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总是背负著「妹妹」。
无论是失去双亲之后。
或是失去住所之后。
他不管去哪里,都会随身带著哭闹的「妹妹」。
他们是「迷途的孩子」。
是两只无力的小猫。
两人所经之处,总是废墟。
眼前是无止尽的断垣残壁,直到后来才得知那里又被称为「废弃世界」,也是这片大陆上曾经最为辽阔的大国,却在一夜之间被毁。后来有各种凶暴的怪兽栖息在此,不是人类能够生存的区域。
明明不久前还过著平稳的生活,明明不久前还和如今已记不清容貌的双亲住在一起,等艾伦回神时,自己的家已化成「废墟」。只记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发出一阵亮光,双亲就消失了。
然后只剩下兄妹俩。
「迷途无助的小猫们,
你们的家在哪呢?」
失去头颅的兽人铜像如此提问。
艾伦不知该如何回答。
甚至怀疑那种东西从来没有存在过。
翱翔于天际的鸟儿们不曾给过答案。
他只是一味寻找不知存在于何方的安身之处,保护著「妹妹」,徘徊在这片无止尽的废墟世界。
无力的小猫(艾伦),为了无能的「妹妹」,只能拚尽一切。
要不然就会被她拖累,连带自己一同丧命。
他们所在的世界里充满各种可怕的「魔物」。有的是拥有利爪和獠牙的诡异生物,有的是具有「人形」的丑恶存在。艾伦只能不断战斗,杀死敌人,牵著「妹妹」的手逃出生天。
两人经常暴露在大雨之中。
乌云密布的天空不曾放晴。
也不曾有过无须见血的一天。
「妹妹」的哭声同样不曾止歇过。
渴望亲情的「妹妹」一再令艾伦感到恼怒。
她总是抓著艾伦的衣角不放,那只纤细的小手老是惹艾伦心烦气躁。
艾伦不知有多少次想要一把推开她。
不知有多少次考虑动手打她。
不知有多少次打算拋下她。
但就算如此,即使是这样──
艾伦仍吐了一口混有鲜血的口水,继续背负哭累睡著的「妹妹」前行。
在住所化成一堆瓦砾的两年后,当艾伦满六岁时,终于迎来转机。
那时刮起了一阵风。
是一阵率性而为的女神之风。
「随我一起来吧。」
女神低头看著幼小的艾伦他们,只是伸出自己的手。
尽管她用长袍藏住身形,仍是那么地美丽动人。
虽然「妹妹」也看痴了,却对她心生害怕。
这是小猫的本能使然,担心自己最为珍惜的某个事物会被人夺走。
被那双银色眼眸迷住的艾伦,交互比较著「妹妹」和站在面前的女神。
她是个鼻涕虫,也是个无药可救的笨蛋,而且歌喉近乎毁灭性地糟糕,多次惹艾伦心情烦躁,并且非常弱小。
艾伦看著双眼泛泪的「妹妹」一阵子后──握住了女神的手。
2
四兄弟没有任何想要的东西。
他们都有著一双灵巧的手,基本上任何东西都做得出来,并且只要告诉自己「我是小人族」,大多事情就会习惯性地选择放弃。
贾里巴四兄弟诞生在某座工业都市中。
尽管双亲早逝,但只要四个人聚在一起,总能想出法子,即使生活拮据,仍可以度日。
他们长得十分相像,个性也算是有些相似。
唯独长男的性格比较容易吃亏,但彼此之间的关系不算太差。
为了生计,贾里巴四兄弟自然而然地选择成为手工艺师。他们总是穿戴著围裙和厚手套,弄得灰头土脸。四人经常在买完东西的归途上,肩并肩抬头仰望从大大小小不同工作室的烟囱中排放出来的冉冉黑烟,以及被烟雾彻底污染的晚霞。
四兄弟成为手工艺师后,同样是只要齐心合力,即可制作出大部分的物品。好比美丽的手环、华丽的耳环或彷佛艺术品般的金饰银饰。四兄弟直到最后都没发觉,他们被当成一个人,冠上了工业都市里首屈一指的「梦幻手工艺师•巨匠(贾里巴)」这样的头衔。
他们之所以被称为「梦幻」是有原因的。
阿尔弗利克曾经差点被满嘴说著「你长得真可爱」的可怕人族和女神,总之就是拥有那类危险癖好的怪胎们掳走,所以从此之后就尽可能避免外出。既然长男(阿尔弗利克)都差点被掳了,拥有相同容貌的弟弟们也自然被人盯上。于是他们躲进岩壁外露、与洞窟无异的工作室里,不再外出。就算身为小人族,但终究不愿任人鱼肉。
位于洞窟的工作室里总是十分昏暗,要是缺乏小人族独有的视力肯定难以过活。
不过,四兄弟之间总能明白彼此的想法。
每次呼唤对方都是用「喂」、「嗯」这类措辞,回应也是「那个」、「喔」诸如此类算不上是对话的只字片语。严重(厉害?)时甚至一整天都不曾交谈也能互相沟通。他们经由矮人师傅接取委托,过著默默制作指定商品的生活。
想当然耳,优秀的手工艺师会逐渐声名远播。
「贾里巴」这个名字在边境都市里红极一时。
因此以正向的方式来思考──他们凭自己的力量吸引了「命运」上门。
「这首饰是你们做的吗?」
某日,有一名女神造访洞窟工作室。
她是碰巧看见巨匠(贾里巴)的作品,并对那精细的手工产生了兴趣,于是派人查出被称为「梦幻」的四兄弟住在何处。
四兄弟当场吓傻了。这完全不是比喻,毕竟有一位容貌绝美到他们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女神,突然出现在这个骯脏的工作室兼住处。于是他们就像一尊尊人偶,动作生硬地拿出茶水招待女神。女神见状,忍不住轻笑出声。
当四兄弟神魂颠倒地坐在椅子上后,女神便开始说明。
女神其实住在迷宫都市,此次是为了寻找「邂逅」才远行──不过四兄弟后来才得知所谓的「邂逅」,是要探访迷宫都市内所没有的人才,找出称得上是剽悍勇士(Einheriar)的「灵魂」──女神这次是在旅行途中,碰巧发现贾里巴四兄弟制作的物品,对那出色的外观产生兴趣才找上门来。获得「美之女神」这等评价可说是无上光荣,四兄弟欣喜得不知该手舞足蹈还是该手足无措。看著其中一人心生动摇便会连带影响另外三人,就连这种时候也心有灵犀的四胞胎,女神眯起双眼优雅地笑著。
彷佛十分欢迎眼前的「灵魂」光辉。
「你们对外界不感兴趣吗?」
面对女神的提问,四兄弟先是面面相觑,接著才回答:
「我们自然感兴趣,也考虑过要出外旅行。」
「不过我们是小人族,是从小被人收养栽培的手工艺师。」
「若是擅自离去,会对不起帮忙接取工作的师傅。」
「相信矮人师傅不会同意让我们离开的。」
事实上,收养他们的矮人师傅并非善类。
他看出贾里巴四兄弟的才能后,把他们藏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并且基于他们是小人族而给予不当的待遇。或许是因为小人族的自卑感才造成这样的不幸,再加上贾里巴四兄弟的世界十分狭隘,所以从未发现自己一直被人欺凌。
女神听完他们的回答,慢条斯理地露出微笑。
「我想要一个首饰,可以请你们帮我制作吗?」
四兄弟喜上眉梢,不加思索就答应了。
被问到何时能完成,他们原本预计是五天,不过马上信誓旦旦地改口,表示四天就足够了。
待女神离去后,四兄弟手牵手围成一圈,跳起舞来。
自己被人所需要了!
被人看上自身的手艺!
而且对方还是如此美丽的女神大人!
没想到自己居然能碰上这种天大的喜事!
小人族们并不贪婪,而是清心寡欲。
天真到甚至甘愿只为得到女神的赞誉而死。
所以不曾察觉自己一直以来都被贪婪之人「压榨」。至今如此,往后亦然。
若是置之不理,很可能会没完没了跳下去的这群小人族们,在长男的一声令下立刻著手制作首饰。他们甚至动用珍藏的黄金来铸造,精心思考别出心裁的设计,发誓绝对会做出毕生杰作,并决定将此物命名为「炎金之首饰(Bringar)」。
四天后──
造访工作室的不是女神,而是欢欣鼓舞的矮人师傅。
「你们可以离开了。」
看著满头问号的四兄弟,矮人露出猥琐的笑容。
『那位女神大人按照你们的人数,一连四晚让我尝尽甜头。哈哈哈,我已经死而无憾了。』
女神对矮人提出谈判。
希望可以让四兄弟获得自由。
贪婪的矮人要求的代价并非钱财或名望,而是女神本身。
贾里巴四兄弟闻言,无一例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瞬间冻结。
他们的脑中化成一片空白,全被一个「意志」所支配。
彼此没有进行交谈,也没有互相使眼色,一气呵成地将男子拖进他们的狗窝里进行「虐杀」。
四道「杀意」合而为一,只想将玷污那位美丽女神的肤浅贱种当场处死。
也不知四兄弟是如何发出这等嗓音,他们厉声咆哮,乱刀朝力气理应在四人之上的矮人砍去,拿起榔头等器具不停向他捶打,毫不理会那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彻底发泄心中的暴怒。
小人族们的确清心寡欲。
却绝非是无害的存在。
他们都具备唯独女神才有办法察觉、身为勇士应有的「资格」。
「停下来!阿尔弗利克!」
「你打算毁尸到何种地步!」
「就连亲人(我们)都被你吓到想闪远点喔!!」
「吵死啦我绝对饶不了这个杂种看我残杀到他魂飞魄散这点程度岂能放过他啊你们这群笨弟弟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对、对不起。」」」
其中就属长男(阿尔弗利克)的怒火,任谁都拦不住。
总是形影不离的弟弟们,直到此时才首度明白兄弟之间最不能招惹的那个人就是他。即使师傅早已化成尸骸,阿尔弗利克仍坚持继续毁损尸体。自那天起,弟弟们就在心中暗自发誓,千万不能真的把平日里总是当个烂好人的大哥给激怒。
「你们杀了他吗?」
等整件事宣告结束,四兄弟发泄完怒火之后──
造访工作室的女神见到洞窟内被染成腥红色,显得相当哀伤。
「只要能得到你们,与那种无聊的男人共度一晚,还算便宜了。」
女神对著垂头丧气的阿尔弗利克等人露出微笑。
「我真正想得到的首饰……其实是你们。」
四兄弟当场痛哭。
像个孩子那样嚎啕大哭。
因为他们终于得到自从失去双亲后就不再拥有过的「爱」。
女神的「爱」平等给予他们四兄弟,甚至不惜弄脏自己的身体。
于是,贾里巴四兄弟发誓效忠于她。
女神为了这样的他们,不惜与那种恶心的秽物共度四晚。四人为了回应女神的神意,决定加入她的眷族。
四兄弟没有任何想要的东西。
只是萌生出了被宠爱的渴望。
寡欲的小人族从此变得贪婪,从此抱有一个心愿。
就只是这么一回事罢了。
3
赫格尼是个无能的君王。
准确地说,他是个只擅长战斗的黑精灵。
在神时代里,黑精灵是相当罕见的种族。
怪兽从「大洞」进出地表的「远古」时代之中,黑精灵们为了保护一族的灵峰「奥尔布山脉」而战,结果惨遭无数异形生物蹂躏,导致人数大幅锐减。反观白精灵──现代常见的精灵白(利欧斯)之一族──当年的王族(high elf)认为不可罔顾百姓生死,于是为了保命,率众离开「奥尔布山脉」。
于是黑精灵就以「懦夫」、「无耻之辈」等词汇咒骂白精灵。
曾几何时,黑之一族决定重拾昔日荣耀。他们开始拥立相传仍活在世上的黑之王族(high elf),幻想他们有朝一日会回来带领族人。
因此他们──少部分隐居于森林里的顽固黑精灵们──开始处心积虑地想铲除逐渐兴盛的白精灵族。也不管双方即便在「魔法」跟「魔力」上有所差异,好歹也是唯独肤色不太一样的同胞。
赫格尼不是王族(high elf),却被黑精灵森都(首都)里的民众拱为「战王」。
他不擅长与人相处,更正确地说是他对那些满嘴离不开使命等大道理,把荣耀和坚持硬塞给他的同胞们感到害怕。赫格尼的个性其实很纤细且容易受伤,原本应该很容易遭到同胞欺凌。
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赫格尼很有战斗天分。
他的剑术之高超乎想像。被誉为「森林射手」的精灵用弓箭或魔法都奈何不了他。与他交手过的白精灵们都对他心生恐惧,至于拥立他的黑精灵们都欢欣鼓舞。
因此,赫格尼经常被迫南征北讨。
他们一族成天与在同一座森林里建立另一个国家的白精灵族开战。每逢战事发生,他就被迫身先士卒,一旦杀敌太少就会挨骂。赫格尼对村人在背地里中伤他的坏话也十分清楚。再加上他与生俱来的个性,不知何时起,旁人的目光成了他心中最深的恐惧。
精灵孤岛「赫金宁格(Hjaeningavíg)」地处大陆边境的尽头,位于一座巨大无比的湖泊内,岛上绿意盎然。
也是个罕为人知、由黑精灵与白精灵各自建国的封闭世界。
与周围隔离开来,沦为僵固的自我意识的后果,以致争战不休的场所。
赫格尼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这个辽阔世界里的哪个地方,却觉得大圣树和茂盛树枝足以覆盖整个天空的这片广大密林,根本就是一座坟场。
同时他也认为,无法做出改变的自己非常渺小,开始唾弃自己是个愚昧的存在。
于是,赫格尼渐渐喜欢上除了自己以外无法看清其他存在的黑暗。唯独黑暗站在他这边。他每天会做的事情就是环抱著一条腿坐在大树底下,让「黑暗(Dain)」拥抱他那受尽折磨的身体。
某日──
赫格尼因为经历一场激战而身心俱疲,当他委身于黑暗时,也不知是作梦还是幻觉,他在幽暗深处遇见一名「魔女」。
「瞧你无论是身心,就连【灵魂】都消磨至如此地步,你还是不肯改变吗?」
面对魔女的提问,赫格尼将怀里的那条大腿拥得更紧,敛下眼眸回答:
「是我本来就改变不了什么。谁叫我是个意志薄弱的杂碎。我害怕那一双双失望的眼神,害怕被人谴责,害怕遭人嘲笑。我活在世上就是一种耻辱,所以……我只想与自己的爱剑一同战死沙场。」
其实赫格尼有个在意的对象。
统御对手白精灵的另一名「君王」。
对方不同于自己,模样既优雅又威风凛凛。不管是那头金色秀发,或是锐利如刃的眼神,与他这种被迫登基的无能「君王」简直有天壤之别。「君王」这个称号令赫格尼吃足了苦头,不过同样身为「君王」的这位白精灵是如此耀眼,令他羡慕到不由得心生嫉妒。
如同自卑感化身的赫格尼是真心想战胜该名男子。即使同归于尽,也想一剑刺穿对方。
在历经无数战斗后,这成了他唯一的心愿。
「是吗?那就由我来解放你。等你获得自由后,就去实现自己的愿望吧。」
魔女离去前似乎露出了笑容。
但赫格尼抬起头来时,已四处不见她的身影。
他认为这是自己过于疲惫所产生的白日梦或幻觉。
激烈到已不堪入目的这场精灵之争,自这天起更加白热化。
生性傲慢的精灵们在放下矜持后,就此展现出比人性更丑恶的一面。
──因此惨遭崇尚美的女神所灭,或许是必然的命运也说不定。
赫定是一位年轻的明君。
同时他也鄙视万物,堪称是最有精灵风范的白精灵。
作风理性的他,本性其实十分「偏激」。
一旦动怒就会变得面目狰狞,化成残杀所有异己的冷血暴君。
赫定在白精灵森都(首都)里被誉为「理王」。
其实他就连王族(high elf)的身分都不具备,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只是一群住在丛林里的「乡下人」在玩一场「王国游戏」。而就算只是这场愚蠢「游戏」的延伸,他仍非常明白,被人拱上王座的自己要是没有履行职责的话,这群无能的百姓唯有死路一条。
并非是赫定无能,正是他有能力,才没有逃避身为君王的责任。
一旦逃避,就等于沦落成自己最唾弃的废物,赫定的自尊绝不允许他那么做。
他眼下的烦恼──真要说来是烦躁的来源,就是那群不停来犯的黑精灵们。
那群明明居住在同座森林里,却满脑子只想杀光同胞、如假包换的蛮族。赫定认为这等行为毫无效率可言,于是力排众议派出谈和的使者,但是黑精灵们坚持「我等誓死夺回圣女(希尔德)」。
在精灵之间的漫长斗争史里,曾一度因为双方疲于战争而暂时缔结互不侵犯条约。当时黑精灵方献出了「奇迹治愈者」圣女希尔德当作证明。至于赫定就是她的后人。
虽有黑白之分,但终究是相同的种族,子孙有可能继承任何一方的肤色。不过也只是其中一代混入黑精灵的血统,自然相当薄弱,赫定理所当然地继承了较多白精灵的特性。
赫定是圣女(希尔德)的后人,他必须永远与血统(希尔德)为伍。
黑精灵提出的要求就是将赫定体内的血液通通取出,转让给他们。
──一群笨蛋。
赫定气得甩下这句话,和平就此破局。
长年的交战已达到无解的地步。精灵们甚至变得比他们所忌讳的矮人更加好战,彻底沦为「使命和荣耀」的傀儡,成天征战。身为「君王」的赫定发挥优异的指挥能力,以及先天具备的强大「魔法」驱除黑精灵们。他对黑精灵们来说是恐惧的象徵,在白精灵们眼中则是强悍的领袖。
因为不断重演的永恒之战,十分讽刺地,赫定跟黑精灵方之「君王」的才华不断获得成长,即便世界再狭隘,仍具备出色的能力。看在外来世界居民的眼里,没人会相信他们并未领受「神的恩惠(Pharna)」。曾几何时,他们的能力已成长到这个封闭世界再也容纳不了的境界。
无聊至极,无聊至极,无聊至极。
变得经常在心中如此咒骂的赫定,并非一、两次考虑过想直接摘下王冠,拋下祖国远走高飞。却也因为这么做会导致精灵国度毁灭,形同世间一大瑕疵的人生污点将永远流传下去的事实,令他伤透脑筋无数次。在这个丑恶的世界之中,赫定也成了自尊的奴隶。
某天夜里──
赫定在窗外能望见大圣树的王宫寝室内独自一人喝闷酒,在他酩酊大醉之际,于半梦半醒间见到了一名「魔女」。
「你明明早已顿悟一切,却仍继续扮演国家的奴隶吗?」
面对魔女的提问,赫定先是喝了一口酒,自我解嘲地笑了。
「毕竟我已对外称王,就算身处在这个愚蠢又狭隘的世界里,仍必须履行义务。即使我内心感到多么为难亦然。若是撒手不管,我就会沦为比废物更不如的存在。假如必须在奴隶和废物之间取其一,我……【本大爷】情愿选择前者,重点是我已决定要死在沙场上。」
赫定有个令他在意的存在。
就是在黑精灵之中化成刀光剑影的另一名「君王」。
身为「君王」却并未胜任……却无法胜任「君王」的他,是这个世界的受害者。话虽如此,他却比任何人都强悍,而且非比寻常到仅凭一项才华就颠覆了在他身上多不胜数的无能。面对这位同时兼具无能废物和绝顶才华的矛盾存在,赫定厌恶至极,同时也燃起绝对不能输给对方的斗争心,这也再再证明赫定在这个世上唯一能够认同的人就是他。
等同自尊化身的赫定,是真心想战胜这位唯一有机会杀死自己的男子,即使同归于尽也想用雷电贯穿对方。
若要说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唯一救赎,就是与对方分出胜负。
「既然如此,我就让你从君王的束缚中解放。接下来要怎么做,由你自己决定。」
魔女露出微笑,将手中的酒杯往前递。赫定回以一抹扭曲的笑容后,把酒一饮而尽。
待赫定酒醒时,她已经消失了。
赫定只觉得这是个愚蠢的梦,喝了口水来滋润喉咙。
即使心存畏惧,仍想利用国王威信的精灵们,自这天起是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多。
不懂相爱,只会彼此鄙视的他们,暴露出自己的无能。
──像这种缺乏爱的世界,被女神乾脆地遗弃,也是莫可奈何的吧。
这场黑白精灵之争,最终演变成卷入所有人民的全面抗战。
除了不懂世事、未遭世俗荼毒的孩童以外,所有人都手持武器,高声疾呼这是一场圣战,纷纷前往参与最终决战。尽管开战的高涨情绪近乎异常,但赫格尼和赫定都无意阻拦。既然君王和国家将在这一战里迎向毁灭,他们都觉得委身在自己梦寐以求的沙场也并非坏事。
两国在位于神秘森林中央区域的国境上开战。
尽管起先是拥有优秀指挥官的白精灵比较有利,但在赫格尼提剑杀向赫定后就出现变化了。当无暇指挥的赫定专注应付眼前战斗之际,局势逐渐遭到扭转。原因是黑精灵的单兵战力占上风,而这也是至今过度仰赖赫定优秀指挥的白精灵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两名君王进行单挑展开激斗之际,身旁的精灵们一名接著一名倒下。等赫格尼与赫定回神后,还站在场上的只剩下他们两人而已。
盛开朵朵血花,面目狰狞杀红眼的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即使束缚他们的国家与百姓皆已不存在,两人仍坚持不肯输给对方而全力奋战。
这场决斗直到第三天的夜幕已迎向黎明都尚未结束。
就在此时,「魔女」突然现身。
「你们还是没能分出胜负呢。在实现你们的心愿后,我原先考虑接纳活下来的那一人。」
周围倒卧著无数战士的尸体,血流成河所形成的孤岛中央。
赫格尼跟赫定满身是伤、不断喘息,两人身旁有一颗并未沾染鲜血的水晶,魔女就坐在上头。
两人惊讶地扭过头去,只见一名女神将双手撑在大腿上,托著脸,微微眯起双眼。
『对不起喔,我毁了你们的国家。谁叫两国都太丑陋了。』
两人听完后都傻住了。
与此同时,赫格尼透过直觉明白一件事,赫定凭藉理论悟出一件事。就是她导致精灵们发动决战的声势逐渐高涨。在对精灵们公布恍如神谕般的预言后,导致其自尊遭到刺激,煽动众人迎向毁灭。毕竟在封闭的世界里出现了唯一且真实的「神明」,精灵们自然会深信不疑地服从。
「一边是虐待百姓的国王,一边是奴役国王的国家,究竟是哪边比较丑恶呢?单就这次来说,我觉得后者可叹得令人不忍卒睹。」
接著她又补上一句──真亏情况能严重到此等地步。
彷佛集世间美丽于一身的女神,在愣住的赫格尼和赫定面前仍维持著脸上的笑容。甚至能听出她的言下之意是「我得将你们从永恒的诅咒中解放出来」,得以一窥她的恻隐之心。
这样的她既是「魔女」,也是「女神」。
有人因为她的「爱」而获救,也有人因为她的「爱」而招致毁灭。
可谓是一体两面,既奔放又残酷。
但是对受困在名为「战争」的永恒牢笼里的赫格尼跟赫定来说,这是十分崇高的神性。
「若要我说出心底话,看著如此耀眼的你们,我实在有点难以容忍束缚你们的这两个国家,所以才会采取略显粗鲁的手段──将你们占为己有。」
女神没有表现出一丝愧疚,对著倒吸一口气的两位君王如此宣布。
她所说的一切属实。
没有半句假话的女神,最后向两人提问:
「这群孩子们的灵魂就寄放在我这里,而束缚你们的世界已被毁灭。我是考虑带你们一起走……你们想怎么做?」
两人早已决定好答案。
赫格尼明明极度厌恶自己,却得到了比谁都更为肯定他的那道光。只要在她面前,也就不必再委身于黑暗之中。
赫定终于遇见比自己更适合成为「君王」的存在,藉此从义务中获得解脱,被允许从义务中获得解脱。
这位傲慢又残酷的女神救了他们。
自那天起,赫格尼与赫定的灵魂就被女神夺走了。
4
降雪了。
既美丽又残酷的白色碎片从天而降,堆积在受冻的身体上。
这副身躯受孤独所苦。
这副身躯受酷寒所苦。
无人能为这副身躯带来温暖或化解饥饿。
冻僵的四肢代表著无药可救的现实。
骯脏的身体代表著无从改变的真实。
为何自己是如此污秽、如此贫穷、如此空虚且如此寒冷?这些疑问不知在那片蒙上一层灰的心之海浮现过多少次又随之消逝。
该怎么做才能够让身体不再属于自己?在不断消磨逐渐恍惚的思绪之中,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藉由无尽的思考来放弃求生。
就在这时──
「──你没事吧?」
忽然传来一股彷佛能疗愈耳朵的优雅嗓音。
撬开快要阖起的眼眸,看清对方之际,她忍不住睁大双眼。
一个无比美丽、富丽、带给人满足感的温暖事物就在眼前。
至此才首次得知这等事物当真存在于世上。
「我现在打算拯救你……你想要什么吗?」
彷佛想改变她一直以来的念头。
彷佛能看透体内灵魂的光辉。
眼前的存在如此提问。
自己确实有想要的东西。
当然有想要的东西。
接触过无比美丽、富丽、带给人满足感的温暖事物后,心底就只有一个想法。
那既不是羡慕、憧憬或嫉妒──而是「渴望」。
我想变成你。
我不想再当自己,想成为美丽又温暖的你。
对方恐怕没料到当真有人会说出这种话。
只见女性先是瞠目结舌,接著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想成为神(我)吗?真是个贪得无厌的孩子,我至今从没见过有人会提出这种要求!」
有人被她的爱所救。有人发誓效忠于她。
但是没有任何人想变成她。
于是她笑了。
这位银发女神不停笑著。
像是听见了令她觉得非常有趣的事。
也像心中充满好奇。
『那,我把──给你,代价是你得把──给我喔?』
女神稍稍收起下巴往下看。
然后,女神在没有救赎的贫民窟里伸出了手,问道:
「你的名字是……?」
少女张开颤抖的唇瓣。
「──希儿。」
*
忽然传来一阵爆炸。
并且夹带著刺鼻的怪味。
锅子发出「噗噜!」的怪声,同时从中冒出冉冉黑烟。
面对这起在锅子里发生的惨剧……正确说来是小规模的爆炸,少女冷静地熄灭火源,发出沉吟。
她不解地歪著头。
那头束起的淡灰色马尾随动作轻轻摇曳著。
「总觉得哪边不太对劲……」
这里是狭窄的厨房。
少女在装潢状似某间酒吧、设备齐全得有如【眷族】大本营(总部)的房间里做菜。
从各种解体的食材,还有以锅子为首的各种调理器具全数烧焦的情况来观察,不难看出她的厨艺是彻底失控。
「与其说是哪里不对,根本是错得离谱……」
少女身旁站著另一名年纪相仿的女性团员,状似反胃地遮著嘴巴。
那张即使被长发遮住也掩饰不了的清秀容貌,此刻因为痛苦和悲壮而柳眉深锁。
她就是被派来为这些失控料理试毒──不对,是被派来试吃的人。
「该说是远比最初完全没处理就乱做的当时好多了吗……或者该说希望时间能倒转到那个时候呢……」
「啊~这句话也太狠了吧,赫伦小姐!别看现在这样,我可是真的很努力喔!」
「我就是十分明白你很努力才这么说呀……!」
面对举起双手一脸气呼呼的少女,名叫赫伦的团员不禁缩起身子。
从体格明显能看出她的实力在少女之上,但她对待少女时从没忘记应有的礼数,却也因此才那么痛苦。
「正所谓覆水难收!那我就只能继续勇往直前超越极限,设法制作出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终极美食了!」
看著把桌上的料理书抓在手里,做好觉悟仔细阅读的少女,赫伦绝望得脸色铁青。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够完成这么离奇怪异、超脱常理的料理?赫伦可说是百思不得其解,简直神乎其技到令她不寒而栗。
「到时我就拿这次修行的成果去讨贝尔先生的欢心!」
赫伦沮丧地垂下头去。
少女在完成另外两、三道料理后,由赫伦痛苦地进行试吃,将还算能入口的食物放进篮子里。
一想到牺牲自己……不对,还牺牲了其他来帮忙试吃的人,某位少年的胃袋才能勉强保住,即便明知是在迁怒,赫伦仍然压抑不了心中的怨恨。
不过,她也深刻明白少年正在努力跨越苦境。
「那我出门了~!」
「啊!请、请等一下!护卫他们……!」
「不必担心~!我去过孤儿院之后,就会直接前往酒吧!」
赫伦看著少女匆忙完成准备的背影,在死了心之后开口:
「那个,请您路上小心…………希、希儿大人……」
她在百般犹豫后,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少女──希儿回以一脸灿烂的笑容。
「好的,那我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