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时,一时之间无法理解通知他的人在说甚么。
老哥死了……?
罗伊德的哥哥盖伊,曾经是克洛斯贝尔警察局的搜查官。隶属于人称精英集团的搜查一课,在无数案件中立下汗马功劳,所有人都期待他的活跃表现。
然而,在一起事件的办案过程中,盖伊遭到某人袭击,就此撒手人寰。
罗伊德虽然知道哥哥的工作相当危险,但他从未想像过哥哥会因此丧命。
不顾罗伊德的内心混乱,丧礼的手续马不停蹄地进行。
但罗伊德只觉得整件事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就好像哥哥随时都会说:
「哎呀,不好意思。」
然后回到家里。
然而,以前曾经见过几次面,说是哥哥朋友的警察来到家里,眼角濡湿地表示哀悼之意时,他才模糊地理解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得保护赛西儿姐才行。
这是罗伊德的下一个念头。
赛西儿是哥哥的恋人,也是比谁都爱着哥哥的人。
她现在一定陷入了极度的悲伤。比起对整件事缺乏真实感的自己,她一定更难过。
如果是这样,那我得成为她的依靠才行。
自己与哥哥、赛西儿,总是三个人在一起。现在哥哥走了,换我来成为她的依靠了。不,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让她依靠了,罗伊德想。
当时还是懵懂少年的罗伊德,并未察觉在这种想法当中,参杂了对赛西儿的一丝爱慕。
丧礼的日子,天空一片灰暗,仿佛随时都会下雨。
身穿丧服的大人们,低垂着头为死者祈福。在盖伊下葬的坟墓前,挤满了无数的人群,好似说明了死者生前的交游广阔与受人敬爱的人品。所有人都为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之死感到哀伤。
在这当中,罗伊德寻觅着赛西儿的身影。丧礼从早上举办到现在,但罗伊德一直没看到她。
也许她躲在某个地方哭泣……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得去陪伴她。就在他这样想着,穿梭于人群之中寻找赛西儿的时候。
「罗伊德!」
是赛西儿熟悉的声音。罗伊德立刻反应,转头往那个方向。
赛西儿身上穿着陌生的丧服。
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是笑容。
赛西儿跑到目瞪口呆的罗伊德面前。这时候他才明白,赛西儿的表情代表了什么意思。
「没事,没事的。」
赛西儿眼角还带着泪水,勉强挤出一如往常的笑容,说:
「我会代替盖伊,当你的姐姐。」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他觉得双肩像压了铅块似地沉重,令他垂头丧气。
本来……本来应该是我成为赛西儿姐的依靠啊!
他原本以为自己能成为别人的靠山。自己是男人,赛西儿是柔弱的女性,所以他变得自大,以为自己必须成为赛西儿的依靠。
然而实际上,却是对方单方面地担心自己。
我真的有这么软弱、不可靠吗?
罗伊德不愿意承认,但也只能承认,而握紧了拳头。
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
心里虽然这么想,身体、双眼却不听使唤,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看到罗伊德的样子,赛西儿只是静静地紧抱他入怀。
「没事,没事的……」
听着她微微颤抖的声音,罗伊德哭了。失去盖伊的失落感、自己的不中用、透过身体传达而来的赛西儿的伤痛。种种思绪混合在一起,最后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哭,只是哭个不停。
从那之后,过了几年的时光。
克洛斯贝尔自治州屈指可数的森林地带——诺克斯森林。克洛斯贝尔警察学校就座落在森林中的一块洼地里。
由于这个地带离市区有一段距离,因此缺乏娱乐管道,但相对地,也可以说是正适合专心学习的场所。
在克洛斯贝尔警察局执勤的所有警察官,都必须先在这里培养基础能力。从基础教育到法律、克洛斯贝尔国家的历史、逮捕犯人的格斗技、其他各项知识,一切都融会贯通之后,才能成为一位警察官。
克洛斯贝尔的经济发展迅速,但犯罪也成正比地日益猖獗,使得警察的职责与负担一天比一天吃重。
然而目前的一大问题,是没有足够的年轻人愿意挑起这个重担。
警察学校内。挂着「B教室」门牌的房间里,聚集了未来克洛斯贝尔警界的新人,正在听课。
人数不到二十人。所有人都穿着克洛斯贝尔警察制服,不过警徽的部分,改为配戴嫩叶形的徽章,代表他们警校生的身分。
他们将桌椅排成半圆形,围绕着一名教官坐着。
站在学生中间的,是一位同样穿着克洛斯贝尔警察制服,年逾半百的男性。此人名叫杰夫。脸上刻划着符合年龄的皱纹,头顶的毛发也变得稀疏,然而锐利的眼光,却不会让人感到衰老。
杰夫是这所警校的一名教官,现在学生们在他的指导下,正在举行「模拟调查会议」。
所谓的模拟调查会议,就是采用克洛斯贝尔警察实际的会议形式,教官提出情报,由学生判断该采取何种调查方针,推测犯人等等,是着重于实践的课程。同时,这门课程在该警校当中,难度也是出了名的高。
杰夫教官念出手上的搜查资料,指着教室前方白板上嫌犯与被害者的关系图,进行说明。
学生们拼命做笔记,教室内只听到笔在纸上书写的声音,以及杰夫教官的说话声。
杰夫教官的声音打住了。
「……以上,就是目前所知的情报。」
学生之间产生了一种困惑的气氛。得到的情报太少,实在难以确切指出嫌犯。
「那么,有谁知道这种情况下,该采取什么样的调查方针?」
学生们面面相觑。他们只能胡乱猜测答案,但想到回答后杰夫有条不紊的反问,又怕得不敢举手。
这时,有一名青年举起了手。杰夫教官指着他,请他回答。
「罗伊德·班宁斯。」
罗伊德先回答「是」,然后从座位上站起来。动作中有着十七岁年轻人该有的机敏。
「遇到这种情形,首先必须重新调查被害者的家属。」
教室内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杰夫教官不顾其他学生的疑惑,继续问罗伊德:
「理由是?」
「事件发生当时,只有家属知道的情报太多了。另外,家属只有在发生事件的时候才有不在场证明。跟嫌犯男性A相同,不只是事件发生后,前后时间都应该调查过一遍。」
罗伊德挺直了背脊,简明扼要地陈述自己的意见。有些学生在杰夫的面前甚至吓得胆战心惊、语无伦次;然而罗伊德却能毫无畏惧地作答。
「你要对这些失去了家属而悲痛万分的人起疑心?」
杰夫教官眼光锐利地说。不因年龄老迈而衰减的魄力,足以证实他过去的确是搜查一课的老鸟刑警。
罗伊德定睛注视着杰夫的眼睛。
「我们警察官的工作,就是找出造成悲剧的犯人。为此,即使要做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我想也是在所难免的。」
杰夫的眼神瞬时变得柔和。
「正确答案。我们的工作不是跟家属一起悲伤,而是以坚强的意志与穷追不舍的耐力,将犯人绳之以法。」
罗伊德在教官的指示下就座后,隔壁座位的法兰兹立刻小声称赞他。
「真不愧是罗伊德!」
「奉承我得不到什么好处啦。」
罗伊德苦笑着说。实际上,别人的赞美并不会让他骄矜自满。
如果是老哥,一定会以这种想法行动——
哥哥盖伊也曾经待过搜查一课。只要顺着他的思考方式,很容易就能找到答案。换句话说,他就像是手上有一本参考书。
「那么,今天课就上到这里。」
在杰夫教官的指示下,所有学生都站起来。
「敬礼!」
随着罗伊德的号令,所有人一齐鞠躬。杰夫环视了所有学生后,才离开教室。
教官前脚一踏出教室,学生们的紧张情绪便整个松弛下来。
「啊——终于结束啦——!」
「老杰每次出题都好难啊。」
在学生之间,杰夫教官的课程也是有名的严格。不过,有很多学生都对人品高尚的杰夫教官景仰不已,替他起了一个发音类似「老爷」的绰号「老杰」。
「不过罗伊德真厉害,竟然每次都敢回答。」
「而且几乎都答对。」
「有吗?我也常常被挑错啊。」
「不不不,一般人根本猜不到的。」
杰夫课堂上提出的案例,不是情报少得可怜,要不然就是情报太多,无法锁定特定嫌犯,就连职业搜查官都会觉得头痛。虽然大家都是警校生,但也只比外行人多会一点皮毛,哪里解决得了这些难题。
「对了,罗伊德,听说你去考了搜查官?」
法兰兹所言令罗伊德大吃一惊,他还来不及问法兰兹是怎么知道的,其他学生已经将他团团包围。
「喂,真的假的!」
「那个不是要有实务经验才能考吗?」
「听说只要有推荐信函,就能参加特考了。」
「是喔,早知道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去考考看了——」
「你就算是天上下红雨也考不上的啦。」
「这些不重要啦,罗伊德,考试过程怎么样?你觉得你会考上吗?」
「不不不——,就算是罗伊德也不可能考上吧。」
「欸,有没有面试啊?听说会由现任搜查官主持面试,是真的吗?」
「你、你们等一下好吗?」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了一大堆,脑袋都混乱了。罗伊德先请大家静一静,然后再一五一十地做说明。
「首先,我的确参加了考试。有位教官愿意替我写推荐信。」
其中一名学生发出了欢呼。其他学生叫他安静,然后催促罗伊德继续说下去。
「有面试,不过不是现任搜查官。也不意外啦,他们应该忙于搜查才对。」
「搞什么嘛——,觉得有点小失望。」
「不过,不是跟真正的搜查宫面试也好,不然多紧张啊。」
「结果,你觉得自己考得怎样?」
被法兰兹这么一问,罗伊德暧昧地笑了。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已经尽全力了……但不代表一定会有成果。」
「但也不是完全不行吧?那还是有希望啦。」
罗伊德虽然回答「谢谢」,其实他一点都不期待结果。他不认为什么事情都会这么顺利。
只不过,这次不行,他也要一直参加考试,直到考上;罗伊德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成为搜查官。
「搞不好……还会忽然把你派到搜查一课喔?」
搜查一课。克洛斯贝尔警察局搜查课之一,专门侦办重大犯罪。是菁英中的菁英分子。对于有志成为搜查官的人而言,一课的头衔可是不同凡响、意义重大的。
但罗伊德立刻回答「不可能」。
连成为搜查官都很难了,想分配到搜查官当中只有菁英才能进入的搜查一课,更是难如登天。
不过,还是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成为搜查一课的成员。罗伊德会这样想,也是受到兄长盖伊殉职之前,就是隶属于搜查一课所影响。
这时,教室敞开的门口传来敲门声。大伙儿回头一看,站在那里的是女性教官凯特。聚集在罗伊德身旁的学生当中有几个人发出了欢呼。女性教官在警察学校很少见,一部分学生甚至奉她为性戚女神。
顺道一提,凯特教官平常在克洛斯贝尔市区担任巡查的工作,但是会定期前来警察学校,以临时教官的身分指导罗伊德这些学生。跟克洛斯贝尔警察局一样,警察学校也总是人手不足。
「罗伊德同学在吗?」
「啊,我是。」
罗伊德离开椅子,跑向凯特身边。
「来,这个给你。」凯特边说,边拿出了一个信封。信封上印着克洛斯贝尔警察的徽章。是官方文件专用的信封。
「……这是?」
「你应该心里有数吧?」
罗伊德仍然一脸疑惑。「打开看看啊。」在教官的催促下,他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份文件,写着「搜查官特考结果通知书」。
视线继续往下移,映入眼帘的文字是……
「合格」
「恭喜你,罗伊德同学。」
他抬起头,看到凯特教官的笑容。
「没有实务经验就能考上的人并不多。所有教官也都以你为荣。」
谢谢教官。罗伊德的道谢,被法兰兹以及其他友人的如雷欢声盖掉了。
黑夜降临,众人都进入梦乡的时刻。
罗伊德在房里,以一盏台灯专心阅读着法律书。
警察学校是住宿学校,从宿舍到讲堂大楼徒步只需几分钟。虽然是严格训练最理想的环境,不过学生们都很不喜欢这种设计。
宿舍由两个人共用一间房间,与罗伊德同室的法兰兹,已经钻进被窝里了。
「罗伊德——,你还不睡啊?」
「抱歉,害你睡不着吗?」
「我已经习惯啦……」
说完,法兰兹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与用功的罗伊德同室算法兰兹倒霉,不过幸好他是在大家庭里长大的,因此就算有点亮或是吵也能入睡。
「不过我说啊,你为什么不来庆祝啊?都说了会请你了。」
法兰兹用睡迷糊的声音继续说。他指的是罗伊德搜查官考试合格的庆祝会。
收到凯特带来的合格通知后,学生们欢声雷动,并决定马上到克洛斯贝尔市区喝酒庆祝。
然而,当事人罗伊德却坚持不肯上街,不得已,只好由一部分志愿者自己去庆祝了。
「好吧,说是给罗伊德庆祝,其实只是我们自己想疯一下啦。」
说着,法兰兹从床上探出头来笑了。罗伊德知道对方是在替不合群的自己找借口。
「不好意思。」
「不用在意啦。不过啊,你老是闷在这里,不觉得透不过气吗?罗伊德,你从入学以来,就没有去过克洛斯贝尔了吧?」
这是真的。正确来说,是自从哥哥去世,寄住在叔父家之后,就没有去过任何一次了。
罗伊德露出暧昧的笑容。
「没甚么东西需要上街买的,何况现在忙着念书。」
法兰兹只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声「喔——」,然后打了个呵欠,就钻回被窝里去了。
在再度恢复安静的房间里,罗伊德两眼盯着法律书。但他的视线并没有随着文字移动。
克洛斯贝尔吗……
他在心中兀自默想。
兄长盖伊过世后,罗伊德拒绝了兄长的未婚妻赛西儿一家人的好意,转而求助于国外的叔父家。然后一等到十七岁,他立刻进了警察学校。
从警校到市区,大约是将近一小时的路程。只要想去随时都能去,但罗伊德从不上街。
这是因为他心中发誓——像哥哥一样成为搜查官,独当一面之前,绝不回克洛斯贝尔。
真是的,又不是小孩子闹脾气。
想到这里,罗伊德的表情自然地变得柔和。但他的脸上立刻又出现了阴影。
——也许我,真的还是个小孩子。
罗伊德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今天领取的合格通知书。他注视着「合格」两个字。
他以为只要通过搜查官考试,自己就能独当一面。但……现在的自己,真的算是独当一面的大人吗?
他扪心自问,却得不到答案。
罗伊德看着贴在桌前墙上的照片。墙上贴着三年前拍摄的照片。照片中人是赛西儿、罗伊德与盖伊。
「……老哥。」
在只有一盏灯光的昏暗房间中,罗伊德对着照片轻声呼唤。
「我觉得我越是追寻,老哥的背影就离我越远。」
没有人回答罗伊德的声音。
日子过得总是特别快。
无暇为搜查官考试合格感到高兴,罗伊德只是忙着通过警察学校的课程。
当回过神来时,已经修完了所有训练课程,到了警校毕业的日子。
正确来说,应该是「修完警察官的训练课程」,不过大家觉得「毕业」比较容易懂,都是这样讲的。
在体育馆兼讲堂,举行了简单的毕业典礼。
教官们站成一排,感慨地看着自己指导、锻链出来的学生。
入学当时稚气未脱的神情,现在都显得英姿焕发,让人感觉到他们的成长。几名教官看到这片光景,眼角不由得泛泪。
典礼结束后,大多数学生都回到宿舍,学校一片寂静。
罗伊德走在安静的校园内,来到教官室的门前。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敲敲门。
「报告。」
说完,他打开门。
杰夫教官将坐着的椅子转过来,答了一声「喔」。
教官室就等于一般学校的教职员室,每位教官都有自己专属的办公桌。
杰夫的办公桌排列在最后面,位于窗边采光良好的位置。
罗伊德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
杰夫坐在椅子上,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得意门生意气风发的模样,然后说:
「罗伊德·班宁斯。恭喜你毕业了。」
「谢谢您,杰夫教官。对于教官长久以来的指导,我不知道该如何道谢才好。」
罗伊德说的是真心话。对于以兄长为目标,立志成为伟大搜查官的罗伊德而言,搜查一课熬出来的搜查官杰夫所说的每句话以及思考方式,都像是活教材一样受用无穷。
「为我写搜查官特考推荐信函的,也是杰夫教官您。我知道若不是有救官推荐,我连参加考试都办不到。」
「你太看得起我了。」
杰夫摇摇手否定。不过,罗伊德说的是事实。
参加搜查官考试,需要具有搜查官资格的上司所写的推荐信。
本来应该先成为警察宫在现场效力,等到活跃表现或是能力受到认可,才能请上司写推荐信。
换句话说,罗伊德算是特例。若不是有杰夫以前的地位,以及往年在警察内部培养起来的人脉,他是没有这个机会的。
「另外……听说教官要卸任了,我深感惋惜。」
「年纪大该退休啦。今后可以安享晚年了。」
罗伊德这一届毕业的同时,杰夫也要离开这所警察学校了。
「儿子与儿媳妇问我要不要搬去他们一起住。离开克洛斯贝尔虽然有点不舍,不过能跟孙子一起住也不错。」
他一边说着,同时眯起了眼睛。
令无数罪犯与不成材的学生为之胆寒的杰夫,原来也敌不过自己的金孙。罗伊德内心不禁微笑。
「你是不是在想,我会成为一个好爷爷?」
「呃,不,没有。」
被杰夫一眼看穿,让罗伊德心头一惊。他觉得继续讲下去不太妙,就换了个话题。
「对了,教官,您今天叫我有什么事?」
罗伊德不是来这里向教官辞别的。当然,他本来就打算在毕业典礼后向教官郑重地致谢,想不到杰夫会先找他。
杰夫盯着罗伊德,用一种请人喝茶的轻松口吻说道:
「最后有一题,想让你解解看。」
「咦……」
「模拟调查会议。」
杰夫的一句话之下,罗伊德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严肃起来。于是他明白杰夫把他叫来不是为了辞别,而是要为自己上最后一堂课。
「如何?」
「是,我很乐意。」
罗伊德毫不犹豫地回答。至今他从杰夫身上学到了许多,但仍嫌不够。杰夫愿意为他上最后一堂课。而且自己是杰夫最后的学生。如此好意与荣誉,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很好。那么,现在开始最后的模拟调查会议。」
杰夫教官说完,就闭上眼睛。这是他在讲课时的习惯。这将是最后一次看到教官的小习惯了,罗伊德心中一瞬间产生了感伤,但他立刻集中精神。因为他无论如何,都想解开杰夫教官最后的难题。
然而,鼓足了干劲的罗伊德,却因为杰夫的下一句话而期待落空。
「在这个案例里,嫌疑犯已经找到了。」
这样岂不是没有调查的必要了?罗伊德正在做如是想,却又听见了一项意外的情报。
「但是,这名犯人是帝国的权贵显要。」
杰夫教官简单叙述了案件的概要。这是一起常见的诈欺案件,但被害人是在克洛斯贝尔做小本生意的商人,嫌疑犯则是帝国派遣的驻外武官。
「我们有足够的证词,很容易发动侦查权。但是进行侦查时,帝国派的议员很可能会介入搜查。不只如此,驻外武官的身分也是个问题。提起公诉极可能被视为对帝国军的敌对行为,不可避免地使得贝尔加德门附近的情势转趋紧绷。」
「可是……若是因为这样就不进行侦查,那会……」
看到罗伊德欲言又止的态度,杰夫不容分说地斥责他:
「罗伊德·班宁斯。有话直说,不要支支吾吾的。」
听到教官的话,罗伊德挺直了腰杆,以果断的语气说:
「是。若是因为这样就不进行侦查,市民会认为警方懦弱无能。克洛斯贝尔市内对警方一直抱持着强烈的怀疑态度。最坏的场合,我们会被游击士协会趁虚而入,由对方调解这场纠纷。如此一来,警方会更失去信用,并且影响到将来的搜查。」
在警察学校批评警察。这个状况令罗伊德不禁冷汗直冒,但杰夫并不介意,接在他后面说道:
「说的没错。……那么,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我会……,罗伊德话还没出口,整个人就僵住了。
既然嫌疑犯几乎已经确定,那么当然要进行侦查,提起公诉。……但这个案例包含了极大的政治问题。区区一个搜查官恐怕无法做主……不,这样是不对的。眼前有人成了犯罪的受害人,需要国家伸出援手。不帮助有困难的人,还算什么警察?
罗伊德在脑中重复思考。但就是想不到答案。
如果是老哥会怎么做?他很自然地进入平常的思考模式。然而这次,他没能立刻获得解答。
如果是老哥,一定会追捕犯人……不,他会特地去追一个就算逮捕,也会利用外交官特权逍遥法外的对象吗?还是应该以其他罪嫌侦办?……不,这是办不到的,而且关于一开始的罪名,犯人还是能脱罪。罗伊德的思考不断在原地兜圈子。
平常在他的脑海中,盖伊总是能活力充沛地采取行动,找出解决案件的线索。但现在,罗伊德却完全无法想像那片光景。
眼前是注视着罗伊德的杰夫教官。杰夫不催促他,有耐心地等着。从这里可一窥他搜查官时代的惊人耐力。
不知道经过了多长的一段时间。或许只过了几十秒,也或许是几分钟。但是对罗伊德而言,却是十分漫长的一段时间。
「——我不知道。」
罗伊德放弃了,摇摇头。一说出口,他觉得心中一片黯淡。
原本想解开最后的难题,心情舒畅地毕业,现在都变成不可能了。
罗伊德以为自己受到敬爱的教官,同时也是伟大搜查官的先辈寄予厚望,站上了搜查官的起跑点。
原来只是我妄自尊大。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杰夫注视着罗伊德这样的表情,说:
「这样就可以了。」
「咦……」
罗伊德惊愕地看着杰夫的脸。
杰夫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将视线移到窗外。
「克洛斯贝尔是一座难解的城市。」
杰夫虽然是对着罗伊德说话,但听起来也像是对自己诉说。他继续说下去:
「这座城市虽然经济发展蓬勃,但相对地,犯罪率也不断攀升。再加上地理环境夹在帝国与共和国之间,无可避免地引来两国的干涉。而且是从政治、经济两方面。」
杰夫看向放在桌上的携带终端「艾尼格玛」。上面绘有克洛斯贝尔的警徽。
「警察与搜查官,总是被迫面临困难的选择。嫌疑犯就等于罪恶,把坏人抓起来一切就解决了……不是每个案子都这么单纯的。」
说到这里,他转动了椅子,看着罗伊德。他的脸上既没有对学生答不出问题的怒气,也没有对不成材学生的嗟叹。
「你没有性急地下结论。」
他的脸上,只有将自己的意志托付给后辈的真挚眼神。
「我很抱歉。」
「我不是在责怪你。这就是你的选择吧?」
「不……我只是优柔寡断罢了。身为一名搜查官,我想这是很可耻的。」
杰夫眯起了眼睛,只说了一声「是吗」。
但他心里认为,罗伊德并非优柔寡断,而是深思熟虑。急着下结论,常常会使事态更加恶化。尤其是年轻人,难免想尽快得到简单明了的答案。
年纪轻轻就能有这么丰富的看法与观点,是相当难能可贵的,杰夫认为这是受到兄长盖伊很大的影响。
如果当机立断与大胆无畏是盖伊的特质,那么罗伊德的特质便是小心谨慎与多元视点。这些都是他的兄长所没有,只属于他个人的长才,但罗伊德现在只顾着追寻兄长的背影,尚未察觉到自己的优点。
话虽如此,自信是要从丰富的经验培养的。现在指出罗伊德的优点,对他也没有帮助。
杰夫在内心下了结论后,决定换个话题。
「顺道一提。我曾经用这个案件……不,这个问题考过某个人。就是你哥哥。」
罗伊德稍微睁大了眼睛。
「你想知道他怎么回答吗?」
「请务必告诉我。」
罗伊德比平常更坚定地点头。
一定是自己完全想像不到的答案。罗伊德如此想。
看到他满怀期待的表情,杰夫面露微笑,说:
「跟你一样,是『不知道』。」
「咦……」
「不过,他又接着说『我想等我真的遇到这种问题时,身体就会自己动起来了。我会交给当下的自己决定』。」
说完,他呵呵地笑了。
「这……」
看到罗伊德垂头丧气的样子,杰夫微笑问:
「你失望了?」
「不——我只觉得果然是兄长的作风。」
教官室难得响起了杰夫哈哈大笑的声音。
后来两人小聊了一会,当杰夫打算泡茶招待时,罗伊德婉拒,并且表示自己该走了。
「那么,我先告辞了。容我再度向您致谢。真的非常谢谢教官的指导。」
杰夫边从椅子上站起来,边说道:
「我说过,不需要道谢。不过……如果你真的想报答师恩,就尽早成为了不起的搜查官,拯救更多受犯罪所苦的市民吧。」
「是!」
罗伊德自然挺直了背脊,声音宏亮地回答。
他紧紧握住杰夫伸出的手。
「还有,希望有一天你能告诉我刚才问题的答案。在目前的克洛斯贝尔实际执勤后,你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我很感兴趣。」
一定的。罗伊德点点头。
能够遇到这样一位伟大的师长,我实在太幸福了。
罗伊德打从心底这样想。
目送罗伊德离开教官室之后,过了片刻。
杰夫拿起桌上的艾尼格玛,迅速输入了一个号码。
在克洛斯贝尔市内各地逐渐架设完成的导力网路,也实验性地引进了这所警察学校。
铃声响了几下之后,对方接起了电话。
「……啊啊,是我。他的答案是『不知道』。……是吗,你看中了吗。」
杰夫全身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
「那,要怎么做?……是吗,嗯,就这么办吧。不,一课那边之前才推荐过达德利的。暂时不用再送人才过去了吧。……何况得意门生都这样拜托我了,我怎么好意思拒绝?」
电话另一头的人似乎有所反驳,不过杰夫从容不迫地制止了对方,继续说道:
「溜出学校并且擅自在外过夜弄得人尽皆知,还因此差点被退学的那件事可真令人怀念啊,你说是不是?」
对方沉默了,杰夫则是愉快地微笑。
「哎,头脑太精明只能坐冷板凳的警正大人,对我来说仍然是可爱的学生。要不然你被左迁到警察学校当教官时,我就不会百般设法让你回现场了。」
听到对方叹了一口气,杰夫的喉咙深处又发出了喀喀笑声。
「那么,罗伊德就分配到特务支援课吧。算是我最后给他的饯别。……今后就由你好好锻链他吧。拜托你了,赛尔盖·罗。」
杰夫切断导力通讯,放下艾尼格玛。然后他看向窗外。
覆盖一层薄云的天空慢慢转晴,阳光洒在小树上。
在寒冷的天气中,这片光景仍然让人感受到草木初生的气息。
导力列车鸣响了汽笛,在铁轨上疾驰。
罗伊德就坐在从共和国开往克洛斯贝尔的这班车上。
他才刚在月台上向照顾自己的叔父叔母辞别,然后搭上列车。
铁轨接缝每隔一段时间产生的咔哒咔哒声令人昏昏欲睡。罗伊德摇摇头甩去睡意,从胸前口袋取出一只信封,拿出里面的人事令又读了一次。
「命罗伊德·班宁斯搜查官
配置克洛斯贝尔警察特务支援课。」
他反复看了好几次「搜查官」的部分,才将人事令收回信封内。
终于来到这里了。
凝视着车窗外飞逝的景色,罗伊德只觉满心感慨。
他曾经发誓,在独当一面之前绝不回克洛斯贝尔。而今天,他将以与哥哥相同的搜查官身分,赴任克洛斯贝尔。对罗伊德而言,无疑是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不过,这还只是起点。好不容易踏上起跑点了。他在心中如此告诉自己。
不知不觉中,罗伊德握紧了拳头。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时,他不禁苦笑,并松开了握拳的手。
神经太紧绷也不好。先小睡片刻吧。一想到此,一股睡意忽然涌上来。他吞下一个呵欠。
昨天他难掩内心兴奋,几乎整晚未眠。
闭上双眼,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之后,罗伊德立刻沉沉睡去。
载着一名青年的希望与不安,列车不断向前跑。
他还不知道,当他抵达铁轨的终点,在克洛斯贝尔将会面临何种命运。
不只是他个人,这段命运将会波及他的许多同伴与敌手,并演变为克洛斯贝尔史上留名的一大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