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大驾光临,正值粉花盛放,花香四溢之时。花香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呢,白天明明路过花田也闻不到什么花香,但一到了晚上,花香就会乘着清风,飘散溢流到广阔的世界中。
「太急了啦,姐姐。」
我去迎接姐姐时,她正拎着大大地箱子不断好奇地东张西望。
「乡下呢……什么都没有嘛……」
「突然来电话说‘我现在正往你那边走’什么的,完全让人措手不及啊?」
「好厉害……居然连弹子房都没有……」
我从完全没打算听别人讲话的姐姐那里夺过她的旅行箱,迅速地转身然后迈开步子。
「不是没有,而是不让建。」
「哎,为什么?」
「好像有相关条例,在市内不能开弹子房之类的。」
姐姐不禁发出惊讶的叹息。
「这样多好呀,也引入我们市吧,这样老公也不会再把钱花在弹子房这种地方了。」
「姐夫打弹子?」
「嗯,打呢。估计弹子房老板开的奔驰的汽油费,全都是我老公贡献的呢。」
「话说,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突然要来这里。」
姐姐含糊其辞,没有立刻回答。
我也没有催促姐姐回答的意思,我们俩就这样沉默地走过车站前的路。这条路不久前才翻新过,但现在路的两侧很是冷清,空房也很多,所以这条街与其说整洁,或许萧条才更加合适。车站北边的出口处最近正开始修建一些高级公寓,也许再过几年,这里也会变得更加热闹一些吧。
直到到家的时候,我仍然没有得到答案。
「好旧」
这是姐姐说的第一句话。
「庭院好小」
净说一些抱怨的话。
我对此也不由得有些生气。
「虽然比不上东京,但这一带土地也相当昂贵哟。又不可能和老家一样五万一坪。」
「没有了没有了,一坪已经不到五万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姐姐一个劲地否定道。
「因为人很少嘛.……土地的话,赚不到钱就没有人想要。」
「是这样吗?」
「明明就住在当地但还是会有人不明白呢……登记本上记录的就是荒地哟,荒地。当然实际上就是荒地,这种土地,又哪会有人愿意要呢……」
「别生气嘛……姐姐……」
「我~没~生~气!」
虽说如此,一见到小哲,姐姐那刚刚还染满生气之色的脸庞就挂上了美丽的笑容。「平日受到您很多关照,以后也请多多关照」之类的,她和小哲两个人又是互相鞠躬又是高声寒暄着。
「智子,你能去帮我买点牛肉吗?」
我刚想将豆豆放到肩上,小哲就对我说。傍晚时分,因为没有开灯,所以十个榻榻米左右的客厅正渐渐沉入暮色之中。从厨房流泻出的些许灯光,也显得格外清冷。
小哲和姐姐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虽然小哲出于关心,不断地劝说姐姐去休息,但姐姐却坚持要帮忙。于是最后就变成两人一起准备晚饭。
我瞥了一眼他们忙活的样子。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愉快地洗菜切菜。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加入两人间的谈话,而是一个人留在客厅里陪豆豆。
「牛肉?」
我问道,一边仍试图让豆豆骑到我的肩上。我的肩又瘦又窄,上面有些凹凸不平,所以豆豆才一直爬不上去。
大概是因为始终保持不了平衡吧,豆豆显得很不高兴。
「因为我想做牛肉火锅呀,但已经没有肉了。」
「既然没有肉了,为什么想做牛肉火锅啊……」
「所以说,不是很难得吗,你姐姐来这里。」
真是的,什么很难得啊……姐姐来这里,一定要请她大吃一顿吗?小哲一边催促我,一边从我手上抱走了豆豆,
「豆豆不想这样了哟~所以快去啦,快去。」
「知道了啦……」
「要买那种好吃的肉哟~别小气哟~快去快去,把钱包里的钱全都用掉~」
被比往常更有干劲的小哲从家里赶了出来。虽说超市离家里很近,但因为想骑骑最近新买的自行车,所以就翻身跨上了茶色的车鞍。闪闪发光的踏板踩起来格外轻快,自行车的行进像是滑行一样。结果为了能够多体验体验这种骑车的感觉,我没有选择离家最近的超市,而是一直骑到了公园对面新开的那家。
虽然太阳逐渐西沉,但天空仍然闪耀着迷蒙的光辉,这里比家中更加明亮,扑面而来的空气也满是黄昏的味道。
我穿过十字路口,在公园侧面的道路上骑行时,看到了小泽。
她今天没有披淡蓝色的大衣,而是穿了一件纯白色的连衣裙,静静地一个人站在水池的另一边。
想要跟她打个招呼,但距离未免有些远,而且也没什么特意过去的必要。于是正当决定就这么骑过去时,我突然注意到小泽带着一个包裹。这个包裹一看就觉得包的很用心,上面还扎着粉红色的缎带,大小和一个蛋糕差不多。
小泽小心地拿着包裹,然后走近公园出入口的旗杆,摸起大猩猩的头。
就这样,仔细地、谨慎地,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大猩猩的头。
即使我不踩踏板,自行车也还会不断地向前行,很快,她的身影就隐没在公园的树木中,再也看不见了。
尽管心里想对她说「good luck」,但因为太害羞了,最终没能说出口。像「I hope you get the truth」这类话,外国人竟然可以说出口……但我身为日本人,就连在心里想想脸都会羞红。
加油,小泽——
因为不知不觉间就读起了超市里的杂志,所以当我买完牛肉回到家时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
一边想着「啊~肚子好饿~」一边走进厨房,结果一进门小哲和姐姐就向我发火了。
「智子,太慢了吧你也!」
「你想让我们等多久啊!」
完美的和声。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很厉害啊,这种压力……就像台风登陆一样。
我完全放弃了抵抗,一个劲地低头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但两个人似乎完全没打算饶过我。
「智子没肉吃!」
「就这样!」
「你就吃葱吧,今晚。」
「蘑菇的话也姑且让你吃好了。」
听到了只能吃葱和蘑菇后,一瞬间觉得不反击不行。但盲目地开口可能会导致最坏的情形发生,于是我抱起脚边的豆豆,撤回了客厅。这样用手一抱,突然发现豆豆长大了好多。已经没办法像以前那样用单手拎起它了。
虽然不是在某个瞬间突然长大的,但真正发现却总是一瞬间。
「呐,豆豆。」
我看着它黑黑的圆眼睛认真地说:
「如果能分我一点碎肉就好了呢。」
2.
黑暗中,只有一点香烟的火光在闪烁。
穿上放在木板窗外的窄走廊上的凉鞋,我走出院子。夜空无月,只有几点星星不甘寂寞地闪耀着。
一靠近,火光就急急地晃动起来。
「在这儿」
「你抽烟了?」
姐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伴随着叹息和烟雾。
「虽说之前把它戒了……最近,又发生了很多事啊……」
「很多事,是指?」
「反正就是很多事啦。」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也能模糊地看到了姐姐的脸了。虽说有在电话里交谈过,但像这样面对面谈话的事估计已经好几年没有了吧……每次这样面对面,都会让我意识到姐姐正在随着年华老去。反过来也会让我意识到同样的年轮也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
「他,不是个好男人嘛?」
任由着香烟的烟雾缓缓缭绕,姐姐说道:
「人很温柔,也很机灵……」
「还好啦」
「说实话,我想问问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呢。像你这样的女人,居然能找到那样的男人。」
「是他主动来找我的!」
我狡辩着说。
「虽说我躲了他很久……」
这个谎是因为太过容易戳破所以才撒的吧。姐姐摇了摇拿着香烟的手,信口否定了我的话。
她当然不相信。
香烟的红色火光,随着香烟的烧尽而渐渐熄灭。
「已经入籍了吗?」
「还没」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因为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我抬头看姐姐的脸,她问的似乎不怎么认真,但脸上也没有开玩笑的神色。不知怎么,感觉就像是聊天时随口的发问一样。但实际上姐姐可能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出了问题。
我努力思索着姐姐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的,但还是想不明白,于是只好说出了答案。
「小哲他啊,以前离过一次婚。虽然没跟他仔细谈过这件事,但我总觉得小哲可能因此对结婚这件事有些抗拒。就我自身而言,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不想结婚。呐,姐姐,结婚是……什么样的东西?」
「不是仅仅是形式吗?」
「话是这么说……」
「在我这种乡下人看来,如果是因为相互喜欢所以住在一起的话,就去领证吧!这样的话生活会更轻松一些,税金和健康保险金也会变得便宜一些。啊,我没打算把我的想法强加给你,刚才那番话也没有这个意思。」
「嗯」
我点点头,姐姐确实很少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我。
「你知道他和前任妻子分开的原因吗?难道……是因为你?」
「不是啦!」
「怎么可能……」我不禁笑了出来「也对,你也没有强抢别人家丈夫的那种胆量呢。」这么说着的姐姐,也笑了出来。
「如果不问比较好的话,就不问了。」
「小哲其实没有打算和她分开,但他妻子似乎突然地跟他说‘我们离婚吧’,这样子。」
「外面有男人了?」
「要是那样就好解释了……但也没有那样的迹象。他妻子说:‘自己是习惯一个人生活的type,因此和小哲一起生活实在太辛苦了……’‘自己并不讨厌小哲,也很尊重他,但是无法作为夫妻一同生活下去……’之类,她本人似乎是这么说的。你想想看,结婚的话也不只有快乐的事,也会吵架,也会因为一点点价值观上的差异而发生争执。」
「也对啦,因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嘛……」
「估计他的妻子或许不明白吧……」
姐姐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很快又将嘴闭上了。她又抽了几口后,把已经变得很短了的烟小心地上压灭了。
「这样就可以了哟,把烟头丢到那边。」
「没有禁止随地丢烟头和罐头的条例吗?」
「有的哟,实际上。」
「这可麻烦了啊,要交罚款呢。」
这么说着,姐姐给第二根烟点上了火。
「罚款的话,给个一百日元就够了哟。」
我开玩笑地伸出手,结果被姐姐没拿烟的那只手轻轻地打了一下。
「总是搞不懂呢,都市里的事情。家里那块现在偶尔也会有哦,离婚的事。以前可不怎么常见啊……邻居家南川先生也离婚了。」
「哎,真的假的?」
「你好像和那家的儿子是同级生来着?」
「嗯,叫孝史还是叫孝夫的那个。嗯……是哪个名字来着?」
「是孝史哟。你呀,连同级生的名字都记不住吗?他现在结了婚,在附近的城里买了房住在那儿。他的妻子现在正在做我们公司的承包工作。」
「这个世界可真小啊~」
「确实很小啊,年轻人能找到的工作,在我们这里基本没有呢。那个南川先生也是,橘先生也是,还有西村先生也是,很多人都离婚了呢。说起原因,不是男人就是女人,要么就是因为钱……」
「好现实的感觉啊……」
「实际上就是这么现实啊,相比而言,还是你的话更难以理解呢。」
大城市真可怕。看上去有些疲惫的姐姐小声嘟囔着。
「就算是小哲,一旦到了离婚的时候,也还是焦虑过的。」
「焦虑是指?」
「小哲和他的前妻,之前是在一个公司上班的。小哲是在母公司,而他的妻子则是从子公司调任到母公司的。像这样的事不是很常有吗?子公司的女职员成功钓到了母公司的男职员这样的。」
「嗯,很能理解这种心情呢。」
「男方的,还是女方的?」
「两方都能理解。你应该也能理解的吧。」
嗯,我点点头。正因为是大家都能理解的事,所以才成为「常有的事」了吧。
「因为在同一个公司工作,所以两人共同的熟人也有很多。听说这种时候一旦扯上升职啦、业绩啦这些东西,就会发生很多麻烦的事。偶尔也会有奇怪的邮件在整个公司上下来回传递,像是说小哲花心啦,或者家庭暴力啦,这种。」
「藤岛君因为这样处境变得很不好,所以就辞掉了工作?」
「大概吧,我觉得是这样。小哲的成长环境还是相当好的呢。升学啦,就业啦都是一路顺风的,对他来说,前妻的事大概是他人生第一次经历的重大挫折吧。从他的性格来看,大概真的是深爱着自己的前妻。但是被前妻单方面的要求离婚,在公司里也被传各种恶劣的流言,最终连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都辞掉了,这些事对他来说应该是很沉重的打击吧。嘛,不过我也没有仔细地去问,也不了解真正的情况。」
听到我的话,姐姐好像大吃一惊。
「为什么没有仔细问过?」
「怎么说得出口啊,这种事……」
「即使现在像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
「即使成了真正的夫妻,不应当去触碰的部分也有很多不是吗?过去的事情还是不要弄得太清楚比较好。」
长长地呼出一口烟,姐姐摇了摇头。
「果然不怎么能理解你说的话。」
这之后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姐姐抽烟。每次她将嘴靠近烟嘴时,烟头都会突然变亮一点,很有意思。大概是因为我和小哲不抽烟的原因,久违的烟味给我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但是想到是姐姐在抽,不知为何就觉得没什么了。土壤与青草的味道,和香烟的香味混杂在一起弥漫开来。我无意识地用拖鞋头部在地上挖着坑,结果土壤的味道变得更强了。脚尖也因做了这种无聊的事而沾上了泥土。
「姐姐……」我嗓子哑了一下,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姐姐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离家出走……吧。」
又是姐姐风格的玩笑话吧,这么想着,我望向姐姐的脸,结果姐姐并没有笑。
「发生了点麻烦事啊,我老公他啊……最近稍微有点红了眼呢,就算跟他说‘不要牵扯到没有意义的事上去’,他也只会说‘与钱相关的话就不是没有意义的事了吧’这样。如果钱是干净的话是这样倒没错……」
不怎么明白呢,刚才这番话。
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姐姐并没有按照父亲的意思,找一个能继承公司的丈夫。姐姐的结婚对象只是一个在镇上露营营地工作的职员。这是凡事都听父亲的话的姐姐,唯一一次按自己想法做的事。
但不管怎么说,姐夫的工作应该不是赚什么不干净的钱的才对。
「不干净的钱?」
「嗯……当然不是说额头上冒汗赚来的钱就是干净的。这一点我也明白啊,我好歹也是个成年人,也明白‘不干净’的含义。但是从别人那里抢是不对的。就算跟他那么说,也进不了他的耳朵。结果和他大吵了一架。因为再这样下去就不可收拾了,为了把气氛平复下来我就离家出走了,已经跟他说过了要到你这儿来,所以没问题。」
「这算什么?用离家出走来表示抗议?」
「差不多吧。」
有这样的心情呢。姐姐说道。
「就今天和明天住在这里,后天就会回去了。」
「嗯,知道了。」
翘着二郎腿,抽着烟的姐姐,有种像是学生一样的悠闲感觉。但是脸的话已经完全是大人的样子了。我也逐渐明白了,姐姐正在向难以说是年轻的年龄进发这一事实。这实在是很难以想象的一件事。我始终觉得如果是姐姐的话,无论何时,无论再过十年或是二十年,还是年轻的样子最合适了。
「怎么啦?」
察觉到我似乎一直看着的视线,姐姐问道。
「我在想,姐姐也变得不年轻了呢。」
「真是说了让人很讨厌的话呢。」
「没什么恶意啦」
「那是什么意思啊?」
想要说明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真的能让姐姐明白吗,我的这种感觉。
「在我的心中,姐姐一直都是很年轻的。」
「什么啊?」
「无论过了十年还是二十年,在我心中姐姐都是穿着水手服的样子。你想想看,就是姐姐以前上的学校的那种白领结的水手服。」
「啊……那个啊。那件水手服很难看啊,我特别讨厌的。而且那个领结也特别大……」
「不是说这个啦……」
懂啦懂啦。说着,姐姐嫌烦似的摆了摆拿烟的那只手。红色的火光,又一次在黑暗中匆匆的来回晃动。
「就是觉得那件校服很适合我呗。」
「嗯,就是那种感觉!」
「因为比你年纪更大,所以我确实已经不年轻了呢。」
「而且啊……」叹了口气,姐姐盯着自己的衣服说道:
「现在再穿水手服,还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呢。」
「你现在绝对不能穿啊!」我说完姐姐就甩开腿,一拖鞋踹了过来。拖鞋很精准地命中了我的膝盖。虽然不怎么痛,但我还是「疼疼疼」的喊个不停。姐姐用似乎很好笑的目光看着我,不知怎么我也觉得有趣起来,喊痛的声音也渐渐地变大了。好痛,真的好痛哟。
「姐姐一直很粗鲁啊,从以前开始就是。」
「还不是因为你说了奇怪的话。」
「才不是奇怪的话」
所以啊,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在脑海中浮现出的姐姐,总是穿着高中的制服。就是那种领结大得出奇的水手服。
正如姐姐说的,她在这里住了两天就回去了。边说着「这两天真是受您关照了」,边向小哲深深地低头行礼,小哲也深深地低下头地回了一礼。虽然姐姐也对小豆说了相同的话,但是小豆……果然还是不会低头行礼。
无视了姐姐说的「够了啦~」「害羞了啦~」「不好意思了啦~」之类的话,我把她一直送到了车站。
「真是败给你了,居然一直到车站才分别。」
因为姐姐真的害羞了,所以我不由得变得很高兴,果然我是个坏心眼嘛。
「我会好好挥手哟,分开的时候。」
「别别别,好丢人的。」
「像追着火车跑之类的事也要做~」
「我说啊……」
抱怨的话说了一半,姐姐突然叹了口气,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被逗弄了。
「啊,对了」她说道。
「智子,把你用的银行账户的账号告诉我。」
「哎?为什么?」
「因为要付住宿费。」
「这种东西……」
「开玩笑啦,别像个乖孩子那样过度反应哟。」
被报了一箭之仇。
「因为路费不够所以跟藤岛君稍微借了点钱。新干线的票价比想象中贵呢……」
「没什么啦,又不是很多钱。」
「因为不能占没出息的无业人员便宜啊……」姐姐像是故意似的这么说道:
「所以告诉我吧,你的银行账号,就这样借钱不还我会很不舒服的。」
「现在这会儿我也不知道啊,要不你回头用挂号信寄给我好了。」
「把钱直接打到银行卡上比较轻松啦,寄挂号信的话,还要特意去买个信封,不是很麻烦嘛?我说你啊,都不把银行卡放到钱包里?」
「放了啊。」
「那就给我看下咯。」
明明是无所谓的事情,姐姐却出奇地很拘泥于此。因为懒得再罗嗦,于是就如姐姐所说那样从钱包里拿出银行卡递给了她。姐姐把刻在卡上的账号抄到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然后说了声谢谢,把卡还给了我。
「智子」
「怎么?」
「真的一次都没有想过要回家吗?哪怕一两天也可以。父亲啊……可能真的快要不行了。」
「什么叫‘快要不行’了?」
虽然是经常听到的话,但我一时没能理解。
「身体变得很差了。拍了个X光,结果心脏那肿的很厉害。他的性格就是那样,明明已经必须戒烟戒酒了,但无论怎么说他都不改。如果母亲还在世的话或许还有办法……」
「所以说啊,哪怕很短也可以,回家看看吧。」
不要。
为什么?
「就算回去也只会闹得不愉快而已。」
「可能吧」
「很可能要大吵一架啊。话说,我辞职的事他已经知道了吧。」
姐姐点了点头。
「所以说一定会吵架的。」
「但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可能就真的再也见不了面了。智子你也好歹也是个大人了……」
我打断了姐姐的话。
「姐姐,你认识高木奈奈吗?」
「高木?」
「就是我高中二年级时的一个同级生。以前家附近不是有一个‘高木工业’吗?就是那个,沿着小河向下走的那个工厂。」
「啊……高木工业的那个小姑娘啊。我知道那个高木工业,但不是倒闭了吗,很久以前。」
「是被搞垮的哟,被父亲。」
在十七岁的那个夏天,我一不小心听到了父亲和同行的谈话。因为觉得我只是个小孩子吧,或者原本就不在乎我听不听得到,父亲他……明明知道我就在厨房里,父亲就和别人在客厅里讨论在投标中去掉高木工业的事情。
在那个公共事业占绝大多数的小镇里,不能参加投标,基本就等于宣布破产。
在上三年级之前,高木奈奈从小镇消失了。只在小镇里留下了离婚了,或是负债了之类的不稀奇的留言。
父亲他啊,开心地笑了哟。喝醉了酒,哈哈大笑地说着自己是如何把高木工业逼上绝路的。看上去特别高兴。
「你和那个叫奈奈的孩子……关系很好?」
「没有,只是同班同学而已。我们并不在同一集团,但是,即使现在我都还记得,她用的那个柜子上写着她名字的那张卡片,始终都贴在柜子上。即使在她搬家从小镇消失之后,也还依然贴在那里。那个柜子就在我柜子的隔壁。所以,每次用柜子的时候,都会看到她的名字。」
不仅仅是高木奈奈的事。
和这件事相似的事情,还有好几件。从我出生到离开老家的那十八年间,同样地事情不断重复着。
就这样接受父亲什么的,怎么可能做到!
「为什么凡事都得充满这样或那样的不幸呢。」
在遥远漫长的铁路彼端出现火车悠悠的汽笛声时,姐姐的嘴里缓缓吐出了这句话。
「也许没有血缘关系会更好呢。」
3.
那通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小哲出门买东西了。虽然从听筒里听到她的声音时我正常地「嗯嗯」很点头回应着,但放下听筒后,心情一下变得沉重了。
「一小时以后,我在K站前面的那家星巴克等你。」
还真是沉着的声音啊……完全没有动摇的感觉,我不由得想。
而我又是怎么样呢?
虽然自己并没有感情用事,而是像一个成年人一样从开头到最后都用了很事务性的话打发过去了。但因为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感情,多少有些感觉不安。
啊……为什么小哲不在啊,这种时候。
但,也许,他不在才好。
如果小哲在的话,当然会是他去赴约了。或者说,干脆直接告诉他电话的事,这之后的事情都交给他去办也许也不错。虽说如此,我现在会去赴约的原因,就是因为不想让小哲再见到她啊。
简单来说就是嫉妒啦……不想让他们见面……不想让小哲再见到她……
虽然明白这种事很无聊,但我怎么都压抑不了这种感情。在这之后好一段时间都整个人瘫坐在地板上,恍神回来后发现距离会面已经没多长时间了。如果不快点搭上电车的话就要迟到了,于是匆匆忙忙地去隔壁房间换衣服。然后,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穿成什么样子去比较好呢。
有股强烈地穿带蕾丝边的女式短裙的冲动。妆也好久没化了,这次要弄得漂漂亮亮的。头发也要梳理整齐。但最近这种事都没怎么好好做过,因此或许会起反效果,说不定会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丑女。
苦恼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放弃在样貌上「一决胜负」的想法。
脱掉家居服之后,我穿上了膝盖处快破洞的牛仔裤和我与小哲共有的那件T-shirt。T-shirt上面写着「happiness is a warm gun 」的字样。
化妆的话,很简单就解决了。我稍微修了修眉毛,然后浅浅地画了一下眉尖。打了很浅的粉底。虽然瞟了几眼工作时从薰小姐那里得到的Dior口红和唇彩,但最后还是仅仅抹了一点淡色的润唇膏。也没有特意地再扎头发或者编什么特别的发型,只是用梳子梳了下了事,还戴上了帽子。这种装束的话……完全谈不上风韵什么的呢。不过应该也不会演变成「一决胜负」这种状况吧。
我现在就要去见和小哲离婚了的,小哲的前妻。
约定见面的地方是在双方住处中间的车站。这是我们通过电话确认的地点。像这个地方有什么象征性的意义,或是完全没有之类的事,其实我完全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所以当小哲的前妻提出这个地方的时候,我立刻就答应了。估计哪怕她提议去青森见面我也会想都不想地就答应吧。
星巴克就在车站前,一出检票口就是。完全没有时间去感到犹豫或是找个地方平复自己的心情,我就这样走进了店内。她已经到了,一发现了我就把手举起来示意。说是举起手,其实就是把手掌稍稍抬起来而已,连手肘都依然靠着自己的身体。的确像是女人的做法呢,我微微点了点头,买好饮料后向她走去。
我点的是Decaf,也就是那种不含咖啡因的咖啡。
我基本只在星巴克才能喝咖啡,毕竟提供Decaf的咖啡店实在很少见。
「不好意思让你特意来一趟。」
她带着微笑这么说道。首先映入我的视线的就是装饰在她胸前的,典雅的蕾丝。我特意没有穿的蕾丝。
「其实明明应该是藤岛来的,想不到劳烦高村小姐了。」
在她的胸口蕾丝边缘,银项链恰到好处的闪着光。耳朵上戴着点缀着宝石的耳环,戒指则戴了两枚。而我完全没有戴首饰,明明大家都是女人,这种差距到底算什么嘛。硬要说的话,这其实应该算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但心情还是一下子变糟糕了。
「哪里哪里,真是麻烦您了。不好意思让您来这么远的地方,虽说是中间位置,但还是很远吧。」
「没有这种事啦。」
「您有来过这里吗?」
虽然看上去有些困扰,但还是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她思考了一会后说。
「没怎么来过呢。」
「来不怎么习惯的地方果然会很辛苦吧,真是不好意思。」
我们俩一同轻轻地笑了起来。
当然我心里完全没有在笑。她居然直接叫小哲「藤岛」,这让我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这不是婚后的称呼吗,她和小哲是夫妇的事情已经过了多少年了,现在应该已经完全变成陌生人了才对。不过,或许也正因此,她才用这种称呼的。
对她刚才那番话的看法,倾向于积极的我与倾向于消极的我,在心中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她喝了口咖啡,于是我也顺势喝了一口。
不知为何完全品不出味道。
这是我第二次和小哲的前妻见面。第一次见面时小哲已经和她就已经离婚了。记得差不多是小哲来久保先生的事务所半年后的事。我们三个人,恰好参加了同一个会议。
是由她先发现了我们,于是主动向我们搭话。
「好久不见,哎呀,最近好像变胖了呢。」
「因为最近吃了很多嘛。」
「下巴的线条也变柔软了呢。」
我看着这两个人的谈话,没什么意义地,单纯地摆出微笑的样子。明明两个人离婚了,却没有相互憎恨,也没有大声争吵。最后她似乎还对小哲说了「以后也要一直做好朋友哟」之类的话。
两人映在我眼里的模样,完全就是一对好朋友。
「那么,我先走了。」
说完这句话,她就很有礼貌的点点头离开了。明明是没什么特别含义的笑容,却让我觉得不怎么舒服。
虽说感到不舒服,应该只是我自己胡思乱想吧。
「这个,就拜托你了」
她把一个小纸袋放到了桌上。
「拜托你把这个给藤岛。」
「啊,好的。」
这是个很好看的纸袋。青山的某家精品店的logo炫耀般地印在了纸袋上。确实很像是在大都市里工作的女性会用的纸袋。
纸袋里面装了4张CD。
「这些全都是藤岛的东西。因为我要搬家,所以稍微整理了一下行李,结果发现了忘记还给他的东西。」
「知道了,我会转交的。」
「拜托你了」
这样一来应该没有什么事了,但她似乎没有离开座位的打算,只是无意识地摆弄着面前的透明塑料杯。
坐在座位上静等的时候,我又喝了一口Decaf。
很想说自己要回去了,只要随便找一个理由就可以,像是要准备晚饭啦、有东西要买啦、有小泽的课啦……什么都行。但最终自己却什么都说不出口,这样的自己…到底怎么了?
「那个…」她像是偷偷观察我的反应一样说道:
「藤岛现在还好吗?」
「嗯,挺好的。」
「还是和以前一样吗?」
「和以前一样。」
做饭,偶尔心血来潮还会去做些针线活,昨天晚上就一直在缝抹布。还兴高采烈地说「用专业的缝纫机去缝制抹布这种事太奢侈了」什么的。
她应该是想听这样的事情吧。正因为我明白,所以我不打算说。
为了表示自己没有什么恶意,我只是一味地笑着。
我从她的脸上看出了一丝焦躁的情绪。是注意到了我的小心思吗,还是说,觉得我是一个迟钝的女人呢?不管是哪一种,总之是对方先表现出了自己的情感。这不禁令我有一种淡淡的优越感。
「那个……」她又一次边观察我的反应边说道:
「我一直都介怀藤岛的事,因为我的任性而令他受伤是无可辩驳的事实。现在高村小姐和藤岛在一起。如果这样能让他幸福的话,我也会很高兴。这是我真实的想法。」
「这还真是,很感谢……」
「我没有说谎哟,我是打从心底的,希望藤岛能够幸福的。我们本来也不是因为相互厌烦才离婚的,对我来说,藤岛就和过去一样,一直是很重要的人。」
竟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来。
看来对她来说,似乎是与小哲圆满地、顺利地分开的。散播出轨和家庭暴力之类的流言也只是周围人做的而已。至于小哲从公司辞职,也只不过是事情正常发展的结果,并不是她的错。
当然,男人和女人离婚这种事,很少单纯因为一方的错误。就算是小哲,应该也有不好的地方吧。
因为讨厌陷入负面思考的自己,我尽可能地将她所说的话以好意来理解。她对我说这些话,大概也是想要赎罪吧。正因为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罪恶感,才将「朋友」、「重要的人」之类的词挂在嘴边吧。
但是,果然我还是太天真了。
她话语中所蕴含的,根本不是「赎罪」这种优柔寡断的东西。
「但是,虽然这么说很抱歉,但我觉得现在藤岛把自己与社会隔离开来是非常不好的。过去高村小姐有份好工作,因此藤岛不工作的话,我也能理解,因为现在男性当家庭主夫也不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现在高村小姐你也辞去工作了对吗?」
「啊,是的。」
「那样的话,为什么还非要把藤岛藏起来呢?」
名为真心话的利刃终于图穷匕见了。糟了,我不禁想到,可能她从最开始就打算这样把我斩于马下。
我一边继续喝着Decaf,一边陷入思考。
至今为止,觉得不舒服的地方都漂亮的用场面话混过去了,也取到了小哲的CD,本想就这样结束这件事的。虽然很讨厌和他的前妻两个人独处,但是更不想和他一起来,或者让他一个人来。这样的话就只有自己来了。本打算就这样压抑着最低限度的厌恶感,尽可能忍耐的。
但是,本来只有一点点的厌恶感,现在正越变越大。
「无论是小哲还是我,都没有藏起来的打算。」
第一次说出了「小哲」这个平日的称呼。
「是在认真思考、烦恼之后,才移居到那个乡下小镇的。」
「但是……」
「决定如何生活的,不是你,也不是世间的看法,而是我们自己。我们并没有被任何人强迫,而是认真地好好地讨论后才决定的。我们那样就很幸福。就算没有钱,也没有工作,我们还是好好地生活在一起!」
我的语速不禁加快,而她似乎被我的这番话压倒了。这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扑克的规则,在玩扑克的时候,都是在不给对面看自己手牌的情况下慢慢增加自己的筹码,也就是所谓的心理战。现在,我就好像又多加了几枚赌注。
「虽然你可能这样也很幸福。」她说道,她也开始为自己加注了:
「但藤岛呢?因为他是个很温柔的人,所以会考虑高村小姐的情况然后再采取自己的行动,你不过是在利用他的温柔不是吗?」
「利用……」
「难道不是吗?」
我们之间的桌子上,慢慢地堆积起了两方的筹码,这筹码到底是彼此的自尊心还是单纯的固执呢。
如果能够坚定地回答她「不是这样的」该有多好啊。
「这样的话藤岛就太可怜了。」
直到刚才,我还在为自己的坏心眼有些沾沾自喜,因为她无法成功地从我这里得知小哲的情况而有些小瞧她。现在看来,那是何等可笑的想法啊。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已经陷入陷阱中了啊。对此我不禁觉得有些羞耻。
啊啊,不行了,已经到极限了。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断裂了。
「还真是不负责任呢。」
这句话脱口而出。
我的语气像是吐出了什么一样,她对此皱起了眉头。
「不负责任是指?」
「明明是你自己单方面抛弃了小哲,结果为了——说明这样的事还特地到这里来——这就是不负责任。对我和小哲移居到那个乡下小镇的原因也完全不知道,却敢自以为是地说这些话。」
「我是为了藤岛着想才说的。」
「只是想做出一副为他着想的样子不是吗?如果真的为他着想的话,又怎么会像这样单方面的打电话过来呢?摆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却这里那里指手画脚什么的,太卑鄙了。」
「卑鄙的明明是你吧!」
她的声调突然提高了。邻座的女高中生们被吓了一跳,将视线转向我们。里面有几个人的眼睛闪闪发光,看来似乎在以我们的事为乐。
「我知道自己的‘卑鄙’。也知道我给小哲强加了负担。对于这件事,我和小哲都很烦恼,也很痛苦,但我们的决定并不是简简单单就做出来的,而是将这一切都拥抱着背负着。和只看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只说自己想说出的言语的你是不一样的。」
这样无所顾忌真好啊。我尽情地吐出了蕴含着恶意的词句。
「你不也是想让藤岛按你的意思做事情吗?」
「不都说了‘不是了’吗!」
「但看起来是这样哟。」
「只是因为你想这样看不是吗?」
「真是个过分的女人」她像我一样充满恶意地说道。
「藤岛真可怜啊。」
「你才是,一个劲地做过分的事。还说什么‘今后也要一直做好朋友哟’之类的话,你有想过小哲会接受吗?如果知道小哲到底受了多深的伤的话,就绝对不会说这种话了。而且像是他有外遇啦、有家庭暴力啦之类的邮件为什么会在公司内流传呢?是不相干的人编造出的流言吗?是在你所不知道的地方流传的吗?这些流言都是对你有利的,这一切真的都只是偶然吗?」
我不由被这样口出恶言的自己吓了一跳,身体也因真正的吵架而微微颤抖着。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到处乱撞,想要冲出身体。但我不想输给坐在对面同样全身颤抖的她,正是这股不服输的意志支撑着我继续坚持下去。
不久后店员就过来了,用很困扰的口吻向我们说道:
「你们打扰到别的客人了。」
看到店员有些局促的样子,我才清楚地了解到现状。现在不仅是邻桌的客人,店内大约一半的人都在看着我们。
她瞪了我最近一眼,然后就踩着高跟鞋「嗒嗒」地走出了星巴克,只留下我和旁边困扰着的店员。我突然有点难为情,便向店员道了歉。
「吵到你们了,真是不好意思。」
像这样和谁在别人面前吵架还是头一次,而且‘这个谁’还是小哲的前妻。我不由觉得自己就是个笨蛋,羞耻地快要哭出来了。
心中不断翻滚着自己正在被示众的感觉,我就这样一边承受着众人的目光,一边慢慢地喝掉了杯中的Decaf。
离开座位的时候,除了我自己的杯子,我还拿起了她的杯子。结果心中既有被迫帮她善后的窝火,又有关照了她的优越感,至于要让哪种感情占上风,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就这样,我把两个杯子都放到了回收台上。
我坐着电车又回到了我和小哲所在的小城市。这个连商店街都没有的小镇很是冷清的,而傍晚的天空一道格外明亮的晚霞,也为这个小镇染上了更加寂寥的色彩。我还在为刚才自己和她争吵时的丑态而羞耻。她颤动的声音,和同样颤动着的我的声音,以及邻座的看热闹的高中女生的视线。
我骑上自行车,向我和小哲温暖的家奔去。向那栋蓝色屋顶的房屋直奔而去。迎面而来的风有些寒冷,令我激动的心情慢慢地平复了下来。公路边的人行道很宽敞,而且稍稍有些向下倾斜,所以即使脚不踩蹬,自行车也会慢慢滑下去。
右侧的公路上,大翻斗车正马不停蹄地穿行着。它的尾灯发出了橙黄朦胧的灯光。左侧公路上的情形则与右侧的川流不息不同,是一派舒缓恬淡的悠闲。沿河洼地上的稻谷一直绵延到远方,视线尽头有几所公寓矗立在天际,更远处则有一个高尔夫球场,张开了网子的金属栏杆在灯光的照明下挥洒着柔和的白光。然后,很快我就看到了那条小河。这条小河怎么都算不上清澈,但大概是市内推行的净化运动的原因,尽管河底堆积的泥层让它看上去像一条脏水沟,河水本身还是很清澈的。小河两岸的草丛郁郁葱葱,离草丛稍远的地方还铺设了一条供人游玩的步道。
我一时起意,骑着自行车向步道的入口奔去。在长长的坡道上,我一边骑车画着圆,一边缓缓地向下滑去。周围的景色在旋转,我也随之一起旋转。随后我把自行车停在了步道的入口处,向小河走去。河堤的坡度比我想象的还要陡,但是我抓着沿途的草丛,总算是成功接近了小河。
我站在湿润的堤坝上,眺望着河水的流动。河面上浸透了晚霞赤红的色彩,只有迅猛的急流仍然轻快地闪烁着。抬起头来,发现已经有几点性急的星星急不可耐地开始发光了。我认出了木星和金星,然后那颗红色的大概就是火星吧。
「那个蠢女人!」我一边把CD从袋子里拿出来一张接着一张地扔掉,一边大声喊着。我没有丝毫犹豫地将Lou Reed的CD直接丢了出去。CD旋转着飞了出去,不知掉在哪里的草丛去了。她胸口的,很有女人味的蕾丝又浮上了脑海,于是我又将Iggy Pop的CD高高地抛开,它也旋转着飞了出去,最后掉进小河里发出好大的声音。而粗俗的笑着的David Bowie的CD则被我直接丢向河面,它颤抖地晃动了两下,就沉进了河底。虽然有点不舍得装进Smells Like Teen Spirit这首歌的Nirvana的CD,但还是没有饶过它,将它丢进了草丛。她剪得那么漂亮的头发,一定是在美容院做过的吧。为了那么一个发型,她到底要花多少钱啊。在别人为她剪头发,梳整发型的时候,她会在想些什么东西呢。把四张CD都丢掉后,我把精品店的纸袋也撕破了丢进草丛。
我大声地喘着气。这份感情到底是不甘还是悲伤,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或者也许单纯只是觉得自己太辛苦了。总之现在心底堆积着一份深重的感情,那份情感现在还在堆积,就要满溢而出了。
紧咬着双唇,却难以忍耐,我就这样蹲在了那里。
够了,哭吧。哭了的话心情也会变轻松一点吧,所以干脆哭个够吧。好好地发挥眼泪的作用吧。不是也对小泽说过吗,如果哭泣能够让心情变轻松的话,就去哭吧。我已经不再觉得眼泪是美丽的东西了。
我抱着双膝,大声哭了出来。因为这里的河滩人迹罕至,不需要害怕有人会听到,所以我随心所欲地大声哭了出来。眼泪烫得吓人,像是要灼伤我的脸颊,源源不断地倾泻滚落。不久后心情舒畅了起来,我将一切都抛诸脑后,仅仅为了这份舒畅,尽情地继续哭着。
扑面而来的傍晚的味道,不知怎么,令我感到十分的悲伤。
最后我冷静下来,后悔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不是因为吵架的事,也不是因为哭了的事,而是因为把小哲的CD都扔了的事。往大了说,这可是非法掷物。据宣传栏上张贴的报道说,似乎每个月这附近的中学生都会义务性地捡拾垃圾,结果我居然在大家都努力令其变得整洁的小河旁丢弃了那么多塑料垃圾。
虽然可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还是感受到了很浓重的罪恶感。
把罪恶感和羞耻心一同放在天平上称量了一下,结果我怀抱着羞耻心,开始一枚一枚地捡拾我之前丢弃的CD。Lou Reed的那张立刻就找到了,但Nirvana那张就一直找不到。当我匍匐在草丛中终于找到了那张CD的时候,被一片细长的叶子划破了脸颊。不过是被一片叶子划伤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但脸颊却还是火辣辣地疼。那张沉到水里的David Bowie 的CD,因为陷进了河滩,离岸不深,所以伸出手去就够到了。这样一来,已经找回三张了。
问题是第四张。
Iggy Pop的那张CD不巧地掉在了河的正中央。差不多就在露出河面的石头旁边。虽说记得它掉在哪里算是运气很好了,但如果想把它拿回来,就必须要到河中间去。河宽差不多有十米,大概不会太深,所以想去拿的话应该就可以拿到吧……但是,果然对下水还是有一点犹豫。
我已经努力回收CD了,就这样吧,虽然这么试图说服自己,但是我没法就这样放着第四张CD不管。
真是太可笑了,做这种傻事,真是够傻的。我一边这么小声嘟囔着,一边把自己的鞋子和袜子一起脱掉了,然后把牛仔裤的裤脚卷到了膝盖上。刚才捡第三张CD的时候用手试了试河的深度,把裤脚卷到膝盖上应该就不会弄湿了吧。
我环顾了下周围,确认了没有别的人在,就将右脚先探入了水里。
真凉啊……稍微有点被这寒冷吓到了。
即便如此,不久后我就适应了这种温度,也几乎感觉不到寒冷了。我做好了不能后退的觉悟,分开水面慢慢地向前走去。脚底的泥地滑滑的,感觉很恶心。我还小心翼翼的,注意周围有没有人注意到我。
正在过桥的人,可千万别注意到我啊……
流淌的河水轻轻地挠着我的脚,感觉很舒服。我甚至想着一直就这样下去。堆积在心里的,以前一直没办法消除的什么东西,似乎也被这河水卷挟冲走了。被这份莫名的感觉所激励,我哗啦哗啦地分开湖水,向河中央的岩石走去。
刚开始很顺利。我甚至还有闲情品味湖面吹拂的清风,清澈的河水与被夕阳染红的傍晚的夜空,也会做些像是欣赏高尔夫球场上的钢筋建筑之类的事情。但前进了三分之一左右后,脚噗嗤一下陷进了泥里,好不容易卷起来的裤脚也被浸湿了。我惊讶于渐渐下沉的右脚,反射般地将左脚伸了出去,结果左脚也开始下沉了。
汗水一下就从身上冒了出来。
从桥上看的时候觉得这条河很浅,觉得很简单就能渡过去,所以有点掉以轻心了。结果发现是个大错误。河底的泥地堆积了很久,形成了很厚的泥层,很轻易地就将我的脚拉了进去。这样下去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得了的事情,直到此时,我才发觉这点。
虽然想就这样回去,但就这样扭转身体的话,脚下沉的速度反而会加快。通过这一瞬间的判断,我把右脚向前伸去,在它开始下沉之前,又将左脚伸了出去。
泥层变得越来越软,也越来越深,我心里不由得浮起「停下来就完蛋了」的感觉。这样的话,暂时就只有向前进一条路了。随着我不断接近河中央,水的流速也变得越来越快,再向前进变得越来越困难。因为身体的平衡被破坏了,有好几次都差点直接摔到。就连一杯水也有可能溺死人的故事蓦然间浮上了我的脑海。
如果出了差错,可能会死的。
真是难以置信,我居然可能会溺死在这种流淌在住宅区中央的小河里。
如果我真的溺死在这里,周围的人应该会先有些吃惊,然后觉得很可笑吧。如果被巨大的海浪所吞没的话也就算了,在这里溺死什么的,真是差劲透了。父亲一定会大声怒骂我吧,姐姐恐怕会抱头觉得无奈吧,坏心眼的亲戚会嘲笑我吧。而且,那些知道我有去过精神内科的人,一定会觉得理所当然地点头吧。想到这些事情,我一下变得很不服气。
「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我一边强忍着要哭出来的感觉,一边挣扎着向石头的方向前进。只要稍稍有些松懈,脚就会被拉进泥里。在脚彻底陷进河底的泥层前,必须要将另一只脚拔出来。哪怕只有一瞬间的松懈也会丧命,所以多余的事情什么都想不了。
终于到达了作为目标的那块石头,我却绝望了。本想站在石头上暂且休息一下,结果靠近才发现这块石头特别小,根本不能将两只脚都踩上去。除此之外,因为石头上密密麻麻地结着水苔,表面因此非常光滑,连用手抓握都做不到。
只能向对岸走了……
就在这时,我看见水里有什么东西,明明不管也可以的,我却倾下身子,直到把肩部贴近水面,才将那个东西取了出来。手里紧紧抓着的东西,就是我赌上性命去回收的Iggy Pop的CD。就为了这种轻薄的摇滚CD我却堵上了生命。CD盒上漫不经心的笑着的Iggy Pop的样子,在现在的我的眼里显得格外可憎。「就是因为你的错,才会变成这样!」我一边在心中怒喝着,一边又一次地踩上了泥地向前走去。身体已经彻底没劲了,就连抬起脚来也很辛苦。是因为张开嘴呼吸的原因吗,喉咙也火辣辣的疼。虽然想过就这样放弃一切,但还是只能前进。一抬起头,就看见了在桥上骑行的自行车。骑着自行车的男学生,正吃惊地盯着我。
「救命!」
我试图大声呼救。
「求求你了!」
但从已经干涸的喉咙里只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是个发出奇怪声音的奇怪的人,男学生果然这么判断了,他慌忙地移开目光,踩起踏板渐渐远去。大概根本没想过我可能会溺死吧。
看来只有依靠自己了。
我拼命地驱使着自己的两条腿。左、右、左、右……心中像吟唱咒文一般一边念着一边向对岸走去。
我明明刚刚才哭过,现在却又哭了起来。因为太害怕所以哭了,因为太辛苦所以哭了,因为想活下去所以哭了。溅到脸上的水实在太不舒服了,所以拿抱着CD的手去擦,结果手背被染成了红色。是血。应该是刚才被草划伤的地方流出来的吧。看来那是比我想象的还要深的伤口。
脸上流着血,手里抱着摇滚CD过河的女人——
无论谁怎么看,都会觉得这是个疯子吧。啊,对啊,我就是个疯子。有时候心脏会突然狂跳不止。明明一点都不热,却会全身都被大汗所浸透。有时候还会突然被恐惧所束缚,全身颤抖不止
发作的时候,明明没有理由,却感觉要死了。因为发作时的恐惧而惴惴不安,不久后连对发作这件事本身都开始感到害怕。我诅咒着因为症状而不正常的自己,还曾经觉得,与其或者遭这么一份罪,死了或许更好。结果真的陷入死境时,却又拼命挣扎着想要活下去。为了这样悲惨的可怜的自己,我笑了起来,一边流着泪一边笑了起来。
我就是这么活着的。
双手拿着不入流的东西,因为一些莫名其妙地理由差点丢了性命,这样的我现在正在、之后也会、挣扎着试图渡过这条肮脏的小河。
这就是我,就是我本人啊,我就是这样活着的。
终于到达了对岸,我一下倒在了土地上。已经不再去考虑脏、湿这些事了,也完全不在乎喜欢的上衣变得难以入目了什么的,我躺倒在地,一个劲地深呼吸着。喉咙深处又热又疼,脚也完全没有知觉了。又辛苦又凄惨又羞耻,真是糟透了,烂透了。但是,心底的这份成就感又是什么呢。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不再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