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奇迹的邀请函 魔法灵摆

「『圣诞节回忆』随笔的交稿期限是明晚吧?」

十二月初的深夜,薰子孤身一人在工作室里,抱着头苦恼。

因为是地方刊物的线上稿,所以即使是圣诞节特辑的稿件,交稿期限也可以通融到这么晚,实在是太感谢了。薰子的写作速度很快,只要到明天晚上之间还有时间,应当就十分充裕了。

「只不过,『圣诞节回忆』?虽不是一件足以自豪的事,但我可没有像个女孩子的库存回忆。怎么办才好?」

薰子用身体将椅背往后压,其势宛若要让随意扎起的长发去碰触地板。

肩膀酸得要死,那是当然的,因为实在是从昨天傍晚以来就不眠不休,一直写到了现在。

「不是吧,熬夜已是很习惯了的……」

其实是因为随笔不怎么在行。在这个案子之前写过的小说,或杂志连载稿件如街头巷尾人情冷暖这一类的「故事」,对于虚构类的作品,她相当喜欢,写来毫不费力。

还有之前写过报纸的新书评介,或是现正在商店街的杂志上连载的访问报导,坐在电脑前就可以一口气完成。

「啊啊,真是的,我也算是个女作家了,却没经历过能够成为随笔题材的华丽生活或戏剧性的人生,生活、性格可以说是朴素呢,或是简朴、踏实而质朴……」

成为作家是在高中即将毕业的时候。因为获得青少年刊物的小说新人奖而步入文坛—大学时代,学业和写作工作能恰当地同时并进,毕业后就成了专业作家,就此一路以写作为业。一个人在这风早市自得其乐,悠闲自适,多采多姿的过日子。

一晃眼,专业作家生活早已超过十年。薰子很早就出道,所以年纪虽轻,作家资历却不浅。但是既没有得过芥川奖、直木奖之类的大奖,也没有出过大畅销书,所以若非相当爱看书的人,大概会不知其名。

高中以来她就常常被称赞说—文章好,感性佳,作品风格予人以好感。但她自己也明白,这类作家世上多如过江之鲫。

虽然如此,薰子爱好写作,也喜欢看书、喜欢故事,所以也就心境澹泊一路写来不曾中断。本来就没有想要成名或致富,只希望能够以写作为生,就很幸福了。所以,现在可说是十二万分的幸福。但说真心话,她也曾难过地想过,要是作品能够受到好评、可以成名的话,那该有多高兴呢!

总而言之,她是一个二流作家。光靠写小说或许难以餬口,幸好专栏、书评或简单的采访报导之类的撰稿工作还算多,上街品尝美食、采访一些人、观赏一些珍贵或美丽的东西,对于喜欢和人接触、爱好美食、喜爱市街的她来说,写这类文章和写小说同样愉快,因此也自认为这是她的天职。

「就只有随笔,我可不擅长哪!」

眼镜差点要掉下来了,她慌忙扶好,心不在焉地自言自语起来。

「……考虑到其他案子的截稿时间,能够的话,今晚就应该先写好来才对。」

薰子环顾了一下昏暗的房间,看看是不是会有什么灵感浮现。从学生时代开始住到现在的旧公寓中,摆满了书架和横七竖八的书。

老旧的木地板上,书本、杂志以及和写作工作有关的文件资料散乱着,几乎已无法看到地板的间隙了。而摆放了电脑、印表机以及台灯及其他东西的工作桌,则宛如一艘船或一座孤岛,漂浮在纸海之上。

她的视线游走在书架上的书背间之际,忽然眼角好像捕捉到了一星光芒,就像星星发出的银色光芒。

「哎呀呀!是不是眼睛又使用过度了……」

她心想,这就是偶尔会看到的光芒,但这时候不知为什么,那光芒看来好像带着魔法,如同妖精飞过的轨迹,好像在屋子的一角呼唤:「饮,你看一下这边!」薰子笑着想:「该不会是吧!」却又往那边看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

她走到并排的书架中的一座之前,从架子上层抽出一本摄影集。那是外国某座湖泊的摄影集,一本十几年前出版,而现已绝版的摄影集。

「圣诞节又快到了,表示这本书已经一借就快十年了?!」

薰子依稀忆起了从前。

半强迫似的硬将这本摄影集塞过来借给她的,是大学时代的友人,佐藤薰。比薰子的姓名少一个字的男生。年级虽然相同,但小她三个月,是英文学系同班同学,又参加同样的一个社团,所以两人经常都在一起。

两人共同的爱好是—中世纪英雄传奇、叶慈的诗、妖精故事。只不过,薰子是受到这些诗和故事传奇的浪漫和幻想,与文字之美所吸引,而薰似乎是受到他自己说的那种浪漫所吸引:「这些都是现代奇幻小说,进而构成电玩游戏世界的世界观和大小道具构思的基础呢。比如圆桌武士、圣杯、魔女和魔术师。真浪漫!」

有着爽朗笑容的薰,对于自己个子矮小、身材细瘦好像有点在意。他经常是稍稍仰着头,看着以女生来说个子很高的薰子,愉快地和她说话。

十年前,十二月的一个早晨,没错,就是毕业论文缴交截止日的第二天,他一身远行装扮来到这个房间,将这本摄影集托给她,只说:「我走罗!」就出发去旅行了。和往常一样,他没说要去哪里,就出发到某个国家去了。

惯于旅行的薰,经常把打工的钱存起来,揽够了,就飘然出国旅行,然后又飘然回到日本,拿旅行时拍摄的许多照片给薰子和同社团社员的莉子看,一边讲述旅行见闻给她们听。料理是他的兴趣,菜又烧得好,所以每次在外国学到了新口味,回来就弄东弄西,做一些新菜色给她们品尝。他也经常带一些配色丰富又好吃的便当到社团办公室给大家吃。

薰子突然想起来,就笑了。

「……他尤其喜欢做鸡蛋料理,也很拿手。蛋包饭、日式煎蛋、芙蓉蟹、咸派,真的都很高明。不过最好吃的,还是在我感冒时做给我吃的蛋花粥了。」

感觉薰好像常常一声不响地跑到薰子的住处来。薰子因为感冒请假没去上课的那个早晨,他也是事先没说一声,就随着匆匆的敲门声而突然出现。卧病在床的薰子拿了一件对襟毛衣披在睡衣上,将门开了个小缝,正手足无措,他就说了:「赶快赶快!厨房在哪里?锅子放哪里?」手上提着装了一大堆买来的食材的袋子,进到屋子来,做了一个放了很多葱末和姜末,热呼呼的蛋花粥。

然后他让薰子坐到厨房的桌子前,将盛好蛋花粥的盘子放在桌上说「请用」,把带来的调羹拿给她。「等一下我会来洗碗,你吃过以后把碗筷放在流理台就好。」说完,又说:「哇塞,要迟到了!要被当掉了。」就一阵风似的去学校了。

事后她将这件事告诉好友莉子,莉子露出她那波斯猫似的笑脸,兴致勃勃地问:「欸,你们是不是在交往啊?」

而薰子坦荡荡地回答:「怎么会?我们是朋友呢!」

薰也经常这么说。薰子原本就很喜欢「现在」这种关系:同社团的社友、同年级的三好友。

她喜欢薰、莉子和自己三人像兄弟姐妹一般要好的游玩、在社团办公室起劲聊天打屁、逛街、因为笑话而笑到不支倒地、互相拍拍肩膀的这种关系。

「……不过,说真的,那时候,我也许是喜欢着薰吧。」

在那以后,年纪和人生经验相应增长、累积了,也有过和其他人交往、分手的经验,如今回顾当年的自己,薰子非常明白自己当年的心思,那种关起心扉而不愿去直视的,一种可爱的心思。

薰子笑了起来却又叹了口气,虽然和当时一样仍住在同一个房间,等到发觉时,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距离那怀念的时代,一段漫长的岁月已经流逝了。

(感觉只是一眨眼……)

澹泊平稳经过的十年。

「因为自己一直都在写作啊。」

在自己编织的故事里,在描写春夏秋,描写各种人的人生,描写市镇、国家的历史之间,好像忘记要回来自己活着的真正时间里了。

如今,似乎过了很久,才又回到了自己真正灵魂所在的时间来……

「爱尔兰真有这种传说?」

青年英雄奥西恩在湖畔遇到妖精公主而坠入爱河,之后渡海到彼岸的长生不老之国。在那百花盛放,苹果结实累累,乐音洋溢的国度,他过着幸福的日子。但那里毕竟还是异界之乡,他怀念起故乡而离开,但归乡一看,人世已过了很长很长的岁月了。踏上故乡的土地,回到自己原属时间的英雄,在他身上停止了的时间如溃堤般一涌上身,刹那间他即化为颓颓老者矣。

「长生不老国——也就是时间停止了的国度吗?」

玻璃橱上看得见模糊映照着的自己身影,这身影有一瞬看起来仿佛和十年前一样没变,年轻女子模样。

她急忙揉了一下眼睛再看,映在里面的却是眼底下已出现眼袋的现在的自己。

「……眼镜度数好像又不够了!」

薰子翻阅着摄影集,摄影集发出尘埃和油墨的味道。

书里有夜色下湖泊的照片,像缟玛瑙般深暗色湖水荡漾的湖面,幽幽倒映着天上的星月光芒,粼粼闪烁。

「我所看过的湖泊之中,这座最美。从这本集子看不出来,天上的星光映照在水面,就好像是撒上了许多碎钻一般,在暗沉的湖面上发光。湖面涟漪受到细致月光的照射,宛如削得薄薄的银屑,闪闪发光,就像有无数的银戒指藏在湖里一样。」

当一边听着薰说这些事,第一次看这本集子的时候,薰子想像那座湖泊的景象,为之陶醉。薰子自己对旅行并没有太大兴趣,却在听了那席关于「银戒之湖」的故事后,兴起了想去一探究竟的念头。那时她还说了一句话:「真想有一个那种银戒指。」

薰子是一个对修饰打扮不太有兴趣的女孩。她这种个性如今依然,只是她觉得在遥远国家的一座湖泊中,竟漂浮着月亮星星之光所生出的戒指,实在是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若有那种戒指,还真想捞一个来看看呢!

听她这么说,薰高兴地笑了,并且说:「我知道了,哪一天我捞一个来送你就是。」

而在十二月的那个早上,薰硬将湖泊的摄影集交给薰子之后,就出发不知去哪里旅行了。

且在那以后,薰再也没有回学校来。也没有出席毕业典礼。到底有没有回这个城市来,没有人知道,因为在那个十二月初的早上以后,薰就不知去向了。

不过这种事对薰而言,乃是「家常便饭」。他是个行踪飘忽不定的人。他这个学生,虽然漂亮地完成了毕业论文,但被问到毕业后的事,他都笑着说:「啊,怎么办才好呢!」尽管如此,大家还是认为:那家伙不会有问题的,他自有办法啦。佐藤薰就是这种学生。

他语言能力强,人又机伶,临时起意更改旅行目的地或期间也是很常有的事,因此任谁都认为他哪一天就会回来的吧。

的确也有人担心他会不会是遭到意外了,是不是病倒了,但是薰子觉得应该不会有那种事吧。

为什么呢?因为薰本人如此说过:

「因为我不管去哪个国家旅行,都一定会回来日本,回到这个城市。因为我也许就是为了要回来这个我最喜欢的故乡城市,所以才离开出外旅行的。」

薰子相信他说的这些话。薰一结束旅行,就一定会回来这风早市。他不会在旅途中病倒或发生其他事情。所以他还没回来,只是因为旅行尚未结束,要不然就是在哪里临时动念绕道去别处了吧。

「他该不会被湖畔巧遇的妖精公主抓走了吧!」

薰也擅长吹口琴,而且演奏得很好。薰子想像着他在妖精国度的城堡里吹奏口琴给公主听的景象而笑了起来,那样的情景很适合他。

薰子慎重地将摄影集放回书架上。

这本旧的摄影集好像是薰的钟爱宝贝,上面留有不知翻过多少次的痕迹,纸张和印刷都变黄褪色了。

「不知他何时才要来拿这本书?」

都已十年了,他现在应该正在某个地方信步闲晃吧。莫非他忘了这本摄影集?还是这本书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或许他早就回来这个城市了,只是没有来我这里而已……」

薰子一时难过地笑了。

被遗忘了的,被遗弃了的,不只是这本摄影集,也许自己也在其一呢。

「哎哟,他说要在圣诞节请我吃大餐的约定也还没兑现呢。」

这个约定是在怎样的状况下说定了的呢?十年前,在薰动身去旅行那天稍早之前。是薰对她说他的打工收入比预期还多的时候的事吧?薰在咖啡店里笑着对她说:「圣诞节请你吃饭,怎么样?」

他用轻松的语气说完之后,薰子马上接道:「那就一言为定喽!」两人就简单道别了。

——刚刚的意思是什么?是说真的说假的?薰子惊慌失措起来。

然后她着急想道:「糟了!我没有可以穿去吃圣诞节大餐的衣服啊。」

虽然着急,但同时也很兴奋。薰子心想,说不定到时候他会向我告白,而脸红起来。

但是薰到了圣诞节也还没回来。薰子将她在洋装店买的,放在纸袋中的高级洋装和鞋子、皮包原封不动的放在房间里,自己一个人一边写作,一边等着薰的联络。等了好几天。

十年前的圣诞夜下着雪。薰子看着窗外飘雪,偶尔竖起耳朵听听是不是薰来了,就这样等待到天亮。

二十四日、二十五日,都在屋子里等待,到二十六日死了心。那天晚上她到常去的小居酒屋一个人喝闷酒,酒保和其他店里相熟的熟面孔大叔大伯都安慰她,替她打气,要她「振作起来!」。

「从此无消无息,我曾经想要忘掉的啊。」

薰子轻轻拍打摄影集的书背。

「——啊,对了。把当时的事写下来,不就可以写成一篇圣诞节随笔吗?」

她笑了。十二月天的夜晚,屋子里的空气,和那个晚上一样冰冷。

她在盾上披上开襟毛衣,这件毛衣是大学以来每到冬天就拿来穿的衣服,芥末黄,带点羊毛味儿,膨膨的开襟毛衣,现在已经到处起毛了。这也是那次感冒的早上薰子披在身上的那一件。

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年,毛衣完全旧了,自己岁数也增加了。

虽知道这是一个适合写随笔的很不错的插曲,可是对于十年前发生的这个圣诞节往事,自己还是无法释怀去写它。

「啊!不过,当年真的让人怀念。好想再吃到他做的菜啊。」

他现在人在哪里呢?

和薰子同年的他,现在应该是一个帅气的男人了。说不定他现在正在他一时兴起而前往的地球的某个地方为某个人烧菜做饭呢。

当年,薰子夸赞他做的菜,说:「真希望你成为我的个人专属厨师。」他马上满脸堆笑点头说:「好啊。」

「真的?那就说定了!」

然后他们互相勾勾小指头做了约定。那孩子气却愉快的一幕,他是否都忘记了呢?

薰子噗哧笑了出来。她想:哎,不管他现在在何方,不管他是和谁一起生活,只要他健康幸福就好了。

「——只是他的料理还真教人怀念!」

肚子又叫了——薰子这时才感到肚子饿了,一觉得饿,倦意就一涌而来,头也晕了。

「……午饭是几点的时候吃呢?」

拿出囤积的奶油饼干来啃,确实是在深夜三点吧?也就是说,我究竟多少小时没吃了?,

就在那时,厨房传出了声响——匡当,匡匡匡,匡啷!

好像是锅子滚动的声音。

薰子吓了一跳,皱起眉头,「又来了!」

她耸起肩膀,趿着拖鞋往厨房走。

「每天晚上都吵死人了!」

哗啦一声打开厨房的门,拉亮了天花板上的灯。

寂静无声的厨房里面,没有人在。没有任何人的迹象——应该是吧。

说「应该」,是因为薰子感觉之迟钝令人吃惊,不管是「直觉」,还是「神灵感应」之类的第六感,都几近于零。

当然,所谓幽灵、鬼火、妖怪这类东西,她从没有见过、碰到过。换句话说,她也不曾害怕过这方面的东西。因为看不见、感觉不到,所以也就不知道何谓恐惧了。

也因此,倘若不在意别人怎么看的话,薰子的体质是可以在皓月当空的夜下公墓畅饮美酒的。

因为和灵异实在太无缘了,所以她很想至少能有一次和灵异存在的接触经验,所以在大一那年下学期秋天参加的社团,才会选名为「灵感社」的社团。这个社团的活动内容就是诸如去传说中的鬼屋探险,研读以前的灵异研究书刊以期丰富相关知识,是一个古怪的社团。

在社团里,薰子遇见了薰和莉子,而度过了有点奇特而愉快的大学生活。而社团里除了他们之外,尽是些幽灵社员。听说该社团创社元老的学长姐们和其他新社员,在新学年开学后不久的春季期间还有到社团办公室来,之后就踪迹渐稀,终至销声匿迹了。较晚加入社团的薰子从莉子那里听来了这些事。其后,连新生也几乎没有人新加入,难得有人加入,也一样成了幽灵社员。以至于在薰子他们毕业后,听说灵感社就关门大吉了。爱好灵异、研究灵异这些有的没的,在当时就已经被批评为是蹊跷可疑的社团,别人也都用那种眼光在看这个社团,所以薰子认为这个社团应该不可能复活了吧。对于那种社团的存在,那所学校是有点太正经八百。

莉子在校的时候常说:「果然是『灵感社』,参加的都是幽灵社员。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在作祟?」

薰子在大学时代还是一次也没能体验到灵异现象。当喜欢包括灵异超自然在内的幻想和浪漫、喜欢节庆祭典的薰,或是号称通灵者的莉子在鬼屋里面开心兴奋的说:「哇!那边是不是看得见一张脸?」或是:「你们看,吊在顶棚上向我们招手呢!」薰子朝两人所指的方向看去,却丝毫、完全、一点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即使薰子很想见识一下不可思议的东西。

假如世上有幽灵、妖怪,她很想见一见他们。

因为,薰子的祖母在她上大学前因病过世了。住在九州长崎市区的祖母,代替不在家的爸妈(薰子了解、也尊敬一直待在国外进行土壤改良实验研究的他们),疼爱、抚养薰子,薰子很想念她。

在祖母死后薰子想,如果能和祖母的灵魂相见该有多好。她觉得假如灵魂存在的话,不就可以相见了吗?

可是,祖母并没有来看她。

在长崎,有盛大的盂兰盆会仪式。那个仪式是人们用以花为饰的船载着在死后头一次盂兰盆节回到人世居里的死者,路上行舟,绕境市街之后送他们回去大海彼岸的死者之乡的仪式。

各处燃放爆竹以肃清船将行经的街道,各地方的市街弥漫烟硝味及爆炸声,火光乱舞。这就是所谓的「放水灯」仪式。

在第一次盂兰盆会的那个夏天,薰子回长崎和亲戚们一起放祖母的水灯。

水灯上放了一张大张的祖母遗照,薰子穿着浴衣跟在水灯后头走,一路都在心中向微笑着的砠母照片说话:而祖母只是笑着,一句话、一眼都没回,不发一语地回西方浮土去了。

那天晚上,薰子望着黑沉沉的海面想,如果存在不可思议的事就好了。她望着辉映着星星的光芒、烟火的火光、街上的灯火而闪烁的暗夜色海水思索。

假使故事传奇中的幽灵、亡魂、妖怪都存在于这个世上,也存在有诸神,这些都是此世的真实的话,那么,在这暗沉沉波浪的彼方,就有祖母往生的西方净土,祖母的灵魂没有消失,就能够再和她相见的啊。

祖母会用她布满皱纹的温暖的手摸摸薰子的头、拍拍薰子的背,对着薰子微笑。不,不对。这次是薰子要摸摸祖母的白头,抱抱她已经细小弯曲的背,向她微笑说「谢谢」。

薰子想向祖母说这句应当要说却已经来不及说了的话。

因此,薰子在暑假结束回风早的大学后,在秋季时参加了她之前就已在注意的「灵感社」。

而结果则是;在整个大学期间,薰子没能看到半个妖怪,但在那里遇见了薰和莉子,而度过了幸福快乐的时光。

莉子读的是日本文学系,其专业虽也是中世,却是日本的中世文学。薰子和她既不同系,也没有修相同的课,要不是参加「灵感社」,绝不可能相遇。说起来,莉子才是「灵感社」的主人呢。

因为这所大学颇有历史,所以社团使用的建筑颇具雅趣,换个说法则是带点诡异气氛,又带有古意。当薰子去拜访其中一间房间,即「灵感社」的活动室时,接待她的就是莉子。

「哎呀呀,欢迎莅临灵感社。」

莉子露出她独特的波斯猫笑脸笑着,然后好像看到了什么似的,朝薰子的肩膀那边笑——她在那边看到了什么?薰子到现在也还不知道,虽然很想问她,然而就连问这一事都觉得很恐怖而没敢问。

莉子自称是通灵者,的确,莉子的眼睛真的好像能看到什么,她也能说中很多事情。

在薰子看来,莉子就好像活在魔法或故事的世界中。

在她和薰子以及薰之间的友谊已变得相当不错的某一天,莉子和他们说了她以前的事。说她小时候就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许多东西,所以朋友很少,即使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的关系也不好。

「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我却看得到,很恐怖吧?」

莉子满不在乎的说。

「拼命装成自己看不见妖怪,和家人的关系才改善,也才有了朋友。但我一直觉得那不是真正的自己。我决定在上大学之后要完全活得像自己。这之后才是我真正的人生,真正的时间。现在我就过着自己的时间。你们是真正的我最初的朋友,最早的友人。因此,我爱你们。」

莉子说完,抱住两人的肩膀,轻声继续说道:

「……所以我决定不去看你们的未来,我不愿意看见离别之日这些令人伤心难过的事。活着,就一定有离别的一天。我不想太快道别,所以我不去看。」

「没事的,」薰语调开朗地回答,「莉子,你放心。我和薰子会活很久的。我发誓我们会很长寿,所以,只要你和我们在一起,就永远不会寂寞的,莉子。」

薰说完还对薰子说:「薰子,对吧?」

薰子点了点头说:「我会努力长寿的,所以你要永远和我们做朋友喔,永远一起玩哦!」

莉子点了头微笑。抱紧了两人的肩膀,当时莉子眼里流出的泪水,薰子永远忘不了。

至于薰呢,要不是两人都参加了那个社团,那关系也不会那么好吧?

古趣盎然的社团房间让人感到心情舒畅,所以薰子一有空就跑去那里。这一点,薰和莉子也一样,三个人在学校有课的日子几乎天天窝在社团室的房间里吃午餐或做其他事。有时候甚至早、晚餐也在那里吃.三个人都是单身住外,所以慢慢变成就像一家人一样,自然而然就常在一起了。

(炒面面包真好吃!)

薰子喜欢美食,所以过去的记忆,有很多是和食物的味道联结起来,记在脑海中,回忆大学的味道就是那种面包。

学校餐厅内的小店卖的炒面面包,是港口边的新月面包坊做好送来卖的特制面包,用当天早晨刚出炉的松软香甜的汉堡包,夹上同样是店家独门的自制炒面和酱汁,使用的肉是高级牛猪绞肉,其味能让齿颊留香。

「薰子,你在吃好吃的东西的时候,脸上都露出一种无限幸福的表情耶。」

有一次薰子中午在社团室享用炒面面包,莉子一边倒出水壶里的热茶给她,一边感慨万千的这么说。

(因为确实很好吃啊。)

那段时期,薰子觉得美食榜首就是学校餐厅的那种炒面面包。

(但那种面包还真不容易买到呢。)

文学院所在的大学主楼,和位于校园一隅的学校餐厅有一段距离,所以薰子常常赶不上面包争夺战。她原本就不善于竞争,又不够俐落。更何况炒面面包供应数量有限,还是人气商品。

不过,脚程迅捷,动作俐落的薰则在两栋建筑物的树林间穿梭驰骋,经常都能轻易斩获炒面面包凯旋而归。薰子经常都流口水羡慕的望着他。有一天,薰笑着说「给你」,把面包送给了她。

薰把手肘支在桌子上,温柔的看着她吃的样子,看了一阵子之后突然笑了起来:「打从一开始看到你,就一直觉得你很像我想念的一个人。现在终于想起来了。我小时候的好朋友安妮也很爱吃面包,吃得很幸福的样子也很像你。」

薰子边吃边问:「你的好朋友是外国小孩?」

「咦?啊,哦不,说出来你会不高兴的。哇,实在不该说出来的……」薰有点儿窘。

「为什么我会不高兴?」

那个嘛——薰欲言又止,闪躲视线。薰子和莉子都很想知道那朋友安妮的事,他终究拗不过她们,只好说了。

「和你们讲也无妨,不过你真的不会生气?」

「我保证不会生气。你讲啊!」

薰叹着气说:「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时住在风早的家附近的人家院子里的一只大型犬,和薰子的那……有点像……」

「狗?安妮是一只狗?」

「不是那样啦——虽然是狗,不过是一只黄金猎犬,有长长的金色的毛,是很漂亮的狗耶。虽然可能是因为老了,有点瘦。它很喜欢我,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它老远的就会开始叫。把它的前脚搭在院子的栏杆上,摇着尾巴等我呢。我把营养午餐的面包带回来给它,它就会很高兴的这样大口大口的吃。哎,你看,生气了吧?」

话虽如此,毕竟被比成像一只年老的大型犬,一点也不好笑。

莉子很受不了的说:「当然会生气了,再怎么说,像以前的好朋友,也不该是一只狗吧?狗耶!」

「是是,对不起。不过,我不是要辩解,不过真的,它是我的好朋友。是我在三年级时,比谁都重要的好朋友。」

「我并没有生气哦。」薰子摇摇头,「虽然有点过分,但看在面包的分上,就饶你死罪吧!那只……安妮,你喜欢它吗?」

薰笑了,脸笑得像太阳般灿烂。「是的,我很喜欢它。安妮的眼神很温柔,它经常张开它那漂亮的眼睛看着四周,看起来很幸福。我很喜欢安妮的眼睛。那一户人家,白天好像都没有人在家。安妮像是被遗忘了似的,一直都被绑在院子里,漂亮的金毛也脏兮兮的。不过安妮经常笑嘻嘻的,很愉快。经常……」

薰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但他还是笑着说。「在那之后不久,因为我爸生病死了,我家有一段时间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从此就没有再见到安妮了。到现在我还是忘不了它。我在想,安妮是不是一直在等候着我呢?在我突然不再出现以后也在等。」

薰说后来他再回去探望时,连那个房子也都没有了。

「到现在我都还会想起,安妮怎么了呢?会不会因为老了,没多久就死了呢?那它会不会到最后都在等着我再拿面包去给它呢?……我再也没有出现,它会不会还是在那院子里一直等待、等待,孤伶伶、寂寞地死去了?我怎么不能再去看它了呢?它应该很寂寞吧!」薰说着说着声音都嘶哑了,吸了一下鼻子。

薰子握紧了吃到一半的炒面面包,对他说:「它一定一直等着你。不过,我觉得它不会寂寞,而是很幸福,每天都很期待还可以再见到你,想着你今天可能会来。换作是我,我也会是幸福的,一直等待好朋友来的每一天,相信他还会再来,相信还能再相见,一直相信而等待的每一天,一定是幸福的。」

薰一时将脸埋在交叉在桌上的双手里,立刻又露出笑容,向薰子说了声:「谢谢!」

他眨着长了长睫毛的眼睛,眨着有如凯尔特人骑士的眼眸说:「我明天也会向您献上炒面面包,请您像古代的圣洁少女一般,让我立誓吧。美丽的安妮……哦不,薰子姑娘。」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从那件事开始意识到薰的吧。在那之前,或许薰子看与自己生活步调不同、所处世界广狭不同的薰,只是个近在身边而距离遥远的人。

薰经常处于众人环绕之中。他交游广阔,行过之处,和其他学院的人也互相交谈。他的笑容展现了他喜欢和人在一起,他主动和人搭话,与他人之间似乎没有隔阂。

他常常笑颜爽朗的说:「我很喜欢人。因为大家都很有趣。」

他是个行动派。打个比方说:初夏学校中庭的小山丘上开了今年第一朵三叶草的花,当薰子还在远处才因刚发现那朵白色小花而惊喜时,薰已经站在花朵旁边,向薰子招手说:「花开了呢!」薰就是像这样的人。

当薰子想着他好忙碌、令人眼花撩乱,而等到发觉时,她的目光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追逐着他的身影了。

她也曾看见经常笑容满面的薰在傍晚时分站在长有三叶草的小山丘上,神情异常落寞地望着远处发光的大海。那目光凝视所及之处好像不是海,而是遥远的「某个地方」。

(到底他在看什么?在看哪里?)

他的眼神如是悲戚、难过,如同被遗弃的小狗,垂头丧气。

薰子那时候觉得他好像是在凝望遥远的海之彼岸,久远前的一个思念的地方。

(不老之乡——海神的魔法之国——)

好似想起了再也回不去的世界、已经失去的岁月而悲伤。

(分别以后的时光,和思念的人们。)

(渡过大海的彼岸就能寻找得到吗?)

薰很早就失去双亲,薰子能够体会他的心情,所以想叫他,却出不了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而这时候,薰已经发现她了,当他转过头来时,已经是笑容灿烂了。

「唉,真讨厌!」薰子在深夜的厨房里苦笑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老是想到他。到底怎么了?」

这一阵子都把他给忘了。就好像把他遗忘在时间长河之中了。

如今却宛如昨天才刚发生似的记忆犹新,连他的表情都能够回想出来。

薰子曾经在社团房间午休小睡醒来时,看到薰映在橱柜玻璃上的表情而微微吃了一惊。

他正向着她这边看,表情显然是在犹豫要叫她好呢还是不要。总觉有点像只小狗在迟疑该不该摇尾巴,会不会被骂一样,带着不安的眼神在看她。

(薰也有这样的表情喔。)

当她正在这样想的时候,莉子嚷着:「嗨,你们好!」高高兴兴走进来了。

她直接走过来拍拍薰子的肩膀,薰子没办法,只好假装刚醒来的样子。而薰也恢复了他一如往常的爽朗笑容,对薰子说:

「薰子,那个,新月面包坊新推出一款加了果仁糖的巧克力牛角面包。下次买来吃,要吗?大排长龙的,好像很不容易买到。想要抢到它,对你来说,难度太高了!」

莉子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说:「你这样讲,不就是露骨地说薰子动作像乌龟,所以自己买不到吗?」

「果仁糖巧克力牛角面包……」

薰子在深夜的厨房里喃喃自语。

肚子又咕噜噜叫了。

那也的确是好吃的面包。那时候和薰、莉子三人在点心时间一边吃着它,一边直嚷「好吃,好吃」,说来那就是青春时光的滋味。

「现在这里要是有那种面包就好了。」

薰子心想下次不要忘了去买。新月面包坊现在也还继续营业,生意兴隆。但是眼前,得先对付厨房的怪声。

「真是让人火大的噪音。」

应该是在进入这个十二月以后吧?每到深夜,厨房就发出声响。锅子盘子水壶弄出很大的声音。如果只是声音也还算好,而开门一看,只见地板上锅子水壶散落一地,碗橱开开的:心爱的盘子也缺了口、破裂了。

这么一来,薰子就得在深更半夜清扫厨房。而大约那个时间,经常正好是她肚子饿,写作也正进入佳境的时候。一想到要饿着肚子,中断赶稿工作,被迫清扫厨房,气就上来。

刚开始时,她还确实对这谜样的噪音感到害怕,拿厚刃尖菜刀以代利剑,抱砧板以为盾牌,一个人满屋搜索「谁」,查看是否有小偷或什么人躲着。

或者想是否有不小心闯入的猫或巨鼠,而手持当零食吃的乳酪试着叫唤:「出来!出来!」

但是半夜黑漆漆的厨房里,除了她以外,没有别人。搜寻、呼唤,也没有人回答。如此连续了好几天。

最后她也习惯了。因为她没有可以烦恼的余裕,和每天的截稿时间苦战,比起揪出不明噪音的真相还要优先。

薰子自个儿点了一个头。

「可能是房间太老旧了。我刚住进来的时候,这公寓就已经建有十几年了。地板倾斜,木作碗橱的某些地方松动了也不足为怪。是了,或许是搬家的适当时机了吧……」

以前也有考虑过要搬家,因为这栋公寓实在太老旧了,老旧到墙壁都已出现了裂痕,地板有些地方都凹陷了。

更漂亮、更方便的公寓,并且附近有面店餐厅、一楼有商店进驻的公寓。如果能找到那样的房子,对厨艺不好,也没时间做饭的薰子来说,首先生活问题就可以获得改善。实际上以薰子现在的收入,搬去那种地方住也不成问题。

现在住的虽然便宜,却是离市街有点远的公寓。因为位于可以俯瞰市街的小山岗上,夜景优美这一点很令人满意。周边有一些有历史的大饭店和大宅院,环境宁静美丽,非常好。只是距离闹区徒步需要二十分钟,便利商店、邮局也都有些远,还是不太方便。

(真想能住得离市街更近一点。)

不知想过多少次了。但却还不想搬出这间房子,是因为——

薰子眼角瞄了一下书架,看看那本插在「老地方」的旧摄影集。

「都已经过了十年了!或许搬走也没关系了吧。一定是时候到了。」

如此喃喃自语之际,屋子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劈啪」,好像木板裂开的声音。

「……该不会连墙壁也裂了吧?」

薰子抱头坐到厨房椅子上。她觉得照这样下去,房间可能很快就会崩塌、解体了。

「决定了,真的决定了。搬吧!」

她思忖:好事不宜迟。明天就去房屋仲介公司找房子。那篇随笔还是毫无进展的现在,带着散步心情上街走一走,正好可以转换心情。

去咖啡店喝个茶,也许能浮现出什么文章也未可知呢。

「今晚就算了,觉得好累。喝杯甜饮,先睡了吧。」

薰子从旧碗橱里拿出即溶可可粉和蜂蜜,倒进爱用的马克杯中,注入电热水壶的开水。

她虚脱地坐到厨房椅子上,用银制汤匙搅拌飘出甜美气味的可可,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披着的开襟毛衣从肩膀滑落,掉在地板上了。但她连弯腰从地板上拾起毛衣的力气都没了。

出了一会神,当她想要捡起毛衣时,才发现芥末黄的毛衣已经不在地板上而是在桌子上了。

「……咦?」

薰子眨了眨眼睛。

心想:我刚才有捡起来吗?

睡意袭来。薰子披上毛衣站起来,将马克杯放在流理台,熄灭了厨房的灯。

她关掉工作桌上的电脑电源,钻进床铺里时蓦地想到:莉子如果在这里一定会很高兴。

她会摇晃着像探测奇异现象的天线似的蓬发,露出波斯猫笑脸,一定会这样说:「厨房的噪音哪,一语道破,没错,就是灵异现象也。」

「『木板破裂声』之类,无非『骚灵现象』,乃是鬼魂发出的声音。亦即所谓的『鬼怪声』吧。碗橱的餐具动摇之类,不也是常有的心灵现象?毛衣当然是鬼魂帮忙捡起来的,也许是妖怪、妖精或鬼魂吧。那公寓不是很旧吗?有什么在那里,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对于虽是作家,却是一个实在论者,并且体质是「看不见」的薰子来说,遗憾的是,自己怎么样都不觉得这些是灵异现象。

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太过于清楚明白之故。

在进入梦乡之际,她心里还在想着:

(……因为,有所期待却落空是很难过的。)

万一,即使是百分之一也好,千分之一也好,有那么一点可能,的确是妖魔鬼怪弄出的噪音——假如是大学时在书上读到的,在电影看到的,所谓的「骚灵现象」正在自己家中发生的话。

(我会很高兴的,很高兴的……)

可是她却什么也看不见——

不论是妖魔鬼怪或鬼魂,都看不见。

如果能看得见「什么」。

如果有「谁」向她说些「什么」。

(我就可以相信的啊——)

薰子第三次叹了口气。

如果莉子在这里,就可以帮我看见「什么」,帮我和「谁」交谈了吧?

毕业以后,莉子就以通灵者的身分闯荡社会,她运用她有关灵异方面的知识,开设了部落格,以此为肇基,很快就一跃成为该界权威了。

莉子现在和薰子也还是好朋友,但她已成了大忙人,已经不是想见面就能轻易见到的人物了。

根本就无从知道她究竟何时在何地,因为她在日本全国各地飞来飞去。当还在想最近都没见到面时,一开电视却赫见她出现画面中,正在替人解答灵异方面的人生问题,这就是现在的莉子。

就在前天,莉子还在黎明时传来一封手机简讯,还附了一张恐山的照片。说是「正在修行」。信上一如往常情绪昂扬,精神十足,让薰子放了心。

想到这,还记得她在信的末尾写着「梦见和水有关的梦」,没头没脑的一句,和品尝美食以及工作的事情写在一起。

她写道:「最近一再梦见和水有关的梦。」

原本只打算小睡一下,不料醒来已是下午,都快接近傍晚了。

霍地起床,大略洗了把脸,把果酱涂上放在冰箱里已经变硬的吐司,和着牛奶塞进嘴里。随便换个衣服,简单化个妆,正想走出房门时,转念一想,今天要去房仲公司,就再换过一套正式一点的衣服,又稍稍化了妆。

可是疏于照料的长发,却怎么理也是乱莲蓬;眼镜镜框又落伍过时,连自己都觉得难看。望着挂在玄关门内侧穿衣镜里自己的身影,不禁嘟囔起来。

「……怎么说呢,这可不是圣诞时节上街的穿扮呀。」

她拿了一件长大衣套在上面遮掩。出门之后,离公寓走没几步路,就有一间古老的教堂。看得见庭院里的枞树点着圣诞节的灯饰。然后走下石阶缓坡,则有一家由红砖墙和树篱辽覆住的老的大饭店。

那就是风早城市饭店。城里人都叫它风早饭店。是一家从明治以来就庄严矗立在山岗上,宛如宫殿般的豪华大饭店。

顺着坡往下走,就渐渐可以看见饭店大厅正门。饭店周遭,中庭、树篱全都换上了圣诞节装饰,装饰物和彩灯璀璨辉映。饭店里面大概也都全变成圣诞节世界了吧。

门廊有穿着童话般制服的门房站着。

回想起来,站在那个地方迎接来车的饭店服务人员就称作门房这件事,是薰教她的。

薰很喜欢旅馆饭店,尤其是风早饭店,据说他从孩提时就是常客,有时还会一个人去住。听说他的双亲虽然很早就去世了,但他们很喜欢旅行和旅馆饭店,薰也承袭了他们兴趣。

他和柜台服务员、饭店内商店的人以及餐厅人员都很熟。在饭店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可以愉快自如的度过。他以前曾带薰子和莉子去位于大厅楼层,一家他喜欢的店。而薰子一直都不太习惯,姑且不论都会区长大的小姐莉子,在小城市优哉游哉长大的薰子,光是走在豪华大饭店中就感到紧张。

那家店铺,名字听起来很随意的「咖啡屋」,却是很高级的餐厅,是一家店员会以最佳笑容送来刚煮好的咖啡、艺术品似的蛋糕,以及各式美味饮食的店。

去咖啡屋的时候,薰经常都是穿便服,像平常一样微笑,因此非常协调。而其他客人则西装笔挺地洽谈生意,或身穿一眼便知的名牌服饰、提著名牌包包喝茶。在那里薰子感到好像只有自己走错了地方,非常惶恐。

不过薰子并不讨厌薰带她来这家饭店,反倒觉得在那里度过的时间是像珠宝一般极其珍贵的时间。

然而自从薰不在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进去过那栋建筑物了。

薰子微笑着经过外观与往昔无异,令人怀念的饭店。

「对了,圣诞节约会,我想一定是要去那家咖啡屋吧。」

薰说过,在圣诞时节,可以看到照明投射下最美丽的夜间中庭位置,就是从那个咖啡屋的窗户看出去。他说,中庭宛如娃娃屋,装饰了一些可爱植栽,布置了天使和圣诞老人人偶,光辉灿烂如梦似幻。

「下起雪来,则窗外的中庭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很大的雪穹窿。」

薰子听了他所说的话,而憧憬向往起来。

因此,十年前,一想到圣诞节的约会,就觉得一定是要去风早饭店的咖啡屋,而心中雀跃不已。

也因此,薰子才会跑去一家从未去过的流行购物中心的洋装店选购洋装。一件皎白似雪、宽裙摆、像长礼服的连身裙,领口饰有珍珠、玻璃珠和丝绢人造花。虽因款式设计有点像公主装而迟疑了,但因店员大力推荐说很适合她,才买了下来。

(那件连身裙,非常贵呢。)

还是新人作家的薰子得用分期付款方式才买得起的名牌连身裙。同时她还买了如同玻璃制成的鞋子和小皮包,以及像公主使用的披肩。

直到这些商品的分期付款缴清为止的那段期间,薰子每个月看到寄来的帐单,就想起那可悲的圣诞节而伤心难过。

对当时的自己来说太昂贵的衣裳服饰,现在不知放在哪里了,应该还是放在纸提袋中,收在房间的某个地方吧。

「身材和当时并没有走样,要穿的话现在应当也还能穿……」

薰子并不清楚十年前的名牌服装,现在是否还能穿;何况,薰子无法想像,带着失恋回忆的洋装,要穿去哪里才好?

薰子一边拾级走下石阶坡道,一边想到在试穿那件洋装时,镜中昭i见的自己绋红脸上的笑容,以及帮忙选衣服的店员的愉快表情。提了装着衣服和皮包的纸提袋回家,在圣诞节逐渐接近的每一天,看着它,感到幸福又快乐,一个人红着脸在微笑的每一天。

(十年前的我真是幸福的家伙啊。)

她先是苦笑,不久转为微笑了。

即使是痛苦悲伤的回忆,也是快乐、怀念的回忆:即使有点儿想哭,也是幸福的回忆,好像美丽的音乐、图画一般。

「真想穿上那件连身裙,去圣诞夜的风早饭店看看的呀。」

十年前的冬天那时心想:穿着那件礼服般的漂亮衣裳,则或许在豪华的场所也能像大家闺秀一样抬头挺胸,没有愧色吧。

「——却成了一场梦。」

那个时候,薰子很想有一天能够和薰一起,置身于那最高级的饭店也能脸上笑容如常。

总有一天自己也能够不紧张、脸不羞红,像薰一样,笑容自然的在那美丽的空间里进退自如。

圣诞时节的站前商店街,整条街就像圣诞树一般华丽。路树上蓝色灯光照射着,宛如光线形成的蓝色森林绵延不断。黄昏时分,来来往往的人们在橱窗和路树的灯光照射下,看起来个个都显现出兴奋的笑容。马路各处飘送的圣诞音乐让亮丽气氛更加高涨。

薰子感觉自己心情就好像心头抱着甜蜜痛楚的旧伤,在那当中孤单的行走似的。

随笔的题材,都还没有半点眉目,她有点像事不关己似的,边走边想该怎么办才好?而只看着在渐渐变暗的路上行走的脚边。

也因此,大学以来不知走过多少次,理应很熟悉的商店街,竟然迷路了。

「……咦?这是哪里?」

薰子愣住了,停下脚步。

她知道自己现在站的地方好像是商店街的小弄。可能是不小心走岔了几条街,而走到平常没走过的巷子里来了。

「就算走错了,我所不知道的路……」

老旧的柏油马路,排列着同样陈旧的木板墙,还发现有古早怀旧的木头电线杆。向上望去,黑漆漆的电线,在傍晚的天空中乱七八糟纵横交错。

眼前还有不知多少座的红色鸟居,庄严的排列着。

「站前这一带有神社引」

当她在嘟哝的时候,脑际浮现出莉子波斯猫般的脸孔。同时好像还听见了莉子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的声音。

「真受不了。薰子,你忘了啊?说到站前的神社就是那个啊,风早七大奇迹之一,白狐风早三郎的神社啊?从以前开始就保佑着这个城市,不过有时也会顽皮淘气游戏人间,很灵验的一个神社哟。傍晚时分到清晨是风早三郎的游戏时间,必须小心不要被祂迷到,不是有这样子的很有名的传说吗?」

薰子呻吟起来。不禁抱怨人不在这里的莉子:「你说幻化成人游戏人间的神很灵验?莉子,你说的是什么话呢?这不是互相矛盾吗?」

眼前有几座异样而十足威严的鸟居不规则的排列着。巷子里面有一些店铺的后门,屋影林立,但附近一带安安静静的,不见人影。其景象就如同将旧时黑白风景照剪下来放在那里,时间仿佛停止了,而薰子则是被误带到那里,嵌入其中。

即使不具丝毫灵异能力的薰子也感到一股慑人的诡异气氛笼罩着。就在薰子刚刚走过来的圣诞节街上所有的光亮、热闹,在这里全不见了踪影。

一阵冷风吹过。嗅得到一股香气。

薰子轻轻搓了一下大衣的手臂处,姑且挪动了脚步。穿过或绕过了好几座附近一带大小不一的鸟居。

这些鸟居好像是在这城市的很长的历史中,好几个朝代的各类人物所奉献的。有非常古老,已处处掉漆的;也有光泽监人的全新大鸟居。有不知是谁刨过后上色做成的可爱小鸟居。稍远处则可见高高耸立着,用水泥或金属做成的巨大、气派又豪华的鸟居。

薰子虽不具灵异感应能力,也感受到了这鸟居林立的老巷子弥漫着神圣庄严的气氛。譬如说,薰子感受到了一种好像老树或长满青苔的巨石所具有的气氛充满在这巷弄里。

(难道说这里有……)

她心里想:说不定有神明在。

可是同时也感到在黄昏时分迷路走进这种地方,脊背不禁冒起一股凉意,而心生恐惧。

就在那时候,巷子内有一个地方闪出了朦胧的朱红色灯光。

颜色温暖的灯光,让薰子蓦然忆起幼时祖母为她搓揉的酸浆果实颜色,和那令人怀念的味道。

昏暗的巷子里有一个方形、像个灯笼的红色招牌。上面有「黄昏堂便利商店」字样和稻穗商标。一抬头,就看到那里有一家用红色和金色作装饰的白色便利商店。有着玻璃窗的店内,洋溢着春日阳光般的明亮光线。

「黄昏堂……便利商店?」

她推开玻璃门,进入店里,心想可以在这里问个路,但又觉得只是问路有点逊,也对店员不好意思,所以想顺便买一下明天早上要吃的面包或是其他东西。

一踏进店里,薰子就因为店内轻轻飘来的白色蒸气中无以名状的浓郁香味,身心肠胃都被俘虏了。

店内弥漫着刚做好的豆皮寿司和关东煮的香气,柜台处有一个金属制方锅,热气蒸腾;旁边有一个小巧端整的保温器,豆皮寿司可爱地排列其中。

柜台墙壁上有贴纸用朱红色的字龙飞凤舞写着「供应香甜可口关东煮」、「也有刚做好的豆皮寿司」。

薰子很喜欢美食,所以她闭起眼睛,陶醉地享受那香气;寒冷的身体也因暖烘烘的空气而暖和起来。

(本来计划先去房屋仲介公司,回头再去咖啡店吃饭的,干脆就在这里买关东煮和豆皮寿司当晚饭了吧……)

这时候,一个清晰、悦耳又温柔的男性声音在招呼薰子。

「欢迎光临,晚安。」

「唉?喔?」薰子眨巴着眼睛应答。

面前有一个极英俊的店员站在柜台那边,笑吟吟、高兴地看着自己。

这个人穿着很合身的红白条纹制服,头上端正戴着帽子,衬衫领口系着红色领带。从他的样子来看,想必是这家店的店员。只不过——

(哦,他怎么有着长长的银发和金色的眼睛?)

他是一位相貌非凡的青年,年纪大约快三十,或三十几吧?可是金色眼睛的眼神,看起来比薰子大很多。她判断不出他的年龄。

他身材修长,肤色白皙,而端整的脸庞上,脸颊血色红润,形状美丽的嘴唇也微微泛红,其模样,让薰子总觉得有一种超俗之美,宛如小说里的人物出现在现实中。

(好像从前的歌德式小说或奇幻小说,或现代写给女孩子们看的轻小说里面出场的——)

以年轻女性为主要读者群的冒险奇幻小说封面上,肩背鲜花,手持利剑,站在女主角身旁微笑的,那种超乎现实的美丽青年,就站在自己眼前。

薰子心里叹了一口气。一个劲地看着这漂亮的人儿,都看傻了。

(美呆了。「像图画上的漂亮青年」竟然真的存在呢……)

当她在心里嘀咕:事实比小说还玄呢!

这时那人开口了:「老师,晚安。」声音响亮美妙,笑容璀璨。

「啊,喔,晚、晚安。」

薰子脸红起来,不自禁向那人点了个头。

然后一张画有花卉图案的彩色纸和一枝签字笔递到她面前来了。

「佐藤薰子老师,可以请您帮我签个名吗?」

「咦?」

她抬起头来,那人好像有点儿害羞。

「哦,当然,如果您愿意的话——啊,今夜能够恭候到敬爱的佐藤薰子老师大驾光临敝店,实在是三生有幸,光荣至极。不知怎么,年纪都老大不小了,我还是很兴奋紧张呢。」那人看起来很幸福的说着。

「咦?咦——咦?」

薰子接过色纸,眨了眨眼睛。

店员笑容依然灿烂,接着说:

「这张色纸,我想把它挂在店里。当然我很早以来就是您的忠实读者,而且我们店里也有很多喜欢看您的作品的客人。听到您莅临过这里,不知大家会有多高兴呢!——对了,可以的话,能不能也请写上『黄昏堂便利商店』?……嗬,谢谢您。」

薰子按照他的希望签了名,而后带着疑惑问道:「那个,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我又不是什么有名的作家。」

「怎么可能认错人!您应该就是佐藤薰子老师吧?」

店员一边珍重收过色纸,一边动作优雅的指了一下店内一个区域。

「您请看,不是我爱自夸,您所有的大作,我们店里全都有呢!请您看看那边的架子。」

薰子心里想怎么可能?然后朝店里边走过去。紧靠着杂志区有一个架子放了一些单行本书和口袋书,薰子的书的确就排列在架上,甚至连已经无处可找的以前的书或出版册数很少的书,以及已经绝版而存书也遭销毁处理的书都有。

她难以置信地浏览了自己作品的书背,从十几岁起就勤奋写到现在的几十本书,默默地出版,没有引起太多话题,隔不久就销声匿迹了的许多书,这些好像全部都很骄傲地排列在架子上。

「谢谢你!呵呵,我还真写了不少呢。」

看着每本书的书背,薰子就可以回想出写那本书的年代,仿佛自己迄今曾经活过的时间的结晶就陈列在眼前。

薰子假装把眼镜扶正,用指尖抹掉了眼泪,因为眼泪突然流出来了。不是悲伤之泪,而是热热的,心头松了一口气的眼泪。

店员轻声地说:「您的书,文章很优美,故事也很美,虽然不是很华丽,但读着读着心头就温暖起来。就好比街上吹的风、流动的水一样,温柔、平稳,令人心情舒畅。可以感受得到您注视着市街的幸福眼神,连看的人都感染了那幸福。您的书,或许并不炫人耳目。不过,我认为是希望这世界能有的重要的书。」

薰子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轻轻向店员点头。他说的话让她心中感到很喜悦,或许是她一直都想听到的话,但她不知该如何道谢才好。

她想应该买些东西。拿了一个放在门口附近的红色篮子,先拿了明早要吃的,看起来很可口的手工风味菠萝面包,又拿了一种没看过的「蒲公英咖啡」牌的茶包放进篮子。心想:这里有很多奇怪的东西耶。然后突然想起也要买些文具,正在架子上找的时候——

目光忽然逗留在一个奇妙的东西上。

一个装在白色盒子里发着银色光芒的东西,孤伶伶在架子上,旁边的小纸片写着说明。

「灵摆(银制)」。

「这是一个可以寻找失物的神奇魔法灵摆,会回答你的问题,也能实现你的愿望。迷路时也可放心,它能指引你回家之路。」

大小约略拇指之半的六角锥状银灵摆,镂刻着蔓草和雪花图案,系着长长的链子。链子另一端则有「六出之花」形状的坠饰。处处镶嵌了应该是紫水晶的浅紫色宝石。

以前薰子也曾经接触过灵摆,学过它的用法。因为在大学时,在「灵感社」玩过莉子带去的灵摆。

提着链子,向着下垂的灵摆询问各种事情,右旋为是,左旋为不是。很不可思议的,灵摆就会悠悠转动起来,指示解答。

记得在当时,不具灵感能力的薰子拿了,灵摆不动;而莉子拿在手上则漂亮地滴溜溜转来转去。

傍晚时分的社团房间内,在整个社团室的一角,除了他们三人之外没有其他人的那间房间里,莉子露出她惯有的、满意时的波斯猫般微笑表情说:

「想要找遗失的东西,或想知道什么事情,灵摆可以告诉你喔。你有什么想问的?」

在那之前几天,薰子在校园树林中掉了一枝原子笔。她半信半疑地讲了这件事,莉子就快速在纸上画了一张树林地图。然后在地图上面施展灵摆,指出了原子笔所在。结果,原子笔真的就在树林那个地方的杂草中找到了。

不知何时走到身旁来的店员,带着些许顽皮的笑容说:

「哎呀,老师,您真有慧眼!这可能是全世界最有用的魔法灵摆哟。这是本店的推荐商品之一。」

「哦,你们有在卖神奇的商品喔。」

店员挺起胸膛得意地说:「我们黄昏堂便利商店,是从巧克力到超自然商品,无所不卖的超商。您想要找什么就一定可以找到,这点是本店最足以自豪的地方。我们对于追求货色齐全,有那么一点坚持和自信啦。」还附加一句:「尤其是灵异方面的商品,是我们店的专门,我们很有自信。」

「喔,真棒。你们店里什么都有卖啊?」

「是的,全世界所有的东西,我们店都有在卖。别的店绝对不可能卖的东西,我们这里也一定会有。」

店员伸直食指说了之后,开心的嘻嘻笑。

薰子心想,原来如此。的确,连这种灵异商品都一应俱全的便利商店,还真稀罕呢。

薰子从架子上拿下灵摆,放进购物篮里,又再看了一遍纸上的说明:心想:我现在也许真的迷路了。

不过,毕竟是对灵感能力毫无自信的薰子,即使这魔法灵摆真的是「推荐商品」,「很有用」,她也不认为真能为迷路的自己指路。何况,她现在也没有什么要寻找的失物。

(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许愿的事吧……)

虽然如此,她还是想买,也许是因为灵摆上雕刻着雪花图案,链子尾端的饰物又是「六出之花」,有一种圣诞节的气氛。

薰子结完帐后走出店外,最后她当然还买了很多关东煮和豆皮寿司。一想到今晚回家以后,泡一壶热腾腾的茶来享受,心里就很快乐幸福,暖烘烘的。

哦,还有,店员还免费送给她关东煮,真开心。

店员嘴上一边说着这个也不错,那个也请尝尝,挑选着要送给她的卤蛋、卤牛筋和红萝卜,装进上面印有稻穗商标的容器里,还一边像唱歌似的说:「听客人说吃了我们店里卖的关东煮,会有好事发生,这在某些人之间很有名哩!」

然后又笑容可掬地向过意不去的薰子说:

「这些是要谢谢您的签名,请不要客气。对了,还有呢,虽然不成敬意,请把这当作是您的忠实读者们提早送您的圣诞节礼物。祝您圣诞快乐。灵摆请您好好运用。敬祝温柔的您在今年的圣诞节会有好事降临。」

「啊!忘了向他问路了。」

但当想到这个而想回去问时,眼角就瞄到了有印象的建筑物。

往那个方向走没几步路,就回到熟悉的路上了。

当注意到时,就已经像魔法一般回到街上热闹的人群中了。

「啊啊,回来了……」

放下心来,回头一看——

才刚走过来的巷子那头,竟不知何时已被降临的夜暗黑漠漠笼罩住了,自己是走过哪里回到这里来的也分辨不清了。

「就好像被狐狸迷到了似的。」薰子嘟哝着说。

因为被夜风吹到发冷,以及可能是因为走太快了,以致身体都僵硬了,所以薰子走进一家就在附近看到的咖啡馆。一家有美人鱼招牌的店。

她叫了一杯马克杯的圣诞节综合咖啡,走到靠窗的座位,边欣赏着美丽的商店街方向,坐了下来。隔着窗户看路树的蓝光森林,变得如同水中的景致,璀璨光辉的市街看起来更加美丽。

她喝着热气腾腾的咖啡,脑子里忙碌的转,思考是不是那篇随笔就来写十二月街市的样子?想着要描写现在在外面走着的人们——幸福的情侣、朋友、好像正要去餐厅用餐的一家人的表情或情景,或是光辉灿烂的市街。以及望着这些景象,好像分享了他们的快乐,所以现在非常幸福的自己的心情。

「就这样了!」

她自个儿偷偷窃笑。

联系起这市街有一座古老的稻荷神社来写如何?会在黄昏时分出现,游戏人间的狐神,是不是也在圣诞时节快乐地在人间玩耍呢?

像游戏般使出不可思议的魔法,让某个人幸福快乐。

(要是我,我会想要在圣诞节的街上,和人们一起快乐欢闹呢。)

薰子想,自己度过的圣诞节,虽有十年前那次的悲伤回忆,但像这样看着人们幸福的表情,不管是十年前或是现在都一样还是很喜欢这个节日。

(好像曾经说过相同的话呢?)

十年前大约正好是这个时期,大约现在的时间,上完星期六下午的英文系集中讲义课回家途中,她和薰一起进来这家咖啡馆。那次莉子没有在一起,只和薰两个人。她心中窃思,好像在约会呢,而内心小鹿乱撞。

店里面像现在正好播放着圣诞歌曲,窗外是蓝色灯光森林,幸福快乐的人们在圣诞节灯饰照明下的明亮街道上走着。有的是朋友,有的可能是情侣,有小孩子像小鹿般跳来跳去的一家人。

「圣诞节会让人心里感到幸福,真好。」薰子看着窗户外面说。

「即使自己并不幸福,但当看着圣诞时节看起来很幸福快乐的人们,就会觉得很温馨,感觉很好,不是吗?自己越是寂寞,心情不好的时候,看到别人幸福快乐的笑容,不会感到高兴吗?啊,有人在欢笑,感觉真好,即使那是自己不认识的人。

在那种时候,我会想要许愿,向神明祈求永远都像这十二月的夜晚,那些人都能一直满面喜悦;祈祷那些人不会和家人、恋人或喜欢的人悲伤离别:水远都幸福快乐在一起。

我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希求,单是活着就已经十分幸福了,所以可以把我的幸福分享给大家。而神啊,则请让现在欢笑着的人们:水远都是欢笑的容颜。」

「是啊。」薰声音愉快的回答。「看到别人的笑容,自己也会变幸福吧。呃,对了,我的工读费领得比预期的多,圣诞节要不要一起去吃个大餐?」

薰子一边偷笑,一边打开灵摆的包装盒。银色表面镶着紫水晶的工艺品,受到店内和窗外街上灯光的照射,像星星般发光。

看着辉耀的雪花图案和装饰,就想起了那饭店中庭的圣诞节装饰的事。还没见过的,据说是像雪穹窿似的,下雪的中庭。

「魔法灵摆?」

薰子随意拎起链子——来试试算个什么呢?

薰子虽然没有灵感能力,但是这个灵摆是那个便利商店的「推荐商品」,说不定能动个几下吧……

「可是现在又没有特别想要算的事……失物、或是想找的东西。哦,有了。想搬去的新地方,得找房子。」

可是薰子却开始在想今晚是不是先不要去房仲公司了。

原先只是想转换心情而稍稍散个步,没想到竟然迷路而意外花掉了不少时间。而且已买好的关东煮和豆皮寿司也必须快一点带回家吃才行。

想想,也不过才刚想到要搬而已,现在只不过有个想搬到靠近街上的地方的模糊想法。还是多想清楚之后再做决定比较好吧?比如说至少像是要住在哪一个町啦?

「是了。再想清楚一些之后再去房仲吧,也不用急,现在的房子也不是两三天就会垮掉……」

正自嘟嘟哝哝之时,感到手中的灵摆像是要大力摆动起来了。

就有如有意志的生物蹦跳般,激烈的、活泼的动作。

灵摆宛如吃饵上钩的小鱼蹦跳一般,突然强有力的动起来了。

银制的灵摆指向夜晚的市街。

灵摆朝着辉煌照耀的市街的夜晚,穿过咖啡馆的窗玻璃画出一个银色的弧。

薰子的视线随之转动,她看见了窗户外马路对面的大楼,亮着的电子广告板显示出跑马灯文字,绿色的文字发着光:

「……我在三日月町等候着你……」

她心脏咚咚咚猛跳。

那个町是薰以前住的地方。

电子广告板上打出的跑马灯文字是几个星期以后要举行公演的一个小型剧团的宣传广告,打出的文字内容是在介绍地方上的一些活动消息。

(……刚刚的,只是宣传广告中的词吧?)

(刚好看到宣传广告中的一部分而已。)

即使这样去想,薰子也还是一样噗通噗通心跳个不停。

垂在手上的银制灵摆现在已经连轻微的晃动也没有,静静地停住了。

薰说过他很喜欢三日月町,说他喜欢这位于港边的古老的町。

「因为那里是小餐馆小酒馆集中的区域,有些人可能会觉得很吵,其实这一点反而是好处。因为晚上不管什么时候醒来,都能感觉到有人在活动。所以我睡不着的时候,会在被窝里仔细聆听街上的声音。这么一来,不知怎么就安心了。

那里可以听见走在路上的醉鬼大叔心情愉快的笑声,或有点乜斜的脚步声+老板娘的木屐声、在巷子里奔跑的猫项圈上的铃铛声等等。时间更晚的时候,可以听到计程车停下来又开走的声音,或是救护车的声音。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在辛苦地工作,希望生病或受伤的人能够得获救。

在东想西想之间,就接近破晓时分了,四处响起餐馆酒馆拉下铁卷门的声音,也能听到运送早上第一批货到便利超商的货车声。在那个时间,可以听到关门打烊的人和稍后要开店营业的人们一边相互问候、交谈,一边好像是一起清扫马路的声音,或是他们之间的谈话。还夹杂着乌鸦、麻雀的叫声。

这时就想到,啊,已经是早晨了,早晨又来临了。就这样,从晚上到第二天早上,不管是哪个时候都一定有人是醒着的。这么一想,心头就松了口气,我会感到很安心,觉得自己并不是孤单一人活在这个世上的。」

薰虽然经常笑嘻嘻的,却是一个容易感到寂寞的人。就像他自己常说的:「我不喜欢孤单一个人」,他喜欢热闹的地方,经常都和人在一起,在大学里有很多朋友,也很受老师们的疼爱,所以,说真的,薰子对于他为什么会很高兴加入「灵感社」这个只有三只小猫的超迷你社团,觉得很不可思议。

不过,她并没有想要问他理由,那是因为她可以想像得出,他为什么会是一个容易感到寂寞的人,以及他之所以对灵异有兴趣的原因。

(大概是和我一样吧……)

薰在遇见她们的时候,已经和他的双亲死别了。他曾经淡淡的笑说自己已经无亲无故,就是所谓的天涯孤鸿了。

(他希望存在有不可思议的事物,希望幽灵啦、妖精啦、妖怪等等,真的存在这个世间。)

(希望有一天还能和已别离的人重逢。)

薰是否因为这样所以相信灵魂的存在呢,说真的,薰子并不清楚。不过,那时期的薰,真的是很高兴的参加社团活动,和莉子一起调查幽灵和妖怪。

三个人曾坐上莉子借来的车在秋夜访问过一处自杀胜地——妙音岳山麓连绵无际的林海。有已经半化为化石的森林和遍布四处的洞穴。当然没有灯光,有的只是警方竖立的,写着「珍惜生命」的牌子。

深夜的林海,净是夜风吹拂,头顶满月高照,蓝色的光覆盖着亘古不变的原始林海。风偶或吹过,其音若虎狼之远嚎,令「看不见」的薰子脊背发毛。

莉子可能是因为「看得见」吧,默默不语。薰子则只是凝视着宛如用蓝白的水彩颜料画出的宁静景色,感觉得到自己的脸都发僵了。

可怕,非常可怕,但并不是因为幽灵可怕之类的原因,而是因为想到在这里有很多人孤独地死去。想到这些人写好遗书,理好衣服,脱下鞋子,一个人孤单赴死,就感到悲恸欲哭。

这时突然传来柔和的口琴声。

是薰在吹,吹奏的是舒伯特的〈圣母颂〉。薰经常随身携带一支外国制的旧口琴。乐音静静向蓝色林海飘送过去。

在回程路上的一家路边餐厅里,薰说:

「……大家都一个人孤单死去,应该很寂寞吧!本来并不想死,而想回家吧?想到这里,就想至少能让他们听一听音乐。因为,只有月光和风声,不会太孤寂了吗?不过,我是不是做错了?」

莉子笑着回答:「没那回事。大家都很高兴呢!」

而薰子什么也没看到。听不到他们的说话,也无法和他们交谈。只是感觉那地方苍白寒冷的空气,在〈圣母颂〉的乐音之后,看来好像比较舒缓了,风声也不再那么可怕了:心中升起这种不可思议的感受。

薰子想,在那种只听得到风声,离市街遥远的地方,深夜响起的〈圣母颂〉乐音,似水柔和,会渗透到许多东西里去吧。

薰子凝视着窗外被夜色涂成一片漆黑的景象以及手边的热咖啡,向薰说:

「就算是幽灵,也一定不想要寂寞吧。即使死了,大家也都喜欢音乐,而且都有一个想回去的地方,也各有思念的人。口琴演奏,我想大家很感激的。」

薰喝着咖啡欧蕾,有点害羞但又高兴地微笑,那时的笑容,薰子现在依旧记得。

是了,就算是现在,也还记得莉子在那时候说的话,她说薰是因为寂寞,所以才要去遥远的国家旅行吧。

「薰到不知道的国家去旅行,一定是为了要去那里和某个新朋友相逢。觉得有谁在等着自己,所以才去和他见面,为了去见他才去那里的。

你问我为什么知道?这种事不需要使用灵异力量也可以知道的呀。人哪,或多或少都是寂寞的。我也不例外。」

容易感到寂寞的薰,在十年后的现在,是在某个繁华热闹的地方平安生活吗?

薰现在也还在吹口琴吗?出门旅行都一直带着的,在许多国家吹奏过的口琴。

薰说过,那支口琴是他父亲的遗物,吹奏法也是小时候父亲教他的。那是一支很旧的口琴。

他自豪的说过:「是HOHNER牌的Super Chromonica-270口琴喔!」然后凑到嘴上吹出声音给大家听,真的是一支音色温柔的口琴。现在他也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吹奏出美丽的音乐吧?

在买了灵摆的那晚之后,没经多少天,到十二月中旬,薰子搬去三日月町了。

因为最后,薰子还是在那天晚上立刻就到房仲那里去找房子了。

就好像专等薰子来住似的,有一个很适合她的房间。第二天看过房子之后,立刻就签订了草约,就这样,顺顺利利就谈妥了。而且她去和原住的公寓房东说近期想搬出去时,房东也说新住处已找好了的话,随时搬出去也无妨;还说正好考虑要全面正式翻修,所以也不必付重新整理粉刷的钱了。

搬家也进行得很顺利,于是薰子就开始在三日月町生活了。

港口旁的三日月町,的确是一个小酒馆、饭馆区,但一出巷子就可接到大商店街的拱廊。晚上虽会遇到酒醉酩酊的人,但薰子本身也喝酒,所以碰到时并不在意,反而可以开发新的好吃的店,可以发现新的好伙伴、朋友,以及发现喜爱的地方,对薰子来说是一个住起来很舒适的地方。

「啊,搬来新家太好了!」

十二月中旬的一个早上,或者应该说是彻夜通霄后的过午时分,薰子在被窝里舒舒服服醒来。悠哉地起身,换过衣服,煮好咖啡,烤好面包。

在明亮的房间里吃着早午餐,薰子深深感到幸福。这房间是已建有十七年之久的老房屋,但日照良好又宽敞,有木作书架和衣饰间,住起来很舒服。

之前住处的很多家当,比如堆积如山的书籍杂志,除一部分卖给了旧书店,其余重要的全带过来了。

从壁橱深处找到的。十年前的圣诞时节买的衣服、披肩、鞋子以及皮包也都带过来了。当找到时,薰子都有打开纸袋子大致做了确认,全都奇迹般地依然漂亮如新,和十年前店员帮她用薄纸或布慎重包好放在袋子或箱子里一样,在纸提袋中一点都没褪色。薰子轻轻抱了一下它们之后全都带过来了。

薰借的那本旧外国湖泊摄影集也带过来了。虽令人苦笑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有机会还给他,不过薰子决定替他保管到他来这里要回为止。

(——啊,可是我已经搬来这里了呀!)

要怎么才能通知到漂泊旅人的他我已经搬来这里了呢?

虽然想都过了这么久了,应该不会有这种事,但万一薰真的想念她而跑去她的旧住处时怎么办?

「去那里也找不到我,我已经住在三日月町这里了。他应当不会知道吧……」

当她嘀咕着喃喃自语时,突然啪的一声,传来好像东西破裂了的声音。

「啊,又来了!」

薰子抱起头来,搬来这屋子后,那声响已经不知发生了多少次。

没错,就是和以前住的地方一样有时也会出现的劈哩啪啦,像木板裂开的不明声响。莉子会说「就是所谓的鬼怪声」。

「真气人!这房间也是有什么地方裂开吗?毕竟因为房子旧了?吁,老旧的,不管哪里都这样吗?」

搬新家后居住环境改善了,却没有脱离影响最大的怪声。现在也是每到夜里,厨房就发出锅碗瓢盆翻滚的声音。过去看时,只见无人的厨房里,许多东西散落一地。

「搬过来有什么意思呀!」

薰子用手支起脸颊。

毋宁说,换个看法,甚至可以认为「声音」是跟着她,也一起搬过来了……那么,这到底是所谓的「骚灵现象」、或是灵异现象呢?

薰子叉起手臂。

「不可能吧!真讨厌,如果莉子在,她或许就会说『此即灵异现象!』什么的,然后为我说明吧!而可悲的是,既看不到,又感觉不到的我,只能说是不明噪音不知为什么偶然在不同的两间屋子接连发生而已……」

薰子扫视了一圈过午的明亮室内,阳光灿烂的从大窗户照进来,明亮地照着房间内的书籍、束成一捆一捆堆成山似的资料,和家具。窗外好像有正在送货的生活协同组合的车子播放着音乐经过。不知何处,可以听见婴儿哇哇啼哭声。实在是一个十二月的太平午后。

「又感觉难道不是灵异现象?……」

薰子伸展了一下身体,将餐具收拾到流理台。然后到玄关去,走出房间,到公寓出入口的信箱去取信。她想起了因为事忙,从昨天迄今尚未查看信箱。

从事写作这一行,就会有很多信件。出版社或作家朋友寄来的信或新书、工作有关资料的往来或文件等、邮寄广告,当然还有熟人、朋友的信。

她先用剪刀将所有来信剪开信封,再一封一封开来看。

那个时候,房间充满了冬日的温暖阳光,薰子因再度袭来的睡意而开始昏昏欲睡。

她眼睛半闭半开的读着来信之间,手停了下来。

「——我们保管佐藤先生您的行李,自从那年十一一月起已经大约十年了。我们一直都为您小心保管着。但因去年以来敝饭店一直在进行翻修工程,而明年一月起,保管您行李的库房也要进行此项工程了。因此,希望您能驾临确认,故此冒昧奉寄此函。年关将届,百忙之中,仍希拨冗与敝饺店行李房联络为祷。」

彬彬得体的文词,列印在信纸上,并亲笔签了「住房部经理中村弦一」。一张有风早饭店徽章和浮水印的信纸。

「咦咦?」薰子张大了眼睛。

风早饭店寄存的行李?寄存了十年的行李?

不可能有这种东西啊!

这家饭店自从薰不在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而且薰子根本就不曾在那里寄放过什么——

她连忙再看一下信封。

收件人不是佐藤薰子而是佐藤薰。地址是风早的三日月町,但号码不同。

「哦,原来是送错了……」

住在同一个町,姓名又如此相近,是有可能送错的。

起先看到信封上的名字时,她吃了一惊,但立刻就冷静下来。「佐藤薰」是否就是她认识的薰也还未可知,就像薰子和薰在十几年前考进同一所大学的同一学院同一系,可以说「佐藤薰」并非少见的名字。薰子想,现在有另一个名叫佐藤薰的人也住在风早,并且是住在同一个町也不是什么奇迹吧。然而——

「十年前的行李?风早饭店?……」

这应该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薰寄放的吧。

薰经常去风早饭店住宿或用餐。他笑着说过:「这是我仅有的奢侈。」他说他很早就和喜爱旅行以及住宿旅馆的双亲死别,现在虽是独居学生,靠打工维持生活,也还是无法停止偶去饭店小住一番。还说:「我一直都和我爸我妈过这种生活呢。我还小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家饭店的会员了喔。我的会员卡历史可久了!」

薰就好像是在饭店里生活的人,出入饭店很自在。他应该有可能将行李寄放在客人寄存行李的行李房(记得这个称呼也是从薰那里听来的)。

薰子用手指碰了一下嘴唇。

「十年前的十二月寄放到现在的行李,难道说,是他出发去旅行前一直寄放到现在?」

咦,她忽然想起来了。她想起曾听薰说过的事,说风早饭店行李房寄放行李按规定一般最长是三个月。

听说因为有事暂时退房的人,或是已经预订还要再来住的人,饭店可以代其保管行李一定期间。

「那么,也就是说,薰原本是计划在三个月内就要回来这城市的罗?并没有打算十年都不回来吧?」

她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以薰的性格,是不可能把行李丢在饭店寄放就不理睬不联络。

一言既出,绝不食言。不管对谁,绝不让对方期待落空或失信于人,薰就是这种人。

「没错,他是一个重然诺的人。」

薰子自己点了一下头。

也就是说,薰在十年前的那个十二月,即使去某个国家旅行了,也打算很快就要回日本的风早。

「那为什么没回来呢?」

她耳朵深处听见血液流动的声音,轰隆隆作响。

「为什么?为什么没回来呢?」

薰和她约好了要在圣诞夜一起吃大餐的,却为什么没回来呢?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是莉子打来的。好像是在通讯不良的地方,声音时断时续,「……你不要吃惊,薰子……你别……哭喔!……薰,死了。好像死……了。在十年前,在中南美的……一个高原……的山中湖。」

薰子只是默默地听莉子讲。

「……他好像是一到那个国家就遇到强盗了,行李被抢……他被丢入……夜晚的……湖中。过了十年后的这个十二月……他和行李一起……从湖底……浮上来……因此藏匿在市街上的强盗也被逮捕了,现在听说……很轰动。那个人……连是不是日本人……都还不确定。但是……有一个人…:认为……从衣服和随身携带的东西来看……大概就是薰……而联络我的。」

莉子继续用有时听不太清楚的声音说,.就在刚刚不久,有一个说是十年前和薰在那个国家相遇,住在该国的日本人,寄来一封电邮和她联络。电邮寄到她的部落格转送到正旅行在外的她的手机上。

「我不是……很早以前就……有部落格?……最近不知为什么,不知多少次想起了薰……所以就在部落格上……写了大学时代的回忆……以及从十年前的冬天以来……薰就没有回来的事情。

听说在寻找有关薰的讯息的那个人……利用网路搜寻引擎……在网海中……找到了我写的东西。

那个人……想尽办法要让……身分不明的薰……死在外国的一个内地小村落……湖里的消息……通知他在日本的家人或朋友而寻找资讯。

湖中被发现的薰身上,没有护照或其他任何可供判断他身分的东西……不过那个人说他知道,湖中的人就是十年前和他谈过话,而结交为朋友的旅行者的薰。

因为一起打捞上来的还有口琴……他说薰在那个国家时也有吹奏口琴。那个人说他也玩乐器……在经营餐厅的同时也演奏民族音乐……所以……曾经一起合奏过,很愉快。

他说薰吹奏口琴……声音实在优美又婉约,那个人到现在还是忘不了那首……(圣母颂)。因此约好薰在回国前要再去一次他的店……餐厅,吹口琴给他听……却从此没有再来……所以一直都很担心……十年……」

莉子的声音听得出突然哭了。

「薰在湖底是不是也在吹呢?『圣母……』。那人告诉我当地报纸刊登照片的网页,我也看了。虽然是……我的手机的小画面……也可显……HOHNER牌的Supercromonic……Supercromonic270。已经都……生锈了,是薰的口琴。」

有一阵子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哭泣声。

「薰子……薰子,你有在听吗?薰有说过他圣诞节之前要回到日本……说他有一个很重要的约会,他是带着笑容说的。」

薰子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真的,自己在心里面也好像明白为什么薰没回来这件事,知道原因是什么。

只不过刻意不去往那边想而已。

心中却很清楚。

薰子在当天傍晚拿着信去风早饭店的行李房。

既然知道薰回不来了,就担心起他十年前就已寄放的行李。按规定只能放三个月的行李,会不会因为没有任何联络而被处置掉呢?

薰子想,万一薰最后留下的东西,却要被他喜爱的饭店的人丢弃,这种事绝不能让它发生。

在听完莉子的电话那时,薰子在房间里哭过之后,在哭了很久很久之后,她抬起头来寻思。之后她站起来,洗脸,擦掉了眼泪。

她出示自己的名片,道出来意之后,里面走出一位头发银白而端庄的男士。看胸前名牌,知道他就是寄信给薰的人。

那人请薰子到咖啡屋去坐。大片窗户的外面,充满傍晚天空的蓝紫色光。眼角看得到点在植栽上面照明的灯光,一点一点亮起来。热咖啡静静地送了上来,咖啡香令人怀念。薰子轻轻点了头之后端起来喝。

薰子向在她面前的人说出了要说的事。静静的、淡淡的。克制着不哭出来——一哭就没法传达重要的事了。因为一哭,可能就无法让人相信她的话、她要传达的事实。

(虽然可能无法让人相信,)

(可是因为不能不说……)

(薰已经不在人世的这个事实。)

(因为薰很爱这家饭店,视之就如同自己的家。)

(因为他本来打算要回来这里的。)

在遖明原委之后,薰子抬起头来说:

「嗯,因此,佐藤薰已经无法来你们饭店领取他寄放的东西了,就算他想来也无法来了。所以,请求你们千万不要将他的行李处置掉。可能的话,是否能够在他的遗骨回国之前……再寄放一段时间呢?或许你们无法相信我的片面之词,不过警方或其他有关单位一定很快就会有通知来的。」

听说和薰结交,成为他最后的朋友的那个在外国经营餐厅的人,当莉子和他联系以后,就回信说他马上会和该国警方以及日本外交单位联络。

如此一来,就可以证实湖里浮上来的人就是十年前来该国的日本人大学生佐藤薰了吧。自称天涯孤鸿的薰所留下的最后行李,今后命运如何,薰子并不知道。而现在她想要做的,只是要先阻止行李不至于被处置掉,而更重要的是—

(必须让饭店的人知道,薰不是有意不遵守他和他最爱的饭店之间的约定的。)

白发老者静静地微笑,开口道:

「请放心,佐藤小姐。佐藤薰先生在十年前的十二月寄放敝饭店的重要行李,我们绝不会随便就处理的,绝不会在我们手上把它处置掉的。」

「真的?」

「真的。」

「你相信我说的话?」

「当然,当然相信。」

那个人强有力地点了一下头,说:

「我从年轻时就在这饭店服务,已经有四十多年了。其实这次也是因为我罹患腰痛才要退休的。在服务期间和许多客人相逢、谈话,因此训练出一双会看人的眼睛,能够分辨他人话中虚实,这是我私底下自认足以自傲的地方。我相信你所说的。还有……我们也相信敝饭店的会员,长期以来都很爱护本饭店的佐藤薰先生本身也会告诉我们要相信你所说的话。」

老饭店员工悄然低下头来,擦了一下眼睛,嗓子沙哑地说:

「谢谢你来告诉我们……是这样啊,他往生了啊。我想也应当是这样吧,不然,他应该不会忘记饭店的规定的。更何况他应该不可能忘记他最最期待的那个计划才是的。」

饭店员工一直低着头。

不久之后,老饭店员工抬起头来,眼眶里已不见泪水了。

「我了解了。既然知道佐藤先生已经无法来领取行李的原因,那我们就按照他十年前希望的方式来处理他的行李了。我们会依照他向当时还是敝饭店客房部经理的我所预订的内容来处理他寄放的行李的。」

老饭店员工微笑地说:因为也恰好接近圣诞节了。

然后他以回忆的表情望着远方说:

「佐藤先生是一位很可爱的人。或许对一位男士贵宾说他可爱很失礼,不过他是从还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常来我们饭店的人。他很早就失去了双亲,却也没有忘记我们饭店,一直都还来光临。我视他或许就如同是一个年纪相差比较大的弟弟或孩子一般。

虽然内心自觉多事,但我希望佐藤先生吃了那么多苦,就能有那么多的幸福,因此私底下擅代其家人看着他成长。

就如同家迎接家人,每次他来我们饭店的时候,我都衷心问候:『您回来啦。』他出去的时候则说:『路上小心,我们等候您回来。』

饭店里有不少人和我有同样的想法。他爱着风早饭店,他由衷视之为『我的家』。

爱饭店的人,饭店也会爱他的。」

圣诞夜——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晚上。

雪宁静地下着的夜晚。当晚,薰子受到邀请去风早饭店的咖啡屋。几天前寄到家里的邀请卡,虽然是使用有风早饭店徽章的信封装着,而邀请人则写着薰的名字。

薰子第一次穿上那件十年前买的白色连身裙,提着包包,穿上鞋子,披上公主样式的披肩,在雪花纷飞中,坐计程车前往饭店。

当计程车抵达装饰着美丽圣诞节花圈的大厅大门时,穿着童话般制服,微笑着的门房招呼说:「佐藤小姐,欢迎光临。」然后动作优雅的帮她开了门。

一走进圣诞树和水晶吊灯辉煌照耀的豪华大厅,饭店穿着各种制服的人看见她就此起彼落的向她招呼「佐藤小姐,欢迎光临」。迎面但见许多的笑容。

大厅里有人弹奏的钢琴圣诞歌曲静静回荡着。

薰子笑着回礼,挺起胸膛,走过大厅朝咖啡屋走过去。老旅馆员和咖啡屋的人站在入口处迎接她。

她被带到可能是观赏中庭的最佳座位上去。在放有「预约席」牌子的那个座位,摆好了两套餐具和两份餐巾。

香槟酒注入玻璃酒杯中。一份是薰子的,另一份是薰的。

盛着五颜六色前菜的盘子摆上来了,汤也上桌了。

接着是鱼的料理、肉类料理、沙拉和雪酪;热腾腾的蘑菇浓汤,配上店家自制拌美乃滋慕斯佐酱的鲷鱼冷食,淋上甜美的马德拉酒酱汁的牛排……每一道料理都像故事般的珍馑。

全部都是最顶级的佳肴,美味极了,而且全部都是双人份。

薰子有时悄悄望向外面。

窗外白雪霏霏的景色,确实宛如在窥看雪穹窿,好像那里有一个又大又美丽的玻璃珠。

庭园里装饰过的枞树排列着,白雪静悄悄从天而降,纷纷飘落在置于中庭里的人偶,以及灯光照映衬托的冬日花木上。

圣诞老人与他的驯鹿们,宛如将要降落地面似的,五光十色的灯泡灯光照在红衣服、白胡须、长角、铃铛和雪橇之上,他们手舞足蹈、扬起蹄子,好像在飞舞的雪中兴高采烈的跳着舞着。

张开翅膀,吹奏着喇叭的天使人偶们,四处伫立在白色圣诞红和仙客来盛开的白花群中。微笑着吹奏喇叭的表情,举头望着天空,将要吹奏起来的模样,幸福洋溢。

天使为圣诞夜而欢欣,好像看着地上人们的笑容,祝福他们幸福,而自己也变得很幸福。高低起落吹奏的喇叭声,洋溢幸福的音色,仿佛就在耳际回荡。

这景象之美、之可怜爱,直教人望之久久亦不生厌。

薰一定是从孩提时代起就一直在圣诞时节看着这些天使、圣诞老人与驯鹿伫立的花园吧?

她突然感觉到,薰好像就坐在自己对面席上,露出快乐的笑容,和她一起在观赏花园。

感到他转过脸来看自己,好像笑着说「你看,漂亮吧!」的笑容,照在玻璃上。

最后,一束红玫瑰和上面写着「圣诞快乐」的可爱但豪华的蛋糕一起送来桌上。附在其上的卡片上是薰的名字。

然后,老旅馆员拿了一个白色小纸袋到薰子的位子来。

「这就是我们旅馆保管了十年的重要行李。这个计划,也就是在圣诞夜用餐的最后,将佐藤先生托我们保管的这个行李,与美丽的红玫瑰以及特制圣诞蛋糕一起送到席上的计划,就是十年前的十二月,佐藤先生委托我们的重要预约,由当时还是礼宾接待员的我所接受的。佐藤小姐,请您收下吧。」

薰子接过小纸袋,白色袋子上印着风早市一家老字号珠宝店的图案。

里面放着一个系了红丝带的白色纸盒。打开纸盒,就看见一个包着天鹅绒的盒子。再打开盒子,就看见一只纤细的银色戒指。

银制的戒指镶着一只白色错石闪闪发光。因为是银制的,经过十年,已经变黑了。

「啊!湖水的戒指!」

薰子将戒指拿在手上,微微笑了。

以前薰子说过想要的,隐藏在夜色的湖中,镶了星辰的戒指。街上珠宝店找得到的,而且又还是学生的薰买得起的圣诞节礼物的戒指,那就是这个戒指了。

十年前当薰选好,请店员包装时,必定还是骄傲地绽放着光芒的小银戒。如今在饭店的咖啡屋内豪华灯光下,却有那么点自惭形秽,老旧发黑了的戒指。

薰子珍重地从盒里轻轻捧起戒指,戴在自己手指上。

要戴在哪只手指上,她一点也没有犹疑。

「因为,」她一边笑一边低声说,一颗泪珠掉落在戒指上,「薰哪……银制基座镶上一颗闪亮的宝石,不就是订婚戒指吗?你知道吗?」

窗外雪下个不停。

就像无休无止下雪的雪穹窿,在跳着舞的圣诞老人、驯鹿和天使人偶上面,雪也漂亮地下着下着下到积了起来。

静静响着的钢琴音乐,不知何时变成了〈圣母颂〉。

回到三日月町的住处后,薰子从盒里拿出银制灵摆。

房间内满是带回来的玫瑰花束的甘甜芬芳。

在芳香中,薰子自言自语:

「我虽然没有灵感能力,虽然可悲到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具有作家的想像力。我能够想像或是忖度别人的心——不只是人,我认为我也可以想像忖度灵魂的心。」

薰子在熄灭灯光的房间里,拿着链子让其下垂,静静地说:

「是的话请向右旋转,不是的话请向左旋转。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

劈啪一声,木板裂开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鬼怪声。

然后灵摆缓缓向右旋转。

「好的。」

「你不是单纯的噪音,而是某种灵异现象——是某个人的灵魂?」

「是的。」

「是我认识的人吗?」

「是的。」

「……是薰吗?」

「是的。」

银制灵摆向右激烈地转个不停,房间各处鬼怪声响个不停,就像拉炮般劈劈啪啪响。仿佛非常高兴。

「我知道了。」薰子脸上露出笑容回答。她将食指靠近嘴边,鬼怪声就安静下来了。

薰子闭上眼睛轻声发问:

「薰,我要继续问你。你深夜在厨房里翻锅倒壶,莫非是因为想要做好吃的东西给已经累坏了、饿坏了的、好吃的我吃的?」

手上的链子有点忸怩似的转。

「是的。」

「你想帮我做宵夜,却因为已经变成灵魂,无法再拿平底锅或盘子,以致摔落的吗?」

「是的。」

「谢谢你!」薰子用手捂住眼睛。

眼泪不禁剧烈地流了出来。

(薰也没有忘记……)

(那个约定……)

那天笑着说当我的专属厨师也可以的那个约定。一定是的。

即使已经没有了那两只以前什么都可以变出来的巧手也还……

「——那,你现在在这里吗?」

「是的。」

「你回来了,回来这个故乡城市了呀?」

「是的。」

「欢迎你回家。」

薰子抬起头说。

用笑容向就在身边的重要的人说。

「薰,欢迎你回来风早。从今以后,我们两个人都要在一起。再也不要感到寂寞了。」

银制灵摆像星星一般闪耀着银光旋转。

薰子一边笑一边擦眼泪,突然打了个喷嚏。因为刚才才进屋,而房间的暖气也没开。

感觉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盖在肩膀上了。

是芥末黄的开襟羊毛外套。

好像感受到了抱住自己肩膀的薰的手的微温。

窗外下着雪。到明天早上,市街应当会变成一片银白世界吧。小孩子们会欢喜雀跃,大人们则在抱怨上班凄惨之余,也会不禁发出微笑吧。

「祝福所有的人都会遇见好事。」

薰子轻声低语。

让银戒指在手指上闪耀着,说:

「神啊,我十分幸福,再也无所希求。所以请将我的份分给大家。今晚,请赐给这世上所有的人幸福。」

鬼怪声在屋子里响了起来。

不久,那声响开始演奏起旋律来,是舒伯特的(圣母颂)。

看不见的手演奏出的音乐静静的回荡,融入风中,飘送而出。

在这个夜晚,在路上行走的人,或是睡着的人,一定会听到隐约的乐音飘送。

「圣诞快乐!」

如是轻声细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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