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先生的喊叫一次又一次回荡。
在第25层的一隅,以水晶组成的一间窟室。
受到青苔巨人的强袭,我们为了避免与其他怪兽交战,从通道移动到这间窟室。我们迅速弄伤壁面并派人看守出入口,同时著手为千草小姐与卢维斯先生做治疗。
「【阳光啊,愿你击退毁灭】──【索尔之光】。」
我们让千草小姐他们躺在地板上,治疗师卡珊德拉小姐发动了「魔法」。
横举的法杖发出宛如太阳光的清辉,温暖光芒拥抱著伤患。稀有的治疗魔法虽让染血伤口全数愈合……但折磨两人的「藤蔓」并未消失。
岂止如此,藤蔓受到治愈魔法光的照射,还进一步成长──活性化,使叶片部分更加繁茂。
「呜、呜咕唔……!」
「不、不行,无法除去『藤蔓』……!我的力量治不好这个!」
面对又是冒汗又是呻吟的千草小姐,卡珊德拉小姐惨叫出声。
我们已经把灵药(potion)、解毒药之类道具全试过了。然而全都没有用,无法除去从伤口长出的「藤蔓」。若想硬是扯断「藤蔓」,千草小姐他们会痛苦地叫出声,用剑割断也只会重新长出来。
尽了一切手段,卡珊德拉小姐颤声说:
「恐怕是侵入体内的『种子』生了根,以千草小姐他们的体力为养分……使用灵药或回复魔法,只会收到反效果……」
「你是说治不好吗!?」
「正确来说,是体力一恢复就会立刻被吸走……对吧。」
樱花先生激动地探身向前,达芙妮小姐表情凝重地低声说。
伤口的话已经愈合了。但最重要的体力每分每秒都被夺走,别说不可能继续战斗,最糟的情况下连性命都……
背对大家朝向出入口,运用【八咫黑乌(技能)】当看守的命小姐也难掩担忧,频频偷看千草小姐。
「这不是治不治得好的问题了,等于是被怪物(怪兽)寄生。」
「正可说是……『寄生树』?」
「遭到怪物(怪兽)寄生」。「寄生树」。
听到韦尔夫与莉莉的形容,樱花先生他们的脸色变得惨白。
「千草……!」
随侍在旁的春姬小姐噙著泪,握住儿时玩伴的手。
其间,我默默听大家说话,然后看看千草小姐旁边的卢维斯先生。
他跟千草小姐一样满脸汗水。右臂虽然受过治疗,用布绑起,但上臂以下失去的部分再也不可能回来了。他的手臂被怪兽捏烂,非但原形尽失,而且已开始腐烂,接不回去。
「呜,咕啊……!」
卢维斯先生即使失去意识,仍受到名为痛苦的噩梦侵扰,紧紧闭起的眼睑歪扭著。
这个人失去一只手臂,可说冒险者人生的大门已经关上了一半。他将面临失业,或是必须背负起沉重的枷锁。
坦白讲,我跟卢维斯先生没讲过几次话。我连他是怎样的一位精灵,为何钻进地下城都不知道。即使如此……看到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陷入无可挽回的事态,这种光景比想像中更具有冲击性。
在让人功成名就的同时,也随时出现牺牲者,这就是地下城的现实,迷宫的黑暗面。
被迫认识到这项事实,我感到一股寒意。假如刚来到欧拉丽的我面临这种事态,搞不好会脸色发青,浑身颤抖,只能呆站原地。
(但是,现在……)
面对变成独臂的同行,我静静握起拳头。
我抬起头来,在我身旁,卡珊德拉小姐双臂无力下垂,悲不可抑。
「我从没看过这种症状……!用我的力量,治不好千草小姐他们……!」
目睹既非「异常状态」亦非「诅咒(curse)」的「未知」症状,她可能对身为治疗师却无能为力的自己感到绝望,给人乖巧印象的三角眼泛著泪光。
面对这样的她,我说:
「有什么方法可以救千草小姐他们?」
我硬是出声插嘴。
用足以斩断小队中弥漫的焦躁气氛、令人惊讶的强硬语气。
「咦……?」
「就算是直觉也好,我想请教卡珊德拉小姐做为治疗师的意见。」
我将视线降到跟双膝跪地的卡珊德拉小姐同高,用右手包住她的左手。
为了给她增添勇气,我握著她的手,对著眼角含泪愣怔的她,慢慢说道:
「还没有任何人丧命。」
「!」
「我们有同伴(大家)在,只要同伴(大家)一起想办法,一定救得了。」
眼前的双眸睁大开来。
我用毅然决然的眼光直勾勾望著卡珊德拉小姐,她的脸颊忽然红了起来。
我放开手后,她先是变得有些手足无措,然后就像按住心脏般将左手拥进怀里。我感觉到莉莉他们欲言又止地看著我,但现在只好请他们忍忍……这时,卡珊德拉小姐视线左右飘忽,同时怯怯地回答:
「要、要不就是火速赶回地表,找比我更优秀的治疗师……最好是【迪安凯特眷族】的【战场圣女(Dea Saint)】诊治……」
「是。」
「或者是……如果能打倒种下这种『种子』的『本体』……」
听到卡珊德拉小姐缺乏自信,但将自己的看法清楚地告诉我,我点了点头。
而且面带笑容,以表示感谢。
「还有其他人有别的看法吗?有的话,请告诉我。」
「贝尔大人……」
「贝尔,你……」
「我很笨,顶多只会战斗,现在帮不上任何忙,所以……希望大家能帮助我,为了救千草小姐他们。」
我转头环顾大家的脸,莉莉与韦尔夫看我这样,都显得很惊讶。
无法用道具或「魔法」做回复。这在地下城探索上是致命危机。只要是冒险者,都很清楚这种状况的可怕。面临身处迷宫内,回复手段却遭到封印的「未知」状况,此时所有人无不狼狈。
我试著想驱散小队的这种动摇情绪。
就算只有形式也好,只是故作镇静也好。
我要摆出队长的架势。这一定就是我现在的「职责」。
突破困境的策略,就如同我对卡珊德拉小姐说的,呃,虽然很不负责任……但我有同伴。
我要尽我所能,办不到的事别不好意思,找人帮忙就对了。这样做并不丢脸。因为同伴(小队)就是这样的存在。
看我一边诉说自己的不成熟,一边向同伴寻求帮助,莉莉他们彷佛感慨良深──又或是感到喜悦,破颜而笑。
「交给莉莉我们吧,贝尔大人。贝尔大人不足的地方,有莉莉我们帮忙。」
「贝尔他们说的对,谈点有建设性的事吧。大家集思广益,总能撑过难关的啦。」
「是啊,时间也有限。」
莉莉、韦尔夫与樱花先生异口同声地说,达芙妮小姐她们也点点头。
「……真是,我完全被晾在一旁了不是?」
阿伊莎小姐先是半张著嘴,接著露出好像出场机会被抢走的表情。不过,她脸上随即浮现满意的微笑,用手肘轻轻顶了顶我的背,说:「嘴巴变得挺会讲的嘛,你真的成长很多呢。」我差点往前摔倒,一面苦笑,一面将意识悄悄转向自己的内心。
神仙他们好几次都说我「成长」了,我的这种变化,必定是起因自「觉悟」。
要变强的「觉悟」。
愿为伪善者的「觉悟」。
或者是如同眼前的卢维斯先生一样,不惜失去手脚的「觉悟」。
以往的我,可能就是缺乏这种能称为「觉悟」的部分。我不认为我与祖父约定到地下城寻求邂逅很庸俗,只是,我之前只懂得向往英雄谭的表面荣耀,想成为那种光荣事迹中的人物。
但是,其实不是这样的。英雄也好,任何人也好,都可能在一瞬间后坠落黑暗深渊。有时也会失去信赖或名声,而陷入绝望。
现在也是,一定有很多人尝过挫折的滋味。就像卡珊德拉小姐这样的治疗师,或是保护同伴的战士,或是为某人歌唱的魔导士。
誓言会一再受挫,我想,一定没有誓言是不会受挫的。
但是有一些不肯放弃的人,会一再让誓言重生。
那些不肯放弃的人──做好「觉悟」边擦眼泪边前进的那些人,一定就叫做「冒险者」。
然后……
重生的心意,想必会变得更强烈,更自然而高傲。
就像现在的我。
胸中怀藏铭记在心的「觉悟」,我要尽可能前进,即使只有一点点也好。
「事实上,莉莉认为现在能采取的手段,也只有卡珊德拉大人说的这两种。」
「就是回地表,或是讨伐怪兽吧。」
「莉莉建议选择前者,也就是归返地表。」
我将意识转回正面,只见莉莉他们正迅速交换意见。
以参谋莉莉为中心,大家踊跃发言。
「莉莉大人,你为何有此见解?」
「那种怪兽八成是『强化种』,恐怕摄取了相当多的『魔石』。看它与贝尔大人的交战状况,可以确定实力在Lv.4以上。那不是在第25层该遇到的怪兽。包括那种『种子』弹丸在内,攻击方法也是未知数……讨伐风险太大了。」
命小姐一边当看守一边询问,莉莉流畅地回答。
「强化种」是杀害同族,以摄取「魔石」的方式增强能力的怪兽总称。里德先生他们「异端儿」大致上也可归为这一类。藉由弱肉强食的道理强化潜在能力的怪兽,会被视为一种「异常状况」,实力过度突出的个体甚至会被列为悬赏对象,下达讨伐命令。而据说每次这种状况出现,都会造成不少的被害。
「真要说起来……那种植物怪兽,到底是什么的『强化种』?」
「我想应该是『苔藓巨人』。不会出现在『下层』,是『中层』的怪兽……」
听到韦尔夫的问题,我翻阅起灌进大脑的迷宫图鉴书页。
「苔藓巨人」是出现在第24层的稀有种。以苔藓构成的肉体有如植物人偶,不像大家看到的那样有著木质骨架,或是能破坏迷宫墙的怪力,我一开始也没认出那是苔藓巨人。
它的一大特徵是被砍伤时,会生出不具「魔石」的分身,据说冒险者常常会说,打倒的其实是分身,本体却狡猾地溜走了。这种怪兽并不好战,应该比较喜欢运用拟态、埋伏或逃跑手段,智力很高。……难道是多次摄取「魔石」使得身心都变了样?
变样到让它从出身楼层降到「下层」,寻求更高品质的「魔石」?
「来到下面楼层,低Lv.的怪兽得到强化……原来还有这种『异常状况』呢。」
如同我在「上层」遭受过「弥诺陶洛斯」袭击,一般「异常状况」都是怪兽从下面楼层爬上来而被视为威胁,而这次恰恰相反。
面对地下城的这种事实与现象,达芙妮小姐皱起眉头。
「回到原本的话题,与『强化种』战斗有危险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莉莉我们不见得能在广大的第25层找到那个怪兽。不如说根本就很难。与其如此,莉莉宁可做更确实可靠的选择。」
莉莉将小队安全摆在第一考量,不肯改变意见。而且听起来极其合理。
就在我们倾听莉莉的说法时──
「不……那只怪兽一定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横躺在地的卢维斯先生微微睁开眼睛。
「卢维斯先生!您醒了啊。」
「【小新秀】……不对,现在是【白兔脚】了吧。想不到会受你搭救……」
仰望待在身旁的我,卢维斯先生脸上浮现满是冷汗的苦笑。
精灵瞥一眼失去的右臂,俊秀的相貌因死心与悲伤而扭曲。接著他憎恨地看过自己手臂、肩膀或右脚上爬行的「藤蔓」后,将视线转回我们身上。
「我的同伴(队友)被留在这个楼层里……希望你们能消灭那个可恨的妖怪,救出我的同胞……」
我们正为了这番恳求惊讶时,阿伊莎小姐傻眼地弯著眉毛。
「怎么,你这精灵,拋下同伴跑了吗?」
「别说……蠢话!我岂会拋下同胞逃命……!我是『诱饵』……」
可能是种族的骄傲使然,卢维斯先生即使气喘吁吁,仍气愤地辩解。卡珊德拉小姐急忙安抚他说:「别勉强自己!」这时,莉莉从她身旁露出脸来。
「您说『诱饵』是怎么回事?还有您方才说它会出现在莉莉我们面前,又是……」
听到小人族想尽早整理资讯而这样问,卢维斯先生眯起一只眼睛。
他任由以男性来说较长的金发黏在脖子上,让卡珊德拉小姐搀扶著,从怀里取出一件物品──拳头大小的「袋子」。
「『那家伙』为了这个……在猎捕冒险者。」
*
就称那个怪物(怪兽)为「他」吧。
他在呱呱坠地之时,是个弱小的存在。
即使依从怪物本能大闹,也只会被践踏迷宫的人族尽情蹂躏。那些人用剑刺他,用火烧他的皮肤,用锤子把他打飞。在初期战斗没丢掉小命,几乎算是奇迹。
无庸置疑,他属于遭人强取豪夺的一方。
不过,他只有一点,真的只有一点点,比其他同族稍稍有点头脑。
他好几次拿同族当诱饵或是运用能力,逃出了人族的魔掌。受到铭刻于己身、名为宿命的怒火所焚烧,他学不乖地袭击人族,又一次次存活下来。
突然间,事情有了转机。
有一天,他不是与人族战斗,而是跟同族之间相争。可能是不小心削掉了对方的一部分身体,他似乎惹恼了对方。他不想死而拚命抵抗,用上下颚咬断了同族的咽喉,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咬碎对方的身体。
然后,他连同同族的胸膛,把那颗「核心」吃下肚了。
咬碎蓝紫结晶时,他颤抖了。光芒窜过视界,那是触犯禁忌所得到的禁断高潮。
全身涨满力量,每条可称为神经的神经流入大量刺激。感觉就像自己的身体膨胀了一圈,那是弱小的他首次获得的全能感。他获得了力量。
起初他沉醉于这种全能感,慢慢地他开始耽溺于这种快感,变得不停追求、吞噬。换言之,就是杀害同族。他从背后偷袭同族,一次次将它们拖进树洞。随著吞噬的数量越来越多,自己从身体内侧脱胎换骨的感觉,他掌握得一清二楚。
不久,他开始懂得思考如何有效率地吞噬同族。在一语不发地旁观、有如母亲的迷宫当中,他堆起尘土小山,蹲踞在地,狼吞虎咽地贪食无数蓝紫结晶。贪婪地,执拗地,热中地。
当注意到时,他已经成了剥夺的一方。
靠蛮力挥动的拳头打烂同族易如反掌,是多么令人痛快的事啊。使用身体的一部分刺穿人族,是何等愉悦的感受啊。
在这件事情上,他依旧沉醉于暴力与蹂躏的滋味。
一天比一天增强的力量,从来不曾受过抑制。
然后,那天来临了。
走上同类相食之路的他,渐渐失去对人族的兴趣,但对方可不愿放过他。成群结党来袭的人族相当烦人,比其他同胞更难对付。战斗能避免就避免。换做平常,他会尽可能躲藏起来,然而那天的那群人族死缠烂打。因此他好久没那样顺从本能的使唤,击溃了那些人。
他将人族虐杀得一个不剩后,发现沦为尸块的人族身上带著「那个」。
而且数量很多。
他这才知道人族跟自己一样。偏偏被他知道了。
知道那些人族也在从同族身上拔取、收集「那个」。
那些人族拥有「那个」──大量的「魔石」。
*
「冒险者收集的『魔石』,成了怪兽的目标!?」
听了卢维斯先生的说明,莉莉脸色骤变。
「莉莉从没听过有这种事!」
「但这是事实……袭击我们的小队之际,那家伙第一个就袭击兼任支援者的后卫,夺走了装满『魔石』的随身包(pouch)。它在我们眼前吃了『魔石』……变得连『魔法』都不具效果,我们只能从它面前落荒而逃……」
我也是在那时候被种下了「种子」。卢维斯先生如此回答莉莉。
据卢维斯先生所说,他的小队是四人组合,所有人都是Lv.3。而且他们似乎惯于探索下层,这样的一群实力派居然会惨遭蹂躏。
「说起来,我们会来到这座『水之迷都』,是因为承接了冒险者委托……。目的是搜寻失踪人口,或是遗体。除了我们【摩迪眷族】之外,你知道的多鲁木尔所隶属的【曼尼眷族】也承接了同一份委托,一路上我们争执不休……」
「咦!多鲁木尔先生也在这个楼层吗?」
「是啊。」卢维斯先生点了点头。自从抵达「下层」后,双方似乎就分头行动,各自进行冒险者委托。
「它一直在追我们。然而小队几乎所有人都伤痕累累,为了回复体力,只能不择手段……」
「所以你就为了同伴,抱著剩下的『魔石』当起『诱饵』来了?」
「正是……」
阿伊莎小姐鼻子一哼,卢维斯先生对她重重点头。
然后他重新正色,向我们诉说:
「那只怪兽是个祸根。它知道了何谓效率,将会变强到与以往的『强化种』无法相提并论……甚至凌驾于那个『血腥巨怪』之上。」
听到他急迫诉说的事,樱花先生他们正脸色大变时,卡珊德拉小姐抬起头来。
「我记得『血腥巨怪』应该是……」
「……就是这十年来,造成了严重伤亡的『强化种』之一吧。当『公会』认识到它的存在时,已经有为数众多的高级冒险者惨遭杀害,前去讨伐的第二级以上精锐小队也反遭击退。听说死了超过五十人。」
「五、五十……最、最后怎么样了呢?」
「在公会苦苦哀求之下,【芙蕾雅眷族】解决了它。据那帮人所说……对手的实力好像相当于Lv.5喔。」
听了阿伊莎小姐的说明,春姬小姐哑然无语了。不只是她,达芙妮小姐还有樱花先生听见某个「强化种」带来的凄惨事件,也都倒抽一口冷气。
而比起如此可怕的「血腥巨怪」,那个「强化种」竟然暗藏著更大的危险性?
……的确,或许有可能。
专挑收集了大量「魔石」的冒险者下手──与其在广大地下城狩猎同样身为怪兽的存在,这样做要来得有效率多了,最重要的是收益(return)极大。一路来到「下层」的冒险者,保有的「魔石」无论质或量想必都是一流。再加上强化种除非自己出手,否则不会受到同族(怪兽)袭击。
最棘手的是,那只「强化种」渐渐学会了袭击冒险者的技术。
种下「种子」后的撤退行动,就是个很好的证据。
长于猎杀冒险者的「强化种」……无庸置疑地是个异类,也是威胁。
「继续这样放著不管……将会造成史无前例的一场浩劫。」
听到卢维斯先生断断续续说出的话,窟室维持了几秒的死寂。
如今,所有人无不面露紧绷神色。
「真是,偏偏在这么糟的时期跑来『远征』。」
阿伊莎小姐粗鲁地撩开挂在脖子上的长发,体认到现况的严重性,而如此鄙厌地说。
她让大家的视线集于自己一身,继续说道:
「确实是不能放任那种东西撒野。不过是由我们扑灭,还是收到消息的『公会』派出讨伐队就另当别论了。」
「可是,给它越多时间,就会越加难以对付,这是自明之理。也许会有许多冒险者因此牺牲。更重要的是,在下我们不能舍弃卢维斯大人的同伴于不顾……」
命小姐神色紧迫地阐述。
彷佛肯定她的见解,樱花先生与韦尔夫也连声说:
「再说,归返地表至少得花上一日。千草他们的体力撑不撑得住不知道。更别说地表的治疗师们……是否真能治好这种『寄生树』也还没个准。」
「只要我们手上拥有一堆『魔石』,那个『强化种』自己就会靠近过来,对吧?哪种做法比较省时间,用膝盖想也知道。」
「可是,打倒『强化种』本体,也不能保证就能除去这种『寄生树』……」
「不,可能性应该满高的吧?记得『苔藓巨人』分裂出的个体(青苔),不是只要打倒怀藏『魔石』的本体就会变成尘土吗?我想这种『寄生树』应该也一样吧。」
莉莉对男性阵容提意见时,达芙妮小姐打岔说道。在莉莉欲言又止的双眸注视下,她耸耸肩说:「我其实也不想打啊。」
「可是,整件事听起来……总觉得那怪兽不会放我们走喔。」
这是高级冒险者怀有的共同预感。也可说是「直觉」。
知道我们一转身背对那个「强化种」的瞬间,它就会露出獠牙。
「……莉莉已经讲完所有意见了。再来就……」
「听见没?你怎么做,贝尔•克朗尼?」
随著莉莉的视线,阿伊莎小姐也朝我出声说道。
我站起来,斟酌刚才听到的众人见解,最后自己做决定,告诉他们:
「打倒那只怪兽吧。」
「好!」韦尔夫说著将拳头捶进掌心,「战吧。」樱花先生猛地扛起大战斧。莉莉她们支援者互相点头,也马上开始做出发的准备。
地下城的「远征」意外地改变了其目的。
面临无法预测的「异常状况」,派系联盟(我们)挺身而出讨伐「强化种」。
*
他得知人族带有大量「魔石」后,第一件做的事,是观察人族,从中学习。
首先他注意到在集团后端演奏「歌曲」的那些家伙很棘手。那些人的「歌曲」一再焚烧自己的身体,差点要了他的命,是种凶恶的玩意。因此他必得先击溃后端的家伙。
待在集团前端的人族很强壮,在他屏气凝神的观察下,不知杀死了多少只同族。在人族当中,那些人往往出类拔萃。不过假如一对一,赢的会是自己。有鉴于此,他关注的另一个焦点,就是如何削减人数,使对手无法成群结伙。
而身上带著「魔石」的人,会受到他们的保护。他为了思考如何赢过人族以抢到结晶,研发出多种武器。「种子」也是其中之一。
准备妥当,他胜券在握地袭击了人族们。
唱「歌」的大抵来说都是长耳人,只要打死她们,人族总是动摇到好笑的程度。他趁这个空隙殴打他们,敲破他们的脑壳,使他们脑浆四溢。能够蹂躏原本把他整得那么惨的存在,给了他阴狠的兴奋与欢悦。
母的人族很会叫,很会哭。听到那些,心情就莫名地好。感觉好像某种部分逐渐获得满足,他抓住她们枝桠般细瘦的手脚乱挥,一次次砸在地上,一次次又打又咬。「求求你!」「住手!」她们频频大哭大叫,但他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只觉得那种歌声的音色听了心旷神怡。口吐血沫的母人族,肉质吃起来似乎比其他人族更美味。
──啊啊,好想杀人。
──好想咬死他们,越多越好。
──越多越好,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就算坠落死亡崖岸,投胎转世──
不过,他始于弱者身分,决不委身于本能。
他优先听从一向解救自己的智慧。而这样做是对的。
他绝不放过试图逃走的人族。若是让他们逃走,这些人一定会像他一样「改变」。这是直觉,而且又被他猜对了。他从自己的出生场所下楼来到水域,是为了寻求更高品质的「魔石」,也是为了不让人族逃走。水流轰鸣能打消人族的惨叫,帮助了他。他也学会了「水」的用法。只要把咬死的尸骸扔进水流,谁也不会发现。
当他判断解决不了所有人时,他会种下「种子」然后撤退。自己的分身不但能长出「藤蔓」弱化人族,还会告诉他对方的位置。衰弱的人族很容易吃。他将「种子」视为重宝。
另一方面,还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学习。同时,他也曾感觉到恐惧。
他最害怕的一次,是在他看到一个金发金瞳的少女,以及他们整个集团的时候。光是远远一看,那些人就吓坏了他。那个「不行」,不能扯上关系。在对方靠近之前,他就一溜烟逃进了迷宫深处。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其他类似的人族。有一些绝不可交战的存在。至少力量劣于对方的现在还不行。他也学到了这点。
他也注意到有些同族很奇怪。那是一群背叛了他与其他同族的「异端」之人。他受到盛大厌恶感与焚身般的怒火支配,好几次险些没冲动行事,但智慧的呢喃胜过了情绪。那些家伙成群结党,自己一人赢不了。必须获得能单独战胜的力量。他为了用獠牙啃咬「异端」的同族──特别是那个看起来很柔嫩的歌人鸟──而变得更渴求力量。首先第一步,他要对定居此地的那个「雌性」下手。
他学会了在适当的时机狩猎。
曾几何时,他开始对自己的「猎人」本领有了自负。
嘶,嘶,他拖著水晶锤矛,于水晶道路上前进。
在白水晶微光的照亮下,他用粗肥朴鄙的手指抚摸了身体。被刀刃砍伤的胴体,如今已经复元。
他想起方才的「狩猎」。
虽说是追杀带著「魔石」逃走的猎物时偶然发生的事,但他终究没猎杀完那些人。
特别是伤到自己的那个白发人族。
那个恐怕会有点麻烦。
待在后头候命的褐色母人族也令他在意。撑过了「种子」跳弹的其他家伙也不可小觑。他切身体会过,有能耐的人族组成队伍会非常棘手。
有必要设下「陷阱」。他决定了。
他停住脚步,用锤矛打坏他在找的水晶柱,将身体滑入打出的缝隙。
里面有个小洞窟。
脚边掉落著抓来藏好的剩菜。
拿这些来用好了。
「噫,噫咿……!?」
「不要过来……!」
长耳朵的人族们在发抖。眼睛堆著水滴。
他知道很多人族不会对同胞见死不救。只要稍微抓伤同胞弄哭他们,那些人族不管伤势多重都会愤不顾身,勇敢地挺身而出,最后反遭击败。
要不要把母的这一只折磨至死?他原本这么想,但作罢了。他学到猎物还在就伸舌舔嘴是愚蠢的行径。直到最后一个人族断气前,绝不可以大意轻敌。
他慢慢举起右手握著的锤矛。
「拜托住手啊────…………」
他对意味不明的哀求无动于衷,毫不考虑就把手臂高举挥下。
紧接著,「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刺耳难听的丑陋乱叫迸发。
*
我们出发后,首先前往卢维斯先生与小队分手的区域。
失去一只手臂的精灵弓箭手(archer)让达芙妮小姐扶著,眼神恍惚地俯视莉莉摊开的地图,虽然疲惫,但仍指示出方向。千草小姐由卡珊德拉小姐背著。
「对不……起……」
「不、不会!不要紧的!我虽然是治疗师,但也有Lv.2,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听到千草在背上细声呢喃,卡珊德拉小姐坚毅地摇了摇头。
我们没让伤患先离开这个楼层,分散战力。
在「下层」将小队一分为二,不是明智之举。要用最大战力迅速除掉「强化种」。我是听了莉莉、达芙妮小姐与阿伊莎小姐的忠告,才这么决定的。
「不过话说回来,至今从未传出那个苔藓巨人的目击情报,让我挺在意的。」
「想必是行动时会避人耳目吧……它判断无法确实杀死对手,就会躲藏起来。这点小事它做得到,那只怪兽很狡猾。」
呼吸紊乱的卢维斯先生回答阿伊莎小姐所言。
「慎防……那只怪兽不一样。」
他如此告诉大家,再三严重警告。
就在这时……
「……!这是……」
带领小队前进的我,在前面不远的十字路口发现了一样东西。
那是从右手边道路起,在地板上画出的赤红粗线……简直就像拖著某种沉重物体前行的痕迹。
「这个红色纹路,莫非是……」
「……是血迹吧。」
命小姐犹豫著不敢说出口,由樱花先生接下去说。
我们抿紧嘴唇,不知不觉间脚步越来越快。与怪兽交战过数次,我们彷佛受到诱导,沿著这道血痕不断前进。
不久,我们来到了一间「窟室」。
这里的水流如蛛网般流漫,与岸边融为一体。陆地各处长满白色水晶簇(cluster),好似巨大冰块。此处可能离「巨苍瀑布」不远,回荡迷宫的大瀑布声响听起来更为响亮。
在这当中,我们的视线被吸引到广大的「窟室」中心。
「那是……!」
在坐镇于中央地带,一支格外巨大的水晶柱,它的根部。
两位精灵冒险者仰躺著被人扔在那里。一位是男性,一位是女性。他们被植入了「寄生树」,腿部像被钝器捶打过般粉碎得不成样子。
「呜……!?」
春姬小姐会以手掩口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原形尽失的血红下半身,只能用凄惨来形容。看那样子,是不可能站起来移动了。
而就在他们身旁的水晶台座上……
「……」
「是那个『强化种』……!?」
正如韦尔夫所说,苔藓巨人就坐在那里。
它略为收起下巴,保持著一贯沉默。
对倒卧眼前的两个人族毫不关心,只像是在等待什么。
「夏利欧、菈娜……!」
「……是你的同伴没错吗?」
「对。但是,少了一个人……!艾力克……!」
被阿伊莎小姐这么问,卢维斯先生虚弱苍白的脸染上怒色,悔恨地歪扭眼眉。精灵的双眸覆上薄薄水幕。
听到他说的话,我的心脏也发出了讨厌的声音。
如同龙族少女(薇妮)的时候那样,又没救到了……有这种念头可能是一种傲慢。然而我无法阻止难以言喻的激情疯狂暴动。
就在我紧紧握拳时……恰如受到地面画出的血迹吸引,刚好就在这一刻,窟室中复杂交错的水流各处出现了怪兽。
以金属蓝蟹为首,它们开始往「强化种」与两位精灵待著的中央河岸移动。
「啊,啊啊……!」
气若游丝的女性(精灵)冒险者不禁发出沙哑惨叫,两眼含泪,不具意义地反覆扭动身子。
「喂喂……难道那是『钓饵』吗?」
「拿动弹不得的冒险者做诱饵,想引诱我们过去!?」
韦尔夫与樱花先生的推测想必是对的。这种情况,根本无从否定。
那个「强化种」拿冒险者当成人质,想把我们拖进这间窟室。
不敢置信。怪兽居然会设下「陷阱」。
──那只怪兽不一样。
卢维斯先生方才的警告在脑中闪烁。
我们在通道口的前方,躲在水晶柱背后窥视情况,我与韦尔夫他们都不禁面露不寒而栗的表情。
「……喂,小不点,那个『强化种』会不会搞了半天其实是『异端儿』?我从没听说怪兽会耍这种狡诈的手段。」
「莉、莉莉不知道!别说各位『异端儿』,就连费尔斯大人也没给过这种情报……!」
阿伊莎小姐也压低声音,与惊慌的莉莉交谈。
亚马逊悍妇皱眉蹙眼,恼怒的情绪溢于言表。
「是打算钓到我们之后,趁我们被迫应付怪兽时散播那种『种子』吗……?【绝†影】,知不知道有多少怪兽?」
「不,不行。这间窟室里怪兽太多了……!水流里也还藏了很多……!」
运用【八咫黑乌(技能)】搜索敌人的命小姐脸庞著急地扭曲。
那个「强化种」是全都了然于心,才把这个场所选为「陷阱」吗……
「强化种」可能是尚未察觉到我们的存在,还没有任何动静。
「阿伊莎小姐……!」
「我知道啦。本来最快的方式是从这里用『魔法』炮轰,但这样会波及那些精灵。」
看到怪兽们每分每秒都在逼近两位精灵冒险者,我按捺不住挺出上身,阿伊莎小姐可能是对于事情照怪物(怪兽)的企图进行相当不满,厌恶地点了点头。
我们不可能选择舍弃卢维斯先生的同伴。
就算那是「强化种」的「陷阱」也一样。
「我跟贝尔•克朗尼对付『强化种』。【绝†影】,你们对付其他怪兽。把两个精灵带离那个大家伙后,就先把他们扛出去。」
「在下明白了。」
「春姬你们移动到没有迷宫墙的开阔地点。这个通道口不行,要是怪兽突然诞生,那可是惨不忍睹。」
「好、好的!」
命小姐与春姬小姐点头回应阿伊莎小姐的迅速指示。
两位精灵由阿伊莎小姐与命小姐、樱花先生与韦尔夫,以及我前去救援。
留下的人员有莉莉、春姬小姐、卡珊德拉小姐、负伤的千草小姐与卢维斯先生。为了保险起见,我们留下达芙妮小姐当他们的护卫。
「──大伙儿上!」
没时间了。为了救出同行,我们一口气冲出去,发动电光石火的攻击。
从位于窟室东南的通道口出发,我们赶往中央地带,莉莉他们则在使用「技能」检查过有无敌人的命小姐指示下,前往窟室南端。怪兽都聚集在「强化种」的身边,南端岸边没有敌人的身影。
由阿伊莎小姐带头,我们一边跳越水流,一边不停加速。
怪兽虽然注意到我们而试图攻击,但我们要么甩开,要么弹飞,不跟它们磨蹭。眼看著就快到中央地带了。
然而……
(……还是不动?)
这时,我皱起了眉头。
跟其他怪兽一样,「强化种」不太可能没注意到我们的急速接近。然而它却稳坐在台座上,动也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它在做某种攻击的准备吗?或者是有其他目的?
只要是遇过一次的怪兽,都无法逃离命小姐【八咫黑乌(技能)】的知觉范围。既然命小姐什么都没说,可见那个应该是方才交战过的「强化种」没错。我瞥一眼身旁,命小姐自己也凝视著文风不动的「强化种」,好像在看某种不可理解的东西。
韦尔夫与樱花先生,还有阿伊莎小姐也都难掩诧异的表情。
我感觉到某种诡异的气息,但除了前进也没有其他选择,这时……
「……不,可以……」
夹杂在周围的水流声中,被扔在地上的男性(精灵)发出的只字片语,传了过来。
精灵冒险者彷佛拚命诉说,动著痉挛的嘴唇。
「……这家伙,不是……不可以,过来……!」
就在听觉清晰接收到这句话的瞬间。
掉了。
稳坐台座的「强化种」眼睛附近,有部分苔藓剥落了。
「────」
从剥落苔藓中露出的,是人族的肌肤。
是衰弱无神的人族眼瞳。
跟倒在地上的两位冒险者一样,是精灵。
是卢维斯先生的,另一位同伴。
当我一阵毛骨悚然,心脏被紧紧抓住的瞬间,我清楚听见了命小姐呼吸暂停的声音。
──我有听过。
命小姐的技能【八咫黑乌】虽能搜索怪兽,却无法辨识个体。发动中的感觉近乎脑海里摊开一张黑纸,红点浮现其上,而显示怪兽的红点无论大小或颜色全都统一。
她的【八咫黑乌(技能)】的确正确地做出了反应。
只不过,是对外壳做了反应。
是对「强化种」贴在冒险者身上形成拟态,使用的大量苔藓(分身)。
切割出身体一部分的怪兽,骗过了我们。
我从没听说「苔藓巨人」会以这种方式运用苔衣。
「!?」
一瞬间后,命小姐像被电到般,把脸转向南边。
就像察觉到了什么──就像注意到有敌人的踪影不像其他怪兽受血腥味吸引聚集到中央地带,而是以猛烈速度接近莉莉他们,脸色霍然骤变。
「快逃啊,莉莉大人!!」
我视线急速转向那边,也目睹了那幅景象。
莉莉他们被突如其来的大吼吓了一跳,就在他们背后,一个绿色身影缓缓从水流中现身。
那东西淌著水滴,右手拿著水晶锤矛,脸上不带感情地注视著莉莉他们的背影。
「──!!」
尔后。
还来不及认识那副光景,还来不及听见命小姐力竭声嘶的喊叫。
我的双脚已先紧急煞车。
我一边挖削水晶地面一边果断地强行转换方向,甩脱凶恶的惯性,脱离大吃一惊的阿伊莎小姐他们身边。
我转往南边,使出浑身解数加快速度。
「──」
怪兽高举锤矛挥下。
我的左脚跳越水流,移到下一个岸上。
达芙妮小姐总算注意到无声逼近的身影。
我的右脚踹碎了当成立足点的水晶簇。
太晚了。赶不上。达芙妮小姐确信到这点,脸色为之冻结。
我的嘴唇颤抖著吸气。
回头看向背后的莉莉他们也原地冻住,「强化种」就要挥下那把死亡铁锤。
然后,我即将再度踏出的左脚──铃,铃。
它奏响钟铃的音色,发出白光。
两秒的蓄力。
高举踏下的脚炸碎了地面,我化身为弹丸。
「呼!!」
我将砸在地上的脚踢威力变成名为反作用力的推进剂,穿越空中。
硬上蛮干地断然加速的我,一瞬间就将敌我距离化为零,拔出〖女神之刃〗。
「去你的────────!!」
我用上丹田的力气嘶吼出声,赏对手一记蹑影追风的斩击。
漆黑的刀光,将朝著莉莉他们挥下的水晶钝器斩为两段。
*
他瞠目了。
运用「钓饵」与「替身」设下的陷阱应该成功了。
他也应该抢到了母人族的背后位置。
然而,凭著夸张加速赶来的白发少年,阻止了他的行动。
水晶武器被砍断,飞上空中。
他气急败坏。「狩猎」的既定结果被打乱,吞噬「魔石」的机会也被夺走了。
在愤怒之情的驱使下,他与刨削著地面降落的少年相对峙,打算先把这人解决掉。
「──」
但就在这时,他看到少年抬起头来时的目光,产生了直觉。
这个人族果然很危险。
深红眼光稳如泰山,冷冰冰地,而且带著专一的战意射穿他。
很久没看到一个人的眼光,就心生近乎恐惧的战栗了。
那双赤瞳中亮起的,是瞋恚之火。
这人因为人族同胞受到伤害,同族陷入危机,而情绪激昂。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人族手持双刀突击而来。
好快,好快,好快。
黑白斩击交互飞来,要将他砍成碎片。
然而──目前他还稍微强一点。
「!?」
他无视于切入体内的刀刃,高举拳头挥下。
少年有惊无险地闪过,在地上翻滚。从他身上吹飞的部分苔藓,很快就重新长好了。
他的身体很方便,能够再生。吞噬越多「魔石」,全身上下所有细胞也会随之增生。
人族爬起来,对他露出惊愕的表情。人族随即展开攻势,但其速度与气势与其说是「兔子」,毋宁说简直像头脱缰野马。至少在一直以来狩猎过众多人族的他看来像是如此。对手仓猝慌乱,只是速度快而已,不会让他惊慌失措。
犀利但细弱的斩击尽管来,全部挡下就是了。
「贝尔大人!?」
看到少年的脸孔苦涩地歪扭,小只的母人族发出尖叫。那只身上散发出「魔石」的香味。等把这个人族打个稀烂后,就换那只母的了。
「呜!?」
遭受到他挥动双臂,少年招架不住而拉开距离,笔直伸出左手。
他很清楚,那是人族常用的招数,称为「魔法」。
在他还很脆弱时,他与其他同胞不知有多少次险些被那招烧光。最需要提防的,就是人族们的炮击。
不过他知道,想射击「魔法」必须歌唱,需要时间。不管歌词多短,自己现在使出攻击的速度都比较快。
白痴。他嗤笑了。
他一个箭步拉近距离,正要将少年打成肉饼的瞬间──意想不到的事态发生了。
「【火焰闪电】!」
一瞬间。
火光瞬时之间击发而出。
他僵在原地,面对未曾体验过的那种「魔法」,白白允许它直接命中。
他的喉咙迸发出惨叫。
*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怪兽的惨叫形成回声。
抢在怪兽接近前发动的「速攻魔法」狠狠命中躯体中央,苔藓巨人挥动双臂,痛苦挣扎。
(这只怪兽,想趁我进行咏唱前击溃我……!)
从对手的动作,能够看出这一点。
这是个可怕的事实。并非「异端儿」的怪兽居然能理解冒险者的攻击方法与「魔法」的结构,并做出应对。
这也是地下城催生出的「异常状况」,而且极其怪异、危险。
绝对要在这里解决掉它。
我下此决定,飞扑过去。
「哈啊啊!」
「吼喔喔……!?」
我以右手的漆黑匕首削落敌人的肩膀,接著以左手的雪亮刀刃斩向对手躯体。面对我左右开弓的连续攻击,苔藓巨人苦闷不已,一再扭动熊熊燃烧的身体,试图逃离火焰与斩击的凶猛威力。
它不顾一切地甩动身体节节后退,后面有著湍急奔腾的水流。
──你休想!
看到怪兽企图投身水流再次撤退,我横眉竖目,双脚蹬地。我身体前倾,打算赏它致命一击。
「──」
就在这时……
原本只会抱头鼠窜、心焦气躁的怪物,黄色眼睛闪出了淫邪妖异的杀气,变得如鹰隼般锐利。怪兽即使身处于困境之中,仍没看漏敌人的急切心思。
从我身体浮动的脚下,木鞭猛地射出。
「什么!?」
树根缠住了长靴,膝盖被紧紧勒住。
捉住了脚的树根来自苔藓巨人的小腿,从我视野的背光死角处潜入地下,是由包覆怪兽全身的木质骨架伸缩打出的间接武器。
我中计了──不,是输在心理战上。
拥有智慧的「强化种」打出隐藏的杀手锏,在这一刻,它的「战术」的确凌驾于冒险者(我)之上。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伴随著因痛苦与愤怒而变得火热的咆哮,「强化种」将身体拋向后方,把我连同自己一并拖进水里。
「贝尔大人!?」
树根撞碎水晶地面出现,莉莉的尖叫响彻四下。
我姿势浮空,脚又被缠住,无从抵抗,被绷紧的树根拉向对手,就这么摔落奔腾的水流。
「呜──!?」
先是冲击力与水花,然后是吞没全身的河水触感。
视界变成一片苍蓝水色,声音彷佛覆上一层膜般遥远。陆地情报尽皆遭到阻断的冷水世界包围了我。我只尝受了几秒类似漂浮感的感觉,继而在离水面有五M以上的水中,我的身体被一路冲走。
「中招了」。被水侵犯的脑中,闪烁著这一句话。
说时迟那时快,用细长树根与我相连,令人作呕的身影,一边抡起拳头一边急速逼近过来。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随著大量气泡,咆哮震动在水的传播下腾涌而来。
苔藓巨人握紧的大拳头,捶进了我的咽喉。
「喀啊!?」
肺里的空气化做硕大气泡呕吐而出。
被揍飞的身体无视于区区水压,如箭矢般横越水底。迫近而来的「强化种」也是一样。
我的背部猛烈撞碎水晶墙时,怪兽再次接近,殴打我的颧骨。
「〜〜〜〜〜〜〜〜〜〜〜〜〜〜〜〜〜〜〜〜〜!?」
我就这么被震飞,让流动的河水将我掳走。敌人不放过这样的我,将连系双方腿脚的树根变成削减性命的束缚锁链,目眦尽裂的「强化种」果断进行恰如海啸的追击。
我从冲击当中硬是振作起来,好不容易才以双手持握的匕首应战。
然而即使配合接敌时机挥出〖女神之刃〗,却来不及。太慢了。相对于在前方游动的匕首横扫,怪兽的拳头深深刺进我的肚子。口中再次吐出气泡。
跟陆地相比,攻击时机与动作的感觉差太多了。
我的手脚被水缠住,使我的行动总是落于「强化种」之后。穿在身上的苍蓝衣裳虽然散放幽光,我却无法随心所欲地活动身体。即使借助了在水中给予恩惠的「水精护布」,都还是这副德性。不习惯在水中行动的我,对怪兽而言就跟溺水孩童相差无几。我被迫做出与陆上截然不同的身体动作,在无法对应的状态下,丢脸难看地遭敌人玩弄于手掌心。周围水道的形状变得全然不同,使我直觉发现自己被冲到了窟室外的水流。
美丽的苍蓝水流世界虽然美丽,却也残酷无情。
无法呼吸带来恐惧感,而且越是慌张,性命也随之确实受到削减。在被揍飞的视野边缘,沉没水底的冒险者骨骸与手臂对我招手,说著「你也到我们这边来吧」。
身体旋转,头下脚上,这种状况一再重复发生。
平衡感逐渐受到破坏,我已经不知道哪边是水底,哪边是水面了。只不过是双脚踩不到地,就能让一个人变得如此不安定?
理应已到达Lv.4的能力(能力值)面临「压倒性的地形劣势」,简直一筹莫展。
到这时候,我才明确理解到水域地下城的恐怖,「水之迷都」的真髓。
这就是──水战!!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咕!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苔藓巨人明明不是水栖怪兽,身手却比我强出一截。
它运用木质骨架,朝我击出触手。而且形状上似乎做了工夫以减轻水的阻力,有时还会以触手捶打墙壁或是缠住水晶,藉以进行加速或转换方向。对手早就将地盘扩及这座「水之迷都」,技术比我略胜一筹。
我的反击全都以挥空告终。
我勉强以穿在身上的护手或铠甲部分,抵御来自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的攻击。若不是有「水精护布」,我根本来不及应对,早就惨遭杀害了。可能多亏升级的效果,异于常人的肺活量还有余力,但谁知道能撑多久。我一再想前往岸边,然而缠住了脚的束缚不准我这么做。
从遭到殴打而裂开的嘴,以及尖锐树根刺进防具隙缝造成的伤口,不断漏出鲜血。
流出的血液把苍蓝水底弄得又红又脏,像烟雾一样。而有种东西彷佛受到这片血雾吸引,巨大身影在视野远方扭动身体。
(那是──「大水蛇」!?)
是从其他水流会合而来的大型级怪兽。
于水中炯炯发光的眼神,与它的威仪相辅相成,如同恐惧的化身。
「喳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真正的水栖怪兽以超越苔藓巨人的速度袭击而来,不容许我应战,一口利牙咬进了我的肩头。
「呜啊!?」
这记攻击引发了烧灼般的痛楚与更严重的出血,它的上下颚想把皮肉连同骨头一起咬碎,正令我感觉到生命危机时──缠在脚上的镣铐倏地消失了。
(咦?)
苔藓巨人放开了树根,目不转睛地注视我之后,开始试著离开此地。它伸出木质触手逆流而行,身影消失在其他支流里。
(它解开了拘束?明明是解决猎物的大好机会?)
难道是害怕大水蛇(aqua serpent)?我虽感到狐疑,但顾不得那么多了,以右手匕首捅进咬住肩头的怪兽身上。
「〜〜〜〜!?」
大蛇痛苦地扭动庞大身躯,就在我被它摇来摇去,拚著命想挣脱獠牙时……
我这才终于注意到透过水中传来的,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
(──)
来自背后的声音振动,使我回过头去。
只见视野远方,是水流的断绝处。
正如同宣告终点就在眼前,水流往下方坠落而去──
(──不会……吧……)
楼层的水流全都通往「巨苍瀑布」──
这是埃伊娜小姐教我的知识,是我自己讲过的话。
我的身体一路随波逐流,即将到达楼层的中央地带,也就是大瀑布。
「!?」
瀑布口近在眼前的水流已经形同激流。流速太快了,我无法停止加速。将一切冲到正下方砸个粉碎的瀑布开口,把所有事物全吸进去。
我霎时脸色铁青,挤出所有力气想拉开大水蛇。我不顾三七二十一,握著漆黑匕首就往它的脖颈、脸孔、眼珠子上刺。怪兽凄厉惨叫,红色鲜血四处泼洒,长条身躯大幅扭动的反作用力,使我的身体升上水面。
「咕哈!?」
我将脸部露出水面。
理应期盼已久的空气完全尝不出味道。在有如火烧的焦躁感之中,我把〖白幻〗捅进大水蛇的头盖骨,这才好不容易从失去力气的上下颚获得解放。
然而,太迟了。
那里已经到了终点,迫近眼前的瀑布口狠狠从背后把我吸走。
我伸出手,却抓不到任何东西,一瞬间,恐怖的漂浮感包住了我。
紧接著,我随著水流被拉往下方──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洪流倾盆而下,庞大的水花碎片打在我的皮肤上。
高声惨叫被飞瀑嘶吼吞没,我被卷入迷宫的最大悬泉「巨苍瀑布」,往下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