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风君 hata君 校对杀手 黄金的魔术师 咩咩君 诚君
+校对:黄金之海
+润色:水戶夕歌
+美工:RAJ
1.
「要不要把工作辞掉呢?」
当我这么问的时候,小哲说「这不是挺好的吗」。虽然本来就差不多下定决心了,但他这样轻易地点头,让我反而有些不安。
「这样做真的好吗?」
我的选择可能并不正确吧。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里有「是啊,是错的啊」的想法。应该是错误的吧,成熟的大人都不会抛弃工作。然后房租、伙食费、水电费这些单词也一个个地浮现在了脑海中。
而令我感受到不安的罪魁祸首,现在正坐在地板上,拿着做到一半的布制拖鞋喃喃自语。
「奇怪,大小不一样啊。」
小哲的右手拿着一只青色的鞋样,左手拿着另外一只。两只并在一起看,尺寸的确有些不同。
「不一样呢,右边的比较大。」
「嗯,右边的比较大。」
小哲顺着地板嗦嗦地爬了过来,向我这边靠近,接着来到了我面前,说「抬起脚」。我坐在沙发上,上身向后仰,然后抬起了双脚。这沙发是我翻找了无数古董家具店后才找到的血红切斯特奥尔特。「这可是五十年前在意大利生产的哦」店员这样跟我说。实际如何我并不清楚,不过从外观上看,的确是挺老的东西。
「果然啊」小哲高兴地点着头。
「智子啊,右脚长得比较大呢。」
「是这样吗?」
「看,比一下就知道了。」
小哲抓住我的双脚,合拢后让脚跟并在一起,右脚确实长了那么一厘米左右。
「啊,真的啊」
我的语调有些惊讶,这令我生出了些许的诧异。
「真大呢,大不少啊。」
「智子,你一直以来都不知道吗?」
「一点都没在意」
「那可是你自己的脚啊」
「就算这样……」
我深深地陷进切斯特菲尔德中,努力地将双脚抬得更高。仔细看了一下,发现就连拇指的形状,左边和右边也都不太一样。右脚的更大一点,扁扁的,左脚的则更加修长好看。
身边的小哲看到我为此吃惊,笑着说道。
「我也是右脚要大一点哦」
「小哲你知道啊」
「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脚啊,不知道反而奇怪吧。」
「脚什么的我从没去留意哦」
「没有别的女人会像你这样」
小哲一边笑,一边说着坏心眼的话。看到我对自己身体的新发现,他好像觉得很好笑。这让我有种被当成小孩子的感觉,不过我对此并不觉得讨厌,甚至可以说觉得很新奇。我不停地比较两脚的形状并发发出夸张的感叹。虽然拇指的差异较大,但别的脚趾却并没有什么区别。啊,小指也有些不同,和拇指一样,右边的有点扁。大概可能是因为右脚是惯用脚,走路的时候比较用力所以压扁了吧。我这样想着,便对变形的脚趾生出了一些疼惜,它是这样一直支撑着我的啊。
感到腹部的肌肉有些收紧了,于是我就将双脚放到了地上。
「脚,抬起来。」
「又来啊」
「这次抬起一点就好,一厘米左右吧。」
我照着他说的,脚抬起了一厘米。小哲垫进了一块青色的鞋样,那是做到一半的拖鞋。小哲明明是个男孩却有着裁缝的兴趣,还奢华地花了差不多10万日元买了台职业级的缝纫机。
「脚可以放下来了」
脚底像是碰到了毡子一样痒痒的。
「好了,尺寸没问题。虽然智子的脚不一样大,还是能继续做下去。」
「什么时候能做好?」
「今天或者明天,至晚也能在后天完成。」
虽然小哲要是想做的话两三天就能完成一件时尚衬衫之类的,可一旦没有了干劲,就不知道会拖延到什么时候。不过完全忘记的情况也不多,一般一年以内就会回想起来,像在盛夏完成的毛衣,冬天时做好的半袖衬衫,以及明明春天都来了,才把毛线袜子给我。
「鞋子要加上贴花吗?」
「贴花?」
感觉是个挺有趣的词语,于是重复了一下。贴花什么的,发音有种很可爱又很俗的感觉。
「猫和鸭子,你要哪种?」
「鸭子」
「为什么?」
「猫总觉得有些狡猾」
「鸭子呢?」
「有点滑稽的感觉,挺可爱的。」
「鸭子可是很凶暴的哦,小时候,我给它喂食,它居然用喙来啄我。从那之后就很害怕鸭子了,有相当长的时间都不敢靠近鸭子呢。另外猫很狡猾什么的可是偏见,猫,嗯、是很可爱的。」
明明是无所谓的事,小哲却认真地强调着。他很喜欢猫。我对为这种事认真的小哲并不讨厌。
「小哲是想给我猫的吗?」
「哪一个都可以,反正是智子的拖鞋。」
「那样的话,还是鸭子比较好。」
「知道了,如你所愿,我会帮你贴上鸭子的。」
说着「那个都可以」的小哲,我也挺喜欢的。他从我的脚下抽出两块毡子,立了起来,摆出了放松的姿势,然后说「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果然还是鸭子好」我这样回应道。
「不,我是在说工作的事情。」
「啊,工作的事情啊。」
「智子要是想辞职的话,辞了也可以哦。休息休息吧,反正我们的存款还能支撑一定时间。」
「嘛,嗯,是这样啦。」
「那样的话,可以哦,并不是谁都要变得了不起。拼尽全力去变得了不起的人也很棒,但我觉得如果不对那样面貌憧憬的话不去努力也是可以的。」
是因为一直住在一起,心灵变得相通了吗?小哲的话,和我现在正在考虑的事情,简直一模一样。
有点高兴,但也有点不安。
「智子希望变得了不起吗?」
这个问题过于单纯以至于回答变得很困难,但小哲他却在认真地寻求我的答案。之前,过来玩的小哲的外甥也问了我很多问题,像什么时候才是早上什么时候才是中午什么的,手为什么是这个形状什么的,尽是那些虽然简单但却答不上来的问题,让我十分地困扰。
「想不想变得了不起」这种问题,也一样地困扰这我。
并不是说完全没有想过,职场女性普遍性的野心,或者说虚荣心还是有的。不过如果被问到有没有为了变得了不起而奉献出一切的觉悟的话,答案是否定的。吃着美味的食物,牵着喜爱的人的手散步,每周再读上几本书,仅仅这样便已经能让现在的我满足了。并不是说讨厌工作和操劳,只是无法再忍受一个月只休息两三天了。
要说这是「女人的撒娇」的话,倒也是,我并不否认。没办法,的确是在撒娇啊。
脑海中浮现出NEET这个词。
嘛,NEET也好家里蹲也好无业也好,怎么样都行啦。这种词汇反正很快就会被更新的词汇替代了。用那种东西将自己定义反而更危险啊。
整理了一下思路后,我开口说道。
「其实我想变得了不起哦。想被更多的人认可,也想要很多钱,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工作到现在。不过,如果要为了那种事情继续努力下去的话,我已经不行了。世界上大概存在着可以一直坚持下去的人,但我现在终于发现我并不是其中之一。」
「那样的话,就按你的想法,去休息吧。」
小哲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刘海。梳到右边,然后梳回左边,最后又梳回右边。
「这样比较适合你。」
「是么」
「嗯,因为智子你,露出左边的额头会比较可爱。」
好喜欢能毫不在意地说出令人害羞的赞美的小哲。
「辞职之后,每天一起吃午饭吧。」
「说的也是呢,一起吃吧。」
我赞成了小哲的提议,他是在认真地考虑过后才接受了我的想法,我对此松了口气。
2.
不过辞职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我所从事的平面设计,工作表排到几个月后的情况并不少见,工作完成后还要继续处理善后的情况也有。又不能给关照过我的人带来麻烦。还有一些是在我刚出道时就给予了我帮助的客户,对这样的恩人我也应该尽到责任。因为如此,虽然一直口头说着辞职吧辞职吧,我依然在东京坚持生活了一段时间。
「智子你太认真了啊」
小哲他,有点不满地说道。
「讨厌的吧,直接推掉不就行了吗?」
「那样不行哦,我要是推掉的话,别人就得做。推给别人的话不是也会给接手工作的人添麻烦吗?」
「工作,还打算回来做吗?」
「不,不会回去了。」
其他的一切都模模糊糊,不过这一点我却很确定。因为要供养生活,未来的某一天可能还是要工作吧。不过即使那样,我也不打算重新拾起现在的工作。
「那,不就没关系了吗。就算要给他们添麻烦、或者被他人说坏话也无所谓啊。」
我很佩服小哲的干脆,但也有点哭笑不得。小哲很早之前就辞掉了工作而从事家务,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造就了他现在的性格啊。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有个人挣钱就行,这是他的口头禅。喜欢料理和裁缝的小哲,作为一个男人很不寻常。
当然,就算是小哲,也一定做不到把所有东西都推掉吧。男人也好,女人也罢,终究都不可能摆脱所有的束缚。
一边想着那样的事情,一边将小哲给我做的蜂蜜热牛奶一口喝光。蜂蜜是采的七叶树的蜜,入口后像是在舌尖上黏着地缓慢滑动。和只加砂糖的热牛奶有着截然不同的口感。
「很好喝呢,这个热牛奶。」
我故意扯开了话题。
「七叶树很入味呢」
「虽然我比较喜欢三叶草啦」
「嗯,三叶草也不错。」
我们所住的地方,是参宫桥的一座有将近三十年历史的建筑。虽然有着清和公寓这样的名字,但无论里面还是外面都建造地跟小区一样。有着三个六叠的房间,四叠半的厨房,和浴室与洗手间。浴室里有着陈旧的煤气炉,勉勉强强可以给水保温,但在冬天的时候却时不时地打不着火。
在狭小的厨房里勤劳工作着的小哲,快步地走进了起居室。
「智子,张开口。」
「诶,干嘛。」
「鹌鹑蛋」
小哲那很像男孩子的手指,抓着一只小小的蛋,小小的,白白的,滑滑的。「我还在喝着热牛奶呢」我在心里抱怨着,不过因为鹌鹑蛋看起来很好吃所以还是张开了口。小哲将鹌鹑蛋放进了我的口中,咬开后蛋黄的味道慢慢的在口中扩散。
「好吃」
吃着那个小小的鹌鹑蛋我这样说道。
「小哲,这个,很好吃哦」
「嗯,挺好吃的」
一边这样说着,小哲一边也嚼了起来。看来他也吃了一个。我们就这样一边不断地重复着好吃好吃美味美味,一边继续吃着鹌鹑蛋。
「好久没吃鹌鹑蛋了。」
「我也是哦,味道挺不错的呢,有种特别的感觉。」
「嗯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确实有种特别的感觉呢」
是因为这种蛋比较小呢,还是因为一般不会常常去买呢。
「为什么买鹌鹑蛋回来了?」
「因为难得花时间做了八宝菜啊,就稍微奢侈一下了。不过啊,意外的挺贵的呢,鹌鹑蛋。」
「明明这么小」
「没错,这么小还这么贵。不过虽然有点犹豫,但还是觉得就这样吧,就买了下来。稍微奢侈了一把。」
「多少钱买的?」
「一包九十八日元」
还真是非常便宜的奢侈啊,我这样想着。不过我也明白小哲想表达的意思,虽然出租车的起步价并不觉得很贵,但这样的东西每个都增加十日元二十日元的话就会明显地觉得变贵了。并且我最近就要辞职了,也要有会过上贫穷的生活的觉悟。出租车也不能随随便便地坐了,最好也别请后辈去吃饭了。
「九十八日元啊,好贵呢。」
我这样说着,小哲也点了点头。
「有种非常奢侈的感觉呢,虽然只是九十八日元。」
然后他就走回了厨房,看来是为了给我喂鹌鹑蛋,特地走到了起居室来啊。难得买的鹌鹑蛋,我和小哲已经一人一个地吃光了。比起有人在工作中带我去昂贵的居酒屋,我反而觉得现在更加奢侈。
口中隐约地残留着蛋黄的香味。
「小哲」
「唔」
「最后的工作,已经完全搞定了。」
「诶,什么,听不到诶。」
厨房和起居间用陈旧的隔扇隔开了。隔扇一共有四枚,只有其中一枚开着。不知道是拿着隔水碗还是碗的小哲的身影,不停地在那个空隙后面来来回回,看起来很是忙碌啊。
我坐了起来,对着小哲的背影扔去了和刚刚同样的话。
「最后的工作,已经完全搞定了。」
小哲的后背要比我的大很多。
「真的吗?」
炉子中生着火,厨房里挺暖的。水蒸气缓缓地飘起,小哲是在蒸什么吗?小哲只是稍微往我这边看了一眼,就又将视线落回到手头的活上。处理过的油正被他往油瓶里倒。从倾斜的平底锅中滴下的蜜糖色的油,一滴一滴地落入到白色的瓶子中。
「完全搞定了吗?」
「对,完全搞定了。」
当瓶口的料理用纸也被油浸透后,小哲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啪嗒啪嗒地,油滴落的声音不住传来,然后蒸汽慢慢地飘起。我虽然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但其中唯独没有小哲的,他在其中保持着沉默。
将平底锅放回了炉子上,小哲转向了我这边。
「智子,辛苦了。一直以来都靠吃着你的,真的很感谢。能让我当家庭主夫,真的很感谢。如果以后生活变得困难的话,这次我会去工作,之前我靠吃你,现那时候就由我来养你。」
因为小哲的神情格外认真,,让我稍微有些不好意思。
「那,存款用完的时候就拜托你了。」
「嗯,交给我吧。」
「一直以来辛苦你了」小哲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深深地低下了头。男人在我面前头低到这种地步可能还是我出生以来的第一次。虽然我有点惊慌,不过看到他抬起头来的微笑后,我也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
如果小哲还是认真的神情的话,我可能会哭出来也说不定。
「那个啊,智子,要搬到房租稍微便宜的地方吗?」
「农村之类的地方也不错呢。」
「也是呢,农村挺不错的,天空很开阔的地方都不错啊。」
吃着小哲给我做的八宝菜,我们商量着以后要到哪里住。东京的话无论哪里房租都很高,神奈川的公寓也很贵,最后选在了千叶或埼玉。不过自己会住到千叶或者埼玉这种事情以前想都没想过。那都是几乎没有去过的地方,不过,这点也挺好玩的。
比起知道的地方更想去不知道的地方。
3.
我们从山手线那宏伟的车站,坐上了开往郊外的列车。工作日午后的车内空荡荡的,所坐车厢内的乘客算上我和小哲,也只有七个人。坐在座位上的小哲大幅度地扭转了身体,向车窗外看去,左臂偶尔撑在窗台上,如果不去管他,最后大概会变成像小孩子一样在座位上上正坐吧。
「还真是很认真地看着外面呢。」
「嗯」小哲这样肯定道。
「毕竟是要决定这之后的住处,得好好地看一看啊。」
「也是呢」
「住农村怎么样?」
「还是算了吧」
「诶,为什么?」
「因为在真正的农村,乡土纽带和血缘意识都很强,住起来会很辛苦的。我的故乡就是这样,所以我很清楚——农村,是绝对不会接受陌生人的。虽然偶尔会有因为向往田园生活而搬来的人,不过大抵都很快地就被赶出去了。」
「诶,是这样吗?农村人难道不应该很淳朴吗?」
小哲完全不知道,就算住在农村,人的心灵也不会变美。淳朴和美丽,其实截然不同。在城市长大的他,理解起来大概很难吧。
电车开出十分钟后就能看到作为县界的河流。
「这里不行呢」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这里太近了,和我们现在住的地方没什么不同啊。」
「再说了,这里不还是东京吗。」
「是呢,算是东京呢。」
「东京的话就不行」
「不行呢,东京什么的。」
我们就这样热烈地讨论着。
列车渐渐地离东京远去。虽然一直不行不行地说着,但从东京离开的我还是感到了寂寞。列车开始有乘客下车了,一个人,然后是两个人,乘客逐渐变少了。
最后车上只剩下了我和小哲两个人。
「包场了呢」
为了冲淡寂寞,我很大声地说着。如果在都内的列车中用这样的音量说话,大概会有几十个乘客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吧。
「啊,真的诶。」
小哲的声音很欢快。
「只有我和智子了」
「我向着农村进发,坐着火车,坐着火车,向着爱尔兰一样地农村进发」
我唱着,在最后的往农村出发的部分,小哲也一起合唱了。因为两个人都走调了,结果歌声变得很奇怪。小哲一边做着搞怪的动作一边来到了我的身边,明明没有其他人在的,明明随便坐也可以的,明明在吊环上做引体向上也没问题,但我们还就只是紧紧地黏在了一起。
小哲向周围回顾了一下,然后吻了我。
好害羞。
但是好高兴。
人的感觉好奇怪,刚刚明明两个人在一起也觉得好寂寞,现在却感知到了如此大的幸福。就连车窗外那广阔的农村风景,似乎也蕴含着无尽的温柔。看到了森林,越过了荒地,偶或显现几缕炊烟,那之后好一段时间外面都是苍茫的森林景色。
「如果现在是梅花盛开的时节就太好了。」
不觉间我们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我喜欢梅花哦,要是梅花开了的话,就更开心了。」
「不管是樱花还是梅花,花期都已经过了啊。」
内心有些触动。花期已经过了,缘此中浮现出的是寂寞还是安心,自己也搞不清楚。
「不过绿油油的也很漂亮呢」
我含糊地说了一句。
「嗯,绿油油的很漂亮。我啊,挺喜欢皋月杜鹃的哦。不过不是花,而是叶子。皋月杜鹃的叶子是很漂亮的哦」
「叶子?」
「开花之前的皋月杜鹃啊,叶子可是十分柔软的,不过虽然柔软,尖尖的叶尖却会指向天空。稍微离远一点的话,看起来挺像兔子的耳朵。小时候啊,曾经觉得看起来好像很多小兔子的耳朵聚在一起啊,因为觉得太害羞了所以没有跟别人说过。不过直到现在我也很喜欢摸那叶尖时的感觉。」
看着那样不停谈论着的小哲,我非常喜欢。话题是重要的东西,或者是无意义的东西都无所谓,倒不如说,无意义的东西更好。我一边「嗯嗯」地肯定着,一边催促小哲把话题继续下去。皋月杜鹃的叶子是什么形状呢,给人的感觉似乎很硬呢。啊啊,那是山茶花啊。皋月杜鹃一定是软软的,叶子长得很像兔子耳朵吧。
「有很多小兔子啊」
小时候的小哲,原来在想着那种事情啊。
在快线站的下一站,我们下车了。那里的确是一个很有郊外的感觉的车站。月台上几乎没有人影,只有午后的阳光悠然地摇晃。从月台可以看到站前的环形路口,有两辆出租车停在那里,可正在载客的一辆也没有。两辆出租车都是私人出租车,坐在驾驶席上的司机一脸很闲的样子。环形路口四周的建筑物最高的也就五层左右,有一间小书店,一间影像店,一间连锁咖啡厅和一间居酒屋,实在是十分安静的地方。
我漫无目的地环视周围,寻觅着心情的归宿,能安顿下来吗?不能安顿下来吗?小哲什么都没说,但他一定和我一样一边确认着,一边慢慢地走出月台。虽然检票口就在楼梯的上方,但是小哲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背握着双手,漫无目的地将脚摇来摇去的他,总觉得非常高兴。
我在塑料椅子上坐下,抬头看向蓝天。明明只是坐了一个小时左右的电车而已,天空却变得如此广阔。对面的月台,也有着和我现在坐着的一样的塑料椅子,靠背也是某种圆形的设计,应该是受到了埃姆斯的贝壳椅的影响吧。从它的设计来看,大概就算被醉酒的人一脚踢开,或者被粗鲁的坐法对待,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这椅子的确十分精致,很耐用,实用性也很强。
过了一会儿,当我想着日本车站里存在着的无数把的椅子的时候,小哲回来了。他说这里空无一物,这也是当然的。
「没有售货亭呢」
「上面可能有吧」
我看向向上的楼梯。
「走吧」
「也是呢」
走上楼梯后,发现那里只有自动检票口,并没有售货亭。
「挺好呢」小哲这样说道
「售货亭也没有,挺好的呢。」
「智子,好像很高兴呢」
「总感觉像远足一样」
「才不是远足哦,从现在开始我们就会在这里住下来了。」
「也是呢」
用了比想象中更大的声音,我欢快地说了出来。
「要在这里住下来了呢」
「你不懂啊,智子」
当我即将走进车站前的那家房屋中介时,小哲像是很轻蔑地说道,可是眼前的房屋中介可是有连锁店的大公司啊。
「不懂什么?」
「像这样的新店,不会有好的情报的。和市中心不同,农村房屋中介和地主的联系是很强的,那些很久以前就营业的房屋中介应该会有着一些不错的房屋」
「啊,原来如此。」
毫不掩饰地钦佩了一下。
「小哲,对那种东西很了解呢。」
「因为,我喜欢搬家啊。」
「我是一直住在同一间公寓里。因为不是很麻烦吗,搬家什么的。要是找到了合心意的地方的话,一直在那里住下去会比较舒心哦」
「环境改变的话,对事物可能会产生不同的看法呢」
「是这样吗?」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来到这里,不是吗?」
我追上了快步走出去的小哲的背影,在车站的周边闲逛。环绕了环形路口一周之后,我们在一个巷子里发现了一家古老的房屋中介。入口的推拉门并不是自动门,门框也不是铝制的,而是很早以前的木制品。填充在门框内的玻璃也很陈旧,有着像波纹一样的图案。现在,这种样式的玻璃已经基本见不到了。
推拉门上贴着的房间表都已经褪色发黑,里面的平面图有的也已基本看不清楚,变得破破烂烂。能明显地看出已经放置好几年了,大概店主根本没有过换掉的念头吧。这不就是已经不再做生意的意思吗?
「这里?」
我稍微有点不安,于是问了一下。这看起来不是已经停业了吗,虽然店里还是亮着灯的。
「嗯,就这里吧。」
小哲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向了推拉门,发出了很轻的声音后门就开了。我跟着小哲走进店内。屋里只有一张钢桌和一套陈旧的沙发。坐在沙发上读着体育报纸的大叔,惊讶地抬起头。
「我们正在找房子」
「客人吗?」
面对小哲的话,大叔这样回答。既然是来房屋中介说要找房子的,不用说肯定是客人啊。
我和小哲一起肯定了两次。
「啊,这样啊」大叔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站了起来。
「客人们,稍微等一下」然后他悄无声息地走向桌子。
「那么,你们在找怎样的房子呢?」
「这附近的房子大概多少钱?」
小哲很熟练地询问道,我对这些并不了解,看小哲那干劲满满的样子,就全交给他处理吧。
「嗯,2DK的公寓大概6万日元左右。,如果要稍微高档一些的,还要再花点钱。」
好便宜。我和小哲一起住的参宫桥的大厦非常古旧,可就算这样加上管理费一个月也要十七万左右。
「2DK或3DK都行,就算比较老也没关系,麻烦请给我介绍一个比较便宜的地方」
「便宜的地方啊,好的好的。」
大叔看起来人不错,我虽然想到了到无良房屋中介商这种词,但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不过也许这种类型才是最危险,不能掉以轻心。
「那么,就让我带你们去看几间吧。」
「有劳你了」
进店的时间可能连十分钟都没到,我们就坐上了大叔用来载客的花冠,出发几分钟后,四周就变成了广阔的野地和稻田。甚至可以说是除了野地和稻田就什么都没有了,一想到要在这种地方住,心中就有了些许不安。
顺着国道继续开下去,各种店铺纷纷进入了我们的视野,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路边店」吧。家电批发店,家庭餐厅,建材市场,家具店,汽车用品店……这里是和车站前面的寂寥截然不同的繁华。
不久后我们就来到了国道的尽头,在弯曲的小路里左拐右拐后,我们到达了一座小小的公寓。
「这里,蛮新的却很便宜,五万八千元,手续费两千元」
虽然说不上很差,但也不能算是太好,只是一间普通的公寓。有两个三坪大的房间,一个浴室和一个厨房。打开铝制窗框的窗户,窗外是一片广阔的稻田,可以看到远处的家电批发店的黄色建筑。
小哲抱着胳膊凝视着那栋荧光色的建筑,然后很快就把窗子关上了,语气坚决地让对方介绍别处。
「不中意吗?」
「虽然不算差,但也没有一见倾心的感觉,想再要一点开阔的感觉啊。外面这么空旷,屋子却有一种窒息感,而且太新也不好。」
「新的不可以吗?」
「总感觉冷静不下来呢」
听着小哲和大叔的对话,觉得小哲说的的确没错。在这样的建筑里住的话和在市中心住没什么区别,虽然崭新的的确挺好,但浴室的门把手却是塑料制的,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劲。
在那之后,我们又看了两三个公寓和大厦。不过,无论哪个都没有想住的想法。大叔和我们都有了些许困扰,究竟想要些什么,似乎连我们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了。
「别墅也要看一下吗?」
像是突然想到一样,大叔这样问道。
别墅?
这是我没想过的。
「别墅什么的,价格不会很贵吗?」
小哲负责与房屋中介商的交涉了,我只用在后面跟着就好。
「旧别墅的话挺便宜的哦,五万可能不行,六万就差不多了,不过既然想要比较广阔的房子的话,两层带庭院的别墅不也可以吗」
「唔,总之先让我们看看吧。」
车子开了十分钟后到达的是,一座的确非常陈旧的建筑,建筑年龄应该超过二十年了。这是一栋朝南的两层建筑,有一个小小的庭院,青色的瓦片闪闪地发着光。似乎是因为长期无人居住,进到屋里后有一点小小的臭味。这栋房子又古老,入口的门又要「喀拉」一声才能打开,明明应该减了不少分的,但为什么一开始,就会有一种这里说不定不错的想法呢?我和小哲把大叔扔在后面,快步走进了起居室。
「好宽广」
小哲很高兴地说道。
「是啊」
我也很高兴。
这里不像其他古老的房子,有着十叠以上的起居室,不过,由于这里的宽阔,其他的房间变得比较狭窄。隔壁的和室只有四叠半大小,厨房里能不能放桌子也有些微妙。比我们稍微晚点进来的大叔,无奈的嘀咕了句「这还真古老呢」
「啊咧,这个天花板,一模一样啊。」
「天花板?」
我和大叔站在一起,抬头看着天花板,上面贴着刻着花的花纹的白色板子,有种石膏的感觉。
「和我第一次卖掉的房子是同一种样式啊,这个。」
「诶,那是什么时候啊?」
「已经是二十年以前了」
「有那么久的历史啊,这里。」
「也是呢,这里挺老的。」
当我和大叔在闲扯的时候,小哲将起居室的窗户全部打开,以咔啦咔啦的气势将百叶窗全部拉起来,玻璃窗户也全部拉开。昏暗的室内,顿时充满了光亮,耀眼得眼睛都睁不开。
外面有一个很狭窄的南向庭院,茂盛的杂草沐浴在阳光之中,小小的蝴蝶在小小的花朵间逡巡,有一对紫色的蝴蝶缠绕舞动,说不定是情侣吧。
我往窗边的小哲身旁走去。
「首先从庭院开始吧」
传来了他兴奋的话语。
「是啊,要把杂草都拔掉」
「种上樱桃番茄吧」
「为什么是樱桃番茄?」
「因为很容易就会有收成,而且产量很多啊。刚采下来的樱桃番茄可是很甜的哦,拌上橄榄油后可是美味到极点呢。」
看来是从电视上获得的情报啊。
我笑了,小哲果然还是,会首先想到吃的东西啊。
「夏天就是西瓜啊」
「西瓜太难了,因为外行人种的西瓜不甜啊」
「那么,柿子」
「要花八年」
「原来如此,桃栗三年,柿子八年啊。小哲,还记得下面一句是什么吗?」
「诶,还有吗?」
「柚子这大笨蛋要十八年啊」
「花十八年的话的确是大笨蛋呢」
我们就这样说着笑话,两个人都非常喜欢这个房子。首先方向朝南这点就不错,然后虽然小,但有庭院这点也很好,最重要的是,老房子最棒了。
「就要这里吧」
转过身来,我这样跟大叔说道。大叔惊讶地环视着室内,「真的可以吗」这样回问道。
「就要这里」
我这样说着,在「这里」加重了音调。
4.
搬家的准备,不仅是对自己过去的追溯,同时也在将其舍去。比起感伤和痛苦,感觉上倒更类似于舍去一切,干干净净重新开始。我和小哲情绪高涨,这个不需要那个也不需要,要扔掉的东西逐渐多了起来。结果,要扔掉的东西反而比要带走的东西多得多。
位于北侧的六叠房间,右边塞满了要带去的打包好的纸箱,而左边则是要扔掉的东西。准备扔掉的东西已经按照我们社区的分类收集模式,分成可燃垃圾,不可燃垃圾和件垃圾了。
「挺壮观的呢」小哲这样说道
「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不要的东西啊」
「明明房子并不大呢」
东京大厦公寓的平面图是,有三个六叠的房间,一个四叠半的厨房。虽然准确的数字已经忘了,但应该不到六十平米吧。大半的行李都堆在了北侧的六叠房间里,直到最后还需要用上的东西则都放在了剩下的房间中。
我们无言地凝视着变得冷清了的这里。
在那之后,我们一边继续进行着搬家的准备,一边回忆来到东京时的事情。我出生在中国地区的一个小镇上,厌倦了那个狭小的世界和各种繁琐的人际关系。本家开展的事业让整个家族的凝聚力很强,大半的亲属都在父亲的公司里工作,统领着一切的父亲成了这个地区的老大。由于惹恼了父亲就不能在镇上继续住下去,所以发生了纠纷的商人被赶出镇上这种事情隔几年就会发生一次。虽然只是一个人口不足一万,几乎可以被算作村子的小镇,但也正因为如此,在这个闭锁的空间里蠕动的东西会不停地滋生,黑暗也会不断增叠,那是把手伸进去就会被黏住的浓稠的黑暗。
就算是小孩子的心灵也能理解那种混乱的关系,因此我很害怕我的亲生父亲,很害怕父亲周围的那些嘲笑被赶出镇子的商人的人,最害怕的是默许父亲的专横的这个小镇。
因此我成为高中生后,以让周围感到无可奈何的程度主动学习,无论如何都想要考进东京的大学。就算是只早一点也好也要从这个小镇离开,从那些可怕的人的身边离开。虽然父亲希望我考进县内的国立大学,但当我收到了一间水平不低的的私立大学的合格通知后,他还是勉强同意了我前往东京这件事。
「不过」
父亲这样说道
「不过,一毕业就立刻给我回来。」
说出这样的话的父亲的脸因为酒的缘故而变得赤黑,话语中除了命令什么都没有。在家族内的交流中,父亲永远都用命令的口气。
那个时候,坐在我旁边的姐姐一言不发。
「智子」
突然想起了姐姐的声音,很紧张的声音。那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应该是高三第三学期,差不多到可以自由到校的时候的事吧。下上下学的巴士开始步行的时候,姐姐就站在途中那横渡芝浦川的长桥的正中间。
想起来了,姐姐的影子长长的延伸出去,所以那时应该是黄昏吧。在那种时间,姐姐为什么会在桥上呢?
「怎么了?」
「好高呢」
姐姐直视着栏杆那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桥吗?」
「嗯」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都现在了怎么还说这个。姐姐也好我也好,都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小学和中学都是在河的另一边,走过了这座桥的次数都早已数不清了。姐姐想表达的应该是别的东西吧,不过迟钝的我过了一会才意识到。
说不定,她可能是在这里一直等着我吧……
把书包放在了脚边,我也和姐姐一样向栏杆外面看去。那个据说在日本也是屈指可数的深深的河谷在学术方面有很重要的意义,镇里的每个人都为此感到自豪,谷底芝浦川的水面闪闪发光。桥的下面是深渊,在浅滩上迅捷流动的清澈溪流,在这里也染上了浓厚的绿色。
「人也是一样的」
我这样想到,要是一直流动的话就能保持清洁,停留的话就会变得浑浊。
从桥到水面,有二十,不,三十米距离。虽然对我们来说都是见惯了的风景,可当我们探出身去凝视那个空间时,还是感到了腹部有咻的一下缩紧的感觉。
刚从学校回来的我穿着深蓝色的水手服,而在当地的金融机关工作的姐姐则穿着单薄的粉红色制服。姐姐的胸前系着白色镶粉边的丝带,那个丝带随着从谷底吹上来的风猛烈地摇动着。
「智子」
是因为一直看着谷底的缘故吗,姐姐的声音很紧张。
「虽然父亲说‘给我回来’,不过不回来也是可以的。」
「什么意思」
「嗯……」姐姐什么都没有回答。
我转过脸去看了一下,姐姐就那样两手压在栏杆上,撑着她尖尖的下巴,视线看向十分遥远的河面。
那个时候的姐姐,应该在眺望着比河流更遥远的地方吧。
「你在这里住不下去的,回来的话,会受不了的。」
「不过父亲说了要回来……」
「父亲那边就别管了」
强硬的语气让我吓了一跳,和反抗着父亲的我不一样,姐姐总是很听父亲的话,在我看来父亲也十分宠爱姐姐。
姐姐跟父亲很像,性格直来直去,不像我那样讨厌农村的环境,跟在小镇零零散散住着的叔父和叔母们也相处的很好。姐姐高中毕业之后,就去了父亲决定的地方工作。
如果姐姐是男孩的话,我觉得父亲应该会很高兴地让他继承公司吧。
「所以说父亲说的东西就别管了」
父亲非常喜欢的姐姐,竟然会那样否定父亲所说的话,让我觉得难以置信。而且,从姐姐的话里,我感到了对父亲不满。
为什么姐姐会说出这种违抗父亲意志的话呢。
想试着去问一下,但又有些害怕,姐姐的目光很认真,我感受到了几许恐惧。
十八岁的我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沉默着。
「智子——」
虽然之后姐姐还说了些什么,不过突然卷起的风让我听不清她的话语。我急忙追问,姐姐究竟说了什么。
姐姐盯着我的脸一言不发。
前年还是高中生的姐姐,仅仅过了两年就变成大人了。红色闪亮的嘴唇,看起来却有点悲伤,有点羡慕。由于不知道该偏向哪一方,我移开了目光,虽然感觉到了姐姐的视线,不过可能只是单纯的心理作用吧。姐姐应该也和我一样移开了视线,去看河面了吧。
「总之」
姐姐这样说道。这次,我听的清清楚楚。
「你不用回来也可以」
「公司呢?是由姐姐来继承吗?」
准确的说,是由姐姐的丈夫来继承。毕竟这不是女人能继承的工作,而且地方风俗也不允许。
「怎么可能,应该是由胜部的叔父来继承吧。」
「胜部的叔父吗?」
「毕竟那个人,一直在觊觎着啊」说着那样的话的姐姐的声音,十分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脑中。
「我们家的公司,本来就应该由胜部的叔父来继承,这样的说法也有哦。」
「明明长男是父亲?」
「父亲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得过肺部疾病这件事你知道吧,那次几乎可以说是走到鬼门关了。还记得吗,背部那个很大的伤痕。」
「啊啊,嗯。」
父亲的背部留有一个很大的手术伤痕,从右肩一直延伸到左侧腹。简直就像是被刀砍过一样。
「虽然后来奇迹般地康复了,不过在那之前几乎已经不行了,因此爷爷临时决定由胜部的叔父来继承公司。不过当父亲病好之后,那个决定就立即取消了。」
「很早之前的事了吧,父亲生病的事,都是在我们出生之前了。」
「人啊,就是会记住那种事情的生物哦,无论过去了多久。」
会记住的哦,姐姐重复道。
「虽然你什么都不知道呢」
你还真无忧无虑呢,我察觉到了话里的含义。
深绿色的水,突然泛起了波纹。是鲤鱼的鳍在拍打水面。波纹慢慢的扩散出去,最终到达了两岸。陡峭的岸边被深绿色所覆盖,远远看去就像深绿色的泡泡在噗噗地膨胀一样。绿色泡泡的那边可以看到几家民居,都是铁皮屋顶的房子,屋顶上的赤色和蓝色都已经褪色了。
我家是瓦的屋顶。
屋顶的材料也是贫富的标志,活到十八岁的我在此刻之前还都没有想过。
「父亲他,已经在考虑为我和你招婿的事情了。你,要是回来的话,就必须要有被卷入那种事情之中的觉悟。但你做不到吧?所以,还是不要回来比较好」
「姐姐你会怎么做呢?」
「我不会按父亲说的做」
「不过」我说道,但之后的话我就说不出来了。我究竟想说什么呢?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清楚,那时候为了填补这段沉默,我开始随便扯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那房子会给胜部的叔父吗?」
「无所谓,房子什么的。」
无论是话语,还是声调,都很激烈。
「山也好土地也好也都只是麻烦呢」
在那之后,我们究竟还做了什么呢,记忆到这里就中断了,完全回忆不起来。不过我想我一定没有去追根究底,也一定没有断言我不再回来,只是很暧昧地含糊过去了吧。惊诧于姐姐的态度,却没能尝试着去质疑她话里的真意,只是懦弱的沉默了吧。
不,应该是逃走了吧——
虽然并不是为了遵守着姐姐的话,但我大学毕业之后还是留在了东京。上学时作为兼职而开始的设计的工作因为很有趣一直做到现在,回到农村也好,体面的就职也好完全都没有想过。就像是第一次拿到粘土的小孩子一样,彻彻底底地沉醉其中不能自拔。从学校毕业了后,也没有参加任何面试,直接拿着跟兼职时没有任何变化的待遇进了设计公司。
虽然听说父亲因为我大学毕业后没有回去而暴怒,但我却感受到一种嗜虐的快感。回到家乡去的事情一点都没有想过。离开家的四年间,对父亲的恐惧已经完全的消失。以前一直支配着我的父亲,让我忍不住感到害怕的父亲,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段把某人赶出小镇的父亲……一旦来到了外面的世界,尝试着在城市里居住,就会觉得那样的父亲也不过是个农民罢了。不过是滑稽的裸体国王,我在心底这样嘲笑着父亲。
在此期间,我也从来没有想起过姐姐的话。
「想着要扔掉这么多东西,心情反而有些愉悦。」
「嗯,很干脆。」
我赞同了小哲的话。
「虽然有点寂寞就是了」
「就是啊,有点寂寞啊。」
摆在我和小哲面前的是,我们一直以来积存的东西。有今后还需要的东西,也有并非那样的东西。呼吸的每次重叠与眼睛的每次开闭,都应该都有些什么在一点一点地改变吧。
这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
人类一种生物,是永远都无法停息的。无论如何的想停留,到最后都一定会动起来。就算成功地停了下来了,周围的环境也会动起来。结果,无论如何,眼中的风景都会白云苍狗。
最后小哲自言自语道
「是两年吧,我们在这里居住的时间。」
是这样呢,我赞同着。
「两年还不到一点,却感觉已经住了很长时间了」
「再整理一下,就去喝点柠檬水吧。昨天用的柠檬还有一半剩下了,就用那些柠檬做。」
「好厉害,会很好喝吧。」
「所以,快点收拾吧。」
太过沉浸于感伤之中了,所以感觉有点害羞,我们努力的发出精神饱满的声音,继续着最后的清理。
5
开始行李的整理的那一周,我被久保先生叫出去了。久保先生是我所属的公司的经营者,也就是说老板。是一个明明很早之前就已不惑,四舍五入的话就会算作五十岁这样的年纪,仍然穿着闪亮闪亮的刺绣夹克和破破烂烂的牛仔裤跟客户会面的人。不过尽管如此,他也能凭优秀的经营手段好好地揽到工作。
会面场所是涩谷一间宽敞的CD店,店的三楼是西洋音乐卖场,跟久保先生出去会面的时候,他一般都会指定那里。
我进入店里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洗手间。统一使用黑色色调的洗手间内流淌着音乐,传到体内的低音让人感觉不舒服。听着那个低音,身处隔间的我取出了药盒,选择了那个椭圆形的白色胶囊,不喝水就这样吞下去。明明以前吃药时水是必须的,但现在就算不喝水也能咽下去了。
我就那样坐着,等待药效慢慢发作。不经意间转过头,发现放置行李的台子上,放着一个空的药包装盒,和我刚刚吞下去的是同样的包装,上面写的药剂的名字和记号也一模一样。
脑海中有点混乱。
我刚刚吃的药是从药盒里拿的,并没有带包装盒,之前就事先按照医生的指示,将一天的服用量放进了药盒里面了。
那么,这是什么?
这个包装是?
过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了。啊啊,这样啊。这里也有跟我一样来服用同一种药的人啊。是因为取药时用力过度了吗,眼前的包装严重扭曲了。那个人的心情我很清楚,流着冷汗,颤抖着将胶囊取出来。不断冷静点冷静点地自我暗示然后把药吞下去。
扭曲的银色包装,似乎在鼓励着我。品尝着这样苦涩的人,并不只有我一个。把包装扔在这里的人,应该也正在某处努力地面对现实吧。
已经不走不行了。
我也要面对自己的现实了。久保先生,正等着我。
把药盒放回后,我走出了单间。
抵达三楼西洋乐卖场时,久保先生已经在那里了,他正起劲的挑选着老唱片。发出啪噔啪噔声音的挑选唱片手法十分漂亮。我在二十岁左右的时候,也曾像这样物色过唱片。看到挑选手法迅速的人,也会觉得好厉害。而久保先生,就算年近半百,也还是那种「好厉害的人」
因为赞叹而一直看着他的动作,久保先生也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哟」地发出了声音。
「稍等,这一排我得看看」
像往常一样,毫无紧张感的懒懒散散的声音。他那有点卷的细细的头发,比过去稍微长了一点。他身上穿着的是,蓝色的刺绣夹克,还有已经褪色了的牛仔裤。鞋子是阿迪达斯的运动鞋。
「没关系哦」
这样回应着,我稍微在店内逛了逛,贩卖唱片的只有该楼层的一角,其他大部分都是CD,从架子上随便取出一张来看,组合名是Average White Band。平均水平的白人乐队?
「不好意思啊,再稍微等我一下,我要把这个买下来」
久保先生这样说着。一眼看过去他手里正拿着三张唱片。这个人究竟要买多少唱片啊,我无可奈何地想,据我所知他已经有一千张以上的唱片了。
久保先生看着我手里拿着的唱片。
「你喜欢有深度的风格啊」
「不,并不是那样的,只是拿在手上了而已」
连究竟是什么组合都不知道。
「很有趣的哦,他们」
「是这样吗?」
「明明有着那样的名字,做的却是黑人风格的音乐。一群奇怪的家伙」
借我一下,这样说着,久保先生从我手中拿起了Average White Band。
就这样去了收银台。虽然做着年轻人的打扮,不过背影怎么看都是老头子。走路的方法也有点怪癖,感觉像是用右脚在走路。十几岁的或二十几岁的孩子,骨骼和肌肉都很柔软,不会有那种怪癖。久保先生在我看来也已经不再年轻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感觉走路时要更加平稳。
「走吧」
「是」
刚回来的久保先生往自动扶梯的方向走去,我则跟在他的后面。这几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我从久保先生那儿学习了设备和软件的使用方法,学校样本、校色,学习配色和构图的原理,学习接待客户的方法,学习延迟交货日期的办法,满足于认真地追逐着他的背影。
「最近的音乐都很无聊啊」
坐上了下行自动扶梯的久保先生那样抱怨道。他所穿着的刺绣夹克,颜色是是仿佛要刺痛眼睛一样的荧光蓝,背上的龙不断起伏着。并不是印上去的,而是精细制作的刺绣的龙。和印上去的有着截然不同的魄力。
「久保先生对音乐很严格啊」
只是,认真去看的话,不知道为什么龙的眼睛里并没有眼瞳,只有一片空白。
「已经听了三十年了当然严格啊。现在只听黑人风格和八十年代风格这两种啦。毕竟我喜欢像吉他低鸣那样的感觉啊。」
「Oasis【注1】觉得怎么样?」
「蠢材,Oasis已经很老了啊。」
久保先生无奈的笑了。现在还来说Oasis?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双肩欢快地晃动着。Oasis什么的年轻人不都已经不听了吗。
我看到久保先生笑,很开心,也跟着笑了。
「Oaisa,原来很古老啊。」
「十分古老的哦,Gallagher兄弟【注2】都已经是老头了。嘛,就算那样他们也能做出不错的音乐啊」
来到外面,还是平常的涩谷。满街都是人,其中无论是谁都十分年轻。久保先生混在人群中很流畅的行走着,往道玄坂的方向走去。我走的并不像久保先生那样流畅,不时地撞到了陌生人的肩膀,我没法像他一样走。渐渐的久保先生的背影变得越来越远,我加快脚步也追不上。
结果,还是追不上啊。脑子里这样想到。虽然现在都不知道我是不是曾经想过要追上他。
久保先生站在Cine Saison的前面等着我。好慢啊,这样笑着说道。不好意思,我这样道歉道,接下来我停下来喘了口气。
接着再走了十分钟左右,我们进入了南平台的咖啡厅。墙壁上贴满了古老西洋乐海报,理所当然的播放着以前的西洋乐,弹奏着现在已经让人觉得很慢了的当时的速弹。我点了巴黎水,久保先生则点了可乐。
侍应生离开后,久保先生拿出香烟。
「果然要戒烟吗」
从盒子里拿出了一根,这样说道。
「虽然我不想你戒就是了」
「你这样说倒挺让人高兴」
「你啊」这样说着,久保先生点燃了香烟。在这两秒到三秒的沉默中,我感到十分尴尬。
「别对自己评价过低啊」
「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名字可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渺小哦,不管是我们公司还是客户,都有注意过你的名字。也有一些是指名给你的工作。你知道吗,我们盈利的相当一部分,都是拜你所赐。」
「那是久保先生揽回来的工作哦」
「出色地完成了工作,才会有新的工作来啊。」
久保先生正在吸着的香烟前端,泛着红色的光。
「也有很多工作是靠你的名字拿到的」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不用说,那种东西我还是知道的。而我知道这些东西这点,久保先生也是知道的。这样的会话,是像仪式一样的东西?还是他是真的想把我留下来?久保先生态度应该是认真的。
「半年左右,无论如何也不行吗」
「是继续做半年的意思吗」
「就是那样」
稍微思考了一下后我做了回复。
「做不到,对不起」
「能告诉我理由吗」
「抱歉」
虽然有就这样说出来的冲动,但也因为害怕而不敢说出来。其中害怕的成分要比较多。我就这样保持着沉默,久保先生也一言不发。
不知道在哪里听过的曲子在播放着,男人在呼唤着,吉他在弹奏着,女人在叫喊着,那样的情景持续了三分钟左右。英语的歌词我只听到一点点。太阳在照耀,在笑。太阳在照耀,在笑。还真是奇怪的歌。
久保先生很稀有的一副不爽的表情。一直傻笑着,久保先生基本没有生气的时候。已经在他手下做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却只有一两次挨他的怒吼。就算是我因为鸡毛蒜皮的失误导致工作吹掉的时候,久保先生也只是说「下次,要小心点」。然后一分钟之后就开始说笑话,尝试让大家都笑起来。比起被骂这让我更加痛苦,那天晚上我哭了。把自己关在了狭小的单间里,孤身的女性喝着常温的啤酒,只喝了三罐就醉了,然后眼泪就哗啦呼啦地出来了。醉倒后的我变得自暴自弃,在浴室里不知道做了多少张丝印。不是为了工作,也不是为了自己。可能,只是因为无所事事而痛苦吧。喝着啤酒,将偶尔流出的泪水和汗水一并擦去,不断重复着感光和清洗,不停印刷着作品。然后将印好的丝印挂在房间里后,最后我终于睡着了。那个时候,我究竟是几岁呢。二十一?二十二?
侍应生终于走过来了,一边无言的观察着我们,一边将巴黎水和可乐放在桌上。我和久保先生都没动喝的东西,然后响起了一首女性歌手的曲子。这首歌我知道。是Joan Baez。小哲之前经常听。
嘛,好吧,我知道了。这样说着,久保先生站了起来,果然这次还是没发怒啊。那个声音里,平时那种傻笑的感觉已经回来了。想着至少也要把钱付了而向收据伸出手,但久保先生已经把那个拿走了。抱歉,我这样说道。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抱歉呢。明明要辞职,还和平常一样接受着他的请客。是因为隐藏了理由吗,还是因为拒绝了请求呢。明明是自己说的话,结果却完全搞不清理由。
刚走出店外,久保先生就停住了。
「如果,还有想做的意愿就联系我。」
「是」
「千万别去别的事务所干啊,要那样做的话我会发飙的。」
「久保先生也会发飙吗?」
当然会发飙啊,你这家伙。就算是我有时候也会发飙的啊。虽然久保先生像是理所当然一样地说着,但我却无法想像。
「我绝对不会在别家做的」
「Accu的薰女士会很遗憾的,毕竟那个人很赏识你。事实上,他们有拜托过我们的工作,说想让你做。不过,也没办法了,我会拒绝薰女士的要求。」
我深深地低下了头,垂下的头发弄得脸颊痒痒的。
「对不起」最后只能发出自言自语一样的声音。脸能被头发遮住让我有些庆幸。
久保先生把手伸到CD的袋子里。
「好了,这个给你。」
「诶,这是什么」
递过来的是,一张CD。
Average White Band。我之前偶然间拿在手上的,平均水平的白人乐队……
「这是个还算可以的乐队哦」
「是给我吗?」
「饯别礼啊」
「那个,十分感谢。」
「再见了」
把CD塞了给我后,久保先生就转过了身,往道玄坂的方向走去。想到了背上的龙正在哭泣这样的话,但其实并没有哭。正在哭泣的是我。虽然泪水没有留下,但有着想哭的心情。啊啊,突然想到,忘记去问久保先生,为什么龙没有画上眼睛了。
注1:Oasis,绿洲乐队,是近十年来英国最受欢迎和最受评论家承认的乐队之一。他们在将英国的guitar-pop 推向顶峰的过程中起了不小的作用,该乐队于2009年8月底宣布解散。
注2:Liam Gallagher (Oasis的组建人和主唱)和Noel Gallagher (乐队主吉他 主作曲人 第二主唱),他们在将英国的Britpop推向顶峰的过程中起了不小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