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野扇会怎样阐述「路」呢?我没听过她这个忍野咩咩的侄女聊过「路」。她只聊过十字路口、聊过红绿灯,却闭口不聊「路」本身。不对,或许曾经在天南地北的闲聊提过,我却不记得了。她说过的话很神奇地不会留在记忆里。不只是说过的话,她的行动、她的身影,她的一切都很难留在记忆里。
如同风一样风化。
如同传闻只传七十五天,和她相关的事物会逐渐消失,如同没发生过。
不过,如果不是路、不是道路,而是道路工程,我就记得她聊过。虽然不是最近聊到,我却清楚记得这件事。
「阿良良木学长。虽然会变成政治性的话题,不过在现今的社会,路这种东西是用来铺设、修理、构筑……产生雇用需求推动经济的一种装置对吧?」
她──忍野扇──小扇是这么说的。
语气如同看透一切,令我想起她失去音讯的那个叔叔。语气达观到不像是后辈,不像是高中生。
不对,从参透一切的感觉来说,她的看透方式和忍野不一样。
但她想维持善恶、正负、光暗平衡的态度,身为维护平衡的使者而保持中立的态度,和忍野一模一样。
「不是用来走的地方,也不是用来跑的地方,存在的意义在于建造的过程对吧?在现代,开拓道路的目的就是开拓本身。如同为了活下去而活。」小扇说。「即使是没人会走的路,或是怎样的路,光是在没路的地方铺路,这种行为就具备意义。」
铺设没人走的路。
铺设没人用的路。
而且要是萧条、要是损毁,无论多少次都可以重铺,可以一直修缮。出现裂痕就填补裂痕、出现脏污就清洗脏污,使得路一直维持路的功能。
「阿良良木学长认为呢?阿良良木学长认为铺设没人走的路没意义吗?」
对于没人走的路来说,铺设没人走的路没意义吗?
「阿良良木学长,您或许会这么认为呢。因为依照叔叔的说法,您倾向于在事物之中寻找过多的意义。但我不是说『没意义』喔,是说『意义不同』。」
意义不同。
这里的「不同」是「相异」的意思?还是「错误」的意思?我难以判断,所以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改为询问小扇。
那么,你认为呢?
铺设没人走的路,究竟有没有意义?
她──忍野扇露出甜美的微笑,愉快回答我这个问题。
不过很抱歉,她的回答完全没留在我的记忆里。
002
「完全入冬了耶。到了这种程度,什么时候下雪都不奇怪。虽然大家说什么地球暖化,不过到头来,冬天还是一样冷,不会四季如夏耶。您认为呢?」
「哎,要说冷确实很冷……这部分我不懂。不过就我看气象报告,应该不是一样冷吧?冬天的平均气温也升高了。因为夏天变得更热,所以即使冬天气温没变得很低,以相对温度来说,身体一样会觉得冷吧?」
「原来如此,阿良良木学长果然聪明呢,不愧是我叔叔另眼相看的人。」
「老实说,你叔叔没有对我另眼相看……」
「哈哈。这么说来,日文的『另眼相看』好像是围棋的用语?记得是先下一子的意思……不过这完全是承认自己阶级不如对方的行为吧?以将棋来说,就像是要求对方拿掉一个棋子再对战……叔叔就算再怎么认同阿良良木学长,终究不认为阶级不如您吧?」
「…………」
我居住的城镇有一座山,山顶有一座神社。虽说是山,却是没人爬的小山;虽说是神社,也是无人参拜的废弃神社……
即使如此,山依然是山,神社依然是神社。
十一月一日,清晨。
在上学的数小时前,我和小扇一起爬这座山,前往山顶的神社。
上次爬这座山是什么时候的事?
记得是和忍一起爬的?
上上次则是……和神原与千石,三人一起爬的。
小扇看起来体力不算好,却意外地健步如飞,像是在带领我般走在前方。现在吸血鬼之力逐渐薄弱的我,甚至快要被她扔在后头。
「要是叔叔说他对阿良良木学长另刀相剐,叔叔与阿良良木学长的阶级都会下降吧。」
「……慢著,小扇,我或忍野的阶级下降都不重要……但是差不多可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我和你现在会像这样在山上健行?」
「阿良良木学长,您真是的,我不是说明过了吗?」
「……?」
有吗?
这么说来,她好像说明过……不对,就算我最近逐渐被公认是对女生百依百顺的角色,也很难想像我没问任何原因,没听任何原因,就这么听话被带到毫无人影的山上。
肯定听她说过某个原因吧,只是我不小心忘了。
唔,是我太专注用功准备考试吗?明明终于习惯如何背年表,要是日常生活的记忆因而变差,可不是本末倒置这么简单。
但是无论如何,既然她表示已经说明过,我现在也不方便再问一次。她是我刚认识的学妹,我身为学长还是想顾点面子,她是忍野侄女的话更不用说。
…………
咦?
到头来,我是怎么认识她的?
「抱歉,小扇……我是在哪里怎么认识你的?」
如果是基于面子问题,我问学妹这种更基本的问题或许更丢脸吧,但我忍不住问了。
「哈哈,阿良良木学长真是有精神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啊?」
小扇没停下爬山的双腿这么说。仔细一看,明明是走山路,但她脚上穿的甚至不是球鞋。即使事先知道要爬山,依然如此缺乏准备。
或许对于小扇来说,这种程度的山路不算爬山。
虽然看起来不像,但她是登山少女吗?
这条路其实很不好走啊……
「是神原学姊介绍我认识阿良良木学长的。您忘了吗?」
「……是吗?啊啊,听你这么说,好像是这样吧。那个……记得你是篮球社的一年级新生之类吗?」
「阿良良木学长老是在问问题耶,这么在意我的事吗?我是和运动无缘的读书人喔。」
「为什么明明是读书人……看起来却很会爬山?」
「因为山是神的居所。对于小女子不才来说,就像是主场。」
她讲得莫名其妙。
虽然听不太懂,却不知为何具备说服力,具备不明的说服力,所以我实在难以追究。这方面不愧是那个忍野──那个专家的侄女。
我默默听她说明。
聆听走在前面的她说明。
「因为光是山本身就像是怪异了,总归来说,是我专精的领域喔。我可以理解为什么想在山顶设立神社。不过北白蛇神社和这座山完全无关。因为硬是将无关的东西搭在一起,才会造成龃龉……」
「龃龉?」
「啊啊,请左耳进右耳出吧。因为没有其他更适合的词,所以我才用龃龉来形容,但其实不到龃龉的程度喔。这只是初期设定出错,原本想重来多少次都没问题的。」
「你的意思是说,某人以前在这座山上盖神社是错的?」
「我的意思是说『就算错了也没关系』。这是假设,是打样。举例来说,阿良良木学长想和女友上同一所大学,所以现在每天拚命准备考试,但如果您现在和战场原学姊分手怎么办?会放弃准备考试吗?」
「这种举例真讨厌……」
虽然用词很有礼貌,内容却毫无客气或体贴可言,确实令人觉得是神原的学妹。
我板起脸,但小扇不予理会,应该说连头也不回。
「应该不会放弃吧?」她说。「或许可以改考别所大学,不过持续准备考试好几个月至今,您不会任其完全化为乌有,应该说做不到吧?即使契机是错的,也无法否定过程吧?我有说错吗?」
「不准说我和战场原交往是错的。小扇,适可而止吧。」
「我没办法适可而止喔,因为我生性脚踏实地,如您所见。没有啦,虽然这么说,但要是害阿良良木学长不高兴,我会道歉。不过这始终是假设,我相信阿良良木学长不会因为这种假设的话题不高兴。」
「…………」
哎,要是对假设斤斤计较,我身为学长确实有点小家子气。
到头来,小扇举这个例子应该是想让我知道,在看待事情的时候,最初的目的并非一切。顺著她举的例子来说,我确实将主要目的设为「和战场原上同一所大学」,以此为基准开始准备考试,但如今这并非一切。
假设,真的只是「假设」,即使今后和战场原分手,但我已经察觉读书的乐趣,所以应该不会抛弃这份乐趣。
这或许也是不希望至今的努力白费而将错就错,但绝对不只如此。
「我说啊,小扇……」
「什么事?学长果然生气了?伤脑筋呢,我不是想惹您生气,反倒是出自一片好心才这么说。」
「不,就说了,我没生气……但你说『出自一片好心』是怎样?那个……原本不是在讨论我考大学,是讨论山与神社吧?是讨论这座山以及山顶的神社吧?你说初期的设定出错……」
「嗯,是的。」小扇说。「坏心眼的人才会挑剔说这是出错。即使出错,这件事也已经历史久远到堪称超过追溯期了。不过按照世间的趋势,重大犯罪的追溯期似乎会被撤除吧。」
小扇至此终于停下带头的脚步,转身面向我。
「我是来修理这个错误。」
她这么说。
这似乎就是她这次爬这座山的原因。对了,这么说来,我好像早就听过这个原因。
好像曾经听得更详细。
正因为接受这个理由,我才会像这样挤出K书的空档陪她爬山。
仔细一看,小扇之所以停下脚步,并不是要转身面向我,等待速度变慢的我跟上,单纯只是抵达目的地了。
她身后是即将毁坏的鸟居。
那么,鸟居后方应该是那条别说香客,连神都不会行走的参拜道路,尽头则是已经崩塌的神社吧。
「…………」
虽然完全不是新年参拜的季节,不过总之我们登山完毕,抵达有某种龃龉的神社──北白蛇神社。
003
关于北白蛇神社,大概需要若干说明吧。如同至今多多少少提到,我和这里结下一段奇缘,但即使除去这一点,在最近……具体来说是春假之后,这里成为城镇的热门景点。
春假之后。
也就是忍野忍──吸血鬼前来之后。
忍造访这座城镇,是距今约半年前的事。传说的吸血鬼,美丽到连背脊都冻结的吸血鬼来访。铁血、热血、冷血的吸血鬼访日。这是重大事件。
不,这对我来说不是重大事件,也不是说「吸血鬼实际存在」是重大事件。我的意思是对于「业界」来说,这么强大的怪异光是「采取行动」就是大新闻。
以台风为例或许比较好懂。
台风的种类、路线、速度与规模,总是在时间有限的新闻报导占一席之地。关于气象的情报或现象这么多,但是有其他「天候」和台风一样详细编号并且命名吗?
就是这么回事。
忍野忍──前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的旅行,真要说的话是一种灾害。
正因如此,忍野才会出动,并且致力于灾后重建。忍野基本上以搜集怪异奇谭维生,在这座城镇也是四处搜集鬼故事、都市传说或街谈巷说的邋遢专家,但他也会做其他的工作。
应该说,关于这方面的工作,我也曾经直接帮忙。因为我是吸血鬼骚动的当事人,而且这么做是为了还债。
传说的吸血鬼出现,导致灵力失常。为了让这座失常到不能再失常的城镇回复为正常状态,忍野要我帮忙矫正灵力乱流的中心点。
与其说是中心点,我听他说明之后,觉得或许该叫作爆炸点。
地点就是这里,北白蛇神社。
有人将「都市之肺」形容为「都市的气袋」,套用这种说法,这里大概是偏远城镇的气袋吧。包括灵力乱流,以及还没成为怪异却可能成为怪异材料的「脏东西」集合、堆放的场所。
聚集地。
吸血鬼经过之后寸草不生、寸草不留──忍当时展露的强横威力令人不禁这么认为,但如果什么都不留还算好,她却留下这种副产物、这种后遗症,确实造成困扰。
虽然只有短短两周,但我同样当过吸血鬼,并且落得凄惨的下场。基于这样的立场与心境,我实在不方便这么说,不过我可以理解那些专精对付吸血鬼的专家们,为什么会摩拳擦掌,为了除掉忍不惜逾矩。
实际上,聚集在这座神社的「脏东西」,害得我妹妹的朋友──千石抚子吃尽苦头。换个方式来说,害抚子受苦的那个骗徒,或许是吸血鬼骚动引来的「脏东西」。总之,这是基于我个人恩怨的想法。
无论如何,依照事情的演变,并且依照时间与场合,即使以这座北白蛇神社为中心爆发妖怪大战争也不奇怪。
妖怪大战争。
听起来很假,却令人笑不出来。忍野将防范战争于未然的任务完全扔给我这种平凡高中生,他的做法也挺危险的。不过,如果他没让我做这么重要的工作,我欠他的五百万圆债务或许不可能还清吧。
换言之,这是价值五百万圆的工作。
「因为神社荒芜毁灭,再也没有神住在里面,成为空荡荡的场所,才成为『脏东西』的避风港吗?」
我环视久违造访的废弃神社周边,心怀感慨地说。我心怀感慨不是因为怀念神社,而是回想起忍野。或许是因为和忍野的侄女一起过来,所以轻易就会想起那个家伙吧。
「避风港吗?哈哈!」
小扇笑了。快活地笑。
和废弃神社的气氛完全不符的假笑。
「哎,任何人活在世间,都需要某个避风港吧……」
「不,我现在不是在讲人,是讲『脏东西』。」
「人不也是『脏东西』的一种吗?」
「…………」
她大概是说骗徒那种人吧?
既然小扇是忍野的侄女,大概也认识那个骗徒吧,那么要不要提一下?我内心瞬间想这么做,但如果她不认识,我就非得特地说明那个骗徒小子,即使她认识,要是因而莫名聊开了,就另一方面来说也会令我不悦。
小扇主动提及就算了,总之我不要提到骗徒的话题吧。我如此心想,将涌到喉头的话语吞回去。
不过,我想起那个家伙说过的话。
想让某种事物在某处流传、感染,必须先让这个地方变成中空,而且这种中空状况,是可以「人为造成」的。
「…………」
忍造访这里,所向披靡。
城镇变成中空之后,各种「脏东西」像是寻求食物般聚集过来,集合在内部也空无一物的这座神社。
而且依照我的推测(即使称不上推测),正因为这座神社已经毁灭,神已经不在这里,才会成为「内部空无一物」的状态。如果我的推测没错,那么……
「……神去哪里了?」
「嗯?阿良良木学长,您说什么?」
「没事……」
我想到的是目前由我保管的一张符咒。与其说保管,应该说只是某人硬塞给我的东西。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连忍都没辙的东西,我又能怎么处理?既然是符咒,找个地方供奉就好吗?
可以的话,我不想留在身边。
「话说回来,阿良良木学长,『香客』这种说法很奇怪吧?来神社的人们是客人吗?」
「嗯?啊啊……哎,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也想不到其他更适合的形容方式了。所以小扇,你说要修正龃龉,具体来说要做什么?你说初期设定出错,意思是建立在这座山上的神社不适合蛇神吗……?」
「形容成适不适合,听起来感觉像是衣服穿起来搭不搭……」
小扇明明是专家的侄女,却似乎毫不在意地走在参拜道路正中央。参拜道路的正中央是神走的路,一般人不能走。明明连我这个外行人都知道这件事……不过既然神已经不在,这条路或许已经不算路了。
小扇行经空荡荡(不是比喻,是真的什么都没有)的洗手区抵达神社,然后仰望。
「嗯……」她轻声说。「这下子麻烦了呢……我想回家了。不过前提是我有家可回。」
「啊?你家不是忍野家吗?」
「没有啦,是忍野家没错。这看起来……感觉真的是勉强维持平衡呢。叔叔居然任凭这种东西变成这样就离开……是这个吗?」
小扇指著贴在神社的符咒。将那张符咒贴在那里的就是我。
我依照忍野的吩咐,和神原一起来到这间神社贴这张符咒。我不清楚这张符咒在灵力方面的功效,几乎没任何知识就贴上去,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可能会遭报应,不过这张符咒,必须是我与神原这种虽然深陷这边世界却没有知识,没成为专家的超级外行人才能贴。
忍野也不是只为了让我还债,不是只基于善意,就介绍登山一次赚五百万圆的超高薪工作给我。
某人目前托付我保管的符咒,大概也具备类似的意义吧。不过与其说是以债务形式交给我保管,不如说符咒本身就是不良债权……
「嗯,忍野要我来这里贴的就是这个。」
我回答小扇的问题。
回想起来,记得那是六月的事,所以是四个月以上的往事。虽然绝对没有怀念可言,不过多亏忍野给我那份工作,我才能和千石抚子这个老朋友重逢,所以真要说感触良多也没错。
如果没有那次的偶然重逢,我现在肯定不会和千石玩在一起吧。想到这里就觉得人的缘分好神奇。
不对,不只千石,包括羽川、战场原、八九寺与神原都一样……
还有忍。
吸血鬼也一样。
「总之,虽然有危险,不过这个事件姑且维持在平衡状态呢。毕竟境内的气氛也舒畅了。」
「舒畅啊……」
「是的。即使只是暂时,但我甚至很难把这里当成『脏东西』的聚集处。」
「…………」
如果现在这座废弃神社的境内很「舒畅」,那我大致知道原因。那当然,因为我与忍在暑假的最后一天,让这里变得「舒畅」了。
这件事我还没告诉小扇吗?
「这样看来,如果维持现状,接下来一百年都没问题吧。就当成灵力适度分散了吧。不过我今天来到这里,始终是为了另一件事……」
小扇一边说,一边采取难以置信的行动。真的是没有议论余地的奇特行径。她突然爬上这间长年没整修的破烂神社。
「呃……你在做什么,小扇?」
我其实想以「你在做什么?小扇!」这样的语气大喊,不过人在这种紧急状况喊不出声音。该怎么说,我就这么正常发问了。
小扇如同野生动物,转眼就爬到神社屋顶,不知道她刚才强调自己是读书人究竟是真的还是玩笑话。
如同猴子,也如同猫。
即使有空询问,也来不及阻止。她没穿攀爬用的鞋子,也没穿方便行动的衣服,真了不起。
不过就算爬上去,看起来也不甚安全。因为神社经年累月已经破烂不堪,感觉强风一吹就会倒塌。
光是屋顶增加一个人的重量就可能扁掉。如果那是电梯肯定会发出警报声。
不过,正因为破烂成这样,所以攀登时可以用来使力的凹凸很多,小扇才能像那样如同爬竿轻易登顶吧……
「阿良良木学长,怎么了?请跟我上来啦。」
「不,那个,我今天穿裙子,所以……」
怎么可能。
即使是我,也不会对学妹这么听话,豁出去跟著采取这种行动。
「而且我不擅长爬竿。」
「哎呀哎呀,被称为『直江津高中升龙』的阿良良木学长,居然讲这种丢脸的话?」
「没人用这种像是升龙拳的名号叫我。」
「这么说来,学长知道吗?快打旋风使用升龙拳的主角名字是『隆』。」
「是吗?不是『龙』?」
「嗯。另一个主角叫作『拳』。哎,这是以前的设定,现在可能换了。说到设定,阿良良木学长……」
屋顶的小扇没看著我,而是从那个高度眺望整座城镇(但我不确定从那个高度是否能将我居住的城镇尽收眼底)对我说。
「接下来不是龙,是蛇的话题。可以吗?」
「啊啊……关于你现在踩在脚下的蛇神吗?」
「蛇神具备代表性,不过用不著尊称为神,蛇经常被视为神圣的生物,您知道这股风潮怎么诞生的吗?」
「将蛇视为神圣的生物……」
嗯。
蛇虽然可怕,不过「蛇神」的形象确实不突兀。只是我没深入思考过原因。
「又不是牛或马这种有助于人类生活的动物,和人类也不算亲近。若要说是爬虫类,应该也有其他候补。学长觉得为什么?」
「问我为什么……」
「请想想十二生肖吧。依序是鼠、牛、虎、兔、龙、蛇……不过仔细想想,是不是不太对?蛇在龙之后上台,这样很难表现吧?顶多只能说『这真的是龙头蛇尾』博观众一笑。」
「我觉得十二生肖并不是用来博观众一笑的舞台……」
我抬头说。
这个角度出乎意料难交谈。学妹从高处俯视,至少不会愉快到令我雀跃。
「我不懂。为什么?有什么由来吗?像是关于蛇的神话……」
「不,关于蛇的神话当然有,多到可以堆成一座山,但我在这里问的是蛇为什么可以成为神话的主角。」
她说的「在这里问」应该是在神社上面问吧。我开始思索,应该说开始搜寻记忆。如果是这方面的话题,我就算已经听羽川或忍野说过也不奇怪。
「记得……对了。因为蛇象徵著不死或复活吧?」
「喔,突然就讲出正确答案?」
小扇点头回应。
不过她点头的时候没看著我,所以我难以判断她是真的点头,还是纯粹换个角度欣赏风景。
「了不起,考生就是不一样。」
「不过……就算你称赞了不起,大学考试也不考这种知识。」
「蛇经由脱皮而成长,而且没有手脚,外型没有凹凸,所以脱皮之后的皮是以简单易懂,说穿了就是以直截了当的形态残留下来。考虑到蛇这种生物本身的隐密性,脱皮之后的皮甚至可能比蛇本身还显眼。」
「…………」
「总之,在生物学不像现在发达的时代,要是观察蛇脱皮的样子,不免会让人将蛇视为神圣的生物呢。」
不死、复活。
以及神圣吗……
「可是小扇,那是……」
「嗯,是的。脱皮是蛇的生理现象,和不死的特性无关。此外,虽然蛇给人的形象是生命力很强,实际上却没那么强。」
「如同鬣狗的形象?」
「说得也是,嗯。所以刚开始会造成误会。不过就算这么说,蛇拥有的神圣形象,事到如今在现实层面也不可能去除吧?」
「…………」
「在现代的日本社会,基本上没人不知道蛇会脱皮,因为生物课就会教。即使如此,大家内心某处依然留著对蛇的敬畏之意,轻易就接受『蛇神』这种词,丝毫不觉得突兀。」
初期设定出错。
不对,不是出错,只是时代不同罢了。
「阿良良木学长,怎么了?您觉得以科学解析信仰很不识趣?觉得我说得很俗气?不过翻开历史,因为信仰根据不充分,使得许多人在不讲理、没道理的状况下受罚或遭到处刑的例子,多到可以堆成一座山喔。」
「……又可以堆成一座山?」
「也就是说,该切除的话就应该理性切除。不用担心,正如刚才所说,再怎么不识趣地进行解析,一度产生的信心不会因为逻辑或理论而消失。」
「…………」
这种事我上个月就听过了。
是关于妹妹的事。
茶道社室出现的幽灵,「第八人」茶道社员的存在,我妹以逻辑否定,从头到尾彻底否定。以那个妹妹的作风,应该是毫不客气否定到令人质疑「你做到这种程度?」的程度。
但是,这么做没意义。
无论她怎么说,其他的茶道社社员也一直相信「第八人」的存在。如果只限于那个场合,反倒是月火特异独行。
「沙丁鱼头都能当成信仰,蛇皮也能当成信仰。总之,就是这么回事喔,阿良良木学长。以数千年、数万年为单位植入身体的本能,没办法以区区数百年的科学根据推翻。重视心理更胜于真理,这就是人类,这就是人类社会。」
「……不过,这种东西也总有一天会改变吧……?只要累积数百年、数千年的科学根据,人类将会重视真理更胜于心理吗?」
「会吧。迟早的事。不过重视真理更胜于心理的人,今后是否可以继续称为人类,我打从心底抱持疑问就是了。」
小扇说。
关于这方面,我也抱持相同的想法。
或者说,抱持相同的心理。
「总之,今后的事情今后再想,我等阿良良木学长死掉之后再想。」
小扇面不改色讲得好像她会比具备吸血鬼特性的我长寿许多,切换话题。
「现在的问题是要为这间神社收拾善后。为这间一千多年前就供奉一千多岁蛇神的北白蛇神社收拾善后。也可以说是为叔叔收拾善后吧。」
「什么意思?既然已经不是堆积脏东西的状态,不就已经解决了吗?」
我与神原完成「跑腿任务」之后,这件事本身肯定已经结束。
「没结束。反倒刚开始。」
「慢著,就算你事到如今讲这种常见的台词……」
第一个讲这句台词的人是谁?
和「我们的冒险从现在开始」并列为最想知道出处的台词。
「不,真的没结束喔。因为叔叔使用的是柔道的受身手法。只有防御,没有攻击。」
「这……忍野确实不是主动攻击的类型啦。」
「讲得简单一点,名为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的台风袭击这座城镇时,叔叔成功为这个事件收拾善后。这确实防范妖怪大战争于未然,叔叔身为怪异专家立下了功劳,不对,是大功劳。可是今后呢?我觉得这是叔叔天真的一面……要是今后又有刃下心等级的怪异来访,叔叔没做好预防措施吧?」
「…………」
将那张符咒托付我保管的人物,也说过类似的话。应该说那个人是讲完这番话之后,才将那张符咒托付我保管。
可是……
「我认为在确保当前安全之后,接下来应该处理聚集地本身。因为只要没有聚集地,『脏东西』就无从聚集在那里了。」
「嗯……哎,我懂。不过这已经不是独力做得到的事了吧?忍野曾经举例,可能需要雄厚的财力改建这间神社……」
「光靠财力也做不到吧。理想的状况是重建这间废弃神社,成为香客全年络绎不绝的场所……换句话说就是恢复蛇神信仰……哈哈,阿良良木学长说得确实没错,这不可能是独力做得到的事……却也不是因为不可能就放弃的事吧?」小扇说。「即使没意义,即使不可能,该矫正的还是要矫正。因为没意义,所以不矫正错误,阿良良木学长,您不觉得这是错的吗?」
「哎……每天拿题库练习却一直写错的我,面对这个问题只能回答YES。不过,事情分为做得到与做不到两种,这是现实吧?是现实的正确存在方式吧?我不认为所有人做得到任何事的世界是正确的喔。」
「我也不这么认为。这是意志的问题。是攻击性的防御,个人志气的问题。哈哈,形容成『攻击性的防御』,可能会被认为志气很低吧。那个……回到正题好吗?」
「回得去正题就回吧,我还完全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小扇,你说这间神社位于这座山是失去平衡,是初期设定出错,但这真的不是你这个女高中生能改善的事情吧?又不可能事到如今才把这间神社迁移到其他地方……」
「嗯,是的。」
小扇很乾脆地点头。
这种出其不意的反应,这种迟迟无法成为议论的感觉,不得不令我觉得她和她叔叔流著相同的血。
「阿良良木学长,若要讲历史,其实这间神社──这间北白蛇神社,昔日位于完全不同的地方喔。」
「完全不同?」
「是的,当时连名称都不一样,所以才迁移到这座山上。『黏』在我现在所站的这个山顶。」
「…………」
「我稍微详细说明原委吧,当时这座山是非常高阶的灵山,所以这间神社才搬到这里,想要沾光达到有求必应的效果。」
「你说的迁移……那个,就是分社那样的形式吗?」
「不,不是分社,是主社直接搬过来。」
「……可以这样?不,我不清楚神社的存在基准……不过这种神社或庙宇,基本上不是应该一直位于相同地点吗?」
「不尽然喔。有时候真的会因为台风来袭之类的不得已理由而迁移。哎,总之我不是想讲这个。」
「咦?你不是想讲历史吗?」
「不不不,历史一点都不重要。我只是讲到历史,并不是想讲历史。阿良良木学长,请想一想,原本位于其他地方的神社,所在地不同的前北白蛇神社……当时应该不是这个名称,不过为求方便以及易懂,就称为前北白蛇神社吧。当时的人们,也就是这间神社的相关人士们,是用什么方法把神社搬到这座山顶?」
「什么方法……总之,你说的『当时』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吧?既然这样、我不认为那时候的技术足以将整间建筑物原封不动迁移过来,应该是先拆掉建筑物再搬过来。不过赛钱箱大概可以直接搬吧……」
「是的。建造这种建筑物的时候,连一根钉子都不使用,所以要拆解也不会花太多工夫。阿良良木学长说的是瓶中船的概念吧?想将帆船装入瓶口狭小的瓶子里,正确的做法是将零件放到瓶子里组装……不过,阿良良木学长,神社和瓶中船不一样,就算拆解也不代表方便搬运啊?」
「嗯?」
「因为,我们刚才爬的山路,在当时不存在。」
小扇说完朝鸟居另一侧,我们刚才所爬的险峻山路示意。
是的,险峻的山路。即使有那条山路,要搬运木材与建材也相当不容易吧,但她说当时连那条路都没有?
「是的,没有。那条路是战后开拓出来的,是最近的事。」
「但我不认为『战后』叫作『最近』……」
「在京都,『战后』的意思似乎是庆仁之乱以后……」
「不,我觉得这是骗人的,不可能吧?」
「天晓得。姑且讲得出原因喔。也就是说,在世界大战的时候,京都和其他都市相比,遭受空袭等损害的程度比较少,所以很难以世界大战当成基准。从这个角度来想,他们的『战后』确实可能是庆仁之乱以后。」
「原来如此,有道理……」
我听到别人说「战后」,也会在一瞬间以为是「春假之后」,这或许是同样的道理吧。
「总之,这条阶梯算是最近铺设的?」
「是的。以瓶中船来形容,就是瓶颈特别长或扭曲的感觉吧?」
「在这种时候……一般都会开一条路搬运建材吧?换句话说,在那条阶梯完成之前都是使用那条路……等到方便的新阶梯完工,那条路就没人使用,最后长满草木看不见了。」
「说得也是。『开路』是制作某种东西时的必要程序。不用举丝路为例,人类史几乎等同于道路史。首先开拓的是陆路,再来是海路,然后是空路。之后大概是通往宇宙之路吧?不过阿良良木学长,这个答案也是错的。」
「咦?是错的?」
「嗯。我刚才也提到,这座山是高阶的灵山,无法进行这么大规模的工程。要将神社迁移到山顶,当然得进行最底限的工程,不过基于人情,可以的话当然得尽量避免伤害这座山吧?不只是基于人情,也是基于信仰。」
「……没开路?」
「是的。至少没有人为开路。阿良良木学长,您想想,我们刚才是走战后铺设的阶梯,不过只要拿出毅力,就算不走那条阶梯,也可以从满是树木的森林拓荒走到山顶吧?」
「…………」
很难说。
拿出毅力的话或许可行,问题在于我没这种毅力。不过,小扇这个登山少女或许做得到吧……
毕竟早期人们的毅力可不是盖的。
尤其关于建筑方面,不必利用建设机械,就能盖出难以置信的世界遗产……
我刚才说,所有人做得到任何事的世界,不一定是正确的世界,但是只要不考虑人权问题或劳动环境,人们或许算是无所不能。
不过,即使如此,在这种条件之下,要如何成功「搬迁」这间神社?
我不知道这座山昔日多么灵验,至少从建筑观点来看,这个地方的条件差到极点,要怎么把建筑物迁移到这里?
「是使用某种世间不该存在的技术吗?超自然的神奇力量,或是灵力……那就真的很灵验了。」
「不,没做这种事,纯粹是人类的智慧喔。不过就我来说,这是造成极度困扰的『搬迁』……也可以说我正是因为这样才会来到这里,来到这座城镇。真是的,什么北之白蛇啊……」
小扇这么说。
虽然表情没变,她却无故作势要踹脚下的神社。如同发生了什么讨厌的事。
004
接下来是后续,应该说是结尾。
关于北白蛇神社,小扇所说的「前北白蛇神社」迁移之谜,说来何其意外,居然是我妹妹的朋友──千石抚子解开的。
「历哥哥,这种事很简单喔。」
她说。
当天晚上,基于各种原因被扭送……更正,被带到阿良良木家保护的千石抚子这么说。
「以游戏来说就是轻松小品喔。」
「轻松小品……?」
等一吓。
无论答案为何,要将一间建筑物搬到山上,不可能简单或轻松,更不可能是什么小品。
不过,身为游戏玩家,可以将这件事视为游戏的千石,或许可以轻易得出解答。
「虽然好像没有进行铺柏油之类的大规模工程,不过听历哥哥的说明,还是有进行最底限的工程吧?」
「嗯?是啊……」
补充一下,我向千石说明这件事的时候,没提到小扇的名字。不只是名字,连小扇这个人都没提到。考量到我最近经历的各种事件,我隐约不太敢把小扇介绍给她。
不过,我无法否认有种过度提防,过于操心的感觉……
虽然这么说,但既然是关于北白蛇神社的事,我就非得告诉千石才行。因为只要是关于那间神社的事,千石就是当事人。
「那么换句话说,就是进行了最底限的工程。」
「什么意思?」
「所以说,做工程的人,让工程竣工的那些人……」
千石说。
总觉得她的讲话方式很像火怜。像月火就算了,为什么会像火怜呢……是个人影响力的差距吗?
火怜容易影响他人,月火容易受到他人影响……
「他们在山顶开拓土地,制造出建造神社的空间对吧?」
「嗯。总之,开拓土地制造空间……就是最底限的工程吧?毕竟我不认为山上自然就会出现那么空旷的土地。」
「嗯,所以,他们利用当时砍下的木材盖神社。这项工程一点都不浪费资源喔。」
千石说。
一点都不浪费,最底限的工程。
「这样的话,就不需要将木材搬到山上吧?换句话说,没必要为此开路。拓荒爬到山顶,以毅力登顶,然后住在山顶施工。」
「…………」
不,我觉得并不是一定要住在山顶……对喔。地点在山上,所以周围就有木材可以拿来盖建筑物,不需要搬运。
多得跟山一样。
不久之前,我曾经谎称火怜学武的道场,是用道场后院的树木盖的……即使当然不能一味伤害灵山,不过为了盖神社而开拓土地,再将开拓工程砍下的树木回收利用,应该算是一种地产地消,套用流行的说法就是秉持环保精神吧。
听她这么说,就觉得这个单纯的答案是唯一解答。如果小扇问的是:「如果要在山上盖新的神社,并且尽量避免伤害这座山,应该怎么做?」虽然会花一点时间,但我或许也会得出相同的答案。
不过在这种场合,问题在于……
「可是千石,这是迁移耶?不是新建……既然是以新的木材建造新的神社,那不就是完全不同的神社吗?」
「尸体……不,御神体之类的东西应该会转移过来吧?不过既然难得搬家,就想把建筑物也换新。当时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
记得「铁修斯之船」这个故事是这样说的。
在修船过程中,各部位的材料逐渐换新,到最后,船原本使用的材料连一个都不剩。那么这艘船还能当成是原本那艘船吗?
我认为是这样的问题。
「建筑物整个替换、交换,只有名称带过去。不对,这么说来,连名字也换过了……」
无论任何事物改变,只要信仰不变,就不算改变。
这大概是将理性与感性划上等号吧。
即使替换也不算改变。不变。
不对,这或许正是小扇视为问题的部分。到头来,如果相信小扇的说法,那么将那间神社迁移到那座山顶是错的。
错的?
不对,重点在于平衡。
在那座山上祭祀神,破坏了某种平衡。
「……这么说来,历哥哥,刚才的猜谜让我想到一件事。」
「不,那不是猜谜……」
「那间神社已经破烂不堪,今后不会重建吗?」
「重建……」
我没想过这件事。
不过如果要重建,以现代的做法,终究不会投机取巧当场砍树吧,当然也不需要开拓新路。
神社年久失修成那样,改建当然是应该欢迎的事。不过到时候,小扇所说的「平衡」将会如何?
将再也没有香客来访,也没有神的神社重建、翻新,究竟会诞生什么信仰?
不对,不是诞生。
是延续。
无论怎么以道理解释、以逻辑论述,信仰与怪异都会继续存在。
「希望可以重建。」千石说。「要是神社重建,那里肯定不再是『脏东西』的聚集地。到时候朽绳……更正,蛇神大人也肯定会回到那间神社。对吧,历哥哥?」
「啊啊……嗯。说真的,要是这样就好了。」
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我不可能知道这种事,但还是如此回应千石。
无论如何,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们城镇的平衡就一直在瓦解。
有种讨厌的预感。
不对,不是预感,是实感。
卧烟伊豆湖托付我保管的那张符咒,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拿出来使用,非得拿出来使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