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亨丽一醒过来,总之就是先开口发起牢骚:
「──我常常在想喔。老是碰到这么倒楣的事情,偶尔也该走运一次,比如说在路上捡到放了超多钱的钱包之类的,否则谁还会有干劲啊。」
「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吗?你还真是胆大啊。」
从不远处传来的回应,似乎有些目瞪口呆。
果然就守在附近吗?亨丽暗自心想。背上的疼痛让她起身时皱著眉头。
四周一片昏暗。应该是某个建筑物里的房间,大小约莫等同于学园的礼堂吧。因为没有窗户所以无法肯定,不过大概已经天黑了。中午在伊苏和玛蒂娜一起吃了甜甜圈当午餐,从胃中的消化情况来推断,应该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
由挂在墙上的照明器具──都什么年代了竟然用火炬──微微照亮的室内,完全不具备居住空间的机能性。四面都是石墙,上头遍布像是遭到切划的刻痕。但不可思议的是,地板上几乎没有尘埃。
从这煞风景的样貌来判断,自己大概是被带到某处的堡垒中了。由于菲尼斯泰尔省自古以来便常有外敌来犯,所以也建造了许多这种类型的建筑。
和慧太郎不一样,起床后马上就很清醒的亨丽,只花了几秒钟就将自己的处境掌握到这个程度了,于是便从原先躺著的地方,一个类似祭坛的平台上头下来,站在地板上。这个房间恐怕是为了士兵而设计的礼拜设施,或是类似用途的空间吧。由于手脚都没有受到拘束,心里有了不妙的猜测,便用两条大腿互相摩擦看看,果不其然,只剩下空荡荡的触感。
「……烂透了。你居然偷窥弱女子的裙底风光?」
「像你这种浑身硝烟味的女孩,我觉得应该不能用区区『弱女子』来形容。」
班瓦冷淡地回应。他双手抱胸,倚著亨丽右手边不远的墙壁。还是一样穿著大衣,盖上兜帽遮住脸孔。而原本藏在亨丽裙里的武器和魔法道具,都堆放在他的脚边。看来他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检查过全身上下。
「你了解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班瓦问得直截了当。而亨丽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这样回答:
「大致上知道,虽然我的记忆只到肚子被你打了一拳为止──不过照这个情况看来,在我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碰上了廉价小说女主角才会碰到的际遇呢!」
「嗯,不好意思。你被我绑架了。」
听到对方如实以告,亨丽全身不禁泛起鸡皮疙瘩。虽然表面上努力保持平静,但是在这个不知位于何处的废墟中,自己和这个手上已有好几条人命的杀人魔在密室里独处,怎么可能不会感到恐惧。当然,就算赌一口气,也不会将这种没出息的情绪表现出来。
「所以呢?这里是什么地方?总觉得好像是很老旧的建筑物。」
「崔斯坦岛的冯坦奈尔堡。」
「……喔喔,所以感觉才像是有人定期打扫的样子呢。这里好歹也是观光景点嘛。」
从伊苏往东约十五公里的圣米歇尔海湾,离岸边仅五、六十公尺处的海上,有一座名叫崔斯坦岛的小岛。在退潮时能由岸边徒步抵达的这座小岛,有个自古留存至今的建筑,那就是冯坦奈尔堡。名称的由来,取自十六世纪后半,因宗教改革而引发的内战「法国宗教战争」当中,隶属于天主教联盟的将军之名。原因则是他们曾将崔斯坦岛当作大本营。
「那么,你带我来这里的理由是?」
「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以及为了交易。」
原来如此。他打算拿自己来交换魔书和阿尔诺吗?亨丽虽然一脸苦涩,却打算针对班瓦口中的「几个问题」,一口气反击回去。因为关于这方面的事情,反而是自己想要问的问题还比较多呢。
「……那个东西,果然就是〈虫天之瞳〉吧?」
「嗯。」
班瓦点点头,抓住胸口的布料,将领口裂到胸前的破洞拉开,让亨丽能够看清楚问题所在。
的确就在那里。自己果然没有看错。
虽然光线昏暗看不清楚细节,不过的确有块类似琥珀的宝石,就嵌在和班瓦心脏差不多的位置上。和慧太郎左眼里头的那个比起来,尺寸大了两号,封在里头的虫应该是螳螂。不过现场条件有限,种类就分辨不出来了。
「──你认得吧?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而且你也看过实物,没错吧?」
大概是自己的反应让他有这种感觉吧,班瓦略为兴奋地不停追问。
亨丽烦恼了一下后点点头。因为要是随便惹恼对方,自己可是完全没有胜算。
「不过,我看过的那个,感觉和你的有一点不一样。你的那个同化后的状态也看得见琥珀,部位又在胸口……而且总觉得你的颜色很苍白?」
「………………」
班瓦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沉默不语。而亨丽趁机继续追问自己一直很在意的事情:
「欸,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是哪里来的?为什么对魔书了解得那么详细?还有,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虫天之瞳〉?」
「……身为一个人质,也不想想自己的立场,居然对绑架你的人问这么多问题?」
「有什么关系?看你一派轻松的样子,就知道距离交易应该还有一段时间嘛。如果你想从我这里打探消息,首先就要让我有机会说溜嘴啊。」
班瓦再次若有所思,沉默不语,但这次很快就回话了。他在原地一屁股坐下,喉中就像有座石磨在转动,以十分沙哑的声音说了句「……好吧。」表示同意。
「反正讲起来也不会花太久,就当作打发时间。」
「那我就不客气喽。首先是──」
「我,和魔书一样。」
对方突然说出的这句话,让亨丽皱了皱眉头。因为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然而班瓦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同时还低头看著嵌在自己胸膛,谜团重重的石头。
「两者都是仿制品。梵蒂冈为了重现『预言中的四名骑士』,历经多次失败,牺牲了许多〈裸虫〉后,终于达成的唯一一项成果──那就是我。」
○
时间来到晚上八点。此时太阳已沉入地平线下,夜幕高悬于天空。
窗外的伊苏灯火通明。白天发生的那场骚动,在人们心中也成了「三天两头总会闹点事出来」的日常插曲,埋没于记忆之中了。而法国最大的港湾都市,接下来才正要展现其花枝招展的夜晚妆扮。但是慧太郎并未被热闹景象所吸引,即将赶赴战场的他,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
宿舍的个人寝室中,灯也没开,在地板上跪坐的慧太郎,将无垢娘矩安置于膝前,默默地进行冥想。将脑中不断浮现的各种思绪,一一品味、感悟,静静地让精神状态渐趋统一,意识逐渐集中专注。
亨丽.法布尔遭到绑架。无独有偶,正是那名死神下的手。
当然,这件事情令他非常焦急。一股剧烈的懊悔在胸中回荡,要是能在白天交战的时候,先想办法让对方放弃行动就好了。现在真的好想立刻赶去,赶到自己最珍视的朋友,也是最重要的恩人,亨丽的身边。
但是,就像某人曾经说过的一样,光凭一腔热血强出头,只有笨蛋才会这么做。
想要安全无虞地救出亨丽,绝不容许任何纰漏。慧太郎慎重地让心中的波澜平静下来,在月光洒落一地的房间当中,伸手执起爱刀。
接著缓缓拔出一半刀身,望著映在上头的面容。
自己的脸上──已经没有半分迷惘。
在那张下定决心的刚毅面孔上,炯炯有神的双眼正回望著自己。
不光是因为对方是个杀人魔。就连原本无所适从的「不尽人意之事」,自己也找到了某种答案。虽然解答并不是靠自己的力量得到,说来有些丢人,但自己仍能自信满满地说,这个答案的确贯彻了自身信念。
一切的开端,还是来自于早先便对自己提出忠告的玛蒂娜.罗塞里尼。
那时候,从维多克口中得知一切事情经过后,慧太郎几乎被自身的无力感击溃。而待在身旁的她,还是一如既往,冷不防地开口问了自己一句话。
宛如无孔不入的微风一样,语气随意而淡然──
──欸?到头来,你不过就是另一个死神吗?
○
「……你说什么?」
旅馆的四楼,在维多克才刚订下的套房里,听见坐在身旁的玛蒂娜突如其来的发言,原本茫然失措坐在椅子上的慧太郎,不禁皱起眉头。
此时维多克为了向阿尔诺打听前因后果,和他一起待在隔壁的房间里。
而对于亨丽遭到绑架而备感自责,希望能找机会帮忙尽点力的蔻依,决定暂时与阿尔诺一起行动,同时也是为了让他能安心一些,便陪同对方一起接受询问。
其余的警官,一部分在旅馆各处进行警戒,一部分则是为了不让罗格朗和阿尔诺碰面,便找了另一处房间监视他。所以在这间被夕阳染红的套房里,只剩下慧太郎和玛蒂娜两个人。这时候,她却说出了这番耐人寻味的话。
「你说我是,另一个班瓦……?」
『精确而言,我是在问「你和他该不会是同一种人吧」?』
改用拉丁语继续补充的这段话,让慧太郎一下子无言以对。不只是失礼,甚是堪称无礼的问话,让他心中立刻涌起一股怒意。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将平等尊重人命奉为自身武士之道的自己,居然会与杀人魔相提并论。
自己有手刃人命的经验。他承认这一点,并不会逃避自己犯下杀人罪行的事实。
可是再怎么说,他实在无法容忍,自己被拿来和那个班瓦相提并论。
『你、你别开玩笑了!为什么非得拿我和那个男人比较?』
『是吗?可是就我看来,现在的你,和他并没有什么不同呀。』
『哪里像了!你没听见蔻依说的话吗!他以「拯救」无辜民众为名,光凭这种像是歪理的一己之见,已经对十七个人……不,他搞不好杀了更多人耶!你居然拿那种卑劣的男人和──』
『你之所以坚持自己和他「不同」,完全只是因为行动造成的结果不一样罢了。』
玛蒂娜的表情平静无波,只是以黑珍珠般的冷澈双眼望著慧太郎,望著这个甚至忘记对方只是个弱女子,却因为情绪激动而失控怒吼的慧太郎。
『你选择保护人命,死神选择夺去人命。但是你们的动机都是为了「救人」,根源上是相似、相通的。即使如此,如果你们两个真的「有何不同」的话,那不就是你们各自怀抱的想法等等,在这样的地方有所差异吗?』
玛蒂娜这时候略为停顿一下,似乎微微沉思了一下后,缓缓摇头道:
『不,不对。至少对周围的人来说,「那方面」才是最重要的。』
『……玛蒂娜,你到底想说什么?』
慧太郎语调低沉地问道。因为她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实在太过意义不明。
然而,她的下一个问题,却变得相当直接:
『你究竟是想要拯救雅尼克.阿尔诺这个人?还是说,你和死神一样,只是想要拯救自己而已?』
『这……!』
喉咙像是被掐住一样,无法出声。虽然对方采用问句的形式,实际上却是在严厉批判,那些郁结于慧太郎胸中的烦恼,只不过是他自己钻牛角尖的误解而已。
看著慧太郎宛如中了定身法一样,玛蒂娜不等他回神,又继续往下说:
『我并不是在劝你行善不求回报。从救人这项行为中找寻意义,虽然有些扭曲,但并不是一件错事。但是,「就算是个已失去获救可能的人,是否还要试著拯救对方?」这才是你现在迷惘的问题,不是吗?』
『…………嗯。』
『在这种任谁都看得出已经「无法挽救」,只能迎向不幸结局的状况下,还能不能为当事人做些什么呢?这才是你疑惑的地方吧?』
玛蒂娜不厌其烦地又重新解释一遍,而慧太郎听完之后,都会重重点头。
因为已经明白了她想要告诉自己什么,所以才要以这种反应向她表达,自己的确了解她话中真正的含意。
『平心而论,我认为死神所说的想法,也是其中一种正确答案。不但意外变成〈裸虫〉,还被夺去寿命,甚至到了死后,还会为身边的亲友带来灾祸,既然如此,不如在演变到那种地步之前,就先选择轻松一点的方式结束──只有那些还能梦想明天的人,才会傲慢地批评这是一种「逃避」。如果觉得难熬,逃走也无妨呀,毕竟那是自己的生命。』
轻易地死去。在苦难来临前选择终结。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心怀慈悲的「救赎」。
慧太郎实在很难接受这种逻辑。他还是觉得其中一定有错,但究竟错在哪里,现在的自己无法透过言语来描述。这实在让人心焦。
但是,慧太郎已经察觉到了,玛蒂娜想要陈述的论点并不是那个。
『可是,无论是我刚才的想法、死神扭曲的逻辑,或是你的信念,事实上,对雅尼克.阿尔诺而言,这些一点都不重要。』
『……是啊。』
没错。她说得没错。这才是最需要重视的地方啊。
『无论是谁,秉持著何种正义,如果无视于当事人的想法一意孤行,那只能叫做「自以为是」而已。所以──我再问你一次,慧太郎。你是另一个死神吗?只是单纯想要拯救自己「而已」吗?因为现实太过残酷无情,为了逃离那种痛苦,才想找出另一条道路吗?』
如果不是这样──
『那么,你到底为什么还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呢?』
『────』
慧太郎猛然起身。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逗留了。
他从未对自己的愚蠢感到如此失望。竟然连自己为何挥剑的最根本动机都忘记了,还说什么「尊重每一条人命才是我的武士道」?
与约瑟夫的那一战。那个唯有斩杀才得以阻止的男人。可是,眼下〈裸虫〉的惨况依旧没有改变。差点被卖到海外的尚,还有其他的小孩子。无情的社会。遥不可及的「总有一天」──
仅仅一个月。仅仅过了一个月,自己就差点错失了和亨丽一起努力的理想。眼见世界毫无改变,连自己也因此迷失,遗忘了最为重要的事情。
乐园。
未曾涉足的荒野尽头。理想中遥远的目的地。
为了实现梦想,慧太郎已下定决心,要择善固执。所以才发誓一定会坚持到最后。
有人伸出援手,有人接受援助,两者携手共度,他相信这样的世界,才是幸福荒园的所在。
可是,自己居然迷失于正义之名,想要将利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他人……差点又要犯下相同的错误了。就算透过那种「救法」能够得到某种成果,可是暗地里肯定有人会因此牺牲。自己明明已经学过这样的教训了。
「玛蒂娜。」
「什么事?」
「谢谢你。多亏有你,才让我清醒过来。」
说完这句话,正要走出房间时,背后响起玛蒂娜的轻声细语。
「……没什么。只是代替不在场的人说话而已。」
她指的是谁,自然不用再问了。慧太郎嘴角轻轻上扬。
自己要见的下一个目标,当然就是待在隔壁的阿尔诺。
打开房门进入室内后,才看见那并不算宽广的寝室里,阿尔诺就坐在床上,蔻依则是站在他身旁,维多克皱著眉头伫立在墙边。
见到慧太郎走进来,阿尔诺毫无反应,蔻依与维多克则是分别开口:
「慧……?怎么了?」「喂,该不会出了什么事?」
但是慧太郎伸手示意,制止了两人,接著对维多克点头致意。
「不好意思,维多克先生。你们大概才谈到一半吧,可以让我和他说几句话吗?」
「?喔、喔喔,那倒是无所谓啦……可是那个老兄,几乎不肯开口说话喔!虽然那也无可厚非,但是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果然不出所料。毕竟自知死期已经不远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话虽如此,慧太郎还是站在阿尔诺面前。一想到待会儿要和他说的那些话,双腿就不禁开始打颤。想要强忍内心动摇,不让对方看出来,实在非常困难。
单从这一点来看,自己或许是个远比班瓦更加残酷的男人。就为了自己的良知,将已然注定的悲剧又重新挖开来检视。而若是按照死神的主张,让阿尔诺尽速赴死,也许能让他走得轻松一点吧。慧太郎心中不断涌出这种不安的想法,质疑正当与否的声音不停在脑中回荡。
但是这些其实全都只是准备将想法强加于他人的自己,心中软弱的表现罢了。
必须确认清楚。无论如何,都要确认阿尔诺本人的想法。所以──
「阿尔诺先生,你接下来想要怎么办?」
「……!」
听到这番话后,阿尔诺反应相当激烈。原本不愿面对自身变化,甚至到了屋里都不肯拿下床单的他,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也能感觉到身后的蔻依与维多克似乎相当吃惊的样子。
随即,阿尔诺透过疲惫的声音,轻声呢喃:
「你也……」
「?」
「你也和那个男人说同样的话。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决定得了?我明明已经没有『接下来』了,还能怎么办……」
「不对,还剩下一些时间。」
唔!藏在床单底下,始终垂下的头颅抬了起来。慧太郎泰然自若地往下说:
「虽然可能只是一点点的时间。」
「你、你想……」
这时阿尔诺停了一下。但很明显能感受到,他的怒气正缓缓升高。
「你想要我在这剩下一点点的时间里干什么!还能完成什么事情?根本不可能吧!不过就剩下几天而已耶!就算想让我恢复成能看的样子,也办不到啊!」
「只要是成了〈裸虫〉之后遇上的困难,我都会替你解决。不对,应该是说,我会在任何方面都按照你的意愿,尽全力帮忙……但是『能够做什么』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我想,大概只有你自己可以决定。」
这是多么过分的说话方式啊。就连自己也这么觉得。问得过于直接,又强调「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并不是一种明智的沟通方式。可是,如果改用蔻依和自己说过的,班瓦所采用的那种做法,引导阿尔诺说出「慧太郎想要的答案」,那么之后一定会演变成每个人都留下遗憾的结果。所以他想要问出阿尔诺心中真正的愿望。
「只剩……只剩下几天而已!」
「是只剩下一点点时间,或是一段珍贵无比的时间,这全都要看你怎么想。」
「反正不管怎样我都会死!我很快就会死了啊!」
「所以接下来,你想静静等待死亡,还是藉由班瓦的手死去,或是挣扎到最后一刻呢?」
「这三者有什么差别?还不是都要受折磨!」
「是的。可是,你能够自己选择,要接受什么样的折磨。」
「这种……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出选择啊!」
阿尔诺揪住慧太郎,流著眼泪控诉。待在身后的蔻依和维多克忍不住要走上前来,但慧太郎却头也不回地伸手制止他们。
他一动也不动,直直注视著抓住自己领口的阿尔诺。
「就算这样,还是请你做出选择吧。」
「!」
「我只希望你不要……不要什么也不选,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消极等待终结的到来。不要把你最重要的抉择,交给时间、交给死神,或是交给其他东西来做决定。只希望你能接受我这个任性的要求就好。」
每说出一个字,胸中就越是烦闷。小腹也像是被好几支铁锤砸中一样,痛苦、悲伤与无力感,几乎让自己无法呼吸。要是真的能救回阿尔诺就好了。要是碰巧发生奇迹,颠覆死亡的命运,那么自己也能跟著得救,一切圆满落幕,世界该有多么幸福呢。慧太郎心中忍不住涌起这种怠惰懦弱的戏言。
可是,如今站在比任何人都更为痛苦的阿尔诺面前,慧太郎绝对不能露出半分动摇。咬紧牙关也要继续忍耐,不让心底的感情涌出来。
没过多久,阿尔诺的手不再用力。接下来,他从喉中挤出的声音,就像多年未曾说话的老人一样,十分乾枯萎靡。
「我太太……」
「是。」
「我想跟太太……道歉。」
他说出来了。放开了抓住慧太郎领口的手,宛如忏悔般诉说著。
「只要一句话,就够了。我想见见太太,为了害她过得那么辛苦……为了仅仅一次失败就自暴自弃,还迁怒在她身上的事情……想诚心诚意地,向她道歉。」
「那就是,你的愿望吗?」
「……嗯。只是用这个模样去见她,或许会被她当成怪物鄙视吧。」
从盖在头上的布料底下,听见他放松地「呵」了一声,大概是阿尔诺轻轻笑了一下吧。
「本来,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去见她。在她离家以后,我就深深反省过自己的行为……但是我却没办法自己从绝境中爬上来,反而听信可疑的家伙所说的话。我本来以为,要是自己学会魔法,就能靠这个力量拯救和我一样受苦的人,这样我就能抬头挺胸去接太太回家了……哈哈,我真是愚蠢啊。」
拯救。还是拯救。多少人随之起舞。
想要拯救他人,也想要拯救自己。这单纯的愿望却等不到实现的一天。
这无可奈何又不尽人意的世界。这充满各种不幸的时代。
但是,直到「总有一天」到来为止,自己一定要与各种不合情理的现实奋战下去。
「……阿尔诺先生,我没有能力拯救你。」
慧太郎握紧拳头。想要开口承认这个事实,需要更多更多的勇气。
「不只是班瓦,就连梵蒂冈的圣骑士同样如此断言,因此,读过魔书的人,的确是无法避免死亡的命运。非常遗憾,我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嗯。说得……也是呢。」
「即使如此──」
「?」
「即使如此,你还愿意让这么无力的我,帮助你吗?」
自相矛盾的一番话。阿尔诺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但在短暂的空档后,又重新抬起垂下的手臂,巍巍颤颤地伸出他的手。
慧太郎握住那只手。那只充满昆虫特徵,大多数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异形之手。
「请让我……和太太再见一面。」
他结结巴巴,哽咽地中断了好几次,却说得非常明白:
「请保护我不被死神杀死、请保护我不被梵蒂冈带走。只要让我跟太太说一句道歉就好。不管有多苦,我都愿意忍耐。所以拜托你『救救我』,救救这个已经没救的……」
有一道热力从对方掌中传递过来。
那是不久的将来注定会失去的,他的生存证明。慧太郎将它深深铭刻在全身每个角落。
望著即使知道无法得救,还是愿意相信「救赎」的他,慧太郎以祖国的礼仪,向对方深深鞠躬。就算被身后的蔻依听见也无所谓,他朗声说出自己的本名:
「敬悉您所托之事。不才秋津慧太郎,愿尽棉薄之力为您效劳。」
可以感觉到,自己心中游移不定的剑尖,终于瞄准了确定的方向。
接著──
○
接著,蔻依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想问:到底是为什么呢?
回忆不久之前,慧与阿尔诺的那番谈话,蔻依站在个人寝室的镜子前,数度涌起同样的疑问。自从回到学园以后,这件事一直在脑袋里挥之不去。
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她能如此毅然决然呢?
为什么能对阿尔诺直言不讳到那种地步,怎么能够如此正直?
蔻依觉得自己办不到。她绝对无法做出那样的行为。如果换成是她,处在同样的状况下,肯定只会同情阿尔诺,对他说些「不要放弃,一定还有希望。一定还有机会挽救。」这种无用的安慰吧。就为了让自己也好过一点,只是一味地说著好听的谎话。
明明这么讨厌〈虫〉和〈裸虫〉。明明怀著近乎于无端怨恨的感情。
明明是个背叛昔日同志,卑鄙的「屠虫」后裔。
极度不纯净。自己不像外人所评价的那么正直,也没办法像慧那样贯彻自己的信念。对于深藏在内心的瑕疵,自己总是视而不见,讳莫如深。
「……慧。」
一直以来,蔻依总是认为自己和她十分相似。
顽固、笨拙,加上别扭的性格,因为只有剑术算是可取之处,所以一旦遇上无法靠剑术解决的状况,就会变得手足无措──这就是蔻依.艾曼纽.德.拉.罗休杰克朗。而她也自以为秋津慧一定也是同一种人。所以打从刚认识对方,就萌生一股强烈的同族意识,莫名地受到她吸引。
但是,不一样。她的坚强远超出自己的预期。
令人呼吸凝滞的高洁作风,实在太过纯净,甚至令人畏惧。
看著在那间寝室中与阿尔诺交谈的慧,虽然有部分原因来自于蔻依当时只见到她的背影,但却让她产生一种错觉,感觉慧是不是就要一路前进,消失在远方某处了。这让蔻依有些害怕。
让人莫名有种感觉,她所走的道路,似乎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或许应该要有个人拉住她才行呢。」
蔻依并不算正直,大概无法像秋津慧那般正直。今天她深刻体认到这件事。
但即使无法如她那样正直,自己心中还是有个必须坚持的底限。就像亨丽埃塔说的一样,虽然只是不值一提的自尊,但长年下来也成为自我的一部分了。
「盯紧擅离队伍的学生,果然还是身为级长的我,应尽的职责呢。」
此外,找到迷路的同学,把人安全带回来,自然也是级长的职责。
当然,丢了多少面子就要加倍奉还回去。这大概也是蔻依天生的骨气吧。
「──好。」
没过多久,蔻依用力点了个头,背起收纳爱剑的箱子走出房间。
时钟的指针来到快到晚上八点的位置,算起来时间也差不多了。
这是她第一次无故夜间外出,犯忌的行为让心情有些雀跃。由于离熄灯时间还早,要躲开走廊上的学生和舍监的监视,从一楼窗户逃脱到屋外,费了好一番功夫。
就这样,她离开了学生宿舍,翻过环绕学园的高耸围墙,继续走了一小段路后,马上就看见一台蒸汽卡车停在夜色下的街道。车斗上放著一个被防尘布盖住的巨大货物。不过,大致上猜得出是什么。
而原本在卡车前方交谈的两个人,发现自己的身影后,显得有些吃惊。
看到不该在集合地点出现的自己像这样现身,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但是其中一方──慧好像多少预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只是眯起眼睛瞪著自己。仍旧和白天一样穿著男装,现在改将黑色长发绑在脑后的她,简直就像真正的男士一样,让自己有些心跳加速。而脸上严肃的神情,也让她散发出惊人的压迫感。
搞不好会被骂呢,蔻依心想。因为在旅馆的时候,慧和维多克刻意遣散其他人,私底下进行的谈话,被她很不光彩地偷听到了,所以才会擅自跑来这里。就算被怪罪也无可厚非。
不过呢,无论是该称为藉口还是参战的理由,总之她已经准备好说服对方的手段了。
因此,当对方轻启薄唇准备说话的瞬间,她也跟著使出自己最擅长的反击。
「蔻依,你到底打算──」
「当然是和你们两位一起行动,从死神的手里把亨丽埃塔抢回来喽。」
只见慧张著嘴巴却无话可说。但是她似乎一下子就回过神来,再次开口:
「不行,你──」
「实力不足?白天的时候,不是我在那座十字路口帮你解围的吗?」
慧张著嘴巴再次无话可说。看来她这次真的没办法马上回话反击呢。
噗!蔻依不禁轻轻笑了出来。总觉得实在很好笑。
因为,刚才自己还担心她会「一去不回」,但是现在又看见了平常的秋津慧。
○
这下伤脑筋了,这是慧太郎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虽然自己也曾猜想蔻依会不会偷偷跑来,但没想到对方不但不觉得理亏,竟然还从正面驳倒了自己。虽说那时只是被意料之外的攻击打个措手不及,但自己的确是败给了班瓦一次。听到对方提出这件事,自己确实难以辩驳。
此时,一旁却冷不防响起似乎相当痛快的笑声。原来是准备一起去营救亨丽埃塔,兼任蒸汽卡车司机的维多克。
「这位小妹妹真是有够强悍啊。喂,这次可是你输了啊!」
「维、维多克先生!」
「你还是死心吧。看表情就知道了,这位小妹妹绝对不会妥协。」
正如维多克所说,蔻依的表情蕴含凛冽的霸气。在亨丽被绑走后,她一度方寸大乱,之后也意志消沉了一阵子。但是在听到慧太郎与阿尔诺的交谈后,就像是扫除了心中的某种阴霾一样,马上又取回了双眼的神采。
此外她似乎也做好了万全的战斗准备,伫立在夜晚街道上的她,看起来相当有威严。
原本猜想她会穿著形似马术服的那套衣服出现,结果却是换成了一套看起来相当牢靠,类似于男装外套的长襬服装,上头还在身体各部位装备了轻铠甲。背上当然也背著装有武器的长方形箱子,可说是全副武装。
我绝不会留下,拚著一口气也要跟著去──不用言语说明,从气势上就能了解她的意思。
「但是蔻依,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不能保证性命安全……」
「那么换我问你,现在你们人手真的充足吗?」
又遭到一次反击。有种被打到痛处的感觉。
「属于警方的人,几乎都无法参与行动了吧?」
「……是啊,不好意思喽。大概是被梵蒂冈的混帐发现了,上头开始施压,管制也变森严了。『做好辞职的心理准备,来帮我一把!』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啊。还能自由行动的人,全都派去护卫阿尔诺先生了,现在他们藏身在伊苏的某个地方。」
如此回答的维多克,之所以像这样以个人身分前来助阵,大概和蔻依一样,对于亨丽遭到绑架的事情,觉得自己多少需要负上一些责任吧。
「冒昧再多问一句,到时〈圣乔治之剑〉出现的可能性也很高吧?」
「……很有可能。」
慧太郎无奈地点头。在旅馆的房间里,维多克曾经说过,当初死神在告知地点时,小巷里的那些警官也都听见了,虽然很不愿意怀疑他们,但也不得不考量,可能有人会迫于警务总监的压力而坦白。倘若真是如此,那么瓦雷里欧他们铁定会现身。
「算了,〈圣乔治之剑〉无端介入的话,对我们来说也不全是坏事。」
「你的意思是,因为死神所提出的交易,已经破局了吗?」
「破局啊,应该是说打从一开始就不成立了。毕竟其中一半的赎金,早就不在我们手上了。」
维多克说的没错。魔书已经交给瓦雷里欧他们了,现在还能拿回来的机率,大概和天文学上的数字一样低。而且,将阿尔诺交给班瓦这种事情,连考虑都不用考虑了。既然如此,接下来该怎么做,已经很明白了。
「……不透过交换人质,而是我们自行抢回亨丽。〈圣乔治之剑〉应该会和班瓦形成混战吧,我们就趁乱行动。也只剩下这个办法了。」
「就靠你们两个人吗?」
不小心又绕回原点了,慧太郎不禁面露无奈。维多克再次粗声大笑起来。
「……欸,蔻依,你真的不打算改变心意吗?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你很啰嗦耶,慧。」
她断然拒绝,难得听到她语气这么强硬。
「从白天的时候我就在想,你明明不把自己受伤当一回事,却强烈地不愿意看到别人受伤。姑且不论那些没有能力战斗的人,我身为一名骑士,对你来说也算是『自己人』才对。对我说出『和我一起承受伤害好吗?』这句话有那么困难吗?」
「我、我怎么能那么轻松地说出那种话──」
「因为你很自我中心呢。」
慧太郎语气快要激动起来的时候,突然有第三者插话进来。
听到这种随性的说话方式,马上就猜得出这名新的闯入者是谁了。正因为猜出对方身分,才更让慧太郎吃惊。他转头望向背后,身穿黑色洋装,宛如与黑夜同化的玛蒂娜,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那里。
「玛蒂娜?怎么连你也来了!」
慧太郎忍不住用了近乎责难的问话方式。而身上还配戴了一些奇妙装饰品的玛蒂娜,像打嗑睡般点了一下脑袋说:
「嗯。我很担心亨丽埃塔,担心到都吃不下饭了。」
「呃,那个……请问一下,在你右手堆得跟小山一样的东西是?」
「马卡龙。」
那堆肯定是从宿舍食堂顺手牵羊来的甜点,在玛蒂娜回答的同时,一个一个消失在她口中。刚刚才跟另一个解释过而已,这可不是闹著玩的啊!
「我也是当事人之一喔。就算跟著一起去也很合理吧?」
「这不是合不合理的问题!等一下真的会很危险!」
「别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安全。我有自信。」
「……请问你的根据是?」
你说呢?玛蒂娜若无其事地歪歪头。装傻的功力可谓登堂入室了。
虽然已经见识过好几次了,但还是想说,她真是个教人捉摸不定的少女啊。慧太郎如此深思。
讨厌无谓的冗事,讨厌与人交流,奉行秘密主义。可是却对小孩子很温柔,看见残酷的暴行,会露出实际上在生气的笑容,有时候甚至还会替自己提点解惑,不仅如此,她也为了救助朋友挺身而出。
捉摸不定,或者该说是纯粹地不可思议吧。在慧太郎眼中,她就像是一块矛盾的集合体。但却不会让人觉得她模棱两可,大概是因为她有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吧。
『──你不用替我担心,我有我的用意,不会为了浪费时间而来。』
大概是看见自己脸上的疑问吧,玛蒂娜从身边走过时,用拉丁语小声地这么说。接著就自行坐上蒸汽卡车的副驾驶座了。很明显就是不愿意听从劝告的意思。之后,和自己面对面站著的蔻依也开口了:
「她大概比我们想像中更担心亨丽埃塔呢。」
「……对于这一点,我并不怀疑。虽然她表面上冷淡,实际上却是相当重感情的人。」
要是被她本人听见,大概会很用力地否定吧。白天在旅馆前得知亨丽陷入险境时,玛蒂娜看起来也相当焦急的样子。那应该不是在演戏。
不过,玛蒂娜也是个消息莫名灵通的人物。不管是梵蒂冈四处奔走、亟欲消灭的魔书所隐藏的秘密,以及和此事有关的死神等等诸多内情,全都知之甚详。总觉得她此时加入行动,应该不只是为了亨丽的缘故,而是还隐藏著其他动机。
然而她关怀过尚,也曾提点自己。所以慧太郎希望尽可能地相信她。
「……蔻依你也是一样,因为担心亨丽的缘故吗?」
「是啊。当然这也是原因之一。还有像是级长对于同学的责任感,或自己拋下亨丽埃塔逃走,觉得心中有愧等等,有太多太多理由了。」
不过──她说了这两个字,停顿一下后又说:
「其中最重要的理由,应该是因为我们吵架还没吵完……吧。」
「?吵架?」
因为听不太懂,让他皱了皱眉头。这时蔻依又「噗!」地轻笑一声。
「是啊,那可是空前绝后的大吵呢。她光顾著自己讲,又擅自下结论,可是我都还没来得及反驳,她就消失了。慧,你不觉得她这样有点狡猾吗?」
「这、这个,我还是听不太懂……」
「所以呢……」
蔻依加强语气。她将手放在丰腴的胸部中央,像是要慎重声明一样说:
「所以呢,我也有很多想说的话,要一次向她说个够。为了让我们两个从未开始的关系,在相隔一年后终于能够有所进展。」
看著她豁然开朗,又十分坚强的笑容,慧太郎的心中也一下子就理解了。
维多克是对的。她肯定不会妥协。事实上,也没剩多少时间了。慧太郎自己也应该有所觉悟,让重要的朋友,伴随自己上战场的觉悟。
「──我明白了,蔻依。也请你陪我一起受伤吧。」
「是。我以前也是个野丫头呢,受点伤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放心吧。」
蔻依快活地回答后,走向蒸汽卡车。走到一半又转头望了过来。
「还有,坐车过去的时候,有些事情我想告诉慧。此外,也想问你一些问题。」
「有事情要跟我说?」
「是啊。关于前者,虽然需要一点勇气来坦白,不过,关于罗休杰克朗家的种种过往,以及我心中充满欺瞒的骑士道,我都希望能够让你了解。」
虽然还搞不清楚状况,慧太郎还是跟在她身后,登上了车斗。而维多克早就坐在驾驶座上,此时也著手发动引擎。
「那么,你想问我什么呢?」
「喔,这部分比较简单。从刚才开始呀,慧就一直用『亨利』这个男性名字称呼亨丽埃塔呢,这是她的小名还是什么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还有在旅馆的时候,我记得你向阿尔诺先生说,自己叫『慧太郎』的样子……」
慧太郎轻轻缩了缩身子。由于最近老是说溜嘴的关系,一直觉得总有一天会被她追问,但没想到就是现在。要是能够找到理由瞒混过去就好了。
「好──大家都上车了吗?上车的人就喊个声喔。参加派对迟到的话可就严重啦,各位女士。」
听著维多克有些恶意的说话方式,慧太郎虽然面露苦笑,却还是跟著蔻依一起大喊一声「有!」。当然,玛蒂娜还是沉默不语。随后,蒸汽卡车拖著庞大的身躯开始前进。
喷出如夜雾般的蒸汽,在街道上全力奔驰的卡车上头,慧太郎将手掌放在插于腰际的爱刀──无垢娘矩安的柄头上,可以感受到里头寄宿著某种极为沉重的东西。
今晚,自己又要开杀戒了。
能够讨价还价的瓦雷里欧他们暂且不提。但是面对班瓦,恐怕自己若不放下不杀的信念,是无法阻止这个人的。为了救出亨丽,为了完成和阿尔诺的约定,自己又要再度犯下暴力的罪行。那怕只有一瞬间,他也不愿忘记这其中代表的意义。
他闭著双眼稍稍深呼吸。再以任何人都听不见的音量,轻轻说出下定决心的话语:
「──一起奋战吧,矩安。为了总有一天能够将你放下。」
睁开双眼后,映入眼帘的是满天星斗,和即将充满血腥味的夜晚,实在不搭调。
○
「……仿制品?预言中的……骑士?」
在冯坦奈尔堡的一间昏暗房间中,听到坐在墙边的班瓦所说出的话,亨丽让脑袋高速运转起来。经过脑力激荡后,她第一个想到的疑点,就是这个──
「我一直觉得你胸前的〈虫天之瞳〉,颜色好像过于苍白耶,那该不会是拿合成树脂还是什么材料,把昆虫尸骸封进去的人工琥珀吧?」
「真聪明。没错,就和你说的一样。」
班瓦再次拉开胸前衣物,让亨丽能够看见那个东西。
「包在里面的虫,也不是『起源虫』。虽然它原先的确是作为魔法的触媒之用,长时间浸润在诅咒之中,但是和真品比较起来,无论是历史或咒力浓度,都是天壤之别。」
「为什么梵蒂冈要做这种东西……?」
「我刚才说过了。就是为了重现预言中的四名骑士。」
亨丽陷入沉默,又因为想到只有自己站著好像很奇怪,就在刚才拿来当床用的祭坛上坐了下来。自己的下一个问题,用字遣词必须谨慎一点才行。
「我问你喔,刚才说的四名骑士,是不是跟〈烈日幻雾〉有什么关系?」
「……原来如此。你连这个也知道啊?」
她曾经听慧太郎说过。那个约瑟夫在丧命前,曾经称呼他为「不应存在的达太安」。而提到这个名字,法国人第一个会想到的,就是某部文学作品。
「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的灵感是不是来自于大仲马所写的小说。但是他们是代代相传,负责管理〈烈日幻雾〉的三名实质领导者。据说近年来在组织内都以〈三虫客〉来称呼他们。」
〈三虫客〉──身为〈烈日幻雾〉的领导者,对于今后仍有可能与他们扯上关系的慧太郎和自己来说,恐怕会成为最大的敌人。
亨丽轻轻复诵著这个名称,随即却慌慌张张地开口:
「等一下!你说『近年来』是怎么回事?难道以前还有别的称呼吗?可是〈烈日幻雾〉是最近才出现的组织吧?」
「单论他们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时间,的确是这样。但是根据梵蒂冈那些人的说法,自古以来他们不断改变名号,暗中影响著各个时代。」
「????」
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因为〈烈日幻雾〉不就是〈裸虫〉的秘密组织吗?可是所谓的〈裸虫〉,是到了十九世纪才被发现的存在。当然,在此之前还发生过「热沃当之兽」的事件,所以〈裸虫〉肯定在十九世纪以前就出现了,但是误差最多不会超过一世纪的时间吧?可是从班瓦的语气听起来,很明显地还要追溯到更为古老的年代。
「而梵蒂冈从古至今对他们的称呼都一样。〈三虫客〉与总有一天会出现的最后一人──『达太安』,那些家伙习惯将这四人合称为『末日四骑士』。」
「──末日四骑士?」
感觉上好像一下子变得教人难以置信起来,亨丽忍不住露出极为狐疑的表情。
「你说的该不会是《启示录》当中的那个吧?在世界终结时出现的那个?难不成,你所说的『预言』就是《启示录》?」
《启示录》。《新约圣经》收录的最后一部作品,印象中内容当中的确有相当可怕的预言。但是,将书中登场的四骑士名称,冠在现实中的〈烈日幻雾〉三名老大及慧太郎头上,也不过就像〈三虫客〉这个名称一样,都是一种掩人耳目的通称罢了。虽然这很符合十字教一贯的装神弄鬼行径。
「从阿尔诺先生那里听到关于魔书的事情时,我曾经期待过,里面是不是写了有关〈裸虫〉秘密之类的天大机密……没想到只是引用《启示录》的内容呢。这么说,里面的文章果然都是乱写的喽?」
「你不相信?」
「当然喽。把〈裸虫〉和《启示录》扯在一起实在是──」
「可是,梵蒂冈相信。至少他们认真到想亲手创造出末日四骑士的程度。在这里的我,就是活生生的证据。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执著于《启示录》啊。」
听到这席话,她也一时说不出话了。班瓦叹了口气后接著说:
「我原先是梵蒂冈的修士。但是有一天,教廷以『有项重要工作要办』为由,召我前去。结果去了之后,却被囚禁起来沦为一个实验对象。在教廷的秘密设施当中,可以看到许多像我一样,运气不好被选中的信徒和神职人员,最重要的是,还有大量的魔书。」
「魔书?」
「是啊。那些原本就是为了能尽快得到用来实验的〈裸虫〉才制造出来的。既然小白鼠不够用,那就乾脆自己生产。」
班瓦面色凝重。在这个时代,每个国家私底下都有关于〈虫〉的研究设施。所以她也猜得到梵蒂冈也不例外,可是没想到竟然残忍到这种地步。
「……你也是经由魔书变成〈裸虫〉吗?那你为什么还活著?」
「我也曾经一度在生死之间徘徊。但是我却奇迹似的复活了。虽然数量非常稀少,但在其他像我这样,和这个不完全的〈虫天之瞳〉相配的人之中,也有少数存活较久的案例。所以,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亨丽思考了一下,觉得班瓦的说法也有道理。虽然现在仍然无法断定〈虫天之瞳〉的功效,但是在见识过慧太郎那种异常的恢复能力后,似乎也不无可能。
「我明白了。那么重点就在于文章的韵律,对不对?」
魔法的根源是血。但是也有例外。〈裸虫〉即是如此,〈虫天之瞳〉也是如此。
慧太郎得到〈虫天之瞳〉之后,不时展现魔法性质的力量。像这种能够代替施术者血液发挥功效的咒物,虽然极其稀少,但的确存在于这个世上。这些连平常人也能发动功效的超强力道具,大多不是出自于人工,而是从自然界生成的物品。
「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音韵和节奏本身能够寄宿魔力。而且若是『只要阅读过魔书,任何人都会化为〈裸虫〉』,不就代表著并不需要特地咏唱出来,只要在脑中浏览过就行了?那种机制也太过离谱了。」
「并不是这样的。魔书上面记载的是『原始之诗』,这才是能够唤醒沉眠于人类体内的『黄泉虫』眷属的关键因素。而为了让这些内容在缺少『咏唱者』的状况下,依然能发挥作用,在经过长年的分析后,才制造出复制品。或许是复制品引发的觉醒不够完全,因此对当事人的肉体带来太多的负担吧。」
原始之诗?黄泉虫?眷属?沉眠于人类体内?咏唱者?
一下子冒出这么多──而且大半都是意义不明的──情报,只会让人脑筋一团混乱。
「等、等一下!可以照顺序一个一个说吗?首先,从那个魔书是什么东西的复制品开始……既然有誊本,那就应该有正本吧?那个到底是什么?」
「说它是誊本,也不算是完全誊写下来的。虽然我没有看过原版,但就像你所说的,文章本身并没有什么启发性的内容。而你所关心的音韵也一样,毕竟那是在连乐谱和音符都尚未诞生的年代,创作出来的作品──」
「所以我才在问嘛!你讲的原版是什么?从结论先说啦,结论!」
听见她不耐烦地催促,班瓦沉默了一会儿。但是并没有持续多久。
随即,他说了出来。以一种特别庄重的语调──
「──圣经。」
「…?圣……咦?」
「是圣经未公开的部分。那就是魔书的原版。」
在这瞬间,亨丽似乎能清楚听见空气冻结的声音。
这次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班瓦静静等待对方的反应,亨丽光是咀嚼、品味、反刍这些话的意义,就快忙不过来了。脑袋已经陷入饱和状态。
圣经?未公开的部分?过去的确有段时期,教会禁止民众自由阅览圣经。但现在应该已经完全向大众公开了才对啊。
可是,却还有未曾公开的部分存在?而且,那还是魔书的原典?
「你、你先等……先等一下喔。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这样你总算明白了吧?为何梵蒂冈对于四骑士的出现,会深信到接近病态的原因。」
亨丽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而班瓦看到她欲言又止,误以为是要自己继续说:
「关系到人类与〈虫〉起源的原始之诗,以及数节包含好几个预言的神谕,就补充在《启示录》的最后面,这件事也让那些家伙确信,末日将会成为现实。」
从班瓦的说法可以推测,那个未公开的部分,看来应该与《启示录》有关的样子。但是,这些琐碎的小事并不是重点。
亨丽从祭坛上猛然站了起来。她要让对方见识到立志成为生物学者的人所具备的风骨。
「……别开玩笑了!那些狂信者不只是把圣经的一部分和现实混为一谈,还认为那么古老的书里面,居然记载著能够将人〈裸虫〉化的技术?这么可笑的事情,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呢!无论是〈虫〉或〈裸虫〉,都是到了近代才发现的生物耶!要是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不就……!」
一路发展至今,关于〈虫〉的研究,就要从根本上被动摇了。
不能认同。绝对无法认同,这种莫名其妙的瞎扯。
「但这是事实。实际上梵蒂冈在经过研究之后,成功解读了原始之诗的部分内容,而虽然不算完善,却也成功重现了,以人为方式唤醒黄泉虫眷属的古代秘仪。恐怕当今世上,也唯有梵蒂冈能够做到这种壮举。我认为,这就是最确切的证明。」
班瓦煞有其事地说著,同时从地板上站起来,缓缓朝亨丽走去。她心中涌起一股危机感,一边向后退,嘴里却不忘继续质疑:
「那、那你所说的黄泉虫,又是什么!」
「黄泉虫就是黄泉虫。梵蒂冈也将其称为冥府之王哈帝斯。类似的内容,在世界各地的神话或传承中可说不胜枚举。就连最近才开放国门的东方岛国,据说他们的古代文献中也记载著『常世虫』这样的存在。那就是一切生物的根源。」
又是一段意义不明的解释。一切生物的根源?那到底要追溯到哪个时代去啊?
「那、那你所说的眷属又是什么?那应该就是人类变化成〈裸虫〉的原因吧!」
「……你到现在还不懂吗?」
班瓦似乎有些无奈地叹气。但是马上就替她揭开解答:
「就是世人误以为是寄生虫的,那个叫做奇美拉的〈虫〉。」
他非常乾脆地如实以告。
这次真的不是夸饰法,亨丽的思考确实化为一片空白。
无法理解。真的完完全全无法理解。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班瓦又失去理智了,但是他看著自己的那双眼睛,却是那么地平静无波。
奇美拉?被称为黄泉虫的神秘存在,它的眷属就是奇美拉?并不是从外部寄生到人体当中,而是一开始就沉眠在人类体内?后来再透过魔书唤醒?
「…………到底在……说什…………」
到底在说什么?
这个男人从刚才到现在,到底在说些什么?
「好了,闲聊就到此为止。」
「!」
听到这番宣告,从忘我的状态中回神,才发现班瓦已经近在眼前。亨丽暗自咒骂自己太过大意,又连忙阻止班瓦中断这个话题。
「等、等一下!我还有很多问题要──」
「抱歉,恕难从命。因为有一群不速之客闯进来了。」
不速之客?当她脑中冒出疑问时,班瓦突然手腕一翻,掐住她的喉咙。亨丽承受不住冲击,连连呛咳,但是对方并未理会,十分冷酷地往下说:
「白天因为有太多杂音,所以漏听了那群警官的脚步声。但是在这种寂静的环境当中,突然冒出几声走错时代的铁靴声响,就算距离还远,我还是能发现敌人正在接近啊。」
「是〈圣乔治之剑〉……!」
「你很幸运啊。如果出现的是那些警官,那么交易就得取消了。」
亨丽被半吊在空中,背部硬生生压在后面的祭坛上。十分痛苦地喘著气。
「接下来我得去解决掉那些人。不过在这之前,按照我们先前的约定,这次轮到我发问了──我只问两件事。第一,你是咏唱者的后裔吗?」
「咏……唱……?什么意思!你刚才也说过这个词……!」
「你不知道啊……那就无所谓了。这表示你『不是』。」
身为一个手段高超的魔女,又知道〈虫天之瞳〉的存在,本来以为有可能会是那个──班瓦以几乎快要听不见的声音,如此喃喃自语。但是,他马上又回过神来问道:
「再来是第二件事。你到底是在哪里见到〈虫天之瞳〉?」
「……」
就是这个。自己一直希望对方不会注意到的问题。
有关那名少年的情报,那怕只有一点点,她也不想让班瓦得知。因为,相较于班瓦这个甚至连肉体都遭到梵蒂冈无情摆弄,最后却只能成为四骑士「赝品」的存在,慧太郎就像是遭到命运戏弄一样,他恐怕就是所谓的真品。她觉得让两者再次重逢,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看来你似乎见过真正的〈虫天之瞳〉,而不是见到像我这样,从梵蒂冈的秘密设施中逃脱的其他实验对象,对吧?」
「谁、谁会告诉你这种……」
「而且,看你似乎不怎么清楚〈三虫客〉的事情。照这么说,答案只有一个。你认识第四人,对吧?」
一再重复的问题,亨丽却坚决不肯回答。没多久,班瓦终于爆发了。
「回答我!这是很重要的事情!」
「唔……!」
「如果第四名骑士真的诞生了,那就代表《启示录》中所说的七封印,已经揭开了四个!距离末日号角响起的那瞬间已经不远了!而我漫长的救济之路,也终于能够看见终点──……?」
班瓦和白天一样,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然而,亨丽即使被架在祭坛上快要窒息而死,却依然用眼神表达坚决不回答的意思,这让班瓦忽然间露出狐疑的神色。不过这个表情随即变成了恍然大悟。
「──我懂了。就在当时那个十字路口的三个女孩之中吧?」
「!你、你……?」
「原来如此,我说中了吗?所以你才会宁死也不说啊。那么我也确定到底是谁了。」
班瓦把手从脖子上放开。亨丽顿时一阵剧咳,身体从祭坛滑落,双腿跪在冰冷的石地板上。班瓦斜眼瞥了一下亨丽,一边走向房间的出入口,一边言之凿凿地说:
「不会错的,就是那个穿男装的少女。她果然不是人类,而是〈裸虫〉啊。」
他说错了。慧太郎并不是〈裸虫〉。而且现在她也大致上明白了,不是〈裸虫〉的人与〈虫天之瞳〉同化,似乎是一种超乎常理的现象。这一点,从梵蒂冈将班瓦这些实验对象全部转化为〈裸虫〉,还有约瑟夫口中所称的「不应存在的达太安」,就能够略窥一二。
但是,这时候她也没有理由去告诉班瓦他的理解是错的。毕竟他已经知道慧太郎的存在了。就算解开这个误会,之后他们两个还是有可能产生激烈冲突。
「可恶……!」
眼见事态越来越糟糕,亨丽不由得苦哼一声。班瓦不予理会,只是把手放在坚实的木制门扉上,在推门而出之前,他轻声低喃的话语,却十分奇妙地缭绕在亨丽耳中。
「真令人期待啊。或许我现在正好身处于《启示录》的序幕之中呢。」
○
海浪声不绝于耳。这是个风势比预料中更强的夜晚。
在滢滢的蓝白色月光下,位于只有巴掌大的崔斯坦岛西侧,冯坦奈尔堡呈现出饱经风霜的衰败景况。
爬满青苔的城墙变得千疮百孔。原先十分气派的正门也斑驳不堪,似乎快要倒塌下来的样子。但是,即使处于半毁状态,仍然是一座过去足以成为天主教联盟主城的堡垒。它坚忍不拔的姿态,彷佛在宣告自己依旧老而弥坚,隐隐有种古老强者的气质。强烈到在黑夜之中看著它,甚至觉得有些慑人。
从这样的冯坦奈尔堡向外延伸,有一条凹凸不平,岩盘裸露的道路,而路旁立著一面观光客用的看板,忽然大力摇晃了一下,发出寂寥的嘎吱声。
没有起风。不,这完全不是错觉。
只不过是有几道身影,从看板旁边如阵风般疾驰而过,朝著堡垒的方向冲去而已。
一群身穿白衣的集团,保持极端前倾的姿势奔跑,为防遭受奇袭,始终分散行动,不时会发出像是狗儿嚎叫的奇特叫声,以此为暗号互相掩护前进。
〈圣乔治之剑〉──在调往崔斯坦岛的部队之中,这群人属于指挥官瓦雷里欧所指示,从正面发动袭击的第二分队。
「──……噢噢噢噢噢噢呜──」
分队长在确认即将接近目标设施后,微微改变声调,向部下发送准备战斗的指示。而他自己也从怀里取出两把十字短刺,分别握持于两手,再度跑步前进。但分队长马上就察觉不对劲,兜帽下的脸孔也阴沉了几分。
没有回应。
受过严格训练,无论在何种状况下都会立即回应的部下们,这时却完全没有任何反应。明明在数十秒前,四周都还曾迅速反馈声音回来。
难道他们没听见?想到有这种可能,便再次发声试探,结果依然没变。
太反常了。这次是在黑暗中进行的作战,而且对手还是那名神出鬼没的死神,因此一开始先耐心潜伏等待时机,之后才解散队伍分头从岛上前进。他们利用散落四处的昔日建筑物遗迹,作为遮蔽物,慎重再慎重地展开进攻。当然,也由于无法以肉眼确认同伴位置,所以才像这样严格命令部下,必须以暗号互相构通。
可是,却完全断了音讯。
「……怎么可能!」
他唾骂了一句,停下脚步。看著附近疑似民房的断垣残壁,他迅速靠近,贴著墙壁躲藏起来,不断向部下送出暗号。一次又一次,始终不愿放弃。
但果不其然,仍旧没有回应。只有自己的声音混杂在海浪声中,空洞洞地回荡在天地之间。
突然觉得四周的黑暗一下子变浓了,分队长忍不住发起抖来。
怎么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实在太离谱了。
明明在事前约定好,若是受到袭击,就要发出紧急用的咆哮声。竟然连发出警讯的机会也没有,而且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以自己为中心散开的四名队员一一击倒。这根本不是人力能够达成的,就算对方是一名〈裸虫〉,怎么可能非比寻常到这种程度──
「晚安。」
在背后接近到吓人的距离,响起了声音。无法判别男女,是相当中性的嗓音。
在这个时间点上,分队长已然拋下一切疑问。顺从刻在骨子里的战斗本能,立刻压低身子,将十字短刺往后方发出一击。没有半分留情,瞄准颈动脉最速的一闪。无论对方是何方神圣,别说是回避,甚至不可能挡下。
但是,拥有绝对自信的这一击,却完全挥空了。
不仅如此──
「!」
咚!一股微微的重量,施加在挥出的短剑上头。
有人「跳上」十字短刺的剑身──在脑中理解的瞬间,自认阅历丰富的分队长却像个新兵一样慌了手脚,吓得对著黑暗乱刺一通,就像一出演得很烂的佯攻一样。然而他并未击中敌人,随即后脑杓便感受到轻轻的冲击。
意识立刻模糊了起来。双腿无力,只能任其坠落地面。
但就在即将昏厥之前,分队长勉力转头查看。希望至少能看一眼也好,那个始终不见人影,却全灭了第二分队的袭击者。
但是勉强维持的意识碎片,却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在浓郁的幽暗之中,朦朦胧胧地浮著一团琥珀色的鬼火。
那个东西在须臾间飞速地离开了现场,而此刻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
该死,怎么会有这种事?冯坦奈尔堡偏南方的废弃房屋中,一心专注等待进攻时机的第三分队分队长,好像把身后的部下当作空气一样,小声地唾骂著。
若是按照预定计画,这时候第二分队应该已经攻入堡垒中了。
可是,同时交由他们负责的城门爆破工作,一直等到现在却完全没有动静。必须以爆破声为号令,由自己的第三分队带头,其他分队再跟上,先后攻进堡垒当中才对。可是看这个样子,几乎可以宣告计画泡汤了。
发生什么意外了吗?不,事情不如预期中顺利是很正常的,但问题在于,遇上的难题有多严重。
要是暗号来得晚一点那也就算了。但若是整个第二分队,已经陷入无法作战的状态,那么按照备用计画,现在就该由自己的分队接手下去。可是,分队长迟疑了。因为周遭实在太过安静。在几乎没有掀起任何骚动的状况下,一个分队就这样全军覆没,实在超过了他既有的常识。
该怎么做才好──正当他如此犹豫时,忽然听见某处传来异响。
不是爆炸声。而是咚、咚、咚,好像与下腹共鸣般的不连续重低音。在此同时,耳边也传来像是无数金属互相摩擦一般,十分恼人的噪音。他只能确定这不是普通的声响。
「你们几个,先散开!都聚在这里不──」
不太好。话还没说完,他们藏身的废屋墙壁就破裂开来了,冒出一个巨大的物体。完全不在预料之中,而且杀个他们措手不及的敌人,甫一登场,就将来不及反应的两名部下,一口气击飞到室内对侧的墙上。立刻与其余两名部下往后退开的分队长,抬头望著耸立于眼前,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巨大身躯,忍不住大喊:
「自、自动甲胄!」
的确是自动甲胄。而且很明显不是民用款式。全身各处都装设了泛著黑光的武装,体型矮壮却质朴刚毅的一具机体。工程机械常常设计成让驾驶完全暴露在外的模样,但在它身上完全找不到这样的破绽,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专为战斗所设计的机体。
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这架自动甲胄是卡尼尔公司出品的军用机。款式略偏老旧,已被法国军方的新一代主力机种所取代,不过仍有少量机体,移交给警察等单位继续使用。但是除了首都巴黎之外,几乎很少有机会能在街头上看见它的身影。
「太扯了!怎么会冒出这种东西?」
分队长发出惨叫声。这不是在开玩笑的。差太多了。我们这些人可是对〈裸虫〉专用的部队啊。如果要与战斗用的自动甲胄相抗衡,真的得拿出针对〈虫〉专用的大型设备才行。
不知道是不是被惊慌失措的他逗笑了,自动甲胄的驾驶透过扩音器发出笑声:
「啊──哈、哈、哈!哎呀,老实说我自己也觉得,这样有点奸诈呢!」
说著说著,自动甲胄将双臂各装备两具的小型钢索钩爪发射出去。在无路可逃的屋子里,可说是极近距离的攻击。面对超高速飞行,质量等同于炮弹的物体,区区的铠甲根本没有防护能力可言。于是站在两旁的部下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扫倒了。可能是对方故意射偏吧,两人没有被直接击中,而是因为冲击力道而昏厥。否则以人体的强度,可能连碎片也找不到了。
「因为啊,上次的蝗虫事件造成的损害很严重,有鉴于此,伊苏警方才决定实验性地增添几架自动甲胄呢!这架昨天才刚运到仓库的家伙,是我拜托老友帮忙,才偷偷带出来的呀!你们实在太不会挑时间了!」
「这……!」
「所以呢,先为作弊道个歉啦!比起推理,今晚的我更适合大展拳脚啊!」
伴随著莫名其妙的宣言,自动甲胄突然挥出一记右拳。分队长赶忙趴在地上,总算躲过去了──正当他这么想时,先前射出的钢索却被挥拳的动作扯了过来,上头的冲角在迟了一拍后朝他身上飞来,这次实在来不及闪避了。
惊人的冲击力猛烈撞上背部,让他的身体和意识一起飞向远方。肺里的氧气通通冲出口外,分队长半个身子陷进地板当中,就这样昏了过去。在这之后,将已经残破的废屋变得更加破烂的钢铁巨人,在身旁的墙上又做出一个新的出入口,走出屋外。
「好了,以顺道给小费的感觉摆平了,不过下次不能再这样了。说好梵蒂冈的混帐要交给小弟弟去解决的,我得开始找找,那只大得不像话的螳螂跑哪儿去了。」
金属的合唱与驾驶粗犷的嗓音,就这样渐渐远离了现场。
○
「刚、刚才的声音是?难道是从第三分队那边?」
在五人组的领头骑士这么大喊时,班瓦已经冲到他们身旁了。
还保持在大喊的姿势,喉头就被割开了,这名疑似为队长的男子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喷著血沫倒地不起。剩下的四人一阵哗然,各自拔出身上的武器,但已经太迟了。两臂上的镰刀持续挥舞,随即多了四具尸骸,四周再次恢复一片寂静。
「哼,太弱了。未战先怯,下场可想而知。」
班瓦挥动双臂,甩去附著在镰刀上的血渍,如此低喃著。看来是发生了意外事故啊。从刚才开始,的确有某种复杂机械作动的声响,顺著夜晚冰凉的空气一路传进耳中。可能是蒸汽战车或自动甲胄吧,总之有第三势力出现了。
「军方……似乎不是。应该不可能惊动到他们。那么就是国家警察喽?」
如果真的是警察,应该是那名壮汉找来的人马。看来对方似乎没有同意交易的意思啊。这样一来,只能再度靠自己的力量,去寻找阿尔诺和魔书的下落了。
「……虽然麻烦,不过也无所谓。」
对方违反了约定。不过班瓦其实也不打算对那个抓来当人质的女孩动手。并不是出于怜悯,而是觉得没有必要了。虽然白天的时候,为了迫使对方答应交易而威胁要杀了人质,但是既然已经从她身上打听到想要的解答,接下来她是死是活就不重要了。
班瓦唯一在意的,就只有〈裸虫〉的性命。而且现在范围更是限定在经由魔书而变貌的人身上。
因为他们就是班瓦所背负的罪证象徵。
因为魔书的牺牲者痛苦挣扎的模样,会直接转化成班瓦身上的痛苦。
就算闭上双眼,依然清晰可见。过去的情景、梵蒂冈的设施、被拘束在实验台上的实验对象、沾满血迹的墙和地板、惨叫、惨叫、无止尽的惨叫──以及,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导致拘束具松开,得以踢开那群研究人员,成功脱逃的自己,还有随之而来的无数哀求声。
帮帮我,救救我。
让我早点从这份痛苦中解脱。
我们就算逃出来,也没办法像你活得那么久啊。
既然这样,不如乾脆在这里──
「……!」
思维开始燃烧,风景逐渐融化。他从宛如闪光般转瞬即逝的回忆中,将意识抽了回来,眼前还是那片连一盏路灯也没有的平地。只是倒在脚边的尸体,数量增加为十具而已。
不知何时又出现援军,不知何时又将援军击溃了。现在的自己只要稍稍失神,马上就会变成这样。他知道,自己的精神每分每秒都在不断损耗。
就快到极限了。虽然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他有预感,这一天不会太远。嵌在胸中的仿制版〈虫天之瞳〉,也散发著前所未有的强烈热度。
「……嗯,我知道。我不会逃避。再也、再也不会了……」
所以原谅我吧。所以救救我吧。因为我也不惜用尽生命来拯救你们。
班瓦如祈祷般轻轻呢喃,随后便开始拔足狂奔。因为铁靴在岩地上奔跑的声响,朝这里越来越接近。为了把那些学不会教训的家伙一次解决,班瓦轻咬指头,吹出响亮的口哨声。没过多久,上空便传来振翅的声音。
「鲁道夫!你去收拾掉那边大吵大闹的破铜烂铁!」
朝著那只令人发毛的〈虫〉伙伴拋下这句话后,班瓦融于夜色之中,冲向自己的敌人。
一刻也不能停下脚步。不能停下。要是停下的话,就会被那段过去吞没。就会被自己未能拯救的同胞抓住手脚。所以他要向前跑。所以他要出手拯救。因为自己再也找不到其他能够拯救自己的办法了。
脑中的强迫观念焚烧著意识,驱使班瓦发出丧失人性的怒吼声。
○
惨了。完全逃生无门。
冯坦奈尔堡之中,不知位于何处的房间里头,亨丽烦躁地直抓头。
「啊~真是的,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在班瓦离开以后,她与那扇当然是上了锁的房门,肉搏了几分钟之后,终于得到了这玩意儿确实很坚固的结论。虽然自己也学过一些开锁技巧,可是那支坚固得要死的门闩,实在让人束手无策。接著突然想起来,班瓦离开时把自己的道具就放在先前坐著的那块墙边,于是开开心心地跑过去确认,但不出所料,最重要的弹药和咒物都被那家伙拿走了。剩下的短枪和粉笔,只不过是占空间的废品。
打不开门。手边也没有火药和自制的道具。也没办法施展魔法。环顾四周,尽是厚实的石砌构造。
想要靠自己逃离这个房间,几乎不可能,大概只能选择放弃了。
「~~现在不是烦恼这种事情的时候啊!」
从刚才开始,外面就吵个没完。大概是战斗已经开打了。而且其中还夹杂著疑似爆炸声和机械作动的声响,看来登上岛屿的势力,确实不只〈圣乔治之剑〉而已。包含前来援救自己的某些人在内,似乎形成了三方混战的状态。
虽然不知道是谁来救自己,但是按常理判断,肯定不会是单枪匹马前来。
而慧太郎肯定就在这些人当中。其实也不是把自己看得那么有价值,只是因为她怎么想也想像不出来,那个人会任由亨丽.法布尔自生自灭的样子。
可是,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觉得状况越来越危急。
照这样下去,慧太郎肯定会和班瓦大打出手。没有人知道,两个〈虫天之瞳〉的持有者拚个你死我活,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就算两人的对决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但是至少她在场的话,万一发生意外状况,也能帮得上忙。所以现在怎么能被困在这种地方呢!
「我要想办法,快点想出办法呀!想要逃走的话,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了!」
她频频敲著太阳穴,在室内来回走动──喀隆!镇座于房间深处的那座祭坛,突然间自行剧烈摇晃起来。
「!」
亨丽忍不住感到毛骨悚然,缩了缩身子,拿起没有弹药的短枪瞄准祭坛,提心吊胆地观察状况。这时候,祭坛又喀隆喀隆地摇晃起来,没过多久,就沿著地板缓缓滑动开来。滑出一半之后,忽然从底下冒出一张脸蛋。亨丽认出对方的身分后,脑中只剩下惊讶的感觉。
「好了,这里到底是哪里呢?这么昏暗实在看不清……」
「级……级级级长!」
在一阵失声惊呼中被叫破身分后,只有一颗头冒出地面的蔻依,表情瞬间散发出光采,让亨丽不禁心想,没想到竟然有这一天,她会对我露出天真无邪,宛如小狗般的笑容。
「亨丽埃塔!终于找到你了!」
○
提著爱刀在月光下奔驰的慧太郎,察觉到敌人正慢慢从混乱中调整过来。由于目标人物班瓦已经来到堡垒外头,所以〈圣乔治之剑〉的成员,也解除了包围的阵型,开始将四散于岛上各处的同伴集合起来。他们以口头方式仔细交流讯息,试图掌握这边的战力和手法,打算改用人数上的优势来布置战术。
「啧,还是被发现了吗……!」
自己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解决掉的,只有这三个分队而已。再将维多克和身为敌人的班瓦可能打倒的数量算进去,现在应该已经将〈圣乔治之剑〉的战力,削去一半了。
虽然到现在还没发现瓦雷里欧的下落,也还没遇上这次的最大难关班瓦,让人有些不甘,但正如那名骑士在满是无名氏的墓地中对自己所宣言的一样,这次他们的确拿出全力,变得更为棘手了。继续一个人勉强游走在战场上,实在太危险了。
「……蔻依她能不能安全无事地找到亨丽呢?」
眼前最担心的,果然还是这件事。慧太郎和维多克负责扰乱敌人作为佯攻,藉由引发骚动来诱使班瓦现身,蔻依再趁机潜入空无一人的冯坦奈尔堡。幸好,维多克从市政厅取得堡垒的结构图,也大致上推测出亨丽可能被囚禁的房间。接下来就是和时间赛跑了。
慧太郎一面思索,一面在夜色中奔跑,没多久便回到他们停靠蒸汽船的岛屿北侧。虽然蒸汽船做了一些伪装,看起来不那么显眼,但是万一被发现还是有遭到凿沉的风险,更重要的是,他很担心留下来看守的那名少女。
在海岸上发现她的身影时,慧太郎放下心中的大石,不过还是不放心地确认了一下:
「玛蒂娜,没有发生什么变故吧?」
「没有。非常无聊。」
看著呼吸微微变喘的慧太郎,玛蒂娜一脸平静地如此回应。在她身后无限延伸的漆黑海面上,有一艘相当大型的蒸汽船藏在岩石背后载浮载沉。接下来听到她以略为懒散的语气开口:
「也就只能晒晒月光浴而已。」
「……你好像还满悠闲的。我这里可是忙得要死。」
「你马上又要走了?」
「嗯。看来应该没时间休息了。接下来还是要麻烦你看著船──」
此时慧太郎突然闭口不言。因为他感觉到有人接近的气息。
目光一转,只见海岸的另一端冒出雪白的残影,是一群〈圣乔治之剑〉的骑士正朝这里狂奔而来。人数有五名,刚好是一个分队。果然和维多克所担心的一样,他们为了封锁我方的逃离手段,也分兵沿著海岸线巡视。
「玛蒂娜,你先退下。我马上就解决掉他们。」
「……等等。对方的样子不太对劲。」
玛蒂娜的话让他眉头深锁,但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在距离这边数公尺处停下的这些骑士,五个人全都散发著不寻常的气息。
用被逼上绝路的野兽来形容也不为过吧。每个人都翻著白眼,嘴角淌下好几条水线,甚至不再用兜帽遮住长相。握著武器的双手,也毫无章法地直直往下垂著。他们微微压低身子,从正面一步一步慢慢靠过来,虽然步法破绽百出,却反倒让慧太郎提高警戒。
「……怎么回事?这些人看起来完全不正常。」
「大概是用了禁药。是那种一个不小心,有可能要拿命来换的种类。」
禁药!他用眼神发出询问,而玛蒂娜改用拉丁语快速解释:
『是宗教暗杀者常用的东西。竟然连这个也用上了,看来他们真的不顾颜面,要尽全力达成目的呢。』
『你说那可能要拿命来换?太愚蠢了,为什么要牺牲到这种程度!』
『别问了,你先专心应敌!如果他们服用的是魔法药,战斗力会提升好几倍──』
玛蒂娜少见地语气强硬起来,在她说完之前,一道刃光突然朝著慧太郎的喉头射来。其中一名骑士在毫无徵兆的状态下,突然发动了十分骇人的突袭。当然,这种程度的攻击,还不至于让慧太郎来不及反应。
「……!」
挡下十字短刺的利刃后,无垢娘矩安却被对方压制住,让他大吃一惊。明明是难以施力的短剑,却发挥出这等威力,实在是超出想像的怪力。
陷入缠斗就危险了。慧太郎做出判断后,先在交锷的刀剑上发劲,让对手失去平衡,便立刻全力往后跳。而右手边另一名骑士的十字短剑,仅以毫厘之差,就刺在他原先的位置上。然而慧太郎甚至来不及反击,以惊人速度绕到背后的第三人,抱著两败俱伤的决心不顾一切展开突击。
慧太郎立刻弯腰压低上半身,像陀螺一样原地旋身,以回转的力道将敌人甩了出去。这是透过最低限度肢体接触,将对手投掷出去的柔术高段技巧。
一切都配合得恰到好处,骑士就这样轻飘飘地在空中飞舞。而这名白衣人飞行方向的数公尺之外,就是正往这里杀过来的第四人和第五人。大概是承受不住一个人飞过来的撞击力道吧,伴随著铠甲发出的巨响,三名骑士撞成一团倒在地上。
此刻,算是和这群骑士都交手过一回合了,慧太郎终于摆出最为擅长的蜻蜓架式。
敌方隔著一段距离,再度缓缓缩小阵型。他们似乎完全没有运用战术进攻的意图,大概是打算像刚才那样再来一次。
真棘手啊──他在内心苦恼著。虽然对方只是单纯靠蛮力硬攻,可是反过来说,自己的虚招也失去了作用。另外,他们似乎痛觉也变迟钝了,摔成一团的那三人,也像没事一样站了起来。再加上还得分神保护玛蒂娜,看来只用刀背攻击很难解决掉他们。
「……看来别无选择了。」
他已经下定决心。现在仍然不清楚亨丽是否安全,而班瓦恐怕也还健在。为了尽早控制事态,不能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
所以必须开杀戒了──当他下定决心,准备施展必杀的云耀时──
「慧太郎,让开。」
突然,背后响起玛蒂娜毫无起伏的声音,随即就看见她从身旁走上前去。
令人瞠目结舌。因为完全没想到对方会做出这种愚蠢的举动,让慧太郎一时没想到要拦住玛蒂娜。因此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的玛蒂娜,已经来到下一秒就有可能被那些骑士砍中的位置上。慧太郎忍不住发出哀号:
「你这个笨……」
「笨的是你。这是第三次了,你果然是个极度自我中心的人。」
然而玛蒂娜却无视于同伴的担忧,冷静地继续说下去:
「有时也该寻求身边的人帮忙分担责任。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说话的同时,她伸手探向那些平时从未见过,只有今晚才配戴在身上的大量装饰品,其中之一──绑在手腕上,像是某种民族工艺品的木制手炼。她捏住悬在上头如流苏般装饰的前端,轻轻扯碎后,随意拋向那些骑士。
下一刻,玛蒂娜徐徐震动声带。
『────────』
那似乎是一首歌。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觉得。
毕竟她所发出的「那个」,没有旋律可言。不是法语,也不是拉丁语,而是属于慧太郎不知道的语言,以突破天际的极高音域,唱诵单独一个发音。或许可以用单纯的尖叫来形容吧。
可是,「那个」却让慧太郎觉得是一首「歌」。
即使完全无法归类在现存的任何歌曲种类当中,但依旧是一首能够传达某种意图,使听者深受感动的「歌」。
而就在下一刻,产生了异变。刚才玛蒂娜扔出的手炼装饰一落到地上,那里便展开了一个巨大的几何图案。慧太郎不禁大喊:
「魔、魔法阵?」
他还来不及惊讶,魔法阵之中就猛力喷发出某种东西。
是树。
无数的小树扎根于大地,不断地增殖,就这样汇聚成一支粗壮的树干,而枝桠也开始朝四面八方延伸,最后还长出一片片嫩绿的树叶。转眼间,一棵媲美数百年树龄的大树,就屹立在大地上。
而脚边绽放出这种东西的骑士,还来不及反应就随著树的成长,被卷入半空中,五个人都被卡在树枝之间无法动弹。虽然意识还在,但至少失去了反抗之力。
没多久,玛蒂娜停下歌声。似乎有点困扰地歪著头说:
「……有点失败了。发动的效果太过头。」
发动?听不太懂。不,更重要的问题是──
「玛、玛蒂娜!你……是魔女吗?」
「嗯。我不是说过『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安全』吗?」
她若无其事地回答,接著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袋递了过来。
「嗯。」
「?这、这是什么?」
「香囊。拿去给上头的骑士闻一闻,这个有强力的催眠作用。」
慧太郎变得更加迷糊了。玛蒂娜看到他的反应,不知为何有点害羞地低下头去,两颊微微染上桃色。随后又补充了一句:
「……因为,我不太会爬树。」
○
「啥!玛蒂娜也来了?你在开玩笑吧,为什么她也──呜哇!」
逃出幽禁的房间后,和蔻依一起在堡垒中奔跑的亨丽,差点撞上墙壁的突起。因为光线非常昏暗,视野极为受限。
刚才蔻依冒出头来,和礼拜堂祭坛底下相通的这条通道,似乎是在敌方攻入城中时,用来避难的秘密通道,里头非常狭窄,连放置火炬的空间也没有。幸好蔻依带来了慧太郎事先交给她的,属于亨丽的一套装备,所以她才能放出几只模拟萤火虫的人工精灵担任前导工作,但是它们能改善的也非常有限。真亏她能提著一盏煤灯走过这条路啊,亨丽看著前方不远处,穿著一身铠甲的蔻依如此心想。
而这时候蔻依回话了。不知道为什么,以一种几乎像是在吵架的语气,回答先前的问题: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因为玛蒂娜也在担心你呀!难道还有别的理由?」
「她会担心我?总~觉得有点微妙,让我很难想像耶……」
「不只是她!慧也是,维多克先生也是,还有我也一样!大家都是为了救你才会来到这里!亨丽埃塔.法布尔!」
「……我知道了啦。我很感谢你们啊。可是,你为什么要那么生气啊?」
明明刚才见面的时候,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抱著自己。
「过了一段时间冷静下来之后,总觉得越想越生气!明明大家都为了你这么地拚命,结果你却瞒著大家这么多事情!」
「啊?瞒著什么?」
「你原本的性格!跟慧之间的关系!身为魔女的事实!还有『亨丽』这个小名!我从来都不知道,慧称呼你的方式,听起来和我祖父的名字一模一样!」
「……那家伙,居然没守住秘密。」
大概又是一时没注意说溜嘴,结果被她逼问出来了吧。照这样看来,搞不好连慧太郎的本名也曝光了。该不会连性别也被发现了吧?
「还有……!」
「?」
「最让人无法原谅的,就是你明明从一年前就开始讨厌我,结果直到今天才告诉我理由!既然你有这种想法,那就不能早点跟我讲清楚吗!」
「咦?不是啦,可是那是因……」
亨丽说到一半就不说了,因为她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而且也是因为觉得相当惊讶,蔻依居然会主动挑起这个对于双方都不怎么愉快的话题。
暂时的沉默充斥在两人之间。就在这段时间,她们终于走出小路,来到正常的通路当中。似乎是一开始就订好了逃离堡垒的地点,途中只见蔻依偶尔看看结构图,就毫不迷惘地一路迈步前进。亨丽追在她身后,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因为,就算讲出来也于事无补呀?我跟你就像水和油一样互不相容,除了冲突还是冲突。反正都能够看到结果了,一点意义也没有。」
其实她原本打算保持沉默的。毕竟只要态度明显一点,蔻依应该马上就能察觉自己对她的反感,何况她也从来不觉得有必要向蔻依坦白自己喜欢昆虫和〈虫〉的事情。可是最近这阵子,因为慧太郎出现的缘故,导致自己「孤高的面具」被蔻依看穿了,再加上今天的骚动,看见蔻依面对阿尔诺的态度,更是让她重新认识两人之间的鸿沟有多深。既然都发现裂痕了,再缩短彼此的距离也只会形成悲剧而已。她是这样想的。
所以她才会开口,把一切都讲清楚。为了不让对方继续抱著不必要的期待。
可是──可是蔻依却还是柳眉倒竖,提高音量怒吼:
「什么叫做能够看到结果?这是谁决定的!请你不要随便下定论好吗!」
「这……?」
「我不知道你究竟聪慧到什么程度,但是自以为什么都知道,在事情发生之前就自认能够预测结果的样子,我无法接受!这不是等同于在无意识下侮辱对方吗!嘴上说什么『反正你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稍微调查过罗休杰克朗的往事,结果这一年来就算只讲几句话,也几乎都会变成吵架!你光是靠这点交流就能了解我?真是让人目瞪口呆呢,亨丽埃塔!这种行为叫做『不懂装懂』好吗!你到底有多自恋才会做出这种事呀!」
趁著自己词穷就一口气骂个够,这下亨丽也开始火大起来了。
「这、这是怎样!突然间就爆发起来!还不是因为……这全都跟我讲的一样啊!我喜欢昆虫和〈虫〉,而你两边都讨厌,没办法接受呀!一定会在心里想,这种喜欢虫子的女生,实在无法理解,恶心得要命……」
「所以我刚才的意思是说,『我希望你能试著让我理解』呀!」
再一次,反驳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不想停也不行。这是自己第二次感到无话可说。
蔻依转头看著眼睛睁得圆滚滚的亨丽。她那双蕴含坚强意志的碧眼,多了微微的笑意。接著,可以感受到她的气势稍稍下滑。
「亨丽埃塔,你在白天的时候是这么说的吧?我们彼此之间都有著无法让步的部分……可是你错了。我的心中,并没有足以抬头挺胸,发下『无法让步』这句豪语的信念存在。因为,我的生存方式打从出生就已经被定好了。」
亨利.德.拉.罗休杰克朗,参与了招致罗休杰克朗家衰败的叛乱行动,却无法贯彻到底。因为这个缘故,从小到大不断提醒自己「要做一个真正的贵族,一个刚正不阿的骑士」一路成长至今的蔻依,一定对于这样的自己产生过无数次的疑问吧。这真的是「自己所选择的道路」吗?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难为情呢。无论起因为何,我的确为此努力过,持续朝著这个目标迈进,明明可以更有自信的……但是我的心中,总是有个声音在质疑。也因为有了怀疑,我才会对〈虫〉和〈裸虫〉产生无端的憎恨。」
「可是,既然这样你更应该──」
更应该无法让步才对啊。没有信念。姑且不论她对自身的评价是否正确,可是她的确是有充分的「理由」不能让步。然而,蔻依却摇摇头说:
「我觉得,有错就应该改正。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我自己。」
「………………」
「虽然我不像慧那么高洁无暇,但从现在开始,我希望自己能越来越接近一名真正的骑士。」
「……一个人真的有办法如此简单地改变过去的自己吗?」
简单──这种说法或许太过无礼。在说完之后,亨丽也有所自觉。可能是这样的想法写在脸上了,蔻依也面露苦笑说:「嗯,的确很难呢。」接著开口:
「首先,那个……先不提我的家族或祖父,老实说,我有点害怕昆虫。该怎么说呢,就是那种有很多脚的造型实在让人……」
「可是,你还是想试著和我妥协吗?因为你想跟我和平共处?」
「是的。可能要花上一些时间……但是能不能请你相信我?」
笨蛋,我当然相信呀。这还用说吗?因为你白天甚至为了自己讨厌的〈裸虫〉奋战,逃跑的时候还帮忙扶著对方。而且为了救出一个喜欢昆虫的女孩,不惜冒著生命危险跑来这种地方。这种择善固执的正直脑袋,谁不会相信呢?
但是,亨丽才不会把这些真心话说出来。
被抢先一步了──因为她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同样是受到慧太郎的正直所吸引,可是亨丽无法做到像他这种程度,所以才会对他又爱又恨,可是蔻依却抢先一步,开始打算改变自己。
这让她觉得有些不甘心,感觉自己似乎输了。
所以在对抗意识的影响下,她所说出口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话语:
「……好啊。既然这样,那我也勉为其难地,稍──微让步那么一点点好了。」
「先、先等一下,亨丽埃塔!你不能这么做!我已经从慧那里听说了!在昆虫和〈虫〉的研究上,你究竟投注了多少心血──」
「不是啦,才不是在讲那个!关于那方面的事,我可是宁死也不会让步喔!」
「那、那你所说的让步是?」
「我是指讨厌贵族和讨厌有钱人!虽然这两者你都有份……不、不过那也没办法,我就稍微不要对你那么坏好了!你就忍耐著,暂时先这样喽!」
亨丽似乎突然觉得害羞起来,讲到后面舌头都打结了。过去老是吵个没完,到了现在却对她说「我们来做朋友吧」,感觉不是很像不太会与人交往的小朋友吗?不,的确就是这么回事呢。
蔻依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即就忍不住轻轻地笑了出来:
「──好的。那就请你多多关照喽,亨丽埃塔。」
「~~不、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好不好!害我全身都要痒起来了!」
「哼哼,害羞了吧?你这样看起来更可爱呢。」
「闭、闭嘴啦!话说回来,还没到出口吗!」
「差不多了。走完这条通道就会看见──」
但是在她回答完之前,终点就先到了。由于忙著讲话,一路上又只是跟著蔻依的脚步前进,只觉得视野一下开阔起来,满天星斗尽收眼底。
已经走到室外了。话虽如此,她们依然还在堡垒的范围内,这里看起来像是个诱敌深入,再从城墙上以弓箭围歼之用的中庭。终于从沉闷石壁带来的压迫感中解放,亨丽跑著跑著,觉得心情有些舒畅起来,但是──
「唔,亨丽埃塔!」
却在片刻后,跑在前方的蔻依忽然停下脚步,对自己出声示警。
理由一目了然。就在前方不远,大致位于中庭中央的位置,伫立著三个人影。
「──哎呀,又是你啊。总觉得今天是个走到哪里,都会遇见调皮女孩的日子呢。」
难道是我的倒楣日吗?站在中央的男子率先发话了。虽然语气轻佻,手里却提著出鞘的长剑。站在他两旁的白衣骑士,也早已拔出十字短刺。
「……瓦雷里欧.贝鲁斯柯尼。」
「你好啊。半天不见了呢,罗休杰克朗家的大小姐。」
听见蔻依面露紧张地说出自己的名讳后,这名梵蒂冈的圣骑士却以轻松的口吻打了招呼。这名只和亨丽说过几句话,身为〈圣乔治之剑〉指挥官的男子。
「这样啊?你平安救回这位人质小姐啦。这下可是被抢先一步了呢。」
「瓦雷里欧先生,你为何会在这里……?」
「没有啦,本来只是为了预防潜入部队万一失败,我才做为后备小组率先潜入堡中喔。因为外面的同伴露出马脚,被班瓦抢先偷袭了。所以嘛,我就乾脆留在这个安全的堡垒中,向部队下达指示不是更好吗?」
「……那么,可以让我们过去吗?我们现在有急事要处理。」
亨丽一边拔出背上的鸟铳,一边这么说。因为早就猜到对方一定不会点头同意。从他先前所说的「抢先一步」就能大致推断出来了。
「这就没办法喽。我们也正好在找你呢。不过嘛,你会跟罗休杰克朗家的小姐在一起,倒是让我满意外的。」
「哎呀,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呢?」
「嗯,只是很简单的请求而已。就是想拜托你,叫外面闹个不停的那位武士小姐,还有那架吓死人的军用自动甲胄里的人啊,现在就举双手投降好吗?」
果然是这回事啊?亨丽嘴巴撇成了ㄟ字形。这个男的打算把应该被留在堡中当人质的自己,再度拿来当成人质利用。
「怎么老是有人把其他人当成货物看待……!我拒绝!我才不是那种被囚禁的公主呢!只有我一个人变成大家的累赘,这种蠢事我可不想再来一次呢!」
「唉唉,那还真教人遗憾啊。到现在还有机会和平交涉,这种事果然是我想太多了呢。不过嘛,无论你觉得讨厌还是怎样,要是不乖乖听话,我们可就伤脑筋了──」
或许是外头的战斗仍在持续中的缘故,瓦雷里欧似乎真的觉得很失望,嘴上不停地抱怨。随后他面色一正,开始走了过来。两旁的骑士也自动跟了上来。
「──总之呢,先做好缺手缺脚的心理准备喔!」
「你觉得,我会容许你做出如此残酷的行径吗?瓦雷里欧.贝鲁斯柯尼。」
面对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对手,蔻依以充满决心的语气加以回应。她早已卸下箱子,从中取出护手刺剑与左手匕首了。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身为蝙蝠贵族的罗休杰克朗。只看见眼前的正义,最后摔了个大跟斗,难道就是你们家族的家风吗?所以你才会不懂得折衷,到了这个地步仍然把朋友放在第一位,拚死挣扎呢。算了,真要说起来也是很合你们家的风格啦。」
「!」
只见蔻依肩膀剧烈起伏──「他只是在挑衅,不要上当!」亨丽连忙这么提醒她。
不过蔻依却抢先开口了。但是她「套话」的对象不是瓦雷里欧,而是亨丽。
「……亨丽埃塔,刚才你曾说过要对我让步,是不是?那么,可否容我得寸进尺,再提出一个要求呢?」
「?你、你干嘛突然讲起这个?要是想叫我逃走还是退下,那就免谈喔!」
「不会的。是关于称呼的事情。」
「称呼?难不成,你想用『亨丽』这个名字叫我吗?」
「啊,不是。虽然这个提议让人有些心动,但是有可能会跟祖父的名讳混淆──我想请求你的是关于我的称呼。我想把这个,当作这一战的报酬。」
蔻依静静凝聚战意,持著双剑与走上前来的瓦雷里欧相互对峙。而自然而然剩下的两人,大概是打算留给亨丽吧。而在理解蔻依想要的是什么之后,亨丽紧紧握住鸟铳的握把,表示同意:
「……好吧。现在还是用那个我不怎么喜欢的『级长』。如果你真的打赢那家伙,我就会好好地用名字称呼你。反过来说──你要是输了,就得降格成『丧家之犬』哟!」
站在身旁的蔻依笑了。就像是扫去一切烦恼般,饱含力量的一抹笑容。
「明白了!实在是很像你会说的高傲语气呢!我心中彻底燃起战意了!」
同一时间,蔻依往脚下的草地一跺,便冲了出去。同一时间,瓦雷里欧挥出手中长剑。
其余两名骑士,对于两者的冲突视若无睹,为了捕捉亨丽,像是猎人放出的猎犬般一拥而上。亨丽则是牢牢盯著敌方动向,拉下鸟铳的击铁。
○
「唔,刚才的声音是?」
慧太郎有些心惊,望向忽然发出声响的方向。即使在夜色的笼罩下也能清楚看见,堡垒的某处冒起烟尘。要是作战计画顺利的话,堡中应该不会发生战斗才对。
「大概是魔法。刚才一瞬间闪过类似的光芒。」
开口的人是玛蒂娜。她似乎很舒服地,整个身子窝在慧太郎怀中。因为考虑到,若要制伏那些经由服药强化的骑士,需要藉助她身为魔女的力量,只好像这样带著她一起行动。虽然蒸汽船无人看管有点伤脑筋,但他也考虑过若有不测,还可以去抢瓦雷里欧他们的船。只是没想到,竟然会被她要求「公主抱」啊。
总而言之──慧太郎说道。按照玛蒂娜所说,表示有两种可能性。
「魔法?这么说,是瓦雷里欧?还是说……」
「是亨丽埃塔的魔法喔。那是典型的简易型近代魔法。大概是半吊子的知识学太多,太依靠力量了,术式本身的构成也有点杂乱呢。再加上与火药并用,特徵太明显了,一下就能认出来。」
慧太郎语带保留的部分,却被玛蒂娜很自然地先说出来了。这让他不禁脸色微变。
「……你知道亨丽是魔女的事情啊。那么,她也知道你的身分?」
「她不知道喔。因为她没问,所以我没告诉她。」
一派轻松地如此回答后,玛蒂娜切换成拉丁语:
『她呀,平常就太过依赖魔法了。每次只要犯下什么严重失误,就会用药物操作其他人的认知或记忆,所以偶尔身上会带著独特的气味。只要是懂这方面的人就会注意到喔。』
『虽然已经问过好几次了……玛蒂娜,你究竟是什么人?』
『才不告诉你。挖掘别人的过去,太没有礼貌了。』
一如所料,她并未正面回答。就算被别人抱在怀里,她还是依然故我。也许从自己双臂传递过去的震动恰到好处吧,偶尔甚至会看见她露出快睡著的表情。
『这个暂且不提,你现在想怎么做?既然亨丽埃塔使用了魔法,就表示你从宿舍带来的装备,已经确实交到她手上喽?而且这个时候,堡垒里面也开战了。』
这的确是令人烦恼的地方。虽然亨丽已经与蔻依会合,但不能就此放心。可是外面也还有敌人尚未解决,也还没找到班瓦的下落,也不清楚维多克现在的所在位置。是要继续按照计画行动呢,还是临机应变?
这时,慧太郎在前方数公尺的黑暗中,又发现五道白影。
「玛蒂娜!」
被点名以后,玛蒂娜扯碎项炼的一部分,用指头弹向那群人的方向。就在下一刻,她的双唇又传出既非尖叫也不是惨叫的「歌声」,落在地面的装饰品零件,又开始猛烈成长起来。敌方甚至来不及发动攻势,就被蔓延的树根和枝桠吞没,不过和海岸边见到的巨树相比,规模小上许多。
慧太郎迅速放下玛蒂娜,奔向无法动弹的骑士们,拿出暂时保管的香囊让他们一一昏厥,虽然有点费功夫,但是值得这么做。
「嗯。」
大功告成后,玛蒂娜理所当然地伸出双手。强忍著些许的羞意,慧太郎抱起她娇小的身躯,再次拔足狂奔。
他边跑边回头查看,那棵以不明原理成长茁壮的植物,叶子突然急速变色,树干和根部也瞬间消瘦下去,反过来变成渐渐枯萎的过程。看来若是玛蒂娜不继续唱下去,就会在短时间内变成那样。还是搞不清楚原理为何。
话虽如此,这下已经靠著同样的手法,解决掉四个分队。因为太过顺利,反而有些毛骨悚然。
『……真的很厉害啊。是槲寄生的种子吗?那也是所谓的「简易什么什么的魔法」吗?』
『那确实是简易型的,但是请不要把这种术法,和太过仰赖咒物的近代魔法混为一谈。我可是拥有更为正宗的魔女血统呢。凯尔特魔法的使用者最近越来越罕见了喔。』
是这样啊?不过就算说是凯尔特魔法还是什么的,自己还是一头雾水。
『虽然刚才已经说过,但我还是要提醒你,我是魔女这件事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喔!就算是同为民间魔法师的亨丽埃塔也不行。知道吗?』
『我知道啦,这就是你答应帮忙的条件对吧?我会守住秘密的。』
『那就好──那么,我还是要再问你一次,堡垒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听到这个问题,慧太郎稍微犹豫了一下,但立刻就下定决心。〈圣乔治之剑〉的兵力应该已经削减很多了,而维多克靠著那架顽强的自动甲胄,应该能和〈虫〉耗上一段时间吧。说到他自己,在心情上也希望先赶到亨丽和蔻依的身边。
不过就在此时──堡中再次响起爆炸声。这次的规模比之前小得多,从慧太郎这边也无法确认有没有激起烟雾。但刚才那道瞬间闪过夜空的光芒,似乎带著深深的蓝紫色。慧太郎脑中想起白天在十字路口的那一战。
而实际上,玛蒂娜就像是要补足慧太郎的猜测一样,这么对他说:
「……刚才的魔法光和亨丽埃塔的不一样。我想那应该是源自十字教的一种圣灵魔法。」
「这、这么说,果然是瓦雷里欧喽?可恶……!」
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可以犹豫了。慧太郎迅速改变方向,前往自己的两名友人所在的冯坦奈尔堡。玛蒂娜望著他的左眼,在慧太郎怀中微微僵住,但是他已经无暇留意到这个反应了。
○
撕裂夜雾的银光,令人眼花撩乱。时而华丽,时而狞猛,不留给敌人一丝喘息空间。
简直像是在空间中罗织出一张稠密的大网。又像是一场迎面而来的倾盆大雨。
和那名凝聚威力于一击的黑发少女不同,这是完全只为追求极速而强化的剑技。由于本来只是爱好运动的贵族用来决斗的技法,并不像杀人技巧般化繁为简,反而显得有些花俏,但对方的出剑数量和速度弥补了不足。实在相当棘手。
「……真是的,一个一个都那么麻烦。就连那边的那位小姐也一样。」
若要用长剑将刺击一一挡下,实在应付不过来,于是瓦雷里欧透过细碎的步法,以及上半身的摆动,惊险地闪避著蔻依的连续攻击,同时不忘以眼角余光观察,两名部下与那名叫做亨丽埃塔的女孩的战况。看得出来,部下进攻得不顺利。毕竟对方不只拿出鸟铳,还配合著榴弹和魔法来攻击。只靠两个人或许难以应付吧。
「哎呀呀,没想到竟然是个魔女。看来今天真的是我的倒楣日。」
「你还有空耍嘴皮子吗!」
蔻依见状大喝一声,自信满满地展开突击。瓦雷里欧看穿了她的动作太大,彷佛将黑夜卷起一般让身体旋转了半圈,闪过这一刺,接著倾注浑身气力,从腰际刺出长剑。以左手匕首的剑锷为盾,勉为其难挡下这一击的少女,却因用力过当而连连后退。瓦雷里欧当然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毫不留情地穷追猛打。
「怎么啦,怎么啦,这位大小姐?要是被我干掉的话,罗休杰克朗的家名会哭泣喔。」
「唔……!」
蔻依发出闷哼,继续向后退,好不容易终于找回身体平衡时,只见瓦雷里欧将手指从前臂护甲一路滑到剑身上,发动了他之所以获得圣骑士这项殊荣的原因。魔力构成的斩击斜斜飞出,抢先封锁了对手试图往旁边逃走的退路。
「你、你为何到现在还死咬著任务不放呢!你们明明已经没有胜算了!你心里应该也明白啊!」
「嗯,说得也是!毕竟在被你们缠住的这段时间当中,待在外头的同伴大概都死光光了!更别说还想要处理掉班瓦先生了呢!」
「那究竟是为什么!」
瓦雷里欧挥剑斩向那名和许多年轻人一样,喜欢把道理挂在嘴边的她。交叉的双剑,和瓦雷里欧的长剑撞在一起,火星四溅,意外地呈现僵持状态。隔著手中武器正著自己的那双碧眼,耿直到令人心烦。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于是瓦雷里欧在这极为接近的距离下,对她轻轻地说话。因为,他也完全没有想要隐藏的意思。
「因为除了梵蒂冈,我们也无处可去了。像我们这种不知混杂何种血脉的劣等集团,只要失败过一次,就谢谢再连络啦。更别说像是现在这样出丑了,身为无能指挥官的我,无论如何都逃避不了被追究的责任。」
「你……?」
「──只要我这样讲,就能让你稍微产生动摇呢?这可是赚到了。」
瓦雷里欧突然发难,用膝盖猛力撞上对手的腹部。力道之强,要是没有配戴铠甲,后果不堪想像。身体凹成ㄑ字形的蔻依,立刻躬身往后一滚,拉开距离后迅速站了起来。但是刚才的攻击还是十分见效,她举著剑保持警戒,嘴里却吐了一地。如公主般秀美的容颜,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口水和未消化的食物沾在脸颊上头,模样相当凄惨。
但是,她望向这边的眼神,依旧坚毅不屈。瓦雷里欧顿时觉得有些索然。
「你、你这个人实在是……刚才那些都是乱编的吗?」
「怎么会呢。全部都是真的喔。看见是由我这样的年轻人带队,你心里多少有底吧?只要能帮他们擦屁股,就有相应的肥料能够栽培我们,这就是上头的方针喔。」
没错,所以我们才得以生存。所以才会被收留,才会接受训练。像瓦雷里欧这样拥有魔法素养的人,日子过得还不差,但是其他的部下,过去究竟经历过什么样的惨事呢?
「可是,梵蒂冈这样对你们,所以你们就得唯命是从吗!」
真是烦人啊,瓦雷里欧在内心暗骂,又冲了上去。蔻依仍未从膝蹴的伤害中恢复过来,身体左右摇晃还站不太稳,就被瓦雷里欧趁机连番攻击。
「我们也只能听命行事呀!不管怎么说,对方可是世界最大的宗教派阀!要是背叛他们,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不能逃跑,也不能失败!我们就是这样过活啊!怎样,想要同情我们吗!」
「太荒唐了……!」
蔻依以难看的动作尽力防下攻击。瓦雷里欧继续滔滔不绝:
「我最大的失算,就是没想到你们比想像中更不懂事,就为了一个跟死人没有两样的〈裸虫〉,居然蠢到一直妨碍我们到最后!要是一开始就把他交给班瓦先生,你的朋友搞不好早就安全脱身了!可是,你们偏偏选择『战斗』!哈,真是笑死人了!」
在他的叫喊声之下,兵器来回交击,其中还夹杂著魔法。瓦雷里欧十分谨慎,不让蔻依近身,也不让她拉开距离,只是不断让她累积疲劳,直到最后一刻才会露出獠牙。这是宛如狩猎一般的战法。
「罗休杰克朗,我原本以为你和你的同伴不一样,脑筋会清楚一点!毕竟你是过去干下那种蠢事的男人的孙女啊!那个同情大多数弱者,无法舍弃他们,到最后却失去一切的可怜小丑!看到那名先人犯下的过失,要是你有一点点反省之意的话,就该采取更顾全大局的行动才对啊!可是……!」
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愤慨到这个地步?不管是这个贵族女孩也好,那个东方少女也罢,为什么会让自己恼火到这种程度?
对于这些明知故问的问题,瓦雷里欧一面挥剑,一面露出自嘲的笑容。
唉唉,有够麻烦啊。这个任务真的很讨厌。好想快点回家睡觉,已经不想再干这种苦差事了。
「我……我……就算这样……!」
蔻依的动作终于开始出现异状。虽然勉强保持平衡,但是没有受到铠甲保护的身体各处,已经被划出好几道伤口。虽然都是轻伤,但光是失血,就会削减专注力。等到紧绷的神经撑不下去的那一刻,就是她生命的尽头了。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骂不还嘴,是怎样啊!会不会太丢脸了!」
「亨丽……埃塔……?」
是那个魔女女孩子。灰头土脸的她,脚边躺著两个无法动弹的人,那是自己的部下。她顶著乱糟糟的枯叶色长发站在那里,却给人一种高雅而坚毅的感觉,毅然的态度让人不禁停下攻势,看得出神。
「怎么做是对的,怎么做是错的,哪有那么容易下定论呢?谁又能预知最后一定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不管做了再多的努力,有时就是没办法得到回报呀!可是,因为这样就乾脆选择『什么也不做』吗?」
「────!」
「在事情发生之前就自认能够预测结果,让人无法接受!说出这番话的人,不就是你自己吗!既然你敢这么说,就拿出毅力来证明呀,级长!我才不要跟丧家之犬交朋友呢!」
既然那边的战斗都已经解决了,她又为何不和自己的朋友联手呢?只是在旁边高喊著不知算是说教还是加油的话语,接著就双手抱胸,摆出只打算观战的架式。这样的行动,让瓦雷里欧难以理解。
但是──
「呵呵。」
蔻依却笑了出来。
面对如此不利的处境,竟发出如小鸟啼叫般微弱,却爽快无比的笑声:
「──是啊,我明白了,亨丽埃塔。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并不代表一切。倘若害怕行动造成的后果,只是蹲在原地不动,那就犯了放弃自行选择的错误……这是慧和阿尔诺先生,让我学会的道理。」
「……你到底在说什么?脑袋没有问题吧?」
「我的意思是,这次我要凭藉自己的意志『做出选择』喔。」
听到瓦雷里欧备感意外地发问,她缓缓抬起护手刺剑向对方示意:
「因为害怕自己会后悔而裹足不前──为了不再犯下这种错误,我要在这里选择将来前进的『道路』。」
「………………」
到底是为什么?现在蔻依还是喘个不停,疲劳也几乎没有缓解,手脚很没出息地不断颤抖,满身疮痍,羸弱不堪。可是她望向瓦雷里欧的凛冽双眸──那双烧著熊熊烈火的翠绿色双瞳,此刻却显得如此高洁,令他畏惧。
因为过去从未有人「伸手拯救」自己,所以自己才想变成「有能力救人」的人。
可是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这一路上做的事情,和期望完全相反,脸上除了冷笑,再也做不出其他表情。而这样的自己,心中却涌起某种莫名的情绪。
「……贵族……吗?」
现在徒具其名的空洞存在。只懂得虚张声势,甚至让人怀疑,过去是否真的存在配得上这个称号的人。但是这个名称,本来代表的不是地位,而是指拥有「灵魂上的特权」的高贵之人。
蔻依笑意渐深。你终于察觉到了吗?她的表情就像是这个意思。
「请你好好见识见识吧,瓦雷里欧.贝鲁斯柯尼!这就是蔻依.艾曼纽.德.拉.罗休杰克朗的『骑士道』!我──并没有那么机灵,不会权衡利弊才决定如何行动!」
在高喊的同时,蔻依直直冲向瓦雷里欧。虽然她的突击太过单调直接,但是瓦雷里欧还是决定正面回应。因为他觉得刚才已经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心意,所以自己非得回应眼前的少女不可。
但是就在下一秒,她所采取的行动,让瓦雷里欧大吃一惊。
头发。
不知道为什么,蔻依边跑边解开盘在脑后的头发。
随风飘散开来的金色长发,在月光的照耀下,宛如坠落地面的星星般光彩夺目。但是实在搞不懂她这么做的意图。在进行白刃战时,长发只会妨碍行动而已。
「……!」
不,这种问题已经无关紧要了。就连胜负也无所谓了。做为一个眼睁睁看著同伴接连死去,夹著尾巴苟活到最后的指挥官,只需要坚持到最后,为了任务而死,替自己犯下的失误负责就好。瓦雷里欧一反常态放声咆哮,气势惊人地斩出一剑,就像要把对手连人带剑一起斩断。
响起高亢的互击声。他全力的一斩,被左手匕首的剑锷挡下。可是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到最后,这名少女还是只会防御和反击这一千零一招而已。
瓦雷里欧将早已准备完成的魔法,隔著左手匕首从零距离解放。
划出一道蓝紫色的斩线。就算是锻造得极为坚韧的盾剑,在极近距离下也等同于薄纸一张。就连躲在武器后面的蔻依,也能一起轻松斩断吧。但就在即将出招的前一刻,对方施加在剑上的压力突然消失了。连同眼前的敌人一起消失。
瓦雷里欧嗤之以鼻。这也早在他预料之中。
「想逃──!」
魔法闪光瞬间点亮夜空。这瞬间,瓦雷里欧透过双眼确实看见了。
看见为了闪避光芒而将身体侧移,试图绕到自己侧面的蔻依──不对,正确来说,只是看见从自己的视野边缘横掠而过,她美丽的「金色发梢」。
自己绝对不会看错。所以也省下转身面向对手的步骤,直接横劈一剑,扫向对手预定移动的位置。以绝对无法逃过的速度斩了过去。
剎那间,他确信自己获胜了。好歹也回敬了一次啊,他在内心毫无尊严地发出喝采。
已经不记得上次在胸前划十字是什么时候了,变得如此低俗不堪。这样的结尾倒是很适合这样的自己啊。烂透了的任务,烂透了的赢法。
「!」
但是,仅仅过了一瞬间。
从自己完全无法想像的方向,就从自己的正面,而且还是几乎贴地的位置,那只护手刺剑的剑尖,就这样往胸膛深深地斩了过去。
○
在亨丽的见证下,血沫顿时四溅于中庭,其中一方双腿一软,不支倒地。
最后的攻防实在太过快速,外行人的眼睛根本看不清楚。但是若只要看谁还站著就是胜利者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就是蔻依.艾曼纽.德.拉.罗休杰克朗。
「……因为你……太依赖眼睛了。瓦雷里欧……贝鲁斯柯尼。」
望著倒卧在草地上,一动也不动的瓦雷里欧,蔻依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说话。似乎就连沉浸在胜利余韵的气力也没有,随后武器便从她的双手落下,一个踉跄就要不支倒地。亨丽有惊无险地从旁边撑住了蔻依。先前一直忍耐再忍耐,坚持不插手,可是一看见分出胜负,她就连忙跑到蔻依身边。
蔻依开口对她说话。就这样靠著亨丽的肩膀,打从心底开心地说:
「哈、哈哈……你……看见了吗?我做到喽,亨丽埃塔……」
「──嗯嗯,辛苦你了。不过嘛,这也算是爆了个大冷门吧?」
她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这么说。但其实亨丽也因为松了好大一口气,膝盖都软了。由于之前她感觉到,这一战对于蔻依来说有重要意义,所以她才忍著没有插手,可是如果对方因此而丧命,她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吧。
「所、所以……你要遵守……约定喔……」
「我知道啦。所以你不要再勉强站著了,赶快躺下来休息。之后我会叫你起来的。呃~你、你听懂了吗,蔻依?」
像这样叫著她的名字,蔻依就露出满面的笑容。只不过是得到了自己这种爱虫女孩的认可,为什么可以开心成这样呢?那张笑容就像幼小孩童一样清澈无暇。
「……不好意思……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到最后,蔻依突然瘫软下来。面对一口气倍增的重量,亨丽连忙改用双手撑住,慢慢让已经睡著的蔻依躺在地上。接著她环顾了一下周遭的惨状:
「啊~果然还是非得帮那些骑士治疗不可呢。」
因为蔻依没有受到任何致命伤,所以可以晚一点再处理。但是那两个被自己用魔法弹击飞的骑士,还有瓦雷里欧,要是放著不管可能后果不堪设想。如果让他们死掉,自己晚上肯定会睡不好。无奈之下只好翻翻腰上的小袋子,打算从里头取出魔法药。
但在她拿出药品前,忽然间──
「亨丽!」
这样的叫声,和十分惊人的巨响,几乎在同一时间从两个不同方向传了过来。
发出叫声的人是慧太郎。自从白天在伊苏的十字路口短暂会面后,总觉得好像很久不见了。长得像女生的那个助手,不知为何将玛蒂娜抱在怀里,站在城墙上。他应该是直接翻过城墙,走最短路径来到这边吧。
反观那声巨响,则是来自相反的方向──从亨丽身后的城墙响起。
她回头一看,竟是黑色涂装的军用自动甲胄,与断头螳螂缠在一起,双双倒在地上。从墙上开的大洞往外看,他们似乎是一面交战,一面冲破城墙跑进堡垒当中的样子。双方都像是经历了一场死斗一样,模样相当壮烈凄惨。
断头螳螂看起来大概命不久矣。就连从压在上头的自动甲胄底下爬出来都无法办到。再生能力好像也不足以治愈身上的创伤了。反观自动甲胄这边,也是从各种破损部位中,不断喷出蒸气或昂菲尼恩燃料,几乎丧失行动能力。
但就在片刻之后,那架自动甲胄的上方部分打开一个大口,维多克从中现身。可能是打斗太激烈,额头上还淌下一条血线,脚步有些蹒跚,费了点工夫才从机体上来到地面。
看了断头螳螂一眼后,维多克才发现亨丽的身影,挥挥手致意。而这时候慧太郎已经来到她的身边,也将抱在怀中的玛蒂娜放了下来。
「唷。看来大家都平安无事的样子。没有人被幸运女神拋弃呢。」
「……是的,幸好没事。还好维多克先生也没有大碍。」
慧太郎深有同感地回答。接著他面向亨丽,一脸担心地问个不停:
「亨丽,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会痛?有受伤就要讲出来,不要忍著喔!」
「我、我没事啦。你还是一样老是爱操心……就我个人来说,反而觉得难得穿出来的洋装破到不能穿的事情,才更让我受伤呢。」
「裙子明明是你自己撕破的。」
毫无抑扬顿挫地说话的人,就是玛蒂娜。根据蔻依的说法,她其实也是担心自己才会跑来这边的样子,于是亨丽稍微抬起手打了个招呼。紧接著对方也有样学样抬起手来。总觉得她今天变得有些积极呢,害她不由得浮起笑容。
之后,慧太郎看见中庭的破坏痕迹,以及倒在地上的瓦雷里欧,不禁喃喃自语:
「瓦雷里欧他难道是被蔻依打倒的?」
「……是啊。我只有在旁边看而已,她一个人把功劳全抢走了呢。」
「这样啊。我的预估完全错误了。她伤得重不重?」
「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啦,没事的。」
经过这番交谈后,亨丽忽然想起还被压在自动甲胄下的断头螳螂,有些担心地转头望过去。看来已经开始化石化了,从躯体的末端开始渐渐变白。大概是看见亨丽的反应吧,维多克带著歉意开口解释:
「抱歉啊。我也有考虑到你的心情,尽可能想要只做到将它击退就好,但是完全没有机会留手。就像你看到的,几乎得要用一架自动甲胄,和它以命换命才行。本来以为让它受点伤就会知难而退了,可是它却异常地执著啊。」
「……这样啊。我想是因为『他』凭著自己的意志,誓死效忠班瓦的缘故吧。」
「自己的意志?」
慧太郎惊讶不已。因为他并不知情,所以有这种反应也很正常。但是亨丽早已察觉到了。班瓦之所以不需要魔法,就能让〈虫〉听命行事,恐怕就和慧太郎在斩伤圣甲虫凯布利和高脚水黾,使「他们」屈服之后,能够心灵相通的现象一样。她猜想这应该和〈虫天之瞳〉的力量有关。
「慧太郎,你已经跟班瓦……?」
「?啊,我还没遇见他。接下来才正要去寻找他的行踪。」
「慧太郎,那你先别急著走。我之前才知道,那家伙啊,跟你一样有──」
但是在讲到关键之处时,慧太郎突然面色凝重起来,转头望著某个方向。就在刚才亨丽也回头查看过的自动甲胄与断头螳螂倒在一起的位置,片刻后,有道身影踩著飘忽仿徨的步伐,出现在那里。
是班瓦。
大衣和双臂的镰刀上,都沾满了别人的血液,看起来就像是死神的化身。
虽然曾经暗地里期待,他会与〈圣乔治之剑〉同归于尽,但事情发展果然不可能这么凑巧。慧太郎默默地将手放在刀柄上。
然而,班瓦只在一瞬间望过来一眼,并没有立刻开战的意思。而是往现在几乎完全化石化的断头螳螂走去。
「……鲁道夫。」
他在一旁跪下,轻声呼唤。嗓音中隐约露出复杂的感情。
断头螳螂像是在回应一样细细鸣叫。班瓦用他满是血渍的手,轻轻抚摸对方受创到看不出倒三角形的头部。鲁道夫又鸣叫起来,或许是这个场景令人感伤吧,螳螂这次的叫声听起来有些开心的样子。班瓦从兜帽底下阴郁地低声说道:
「……丑陋又可怜的怪物啊。所以我才叫你不要太亲近我,是不是?就因为随著愚者追求真理,连你也落到这种下场。好不容易捡回的性命也浪费掉了。」
鲁道夫发出鸣叫。一次又一次地鸣叫。彷佛要在生命走到终点之前,尽可能地回应班瓦对自己诉说的话语。彷佛对于拋下他一个人先离开,打从心底感到抱歉。
没过多久,化石化蔓延到头部。那一刻,在鲁道夫映照著自己身影,发出声响渐渐白化凝固的复眼当中,班瓦究竟看见了什么呢?只见他露出小小的微笑,向伙伴说出道别的话语。那是亨丽第一次见到的,班瓦的笑容。
「嗯,没错。你死了也好,我们这辈子都活得很辛苦啊。」
啾────……鲁道夫发出一道极为高亢的鸣叫声。
大概是临死前最后的感叹吧。因为「他」一动也不动了。
之后,依循无法回归大地的〈虫〉的宿命,转化为异形的化石。
「………………」
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每个人都不发一语。班瓦似乎舍不得离开鲁道夫身边,而亨丽等人也觉得此时不宜打扰,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冷血到甚至被称为死神的这个男人,默默哀悼朋友之死的这段时间,怎么有人能够打扰呢?
不过并没有过太久──班瓦毅然起身,转身面向众人。
「让各位久等了。」
他简短地说完后,摘下兜帽。融合螳螂特徵的面容上,已经找不到半分如刚才流露的哀愁,只剩下锋锐到宛如结晶化的杀意。
即使如此,亨丽还是忍不住出声询问。因为她实在非常地在意。
「……你和『他』……那个,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你指的是鲁道夫对我的亲近吗?真是奇怪的问题。那家伙本来被养在一间豪宅里,屋主是我在普鲁士王国亲手拯救的魔书持有者。鲁道夫这个名字也是那个男人取的。」
「什么!饲养断头螳螂?」
「那是个喜欢搜集神秘物品的富豪。据说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拿到魔书。除了鲁道夫之外,那个男人还搜罗了许多〈虫〉,乃至于〈裸虫〉的小孩,当作宠物养在笼子里。根据本人的说法,大多是透过走私从海外运来的。」
班瓦的话让慧太郎反应相当强烈。亨丽也无法当作普通的奇闻轶事来看待。因为就在几天前,熟识的尚正好遇上相同的遭遇,成为走私集团诱骗的受害者。
「只是一时兴起放它自由,结果它似乎认为我对它有恩,不管怎么赶都赶不走,一直缠在我身边……那只将到手的自由舍弃掉的蠢〈虫〉,或许能理解同为束缚之身的〈裸虫〉的苦恼吧。」
这段话只有亨丽才听得懂。过去成功逃离梵蒂冈的秘密设施,理应恢复自由的这个男人,现在却仍然被囚禁于名为「救赎」的牢狱之中。
朝著众人走来的班瓦,在一定的距离停下脚步。慧太郎也理所当然地做出回应,迈步向前。他一面前进,一面轻轻向对方说:
「阿尔诺先生要我转告你。」
「?什么事?」
「『我会忍耐痛苦直到最后。』──他拜托我这样转告你。」
一听见这番话,班瓦的表情突然转而愤怒起来。就连不明白事情经过的亨丽,也了解话中含意。阿尔诺他──已经时日无多的他,还是拒绝了死神的诱惑。
「……你多管闲事耍了小聪明吗!假借善意之名,蛊惑了他的心智!」
「不是,我什么也没做。这单纯只是他的选择而已。」
「选择……?你说选择?你用这种东西逼迫他?这对他才是最残忍的做法吧!明知道注定会死,居然还延长他经历痛苦的时间?」
慧太郎紧紧握住掌中的刀柄,亨丽感受得出来,他背后涌现的恐怖气息,渐渐膨胀起来。但是不知为何,她觉得这股情感波动投射的对象不是班瓦,而是慧太郎自己。
「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裸虫〉只是一种污秽不堪的存在!就算和〈虫〉一样被当成宠物赏玩,也无处申冤!而魔书更过分,甚至连阅读者的寿命也不放过!除了让他们尽早解脱,还有什么做法能算是『救赎』呢?要是真有这种办法,就说出来听听──」
「活著这件事,就那么恐怖吗?」
趁著班瓦说话的空隙,从中打断的慧太郎,声音比平时低沉,平静却很有力。照他平常的样子,听到对方这种说话方式,早就已经爆发了。
「面对活著这件事,就那么可怕吗?」
方才大声咆哮,一吐心中怨气的班瓦,听到慧太郎的话之后,像是定格了一样。
虽然搞不清楚为什么。但或许是那些话带给他太大的冲击,班瓦睁著深陷于眼窝中的锐利双眼,只是凝视著慧太郎不放。
「活著这件事,大概和受苦是一样的意思。对任何人来说都一样。可是正因为如此,经过烦恼、迷惘,最后赢得的收获才有价值啊。我认为这才叫做『奋战』。」
「………………」
「奋战这件事,就那么恐怖吗?」
问题再三重复。不是以责问的口吻,而是认为对方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需要再推一把。
「因为明天战斗就结束了,所以今天就放弃奋战了吗?明明『还能活下去』?」
「……」
「没有经过奋战就结束,这真的是『救赎』吗?拋下所有的负担,不再有任何压力,对于一个人来说,那真的算是幸福吗?我觉得……并不是这样。」
班瓦的脸上的怒意胜于先前数倍。和以往出现的突发性爆发不一样,而是从更深处涌起的怒气,就像是终于找到「自己真正的敌人」一样──第一次将秋津慧太郎这个存在正式纳入眼中。那张鬼气逼人的表情,就是这个意思。
「……偏偏是你这种人……成为第四人?」
随后,班瓦从口中挤出嘶哑的声音。不明就里的慧太郎眯著眼睛问了句「……第四人?」但班瓦并没有理会,而是将手按在胸口大吼:
「那么……那么我算什么呢?那些为了创造出你的存在,而牺牲的众多生命又算什么?总有一天会实现的《启示录》,会洗去这世上所有的恶行和惨剧……就连〈裸虫〉污秽的灵魂,也能升天净化,始终相信这些的我们,到底算什么呢?」
「等等,班瓦。你究竟在说什么──」
「慧太郎!那个人身上有〈虫天之瞳〉!」
亨丽朝他大喊。慧太郎愕然地回头看著她。在这里把真相说出来,肯定也会被玛蒂娜和维多克听见,但情况紧急,现在这点秘密也无关紧要了。
「为了创造出真正的持有者,他被梵蒂冈拿来实验,将仿制的〈虫天之瞳〉嵌进身体当中,换句话说,他就是『另一个你』!所以不管你怎么说,他都听不进去的!」
另一个你──亨丽知道表面上这番话没有什么特别的,可是能够看出,慧太郎现在内心变得相当狼狈。几乎就在同时,一旁的玛蒂娜也叹著气低喃:「……真是残酷的同类相残啊。」而班瓦也忍无可忍地压低身子,准备发动攻击。
「我不能认同!宁死也不愿认同!我所引颈期盼的最后一名骑士,绝对不是你这样的人!否定末日的你,只不过是假装成第四人的赝品!」
相对的,慧太郎则是闭上眼睛几秒,好像在忍耐著什么说:
「……原来如此。玛蒂娜说的话,正中红心呢。」
谜样的呢喃。但他随即像是切断了心中迷惘似的,从腰间的黑鞘倏地拔出刀来,接著摆出竖刀于右肩的架式,以天生的大嗓门尽全力大喝:
「──来吧,班瓦!就让只懂得战斗的我,了结掉不愿战斗的你!还有你口中的那种『救赎』!」
剎那间,大气爆裂,地面粉碎。
突破音速障壁,双脚踏穿地面,两者同时瞬间启动。
当亨丽反应过来时,慧太郎他们已经消失在视野范围之外了。
「怎、怎么回事……?那两个人跑去哪里了?」
不知道心无罣碍,决心开杀戒的慧太郎有多强大的维多克,茫然地念念有词。慧太郎和班瓦早已离开现场,移动到堡外的事实,完全打破他的认知。然而从大老远响起的钢铁哀号,正是那两人兵器互击的声响,实在让人觉得太过荒谬而不现实。
亨丽不甘地紧咬牙关。条件允许的话,她真的很想赶去为慧太郎助阵,但是光靠自己的双腿根本追不上他们。要是至少有匹马也好。
不过这时候,玛蒂娜缓缓伸手指向北方说:
「你去追他们两个吧,亨丽埃塔。」
「咦?这个,可是……慧太郎他们,好像不是往那边……」
「北边的海岸。从这里过去很近。我把你的扫帚带来了。」
「……扫帚?」
亨丽眨了眨眼。反应迟钝到似乎不像自己,花了数秒才理解她的意思。
「你、你是说──!」
「飞不起来的爱虫女孩,就只是普通的爱虫女孩。虽然两者一样口味特殊就是了。」
要你管!亨丽在心中狂吼,同时朝著玛蒂娜指示的方向跑出去。
○
另一个自己──虽然在情感上难以接受,可是从理性上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慧太郎带著心中的纠结与不快,冲出崔斯坦岛,在海面上奔走。
班瓦的确和自己很像。正如玛蒂娜所说,两人只是采取的行动正好相反,却在对待他人生命的态度上极为相似。同时,对待他人的方式同样有些扭曲。慧太郎希望拯救他人,但若要说其中不包含自我满足和逃避心理,那是骗人的。而有一部分的动机源自于,良心上过意不去,无法接受现实中的惨况,想要否定这些「自己认为」的不公,所以才向他人伸出援手。
慧太郎想要透过拯救他人,进而拯救自己,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他愿意承认。在心中狂吼──这不是真的,我才不会相信──如此气量狭小的自己,也是自己的一部分。
即使心中有一些些扭曲的想法,那也绝非罪过。因为每个人多少都会有,而为了生存下去,有时也必须沾染污泥。他从不觉得已经杀死一个人的自己有多么纯洁无瑕,但有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一味追求表面上的光鲜。总是没办法根绝这种软弱的念头啊──慧太郎在心中如此自嘲。
但最重要的是,必须从正面看著对方。
唯有充分理解对方的需求,自己也才会真正有所收获。
那种只有自己才看得见的正义,就算强加在他人身上,也算不上是什么救赎。如果不把手伸向对方,而是一直紧抓自己的胸口,那么「总有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
所以,慧太郎仔细地看著。看著那个奔驰在暗夜海面上,总是把救赎强加在他人身上的那个男人的脸。看著声称依靠这种行为也能拯救自己,却连一丝丝幸福也无法掌握的,那名死神的表情。
从正面好好地看著,绝不逃避,将对方深深烙印于脑海中。
「我懂了!那只左眼就是你的〈虫天之瞳〉啊!光辉的确不同凡响呢!」
和自己并行疾驰的班瓦如此咆哮。他的胸口正中央,冒出略为偏白的琥珀色光芒。藉由脚下发出细微雷光,得以在水面上奔驰这一点,也和自己相同。
先前听见亨丽说的话,心里就曾经大胆猜测过。不过这时已经无需怀疑了。
「果然,你也和〈虫天之瞳〉──」
「是啊,没错!的确没错!我就是梵蒂冈以你目标,所创造出的众多失败品之一!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脚下踩著尸山血海!」
双腿一跺,水花四溅,班瓦改变方向急遽加速。他一口气冲向慧太郎,飞速挥舞双臂的镰刀,织出纵横交错的无尽连击,试图让敌人身首异处。但慧太郎却以不逊于地面上的灵活动作,躲开了他的攻击,顺势滑过水面向后退。在看准了对方连击之间的些微破绽后,以锋锐无匹的气势,摆出蜻蜓架式转而发起攻势。
「啧……!」
双手使劲挥出的这一刀,班瓦极其惊险地躲过了。但慧太郎又趁著冲刺之便,顺势攻出一掌,使对方无从闪躲。掌底贯入班瓦的腹部,将他一口气击飞到远处。
班瓦就像打水漂一样,在海面上弹跳了好几回,才从胸膛释放庞大电击,让脚底吸附在海面上停了下来。但是他脸上露出几分苦闷。
慧太郎并未就此停手。他运起步法,前进时轻盈如同一片树叶,随时改变前后脚的步幅,使敌人难以掌握动向,却又突然横移重心改变行进方向。配合扭腰发劲,以轴心脚为中心,让身体进行螺旋运动,划出一道浅弧状的轨迹,从敌人的左手边一下子冲入眼前。由于慧太郎拉近距离的手法,太过精妙且出其不意,让班瓦来不及做好万全的防备。不过靠著〈裸虫〉突出的动态视力,总算捕捉到了一部分的残像,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抬起左臂的镰刀试图挡下这一击──
「──轰!」
但是徒然无功。匆忙间架起的防御,在威力无穷的云耀面前,形同虚设。
滋锵!像半点像样的抵抗也没有,手臂上的镰刀就如同一束稻草般遭到斩断,班瓦从喉中挤出十分凄厉的惨叫。毕竟是腕骨的一部分被切掉了,这也无可厚非。然而慧太郎丝毫不曾停歇,又追加一记踢击,踹在那张因悲痛而扭曲的脸孔上。
瘦削的身躯再度飞了出去。这次别说稳稳落地,就连守势动作也做不出来。在炸开一道水柱后,班瓦就这样沉入漆黑的大海中。
慧太郎静静等待。将意识集中在左眼,以脚底释放的雷击,当作知觉延伸的丝线,一路往海中蔓延。
海草、鱼儿、海流,以及从正下方急速上浮的一个物体。
随后闪过一记刀光,从慧太郎的下身连到头顶,划出一刀两段的轨迹。但是慧太郎的身影早就不在利刃扫过的范围。对空一斩而跃出海面的班瓦,看见依旧浮空在海上数公分的敌人,悄然无声地移动到自己身侧。
班瓦似乎早有预料,突然在半空中甩著水珠来了个空翻。大概是想回敬刚才那一踢吧,他运用离心力使出后空翻回旋踢,目标直指慧太郎的额头。
而慧太郎毫不畏惧地往前跨出半步,看著对方从上空落下的右腿,以手背抵住对方的膝窝顺势一转。光靠这个小动作,就让必杀的踢击大幅偏离轨道。不仅如此,将回转力运用到极限的班瓦,又被施加一股多余的力道,在半空中转个不停。宛如被拋入空中的婴儿,完全失去防备的那瞬间,眼见事态完全脱离控制的班瓦,在激战之中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就在这一刻──
「喝──」
慧太郎瞄准背部出了一拳。连同手中无垢娘矩安的刀柄一起,像是要贯穿要害一般地出拳。
又炸开一道壮观的水柱。这次飞出的距离超过十公尺。考虑到对方有可能再次发动奇袭,他保持警戒屏息以待。片刻以后,从对方沉入水中的位置,浮起一道灰色大衣的身影。站立于海面上的班瓦,显得相当惊愕。
「……怎么可能。没有解除拟态,竟然强到这种程度……?」
「我白天的时候也说过,我并不是〈裸虫〉。只是普通的人类。」
他一面回应,一面慢慢拉近距离。班瓦的双眼因畏惧与激愤而浑浊不堪。
「你又在说那种梦话……!你就那么不想被别人知道自己是个〈裸虫〉吗!若是如此,那是何等可笑!那种态度不就等同于变相承认,〈裸虫〉是一种怪物吗!」
「──我再强调一次。我并不是〈裸虫〉。而且,就算我是〈裸虫〉,也不能改变我是人类的事实。而你也一样。」
「不对,我是赝品!所以才一直期盼你的出现!期盼因为第四名骑士登场而展开的末日!期盼著《启示录》的实现!可是最为关键的你,为什么无法接受末日!如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拯救所有人,你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吗!」
当然有别的办法。因为我相信「总有一天」的到来。因为我憧憬并期盼,亨丽所描绘的乐园。
在达成之前,怎么能就此终结呢?只有死亡才是〈裸虫〉救赎,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接受?没有人有权利称他们是「污秽的灵魂」。
「──呼!」
慧太郎轻呼一口气。徐徐摆出蜻蜓架式,宛如飞燕般疾驰而出。面对班瓦不顾一切挥下的右臂镰刀,慧太郎如羚羊挂角般高高跃起,使落下的镰刀斩在空处。接著以铁锤般的下压战斧踢,重重落在敌人空门大开的侧头部。
海面上第三次炸开水柱。就在此时,上空响起一阵引擎声。
○
在某种意义上,这的确是意料中的展开。
亨丽赶到停靠在崔斯坦岛北海岸的蒸汽船,找到放在船上的红色魔女扫帚后,便立刻骑著爱机巡视岛屿。没有花上多久时间,便在离岛三公里的海面上,发现慧太郎和班瓦的身影。即使以俯视的角度观战,两者仍旧从视野中消失了好几次,可说是一场凌驾于常人认知的决斗。但是,最为关键的战况则是──
「……几乎是一面倒呢。」
和自己猜测的一样,比起那名宛如战鬼的约瑟夫,班瓦还差了好几筹。从头到尾被慧太郎压著打。而慧太郎应该已经发现自己的到来,不过连看都没有看头上一眼,只是专心致志地对付动作灵敏的来敌。
这就是秋津慧太郎的真本事。在不必分神保护其他人的状况下,有了「开杀戒」的觉悟时,那个滥好人真正的实力。但正因这样,亨丽才更是焦急不已。
「那个笨蛋,又犯了坏毛病……!既然双方差距这么大,明明可以一招就解决掉对方吧!」
从刚才看到现在,慧太郎几乎没有出刀。只是透过徒手攻击就让班瓦毫无还手之力。大概是在战斗过程中,发现敌我的实力差距比想像中更多吧。虽然他心中已有不惜开杀戒的觉悟,但还是希望尽可能只让对方无力再战就好──他还是怀著这种天真的念头。亨丽看得出来,却不以为然。
「这家伙到底要别扭到什么时候啦!为敌人著想太多了!」
温柔的确是他的优点,但就只有现在,希望他暂时舍弃这个优点。原因在于,即使看见双方实力差距大到这种程度,亨丽心中的不安却始终不曾停歇。
她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慧太郎发出前所未有炽烈光辉的那只左眼,以及似乎与它共鸣一般,位于班瓦胸口,亮度彷佛无止尽增强的那一处光点,或许就是原因所在。尤其是班瓦的〈虫天之瞳〉,看起来有些不对劲。虽然发出如此耀眼的光辉,却会不时像是烧光的蜡烛一样,发光量忽然黯淡下去。难以言喻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
「……」
亨丽犹豫不决。要是对决继续延长下去,一旦发现空隙,自己搞不好会用魔法弹攻击班瓦吧。而实际上,她也已经把短枪从枪套中拔出来了。
可是如果自己真的出手,基于两种原因,慧太郎一定会感到愤怒,同时悲伤不已。
一想到这里,她就迟疑了。因为不想看见他露出悲伤的表情,而且自己对于杀人这件事也有些抗拒。所以自己没有立场责备慧太郎做得不对。
亨丽只能在空中盘旋,对他大喊:
「慧太郎,求求你快点分出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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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倔强。对方是一名〈裸虫〉,甚至拥有〈虫天之瞳〉,所以恢复能力自然不在话下,可是班瓦的韧性强到有点反常。也许是精神层面的因素带来很大的影响吧。不过,也差不多该到极限了才对。
「这就是……这就是仿制品和真品的差异吗!」
已经数不清被击中多少次,被扔出多少次,体认到实力差距多少次了。伫立在数公尺外海面上的班瓦,显得十分憔悴。面对遥不可及的境界,只能无助地颤抖。
慧太郎手持爱刀,步法扑朔迷离,丝毫不放松警戒,逐渐拉近敌我之间的距离。班瓦露出憎恶的眼神瞪了过来,像发泄般大叫:
「我曾经……我曾经……对过去的同伴见死不救!明知道那些因为魔书而化为〈裸虫〉的人只有死路一条,我却袖手旁观,让他们直到死去为止,都要接受人体实验的煎熬!明明他们哭著求我『救救他们』,哀求这个逃出设施的我!」
「………………」
「在那之后,我无时无刻都能听见他们的叫唤!独自活下来的我,耳边总是能听见他们的责问!从梵蒂冈逃出来以后,在还无法拟态的那段时间,就连一般人也要追杀我……而且,那段过去也始终不肯放过我!那些日子,每天都像地狱一样啊!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听见了那可恨的魔书流落到世上的消息!」
「……所以你决定要赎罪吗?」
慧太郎并未停下脚步,静静地如此询问。班瓦无言地对此表示肯定,又继续说:
「但是到最后,我才发现那治标不治本。他们真正得到的回报,不过就是证明了那些牺牲确实有价值的那一瞬间而已!你看看现在世界有多么沦丧!世界也在寻求著末日啊!可是……你明明就代表著那个预兆!神啊,祢还要令我受苦吗!」
慧太郎凝神注视对方。这个男人,果然已经不想活了。他希望能够尽早结束这场备感艰辛的战斗。可是,因为他曾经拋下同伴,独自一人苟活下来,所以他无法亲手终结自己的生命。所以他才把希望放在《启示录》上。为了减轻罪孽,他才针对魔书和持有者下手,可是他若是想要得到真正的「救赎」,就必须把过去完全抹除才行。
「……班瓦,你果然是个罪无可赦的人。」
慧太郎摆出蜻蜓架式,如此低喃。虽然不能说他不值得同情,可是这个男人的作为、思想,以及试图达成的目标,都是慧太郎绝对无法容许的事情。
可是,正因为如此──最好还是别让他死去。
如果被玛蒂娜知道,她一定会说这是一种「傲慢」的想法吧。可是正因为他是一个认为轻松死去等同于救赎,因此夺去许多人命的男人,所以才觉得他更应该要活下去,奋战下去,找到别的答案。他明明有这样的责任啊──慧太郎愤慨地想著。
「我要收回前言,班瓦。我不会了结掉你。」
「什……?」
「因为像『救赎』这么高尚的东西,并不适合现在的你。」
班瓦目眦尽裂。然而,慧太郎将此视为最后的问答,静静地聚精会神。
下一招就要定胜负。用全力的云耀结束这一战。若是面对现在这个疲软不振的班瓦,就算只用刀背攻击,只要别误伤要害,应该能让他失去意识,无法再战吧。
可是,就在他带著决心准备出击的前一刻──
「……!」
左眼突如其来一阵剧痛,就像是眼珠子要掉出来一样。
和一个月前漂流到法国时感受到的一样,那种像是被烧红铁串刺入眼中的剧痛。虽然不知道为何挑这时候复发,但对班瓦来说肯定是大好良机。慧太郎按住左眼,反射性地往后跳开一大段距离。
但是班瓦并未发动攻击。慧太郎因为剧痛而失去专注力,而位于前方的班瓦,同样也伸手按住胸口的〈虫天之瞳〉,痛苦地发出闷哼。从他的胸膛散发的光辉,不知为何开始频频点灭。周围响起啪叽啪叽的声音,出现剧烈的放电现象,附近的海水蒸发,飘起一阵薄薄的白幕。他的情况看起来比慧太郎更加反常。
但是,异变仍在持续进行。班瓦身后的空间突然一阵扭曲。
一开始先是与班瓦半重合在一起,接著影像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立体,不久前仍然空无一物的半空中,缓缓出现一个巨大的身影。
慧太郎一瞬间曾怀疑自己有没有看错。
因为须臾间完全成形的「那个」,就是一只体色偏灰的螳螂。
它比鲁道夫更大,体长约有十公尺。
「……那该不会就是,亨丽所说的〈虚幻无常〉……?」
慧太郎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听亨丽说,以前与约瑟夫交战时,自己的左眼曾经冒出红色蜻蜓的幻象。但是照这样看来,还是有点奇怪。因为班瓦背后突然冒出的螳螂,看起来拥有实实在在的质量。不管是那双具备镰刀的前肢,或是卷动大气使庞大身驱浮在空中的薄翅,完全不像是幻影。
「喔、喔喔……」
相对于左眼剧痛不已的慧太郎,班瓦似乎很快就从不明原因的衰弱中恢复过来。
但不知为何,胸口的光芒已经完全消失,也不知道班瓦有没有察觉到。只见他回头望著高耸如山的身影,发出近似战栗的感叹声。
「……真、真是难以置信。〈虚幻无常〉不是只有骑士才能召唤的存在吗?」
「唔,班瓦……!」
慧太郎忍不住呼唤对方。他隐约感觉到,由班瓦身上冒出的〈虚幻无常〉,正是自己左眼剧烈疼痛的原因,但这不重要,因为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班瓦,快离那个远一点!我有……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说什么蠢话!这是由我而生,我身为骑士的证明!」
班瓦置若罔闻,自豪地仰望眼前的〈虚幻无常〉。似乎是受到他的动作所影响,螳螂型的〈虚幻无常〉顺从地低下头来。班瓦宛如要迎接那眼镜蛇一般弯曲的头部张开双手,同时以癫狂的声音大笑道:
「哈、哈哈哈哈!这样才对啊!原来如此,神并不是要给予我更艰难的考验!而是要我『成为真正的骑士』,这才是神的旨意吧!祂要我代替你这个无用之人,成为第四人开始实现《启示录》!没错,一定是这样吧!」
班瓦笑得更为疯狂。巨大的螳螂头部离他越来越近。
慧太郎全身窜起一阵寒意。那是称之为破灭也不为过的第六感。
从〈虚幻无常〉的复眼中,完全看不出它的想法,可是里面确实蕴含著某种凶残的光辉,慧太郎尽全力大喊,试图劝谏班瓦。
「不行啊,班瓦!快逃──」
但已经太迟了。
苦劝不成的慧太郎眼睁睁看著班瓦的上半身就此消失。
那不是比喻,而是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张开巨大口腔的〈虚幻无常〉,将腰部以上的部分一口咬下,班瓦的上半身和他的生命,一起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剩余的下半身暂时还伫立在波涛之间,就像某种恶质的戏法一样。
从腰部断面喷出的鲜血,化为绯色雨水倾注而下,但随即变成一颗颗白色的小石子。没多久,下半身也一面化石化,一面沉入海中。
「…………啊……」
慧太郎浑身无法动弹。这场过于突然的惨剧,这个难以饶恕,却不能让他轻易赴死的男人,竟然以这种方式步下人生舞台,令人心神丧失。虽然耳边听见飞在上空的亨丽在呼喊些什么,却觉得好像离自己十分遥远。
在这之后不久──「噗嘟!」他忽然听见这种奇妙的声响。
慧太郎呈现半虚脱状态,但还是努力把意识拉回现实,看著那个吃掉孕育自己血亲的不肖子。到了这时候,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虚幻无常〉的那个东西,已经开始舍弃螳螂这个天生的型态了。
噗嘟、噗嘟,像是沸腾的滚水一样,其体表冒出无数肿胀,像是无数只毛毛虫来回蠢动一样,布满了整个膨胀的躯体。随后形成了一个丑陋的肉块,这让慧太郎忍不住产生一股生理上的厌恶。
「慧太郎,坐上来!」
「……!」
再度听见亨丽的声音。这次他反应过来了。转头一看,才发见一架红色的机影擦过海面,朝他低速飞来。慧太郎把一切的疑问暂时搁在一旁,在魔女扫帚掠过身旁时,跳上后方的座位。接著机体一口气加速,开始急遽攀升。
「亨丽!那个到底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啦!我才想问那是什么呢!以前从没见过那种东西!」
抓紧对方腰部这么一问后,才发现她大概也脑袋一团乱,语气相当紧张地如此回答。然而,接著又看到她单手拿起短枪对准下方。
「──不过嘛,总之先赏它一枪!」
她大吼一句之后开了枪。在海面上乱无章法不断变形的肉块,就这样被魔法弹击中,发生爆炸,眼前顿时变成蓝茫茫的一片。成功了吗?慧太郎眯起疼痛终于开始消退的左眼观察著。
「不会吧?不见了!」
亨丽失去冷静地大叫。在光芒消失后,那个肉块的确不见了。在闪光烧灼视线的短短一瞬间,它的身影忽然消失无踪。但是慧太郎察觉到它的气息了。毕竟带著那么庞大的身躯,一旦移动起来,绝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
「在后面,亨丽!往右边闪!」
亨丽似乎没有察觉到它,只是因为听见了自己的警告,便驾著机体急速侧滑。
下个瞬间,某种物体猛力掠过魔女扫帚的侧面。那并不是投掷出来的物体,而是带有弹性、长长的──没错,就像鞭子一样的东西,从背后袭击而来。撕裂空气的不明攻击,很快就往后方收了回去。慧太郎顺著轨迹看过去。
就在机体正后方不远处。只隔著数十公尺的距离。
「……那是……什么东西……?」
喉咙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若是排除其他的可能性,那个既不是毫无定型,也不是只有十公尺程度的超巨型身躯,应该就是刚才那个肉块变成的。可是,到底该怎么形容它才好?
外观大致上接近蛇类。或者也可以说它像是虚构的龙。换句话说,它拥有圆筒状的长形躯体。但是,若要更为精确──
蠕虫。
或许这样描述更为贴切。
前提是这世上真的有这种蠕虫──可能超过二十公尺,如长蛇般的胴体长著十几片翅膀,腹部冒出无数的触手,或许就是刚才那道攻击的真面目。
大得离谱的头部,只有一个像洞穴一样,疑似为口器的大空洞,没有任何像是眼鼻的器官。慧太郎看著近在眼前的大洞,直到那光滑润泽,满是黏液的肉壁,开始猛力蠕动的瞬间,才发现那是它的嘴巴。
一声咆哮震动大气。那是迥异于外型的极高音,几乎达到人类听觉极限的叫声。
欢喜的新生啼哭──或许可以如此形容吧。
○
在它鸣叫之后,魔女扫帚便开始全力加速。
理由相当明确。因为从那只巨大蠕虫腹部垂下,像是整排挂帘的触手,一起表现出准备攻击的态势。坐在前方的亨丽喊了声「慧太郎!」同时把前端附有铁钩的绳子递过来。因为另一端已经固定在机体上了,慧太郎动作俐落地将绳子勾在腰带上,做好聊胜于无的安全确保后,转向后方单膝跪在座位上。而就在此时,那些触手如雪崩般疯狂来袭。
到底是基于何种原理呢?无视于两者间隔著一大段距离,无数的触手很明显地突破了原有的长度往这里袭来。面对一只只如小树般粗的那些东西,此时不再拘泥于「无需第二刀」的宗旨,慧太郎改用重视出招速度的连击将它们一一击落。斩线令人眼花撩乱,遭到斩断的触手前端,以及散发腐臭的体液,洒落在夜空之中。
在这段期间魔女扫帚也全力往前冲,没过多久,终于完全逃离那片触手的海啸时,慧太郎一面大口喘气,一面重复问了亨丽同一个问题: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那个也是〈虫〉吗?」
「怎么可能!那种东西才不是〈虫〉呢!」
亨丽似乎也无法保持冷静,回答时的叫声几乎都破音了。虽然她的回答在预料之中,但是巨大到那种程度的生物,还能用其他东西来解释吗?
亨丽面色凝重,转过头查看。她紧紧盯著那只距离一点一点拉开的怪物,说了「只不过……」之后,语气有些踌躇地往下说:
「那个看起来,有一点像奇美拉。」
「像奇美拉?」
「嗯。当然,奇美拉没有长翅膀跟触手啦……可是,如果去掉这些东西,然后无视它的尺寸的话,就很像我之前在博物馆里见到的化石化标本。」
「为什么奇美拉会……」
「关、关于这个我也不清楚呀!就只是感觉有点像而已!」
仍然在视野另一端的蠕虫──巨型奇美拉,发出宛如数百架管乐器齐鸣的鸣叫。触手延伸的长度大概有一定的上限吧,这时已经回复原状了。距离拉得这么远,可以稍微放心一些,正当两人松了一口气时,却又见到令人胆颤心惊的画面。那个巨大到会扰乱远近概念的身躯,突然大幅度扭动,像是在夜空中游泳一样,开始移动起来。
「好、好快!」
巨型奇美拉发出震耳欲聋的拍翅声,以超乎预期的速度冲了过来。魔女扫帚始终都是一直线往前冲,两者之间的距离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缩小。亨丽连忙让机体来了个急转弯,试图改用灵活取胜的逃跑战术,但这时候触手大军已再度杀了过来。
「有没有搞错!块头那么大,直线速度居然比我们还快,这是什么原理呀!」
「……唔!亨丽,快想办法拉开距离!不然就要撑不住了!」
慧太郎手握爱刀,死命地抵挡源源不绝的触手,但是就算砍掉一批,马上又会冒出新的一批,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况且脚下并不稳定,还得分神维持平衡,照这样下去,肯定是自己先撑不住。亨丽大概也感觉到危机了,慢慢将手绕到腰后。
「没办法了!既然这样也只能用苦肉计!──慧太郎,你要抓稳喔!」
她一面大喊,一面抓起火器。是那把相当粗壮的榴弹发射器。
她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榴弹直接击中了迎面而来的触手。这一发攻击就像亨丽所说的「苦肉计」一样,自己也要有承受爆炸伤害的觉悟。灼热的狂风立刻吹得魔女扫帚像一片落叶般坠落。在这个即将撞上海面的生死关头,亨丽以神乎其技的手法让机体恢复控制,强行拉抬机首。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片巨大阴影笼罩在头顶上。
「!」
巨型奇美拉冲破了爆炸烟尘及推进剂构成的帷幕,巨大的口腔正好挡在魔女扫帚的去路上。这时已经来不及折返了。
试图连人带机整个吞下的大嘴,那超绝的魄力就像一场令人目眩的恶梦。
若是胆量只有常人水准,铁定会吓得不知所措。但是亨丽毫不犹豫地加足马力向前冲。因为她知道,这时候若是减速肯定会被一口吃掉,只有前进才有机会找到活路。
在这生死交错的一瞬间,她让魔女扫帚一个旋身,从巨型奇美拉的口器旁边擦身而过。而对方在同一时间释出的触手,由慧太郎全数扫开。
但是在头部后方呈波浪状的长长身体就无法完全闪开了。机体传来十分激烈的冲击,下半部某处好像擦撞得相当严重,从座位底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声。不过,幸好还不至于影响飞行,于是魔女扫帚马力全开,从巨型奇美拉的身侧冲了出去。
「慧太郎,撑住我!」
才经历九死一生,亨丽便马不停蹄地大喊。因为被拋在身后的巨型奇美拉,无法灵活自如地立刻掉头过来。她大概觉得这是好机会,便放开魔女扫帚的操纵杆,将身体靠在慧太郎身上。在慧太郎以双手牢牢撑住数秒钟后,她就将刚才击发过的短枪重新装填完成了。
她大概是想抢速度,将威力先放一边。就连咏唱咒文的时间都省略掉,侧身瞄准后,枪口绽放鲜烈的蓝色火焰。猛烈的强光再度烧灼视野,魔法弹直直击中目标。
不对,只是看起来击中了。就在击中前的瞬间──
「魔、魔法阵!」
亨丽发出哀号。巨型奇美拉透过三次吼声,在空中形成一个大到不像话的魔法阵,就像是护住巨大身躯的护盾一样。魔法弹撞上那片令人惊叹的魔法阵,毁灭的洪流完全发挥不了作用便消散了。巨型奇美拉毫发无伤。
「抵销掉了?那家伙居然能使用魔法!」
它拥有如此高等的智慧吗──听见亨丽如此低语的慧太郎,突然觉得长裤的裤襬有点湿,脑中想到这代表什么意义后,连忙往下看。
不出所料,魔女扫帚的下半部,有一道黑色的水流正在向后喷发。
「……可恶!亨丽,你快确认燃料表!」
「咦?为什么这时候要──不会吧!怎么掉得那么快!」
「就是刚才撞上那家伙的时候!昂菲尼恩从机身下面大量外泄!」
「这、这下糟了!照这种速度来看,大概只能再飞三分钟!」
屋漏偏逢连夜雨。敌人仍然把这边当作猎物看待,而现在还未找到反击的方法,居然又加上一道时间限制。要是魔女扫帚坠落的话,接下来慧太郎就只能抱著亨丽,在这片毫无遮蔽物的大海上奔跑了。这样一来,根本甩不开对方。
气数已尽吗──脑中浮现这样一句话。
但不知为何,在这一刻还有另一道声音也在慧太郎脑中响起。
『……救赎。』
自己心中的声音?不对,很明显是来自第三者,而且还是自己听过的声音。
慧太郎出于直觉转头看向后方,目光集中在那只似乎正在寻找袭击时机,悠然盘桓在夜空中的巨型奇美拉。这次,响起更为清晰的声音:
『救赎。救赎是必要的。每个人都在求救……都在求救,却等不到救援。』
「唔……」
他倒抽一口气。自己没听错,并不是幻觉。那确实是班瓦的声音。
「亨丽!刚才我的脑中──」
「我知道!我也听到了!我猜大概是和『虫的预兆』同一类的心灵感应!可是……让人难以置信!在那种状态下,班瓦的意识还残留著吗?」
在亨丽说完话,连连摇头的这段期间,班瓦的声音跳过鼓膜,直接渗透到脑中。言语间没有感情,表示不是说给别人听的,就连称为自言自语也显得太过空虚,或许只能算是跨出人世范畴的灵魂对于心中执念的哀叹吧。
『既然等不到,只能主动去救……去救……谁能去救……』
「班瓦……」
『我来。由我来拯救……这样一来我的心也能……一定也能从这个荒芜沦丧的世界……』
班瓦的声音持续响起,内容却慢慢开始支离破碎。然而慧太郎的胸中,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蔓延开来。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内心脆弱的部分,和班瓦的痛苦产生共鸣,让他几乎快要掉下眼泪。
因为在心中的某个角落,还存在一个昔日的自己。那个受不了眼前发生的诸多悲伤,为了让自己能够喘口气就假装视而不见,只是一味地坚信「自己想要相信的正义」的秋津慧太郎。
「你这个……大笨蛋……!」
从腹中涌起的浓烈情感,不知不觉化为惊怒的狂吼,从口中迸发。
悔恨难耐。因为这个男人一直试图逃避过去,还将这种行为美化为「救赎」,而慧太郎却只能眼睁睁看著他直到最后仍然躲在自我封闭的壳里。自己的心意完全无法传达过去,此刻慧太郎也只能选择满足对方的愿望了。
「就算变成这副模样,你还是在讲同样的话吗,班瓦!」
慧太郎心中百感交集,在魔女扫帚上摆出蜻蜓架式。从左眼散发的雷光从未如此强烈,甚至在四周奔流不息,将黑夜瞬间变成如白昼般明亮。
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同时却似乎有些摇荡不定,非常不可思议的存在感。
对于慧太郎背上现身之物心存疑虑的亨丽,顿时脸色大变,连忙开口:
「不行啊,慧太郎!你的左眼已经……别再使用〈虚幻无常〉了!」
慧太郎当然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在亲眼目睹班瓦的末路后,不禁令人怀疑,寄宿于自己左眼的神秘意识──此刻或许已在背上凝结出「仅有单侧翅膀的红色蜻蜓」幻象的这个〈虚幻无常〉,不知何时会对自己露出獠牙。
即使如此,慧太郎仍旧持续解放左眼的力量。
只能眼睁睁看著阿尔诺走向死亡,就连班瓦也即将被自己了结。这个和死神没有两样的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将一切托付于手中的爱刀了。
「亨丽,我们冲过去!就这样直直往那家伙冲过去!」
「你、你是认真的吗?」
亨丽愕然地回问了一句。接著她望向前方的巨型奇美拉,忍不住吞了口口水,马上又转头看了过来。虽然她眼中的犹豫仍未消散,但是就算像这样毫无目标地飞行,魔女扫帚还是持续漏燃料,已经没有迟疑的时间了。所以那双榛果色的双眸,很快就燃起毅然决然的烈火。
「……好吧!也只能硬上了!因为我相信你喔,慧太郎!」
随后,魔女扫帚便敲响了有勇无谋的战鼓。紫色电光在空气中连绵不绝地隆隆作响,轻巧机身和尾随在后的蜻蜓幻影,在夜空中曳出一道鲜明的红色尾巴。
面对朝著自己直直飞来的魔女扫帚,巨型奇美拉也产生反应,大大地扭动身子。就像是要将仅存于这世上唯一的依靠拉回自己身边一样,它以猛烈的速度从正面冲了过来。翅膀突然刮起的暴风,化为冲击波在大气中扩散。
『──救赎。救赎来临了。我的救赎……一直等待的,我一直……』
脑中再次听见班瓦空洞的呢喃。此刻甚至略带欢喜的这道声音,却被慧太郎惊人的音量喝退:
「不对!」
『……』
「这种东西算什么救赎!这种……这种悲惨至极的结局,绝不可能成为任何人的救赎!」
一道红色的扫把星沿著地平线落下。伫立在上头,高举爱刀的慧太郎,带著满腔怒火死死瞪著迎面而来的魔虫。无数的触手再次蠢动来袭,但是从左眼传递到刀身的雷光乱舞,将它们全数彻底烧毁。亨丽遵循慧太郎无理的要求,始终不曾改变方向,驾著自机以最短距离的路径冲向敌人。
「──我要前往乐园!」
慧太郎再次大喊。他希望好歹能在班瓦的意识碎片上,刻下一点点痕迹。
「不需要夺走任何人的主张或正义,任何正当的求助都能得到回应,我想前往那样的世界!无论需要花上多久时间,我都要和不放弃生存希望的每个人一起去!」
就算被说成妄自菲薄,就算被讥笑是痴人说梦也无所谓。这就是慧太郎的理想。
「所以,挡住去路的你……就由我来,斩杀──!」
巨型奇美拉已近在眼前。庞大的嘴巴扩展成漏斗状,等著将两人一口吞下。亨丽几乎整个人都要紧紧搂在操纵杆上了,可是她一次也没让魔女扫帚减低速度,只是按捺著恐惧往敌人怀里冲。
魔女扫帚继续直行,终于飞进巨型奇美拉的口中。
口器旋即阖上,然而就在下一刻,耀眼夺目的强光上下贯穿了整个口腔。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
撼动天地的巨响。如落雷般的轰然一击,反转了整个世界的色彩。
慧太郎只不过将手中的爱刀往下一挥而已。朝著本应在剑刃攻击范围之外,难以区分确切部位的躯体,倾注自身一切力量,挥出一往无前的一斩。
感觉到烈风倒卷,时间也溶解了。宛如明镜止水般的神经,清晰地看见了在一剎那当中,这一刀所带来的成果。手中绽放的闪电,将封闭视野的黑暗一扫而空,将阻挡去路的肉壁分割为左右两半,伴随著魔女扫帚一路前进。
大概是背后的〈虚幻无常〉发挥了某种功效,乘著雷电波涛的魔女扫帚,展现遥遥凌驾于本身条件的性能,整架机体已然化身为开天辟地的利刃。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以示现流的时间概念来计算的话,手上脉搏四次半为「一分」。完成这一切的时间还要更短暂──
分的八分之一为「秒」。
秒的十分之一为「丝」。
丝的十分之一为「忽」。
忽的十分之一为「毫」。
而来到毫的十分之一,极限速度的领域便是──
云耀。
故而,宛如风神雷神显现于世!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冲出来了。一头栽进巨型奇美拉体内的魔女扫帚,就这样沿著蜿蜒崎岖的身体来到尾端,将它一分为二后,顺著惯性朝外头飞去。
慧太郎保持在挥下无垢娘矩安的姿势不动。没有回头去看后方已经开始坠落的巨型奇美拉尸骸,也不在意消失无踪的〈虚幻无常〉,或是收回光辉的左眼,只是低著头默默体会刺入胸口的寂寥。
因为脑中响起了声音。不是来自于外界,依旧直接在脑中响起:
『……啊啊,好冷……真的……好冷……就连痛苦……束缚……甚至是温暖,都渐渐离我而去……原来,这就……是……』
这就是,到了真正的最后时他的遗言。
周遭顿时回归寂静。分成两半的巨型奇美拉坠入海中的声响,迟了一些时间才传入耳中。然而这个时候,慧太郎的意识已经来到极限。
或许是燃料用尽的关系,魔女扫帚开始缓缓下降,为了尽量减轻著陆时的冲击,亨丽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途中机体突然大幅倾斜,慧太郎被拋出座位之外,落入重力的怀抱,但这一切都无所谓了。他一边听著亨丽呼唤自己的名字,一面在不停旋转的视野中,漠然地仰望繁星如雨的夜空。
「…………好远啊。」
人们的想法,就像星星一样多。有的还未实现,有的已无机会实现,好像全都挂在天空中一样。但是自己伸出手,却一个也触碰不到。
班瓦以前一定也常常抬头看著这片夜空,浑身颤抖不已吧。
「好远……」
没多久,他感觉到一阵冲击。身体猛力砸在海面上,意识毫无抵抗地被拋向远方。
即使如此,在染上一片漆黑的视野中,还是能看见星星持续闪耀,亮得无法直视。
就算只是一场梦也好,慧太郎将那份光辉轻轻地收入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