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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治会干活的时候,听到叽叽叽的声音。是不是冰箱的声音呢?不,也许是显像管寿命将近的声音吧,又或许是有人路过的时候正在刮胡子。冲着拼命对现实视而不见的我,蝉儿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地主张着自己的存在。我认了。好热。
夏季到来。
自治会室热得像蒸笼。虽然窗户完全敞开,但外面同样闷热无比,完全没有效果。虽然超想开空调,但今年大学要求削减自治会经费,所以搞得每天电费开支都得十分小心。而削减经费的主要理由是我们去年玩得太过火了,所以也没办法提意见。
话虽如此,这个气温搞得我汗水把文件打湿,对工作都造成了影响。我一小时前与西院学姐进行了劳资交涉,请求批准开空调。我主张「看看现实,室温到达二十八度明摆着了!」结果西院学姐给了我一只二十八度以上都被白油漆给涂掉的温度计。西院学姐本人不怕热,所以就这样了。
那位西院学姐在这神奇的酷热之中竟然还专门跑到外面,开开心心地搞起了园艺。自治会楼的背后有西院学姐管理的花坛和菜园。从敞开的面朝后庭的窗户能看到戴着草帽的西院学姐。
在她旁边,好像有颗狮子一样的头脑在上下抖动。
「罗兰在搞什么啊」
「这叫农业」
向窗外一看,穿着高中体操服的罗兰正在摆弄土。可是罗兰一个外国人,那身打扮完全就像Cosplay,应该能博得部分爱好者的喜欢。
「我在帮西院打理庭院」
「罗兰君力气挺大,帮了不少忙」
「这点小事是贵族的正常爱好。法国可是欧洲最大的农业国呢」
罗兰自豪地说道。他体操服左边胸口绣着片假名的『黎塞留リシュリュー』,让人搞不懂这算帅气还是土气。
「作为帮忙的奖励,借给了我一个花盆。我该种什么好呢?西院,有什么推荐的吗」
「以这个时期,有波斯菊、百日草,虽然晚了些,但向日葵也可以。Tournesol」
「Le tournesol!很好,就它了」
「向日葵不错啊。我也种吧」
「那就先耕地吧」
两人热热闹闹地制定着将自治会楼背后弄出一片向日葵田的计划。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知不觉已经这么亲密了。
在我觉得,罗兰跟西院学姐走得太近一点都没意思。不过罗兰的恋爱追求简直太过招摇,前些天竟然突然拿出大得跟花环一样的巨大花束送给西院学姐,着实表现出贵族小少爷的派头。当然,那种东西不可能打动西院学姐。西院学姐对待罗兰就像当小孩一样,我最近都开始觉得我是不是担心过头了。顺带一提,花环直接当做开业的贺礼送给了附近做外卖的便当店。便当店的大婶可开心了。
尽管理性上已经想通了,但看到罗兰和西院学姐两人独处的画面,我还是很不开心。话说,这都开始播种了。
「你不想回去吗……」
「不是讲过了吗,修行结束了就回去」
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罗兰随口回答我,转头又继续商量向日葵田的事情。罗兰结缘修行的计划由尤利西斯一手掌握。但光看他之前这些天修行的情况,实在看不出有多具体的计划。
你们真的想要好好修行吗?
本来想向罗兰结缘修行计划的制定者——尤利西斯当面问问,但他最近都没现身。兔子先生正躺在朝上送风的空气净化器上睡觉。他全身在自下而上的风中,变得像超级赛亚人一样。
「尤利西斯上哪儿去了?」
「啊,对了。这件事也得跟你讲一声呢」
罗兰说着,靠近窗边,跟我说起悄悄话。
「(今天傍晚,老爷子好像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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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兔子先生和罗兰到达指定地点。
我们被叫到的地方是大学附近的一个小公园。这个小公园算是对附近居民聊胜于无的关照建起来的,在聊胜于无的一小块土地上摆着聊胜于无的滑滑梯和铁杠。在夜幕已经降临的这个时间,这个连幼儿园小朋友玩过一次都会厌倦的单调公园里自然是一个人都没有。不过正因为这样,或许正好适合跟会说话的兔子秘密会面合吧。
「专程把人喊出来,到底要讲什么呢」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兔子先生在脚下说道「这两家伙就没做过哪件正经事。不说这个了,老夫今天晚饭想吃凉凉的东西。比如说中华凉面」
我用手机搜索菜谱。
「白兔子,你挺敢说吗。但也难怪,老爷子是黎塞留家高贵的守护者,他的深谋远虑其实你这种香草兔能够理解的。中华凉面是什么?」
我给罗兰看了照片。
「我想吃」
「你去中华餐厅吃不就行了」
「你要做的吧?顺带也帮我做一份吧」
高贵的罗兰大少爷理直气壮地蹭起了晚饭。要做罗兰的份肯定也要带着做尤利西斯的份,为什么我一个学生非得撑起一家四口的生计不可?我感到悲伤。
「话说罗兰,你能好好自己做饭吗?你现在是一个人生活吧?你每天晚饭怎么办?」
「catering」
冒出了个我不认识的词汇,我用手机查了查。看到图像搜索结果。
「你就找这个catering会场配膳服务点个冷面玩玩不就行了吗……」
「可以吗?」
「我哪儿知道」
「老爷子,老爷子你在哪儿?」
「在这里」
我循声看去,只见滑滑梯上面有个毛球。那正是尤利西斯。
「catering能点中华凉面吗?」
「哈哈哈,少爷。老夫从法国带来了为少爷专属配膳的五星大厨,任何美味佳肴都能自如供应。不过由于是巴黎风格的工艺,或许比当地的东西稍稍高贵一些」
「我想吃当地的原汁原味啊」
「遵命。裕加理阁下,给少爷做中华冷面吧」
尤利西斯从他乱糟糟的毛里掏出钱包,用耳朵递给我一张千元纸币。虽然脑子里很想「别以为什么都能用钱解决!」这样吼过去,但手擅自把钱接了过去。贫穷真可恨。
「还请考虑少爷的营养均衡,请保证肉类与蔬菜均衡,裕加理阁下」
「我觉得为本人好就不应该太娇惯呢……」
「哈哈哈,忠言逆耳」
「他难得独自生活,要让他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让他自立」
我竭力常识反驳,但收了钱之后,任何辞藻都苍白无力。罗兰少爷今天吃了我做的中华凉面之后,恐怕一样是回家之后倒头就睡的结果吧。我看自立暂时是没戏了。
我一边想着到附近的超市『Aburana』去买面,一边跟罗兰还有兔子先生一起开始走,但突然感觉忘记了什么,又停下脚步。
「少爷」
我们三个齐刷刷地转过身去,看向滑滑梯上面。尤利西斯还是老样子,一个毛球。
夕阳快要下山的公园里,滑滑梯上的毛球静静地俯视我们,开始了庄重的讲述
「这是最后的修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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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四月来到日本,已经度过了三个月。罗兰少爷已有显著成长。
首先路过时发现扛摄像机的男人的缘,顺手就给结上了;接着以出色的本事将土田阁下与森阁下开绽的缘完好修复;然后又成功引导染入阁下的展示会收获成功,在孩子们与学术之间缔结了稀有的缘。在这短短三个月里,少爷缔结了三份缘……如今,少爷已经是一位走到任何地方都不会丢脸的一流结缘匠人了。少爷大可充满信心地挑战这最后的修行。
那就是,“断缘”。
断缘与结缘一样,都是结缘使者本来的责任。不论缔结多少缘,若不能断缘都不能称之为独当一面。少爷,你从今天起开始寻找开绽之缘,找到之后将它剪断。
届时,少爷便自然顶天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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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缘吗……」
听完尤利西斯说的,我皱着眉头嘀咕起来。
断缘。
把缘剪断。
「毛球说的也没错」兔子先生说「只结缘还算不上结缘者,能断缘才算有本事」
「虽然话是这么说吧」
我也明白其中道理。在结缘的日子里,我早已切身体会到,结缘和断缘之间密不可分。
但不论如何,断缘这个行为都给人一种不好的感觉。将缘剪断所给人的负面印象难以消除。
「老爷子」
罗兰转向滑滑梯上的尤利西斯。
「这真的必不可少吗?」
尤利西斯点点头。
「将断缘所造成的变化、痛楚、悲伤、遗憾,统统直面承受,并跨越过去。这就是给少爷您的最后考验」
罗兰叉起胳膊,原地思考了一会儿。
迟疑之后。
他点了下头,飞快地登上滑滑梯的台阶,双手抓住尤利西斯。
「那就去做吧,老爷子」
「少爷」
「我就漂亮地跨越这最后的考验吧。就看我法国结缘界的权威,黎塞留家诞生的奇迹,世上最强结缘师的出色表现!」
罗兰在滑滑梯上,居高临下地发出宣言。他的眼眸中燃烧着坚毅的火焰。
罗兰的最终考验,断缘。
虽然在我来看没什么好印象,但本人都这么说了,我这个外人也没什么可置喙的。作为多少相处过一阵子的同行,我至少会在身后替他加油。加油啊,罗兰。去剪断人家的缘吧,罗兰。赶紧回国吧,罗兰。
「话好像也说完了,就去超市吧……」
我抱起兔子先生,装进包里。
「净说些没用的话」
「是啊。再说了,根本没必要连我们也叫上啊」
说完,我转过头去。不知为何,滑滑梯上的一人加一只正直直地注视着我。
啊,我懂了。就是那个。
麻烦透顶的那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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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晨。
我走在熟悉无比的上学路上。
最近的车站到大学之间的这座通学立交系统,乃是全体电车通学与自行车通学的学生赖以生存的珠大大动脉。数量两万之钜的珠大学生中达八成使用这一枢纽,通勤时间段犹如倒灌现象的人肉泥石流乃是此处的压轴大戏。不过,被那浪涛吞噬的话定然小命不保,是个绝对不想在高峰期去靠近的地方。
而今天开开心心地看这人患泛滥的理由只有一个。
「哼,无可挑剔呢」
罗兰小少爷大清早便居高临下地这么说道。
「好了,裕加理,赶紧把看到缘的诀窍告诉我吧」
能看到缘的人来观看着通学大潮的理由只有一个。
那就是特训。
我刚遇见兔子先生的今年一月,也曾让我在这条通学路上连续看了好几个小时的缘。我怀念地回想起当时的情况,通过一次性看几千个人的缘,的确抓住了看缘的诀窍。不过这个特训有个缺点,那就是伴随有眼疲劳、头痛、肩酸等生命消耗。既然罗兰不论如何都想要看到缘,那就只能拼死努力,变得如同一个看破红尘的疲惫上班族了。
「真不愧是少爷。为了实现夙愿,不耻于向过去的敌人低头求教。您谦虚的姿态,实在太伟岸了」
尤利西斯的毛球在长椅上噗着一嘴毛说道。他的确找我请教了,但我不记得他低过头。这是捏造记录。
「我说啊,看缘的诀窍让尤利西斯来教不就行了……。我也是兔子先生的教的」
「哈哈哈,裕加理阁下。老夫毕竟这个岁数了……奈何这老眼昏花啊……」
「算了,你就叫教他吧,裕加理」身旁的兔子先生说道「我们结缘者毕竟没多少闲工夫」
说罢,两只兔子同时打开了DS,两台游戏机播放出相同的音乐。是最近新买的游戏《妖怪博览》。
「你收集到几只啦?」
「160只吧。昨天抓到了这些喔」
「这不是S级吗,老夫也好想要」
两只兔子兴冲冲地开始了收集之旅……明明他们自己就是妖怪。
「于是该怎么做?」
我后颈被用力一拉,希望彻底破灭。
我无可奈何,把带来的工具拿了出来。既然对方这么认真向我求教,就被这两只坏兔子肆意使唤一次我也就认了吧。
我把笔和素描本交给罗兰,自己也同样拿起一套。
「那么,先把自己看到的景象画成画」
这次决定引进画画的方式试试看。
过去我也曾问过他眼里的景象是什么样子,因为只是简单打听,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所以,我们这次一起用画把眼中的景象画出来,逐渐向能看见的方向进行修正。总之就是试错战术。
「顺带一提,我……」
首先我自己开始画。
我向上学的学生潮微微凝目。因为早已习惯,川流不息的人背后浮现出长短粗细各异的线。我观察其中最正统的一根,在素描本上画了出来。
哎,总之就是绳子。
白白的,细细的,大多风筝线粗细吧。我见过更细的,也见过像拔河比赛用的绳索那样粗的,但那种极端情况并不多见。
「在我眼中就是这个样子。罗兰你呢?」
「嗯」
接着,罗兰向人潮中凝目而视。他用了很大力,眉心挤出深深的皱纹。我最开始也是这个样子,看到他这样挺怀念的。
罗兰拿起笔,转向写生本。
然后,他刷刷刷地画起来,画出某种乱糟糟的东西。我努力去分辨,应该是烟之类的东西。
「我看到的是这样的」
「嗯,你看不见吧……」
我失望地垂下头。罗兰在我的画与自己的画之间来回对比。
「我看不到这样的绳子。你是不是看到幻觉了?是不是服用过安眠药?」
「很遗憾,我昨天睡饱了八个小时。你再试试看,眼睛再用点力」
罗兰再次凝目而视。他唔唔唔地沉吟了半天后,突然惊呼一声,十万火急地画了起来。
是一副乱糟糟的画。
「这不一样吗……」
「不对不对!有那么一瞬间,烟聚拢了啊!」
我对比两张画,经过了深度差异比对后发现,模糊的确缩窄了两三毫米左右。
「差别虽然细微,但方向似乎对了……好,继续吧」
罗兰身体前倾,凝视路过的学生。尽管路过的学生们被人用怪异的目光盯着,看到我们在素描本上飞快地动着笔,也会认为我们在做美术系社团的写生练习吧。罗兰专注地振笔作画,一百张装的素描本眼看着被快速地消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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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手指压住纸的边缘,以动态漫画的要领快速翻过。
朦朦胧胧的烟变成动态图,逐渐自上下方向中间收窄,变细变长。
当烟变得像蒸汽机车烟囱冒出的烟时,纸用光了。
「怎么样……看得见了吗……」
累倒在长椅上的罗兰,气息奄奄地向我问道。一大早开始持续凝视几千人的缘三个小时,谁都难免变成这样。
「相比最开始已经有了长足进步」
我诚实地说出感想。本来糊满整张纸的蒸汽,现在或多或少收窄变长了一些,这毫无疑问是巨大的进步。让那个粗大的火车烟再汇集一些的话,迟早会变成细细的风筝线。
「呵呵呵……短短三个小时就有这样的成果……天赋真可怕啊……」
罗兰坐了起来,像平常一样不可一世地说道。但是,他弓着背两眼一直盯着前面的样子实在太难看了。我把事先准备好的眼药水递给他。罗兰往双眼里滴了之后,感慨了一句Merveille奇迹。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应该是很舒服吧。
罗兰眼睛放松了一会儿之后,便快速翻动自己的写生本来确认。然后又看了看我最开始画的画。
「按这个速度,今天能看到线吗?」
「这个嘛……不好说」
我觉得挺困难,但其实也说不准。
毕竟我跳过了罗兰受苦的这段过程,直接就能看到了,估算不出让这个烟囱的烟变成线究竟需要多长时间。再说了,这个烟能不能真的变成线我都不知道。
我觉得这种事情还是应该交给这方面的专家。我向专家们看去,两只兔子开着游戏机没关,就那么相依相偎地睡着了。
「两个没用的家伙……」
「没关系,你肯教我就够了」
「罗兰,你就不生气?兔子先生偷懒是常有的事,可你的随从尤利西斯也在倒头大睡啊」
「老爷子平时都十二分勤奋地在干活,当然也会累。也得让他老人偶尔好好休息才行」
尤利西斯确实比我家的兔子勤奋十倍,累也是肯定的。尤利西斯又能打电话又会用电脑,不用抛头露面就能执行种类繁多的管家业务,据说还会安排配膳服务,是一只连工蚁都望其项背的能干兔子。
「好了,继续开始练习吧」
「诶?你还要继续吗?」
「要」
罗兰说着扎起身来,但立刻头一晕又坐了回去,捂着眼睛连连叫疼。
「瞧吧,别逞强了。持续观察缘是非常耗神的。今天先这样了,还是明天再继续比较好」
「再来一小会儿」罗兰揉着双眼抬起脸「我想在老爷子醒来之前,能够再稍微看清楚一些」
罗兰恐怕已经难受得受不了了,但还想继续。我最开始看缘那会儿天天喊着不干了不干了,他跟我真是截然相反。罗兰主动想要看到缘的心情,我丝毫无法理解。
「你为什么这么想要看到缘啊」
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此时我心想,这件事我还从来都没问过。
「罗兰,你为什么想要成为结缘者?」
「那是因为……好吧。我好像也需要休息一会儿了」
罗兰轻轻抚摸睡着的尤利西斯的后背。
「我就告诉你吧。我与老爷子之间高贵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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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出生的黎塞留家,是拥有五百多年历史的法国贵族世家。
但是,当今已经不是光靠贵族身份就能填饱肚子的时代了。尽管拥有祖辈传承下来的资产,若不能正确使用也只能坐吃山空。因运作失败而没落的贵族比比皆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家还属于很顽强的了。这多亏了老爸通过资产流转与土地经营,勉强让家族在上流阶层的末端保有一席之地。但事实上,我们维持那样确实非常勉强。
老爸为了保住地位与财产,病态地埋头于工作中。但从小过着小姐生活的老妈恰恰相反,不顾老爸的辛苦付出,仍一个劲地铺张浪费。尽管父母双双在家,我小时候却没有得到父母的关怀,一直都在那大得夸张的庭院里一个人玩。
有一天,那个庭院里来了一只毛茸茸的兔子。尽管没有好好地去饲养他,他却总不时在庭院中现身。老爸还说,在他小时候那兔子就在了。这话我当然不信,但那只兔子对我十分亲近,还让我摸。我非常喜欢那只兔子,在庭院里和他一起玩,把当天发生的事情滔滔不绝地讲给它听。兔子曾是我唯一的朋友。
一天,我的父母大吵了一架。
没过多久他们提出离婚,而且整个过程毫无阻力。毕竟,父母之间的关系早在很多年前就出现了裂痕呢。然后有一天,我在正写着离婚协议书的二人之间看到非常让人讨厌的,毛毛的东西。那个毛毛的东西结果在我面前一分唯二,消失了。那时我还什么都不懂,但现在就能够理解了。那一定是我父母之间的缘断掉的瞬间吧。
他们让我选要跟谁。但我还是个小孩子,没法做决定,便哭着藏进了庭院的树丛里。结果,那只兔子就跟平时一样出现在那里,而我也像平时一样滔滔不绝地对他讲述自己的悲惨遭遇。就在那个时候,那只兔子突然开口,喊了我的名字」
『看来轮到吾出场了』
『说话啦!』
『哈哈哈。吾从少爷您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已知晓,您是光荣的黎塞留家久违出现的缘会贵人。尽管包在吾身上。吾之名乃尤利西斯,为人结缘之使者』
「然后我就照老爷子说的,跟父母分别聊了聊。我和老爸聊了几个晚上,跟老妈聊了几个白天,把我心中所想毫无保留地讲了出来。就这样过了十天,老爷子这样说道」
『好了,要结缘咯』
「老爷子帮我父母重新结好了缘。
在那之后,所有事情都变得顺利起来。老爸开始顾家了,老妈也好像醒悟过来一样,关爱我和老爸。老爸的事业突然好转,黎塞留家在之后的十年里实现复兴,赢得了在富豪阶层中享有十足地位的财富与权力。这一切都靠的是老爷子的力量。我由衷地感谢结缘使者拯救了我心爱的家,我对老爷子的尊敬胜过任何人。
你问我为什么想要成为结缘使者是吧。
因为我是诞生于被结缘使者所眷顾的黎塞留家的天才,罗兰·德·黎塞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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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的手,温柔地梳着尤利西斯的毛。
他讲的故事给了我小小的冲击。
罗兰拥有强大的意志。他的人生被缘所挽救,切身感受到了缘的美好,并主动决心成为结缘人,此时此刻也在付出着努力。
而说到我,则是自然而然能看到缘,之后的目的也只是想要重新结好自己的缘,漫无目的继续结缘。不过,我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也并没有感到什么罪恶感。
前方编辑想要看到缘的人却看不到。
本不愿看到的我却又看得清清楚楚。
我叹了口气。这个世道为什么就这么不近人情呢。
「你这是什么态度,人家难得给你讲了个优美的故事。你太失礼了,快道歉」
「对不起」
「原谅你了。好了,继续吧」
罗兰紧紧地闭上眼睛,然后猛地大大睁开,蓝色的眼睛眨了眨。他肯定还很难受,但一句丧气话也不说。虽然罗兰总是高高在上,让人火大,但我觉得他至少这个优点真的很伟大。
「累了的时候,睁一半就行了」我给了些琐碎的建议「因为关键在于用力的方法,并不是睁大眼睛就能看清。这需要长期练习」
虽然只能尽绵薄之力,但我想帮助罗兰看到缘。我感觉那样的话,至少就能对这世间的不公稍稍讨回一些公道了。
罗兰笑着对我说了声「Merci谢谢」,再次转向人潮。
四个小时里,画了120张素描,到头来缘依然就像火车烟囱冒出来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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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做的是凉素面。把猪肉煮熟,再把素面煮熟就做好了,简单实惠,而且颇受兔子先生好评,因此我想将他作为夏日里的常用菜单。
「于是,罗兰进展如何?」
兔子先生一边吃着肉一边问我,我便把他画的素描拿给兔子先生看。
「路还远呐」
「训练之后,这个火车烟在眼里渐渐会变成缘之线吧」
「方向对了,但还只达到一成功力」
「一成吗……那我呢?」
「你大概五成」
「我都只有一半啊……我倒是觉得自己看得很清楚了」
「缘之领域广博深奥,你这种家伙看不到的缘比比皆是。话虽如此,在起跑线上就有五成的家伙,老夫也是头一次遇见。你大可拿出自信,今后在结缘之路上继续努力」
一被夸奖就忍不住开心起来了,但我之前看的新书里讲过,这是黑心企业的洗脑术。我想尽快从这个恶性循环中摆脱出去。
「可是凭这个眼力,结缘和断缘都没戏」兔子先生用耳朵玩起了翻页动画游戏「兆和绽都看不出来,而且四五根混在一起都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之后还要花多久呢?」
「要看本人的潜力了。或许明天就嗯哪个看见,也或许要等十年后」
兔子先生说出令人绝望的结论。他未来十年里的爱好会变成烟雾观察日记,这种情况应当极力避免。想帮罗兰的确发自我真心,但十年实在太长了。
「放心吧,裕加理。老夫也会帮忙」
「真的吗,兔子先生」
「首先该玩妖怪博览了」
兔子先生在帮我攻略妖怪博览。这件事我挺感激的,我收服了32只妖怪。兔子先生的收服数是163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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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改换心情,前往附近的车站进行练习。
换乘站与大学相隔两站,整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因为上午有讲座,我约好陪罗兰从中午开始练到傍晚。罗兰在今天的四个小时里也用完了整一册素描本。
练习结束后,我乘电车返回大学。
夕阳的余晖自西向东,贯穿行驶在高架上的电车。返程的电车内空空荡荡,罗兰则赶巧躺在无人的长座位上。
我翻了翻今天的成果。
实话说,情况不太理想。
我快速翻过一百张素描,最开始的五十张延续昨天的状态,烟囱烟一点一点逐渐变细。到此为止还算顺利,但50张后的收窄速度放缓,到80张左右只看到边缘在抖动,宽度没有再发生变化,甚至有些的地方时宽时缩。
兔子先生从包里探出脸,观察素描本。
「撞脑袋了呢」
「是碰壁才对吧」
「看来得花些时间了」
「哎……果然是持久战啊」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
「七月四日啊」
尤利西斯嘟哝了一声,从挎包里钻了出来。
「少爷,请听我说」
他向疲惫不堪的罗兰说道。罗兰发出呜呜呜的呻吟,坐了起来。
「怎么了,老爷子」
「吾方才拜见到了少爷特训的成果,你的长足进步着实令人刮目相看。少爷的才华果然不折不扣。老夫侍奉黎塞留家数百年,少爷的天资乃独一无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嗯,这一点错不了的吧……可是,我现在快失去信心了。总觉得,面前有堵厚厚的墙……」
「少爷。只要以结缘使者为目标,谁都会撞到那堵墙。以少爷的能力,定能将它跨越。但是少爷,请您听吾一言。那道墙并非“量”,而是“质”。能够跨越的障碍,一天就能跨过去,跨不过去的障碍,终其一生也无法跨越。花在长的时间也没有意义」
「老爷子?」
罗兰和我双双看向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素来平静的声音里,似乎多了几分郑重。严肃的气氛在周围弥漫开来。
「七月十四日」
尤利西斯说道
「就把这一天定为最后期限。七月十四日是吾等法兰西的庆典,Quatorze Juillet巴黎节。请您在那个特别的庆典之前能够看到缘,并完成断缘。如果没有做到」
尤利西斯严肃地说道
「就请您放弃结缘之路,回国去吧」
罗兰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我在旁听到,也大吃一惊。
「十四日……不是只有十天了吗?怎么这么急」
「裕加理阁下,有十天之久非常充分了。照理说,两三天应该就够了。关键在于是否拥有才能,与时间长短无关」
「你说的也许是有道理」
「您意下如何,少爷」
尤利西斯对精神恍惚的罗兰继续紧逼。
「还是说,您没有信心?」
这是挑衅。尤利西斯用出了极具煽动性的强行说法,完全不像是对主人说话的态度。
但是,罗兰听完这番话后,他的眼睛里燃烧着蓝色的火焰,向我看过来。
「老爷子」
「有何吩咐?」
「迄今为止,您一次都没有错过。不论在任何时候,您都正确地引导着我。在您的荫泽之下,任何险境我都得以跨越过去。您刚刚对我说,“我一定能跨越这道障壁”,那我就一如既往地相信您」
「少爷」
「我要让黎塞留家的守护者尤利西斯的预言应验,跨越这场考验。我答应您,我一定在十天之内用这双眼睛认清缘的姿态,漂亮地完成断缘!」
「少爷……老爷子吾就等您这句话!」
尤利西斯扑进罗兰的怀中。罗兰紧紧抱住尤利西斯,就像昭和青春电视剧里那样注视着车窗外的夕阳。
「七月十四日的Quatorze Juillet,我一定会断缘给你看!」
「法兰西万岁!」
两人莫名其妙地振奋起来。他们讲到了我不熟悉的词,于是我用手机查了查。
「啊,这就是那个叫做巴黎节的东西啊」
「你这是什么口气。裕加理,难道你连巴黎节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这么大还不知道巴黎节的」
「因为日本不庆祝那个节」
「!?」
我将谷歌搜索的界面拿给罗兰看。我搜到了叫这个名字的香颂音乐会,但我估计实际上并不是它。那个节日在法国或许很隆重吧,但在日本并不是广为人知的活动。
「不可能!七月十四日不办巴黎节的话,那要办什么!」
「就算你这么问我……。兔子先生,七月十四日好像有什么节日来着」
「盂兰盆吧」
「喔,盂兰盆节倒是知道」
「那是什么?」
「是日本的夏日庆典。在晚上,神社之类的地方会摆很多小摊,然后很多人围成圈跳盂兰盆舞。在大学附近也有办」
「黄油蒸马铃薯可好吃了」
我再次用手机看了看日历。自治会共用的日历上标准了大学周边的活动安排。十四日正好是周末,在附近神社里预定举办夏庆。
「喂喂,那个庆祝活动,有很多人会参加吧?」
「嗯,人山人海的。我们学校也有很多学生会跑去玩。对了,不过庆典上情侣很多,一个人去挺煎熬的……」
讲到这里,我恍然大悟。
我感到大事不妙。
然而为时已晚。在眼前,罗拉的脸上正挂着坏笑。
「会有大批情侣到场呢」
「不,也没那么多」
「有情侣,就有分手」
为时已晚。
罗兰的目标被锁定在死线前的夏庆上。
于是,在罗兰执行委员长与尤利西斯运营委员的命令之下,决定在即将到来的七月十四日执行『盂兰盆节断缘大作战 ~adieu adieu 永别吧恋人~』。不容否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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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回到离大学最近的车站。我本想直接回家,但想起还有自治会的工作流了下来。明天跟后天应该还要陪罗兰特训,所以我想尽量把今天的工作放在今天之内先做完。
「我和兔子先生就先走了」
「少爷。老夫也还有配膳服务和房间情节服务要安排,请您先回去吧」
「好吧。喔,我想起来我也有事要办。那就待会儿见吧,老爷子」
在车站各奔东西之后,我和兔子先生前往自治会室。
去的路上我去了趟生协买PeYong速食炒面。
「(兔子先生,你也吃吗?)」
「(老夫要『俺之盐』)」
我应要求购买了商品。『俺之盐』杯装炒面里注入开水后,一分钟就可以吃了,乃赶时间时的必备佳品。味道也不错,我十分推荐。
自治会室里一个人都没有。我把兔子先生随手一放,开始烧水。在等待水开的这段时间,我畅想着尚未见识过的配膳服务。尽管照片见过,但从来没有吃过,无法很好地想象出来。那个可以随便拿来吃吗?都想要寿司的人会不会吵起来呢?水开了。真是段没营养的时光。
一分钟过后,我滤掉开水,加入酱汁。兔子先生不擅长拌面,于是由我代劳。兔子先生毕竟是兔子手,这也怪难为他了。
「兔子先生,只剩下十天了,你觉得罗兰能看到吗?」
我一边吸着炒面,一边问道。
「乐观点看,两成把握吧」
「八成没戏吗……」
「之前就说过,这个看天分。你有天赋,因此在老夫的影响下马上就能看到了。那家伙能微微地看到,所以天分还是有的。毛兔子陪了他十多年也才那个样子,所以很可能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但是,还是有二成可能性呢」
「老夫对缘也并非无所不知。玩命地训练或许能够成功吧」
「唔……」
我叼着筷子想了想。
罗兰虽然出生长大都在贵族家庭,也一副贵族做派,但我知道他是个坚持努力的正直之人。光看这几天『她』认真练习的样子,我认为他有朝一日一定能够看到。
所以我觉得,问题还是十天的期限太短暂了。
「尤利西斯为什么要把罗兰逼得这么紧呢。我也知道拖太久无济于事,但十天总觉得又太短了」
「……老夫也不是没有头绪」
「咦?兔子先生,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还不确定,也许只是老夫杞人忧天」
兔子先生说的不明不白。我纳闷地问
「我是不清楚……尤利西斯有什么着急的理由吗?」
「有」
我和兔子先生同时转过身去。
只见一只乱糟糟的毛球坐在自治会室的门口。
∫
我端上茶和兔兔夹心饼。
「真是劳您费心了」
尤利西斯来到桌上,大快朵颐地吃起了夹心饼。兔子先生在他身旁,十分融洽地一起吃着。
「于是,是什么理由?」
大家都平静下来的时候,我开口问道。尤利西斯刚才突然说,他有那么做的理由。
催促罗兰修行事出有因。
「能不能告诉我们?」
「好的。吾也觉得应该先知会裕加理阁下和白兔子,于是留下少爷独自拜访」
「是不能告诉罗兰的事吗」
「少爷他迟早会知道」
尤利西斯喝了口茶
「吾之心愿,便是少爷能够独立」
尤利西斯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以平缓的口吻讲述出来
「少爷自少时至今时成为高中生,老夫一直静静陪伴左右。少爷没有走错一步路,已经出色地长大成人。少爷他帮扶弱小,远离邪恶,追求美丽人生的姿态,真可谓货真价实的贵族风范」
尤利西斯滔滔不绝地赞美罗兰。我觉得这些话完全可以不用听。
「另外,少爷将与吾之间的相遇作为契机,主动选择成为结缘使者的人生之路」
话的味道转变了,我重新竖起耳朵。
我以前听过罗兰与尤利西斯之间的相遇。尤利西斯为他的父母重新缔结良缘,而年幼的罗兰被这件事深深感动。
「幸运的是,少爷拥有缘会的卓越天赋。吾便顺应少爷的希翼,从零开始传授少爷结缘使者的心得,并予以磨炼。吾敢断言,少爷身体里沉睡着他人所望尘莫及的,举世罕见的结缘之力。最为关键的是,少爷无比珍惜结缘,无比顾及人的心意。条件已经满足,只待能清楚看到缘之线,少爷便能正式成为独当一面的结缘使者。所以在这十天里,请务必支持他……」
「就知道是这样」
兔子先生突然插嘴。
「就知道?」
「这家伙,缘开绽了」
「咦?」
「已经到了无需下剪,都快自然断掉的境地。嗯……正如本人所说,估计十天就会断掉吧。这么大岁数没有白活,眼光非常精准呢」
听到这番话,我条件反射地凝目而视。
尤利西斯的长毛之间浮现出几段缘。有粗的,有细的,越是凝目而视,越是有数不清的缘纷纷浮现。
可是,我并没有发现开绽的缘。
每段缘都漂亮地连接在一起,根本看不到哪怕一根如兔子先生所说的那样快要断掉。
「你说快断掉的……到底是连着什么的缘?」
我还是看不到开绽的缘,向兔子先生问道。
不好的想象开始抬头。
「难道…………那该不会是,与罗兰之间的缘」
「并不是」
兔子先生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他的话音,没有起伏。
「裕加理啊。老夫以前就说过,你的眼睛还只有五成功力」
兔子先生十分平淡地,就好像只是陈述事实一般,讲
「你看不到的缘还很多。这便是其中最难看到的种类。然后,那也是人活于世所不能够去看到的缘」
看不到的缘。
不能够去看到的缘。
我一言不发,用眼睛向兔子先生询问。
那缘,究竟是……
「“尘世”的缘」
兔子先生依旧不变的语调,说道
「当它断掉之时,就要向彼岸启程了」
咕咚,传来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
我条件反射地朝声音看去。是窗户那边,从外面传来的。我冲了过去,将面朝自治会背后的窗户奋力打开。
是园艺铲掉到了地上。
只见自治会的后庭中,罗兰呆呆地占着。
我们刚才的谈话都被……
「我不信」
罗兰嘀咕了一声,跑掉了。
「少爷!」
尤利西斯从窗户跳了出去,追赶罗兰。
我和兔子先生也匆匆忙忙追了上去。
∫
自治会楼背后有座长着杂木林的小山丘,只有一条散步的小路从里面穿过,绕了条远路连接着自治会楼与大学正门。
我和兔子先生一起在黑灯瞎火的散步路上狂奔。
「居然是尘世的缘」
跑着跑着,心情陷入绝望。迄今为止我听说过许许多多的人之缘。有人与人的缘,有人与物的缘,见识过了形形色色的缘。
但是刚才听到的原,却比任何缘都要沉重,都要可怕。
连接尘世的缘。断掉便一切结束的缘。
不能够去看到的缘。
「裕加理,丑话说在前头。唯独这个缘,我们都束手无策」
兔子先生边跑边对我说。
「尘世之缘乃生命真理。其他的缘或多或少还有兆或绽能够介入,但唯独它,不论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也绝对不能推翻,只能接受。生命携缘而生,断缘则逝。尘世之缘终有一日会断。因为不会断的东西,也根本不能称作生命」
兔子先生说的话,我都听了进去。不过听是听了,内心却无法接受。活着的东西就会死,这个道理我也懂,而且谁都懂。
但就算这样。
它却来的,那么突然。
我们跑出散步路,来到山丘的山顶上。在路的旁边,有一块能够从小山上俯瞰街道的岩石。
罗兰正站在那块岩石上。
他两脚开立,俯视夜景。
尤利西斯从后面追上他,他对着他的背影讲道
「吾没有说谎」
罗兰没有回答。
「万事万物因有缘存在于尘世,没有什么可以破例。尘世之缘也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缘。既然如此,时候已到,该断的东西就会断掉。缘是会断的,吾应该早已告诉过少爷这个道理」
「……您告诉过」
罗兰的背影,艰难地挤出回答。
「那么,吾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没有了吗」罗兰依然一动不动地处在岩石上,头也不回地问。
「您就没有什么对我说的吗?」
「没有」
尤利西斯斩钉截铁。
「吾虽不肖,但迄今为止已经充分履行了自己的使命。作为黎塞留家的守护者,作为少爷的侍从,吾把该做的事全都做完了。所有要传承给少爷的东西,吾也毫无保留倾囊相授了。所以,吾了无遗憾。吾对自己十全十美的一生,由衷地心满意足。但是,在这最后一刻,仍有一桩未了的心愿,令吾十分惋惜」
尤利西斯叹了口气,说
「吾不能亲眼看到少爷看到缘,出色地完成断缘,成为独当一面的结缘使者的英姿了」
背对着我们的罗兰,肩头猛然一抖。
他在岩石上。
缓缓地,展开右臂。
「缘」
罗兰,说道
「我看到就行了吧」
「少爷」
罗兰的话音中,重拾了平时的强劲。
他优雅地摆摆手,充满自信地说道
「断缘就行了对吧。成为独当一面的结缘使者就行了吧。这样就能——」
罗兰转过身来,他的脸上挂着的
是心高气傲的微笑。
「为老爷子最棒的人生锦上添花了是吧?」
「少爷」
罗兰飒爽地从岩石上一跃而下,来到尤利西斯身边,温柔地将他抱了起来。他就像平时那样让兔子坐在肩上,然后走到来时的道路上。
他步伐稳健,看不出一丝迷茫。
「裕加理,白兔子」
罗兰边走便向我们呼喊
「来帮我忙」
我点点头,跟在他后面。兔子先生两耳倏地直了起来,答道
「可别求老夫手下留情啊」
∫
罗兰不分昼夜一直训练。
他一大早开始就盯着大学前的通学路,中午则去车站,到了晚上又去上街,整日对无数的缘凝目而视。即便到了深夜他也不回家,在自治会室继续试图观察我或兔子先生的缘,非常拼命。
我很想发现什么诀窍来告诉他,也跟他一起用不断地观察缘。可是,对缘的观察就像自行车的骑法,或是钢琴的弹法,就算自己会了也难以口述表达。即便如此,我还是言无不尽,尽可能把感觉上的东西传达给他。尽管我嘴很笨,罗兰却认真在听。
而相比起我,兔子先生的力量提供了更大帮助。
连兔子先生要把诀窍教给人类也绝非易事。因训练过度而作痛的眼睛被兔子先生用耳朵摸一摸之后,疼痛竟神奇地缓和了。我和罗兰在这份力量的帮助下,得以长时间持续练习。
即便如此,每日不间断的看缘训练,兔子先生的魔法渐渐失效。
伴随着眼疲劳,素描本上的烟雾变得朦胧而涣散。
∫
噼,有什么东西摊到脸上。是自动铅笔折断的笔芯。
「裕加理,笔芯」
「不,还是休息一下吧」
我看看自治会室的钟,已经午夜两点多了。
我和罗兰情况都正巧进入考前休息阶段,便把整整一天安排用来练习。话虽如此,若不好好休息的话,看缘的力量只会衰弱下去。
「我还没事,眼睛还没有模糊」
「你这样是不行的,昨天都没好好睡觉吧」
「不是睡了整整六个小时吗。你跟我一起在这里留宿,应该知道的」
「我也知道你半夜一个人偷偷练习」
罗兰终于死心,在躺在了隔壁房间铺好的被褥上。尤利西斯跟他在一个房间,正安稳地睡在宠物的窝里。
这几天里,尤利西斯的衰弱非常明显。
尽管醒着的时候还是老样子满嘴玩笑,但睡的时间明显变长了。换做健康的时候,他绝对不会抛下罗兰自己睡觉,由此可见他目前的情况很不乐观。
我拿了一瓶凉凉的瓶装水压在眼睛上。我一边揉着眼睛周围,一边关了灯,躺在沙发上。兔子先生也早就钻进了他城楼的小房子里。
我躺在沙发上,再次用瓶子冰脸。
眼睛冷敷之后舒服多了。虽然兔子先生的魔法很有效,但效果最好还是莫过于睡觉了。能睡个一两小时,效果完全不一样。罗兰应该也很清楚,显然是睡觉之后练习效率更好。但是,他同样理解他急不可待的心情。没有时间了,真的没有时间了。
想到这里,我明知非睡不可却还是难以入睡。眼睛明明又酸又沉睁不开,脑子却格外清晰。为什么我总在这种关键时候不能放精明些呢。
「裕加理阁下」
枕边传来轻轻的声音。
「尤利西斯?」
「您不用起来」
我听他的,继续躺着,让塑料瓶贴在脸上。等了片刻,尤利西斯慢慢地开始讲述
「少爷他,一直很孤单」
尤利西斯果真又在讲罗兰的事。
「黎塞留家随时结缘使者的豪门,但实际上生来能够看到缘的人十分罕见。少爷乃家族中阔别百年来首次出现的,拥有缘会之眼的人」
「一百年,好厉害啊」
「哈哈哈,吾都四百五十岁了」
被尤利西斯传染,我也呵呵一笑。
「少爷他第一次看到模模糊糊的东西,也就是看到缘之后,告诉了尊父尊堂。可尊父尊堂同样看不到缘,看不到自然也就无法理解。少爷能够讨论缘的话题的对象只有吾,但吾毕竟已经这么大岁数了」
「…………」
「所以,吾便想趁这弥留之际找到其他结缘使者」
我准备起身,但眼睛怎么都睁不开。
「结缘使者本就世间少有,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但吾利用黎塞留家积累的财力与渠道,终于找到在这极东尽头之地的一缕曙光。那便是白兔子与裕加理阁下您」
「还真让你给找到了呢……」
「这全是为了罗兰少爷」
尤利西斯说。
从相遇的那一刻起,他心中便只有罗兰。
「除吾之外,少爷从未遇到过能够交流缘的话题的人。裕加理阁下您和白兔子是头一次。实不相瞒,您与少爷已是彼此不分高低贵贱,能够畅所欲言的朋友了。无所谓远在异国他乡,两位的存在定能成为少爷的支柱。裕加理阁下」
尤利西斯恭恭敬敬地说
「请您务必对少爷多多关照」
我的眼睛怎么也睁不开
「罗兰他」
但至少要回以用真诚的答复。
「是我缘会的朋友,重要的朋友」
尤利西斯说了声「非常感谢」后,又回到窝里。
之后我一觉不醒,饱饱地睡到了天亮。
∫
日历上已经打上了十个叉。
设置的脑中哔哔哔地报告时间。
罗兰静静放下笔。
在几十册素描本的最后一张上,画着一条细到约三公分,如航迹云一般的画。
「总算做到了这一步吗」
兔子先生看着画,嘀咕起来。
我也一起看向素描,他的进步着实令我惊讶。最开始是整面扩散的烟雾,刚开始练习时比火车烟还要粗,而现在已经细到了这个程度,甚至看得出那烟的源头与去向。
但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仅仅这样还不够。
缘没有形成绳子的形态,这也就表示看不到“绽”。兔子先生以前讲过,能看到兆和绽才能进行判断。以罗兰现在的眼力,还无法发现开绽的缘。
即便如此,今天已是七月十四日了。
当初设定的死线是傍晚六点。
所以。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把毛兔子喊起来」
罗兰对兔子先生的指示点点头,把尤利西斯温柔地抱了起来。
「少爷,时候到了是吗」
「是啊,老爷子。咱们出发了」
我挎起事先准备好的包,里面放了饮料、蓝莓点心、保冷包和冷湿毛巾、蒸汽加温眼罩等。能帮罗兰缓解眼疲劳的东西全塞进去了。
「去人最多的地方吧」
最后,兔子先生跳进包里,这样就准备完毕了。
我们向决战之地出发,离开自治会室。
「去过节了大干一场吧」
∫
靛蓝的天空渐渐暗去。
但天空之下却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橙色的光亮形成一条路,一路通向视野尽头。
夏庆开始了。
大学所在的这座山上有座古老的神社,每年七月半就会举办盛大的庙会。神社本身并不大,但山上的参道相当长,举办庆典的时候,参道两侧会鳞次栉比地摆起摊店。从附近站点也会有许许多多的人涌向这里,规模十分庞大。
「Très bien!很好」
在参道入口,罗兰两眼放光大叫起来。看来他头一次参加日本的节庆。
「这太厉害了!多么的奇幻啊!看啊老爷子!好像魔法一样的小店有那么多!而且有那么多人!这就是所谓的人头攒动吧!」
「哈哈哈,少爷。让人联想到巴黎节夜晚的热闹气氛啊。真是太棒了,与巴黎节相比也毫不逊色」
「有这么多人的话,一定能行」
罗兰眉头绷紧。蓝色的眼睛里点亮小摊的橙光。
「少爷,用不着那么紧张。请看,这里的年轻情侣有那么多,开绽之缘随处可见。瞧,那里就有,前面也能看见喔。它们全都迫不及待地喊着来剪我来剪我喔。剩下的就看少爷您的实力了」
我吃了一惊,向尤利西斯耳朵所致的方向凝目而视,但因为训练时用力过猛,眼睛无法顺利聚焦。我强行让焦点重合后,虽然有缘浮现出来,但没能发现开绽之缘。于是我偷偷问兔子先生。
「(你看到了吗?)」
「(不,一个绽也没看到)」
「(那么尤利西斯……是在激励罗兰吗?)」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兔子先生看向尤利西斯。
「(那家伙,恐怕几乎已经看不到缘了)」
我哑口无言。
结缘兔却看不到缘,这恰恰证明尤利西斯的时间真的已经所剩无几。
「去吧,罗兰」我向罗兰背后推了一把「到处走走,在路上寻找开绽的缘吧」
「我一定会找到」
在这热闹的气氛中,我们一边环视着人们的背后,一边分开人群沿参道前进。
∫
一个小时的时间如离弦之箭匆匆消逝。
情况比预想中更为严峻。
首先虽说人满为患,却找不到开绽之缘。显兆之缘倒是发现了两条,开绽之缘却真的一条都没有。兔子先生也说「本就不是频繁出现的东西,能否发现全凭运气」。
兔子先生哼着鼻子帮我们寻找缘的气息。兔子先生的鼻子拥有分辨兆和绽的力量,但那个力量并不是很强,不离得相当近则无法嗅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目标。
另外,我这边则是拖得越久越难找到。
练习一直持续到今天,再加上睡眠不足的影响,我的眼睛快到极限。就算主动想看到缘,眼睛痛起来也无法看太久,别说找绽了,连正常去看都没把握。因此,寻找缘这件事就拜托给兔子先生一个人了,然而面对这人山人海终有极限。
然后最关键的问题还是罗兰。
他到现在依旧不能看清缘之线。
罗兰的眼睛在这十天里连续高强度使用,状况肯定比我更加糟糕。然而,他却一刻也没休息,一直在凝目而视。他凭意志力强行抑制住身体极限的反应,押上了一切,只为哪怕能早一秒种看到缘。现在的罗兰,绝对是天下间最希望看到缘的人了。
然而。
他却看不到。
「啧!」
罗兰双手捂住眼睛。
我连忙拉着他的手,走出参道来到一旁。我们绕到小摊背后,让罗兰在树下坐下。
我从包里拿出湿毛巾给他,他用毛巾按着眼睛,苦苦呻吟。我把蒸汽眼罩拆封,但它的原理跟暖宝宝一样,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变温。
「罗兰,稍微休息下吧」
「不要,没时间了」
罗兰立刻准备起身,我当强行按住他的肩膀。
「一两分钟也好,让眼睛休息一下。绝对这样效率更高」
其实我想让他休息五分钟、十分钟,最好是一个小时。
但我很清楚,这做不到。
我把总算温起来眼罩交给罗兰,罗兰急冲冲地接了过去,放在眼睛上等待。
「对不起,老爷子……我马上就振作起来」
罗兰向怀中抱着的尤利西斯说道。
尤利西斯闭着眼睛,发出微微的睡息。
「老爷子?」
罗兰摘下眼罩,担心地抚摸尤利西斯的脑袋。
「老爷子……你没事吧」
「……嗯,少爷。真不好意思,一不注意就睡着了。居然在庆典正当中睡着,还真是惭愧啊。年轻时,吾在巴黎节上可是要闹个通晓呢。罢了,这边的庆典既没有焰火也没有埃菲尔铁塔,也没办法了呢」
尤利西斯醒来后,一如既往地说着俏皮话。但是,他的话音中没有气力。
「说起来,吾还曾和少爷一起登上过埃菲尔铁塔呢……」
尤利西斯思念巴黎的话音,在这位于地球另一端的日本来说,显得太过虚弱。
「老爷子……」
此时,罗兰猛地抬起脸。
「喔!对呀!」
他将怀里的尤利西斯放在地上,猛地站了起来。
「什么?怎么了?」
「老爷子,你稍微等下!」
罗兰说着,朝参道冲了出去。我没搞懂,一时间呆住,但立刻反应过来。不能让他一个人去,这个时如果候走散,肯定会出大问题。
「兔子先生,请你留在这里!」
我把尤利西斯交给兔子先生,连忙追上去。
∫
我在参道中段的小摊前面发现了罗兰。
「罗兰!」
我冲上去喊他,结果反被他抓住胳膊,扯了过去。
「裕加理!就是它!」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投环小摊陈列的奖品之一,像是景点纪念品的,给人感觉超廉价的埃菲尔铁塔模型。
「我要把它赢到手」
「送给尤利西斯吗」
「没错,你来帮我!另外帮忙出钱!」
罗兰只带了卡。我觉得他太不过脑子了,但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三百日元五个环,于是我付了六百,两人一起挑战。
可是实际试过后发现,这任务难度超大。埃菲尔铁塔本来是很容易套中的形状,却被相同尺寸的大佛守护在四面八方,彻底遭到妨碍。为什么这么不希望埃菲尔铁塔被赢走啊。我们二人一会儿工夫十个环全部落空。那并不是三百六百能赢下来的奖品。
「裕加理!」
我
将我身而为人的一切压了上去。
掏出五千日元。
罗兰扔出的第六十二个环,终于漂亮地捕捉到了埃菲尔铁塔。罗兰如硬抢一般从小摊大叔手里夺走埃菲尔铁塔,然后我们十万火急地回到了树那里。
∫
「老爷子!看呀!我漂亮地赢到啦!」
当罗兰高举着埃菲尔铁塔的模型跑回去的时候。
树下空无一人。
「老爷子?」
兔子先生不在。
尤利西斯也不见踪影。
「兔子先生!你在哪儿!兔子先生!」
「老爷子!回答我啊!」
我们心急如焚地叫喊。
结果树丛里沙沙地动起来,兔子先生从下面爬了出来。
「呜呜」
「兔子先生!天啊!」
我不禁惊呼。兔子先生脸上在流血,看上去浑身都是血。
「是番茄酱。呜呜呜……」
「到底怎么搞的……」
「老爷子呢……」
「对不住……他被小孩子带走了」
空气冻结了。
罗兰茫然地杵在原地。
「他被当成是失散的宠物,被三个像是小学生的小鬼带走了。老夫拼命反抗,但还是让他被带走了,总不能开口拦住他们……」
「老爷子」
罗兰失魂落魄地呢喃起来。
糟透了。
这是能设想到的最糟糕的情况。
「要去找,一定要找到老爷子」
「等等」
兔子先生跳到东倒西歪准备出发的罗兰背上,顺着他的衣服爬到他的肩上。
「白兔子」
「不要自乱阵脚。贸然寻找只会浪费时间。我们循缘来找」
我恍然大悟。
「对呀,循着缘就行了……罗兰与尤利西斯的缘依然连着呢」
「这种事办得到吗,裕加理」
「没问题,我以前就这么做过」
「嗯。尽管是老夫提议的,但要说声抱歉,老夫是不行了……」兔子先生用手揉着自己的双眼「番茄酱进眼睛里了,看不见了。裕加理,由你来看」
我点点头,立刻对罗兰的背后凝目而视。
肉眼不可见的缘渐渐聚焦。眼睛有些发热,疲劳与疼痛开始反复。但现在容不得说那种丧气话。
许许多多的缘依次浮现出来。
「是哪根呢……」
「那可是结缘者之间的缘,当然强韧无比,兴许上面还有装饰。就找最粗最华丽的那根就对了」
我进一步凝目而视。我向缘之线之间的空间聚焦,寻找尚没有看到的东西,尝试探寻空间深层,尝试去发觉隐藏得更深更深的东西。
随后,从大量的缘中浮现出一根明显不同的缘。
很粗。
像麻绳一样粗。
那根粗绳之上还装饰着金光闪闪的锁头、五彩斑斓的宝石以及争奇斗艳的玫瑰。
「就是它……」
「看到了吗,裕加理」
「我循着找过去。罗兰你跟在我身后!」
罗兰神色不安地点点头。
我们循着这条光辉灿烂的缘之绳而去。
∫
(好痛……)
已经十几次停下里揉眼睛了。眼睛里面痛得就像在燃烧,泪水哗啦哗啦不住地往下掉。
「是,这边」
「裕加理,你痛不痛」
罗兰担心地把手放在我背上。
等眼泪不流了,我再次凝目而视。
「没事」
话刚出口,脑子就嗡嗡作痛。意识被头痛吸引后,缘之绳变得模糊。我要集中精神,我必须集中精神。
我分开前面的人群,罗兰的缘之绳一直顺着参道的石阶向上眼神。这根缘之绳粗壮华丽,明明无比容易发现,却被庆典中过剩的人群所淹没。我向掉落在数百只脚之间那唯一的一根缘之绳继续聚焦。
「(你的眼睛也到极限了啊……)」肩上的兔子先生呢喃道「(要速战速决)」
「没事的……还能再坚持一会儿……」
油汗顺着下巴往下滴。因为今天很热,因为现在是夏天,这没办法……我这样欺骗着自己,硬着头皮告诉自己「不难受不难受」,继续顺着台阶往上走。
突然,绳子转了九十度。
绳子离开参道石阶,向裸土方向延伸。我抬头看向前方,看到一个用铁管与塑料布搭起来的帐篷。那里好像是庆典运营方之类的帐篷。
然后,我听到有声音从哪里远远传来。
有小孩子正在哭泣。
「就在那里!」
我大喊着飞奔而去,罗兰也紧跟在后。
到了帐篷后,那边有似是经营者的大叔和三个小孩。低龄的女生正嚎啕大哭,两个大点的男生正在安慰她。
「(是他们,就是他们)」
「啊!刚才的兔子!」
浑身番茄酱的男孩指向兔子先生。这下没错了。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兔子」
我蹲下来,把视线放低,对大点的两个男生问
「你们是不是把另一只毛茸茸的兔子带走了?那只现在……」
「他逃掉了……」
男孩子指向斜上方。
那是参道上方,登上石阶后的院地内。
「他往那边跑了。那个,对不起……大哥哥的兔子被我们……」
「嗯,没事,我们马上找到他」
我们再次拔腿就跑,一秒钟都不能浪费。
正如孩子们所说,顺着石阶继续往上爬就看到了缘之绳。
「老爷子……」
罗兰把埃菲尔铁塔的模型紧紧一捏。
∫
天空变成深深的紫色,神社的院地很黑。
庆典的摊店只到石阶下面位置,院地中只有为参拜人员提供的少量灯光。而这灯光也仅限于有石阶的地方,走出这路一步便是黑漆漆的树林。
在空无一人的参道上,我更加用力地凝目而视。越黑就越难看清缘。罗兰和尤利西斯之间的缘并未显兆,哪怕再粗也会消融于黑暗之中。
缘在中途偏离石阶,向碎石路延伸。
「这、边……」
刚说完,缘便消失了。视野再次变得模糊,看不到了。我凝目而视。
「唔」
结果直接捂着眼睛蹲了下去。
好痛。怎么回事啊,太痛了!
「裕加理!」
罗兰撑住我肩膀。兔子先生跳了下去。
「到极限了」
「还可以,我还可以的」
「白痴,你就算逞强,眼睛也不行了。一旦超越极限就会有段时间看不到。你大概两三天都看不到吧」
「怎么会这样」我想要睁开眼睛,但剧痛又让眼睛闭上。只是微微睁开,眼泪都止不住地往下掉。
「兔子先生,兔子先生你还是看不到吗」
「老夫眼睛的里的异物还没有完全排除掉……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要是搞错就功亏一篑了」
所以——兔子先生说道。
他把脸转了过去。
注视罗兰的蓝眼睛。
「你来看」
「……我?」
「没错。你不是结缘使者吗」
「可是,我还,看不到缘啊……」
「是的,你还看不到缘。你看到的缘顶多像烟一样,连是粗是细都无法分辨。让你从无数的缘中分辨出特定的一段,你现在还办不到」
「那果然还是不行啊!」
「但是」
兔子先生只把一只耳朵竖了起来。
「这段缘,唯独这段缘,你也应该能够看到。其他的缘你或许看不到,但唯独将你和毛兔子之间连在一起的这段缘,你一定能看到。因为,将你们连在一起的缘比任何纽带都更加强韧。因为,你们是结缘的搭档」
兔子先生跳上罗兰的肩膀。
「转动脑袋,看你背后」
罗兰照做,转过头去,向自己背后伸出的,自己的缘应该所在的地方注视。
「凝目而视」
「白兔子」
「听好,看缘不是用能力力量,不是用技巧小聪明,而是用心。快用心」
用心去想毛兔子——兔子先生说道。
「老爷子」
罗兰呼唤尤利西斯。
他的眼中注入力量。
罗兰凝目而视。
「老爷子……!」
我无法看到他的视野。
他的眼中所呈现的怎样的景色,我并不清楚。
但此时,我看到了。
罗兰的蓝眼睛,大大地、圆圆地,渐渐张开了。
「就是它吗……?」
罗兰的蓝眼睛。
毫无疑问,发现了什么东西。
「这就是……缘?」
「看到了吗?循着去找!」
「老爷子!」
罗兰飞奔而去。我也站了起来,从后面追赶上去。
他冲出砂石路的尽头,走在素土地上,绕过神社的殿堂,转过杉树之间,来到院地的背侧。在黑漆漆的杉树林深处,伫立着一座似是仓库的破烂小屋。罗兰跑向那座小屋。
小屋背面露出长长的棕色的毛。
「老爷子!」
罗兰跑了过去,抱起毛球。精疲力竭瘫软着的尤利西斯,全身颤抖着渐渐动起来,恢复了意识。
「少爷」
「老爷子!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哈哈哈,少爷。区区儿童的绞技岂能让吾尤利西斯屈服。哎呀……这……噢噢,这不是埃菲尔铁塔吗」
「没错,是埃菲尔铁塔。是我扔环赢来的。老爷子,我把它送给你」
「真不愧是少爷,连街头游戏也是大师级。啊啊……多么美妙的造型啊。果然埃菲尔铁塔是吾等巴黎的骄傲……」
「您说的对,下次我们再登上去吧」
尤利西斯的声音里,已经没了气力,光维持苏醒看上去都很痛苦。
「那么少爷……您究竟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罗兰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抓住了某样东西。然后,他将那东西递到尤利西斯面前。我现在无法看到那是什么东西。
但是,他抓到东西一定是……
「少爷……!」
「我能看到啦。我能看到缘啦,老爷子」
「啊啊,啊啊,吾……吾一直相信……从心底里相信,吾一定能盼到这天到来」
「但是,对不起……老爷子你给我最后的修行,断缘还……」
「这个,你看得见吗?」
兔子先生从旁伸出手,好像拿着什么东西。那个东西我同样看不见。
「我能看到」
可是,罗兰似乎能够看到它。
「已经开绽了……」
「这就是尘世之缘。毛兔子的尘世之缘,就快断掉了」
兔子先生缓缓张开耳朵。
「老夫的耳朵借你」
「白兔子」
「你来剪」
罗兰注视尤利西斯的脸。
尤利西斯也看着罗兰的眼睛。
然后,尤利西斯轻轻地点点头。
「有劳您了」
罗兰也对他点点头。他将手放在兔子先生的耳朵根部。
然后,他轻轻施力。
兔子先生的耳朵像剪刀一样合拢。
这一刻。
从见到的地方突然有空茫扩散开来。炫目的光照亮周围,神社的杉木林仿佛旭日初升般被逐渐照亮。
然后,我的视野之中浮现出熟悉的缘。那是缘之线。眼睛的疼痛顿时消失,我又能看到缘了。
那缘之线已经分成两段。
被分断的切口化作小小的光粒,一点一点消散在空气中。
线淡淡地发着光。
其中一头连着的尤利西斯也被淡淡的光芒所包裹。
「少爷」
「老爷子,什么事」
「吾不肖尤利西斯,最后再告诉少爷一个好消息吧」
缘之线,缓缓消散。
「少爷得上天垂爱,生来便有格外宝贵的缘连接着。那缘非常珍惜,凭那边的裕加理阁下和白兔子的水平连个线头恐怕都看不到。但是,吾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喔。那是最最美丽的缘。少爷,有冥冥的缘将您与这个世上最美妙的东西连在一起」
「那是什么?」
罗兰微笑着问道。
尤利西斯也微笑着,答道
「那就是“幸福”」
缘之线逐渐散开。
「少爷」
光粒将二人包围。
「收获幸福吧」
淡淡的光扩散开来。
在罗兰手中。
尤利西斯如幻影般消散了。
∫
蝉鸣肆无忌惮地回荡着。
自治会室里禁止使用心里安慰之外的温度计,我在这里满怀怨恨地看着手中的字条。字条上写着七门课的名称,另外还有一个「补」字。
七门挂科补考。
理由我都懂,我完全懂。因为我在为考前复习而准备休息时段没有去看历年考题,而是一直在看缘。缘既不会告诉我考题倾向,也不会告诉我要背的单词。缘这玩意到底多没用啊。
「你在想缘的坏事吧」
桌上的兔子先生优雅地放下冰咖啡,说道。他嘴周围的毛染成了黑色。
「要不是盯着缘,我就只用挂两科了」
「到头来还不是要补考」
「话是这么说啦」
「两科还是七科又没多大差别。什么时候补考」
「临近下学期开学的时候」
我看了看日历。
现在七月底,后面将迎来直到十月一日,满满两个月的漫长暑假。我身为日本平均水平的大学生,很想了无牵挂痛痛快快地享受暑假,但一想到九月底还有补考在等着我,我就无法彻底放松下来。
「快到时候再学就行了,也就是说,你暑假的大半时间都空着没事」
「你话里有话」
「夏天可以尽情地挥霍时间去结缘了」
「不要,打死也不要」
我奋力摇头,有种想抱着哆啦A梦痛哭的心情。但按照情景,哆啦A梦多半应该是兔子先生了,而兔子先生却又是纯粹的敌人。
「兔子先生,我们可是有言在先啊。五月的时候不是说好我再结一段缘就把我断掉的缘重新结好吗?」
「可你最后不是一段缘也没结吗?」
「唔」
「放了老夫三个月鸽子,约定早失效了。你还是等兆自然显现吧」
「怎么能这样」
我被推落绝望的深渊。此时我终于明白,兔子先生根本就不能指望。一旦跟这只动物打交道,只会被单方面一直榨取下去,最后心力交瘁休学回老家变成家里蹲。我之所以如此悲惨,就是因为一直对兔子先生会为我结缘这件事抱有幻想,而我丧失正常判断力不正是最好的证据吗。
啊,上帝啊,我不要兔子先生,请再派一位结缘者到我身边吧。
「刚才喊我?」
自治会室背后的窗户打开了。
一对碧眼扫过我和兔子先生。
「上帝啊,我不要这位」
「听不懂你说什么,但我知道一定被侮辱了」
罗兰·德·黎塞留小少爷擅自从窗户入侵到屋内。
到头来,罗兰在那之后依旧没有回法国,继续留在了日本。他的生活方式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在珠大附属高中就读,放了学就来自治会室玩,和西院学姐一起在背后的花坛里照料向日葵田。
罗兰一如既往地充满活力,也还是老样子心高气傲。
哎,这也算是个大优点吧。
「你为什么不回国」
「裕加理,你真的很没礼貌啊」
罗兰在上星期擅自搬进来的王座上坐下,翘起腿。
「我受了你的照顾,是为了聊以报答这份恩情才特意留下的。你瞧,我也已经能看到缘了,说不定我还比你更厉害呢。就让我来教你看缘的诀窍吧」
我心情变得很不开心。
以那个夜晚为分水岭,罗兰的缘会天赋开花结果。据兔子先生鉴定,他跟我差不多,也就是大概能看到五成。不过那天看到的“尘世之缘”,之后好像就不再能够看到了。
「另外裕加理,你的缘断掉了是吧?」
「是啊……」
罗兰从椅子上战起来,绕到我背后凝视。
「让我看看」
「就是这个」
兔子先生拈起我断掉的缘,交给罗兰。罗兰接过线头
「咦,刚才发光了?」
「诶?」
我惊讶地转过头去,但位置在自己背上,脑袋不能完全转过去。
「诶诶?显兆了?真的?没骗我?」
「是我弄错了」
「过分了」
「好咧」
罗兰把人家的缘随手一甩,说
「这段缘就由我来重新结好吧。在找到对方之前,我先留在这里吧」
「咦,这……究竟是哪样……?」
这个提议让我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伤,甚是迷茫。
交给兔子先生确实不靠谱,但交给罗兰的话……总觉得只有一种要在其他方向上搞出大事的预感。
「你就当傍上大腿了。因为本少爷乃是出身法国的稀世结缘巨匠,老爷子最后的嫡传弟子」
罗兰说着,笑了起来。
我仿佛听到他肩上传来「哈哈哈」的笑声。
尽管那声音立刻便消失了,但那失礼的笑声让我感到十分可靠,我也想要试着稍稍相信他了。
就对漂洋过海远道而来,满世界奔波结缘的你小子,信上一回。
「呵呵,这也是——」
罗兰高傲地微微一笑,轻声说
「冥冥的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