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平时很难清醒的毛病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秋津慧太郎在意识恢复的同时,马上从床上跳了起来,还不忘仔细观察四周的气息。
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无垢娘矩安──幸好还在。
总之,先把立在床头旁边的爱刀拿回手里才安心。一伸手,从左肩到右侧腹便窜过一阵剧痛,但是他毫不在意。因为他很清楚这是谁制造出来的伤口。而且,因为自己裸著上身的缘故,所以一看就知道有人替自己的伤口做了适当的处置。感觉创伤已经愈合了一大半的样子。
现在是晚上。看著挂在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但是「今夜」恐怕已经不是在里格瓦尔邸开战的「那一夜」了。
从全身的状态来判断,绝不可能在短短数小时便恢复到这种程度。换句话说,自己少说也沉睡了整整一天。
房间内部奢华无比,宽阔到难以置信,床铺则是有顶篷的那种款式。装潢与各式摆设,全都用上了真正的金银宝石来装饰,这种豪奢的巴洛克风格设计,不仅令人眼花撩乱,甚至让慧太郎的美学概念受到冲击。挑高到天花板的落地窗外头还设有一处露台,再往远处望去,还能看见一片和湖泊没有两样的宽阔水池。这处宛如王公贵族的居所确实令人惊奇,但慧太郎更好奇的是,究竟是谁将自己送来这种地方的呢?
「……啊。」
压下心中的疑惑,再度环顾室内一遍,途中突然发现了一个款式十分眼熟的旅行包。
放置在沙发上的那个包包,确实就是自己以为还放在「荣耀酒店」的旅行包。慧太郎连忙跑过去检查了一下内容物,才发现自己的东西一样都没少。
虽然心中的疑问越来越深,总之先把男用的服装拿了出来。一直半裸著身子也不是办法,还是赶快把衣服穿上吧。当慧太郎换好衣服之后,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心情还是多少平静下来了。
输了。
彻底地输了。
和库利萨里德的对决,对方仅仅出了一刀就击败自己。
遭到击昏之前留下的印象太过强烈,让自己在清醒后的现在,脑中仍残留著战斗时的昂扬激情,但无论自己多么集中注意力,也探查不到敌人的气息,所以还是先让脑袋好好冷静下来吧。
「……该死!」
虽然阖上了双眼,还是忍不住骂出口来。这是自己第二次尝到彻底败在别人手下的滋味。
而且和约瑟夫那时候完全不同。这次是在万全的状态下,以同为云耀传人的身分,以云耀正面对决而吞下败仗。明明两人同样使出「无需第二刀」的奥义,但自己的剑术在药丸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实在很不甘心。
或许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纯粹因为「技不如人」而不甘心。
如果是因为无力帮助别人、无法让交战对手理解自己的想法而悔恨的经验,早就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可是,单纯因为剑术不如人而不甘心,至少在自己来到法国之后,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
药丸长左卫门兼武。如果库利萨里德真的就是「那个人」的话,身为年轻后进的自己败给他,反而该说是理所当然。既然对方的剑术造诣已臻入化境,乾脆一点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又有何妨呢?可是心中涌现的那股愤慨与难堪,不容许自己用这种「高尚」的藉口来掩盖内心真正的想法。
当然,对于胜利的强烈欲求也是一大主因。
「──只要心中还想赢,那就不打紧。」
慧太郎低声说给自己听的,是来自师傅的一句话。是在技艺远不及现在纯熟的时期,每当自己被打得满头包时,师傅经常会告诉自己的教诲。而「想要获胜的话,要先让自己重新站起来」这句话也是。
慧太郎深呼吸了好几次,接著缓缓睁开眼睛。虽然称不上是恢复「平常心」,但至少冷静到足以起身行动了。
「好。」
自己挂念的事太多了。不管是为了弄清楚里格瓦尔邸发生的事件始末,或是确认亨丽等人的安全,自己都得尽早离开这里才行。此外,也不能排除自己身处于敌方大本营的可能性,所以慧太郎十分慎重地慢慢靠近房门。
而就在此时──
「你够了没啊!到底要跟著我们到什么时候!」
冷不防响起一道声音。就来自房间外头。
「自然是你走到哪儿,吾便跟到哪儿,小姐。毕竟首相嘱咐过,要吾好好保护你的安全。」
「满口谎言!分明只是想监视我吧?喂,你也说几句话啊!」
「……啊,其实我没什么想法……」
「亨丽埃塔,请你冷静点。从刚才到现在,你的情绪一直过于激动喔。」
这几个人似乎正朝这间房间走来,不过也没有规定非得等他们开门进来不可。于是慧太郎迫不及待打开房门冲到了外头。
他一下子便捕捉到对方的身影。就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有四个人一脸目瞪口呆地望著夺门而出的自己。每一张都是自己认识的脸孔,而第一个回过神的人──
「慧、慧太郎!太好了,你终于恢复意──呃,啊!」
就是亨丽。可是率先冲进慧太郎怀里的人,却是蔻依。
「慧!你没事了吗?」
「呃,喔,对……虽、虽然才刚醒,不过没什么大碍了……啊、啊哈哈。」
虽然在自己怀中泫然欲泣的蔻依看起来元气十足的样子,不过,该说不意外吗?亨丽一脸不爽到极点的模样,让夹在两者之间的慧太郎不禁手足无措起来,没有办法坦率地表达好不容易重逢的喜悦。
「……现在立刻滚到一边去,大胸女。你抢了我该做的事。」
「你还是死心吧,亨丽埃塔。这种情况可是先抢先赢喔。」
如此劝告亨丽的人,就是泰芮丝修女。此外还有一名体型宛如不倒翁的宪兵,一脸严肃地伫立在修女身后。虽然不曾交谈过,但慧太郎认得出对方就是曾在巴黎大学与雪兰等人交手的那个男人。没记错的话,他的名字叫做厄尼斯特.欧杰.德.拉.博梅斯尼。
「???」
完全让人摸不著头绪。这个组合是怎么回事?亨丽她们怎么会跟宪兵在一起?
「……我到底睡了多久?」
「差不多整整一天了呢。和〈烈日幻雾〉交战已经是前一天晚上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情况和自己预计的相差无几。不过,就在亨丽将那个组织的名字说出口时,在场所有人的神色都蒙上一层阴影。尤其是亨丽,以及这时候终于离开自己怀中的蔻依,表情更是极为复杂。悔恨、疑惑、不安、愤慨──全都混杂在一块,还能看到些许自卑。慧太郎觉得,这一点也不像是她们两人会露出的表情。
片刻之后,亨丽发出一声叹息,接著转头面向博梅斯尼:
「少校。这家伙已经醒来了,接下来要干嘛?」
「既然最后一人到齐,事情也简单多了。接下来请随吾前去晋见首相。」
「……喔,我就知道是这样。」
「等、等一下。你们所说的首相,不会是……」
听见慧太郎忍不住插嘴,泰芮丝便简洁明快地回答了。
「就是梯也尔首相喔。」
「这……!」
阿道夫.梯也尔?既然说现在要去见他,代表对方就在这栋建筑物当中喽?
越听越让慧太郎感到一头雾水。这时,亨丽一边转身准备往回走,一边对著大吃一惊的慧太郎说:
「时间不多了,我一边走一边向你解释吧。反正那家伙的房间离这里很远,还来得及和你简单说明现在的局势。」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凡尔赛宫。你知道这是哪里吗,慧?」
慧太郎只是抱著好奇的心情随便一问,蔻依却说出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凡、凡尔赛宫!这么说,我们已经来到市区之外了吗?」
「别怀疑了。我们是被宪兵队强行带来的……总之呢,现在巴黎各处都沦为战场,已经差不多变成一片鬼城了,就算想坐下来和对方好好谈一谈,也不太可能了。」
亨丽简略到不像话的说明,让慧太郎忍不住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呆立在原地。
看来在自己昏睡的这短短一天当中,情况已经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过去,在波旁王朝的鼎盛时期,太阳王路易十四曾经这么说。
──我要一座有史以来最恢弘、最豪华的宫殿!
遵照这个要求而建成的凡尔赛宫,就这样成了一座极其奢华绚烂,堪称欧洲黄金时代象徵的建筑。
凡尔赛宫位于巴黎近郊,就在与宫殿同名的城镇当中。即使在路易十四死后,法国也曾几度迁都到这座城镇,而每次迁都之后,凡尔赛宫自然成为众人眼中最为正统的王宫。事实上,无论是知名度或是壮丽的程度,凡尔赛宫都遥遥凌驾于巴黎的罗浮宫之上。
昨天造访里格瓦尔宅邸时,慧太郎曾不自觉说出「就像是身处于玛丽.安东尼的珠宝箱之中」的感想,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以这样的方式,踏入那名王妃享尽世间荣华富贵的场所之中。身为一个爱好禅意之美的日本人,待在这座无处不奢华的宫殿之中,心中实在激不起半分感动。
总之──就是埋头一直走下去。
亨丽说得没错。
这里真的很大,大的无法想像。不仅如此,当他们好不容易来到梯也尔的居室时却扑了个空,在驻守于此的宪兵告知下,才知道首相早已移驾别处。接下来又是一段漫长而煎熬的路程。
不过也意外地得到了足够的时间,让亨丽将局势说个分明。
「……这样啊。巴黎竟然出了这种事……」
在亨丽钜细靡遗地说明一遍后,慧太郎对于事件规模及事态演变之快,不禁皱起眉头。
大量的〈虫〉侵袭巴黎,官方已发布紧急避难警报。现在约有近六成居民疏散完毕。虽然军警全力动员试图遏止事态恶化,但如今街道上枪声仍不绝于耳。
慧太郎确实相当惊愕。仅仅一天光景,情况便恶化到这般地步。
在这种紧要关头,自己竟然始终躺在床上毫无作为,心中感到十分别扭。慧太郎恨不得立刻赶往巴黎市区,拯救那些无辜的生命,不过……
「我不准你去,慧太郎。因为就算你现在独自进城,我想也没办法带来多大影响。现在更重要的是,我们得先在这里弄清楚几件事。」
走在右方的亨丽,抢先一步拆穿了自己的意图。
慧太郎也很清楚,现在不能冲动行事。必须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自己和亨丽等人来到这座宫殿的理由才行。于是,慧太郎又问了亨丽一个问题。走在通道上的,依旧还是起先的那五个人。
「亨丽,〈虫〉侵袭巴黎这件事,还是他们搞的鬼吧?」
「废话,当然是〈烈日幻雾〉那些家伙干的。」
爱虫女孩忿忿不平地答道。在昨晚里格瓦尔邸的事件中,亨丽无可奈何之下亲手杀死了好几只那个组织用来袭击会场的苍蝇型〈虫〉,因此语气显得有些暴躁。
「在市区里大闹的〈虫〉种类过于繁杂,条件不足以引发亚巴顿大冲击那类的异常群体行为,所以『他们』大量出现在人类居住区域之中,怎么看都不是自然现象。而且,〈烈日幻雾〉那些混蛋这次似乎并不打算操纵『他们』作乱。因为〈虫〉的种类越多,魔法的术式也必须跟著增加才行,这次的规模已经超出能够靠人力控制的范围了。」
「换句话说,他们把〈虫〉放入市区之后,就放任〈虫〉自行破坏喽……?」
「嗯,就是这么回事。我想这或许是要迷惑军方和警方的注意力吧。」
「那么,他们不惜制造这么大的灾害,究竟是为了什么?」
巴黎要消失了──库利萨里德昨天在临走之前,好像留下了这样的话。
如果照字面上的意思来解释,现在巴黎市区遭到〈虫〉蹂躏的惨况,可说是预言已经实现了。但是「将要消失」这句话,是从那个人口中说出来的,实在很难令人不多做联想。
「……关于这个,目前还没有办法下定论。毕竟对方至今仍然没有对外发出声明,而我们也不清楚库利萨里德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亨丽停顿了一下,转头将走在最前面的博梅斯尼,与其余几人都纳入自己的视线当中后才开口:
「不过啊,等一下问问梯也尔首相,应该就能弄清楚〈烈日幻雾〉究竟想要做什么了──对不对啊,少校?」
话题突然转到博梅斯尼身上,但是他头也不回,没有回答的意思。于是慧太郎用眼神向亨丽发送了一个「这是怎么回事」的疑问。
「很简单啊。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市区所发生的事情,那只老狐狸也有参一脚。」
慧太郎闻言不禁瞪圆了双眼。因为根本想不通她究竟是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
「怎么会。那个人可是堂堂的一国首相耶,怎么会做出危害本国首都的行为……」
「……是啊。按照常理推断的确如此,不过那家伙实在太可疑了。」
亨丽的观点是这样的。那些所谓从外头入侵市区的〈虫〉,不但数量庞大,而且大多都是无法飞行的品种,所以换个角度来想,假设有人在事发前就将〈虫〉藏在市区之中,反而还比较合理。而如果这个假设正确,筹画者必定拥有瞒天过海的手段,才能将大量送入巴黎当中的〈虫〉,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匿到事发的那一刻为止。
「总而言之,他身上的疑点多到数也数不清。何况梯也尔还在昨晚的派对刻意现身,不先怀疑他还要怀疑谁?」
亨丽的语气几乎已经认定这就是事实一样,接著再度把矛头指向博梅斯尼说:
「我说博梅斯尼少校啊,老实说真相到底是什么?你看起来并不像是一肚子坏水的小人,可是却顶著堂堂宪兵队少校的身分,像这样和梯也尔站在同一个阵线,你和那只老狐狸肯定在私底下达成了什么共识吧?跟那家伙合作对你们究竟有什么好处?」
「……关于此事,吾不便多言。」
他依旧面朝前方,只回答了这么一句话。声音听起来似乎夹杂著微微的苦涩。
昨晚,在〈烈日幻雾〉从里格瓦尔邸撤退之后,打著保护自己和亨丽等人的名义把人强行带到这里的,据说也是他。明明看起来就是个老实人,却甘愿成为梯也尔的走狗,慧太郎觉得自己实在看不透这个人。
而关于〈烈日幻雾〉之所以袭击昨天那场派对的真正意图,慧太郎已经从自己左手边的蔻依口中,大致上都了解了。
根据那个名叫马克西姆,伪装成阿尔蒂尔.里格瓦尔──这件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的男人所述,组织当晚的首要目标,就是按照某人的指示将包含与会人士在内的反政府思想者,以及沉迷于争权夺利的那些波拿巴派先锋一网打尽。而他们与慧太郎等人进行接触,只不过是顺带的行为罢了。
当然,那个「某人」究竟是谁,事到如今大家都心知肚明了。毕竟梯也尔与〈烈日幻雾〉有所勾结,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了。
话虽如此,只因为这样就认定梯也尔参与了破坏巴黎的计画,似乎说不太过去。因为慧太郎完全看不出这么做对法国能带来什么益处。
「──现在烦恼这个问题也没有意义喔,秋津小姐。」
大概是看见了自己埋头苦思的模样吧,落在几步之后的泰芮丝开口相劝。
「再过不久就能见到首相先生了。直接询问当事人不是更好吗?」
虽然她脸上如往常般浮起和煦的笑容,却也掩饰不住憔悴的神色。慧太郎有些担心,转头对她说:
「那个,修女您是不是先和大家一起回去比较好呢?毕竟只有我们三人需要留置在宪兵队的看管之下而已。」
「别担心,秋津。我已经拜托米蕾优修女照顾其他人了。而国家宪兵队也向我保证过,会用飞船将她们平安送回去。」
「哼,那种场面话根本不能相信。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
宪兵队立下的约定,一点保证也没有──亨丽想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我也赞成慧太郎的意见呢。修女现在还有机会抽身,还是先回学园比较好。因为接下来还不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
「别说笑了,亨丽埃塔。身为校长的我,怎么可能放任本校的四名学生留在这里,自己一个人回去呢?」
「「「……!」」」
泰芮丝无心的一句话,让现场气氛瞬间冻结了。
亨丽闻言马上柳眉倒竖。蔻依则是深深低下头去,慧太郎也下意识地眯起双眼。
只有说话的泰芮丝一个人,依旧维持那张天生的温柔笑脸,静静地望著心神动摇的学生们。所以能察觉到,刚才那并非「失言」。
「……修女,你老糊涂了吗?学生的人数只有三个好吗?」
「不对,一共有四名学生没错。」
修女看得出亨丽的情绪不太对劲。从刚才开始亨丽一直暴躁不安的最大原因,以及蔻依心情低落的理由之一,无非就是刚才她所提到的「第四名学生」。而慧太郎也从亨丽公式化般的说明中明白了来龙去脉。
「欸,亨丽啊,玛蒂娜她──」
「别说了,慧太郎。」
即使慧太郎大胆地想要开启这个话题,得到的却是明确的拒绝。
「现在我不想听到任何有关敌人的事情。」
敌人。
她就这么斩钉截铁地,将玛蒂娜.罗塞里尼界定成敌人了吗?
将那个满是谜团、难以捉摸,却不可思议地让人恨不起来的少女视为敌人。
明明在因缘际会下,大家朝夕相处了整整两个月。而且偏偏是在这个小圈子中,与她交情最为长久的亨丽埃塔.法布尔说出了这样绝情的话。
「…………」
亨丽就这么面向前方,不发一语。她顽固的态度让慧太郎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正打算开口的时候,却很不凑巧地被博梅斯尼抢去了先机。
「就快到『镜厅』了,打起精神,别看花了眼喔。」
他说得没错。在前方仅仅数公尺之远,等待慧太郎等人光临的那座廊厅,便是整座凡尔赛宫公认最为美丽的梦幻空间。
的确令人喘不过气来,甚至发不出任何声音。而慧太郎他们之所以没有因此裹足不前,都要多亏了博梅斯尼的忠告,才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这是一片由水晶与镜面交织而成,言语无法形容的幻想奇景。
从室外透入的光线,宛如无助的小鸟般被囚禁在玻璃牢笼之中。
虽然不巧此时正值午夜,但还是能够想像,若是将室内无尽漫射的光源从人工照明换成阳光,该会是何等璀璨,想必会形成一座与路易十四称号相得益彰的太阳宝座吧。勒.布朗亲手绘制的三十幅画作在天花板上连成一片,述说著这名国王所成就的诸多丰功伟业。
而就在这座名为「镜厅」的巨大廊厅正中央──
「──各位好啊。欢迎来到特等席。」
一名长著瓜子脸的壮汉,悠悠哉哉地伫立在那里。
阿道夫.梯也尔。不但是法兰西王国现任首相,同时还与恐怖组织暗中勾结,策划了无数起阴谋,也很有可能是导致巴黎陷入当前危机的主谋者。
「接下来,一场世纪大事件就要开始了。各位能够赶上开场,真是太好了。」
说得煞有其事的他,不知为何穿著正式礼服。手里拿著酒液快满出来的红酒杯,目光朝向窗外广阔的夜空。那个方向应该就是巴黎的所在地,但是从距离上来说,这里根本不可能看见巴黎才是。
「「「…………」」」
慧太郎等人面色凝重地默默注视著梯也尔。这个男人却像是放弃了主导权一样,歪著头静静等待来客说出第一句话。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这一天,正是圣凯萨琳学园远征公演之旅的第七天。也是预计将会完成所有邀请演出,风光离开巴黎的最后一日。
「──请你说清楚吧。」
亨丽带著冷硬的语调,打破了沉默。
「你的目的是什么?〈烈日幻雾〉究竟打算对巴黎做什么?」
○
街道上,枪声与炮声不绝于耳。
而在黑暗中随之响起的,则是由无数只〈虫〉所发出的凄厉金属碰撞声。
或许是只挑选肉食性、铁食性种类释放到市区当中的策略奏效了,那些不明内情的军警基层人员光是应战便吃尽了苦头,在战场之中哪里还有心力注意这场灾难是人为造成的呢?即使用上自动甲冑和蒸气战车,甚至动用最新研发的内藏气囊行飞船全力奋战,可是当战局被拖入巷战的形式之后,情势果然也越来越艰难了。
「……举世闻名的花都沦为战场之后,实在惨不忍睹呢。」
从高处将巴黎市景尽收眼底的玛蒂娜,用手按住头上的小礼帽以防被风吹走,一面如此低喃。
就在──凯旋门的高顶之上。
待在皇帝拿破仑一世为了纪念一八○五年的奥斯特利茨战役,所兴建的巨型拱门雕塑之上,玛蒂娜正耐心等候完成使命的时刻来临。
时间来到凌晨三点,就快到破晓时分了。
市区居民的疏散进度,自从超过五成之后便迟迟没有进展,虽然玛蒂娜硬是要求作战发动的时间延迟到这个时候,但就算想再拖延下去也不可能了。
仔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王侯贵族和资产家不是搭乘自家的飞船,就是各显神通早早逃离了巴黎,而那些没钱没势的人就没这么好运。剩下一大批来不及逃离的民众也是必然。疏散人数至少达到八成这样的愿望,果然只是分不清现实与理想的自己才会有的可笑想法罢了。
不过至少在凯旋门周遭,和预定计画一样,已经空无一人了。
为了将民众驱离划定为作战要地的这一带地区,特意放出了〈虫〉,又在各个重要位置架设了驱赶闲人的结界,而战斗主要也都集中在市区南方一带。从凯旋门这里也只能勉强观察到各种战斗的声响和火光而已。
即使如此,还是能感受到战斗有多么惨烈、街道被蹂躏得多么凄惨,一想到这不过才是刚开始而已,双腿便忍不住微微颤抖。其他人现在又是抱持著什么样的心境在等待呢?玛蒂娜不由得望向脚下,只见聚集在星形广场上的〈烈日幻雾〉成员们全都不为所动,没有半个人坐立难安。
「哈啰,这里还真是冷啊。」
「……」
突然有人从背后这样打招呼,让玛蒂娜差点失去平衡。
要是一脚踩空的话,就要一头栽到地上了。玛蒂娜慌著手脚想办法找回平衡后,忍不住狠狠瞪向对方。那是一个将雅致和服披在肩上的男子,有著一头在夜里也引人注目的白发。
他是〈三虫客〉当中的「右方之剑」库利萨里德。
本名好像叫做药丸兼武。肤色略显黝黑,五官带著野性。身体经过千锤百炼却显得有些削瘦,虽然是个东方人,身高却还算高大,整体形象让人联想到豹一类的猛兽。
外表像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但就和那些大都是披著年轻人外皮的上级干部老妖怪一样,实际年龄已经超过六十岁了。他加入组织的时间并不长,但或许是因为展现了打倒前任「右方之剑」强大实力而得以入团的缘故,他在组织内的人望也还算不错的样子。虽然玛蒂娜早就知道这个男人来自日本,却是在昨天才得知他与那个秋津慧太郎是同乡,当她从诺依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著实大吃一惊。
玛蒂娜收起心中的思绪,一边暗自狐疑对方究竟是何时爬上此处,一边开口:
「……请不要偷偷消除气息靠近我身边好吗?」
「我并没有刻意消除气息喔。应该是你心不在焉的关系吧?」
或许是吧。玛蒂娜并不否认,但也不愿老实承认,于是她抢先一步转移了话题:
「所以,你找我有事吗?」
「没有啦,只是突然想到,我们好像从来没有好好聊过而已。我只是想在进行这场大任务之前,彼此稍微敞开心房聊一聊。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玛蒂娜想了想后点点头,就看见他像个老头子一样,「嘿咻!」一声盘坐下来。
「我们之间一直没什么往来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我总是游离在组织之外。」
「这个我也明白。不过,听说你和前任『右方』的交情不错啊?」
交情不错──虽然不知道这样形容是否恰当,就当作是这样好了。毕竟他是促成玛蒂娜加入组织的其中一人,也因为他了解自己的过去,所以相较于其他成员,和自己说话的机会也多了一点。除此之外,算得上曾经谈过话的对象,大概只有女王和「左方」,以及马克西姆而已吧。
「啊~……该不会是因为我把前任『右方』踢下宝座,所以对我有所怨恨吧?」
「并没有。那是公平决斗之下的结果,不是吗?既然如此,我也没有立场表示任何意见。因为〈虫天之瞳〉只会留在最合适的人手中。」
而且,虽然前任「右方」的确是将自己从设施中拯救出来的恩人,但是在某种层面上,他和「左方」一样都是人格有所缺陷的人。虽然算是有在来往,但是说不上是至亲好友。
不对,若是讲到这方面,其实〈烈日幻雾〉本来就不是玛蒂娜真正意义上的家。所以她明明拥有不需要执行普通任务的身分,仍然自告奋勇接下潜入学园的工作,好让自己远离组织的大本营。
「……我听你女儿说过了。」
「嗯?」
「听说你斩杀了史金纳。理由是他对组织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清。」
库利萨里德嘴角微微扬起。玛蒂娜视若无睹,继续说了下去:
「你也觉得我不可信赖吗?」
「嗯。老实说的确如此。」
我想也是呢──玛蒂娜心想。而组织里大多数成员或许也是这样想的。对于一个公然表示自己随时可能反叛的存在,怎么可能让人不产生反感呢?虽然有女王的保证,但人是有感情的,不可能说信任就信任。
从刚才关于史金纳的事情就能知道,一切规范都无法左右这个男人的意志。若不是碍于「咏唱者」的身分,他或许早就解决掉自己了吧。
「我会完成使命的,因为这是早已注定的命运。」
「希望你说到做到啊。不过,你的表情看来还有几分犹豫喔。我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好不容易到了这个紧要关头,计画却功亏一篑呢。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嗯。玛蒂娜轻轻点头,接著考虑了一下开口问道:
「你打从心底赞同〈烈日幻雾〉的理念吗?」
「当然啊。毕竟我就是因为变成〈裸虫〉,才会被人从故乡流放到屋久岛,之后吃了不少苦──喂,等等,你是怎样?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表示你果然有别的想法喽?」
「我自然是赞同,只是心里还有些疑虑罢了。」
这算哪门子的赞同啊?库利萨里德傻眼地吐嘈了一句。
这时玛蒂娜突然被别的事情引走注意力,再度低头望向下方的广场。因为在风势的帮助下,她能够听见在底下待命的同胞交谈的声音。尤其是待在人群中心的那四个人。
「哎呀,人家都不知道呢,雪兰大人也喜欢跳舞呀?该不会是单脚疯狂旋转的那种舞吧?」
「才不是!等等,我根本没听说过这种舞!虽然不知道那是啥玩意儿,但绝对不会是我喜欢的类型,想必也有这样的意见喔!我喜欢的是更优美──」
「说起……舞蹈……其实……我也很擅长跳……哥萨克舞喔。」
「呜哇,总觉得米哈伊尔的哥萨克舞一定超有魄力。」
吵吵闹闹地聊起这样的话题。望著那些即将执行重大任务,却看不出一丝紧张情绪的〈七星〉精锐,玛蒂娜忍不住将心中的疑问直接说了出来:
「……他们果然也都是那样吗?对于组织的目标,没有半分质疑?」
「至少在心里都有了觉悟吧。毕竟这些人全都有著辛酸的过去呢。来到这一步,心中也不会再有迷惑了……不过,诺依那丫头算是例外。」
「要说觉悟的话,我也早就做好觉悟了。」
没错。已经不知说过多少次了,自己早已下定决心。即使是一条不合己意的道路,但只要成功的机率够高,自己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那条路。因为,若是在自己理想的轨道上待得越久,自己就会变得更加软弱。不,其实不只自己,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所以违抗预定的命运是没有用的,只有舍弃不必要的累赘,才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这样做才正常,这才是世间的真理。
每个人所拥有的选择,终究不可能像女王所说的那么自由。就算真的有那么多选择,也几乎都是在当下的处境「无法选择的选择」罢了。玛蒂娜认为,有时选择放弃也是一种聪明的决断。
「那么,关于那些好朋友,你打算怎么处理?比方说,在离开里格瓦尔邸之前,你最后告别的那个叫法布尔的小姑娘。你心里真的没有遗憾吗?」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啊。你刚才明明说最担心的就是计画泡汤,怎么现在反而像是在鼓吹我去重视那些感情呢?」
「笨蛋,我是指『道义』这方面啊。虽然我一点也不信任你,可是你心中不是还有值得信赖的对象吗?你打算怎么面对他们?信义这玩意儿可不是说断就能断啊!」
库利萨里德不知何时躺了下来。两手枕在脑后,双腿交叉在半空中晃啊晃的,从云层的缝隙中仰望星空。
「如果你真的有背叛我们的意图,我自然会毫不留情地取你性命。然后选择放弃这次的计画,接著寻找其他咏唱者人选。虽然我不知道这么做要花上多少时间,但可以确定的是,从过去到现在所牺牲的同伴、金钱还有心力,就全都化为乌有了。老实说,这是我最不想看见的状况。话虽如此,若是叫我去阻止一个基于自己的意志选择离开的人,在『道义』上可就说不过去了。」
「………………」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的处世原则啊。在玛蒂娜眼中,这个名叫库利萨里德的男人,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特立独行的作风,但是他的价值观或许更为贴近一般武士的思考方式。想起过去从「左方」那里听来的日本轶事,总觉得慧太郎反而才像是个异类。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你心里到底偏向哪一方?」
「……我……」
玛蒂娜欲言又止,下意识地用指尖抚过小礼帽的帽檐。
刚才一直没注意到,自己怎么又把这玩意儿戴在头上了?胸中不禁涌起一股强烈的悔意。本来是为了要还给亨丽埃塔,和她划清界线才会从废工厂带来这里,但现在却像是自己仍对那段情谊恋恋不舍一样。
「我早就没有……所谓的心灵归宿了。在很久以前就没了。」
玛蒂娜思绪纷乱,只能回以这样的答案。库利萨里德听了之后只是静静凝视著她,心里不知是何想法。随后,只听见他不屑地哼了一声说:
「真是的,看来我跟你完全合不来啊……」
他如此轻轻呢喃之后,便缓缓站了起来。
「算啦,不讲了。你现在也来不及反悔了。刚才我已经收到虫的预兆喽。」
玛蒂娜不禁屏住气息,因为不用明讲她也很清楚那是什么意思。可是库利萨里德却特地多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的用意已经很明白了。
「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了。该你上场了,咏唱者。」
要是再摇摆不定的话,就宰了你。
冷血无情的暗示,让玛蒂娜不由得绷紧脸庞。她死死咬住下唇,忍著胸中泛起的痛楚。
玛蒂娜.罗塞里尼已经不再喜欢唱歌了。
理由有两个。一个是因为那会令她想起过去自己在梵蒂冈设施中,做过的残虐罪行。
而另一个则是──
「……嗯,我明白。」
她再一次确认了自己心中的起始动机。努力地说服自己「现在已经不需要再犹豫了」,从纷乱的心中强行抽出一道思维。
玛蒂娜强迫自己将那道思维当作不可违逆的轨道,随即迈出第一步。
○
「我的目的?那当然是为了我国得以昌盛繁荣。」
面对亨丽毫不客气的质问,梯也尔平静地予以回应。
看著在凡尔赛宫「镜厅」中与自己一行人相互对峙的法兰西王国现任首相,依旧保持初次见面时那种将人命视为草芥的态度,慧太郎不禁皱起眉头。
对方脸上不仅看不见一丝罪恶感,甚至还能笑著面对慧太郎他们的责问。老实说,如果梯也尔摆出冷淡的态度,他还比较能够接受。
「……你说这是为了法国好?」
亨丽眉头紧皱,语气更加锐利起来:
「别笑死人了!你知道巴黎现在有多惨吗!〈虫〉之所以入侵市区,都是因为你跟〈烈日幻雾〉勾结才会──」
「嗯,你说得对。所以,就别再追问那些我们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吧,这位小姐。这么做不但一点意义也没有,而且浪费时间。」
亨丽气到肩膀不停颤抖。而慧太郎、蔻依和泰芮丝也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博梅斯尼的反应。刚才他将一行人带到此处后,便走到梯也尔身后,面色庄重地随侍在侧。但此时的他,却像雕像一般愣在原地。
慧太郎本来以为,既然他早就加入梯也尔的阵营,那么肯定也知道一切的内情,但是看博梅斯尼的反应,似乎是完全被瞒在鼓里的样子。
「……这下算是承认了?你就是让巴黎陷入危机的元凶。」
亨丽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但梯也尔却丝毫不为所动。
「所以呢?我不是已经这么说了吗?」
「你、你说什么!难道你疯了吗?」
「不,我的神智非常清醒。但对于法兰西王国而言,这是必要之恶。此外,这也是我之所以与〈烈日幻雾〉联手的主因。」
「与恐怖组织联手,就是为了将巴黎破坏成这般景况……?」
听见蔻依轻声低喃,梯也尔点点头表示同意。
「没错,最初是对方主动接触我的。他们对我说:『我们打算毁灭巴黎,可以请你帮帮忙吗?』而我也接受了。当然,是在听过他们的条件之后才选择接受的。」
现场再次陷入不寒而栗的气氛。每个人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
但梯也尔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从结论来说,『毁灭巴黎』是〈烈日幻雾〉计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而他们向我保证,只要达成这个目标就会『立刻离开欧洲』。虽然不知道详细内情,但巴黎似乎是他们眼中的『第五个』目标。」
「这……!」
梯也尔说出的内容十分震撼,但语气却相当轻松。
「毁灭巴黎」是那个组织计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只要达成目标他们就会从欧洲撤退?
虽然搞不懂最后的「第五个」是指什么,但为了小心起见,慧太郎还是半下意识地替在场所有人又问了一遍:
「……所以,你才选择帮助他们?」
「嗯,因为我越是探查,就越是确定他们唯独不会放弃巴黎这个目标呢。虽然我不认为真的别无选择,可是就算成功阻止他们一两次,也只会没完没了,造成的损失更是不计其数。既然如此,倒不如以合作作为代价,让他们充分发挥利用价值,事后还能使他们心甘情愿地永远离开我国,这样的做法不是更有建设性吗?而实际上〈烈日幻雾〉的确帮了我不少忙啊,你们几位涉入的事件不过是其中的冰山一角罢了。多亏他们的协助,许多遭逢阻碍的构想才得以提前实现呢。感谢,真是感谢他们啊。」
「……可、可是!巴黎的损害又怎么──」
「这也算不了什么。正所谓成大事不拘小节。我们事先已做好完善的疏散准备,人员伤亡最终可望控制在三成以下,而关于建筑方面的损害,反倒是替政府省下一笔工夫呢。由于近年来蒸汽机械日益普及,导致光凭区划调整已赶不上变化的脚步了,因此议会也开始尝试推动巴黎的整体更新计画。虽然这项计画招来不少反对声浪,但经历了这场事件后,我想大家也不得不认真看待此事了。而关于文化方面的损失固然令人心痛,但勉强还在容许范围内。因为我们早就将能够搬运的物品,全都移到市区之外了──啊,对了。博梅斯尼少校,我记得你昨天曾经去过罗浮宫一趟吧?有没有去参观〈蒙娜丽莎〉或是〈米洛的维纳斯〉呢?这样啊,不好意思。其实,那些全都是赝品喔。」
「怎……怎么可能……?」
「没错,就是这句话。除了这句话之外,还能说什么呢?所以,请容我以略为浮夸的方式来揭露我真正的意图吧。」
说完这番话后,梯也尔张开双臂说:
「──就是『敌人』啊,诸位!」
声音突然洪亮起来,就连廊厅中的玻璃也跟著震动。这时首相的神色也与起初完全不同了。
从刚才那番绵密到甚至让人无法插话的长篇大论开始,就能发现他的神色慢慢产生变化了,此时的梯也尔,已经彻底化为一个愿意为理想奉献一切的男人了。他胸中的熊熊烈火,彷佛能将一切阻碍燃烧殆尽。
「……敌人!必须确立一个敌人才行!为什么呢?因为这里可是『革命之地』法国啊!由于拿破仑皇帝留下的负债,使得大大小小的政治派阀兴起,而无知的民众也不断高呼推翻政府,国内每一处角落都能听见枪声、枪声,还是枪声!思想与主张百花齐放并不是件坏事,但我却看不见任何人拥有足够长远的眼光,去关心法国如今在欧洲的立场有多么岌岌可危,也没有人关心这个国家的未来究竟该走向何方!为了打破不断恶性循环的困境,我们需要一个明确的敌人!而我们不需要从国外寻找目标,现在国内就有一个条件正好的敌人,能够让我们透过『受到控制的斗争』,将民众的憎恶一口气转移到这样的敌人身上!」
因此──梯也尔选中了〈烈日幻雾〉。
〈裸虫〉本来就是受到一般民众排挤的存在,这样的秘密组织试图私下与梯也尔接触时,也不难想像他会有多么开心。理想的反派角色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虽然〈烈日幻雾〉恐怕从成立之初就是个不避讳战斗的危险集团,但近年来在法国境内成为恶名昭彰的「恐怖组织」,多半是出自于梯也尔的指示吧。这个男人不单纯只是从旁提供协助而已,在某种层面上,他或许算得上是该组织在国内犯下多起事件的幕后大黑手。
「你这家伙……!」
亨丽横眉竖目。身为一个喜爱昆虫的女孩,又怎么可能不会愤怒呢?
「别开玩笑了!不管你的理由多么崇高,这种事情都是不可原谅的──」
「嗯,我想也是!但是这一点也不重要!」
然而,梯也尔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做出强硬的反驳。
「我和你不一样,对于〈裸虫〉没有多余的怜悯!我从未对任何人怀有特别的感情,就连对我自己也一样!因为世上人人皆平等!我并不是那种可笑的和平主义信徒,而是因为我身为一个首相不得不如此!我必须将每一个人都视为道具来看待才行!」
亨丽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双眸当中藏不住胆怯之色。
梯也尔继续往下说,似乎想要将胸中的灼热一吐为快。
「〈烈日幻雾〉一直以来都是行事力求隐密的组织,然而在耗费漫长岁月,探查到『第五个』目标就在我国首都巴黎时,终于体认到想在我等的眼皮底下从事秘密行动是不可能的!多亏他们认清自己的极限,才让我得到了一颗强力的棋子!虽然他们没多久便要离开欧洲,这也不成问题!因为巴黎遭到摧毁这血淋淋的事实,将会在全体国民──不!甚至会在诸国人民心中留下不可抹灭的冲击!到时候,只要组成一支非正规部队,冒充〈烈日幻雾〉的名号,不时发动小规模恐怖行动,就能在几乎不造成伤亡的状况下端正国家风气!而唯恐遭到波及的各国也会尽可能收敛不轨的行径吧!你们明白了吗?这样一来,政府就能专心稳固国内的民心了!这能让现在的法国得到休养生息的宝贵时间啊!就结果而言,你们知道会有多少人因此得到拯救吗?」
得到拯救──听见这几个字的慧太郎,背上顿时窜过一阵恶寒。
亨丽、蔻依和泰芮丝三个人不约而同露出愕然的神情呆立在原地,完全说不出话来。她们全都被梯也尔浑身散发的癫狂气息镇住了。
就连博梅斯尼也不例外。但或许是因为在场所有人当中,只有他在某种程度上了解梯也尔此人的本性,所以这名少校的双眸中反倒蕴含一丝敬意。
「…………」
一直以来都太过小看这个人了。
无论是在此人一肩挑起一国命运的层面上,或是这名被称为首相的男人所拥有的觉悟和度量都是。
阿道夫.梯也尔。光是一句「不好惹」并不足以形容这个人。不对,这样的形象或许也是这个男人谋划的策略吧。透过虚假的笑容及态度误导对手,将磨利的獠牙静静地藏在水面下──
多智近妖。
站在自己眼前的,可说是一名神机妙算的魔人。
这个男人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筹划这一切的?包含自己这些人在内,究竟有多少人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成了他手中摆弄的人偶,却仍旧一无所知地贪求所谓的和平呢?
「……请你们过来一趟,其实只为了一件事。」
过了半晌,梯也尔才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大概是情绪还没冷静下来的关系吧,他的呼吸仍旧有些粗重,语气也略显生硬,但听得出他正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因为你们几位过去在数起事件中牵涉颇深,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向你们说明清楚,顺道也问问你们的意见以供参考。那么,你们觉得如何呢?」
「……你指的是?」
「就是我的做法究竟是对是错。」
这时梯也尔终于找回那张天生的笑脸了。很明显能够看出来,他拥有十足的自负,无论慧太郎等人说出什么答案,都不会使他产生任何动摇。
慧太郎忍不住咬牙切齿。但就算在情感上多么不愿承认,答案还是很清楚。
「……你是对的。做为一个领导者,恐怕再也找不出更完美的选择了。」
「哎呀,没想到会得到夸奖呢。说实在的让我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我绝对不会认可你的做法。」
听见慧太郎坦诚相告,梯也尔的眼中泛起浓厚的兴趣。
「只论结果,不管过程的思考方式,和我的理想不合。」
「哦?眼前的事物也值得珍惜,这就是你的想法吗?能够凭藉理性做出这么冷静的判断,的确很不错。不过──嗯,对了。」
梯也尔的目光往旁边一转,停留在蔻依身上。
「罗休杰克朗的后裔。你对于我的做法又有何感想?」
「您……您是在说我吗?」
蔻依眨了眨蓝宝石般的眼睛,完全搞不懂为何话题会牵扯到自己身上。
梯也尔仍旧以不符合外表的轻佻语气继续说了下去:
「马克西姆应该把内幕都告诉你了吧?」
「唔!这……?」
「嗯,你的反应等同于不打自招呢。不过,这也情有可原呢。」
看见身旁的蔻依哑口无言的模样,慧太郎脑中浮起问号。从她的反应就看得出来,当晚在里格瓦尔宅邸当中,蔻依和马克西姆之间肯定发生了某些事情,可是,梯也尔为何挑在这时候说出这个话题呢?
「啊,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一些关于『旺代战争』的背后真相而已。」
「请、请您稍等一下,首相!这件事──」
但是梯也尔并未理会蔻依的哀求,自顾自地讲述下去。
「其实,已故的亨利.德.拉.罗休杰克朗侯爵,不是为了民众挺身而出的大英雄,只是个煽动人心的自私小人,就是这样一个令人绝望的陈年往事罢了。」
○
这就是忏悔,马克西姆曾经这么说过。
就在前天晚上,在里格瓦尔的书房中,伴随著令人不快的笑声。
那时,蔻依已完全听不进马克西姆的任何一句话,只是茫然地注视著眼前的光景。实为魔法产物的那幅昔日场景,朦朦胧胧而略显透明,彷佛置身于梦境与现实的夹缝中,但其中蕴含的真实感,绝非凭空捏造所能达到的程度。可以看见两个人伫立在与书房重合在一起的房间里,一个是马克西姆,另一个则是无力低著头的祖父。而祖父说出的话语,听在蔻依耳中格外讽刺。
──啊,没错。马克西姆,你说得一点也没错。
──将〈虫〉的操控方式传授给旺代军,最后却意外导致失控惨剧的元凶,就是我。
蔻依觉得这番告白的话语,就算以「极具震撼性」来形容都略嫌不足。
至少蔻依自己在听过之后,整个人就像失了魂似的,感觉以往所倚赖的心灵支柱,彻彻底底崩塌了。
「旺代战争」的一大转捩点,就是「罗亚尔河的恶梦」。
群起反抗的民众组成了反叛军,虽然与共和国军队持续奋战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连连败退,当他们撤退到罗亚尔河畔,再也无路可退时,却不知从何处调来相当数量的「战车毛虫」,诱使它们在惊慌中朝敌军冲去,拿下一场戏剧般的胜利。
然而在这之后,不知是因为大获全胜导致得意忘形,或是醉心于〈虫〉所带来的力量,这批人竟然成了一群无法无天的暴民,开始掠夺附近一带的城镇村落。
因此,当时已成为反叛军指挥官的祖父,才会强忍悲痛,与原先的敌人──共和国军私下联系,联手铲除本为同伴的民众及战车毛虫。
没错,叛乱也因此暂时宣告终结。而这也是一切的开端。
这就是罗休杰克朗家得到「屠虫」这个蔑称的由来。
祖父为了保护无辜的民众挺身而出,却又为了保护无辜民众而杀害了志同道合的同伴。犯下了在任何人眼中都正确无比的罪过,这就是亨利.德.拉.罗休杰克朗的罪名。
总有一天一定要抹去这个污名,这是蔻依一直以来追求的目标。
但是──
「没错。但是,事实却和你所想像的完全不同。」
「唔……」
梯也尔的话将蔻依再度拉回现实。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还待在凡尔赛宫的「镜厅」当中,而慧他们正一脸惊讶地凝视著自己。
首相说的是真的吗?大家投向自己的目光,彷佛发出无声的疑问。
蔻依并未回答。她没办法回答。明知避而不谈是一种卑劣的行径,但自己却怎么样也开不了口。这时,梯也尔代替不争气的她回答了。
「当然,我说的是实话。因为从马克西姆那里得知消息之后,我也自行针对旺代战争展开了各种调查。最后,我收集到的诸多内幕也足以证明这是事实。」
「怎、怎么会……」
亨丽埃塔面色苍白,连话也说不清楚。忧心忡忡地往这边看了好几次之后,才终于开口:
「可……可是,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讲这个呢!话说回来,你刚才的语气听起来简直像是在说,蔻依的祖父和那个叫马克西姆的家伙互相认识一样啊!」
「没错。罗休杰克朗侯爵,当时的确和组织有所联系。」
换言之,他可是我的「前辈」呢──梯也尔如此说道。大家再次哑口无言了。
「我要事先声明,当时的我和〈烈日幻雾〉毫无关联。毕竟那已是半世纪前的往事了,那时我还只是个稚嫩的纯真少年而已。请你们千万别误会,我和旺代战争从未有过交集。」
「…………」
「而且,〈烈日幻雾〉那时候的活动重心不在法国。当时他们正专心准备解除『第三个』封印,同时忙著探索『第四个』的下落,所以他们派驻到法国的人手,也仅仅只有先遣部队的程度而已喔。」
第三个?第四个?首相的话中冒出一大堆让人摸不著头绪的词汇。看了看在场的其他人,似乎只有亨丽埃塔想到了什么的样子。先前梯也尔提到「第五个」的时候,她的眼神就变得有些可怕了。而她之所以没有立刻追问下去,恐怕是担心梯也尔会就此打住吧。
「组织视为目标的『场所』,似乎只要大略锁定在某个范围内就可以了,所以执行起来并不困难。因此,为了让作战部队抵达时能够立刻展开行动,先遣队的首要工作就是搜集情报,以及扰乱局势──不过,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呢?由于拿破仑这名枭雄在法国崛起的缘故,导致国内始终处于动荡不安的状态。你们不觉得这实在很讽刺吗?」
「……也就是说,虽然拿破仑造成的国内乱局让你头痛不已,却也使〈烈日幻雾〉在巴黎找寻什么『第五个』的计画受到阻碍,结果不得不选择与你合作喽?」
「原来如此,确实令人印象深刻呢……这就是所谓的『福祸难料』吗?」
听见亨丽埃塔和泰芮丝你一言我一语地挖苦,梯也尔只是耸耸肩说:
「哎呀,有点离题了呢。我想说的是,组织之所以试图拉拢罗休杰克朗侯爵,也是为了藉此激化纷争。因为,出身自国王亲卫队的侯爵,可是亲身经历过巴士底监狱陷落、国王路易十六及其王妃遭到处决等等,揭开法国大革命序幕的重大事件见证者之一啊。」
没错,所以〈烈日幻雾〉也盯上了祖父。
身为一名坚守忠义的骑士,眼见暴民使国家生灵涂炭,想必不会无动于衷才是。既然如此,只要引导这个男人出手拯救旺代地区的人民,就能成为一桩无庸置疑的传世美谈吧。
「〈烈日幻雾〉希望塑造一位合乎利益的英雄。而组织急著让『某个族群』的议题扯入旺代战争的纷争中,也是为了让『他们』得以顺势聚集到成为象徵的侯爵身边。」
「『某些族群』?」
「就是〈裸虫〉。」
梯也尔简单明瞭地回答后,继续补充下去:
「因为当时他们在世人眼中仍是未经证实的存在,就像乡野传说中的鬼怪一样──呢。」
「这……?」
众人第三度哑口无言,脸上表情全都像冻结了一般。
没错,假设马克西姆说的都是实话,远在「热沃当之兽」事件发生前,便有少数〈裸虫〉在这世上现身了。
重点在于「巧妙转移议题」,这是马克西姆那一晚告诉自己的话。
旺代战争是民众为了争取宗教自由而发起的战争,而〈裸虫〉在世人眼前曝光之前,就已经是十字教所敌视的对象了。因此,若是将两项议题牵扯在一起,就能将纷争的重心从「单纯的民众抗争」转化为「因为种族歧视所产生的宗教问题」,不但能打击梵蒂冈,同时也能诱导国内的情势。此外,在建立了以祖父为中心的〈裸虫〉革命军之后,就能透过军事力量影响舆论,同时还能利用革命军掩人耳目,不靠那种恐怖分子的手段就能创造「让〈裸虫〉自然而然暴露在世人面前的环境」。
「──总之呢,这大概就是〈烈日幻雾〉当时的计画了。虽然夹杂了一些我个人的猜测,但我想八九不离十吧。」
他猜得没错。已经不只是猜测准不准了,几乎和马克西姆的说明如出一辙。
「可是,倘若真是如此,侯爵后来为什么会做出背叛组织的行为呢?」
「……因为祖父是玛莉.安东尼王妃的信奉者。」
亨丽等人闻言大吃一惊,不禁转头望向蔻依这边。或许是因为刚才发问的人是慧吧,她像是要找藉口一样,反射性地做出了回答。
蔻依泫然欲泣,露出自嘲般的笑容。所谓的命运真是讽刺至极。
这里可是凡尔赛宫啊。祖父大概想都想不到吧?自己隐瞒了一辈子的心意,竟然在那名王妃醉生梦死的场所中,由自己的孙女亲口揭露。
世事著实难料。在诸多组织与派阀的介入下,已然失控的旺代战争,竟然只因为区区一个人的感情作祟,最后落到全盘皆输的下场。
──我绝不会原谅他们。不管是夺走王妃的革命政府,或是杀了她的那个国民公会。
脑海中再次浮现在里格瓦尔邸里上演的那一幕。祖父彷佛看破红尘般,吃力地娓娓道来。
──我早年任职于国王亲卫队,时常担任王妃的护卫工作。
──当时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亲卫队员,那位大人却总是温柔地微笑以对,开心地和我闲话家常。和民众心目中那种恶毒妇人简直是天差地远啊。
──她还只是个孩子。
──被当成政治联姻的道具,从故乡奥地利嫁到人生地不熟的法国来……若是她不时时保持乐观开朗、天真烂漫的态度,或许早就撑不下去了。虽然,最后因此养成了她天真不知世事的性格,的确是个问题。
──可是她也没有罪大恶极到必须面临那么凄惨的末路啊。
虽然不清楚祖父和王妃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但玛莉.安东尼在祖父心目中确实是个「特别的存在」。而他亲眼目睹了王妃死去的过程,恐怕就是一切的原因吧。正如梯也尔所说,祖父是经历过法国大革命序幕而得以幸存的人,而蔻依自己也曾听说过,在断头台上遭到处决的王妃,死状是何等凄惨。
──不可原谅,说什么我都无法原谅那些禽兽。
──我无法原谅这个假借革命之名,便可胡作非为的世道。也无法原谅那些将王公贵族一律视为冷血无情之人的愚民。
──我无法原谅那些毫无思考能力,手刃无辜王妃的暴徒。
当时的民众在饥寒交迫的生活中饱受煎熬,或许他们只是想要宣泄心中的不平吧。即使有著如此正当的动机,祖父还是无法原谅他们吧。毕竟那时候的他还太过年轻,对于感情不愿做出半分让步。
那时的祖父不是贵族,也不是骑士。
只是一名普通的男性。
只是个无法忘怀逝去的女子,最后走上复仇之路,冲动鲁莽的青年罢了。
「……对于侯爵来说,〈烈日幻雾〉的提案可说正好符合他的心意吧。」
梯也尔边叹息边说:
「双方是在叛乱开始之后,才取得联系的。侯爵假意接受了〈烈日幻雾〉的提案,将组织交给他的〈虫〉和控制技巧,在整个旺代军中广为流传,希望藉此打垮共和国军队,满足自己的复仇心……而他明知道一旦自己这么做,这个由一群农民所组成的集团,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情况呢。」
之后的发展,就是一般所熟知的历史了。祖父察觉自己铸下大错时,已经无力阻止旺代军的失控行径了。而明白这样下去将会波及更多无辜民众的祖父,只好忍辱负重暗中投效共和国军队。外界认为当时祖父「为了阻止伤害扩大而不得以为之」的行为,其实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就连替他辩解的余地也没有。
到最后,祖父也因此遭到杀害。
就在没有完成复仇,只是徒增许多无辜的牺牲者,对于一切感到绝望的情况下。
──我已经累了。反正再活下去也没有意义,快点送我上路吧。
蔻依眼睁睁看著祖父束手就擒,命丧于前来制裁叛徒的马克西姆手下。而就在年幼的父亲走进寝室后,过去的情景也就此告一段落了。
这就是亨利.德.拉.罗休杰克朗侯爵遭到暗杀的完整内幕。
「蔻依小姐,马克西姆是怎么劝说你的?」
「……他说,如果你对于令祖父所犯的罪,有那么一丝丝罪恶感的话,就与〈烈日幻雾〉携手合作吧。因为,我们『能够给你机会去拯救』更多更多无辜的民众。」
蔻依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马克西姆对她说的话,至今仍在耳边缭绕。
──这是你能够展现「勇敢」的大好机会啊,蔻依。
不是像祖父那样的冒牌货,而是成为一个品格高洁、货真价实的领导者。马克西姆这样劝说自己之后,就和扮演里格瓦尔时一样,只留下一句「你可以不用立刻回答」就和等在一旁的玛蒂娜一起走出书房。那时候的蔻依就像行尸走肉一样,连放声大哭也办不到。
「原来如此。那么,你打算怎么选择呢?」
「我、我……」
心中早已一团混乱。过去的信仰轰然倒塌,只留下了不知该如何偿还的罗休杰克朗家的滔天大罪而已。
祖父的所作所为称不上是正义之举。虽说他的确是失去了心中珍视的对象,但为了报私仇不择手段,导致无数生命逝去,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倘若马克西姆所言不虚,真的有办法弥补过错的话,身上流著罗休杰克朗血脉的自己,应该将责任──
「不行喔,蔻依。」
「!」
身旁响起一道声音,同时感觉有只手放在自己肩膀上。蔻依讶异地转头看了过去。
慧的手掌明明没有用上多少力量,却令人难以反抗,且相当温暖。
「那些人的做法必定会造成无辜的牺牲,你绝对不能接受那种想法。」
「可、可是,慧……!」
「嗯,的确如此呢。我也赞成蔻依小姐的意见喔!」
正当蔻依基于感情上的理由,忍不住要反驳时,梯也尔却抢先一步开口了。
「不管怎么做,牺牲都在所难免,不是吗?如果连这点也想不通,那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你们刚才曾经质疑『只论结果不看过程真的好吗?』,但若不事先考虑结果,只会造成更多的牺牲喔。」
「请您不要误会。」
「嗯?」
「我说『不行』的意思,是不可以随便利用义务或责任这种话来『逃避现实』。」
梯也尔不禁瞪大了眼睛。大概是这个回答太令人意外了,感觉上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露出吃惊的表情。
「真想不到啊。你是想说,就算放弃自己该负的责任也无所谓吗?」
「我并没有这么说。我也认为负责很重要。可是,把『我不得不这么做』这种近似于胁迫的感情,作为说服自己行动的动机,我觉得是不对的。」
「……我听不太明白啊。这是什么意思?」
「为了立场或职务上所衍生出的责任,就非得造成无辜牺牲不可的话,那么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作为一个人的责任』又该怎么办呢?就为了那些无谓的责任,选择见死不救吗?」
蔻依的一双眼睛,牢牢盯著以严厉语气如此辩驳的慧不放。而亨丽埃塔和泰芮丝也是一脸诧异。不过,从这个角度来思考,也的确很有道理。
「您不也一样吗?之所以想要为国家尽心尽力,也是因为您认为『自己是首相』的关系吧?」
「……原来如此,这一回是我输了呢。嗯,你说得没错。我之所以费心思考法兰西王国的未来,也是在我『当上首相之后』才开始的呢。」
无论置身于何等处境,首先要问问自己的内心──带著这样的言外之意,慧又重新看了过来。
她的眼神十分真挚。看著看著忍不住就要被那双黑色眼眸吸进去一样。从第一次相遇到现在,慧一直都是如此。总是以直率的眼光看著自己,在不经意间触动了自己的心弦。
「蔻依,我知道你为了令祖父的事情苦恼,也明白你认为自己必须扛起先祖罪责的想法。可是,这并不能作为你采取行动的依据啊。更何况是将行事手段都交由他人来决定呢。」
「……慧。」
「不要想『自己该做什么』,而是去思考『自己真正想要做什么』。如果选择了一条你自己都不相信是正确的道路,到时候想后悔也来不及了。我自己就曾经尝过这样的痛苦。」
「……约瑟夫。」亨丽悄声说出这个名字。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这时的蔻依也无暇分心去思考了,只能默默地强忍著在心中蔓延开来的感情。
接著,突然灵光一现。
难道,那时的祖父也怀抱著这样的感情吗?
因为对方可是法国的王妃啊。无论心中如何苦恼纠结,也只能用「还称不上是恋爱」这种暧昧的话语来蒙骗自己的心吧。虽然他的行为不容原谅,可是当时的他,应该算是个痴情之人呢。
一想到这里,心中的诸多纷扰顿时平静了下来。
她终于清楚地理解了。得到了一个介于对错之间模糊地带的答案。
「~~!」
突然间一股羞意涌上心头。也因为这样,对于梯也尔在自己做出奇怪举动之前开口插话,反而觉得有些感谢。
「哈哈,说得好。当初的你可没有这么能言善道啊。」
梯也尔的语气不仅开怀,甚至让人感觉到他有些欣慰的样子。
「不,这么说也不对。三个月前第一次遇见你时,看起来的确是个思想更为天真短浅的人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成长到这般地步了吗?」
「……我有没有成长一点也不重要。首相,我还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
「嗯,我想也是呢。不过遗憾的是,看来『时间差不多了』呢。」
时间差不多了?大家异口同声地反问。
「──别紧张,只是最后的时刻来临了而已。」
就在此时,有个人粗鲁地推开门扉,冲进廊厅之中。
○
玛蒂娜.罗塞里尼在唱歌。
不是为了自已,仅仅是为了他人而唱。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在凯旋门前的星形广场上,专心致志地执行自己的使命。
在自己身后等候的〈烈日幻雾〉成员们,这时脸上也不禁浮出些许紧张之色。虽然同样的作战计画,已经在世界各地执行过整整四次了,但在场的成员中只有半数是直接参与过计画的老手,而最重要的是,这也是组织第一次用上了需要咏唱者配合完成的程序,无论如何都让人很难保持冷静。
玛蒂娜震动喉咙,从双唇织出的旋律,正是「原始之诗」。
这首篇幅极短的古诗所使用的语言,近似于早在世界演变成今日的面貌之前,在大地还未遭到分隔之时,人类所使用的「统一语言」。但听在其他人耳里,只不过是一种暗合音律的尖叫声罢了。
战争女神的恸哭──以前女王似乎是这样形容的。
这首诗传承自欧洲人的起源,也就是凯尔特民族。由于他们的文化并不重视文字,所以这首诗流传到后世的情报极为稀少。
而梵蒂冈之所以能够掌握这少之又少的情报,是因为凯尔特文化在岁月流逝下,融入了十字教文化之中,而梵蒂冈虽然知道收录在圣经最后的这首诗有什么意义,却无法确定它的实际效用为何,于是多年以来始终将其视为不传之密。
由于玛蒂娜自孩童时代起,便被迫在梵蒂冈设施中进行相关解密工作,在不知道交到自己手中之物究竟为何的状况下,竟然创造出了魔书这种灾厄。也因为这个缘故,玛蒂娜对于这首诗可说是倒背如流。
「喔、喔喔……」
没多久,地面开始剧烈摇晃,〈烈日幻雾〉的成员们也不禁发出感叹的声音。因为他们看见了某种巨大物体,以星形广场为中心,从街道各处冒了出来。
坚硬的石砖破裂粉碎,从底下接连升起的物体,是由各种未经雕饰的巨岩所组成,极为原始的建筑群。
「……支石墓……」
不知是谁发出了这样的呢喃。的确,这些物体的外观,与法国乃至于西欧各地常见的巨石林极为相似。也就是在不列塔尼的方言中代表「石桌」之意,远在凯尔特人出现前便已存在,不知由何人留下的神秘遗迹。
但两者其实并不相同。出现在巴黎市区当中的支石墓,和以往所发现的先人墓冢不同,有著十分明确的用途。事实上,它们应该称为「大地之楔」才对。
隆隆巨响划破夜空。一道道龟裂如猛火般在星形广场上蔓延开来。
如叶脉般向外扩张的龟裂,转眼间便来到了凯旋门底下,地层因而下陷,整座拱门也随之大幅倾斜,最后轰然倒塌。
众所皆知,下令建造凯旋门的人就是拿破仑皇帝。但据说本人生前从来没有机会走过这座凯旋之门。
他的遗体至今仍然留在英国,而英方近期也没有将其归还法国的打算──唉,实在太悲哀了。结果到了死后,他仍然无法实现走过凯旋门的心愿。当年拿破仑究竟知不知道,用来建造胜利纪念碑的这个场所,其实蕴含极其重大的意义呢?
地鸣声转剧,石板与建筑物发出辗压声。猛烈的强风袭卷而来。
高声咏唱的玛蒂娜,体内的魔女之血──那源自于凯尔特民族的血,正在蠢蠢欲动。
「来、来了……!」
在场的所有人大概都产生了同样的感觉吧。互相提醒之后,便战战兢兢地向后退开。
玛蒂娜将最后一小节送往无垠的夜空。透过这些称不上是语言的声调,一心一意地将诉求传达出去。由于自身已陷入极度的出神状态,思维较为迟滞,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被库利萨里德抱在怀中,如离弦之箭般飞速逃离广场。
但这也不成问题,自己只要把歌继续唱完就好。
「────────────」
一声绝唱。
搅动大气,吹散云朵。
在一段极为短暂的静寂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异变。大地伴随著碎裂声如波浪般拱起,以广场为中心向外扩散,将周遭的建筑物一排接一排绞碎,化为瓦砾与泥沙的海啸朝著玛蒂娜等人扑来。组织的成员们脸色大变,沿著街道逃向远处,而殿后的库利萨里德也忙著奔跑,玛蒂娜发出喘鸣,从男子的肩膀探出头来,看见了位于后方的「那个」。
就在施展大魔法而变得朦朦胧胧的视野中,看见了面目全非的广场残骸底下──
「那、那个是……!」
有个超乎常理的庞然大物,正徐徐伸向天际。
○
那个突然撞开门扉,冲进「镜厅」中的人物。
他发出的第一道声音,就是一阵彷佛头脑有问题、嚣张到极点的大笑。
「呼哈哈哈哈哈!唷!你们还好吗?是我啦,我啦!真是遗憾啊,本人还活得好好的!我可是在屁股界无人能出其右的天才达──尔文呃啊……!」
于是亨丽二话不说走了过去,二话不说就让他闭上嘴巴。
当然,用的是拳头。
「…………你是不会看气氛发言吗?给我搞清楚状况啊!」
「哪、哪有人这样啊!竟然用拳头打招呼?是说你的眼神怎么变这么冷酷啊?没耐性是会坏事的,去揉一揉自己的屁股先冷静下来好吗!」
被击倒在地的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展现出非人般的韧性,就像时光倒流一般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给我闭嘴!现在正在讨论很重要的事……等等,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亨丽感到有些头痛。虽然说,在巴黎第一大学分别之后,她一直很担心达尔文的安危,现在看到他没事的确是很好,可是这个男人的状态未免也好过头了吧?
「呼哈哈,既然你问了!那我就回答你吧!因为本天才始终躲在暗处观察你啊♪」
「……这样啊。看来你根本不想回答我呢?想死吗?」
「等、等一下等一下!今天晚上的你比平常更没耐性──」
就在他们忙著拌嘴的时候,廊厅中又闯入一批不速之客。
「先生,你不可以随便进去啊!」
「就是啊!之后要受罚的人是我们──呃,少校!」
一路跑到面前,因为看见预料之外的人而手足无措的,是看起来年纪尚轻的两名宪兵。「你们两个!」博梅斯尼瞪大了双眼,如此怒吼。
「为什么会闯进这里……吾不是命令你们带著这位先生撤离吗!」
「那、那是因为……」「是、是达尔文先生他……」
「嗯,是我叫他们带我过来的。所以别太苛责他们啦,肌肉棒子的老大。」
达尔文连忙出言替惊恐不已的两名宪兵辩护。博梅斯尼鼻子喘著粗气,按捺著怒火说:
「不过……那两个家伙应该不知道吾在这里才是?」
「我们之所以能找到这来,都要多亏了某个路过的凡人。你还记得吧?就是那个在第一大学跟你说过话的鬓角大个子,他很亲切地告诉我们你在这里喔。」
博梅斯尼闻言大吃一惊。亨丽也吓了一跳。不会错的,那个人就是维多克。
「等、等一下!为什么维多克会跑来跟你讲这个啊?」
「嗯?那是因为……不,这个等一下再说,晚点再说啦!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
达尔文讲到一半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即当场蹲了下来,从宪兵怀里接过筒状物体,一口气在地板上铺开。
是地图。而且是版面相当大的巴黎市全图。
「法布尔,来看看吧,也许你能看出什么。」
「这、这是……!」
地图上画著一大片纹路,一看到这些纹路,亨丽便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慧太郎和蔻依完全看不懂,不过也无可厚非,毕竟这些看来像是匆忙画成的花纹实在太过潦草了。如果不是相关领域的专家,想必会摸不著头绪。但是亨丽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从史金纳那家伙的物品中,找到了可疑的文件喔。然后就以这些资料为根据,硬是让宪兵队出了好几个人,在昨天一整天帮忙调查了几个有问题的地点。」
达尔文指著地图上描绘的标点,接著从怀里取出装有泥土的试管。
「因为市区成了那种状态,实在没办法全部调查,不过从几个标记点采集来的土壤样本,透过药物检查都出现了奇妙的反应喔。只要施加特定的药物,不知为何就会产生散发热度的发光现象。」
「……那是魔法光。」
「嗯,果然如此。这么说,地图上的这个想必就是──」
看著脸色从未如此认真的达尔文,亨丽也露出严峻的神色点点头。
「是魔法阵喔。范围大到不像话,把整个巴黎市中心囊括进去了……」
慧太郎等人一脸骇然。而似乎和亨丽一样,早一步看出纹路奥妙的博梅斯尼,那张令人望而生畏的面貌也变得更加狰狞了。
「这、这是魔法阵……也就是说,这就是〈烈日幻雾〉真正的目的喽!」
「亨丽埃塔,这个魔法阵的用途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一方面是纹路太过简略,再者,这些纹路几乎无视了西方魔法的基本原则,是一种极为古老的术式。我觉得,这个魔法阵应该不是〈烈日幻雾〉架设的。不过,正中央的这个……在凯旋门那一带卷成漩涡状的这个东西……」
「那个,据说是封印喔。」
这句话让不知何时全凑到地图旁边的众人,一起停下了动作。
说话的人是梯也尔。他孤伶伶地站在远处,眺望窗外的景色。话说回来,从亨丽等人来到这里之后,那个人好像一直是这样站在窗边。
「……封印?」
亨丽代表众人发问,梯也尔依旧望著窗外,轻轻点头。
就在下一刻,地面忽然摇晃起来。一开始轻微到让人以为只是错觉,接著逐渐剧烈起来。虽然摇晃不至于激烈到让人失去平衡,但巴黎绝少发生规模如此剧烈的地震,而且时机巧合得有些诡异。「梯也尔!」亨丽不假思索地朝著首相大喊。
「你猜得不错。震央就在巴黎。看来已经开始了呢。」
无视于惊慌失措的众人,首相依旧处变不惊。
「开始了?什么开始了?」
「所以啊,那是封印嘛。除了『把它解开』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解、解开封印……?所以你之前提到的第四个、第五个,指的果然就是封印喽!」
「嗯。我自己是这么推断的。你们不是也从那个死神口中听到了类似的讯息吗?」
没错,班瓦的确说过。他说〈烈日幻雾〉和梵蒂冈的行动,和记载于圣经最后面的《启示录》有很深的关联。
「可是,那些文章怎么看都像是在唬人的吧?」
「不不不,虽然文章用了大量的暗喻而难以读通,可是《启示录》的内容有极高的可信度。因为在各国或各地所流传下来的传说,内容多半已经大幅扭曲了,所以关于『七印』和『末日四骑士』的记载才会有所缺漏。」
在剧烈的摇晃中,亨丽回想著《启示录》的内容。虽然她不曾仔细阅读,但印象中七印当中的前四印,应该和末日四骑士有某种关联才是。
该说真不愧是资优生吗?亨丽才思索到这一步,就听见蔻依抢先提出疑问:
「四名骑士应当会随著第一到第四印开启,一一现身于世上才对!这么说,慧就是『第四名骑士』吗?」
「没错,第一到第四印主要是为了〈虫天之瞳〉而存在的。藏在他左眼的那个东西,不久之前还封印在第四封印地之中呢。」
梯也尔这番话,让慧太郎反应有些激烈,似乎是发现了什么。
「约瑟夫说过,这个是在中国大陆发现的……」
「据说是在清国境内的深山中找到的。由于当时我已经了解〈虫天之瞳〉的重要性,所以稍微动了点手脚,想要把它拿来当作交涉用的一张底牌。」
这次连亨丽也察觉到了,梯也尔刚才那番话蕴含著某些重要的意义。
「这么说,在勒克莱尔号上,将〈虫天之瞳〉托付给慧太郎的男人就是……?」
「嗯,是我策动他背叛组织的。因为看到他对于自己的行为怀有疑虑,所以费了点口舌将他说服,指示他将〈虫天之瞳〉带回来交给我。」
结果失败了呢──梯也尔苦笑道。慧太郎沉著脸不发一语。对他来说,那起事件就是一切的开端,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
正巧就在这个时候,摇晃突然大幅加剧。
「怎、怎么了!」
日夜颠倒。
一道令人产生这般错觉的耀眼闪光,忽然从窗外绽放开来。
仅仅眼花撩乱了一瞬间而已。亨丽试著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了远在凡尔赛镇之外,那片幽暗而广阔的地平线上,有某种泛著七色光辉的带状物体在半空中摇荡。看起来就像是一片极光。周遭的人们已完全陷入混乱,只有亨丽一个人当下就看出那是什么。而博梅斯尼在慢了半拍后也明白了。
「……难道是──魔法光!」「怎么可能!规模太庞大了!」
在魔法现象发生时,必定会同时产生魔法光。无论是简易魔法的魔法阵,或是亨丽使用的魔法弹激发的光辉,均属于此类现象。不同特性的魔法或术士,会呈现出不同的魔法光色彩,可是那道极光的色彩却无时无刻在变化。恐怕是因为术式在准备完成之后,经历了长久岁月才发动的缘故吧。那道术式已经脱离了术士的意念和原本的性质,化为近乎自然现象的存在了。
但令人惊讶的还在后头。
巨量的魔法光缓缓收束消失,而在原先的位置上,又出现了一道宛如擎天巨柱的物体,慢慢地朝著天空伸展。
「这……?」
众人哑口无言,眼前的景象实在无法以言语来形容。
因为那道巨柱并不是魔法带来的幻象,而是确确实实具有物理质量的物体。从梯也尔刚才所说的话来推断,那个物体的所在位置恐怕就是巴黎。虽说凡尔赛镇的确位于「巴黎近郊」,但实际上两座城市距离少说二十公里以上。然而从这里就能以肉眼清楚辨认,代表那道巨柱──
「既然第一到四印都是为了封印〈虫天之瞳〉而设立的,那么自第五印之后的三处封印地当中,究竟封印著什么呢?那个,想必就是答案了。」
地震已经平息了。但除了梯也尔以外,没有人开口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那不断朝著黎明前夕的夜空伸展的巨柱,让众人迷失了心神,甚至忘了要呼吸。而每个人的心境全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了──
这恐怕是人类史上最不该出现、最为禁忌的存在。
没过多久,就在它的顶端看来已伸展到极限时,整支柱子突然开始倾斜。
但是柱子并未倒下。而是弯成一道弧形后静止不动。
──像只眼镜蛇般,弓身而立。
巨大到这般地步的柱子,怎么有办法做出这样的举动?
不,其实一看就知道了。那个并不是什么柱子,也不是无机物,甚至令人怀疑它是否适用物理法则。
「原来如此,的确和奇美拉很相似呢。」
梯也尔开口说道。奇美拉这个词让亨丽从脑海中的角落挖出记忆。班瓦也曾经提过,奇美拉是「眷属」,上头还有一种像是「老大」一般的存在。
「…………黄泉……虫…………」
真的是生物。
那个东西是「真的存在」。
拥有如此超乎常理的巨大身躯,究竟是在何时何地「降生」到这狭小的世界呢?
太离谱了,嘴边不禁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看在勉强算是生物学家的自己眼中,实在太不合理了。脑中的常识与理性及现实概念都在拚命哀号,声嘶力竭地发出惨叫。
「在十字教中,多以『哈帝斯』来暗喻。但称之为『龙』或许更为恰当呢。传说中的『拥有一切生物特性』的龙,似乎就是古代先民见到它之后,以绘画方式记录下来才成了今天的面貌喔。因此,即使传说中的内容不尽相同,但龙的外貌却是世界共通的。而梵蒂冈的〈虫〉专门机构以『屠龙圣人』为名,想比也是基于这样的理由吧。喔,顺带一提,『Guivre』这个词远本也是来自某个──」
梯也尔滔滔不绝,似乎谈兴大发的样子。这也让人明白了,其实他的内心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冷静。不知是兴奋、动摇或是恐惧,总之就是心神不宁。
「将它……将那个东西解放出来,就是〈烈日幻雾〉的目的吗……?」
慧太郎以空洞无神的声音如此低语,梯也尔中断了独角戏,做出回应:
「不,正确来说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他们的最终目标,始终都是为了让整个〈裸虫〉族群能够获得安宁。」
「………………」
「不过,那个〈冥王虫〉的确是他们完成宿愿的第一步呢。」
〈冥王虫〉──冥府之王,黄泉之虫,栖息于奈落深处的存在。
亨丽从黎明前的幽暗之中,努力地观察著那个恰如其名,从大地深处现身的存在。
第六感不断在耳边提醒,接下来就是决战的开始了。
是自己和慧太郎等人与〈烈日幻雾〉之间的决战。
也是亨丽埃塔.法布尔与玛蒂娜.罗塞里尼的决战。
「那么,诸位可以准备上工了吗?」
就在众人仍感到虚脱无力之时,不出所料,只有梯也尔一个人率先展开行动。
「虽然我刚才说过『居民的损害可望控制在三成以下』,但你们若是越努力,或许能让损害变得越少喔。而且,我也希望市区不要遭受非必要的破坏呢。最重要的是,从这一刻开始,我已经完全履行了与〈烈日幻雾〉之间的契约。和那些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假意周旋下去,未免太累人了。」
梯也尔恐怕早已将一切都算计进去了。所以才会特意将自己与慧太郎他们召集到凡尔赛宫。为了在这个对于他自己──或是对于法兰西王国最为恰当的阶段,能够动用强力的佣兵击溃〈烈日幻雾〉的计画。
说得更精确点,是看上了第四骑士的力量。
「你这个人实在是……!」
慧太郎如大梦初醒般放声怒吼。梯也尔眉头低垂,表情却不可思议地带著诚恳的感觉,开口说道:
「这就是我的处事风格啊,秋津先生。上次在宴会会场我不是也说过吗?──希望你们能在我的掌心中,努力地拯救无辜民众啊。」
○
惊天动地。
只能以这句成语来形容的存在,就屹立在玛蒂娜面前。
身旁突然响起一阵大笑,原来是发自一直带著自己逃亡,刚刚才把自己放下的库利萨里德。其他的成员还一脸茫然伫立在原地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凭藉著强悍无比的自我,与那个从地底现身的存在遥遥对峙。
「哈哈,这家伙就是〈冥王虫〉吗!啊,女王说得一点都没错!真是壮观啊!」
瘫坐在马路上的玛蒂娜,也只能浑身颤抖,久久无法起身。
仪式成功了。透过「原始之诗」解开了存在于此地无数岁月的第五封印,成功地将沉眠于底下的「伟大之王」彻底唤醒了。库利萨里德之所以放声大喊,也是因为截至目前为止,一切的发展都如同女王的预言一般,至少在现阶段还未出现任何意外状况。
不过──
「…………」
面对如此压倒性的存在,弱小的人类又怎么能不畏惧。
因为距离太近,无法窥其全貌,但光是从地面延伸到空中的部分,恐怕已不下数千公尺了。不,它的全长或许远远超过十公里以上。毕竟耸立在眼前的这条蠕虫状的巨虫,还有大半身躯仍然埋在土里。至于它完全摆脱束缚后会有多长,以及开始在地面上蠕动时究竟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则是让人连想都不敢去想。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它不会让人觉得「可怕」。
即使那满是苔癣、泥土和岩石的体表,正微微散发生命的气息。
即使亲眼目睹了那绕上一圈可能要花上数小时的周长。即使那弯垂的头部形成的巨大阴影足以遮蔽星空,扩及到自己脚边也一样。
奇妙的是,心中唯独无法泛起任何嫌恶。
可是,明明有时只是因为「巨大」,就能让人类基于本能而感到胆怯。
玛蒂娜自然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因为就连凡事淡然以对的自己,在这一刻脑中也产生了某个愚蠢的念头。玛蒂娜觉得,无论是谁,第一眼看到这个存在时都会产生同样的感想。
神。
倘若三千世界中真的有神佛存在,大概就是指这个〈冥王虫〉吧。
「──喂,站得起来吗?」
只见终于收起笑声的库利萨里德,正朝自己伸出手来,脸上还残留著兴奋的痕迹。玛蒂娜握住他的手,使尽力气站了起来。
「干得好啊,咏唱者。虽然你这家伙的个性不讨人喜欢,但的确让我看见了你的觉悟。」
「……当然喽。」
简短回应后,她再度抬头望向前方的〈冥王虫〉。它还是一动也不动,在冒出地面后一直保持垂著头的姿势。这也和女王的预言一模一样。
「我的工作到此告一段落了。接下来──」
「喔,我明白。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啦。」
但就在库利萨里德点头之后,在他身后待命的某个〈烈日幻雾〉成员,突然急迫地喊著:「指挥官,军方船只正在靠近!」
转头一看,的确没错。直到刚才为止,都在市区各处与地面上的〈虫〉交战的飞船,接连调头朝向这里。包含了看似旗舰的巨型双体飞船、小型化以速度取胜的内藏气囊型飞船,甚至是军方魔法师所骑乘的魔女扫帚,有大半的航空战力都发狂似的朝这边冲了过来。而地面部队想必也是吧。
「哈!虽然搞不清楚内情,还是凭直觉做出不能放纵〈冥王虫〉不管的判断啊!想必也有这种意见喔!」
「也是啊……毕竟……如此庞大……一看就知道……极具……威胁啊……」
「哎呀呀,有种要和胡乱闯入舞台的恶客大打出手的感觉呢。」
雪兰、米哈伊尔和马克西姆各自发出感想,其他成员的脸上也纷纷涌起斗志。每个人都知道,接下来将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激烈战斗。
不,所谓的「前所未有」,并不单单是指这一次的任务。
由于过去四个封印地,全都位在人烟罕至的地方,解开封印时对于周围造成的损害不大,而且激发的现象也不如这次引人注目。但是,这次解开第五封印所代表的意义就完全不同了。毕竟这次的巨大异象惊动了无数人,今后〈烈日幻雾〉将永无宁日了。恐怖组织这种小小的头衔也不再管用,未来无论到世界的哪个角落、想要做什么,都得面临无穷无尽的追杀吧。
──是的,就在今天,就在这一刻,我们这些人向全世界发布了明确的宣言。
──透过〈冥王虫〉这座想藏也藏不住的广告塔,宣布我等将成为除了〈裸虫〉以外所有人类的大敌。
「父亲大人,请指示!请您尽快对人家下达指示!」
诺依以热切的语气催促父亲,脸上没有一丝负面情绪。受到了周围同伴散发熊熊斗志的影响,她甚至兴奋到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喔,看来每个人都干劲十足啊。这下我更有信心了,喂!」
库利萨里德低声笑了笑。接著便从手中的刀鞘流畅地将刀拔了出来。
「──想必你们都知道,我接下来必须专心执行『骑士的职责』!暂时无法分心在其他事情上,也只能留在原地不动!而〈冥王虫〉也一样!就算我们距离达成宏愿仅有一步之遥,但还没圆满完成就不算成功啊!明白吗!」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白刃,指向空中的飞船群。
而就在此时,或许冥冥中受到命运指引,或许是他自己刻意为之,早晨的第一道阳光正好射向街道,在阳光的照拂下,库利萨里德披在身上的和服,宛如一团摇曳的火焰。
〈烈日幻雾〉──恰如其名。
「在我完成工作之前,别让那些家伙靠近这片区域!把你们的慈悲同情罪恶感统统收起来!凡是来碍事的人,一律给我斩!斩!斩!」
现场仅有约五十名精锐,但他们饱含战意的吼声,确实撼动了大地。
同时,这群呼应著指挥官冷酷指示的成员们,一个接一个身上冒起火焰,体表泛起波纹,显露出〈裸虫〉原本的面貌。
唯有玛蒂娜一个人,面色僵硬地站在原地不动。
一想到自己亲手点燃了导火线,会造成多少血泪,便心痛不已。最重要的是,接下来自己再也无法逃避,必须亲自去面对那名麻烦的少女。
「咏唱者,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在这里等待吗?」
朝著解除拟态一齐散开的同胞们瞥了一眼,库利萨里德走向〈冥王虫〉,头也不回地开口询问。玛蒂娜心想,对于这个问题,幸好自己早有了答案。
「不,我也要上前线。因为有个想要了断的对手。」
「……这样啊。嗯,我不会阻止你的。」
库利萨里德转头一瞥说:
「毕竟无论立场为何,接下来都将是最重要的关键时刻。你可千万别做无谓的牺牲喔。」
说完之后,库利萨里德悄然无声地离去了。于是玛蒂娜也转身背向对方,在道路上迈步前进。既然冲突已经无法避免,至少自己还能主动应战,而不是一味地等待对方现身。
「──来一决胜负吧,亨丽埃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