水气。我和柚香的关系,究竟是像姐弟,还是像兄妹?是谁都走在前头,拉着另一人的手呢?

「谢谢你,我并不觉得寂寞。」

「真的吗?」

「嗯,我一点都不寂寞。所以就算你忘了我,我也没关系。你快回去吧,天快亮了。」

少女道。周遭的人影站起身,水面为之起伏。那些像我父母、朋友的人影,全都在温泉中走远。

「我也要去你们那边……」

「不行。」

柚香的人影拨起温泉水。温泉的飞沫穿过水气,泼洒在我脸上。

「有人在等着你。所以你不能过来。」

「有人在等我?」

「那个人从刚才就一直在期盼你回去。」

柚香也开始背对我远去。水气对面的人影愈来愈淡。我可以追向前去,但我双脚无法动弹。我心中开始犹豫。

「柚香,你那边有赌博吗?」

少女的人影诧异地应道:

「才没那种东西呢。」

「那我暂时还不能去你那边。等我在这里玩够了,再去那边找你吧。」

感觉人在水气对面的柚香,似乎回以一笑。

「你也要懂得适可而止哦。」

柚香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后,完全消失在水气的另一头。

我朝她的反方向走。当我看到温泉的外缘时,一阵风伴随朝阳吹来,驱散了水气。温泉恢复成原本的普通大小,不见任何人影。眼前是辽阔的竹林,背后是那座山崖。和泉蜡庵就坐在我脱下的衣服旁。他一看到我,边打哈欠边说道:

「你终于回来啦。」

「因为听说那边没得赌博。」

「这样啊。那她应该强行把你带走才对。」

我决定穿上衣服返回旅店。和泉蜡庵说他要泡个澡,就此留在那处温泉地。我们向老板借炉灶一用,自己张罗早饭。

离开那座村庄后,我们接着旅行了十天,终于抵达原本要去的目的地。果然如同传闻所书,温泉品质绝佳,且风景宜人。附近几家旅店,个个待客亲切,菜肴可口。在那里没过上任何怪事,身心皆得到彻底的放松。和泉蜡庵时而调查温泉的功效,时而四处走访,看附近有无名胜古迹。

回途我们本想顺路到先前误闯的那处神秘温泉村看看。人就是无法记取教训,明明遭受过村民的冷言对待,被迫吃那种难以下咽的饭菜,但我还是很怀念那片竹林。不过,这次我们只决定路过看看就好,不打算投宿。

但始终找不到那座村庄。我们走的确实是那条路没错。有山也有竹林,但没有屋舍,也没有孺漫全村的温泉气味。正当我纳闷不解时,和泉蜡庵见旱田有翻土的痕迹。

虽已荒废许久,但田埂上堆着黄土。

我们向一名路上过见的商贩询问这一带是否有村庄。

「很久以前好像有。我祖母曾经告诉我这件事。后来好像是山崖崩塌,屋舍全部都被压垮了。」

经他这么一提,我望向那座山,发现它与我印象中的轮廓有所不同。似乎是山崖崩塌,温泉也就此全毁,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们明明几天前才在那座村庄投宿过,这样根本就兜不拢。难道我们是在作梦?不过,这种怪事早已司空见惯,所以我也没太在意。

平安抵达都城后,我们前去向旅游书的出版商打声招呼,一起喝茶聊天,领取佣金。现在我荷包满满,满心雀跃,打算赌一把翻本。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做一件事,于是我休息一晚后,启程前往我的故乡。

我在那处温泉地的遭遇是否真有其事,连我自己都不太有把握。不过,如果那不是梦,那名少女现在应该还待在同一处地点。

我儿时居住的村落位于山脚。有一大片梯田,蓄满田水的水面上映照着天空的浮云。孩子们在小河里抓鱼玩乐,欢笑声远远地传来。自从父母死后,我已许久不曾返乡。这条路有这么小吗?老旧的鸟居、布满青苔的岩石,仍是我熟悉的模样,我应该曾经和柚香一起在这附近奔跑。

我往山上走去。道路变得愈来愈险峻。不久,我看到山上那孤影挺立的杉树。所幸它没遭人砍伐,也没枯死,还是一如往昔。我往崖下窥望。要是失足跌落,肯定小命不保。也许颈骨会应声断折。我找路爬下山崖,拨开草丛,来到那棵杉树底下。我忍受着野草的浓重气味,在地面寻找。双手握住野草,用力拉扯,翻起地上的泥土。

距离当时已经有好长一段岁月。我也不确定现在是否找得到。转眼天空已蒙上一抹红霞,暮色轻掩。我全身满是汗水、泥泞、草浆,狼狈不堪。连指甲缝里也满是泥土。正当我准备放弃时,我从泥巴中发现一个白色碎片。像是人骨的东西逐渐浮现,最后终于露出整个头盖骨。这里就是柚香的丧命处。我发现她的遗骨,想带回去归还她母亲。因为柚香的母亲依然健在,目前应该独自住在村里。

她的头盖骨完好无缺,仍保有原貌。我清除淤积在眼窝里的泥巴,以自己的衣服替她把表面擦除干净。

我以手掌包覆那颗头颅,从正面仔细端详。在夜空的明月照射下,头骨散发白光。那是我双手手掌刚好可以整个包覆的大小。确实是小孩的头颅没错。

当我以手掌感受其形状时,突然想起柚香的脸。

水亮的大眼。

好胜的双唇。

乌黑亮丽的头发。

给人好感的脸型。

身上旧衣的图案。

我们在柚香家后院吵架。她拉着哭哭啼啼的我,一起走在满是蜻蜒飞舞的路上。就连过去那些忘了也是理所当然的记忆碎片,此刻也全都一一浮现脑海。

我和柚香在那里驻足良久。

我们一起坐在草地上,聆听虫鸣和树叶在风中的窸窣声。

稍顷过后,我站起身,以衣服裹好少女,迈步离开。

①译注:「柚香」日文为ゆのか,汉字同「汤之香」,亦即温泉的香气。

②编注:原文写作「カメラ·オブスクラ」,也就是英文中的「Camera obscura」,即为「暗箱」,是一种能将影像投影于荧幕的光学仪器。被视为照相机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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