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一章 驱鬼

「因为这个缘故,那位仁兄很中意我的画,还请我去他宅邸里工作。他说可以提供我一间房,供我任意使用,我正准备要去。换作以前的说法,我这算是专属画师呢。」

这名说得眉飞色舞的男子,说到这里终于歇了口气,而他眼前的那名男子就像一直在等候这一刻似的,将紧捂耳朵的双手移开。

「炫耀完啦?」

此人一副很不耐烦的口吻,事实上,他脸上也露出不悦的神情。他是古道具店的店主喜藏。虽然他面相凶恶,如同獠牙鬼、阎罗王、仁王⑴一般,却是个正经人。可能是因为他那眉头深锁,让人觉得他长年苦恼缠身的深邃皱纹,也可能是因为他别忸的个性,使他看起来像年过三旬,但其实他还是个正值弱冠之年的年轻人。

喜藏有位和他同岁的竹马之友。这名男子看起来很年轻,与他年纪相符,和稳重的喜藏刚好形成对比,个性轻佻。喜藏从六年前起,便对这个老友很冷淡,但对方完全不以为意。只要稍微吓唬他一下,他便吓得夺门而逃,但两天后就像完全忘了似的,又来到喜藏面前。尽管外表看起来是个风流倜傥的男子,却有一副粗神经。

「我不是来向你炫耀的。只是来向好友报告一下近况。」

身为喜藏的竹马之友,总是在外惹麻烦(主要和女人有关)的彦次,得意扬扬地说道。

「谁是你的好友啊?」

喜藏眉毛上挑,如此应道。彦次以为他们两人多年来的疙瘩,已在几个月前冰释雪融,但喜藏仍旧对他很不客气,态度一样冷若寒霜。

「你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好友了吧?!别说好友了,就连一般朋友也没有……哎哟!」

喜藏抄起身旁的道具箱盖子,砸向彦次侧脸。

「如果拿你当好友的话,那我宁可一个朋友也不要。」

「你也太无情了吧。」

呜呜呜,故意装哭的彦次,是个爱逢场作戏,完全不当一回事的美男子。如果对方是女人,一见彦次那俊俏的眉宇、帅气的眼神,或许会脸泛红晕,但很不巧,彦次的俊秀对男儿身的喜藏完全不管用。倒不如说,正因为彦次长得俊,更惹来喜藏反感。

「我对你有情,只会让人觉得恶心。再说了,你几乎天天到这里报到,令我很困扰。这样会妨碍我工作,看了就心烦。」

冷言以对的喜藏,从刚才起就一直在修理踏台。喜藏从十四岁起便担任这家古道具店的店主,虽然才二十岁,但已有六年的店主资历。这家由他曾祖父创立,接着由祖父继承的古道具店,由于父亲下落不明,因而由喜藏接任第三代店主。他曾祖父做生意的本领一流,所以这家店面向大路而建,相当气派,不过现在町内已有两家同业开的店。到喜藏店里买道具的客人都是些身分不起眼的人。与其他两家古道具店相比,喜藏店里的货色比较齐全,但还是有客人刻意不到他店里光顾。因为店主长得像鬼一样可怕——只有喜藏自己坚信绝不是这个原因。

「骗人。要是我没来,你一定很寂寞吧?」

「就算一直都没看到你那张悠哉的脸,我也可以安稳过日子。看是要当专属画师还是什么都好,你去那里之后,别再出现我面前。」

彦次见喜藏无比嫌弃的撂下这句话,顿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这时,有个可爱的脚步声走近。

「喜藏,别说违心之言嘛。有这种不时会来看你的朋友,你要心存感激才对。」

出言训斥喜藏的,乍看是个可爱的孩子——其实是长脚的砚台精。他细小的眼睛和嘴巴作出生气的表情。看到砚台精这种妖怪在光天化日之下现身,喜藏和彦次一点都不惊讶,因为他们早已是熟识。

这个砚台精静静被摆在古道具店最深处的左边角落,是店内最资深的付丧神。付丧神算是妖怪的亲戚,是「物品」历经百年后,获得新生所变化而来。喜藏家有许多付丧神和妖怪,但几乎都不会在夜晚以外的时间现身。不过砚台精和三眼童例外,他们随时都会在人面前现身,不分昼夜。常潜伏在厕所里的三眼童,只算是不时来访,但砚台精则是常住在古道具店里的妖怪。

「你连认识的人都屈指可数,你得要好好珍惜朋友才行。」

没事情时,都安分待在古道具店里的砚台精,每当有事发生,便马上会变身。而且每次都是像这样出面训斥喜藏。

「噢,说得好。」

彦次看有人站在他这边,开心大笑,但是砚台精接着补上一句「尽管是像他这样的蠢蛋,也要珍惜才对」,令他更加沮丧。

「我才没时间跟这种蠢蛋色魔搅和呢。」

「这家伙顶多只会三天来一次,每次都只待一刻钟左右。就拨这么点时间给他,应该不会怎样吧。搞不好没有下次了。」

人什么时候会死,没人知道——砚台精如此低语道。

「喂喂喂,别乱诅咒人死好不好!」

彦次慌张地站起身,双手急促地上下摆动。看得出他想借此表示自己很健康,但不可否认,那模样看起来实在很蠢。砚台精看彦次这副模样,点了点头,以柔和的语调说道:

「你的优点就是身强体健。但是你身体好,脑袋却不太灵光,像这种可疑的工作,最好别随便答应。搞不好有人看准你笨,想设计陷害你。」

砚台精既没开玩笑,也没瞧不起他,只是一本正经地说着,彦次想气也气不起来,心想「真搞不懂你这砚台是好心还是过分」,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谢谢你的担心……不过,一定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你有何根据?面对喜藏讶异的语气,彦次展现出他今天最佳的男子气概,抬头挺胸回了一句「凭我没有根据的直觉!」

「我只和对方见过一次面,但我们两人整晚对坐共饮,所以我知道他的为人。他不是那种会诈骗、恐吓取财的人。而且像我这样的穷光蛋,就算骗我也无利可图啊……最重要的是,我觉得画技可以借此更上层楼。我感觉得到自己无处施展的才能,渴望大显身手啊。」

你想太多了吧——喜藏和砚台精不约而同冷冷地应道,彦次装没听见,将装有纸、笔、手巾的包袱重新绑好,单手拎起,在手中转圈。他没其他行李,显得一派轻松。

「等我成名后,再请你们吃山珍海味。」

「在你请吃山珍海味前,先还钱吧。」

彦次为之语塞,从六年前开始,他多次向喜藏借钱。不久前他已归还大半,但尚未还清。喜藏知道这是彦次的罩门,每次都用这句话打发他走。喜藏冷冷地斜眼睥睨变得怯缩的彦次,说道:

「快滚吧。我还有事要忙。」

喜藏站起身,从彦次擅自坐下的作业台上将他推落。

「好痛……你这家伙真粗鲁。你要去哪儿啊?」

彦次早已习惯喜藏粗鲁的对待,他拍拂着下半身,轻盈地站起身。但喜藏只说了一句「和你没关系」,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告诉我又不会少块肉。小气鬼……啊!我也该走了。」

被凶恶的鬼面瞪视的彦次,匆忙地步出店外。这时刚好午炮⑵响起,喜藏也收拾好店内,随彦次走出。步出店门外一看,天空浓云密布。看起来像会有一场大雨,又像不会,天色古怪之至。喜藏仰望天空的这段时间,彦次向他说了一句「告辞」,就迈步离去。喜藏的目的地与彦次家,在途中刚好相同方向,但彦次与平时反向而行。彦次面向前方说,他要前往刚才他说的那位恩人家。

「那不是恩人,是骗子。」

对喜藏的挖苦置若罔闻的彦次,走了几步后,说了一句「我忘了说」,转头露齿一笑。

「可以代我向深雪问声好吗?」

「啊,欢迎光临!」

听见深雪充满活力的招呼声,喜藏板起脸孔。

(那个色魔……)

被彦次这种人看出自己要去哪里,喜藏深感扫兴。与彦次离开后,喜藏前往一处名为「牛屋熊坂」的牛肉火锅店。于庆应三年开店的熊坺,是浅草生意首屈一指的牛肉火锅店。牛肉火锅和小菜的美味、平民也负担得起的价格、位于观光地正中心要地——这家店受欢迎的原因不胜枚举,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或许在于店里的工作人员。首先是熊坂的老板夫妻俩坂本三郎与阿熊,他们充满市井小民的人情味,不论常客还是新客,都亲自接待。老板娘阿熊只有一开始见到喜藏那凶恶的长相时为之一僵,后来便马上以笑脸相迎。老板三郎的腼覥是出了名的,他不会出现在客人面前,几乎都待在厨房里,但他不时会观察店里的情况,看客人津津有味地吃着牛肉锅,他脸上便会浮现笑意。有不少客人就是喜欢坂本夫妇的人品和料理的手艺,才会常到熊坂光顾。还有……

「哥,你的表情好严肃哦,怎么了吗?」

侧着头,转动一双骨碌碌大眼的女孩,是熊坂生意兴隆的大功臣之一。她是喜藏的妹妹,熊坂的火锅西施——深雪。她长得惹人怜爱,和喜藏一点都不像,个性开朗。两人同母异父,是如假包换的兄妹。但两人真正成为兄妹,是四个月前的事,正好是喜藏与彦次两人的关系稍有改善的时候。在那之前,喜藏与深雪分别过着不同的人生。尽管现在两人皆已承认对方是自己兄妹,但深雪叫喜藏一声「哥」,喜藏却只是态度冷淡地应了一句「……没事」,连深雪的名字也不叫。显得无比生疏,看在旁人眼里,一点都不像兄妹。深雪在陶炉上摆放平底铁锅,接着在榻榻米上摆好装有肉和葱的盘子,一直窥望着喜藏的眼睛,那表情就像在说「真的没事?」

「今天客人真多。难道有特价?」

喜藏别过脸去,刻意改变话题。这并非全然是在打马虎眼,在走进店内之前,他便一直很在意此事。熊坂一直都生意兴隆,但由于店内宽敞,就算是人多的午餐时间,也不至于一位难求。但这天中午大排长龙,一直排到与隔壁店家的交界处。喜藏并没等太久,但每次店门一开,便听见外头喧闹的声音,看来排队的人潮有增无减。

「不,我们还是和平常一样。」

可是,座位挤满了人,没半个空位,店内情况显得异于平时。在众人散发的热气下,尽管是冬日,却也微带暖意。而且平时只占两成左右的女客,今天竟占了七成以上。光这样就已经很异常了。

「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深雪似乎觉得有趣,如此向他问道,喜藏摇了摇头。明明是他提出的话题,但他自己却显得兴趣缺缺。细心的深雪早已看出,她将话题转为平时的闲话家常,同时替喜藏处理火锅。厚片牛肉先在锅里小炒几下,然后加入切成半寸长的葱,大致烤过后,再倒入以酱油、砂糖、味酣加水稀释成的高汤,加以烧煮——喜藏固定到熊坺光顾的这两年半,一直都是自己处理火锅,但现在则是改由深雪在一旁伺候。这也是从那之后所发生的转变。

当传来令人食指大动的肉香与甘甜的砂糖酱油气味时,深雪将筷子从锅里移出。虽然喜藏凡事都不喜欢麻烦别人,现在却已改变想法,认为煮火锅还是交由店里伙计来处理方为上策。若是自己处理,会因为个性太急而没煮透,不过深雪一面确认熟度,一面烹煮,处理得浓淡合宜。尽管喜藏的个性对吃不太讲究,但既然要吃,当然就该吃得美味可口。

「来,请趁热吃吧。」

喜藏乖乖听从妹妹的建议。明明没那么饿,但这时却顿感饥肠辘辘。他执起竹筷和小碟子,正准备大快朵颐时——坐在他四方的女人们,视线全往喜藏的方向汇聚。那是之前没感觉过的热情目光。而且这些女人脸上全都露出神往的陶醉之色。

(怎么回事?)

喜藏觉得怪异,以眼神向深雪询问。

「你的答案来了。」

深雪抿嘴而笑,悄声在喜藏耳边低语道。深雪朝某处瞄了一眼,喜藏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有个人不知何时站在喜藏身后。他柔顺的长发在耳际下以红绳绑成一束马尾,狐毛色⑶的衣服缠着一条墨绿色的网纹衣带,外面披着一件蓝锖色⑷的乱雪图案外褂,一名装扮华丽的男子。似乎是位风雅人士,木屐带和头发的系绳一样都是红色。虽是不照规矩的随意穿搭法,却出奇地相衬。一阵甘甜香气短暂地从鼻端飘过,应该是从男子手上刚熄火的烟杆传出。

「嗨。」

男子走上厢房,站在喜藏身旁,以他听不惯的问候方式同他打招呼。喜藏一脸茫然地点头回礼,不过,他觉得自己此时的表情和平时没有两样,但看在别人眼中,却是一脸威严的可怕面容,犹如阎罗王一般。那样的表情,就算不是第一次见面,也会让人望之胆寒,但这名男子却笑眯眯地指着喜藏对面的位子问道「可以和您同坐吗?」包含喜藏在内的所有男人,全都听到店内的女客以几不成声的尖叫声喊着「咦~?!」

「难得有此美食当前,希望能和人边聊边享用。」

喜藏还没答话,男子已盘腿坐在喜藏面前。这时,聚集在男子身上的视线,改移向坐他对面的喜藏。那不是平时那畏怯的视线,也不是刚才那充满爱意的视线。而是妒火熊熊的冷峻视线。就连向来少根筋的喜藏也心想「这样火锅就变难吃了」,感到如坐针毡。喜藏向对方投以责怪的目光,男子却又朝他莞尔一笑,令喜藏无言以对,只好再次瞪视他。

「谢谢您平日的爱顾,多闻先生。」

深雪面带微笑地将锅子摆在陶炉上,男子也回以从容的微笑。深雪知道他的名字,那应该是店里的常客。喜藏从两年半前便开始到熊坂光顾,但他从没见过这名男子。也是第一次觉得熊坂这么令人感到坐立不安。

「他从十天前开始,每天中午都会到店里来。」

深雪从喜藏的神色看出他心中想法,向他如此说道。

「因为这里的牛肉锅在东京无人能比。真想好好答谢你们呢。」

「说答谢也太夸张了……。我们才想向您道谢呢。托您的福,店里每天都高朋满座。」

朝火锅点火的深雪,很难为情地露出苦笑。「才没这回事呢。」多闻谦虚道,但熊坂会如此盛况空前,确实全是托他的福。因为此时多闻仍聚店内所有女客的视线于一身。不同于多闾所承受的视线,向喜藏与深雪投射的,净是冰冷的视线。看来,感到坐立难安的不仅是喜藏。

「……客人叉多起来了,那我去忙了。」

哥,多闻先生,你们慢用——澡雪说完后,逃也似地返回店内深处。看来,承受这么多女人的妒火,就连深雪也吃不消。待深雪离去后,多闻与喜藏重新迎面坐好。沉默片刻后,多闻朗声道:

「令妹是个勤奋的好姑娘。而且她很适合妹妹头的发型,相当可爱。」

(啊,难道这家伙对深雪有意思?)

喜藏如此揣测,开始吃起牛肉锅。夹进小碟子里的牛肉已经凉了,但仍旧十分可口。对面的火锅还没煮熟,多闻一副无事可做的模样。

「深雪小姐今年十六岁对吧?在那么多人的追求下,想必是不堪其扰吧?」

(说来也真不可思议,竟然一个也没有……)

喜藏心里感到纳闷。就像那些为了多闻而前来熊坂的女人一样,为了深雪而前来熊坂的男客也不少,却没人追求过深雪。喜藏虽不懂个中原因,但旁人却一目了然。因为深雪身旁有个像恶鬼般的男人,只要有人想接近深雪,他就会以骇人的目光瞪着对方。因为他的缘故,深雪本人一直都不知道有那么多男客是为了她而固定到店里报到。不过话说回来,这些男人毫无半点气概,就算现在他们知道喜藏是深雪的哥哥,也没人敢向喜藏搭话。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多闻,算是头一个。所以喜藏开门见山地说道:

「……如果你有事找她的话,别透过我,有话直接跟她说。」

喜藏并不认为自己是深雪情路上的阻碍。他只是在无意识下摆出可怕的表情,完全没有瞪人的意思。多闻频频眨眼,露出略显惊讶的表情,道出令喜藏意外的答案。

「你说的『她』是深雪小姐吗?我才没有要找她呢。其实我是有事找你。」

「找我?」

多闻以筷子轻戳渐渐煮熟的牛肉锅表面,应了声「嗯」,将下巴往内收,模样像孩子般天真可爱。他似乎也和喜藏以前一样,习惯自己煮火锅,店里的人都没来帮忙。可能在前来熊坂之前,吃过其他店家的牛肉锅,他煮火锅的动作看起来有模有样。

「听说你家长年来都经营古道具店对吧?我的嗜好是收集稀奇古怪的古物。你那里应该会有什么好货吧?」

「我们店里没有你说的那种稀奇古怪的古物……」

他能拍胸脯保证店内的物品保存状况良好,但说到奇珍异品,店里可就没有了。当中虽然也有古董,但是都没什么价值。而且店里泰半都是茶壶、瓮、水桶、箱笼等日常用品。但多闻却很肯定的说「应该有一、二十个才对。」

「她这样说吗?」

「深雪小姐是吧?不,不是她说的。」

(那到底是……算了,是谁说的不重要。)

喜藏旋即改变念头,心想,我的工作就是做物品的买卖,只要对方要买,大可不必问理由。多闻俐落地从火锅里夹出牛肉和蔬菜,也不放在小碟子里,直接就往嘴里送。相当豪爽的吃法。但重点是……

「……不会烫吗?」

火锅热汤沸腾。喜藏之所以不假思索便出言询问,是因为多闻和以前一位坐他对面吃火锅的孩子形成强烈对比。那个孩子非常怕烫,常是等汤都凉了才朝锅里伸筷。那也是一幅奇妙的光景,不过,眼前这名青年急着从宛如地狱油锅般滚烫的火锅里夹肉出来吃,这幅光景同样古怪。本以为他可能是舌头的感觉比较迟钝,他却点头回答说「非常烫」。不过,嘴巴上这么说,但他筷子里的肉却几乎没嚼便往肚里吞。而且是直接从锅里送入口中。火锅滋滋作响,拼命宣告自己有多么滚烫,但多闻完全视若无睹,牛肉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多闻见喜藏那看得目瞪口呆的表情,笑着说道:

「你脸上写着,干嘛不等会儿再吃呢?」

他似乎也自觉这样有点奇怪,露出难为情的笑容。

「我是个急性子,要是不吃快点,就觉得浑身不对劲。因为以前我工作的地方,都没空吃饭。边跑边拿着饭团往嘴里塞,是家常便饭,不过,这样还吃得到饭,已经算万幸了。现在我还是改不掉当时的习惯,不管多烫、多硬,全部往嘴里囫圃吞。」

喜藏颇为诧异,不知他到底从事什么工作,但多闻又以惊人的速度吃起牛肉锅,所以喜藏最后还是没能问个清楚。多闻果真如他自己所言,吃饭的速度是一般人的三倍快。喜藏的吃饭速度不快也不慢,不过最后先开动的喜藏,还是比多闻晚吃完。饭后送上的热茶,多闻也是咕嘟咕嘟地一饮而尽。他手肘抵着弯曲的膝盖,单手托腮,抬眼紧盯着仍在喝茶的喜藏瞧,这令喜藏感到说不出的尴尬。大部分人都因为害怕喜藏,而很容易避开他的目光,所以像这样被人正面盯着瞧,恐怕是第一次。

「接下来你要回店里对吧?我可以和你同行吗?」

虽然没理由拒绝,但喜藏却没马上答应。因为此人的毫无顾忌,令他暗暗吃惊。多闻可能是没发现喜藏心中的犹豫,仍旧单手托腮,面露微笑。

「话说回来,今天的牛肉火锅特别好吃呢。」

我倒是觉得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喜藏很认真地如此暗忖,这时,多闻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对他说道:

「和人一起吃饭,果然分外可口。我平时都是自己一个人来,真庆幸今天能遇见你。」

那是像孩子般不带半点邪气,表里如一的笑容。面对这种过去从未遇过的人,令喜藏方寸大乱,他边喝茶边点头。

「多闻先生为何要和那个长得像恶鬼的男人一起啊?要是我就受不了。长得那么凶恶。」

「喏,一定是因为那个啦。想见识可怕的东西练胆。」

「但可怕也要有个限度啊。多闻先生……要小心,别被对方给吃了啊。」

女客们挑明指着喜藏说他坏话,喜藏在结帐时,耳边不断传来她们的数落声。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结完帐,领了鞋,喜藏步出店外。

「谢谢惠顾。」

深雪从后方一路追向门口。她插在左耳旁的山茶花发簪一阵摇曳,发出叮铃清响。深雪似乎很喜欢这支发簪,总是插在头上,不论春夏秋冬。就算有人说这样不合时节,她还是一笑置之,依然故我。以前她顶着一头极为平常的发型,所以都是插在梳理好的发髻上,但自从剪了妹妹头之后,她总是以耳边的头发缠绕,插上发簪。

「啊,你们变成朋友啦?」

深雪见多闻站在喜藏身边,露出颇为惊诧的表情。因为除了之前那个孩子外,她从没见过哥哥和人一起走出店外。

「嗯,接下来我要和喜藏先生一起去他店里。见识一下他店里的道具。」

「太感谢您了。家兄的店也请多多关照。」

令妹可真会做生意呢——多闻向喜藏眨眼,莞尔一笑。喜藏依旧板着脸孔,闷不吭声。这时,多闻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朝他们兄妹来回打量。

「对了,深雪小姐,待会你也会到古道具店来吗?」

深雪先是沉默片刻,朝喜藏瞄了一眼,但喜藏还来不及回话,她已先笑盈盈地摇了摇头。

喜藏与多闻离开熊坂约半个小时后,抵达了古道具店。

「我吃东西很快,但走路却很慢。」

多闻如此说道,此话确实不假。与一般的男人相比,多闻走路并不算特别慢,不过他走路就像他的笑容一样从容悠闲。与健步如飞的喜藏相比,他的步伐和动作当然形同牛步。喜藏不时会超前,然后停下来等他跟上,不过多闻倒是一点都不急。可能是因为他一面走,一面手持烟杆吞云吐雾的姿态莫名好看,喜藏倒也不觉得心急,说来着实不可思议,不过每次两人四目交接,多间总是投以和善的微笑,这令喜藏有点吃不消。

「真是个好名字。」

多闻来到店门前,以烟杆指着写有「荻之屋」的招牌。「荻之」二字,是取自喜藏的曾祖父老家的旧姓「荻野」⑸。从武士改当商人的曾祖父,似乎希望日后能光明正大地以这个姓氏自居,才取了这样的店名。不同于江户时代,在明治五年末(一八七二年)的现今这时代,人人都能正式以姓氏自称⑹。喜藏并没有特殊的感慨,不过他曾耝父倒是实现了多年的心愿。

从外头开门时,木门发出卡啦卡啦的吵杂声,喜藏步入古道具店。多闻毫无忌惮地走进,就像来过很多次似的,喜藏还没带路,他已从自己喜欢的地方开始逛起。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里头的古物真多。」

多闻拿起一把茶勺仔细端详,发出愉快的声音。

「里头全是老旧又没什么价值的东西。」

喜藏似乎不当一回事,如此应道,多闻噗哧一笑。

「你可真不会做生意,和你妹妹一点都不像。你不喜欢讨客人欢心对吧?」

「我只是不想说假话,不希望客人买回去之后,又上门来抱怨。」

原来如此,多闻笑着应道,朝他中意的物品细细打量。他逐一拿在手中,一会儿仔细端详,一会儿靠向耳边轻轻摇晃,确认有无声响。那模样与他在牛肉锅店里拿筷子的动作一样熟练,明白自己没必要在旁边帮忙的喜藏,坐回平时工作的位子,继续修补店内的物品。古道具店不仅卖东西,也会向客人收购道具,修补之后再摆在店内贩售。多闻很开心地自言自语道「这个再过十年,可能就会成为一个好东西了」,不过喜藏完全不在意。因为多闻的声音听起来犹如吟咏浪曲⑺般舒服悦耳,轻柔如同鸟啭。可以确定比过去他听过的任何人的声音都还要好听。

(他的长相和仪态普普通通,但声音倒是很动听。)

喜藏一面以铁鎚敲打钉子,一面在脑中浮现这个很失礼的念头。

「我就买这个吧。」

约莫二十分钟后,多闻选了一把锁。他会选这项物品,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喜藏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动作。

(竟然选上了这家伙……)

他说「这家伙」,听起来就像有生命似的,不过,这把锁确实有生命。因为有付丧神栖宿其中,入夜后便会变身。他是个沉默的妖怪,不太说话,但喜藏曾和他聊过几句。付丧神所栖宿之物,都是在人世间存在近百年的物品,外观看来很老旧,而且处处斑驳。一般客人绝不会拿起来看。就算不小心误拿,也会马上放回原位。喜藏窥望那把锁的表情,不过现在是白天,他似乎仍维持道具的原样。现在虽然是长方形,只有两个手掌大,但入夜后便会长出毛茸茸的手脚,钥匙孔会变成鼻子,上头还冒出一对大眼,钥匙孔底下则是长出像鳕鱼子一样厚的双唇。就连熟知他夜晚真面目的喜藏,此时看到的也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老旧门锁。

「这个多少钱?」

多闻从怀里取出钱包,解开系绳,递出喜藏所说的金额。但喜藏并未马上伸手收钱。因为他感到踌躇,不知这东西该不该卖。喜藏自己在半年前也完全不知道付丧神的存在,所以以前或许曾将有付丧神栖宿的物品卖给客人。但自从认识他们之后,他就不曾再卖过了。多闻见喜藏不收钱,侧头微感纳闷,接着他突然叫了声「啊」。

「对了,我家今天有客人来拜访呢。」

多闻执起喜藏的手,把钱放进他掌中,让他握好。虽然是多闻硬塞给他的,但这么一来便算交易成立了。然而,当多闻左手拎着门锁,转身准备离去时,喜藏忍不住出声叫住他。

「那把锁……」

他说到一半,无法接话。「是一到晚上便可能显露真面目的妖怪,这样也没关系吗?」只要问这么一句就行了,但喜藏一直开不了口。如果是一般想法正常的人,恐怕会以为喜藏头脑有问题。搞不好对方会大骂「你在嘲笑我吗」,也可能以为他头脑不清楚,对此感到诧异。

(不过,我不能什么都没说,就这样卖他。)

喜藏如此暗忖,向多闻说明道「这东西有点来历,你得到它之后,或许会有怪事发生」。喜藏做好心理准备,猜想多闻可能会蹙起眉头感到怀疑,或是苦笑着说一句「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啊」,但多闻却面不改色,在听喜藏说话时,一直紧盯他双眼。喜藏认为对方的表情一点都不认真,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因为这个缘故,劝你最好别买这个。」

他无视对方直视的目光,心想:

(他好不容易买下,我却说这种蠢话……)

尽管心里觉得可惜,但喜藏还是坚决地说道。然而,多闻给了他一个意外的回答。

「没关系。不管这有什么来历,还是会有什么怪事发生,我都不在乎。改天我再来光顾。」

多闻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向喜藏挥了挥手,便步出店外。

(没关系才怪……好歹也要在乎一下吧。)

喜藏心里这么想,但不知为何,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店里呆立了半晌。

「锁怪竟然比我还早卖出去,这世界是出了什么问题啊?」

小太鼓的付丧神「小太鼓太郎」,见锁怪被人买走,似乎很不是滋味。入夜后,他在喜藏面前现身,敲着肚子的鼓面,大发牢骚。

「有问题的是那个男人。故意买一个锁不牢的破锁,只有怪人才会这么做。搞不好再过不久你就会卖出去了。说到破烂的程度,你和那个门锁一个样呢。」

听闻「钟槌」这句损人的话,小太鼓太郎应了一句「我比那家伙强多了!」使劲朝肚子一敲,忿忿不平,但他说的话,没人点头表示赞同。因为小太鼓太郎是个侧面都磨光了的老旧小太鼓,敲响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可笑。

「别看我这样,我以前可是岛津大人的爱用品呢!」

钟槌闻言后嚷着「你这句话我已经听过好几遍了」,大喊受不了,锅怪也在一旁附和道。

「每次听你说,藩名都不一样。到底大人爱用的小太鼓是什么啊?」

锁怪卖出的这天晚上,喜藏家的妖怪无比喧闹。他们是半年前突然出现在喜藏面前的妖怪,但自从那个孩子离开后,他们就不再那么吵闹。虽然称不上是安分,不过与当时相比,恶作剧或多管闲事的次数明显减少许多。锁怪卖出的事对妖怪们来说,似乎也算是一件大事,这群吵闹的妖怪中,有些喜藏已有好一阵子没见过。

「那位客人是个怪人是吗?」

布妖「一反木绵⑻」缠在屋柱上,如此问道。

「嗯,你白天是在打瞌睡,没看到是吗?真是的,对方是个嘻皮笑脸的男人。啊,难道他是笑男?」

茶勺怪像突然想到似的,如此说道。「别说傻话了」回这句话的,是铜壶付丧神「堂堂水壶」,他粗短的手臂很吃力地盘在胸前,一脸得意的神情。

「笑男是妖怪。今天那个男人,只是个嘻皮笑脸的有钱人。」

「你怎么知道?他那身行头是很气派,但看起来并不名贵。」

「你没看到他钱包里有多少钱吗?里头塞满了大钱小钱,叮当作响,而且他插在衣带里的烟杆也是上等货。你可能是被他华丽的行头吸引了目光,而没注意到,其实他身上的衣服用的也是上好质料,内里绣有特别的图案。相当细致,很与众不同呢。以那个男人的身分,照理说是不会到这种店里来才对。」

这妖怪着实眼尖。喜藏略感钦佩,这时,刚好来找钟槌的辘轳首⑼,脑袋转了三圈,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喂,荻之屋。那个男人到底是干哪一行的?」

被问到此事的喜藏,一面啜饮着只用萝卜叶当佐料的味噌汤,一面冷冷地应了一句「不知道」。

「你们不是认识吗?为什么不知道对方的来历?」

对一位今天才刚认识的陌生人,怎么好意思问对方来历呢——喜藏回答得很「含糊」。

「正常人都会互相询问才对……」

铁扇怪将扇面一开一合,露出惊讶貌,但钟槌笑着说了一句「因为他们不是正常人啊」。

「这家伙当然不是正常人,对方同样也是。因为他面对这个长得像凶神恶煞的男人,不是一点都不害怕吗?正常人绝对办不到。」

「至少我比你正常。」

受喜藏挖苦的钟槌,是个脸长得像双髻鲨,身体却是女人形体的妖怪。长在头部两侧的双眼,与其说可怕,不如说令人感到滑稽。搭上颜色鲜艳的长袖和服,那模样实在古怪至极。

「对我这么美丽的妖怪,说这什么话啊。话说回来,我是妖怪,应该要长得可怕一点比较好。不过,你姑且也算是人类吧?」

「咦?这家伙是人类吗?」

我还以为他是夜叉呢——一反木绵飘浮在天花板附近插话道。若是加以理会,他便会得寸进尺,所以喜藏决定置若罔闻,这时,他觉得有个唠叨的妖怪蹦蹦跳跳来到他身旁。

「你为什么要卖掉锁怪?他是稍微懂点道理,但毕竟年纪尚轻,可能会得意忘形,马上露出真面目。虽然也有点替锁怪担心,不过,给那位客人添麻烦没关系吗?他算是你的朋友吧?」

对这个一现身就说教的妖怪,喜藏明显露出厌烦的神色。

「我向他说明过了。他说没关系,所以应该不会有问题。」

「可是,你送那位客人走的时候,不是一副有话想说的样子吗?对方说他还会再来,到时候你最好问清楚锁怪的情形。」

「……你是我娘吗?你不过是个道具,少指使我!」

「你要是够振作,不用道具来指使你就好喽。」

砚台精不同于其他妖怪,他很不客气的回嘴,一点都不怕喜藏,这令喜藏益发感到扫兴。

「砚台精啊。锁怪被卖掉,你也觉得很忿忿不平是吗?」

锅怪发出呵呵轻笑,钟槌朝他头用力一敲。你干什么!发出这声大叫的,不是锅怪,而是和锅怪一起在半年前被卖到这家店里,名为「杓文字」的饭勺付丧神。

「你干嘛打我大哥!」

杓文字整个身体撞了过来,钟槌用手将它按住,语气强硬地说道:

「砚台精是我们里头最资深的。他只是不想一辈子困在这种小地方。」

钟槌似乎很尊敬砚台精,像这样说起话来多所顾忌的情况,是常有的事。锅怪就此乖乖把嘴闭上,看来,他对砚台精也是敬畏三分。砚台精在古道具店的付丧神中,算是体型第二小,但妖怪与人不同,大小、年龄、态度,似乎不会成正比。

「不过,就算去了其他地方,也不能马上就现身吧。如果不先暂时忍耐,观察一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是不能随便现身的。」

「如果只是忍耐一下,那好歹也比待在这里强。被可怕的人类虐待,只有在这里才会发生。」

「桂男」红唇轻扬,莞尔一笑,喜藏斜眼瞪了他一眼。桂男是拥有美男子外型的妖怪,虽有亮丽的外表,但似乎生性残暴。不过喜藏还没见过桂男的这一面。

「砚、砚台精该由什么样的人买走好呢?」

光是瞪一眼,桂男便吓得浑身发抖,窝囊极了。桂男把话题转到砚台精身上,但砚台精只回了一句「谁都好」,没随之起舞。

「不管对象是谁,我都只是个砚台。在这里,我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至于到其他地方,就只能恢复成普通砚台。因为我已不年轻了,不会想要迷惑人心,以此为乐。」

「你很清高,但一点都不像妖怪。妖怪不是都以吓唬人类为乐吗?」

真是清心寡欲啊,钟槌感叹道。

「砚台精认为是妖怪自己不好,所以他虽然不像妖怪,但是很了不起。」

「确实……是妖怪不好。」

是妖怪不好、是妖怪不好,其他妖怪也跟着附和起来。说妖怪不好,感觉就如同是说人类才好。砚台精深获喜藏家众妖怪的信赖,尽管他和先前那个孩子说了同样的话,一样不会招来众妖怪的反感。对喜藏来说,砚台精犹如叨絮的小舅子,但他在众妖怪间,似乎扮演着领导众人的长老角色。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他曾经说过,妖怪很讲究辈分呢。)

现场独缺说这句话的那个孩子,令喜藏感到很不可思议。

「今天要不要一起去吃荞麦面啊?」(这男人真怪。)多闻今天穿着一件金翅雀色⑽的童子格子⑾和服,缠着一条藏青色腰带。外面披着红紫色的鲜艳外罩,头发一如平时,率性地朝耳后绑成一束。他用来绑头发的青紫色系绳,用在男人身上显得有点可爱过头,脚下则是套着一双长筒皮靴,可能是多闻个人独特的气质使然,完全不会给人不搭调的感觉。与他相识已有一个半月,这段时间两人见过七次面,每次见面他都穿不同的服装,每套服装都显得珍贵奇特,但他竟然可以一套又一套的换,委实惊人。

「我在向岛发现一家风味绝佳的荞麦面店。前天我自己去了一趟,不过还是很想找人一起同行。正好就想到了你,所以就来邀你喽。」

「为什么邀我?」喜藏不由自主地询问他一直很在意的事,多闻若无其事地回了一句「因为我很欣赏你啊」,并开始用包巾将他从喜藏店里买下的锅子包好。

(虽然不知道他是欣赏我哪一点,但他可真是个怪人。)就算再怎么想破头也没用,不过喜藏还是忍不住思索这个问题。彦次是他的竹马之友,另当别论,除此之外,喜藏从未有过称得上是朋友的知心熟识。因此,此时他的心情与其说高兴,不如说是不知如何是好。「可以等你顾完店之后再去。我傍晚时会再来。」也没等喜藏回答,多闻已早一步走出店门外。喜藏算是个急性子,但多闻更在他之上。尽管走路的样子和动作悠闲从容,但言行举止却很大剌剌。与其说是急性子,不如说是态度太过强硬,几乎到恣意任性的地步。但喜藏之所以没讨厌他,可能是因为他有一股容易与人混熟的亲近感。

(晚餐吃荞麦面是吧……)喜藏停顿的双手再次开始干活。动作变得比刚才还快,当然是无意识的。由于多闻说可以忙完再去,喜藏果真一如平时,一直忙到黄昏才关店。一开始想到有人在等他,便静不下心来,但投入工作中之后,就忘了此事。待红轮西坠,四周薄暮轻掩,喜藏关好店门时,多闻正好走来。

「嗨。」多闻坐着人力车,潇洒登场。之前他前来都是坐马车,所以这次坐人力车并不惊讶。不过,这时喜藏却为之哑然无言。因为那是两人座的人力车。多闻旁边的位子空着,意思是要他「坐上来」。深戴着头巾的车夫,拉着喜藏的手,想让他坐在多闻身旁,喜藏当然极力抗拒。 「怎么啦?快坐上来啊。」多闻侧着头,一脸纳闷,喜藏沉着脸道「走路去不是很好吗?」

「我今天想坐这个。啊,你不用担心车资。这位车夫是我的熟识。只要是我和我朋友,他都不收半毛钱。」

喜藏朝车夫瞄了一眼。一名身材矮胖的男子,下垂的八字眼,底下有浓浓的黑眼圈。他与喜藏四目交接时,露出阴森的笑意。这令喜藏更不想坐了。

「来,上车吧。」多闻探出身子,拉扯他的衣袖,喜藏拗不过他的强硬,百般不愿地坐进车内。当初人力车刚出现时,因为被它的稀奇所吸引,所有人都抢着坐,成群的人力车穿梭在市街上,反而导致交通阻塞。那时候喜藏见了,心想「不如用走的还比较快」,不屑的投以冷冷的目光,但如今却……

(好快……)

第一次坐人力车的喜藏,坐不到五分钟便开始改变想法。好快——快得有点不像话。「……慢一点应该比较好吧?」

喜藏出言提醒,但车夫可能没听到,完全没放慢速度。飞快地从其他人力车和行人间穿过,一路前行,但途中有多次惊险场面,喜藏暗暗心惊。穿过喜藏住的这条商店街后,前方有一段路满地石头,路况不佳。尽管来到那条路上,拉人力车的车夫步伐仍未减缓分毫。叩、碰、咚——每当有怪声响起,喜藏的身心皆感到很不舒服。不过,任凭喜藏说再多次「拉慢一点」,车夫拉车的动作还是一样粗鲁。但一旁的多闻似乎很习惯,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样。

「你从刚才就显得坐立不安,怎么了吗?」

「你还问呢。这台人力车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种车并不多,他以前也没拉过啊。」

「……喂,你这位熟识真的是车夫吗?」不会有事的——多闻只有微笑以对,不置可否。喜藏嘴角为之一僵,旋即又恢复原来的表情,盘起双臂。这时如果强行跳车会受伤。既然误上贼船,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喜藏抱定主意后,一直板着脸孔,安分地坐着,直到人力车停下为止。由于他忍着没发作,人力车很快就到了目的地,比走路还快上一倍。

「啊,终于到了。坐人力车果然好。」

「好在哪儿啊。」喜藏揉着屁股,暗啐一声。车夫动作粗鲁,坐起来也很不舒服。座位硬得像石头一样。而且在车夫的横冲直撞下,屁股一再撞向座位,现在仍隐隐作疼。

「这么快就到了,不是很好吗?」

「只有好在平安无事,没丢了小命。」在抵达这里的路上,车夫一次差点撞到马,一次差点辗死猫,三次差点辗到人,能完全没辗到人,平安抵达这里,真是奇迹。平安落地的喜藏狠狠瞪向车夫时,他已经掉头往来时的道路而去。一反刚才的模样,改为踩着缓慢的步伐。完全看不出刚才那种危险。

「……难道是故意的?」喜藏如此低语。

「来,我们去吧。」多闻指着不远处那家风评绝佳的荞麦面店,如此说道。

虽然一路上险象环生,但果真如多闻所言,这里的荞麦面令人赞不绝口。喜藏本想点一般的荞麦汤面,但多闻一直大力推荐他炸虾荞麦面,不得已,只好听从他的建议。

(果然点对了。)才吃几口,喜藏便浮现这个念头。虽然上头只摆了一尾炸虾,但炸虾十分有弹性,甘甜爽口。手打荞麦面非常顺口,调味用的葱和茗荷新鲜有味。汤头虽淡,但加上荞麦面和调味的浓郁,正好形成绝佳的搭配组合。「好吃吧?」

多闻才刚吃没多久,便两口解决了炸虾。见喜藏颔首,他露出开心的表情,用力吸起剩下的荞麦面。

(照这个速度,接下来数到一百,他可能就吃完了。)

虽然早已习惯,但喜藏还是看得目瞪口呆,吃着自己碗里的面。「小哥,麻烦给我三瓶冷酒。」果然不出所料,三两下便吃完面的多闻,要来两个酒杯,朝杯里倒酒,搁在喜藏面前。虽然极力婉拒,但多闻已端起酒杯等候,喜藏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举杯。多闻莞尔一笑,这才把酒送入口中,一饮而尽,接着又斟满了酒。他喝酒的速度和吃饭一样快。在喜藏吃完荞麦面之前,他已经干完三瓶酒。喜藏一直提醒他别喝那么多、要好好品尝酒的味道,说到自己都腻了,索性不再说话,专心吃自己的荞麦面。

「下次去吃日本桥的『明野』好不好?那里的鳗鱼好像是极品呢。我老早就很想去了,但一直找不到机会。」

喜藏吃完荞麦面,小口小口啜饮着酒,多闻对他如此说道。

「……可以啊。」

喜藏看起来兴趣缺缺,但其实不然。多闻也一样,不管喜藏再怎么摆臭脸,他一样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所以喜藏也才能在不必逞强的状态下与多闻来往。彼此都不必多问,率意随兴地交往。像这样面对面吃饭,确实不会感到排斥,但有件事一直令喜藏挂怀。

「对了……你后来有没有遇到什么状况?」

喜藏询问的,是多闻之前向他买的古道具——付丧神。多闻多次向喜藏购买道具。似乎道具愈老旧,他愈喜欢,刚好他买走的都是有付丧神附身的古道具。虽然顾客买得满意是再好不过的事,但喜藏在卖出后,总会心想「我竟然就这样卖了」,有种莫名其妙的罪恶感。每次他都会警告多闻「这东西大有来历」或「也许会引发怪事」,但多闻每次都回他一句「没关系」。

「才没出什么状况呢。每一样我都很喜欢。」

看来,付丧神他们隐藏真面目,相当安分。但喜藏还是很在意,向他问道:

「没发生什么怪事吗?」

不清楚实情的多闻闻言,就只是频频眨眼。

「你说的怪事是什么?该不会是指诅咒之类的吧?」

见喜藏无言以对,多闻呵呵轻笑。他应该以为这不太像是喜藏会开的玩笑。他又点了第五瓶酒,微带笑意地说道:

「不管怎样,我都无所谓。什么状况也没有,而且我是看中意才买的。你打从一开始就警告我,所以就算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会怨你。」

「可是……」

「你实在很不适合当一个生意人。既然是当生意人,除了自己的灵魂之外,什么都得卖才行。」

多闻似乎将喜藏的担忧,看作是生意人的多虑,没把喜藏说的话当真。多闻应该是看不出付丧神的模样才对。看他好像毫不知情。

(难道他们一离开我家,就不会现出真面目?)

喜藏自己也是在半年前,才第一次看到家中的付丧神现形。要不是发生那件事,也许他现在仍无缘一见。况且,虽说有灵魂栖宿其中,但终究是物品。既然摆在古道具店里,便算是商品。他本以为没人会感兴趣,但既然客人喜欢,开口说要买,他也没理由不卖。喜藏也不想一辈子在家中保管这些付丧神。

(不过……)

他始终有事悬心。难道是因为每次卖出有付丧神的道具后,砚台精的一句「真的好吗?看你的表情好像不太能接受呢」,总是在他耳畔萦绕不去的缘故?

五天后——这天喜藏也和多闻一起共进午餐。去时是步行前往,但回程又是那辆人力车前来迎接,所以这次喜藏敬谢不敏,独自步行返回。回途中,他只在行经熊坂前时,稍微放慢他平时急促的步伐,往店内窥望。店内盛况犹胜以往。看到那名顶着妹妹头的少女背影后,喜藏再度加快步伐离开现场。但喜藏突然加快速度,撞到一名个头矮小的人。有个三角形的东西戳中喜藏肋骨一带,他猛然一惊,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你……」

(不,不对。)

喜藏因自己的严重误会而全身一僵。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獠牙鬼,而是戴着獠牙鬼面具的普通小孩。他似乎正把歪戴的面具转正,紧盯着喜藏。因为另一个缘故而呆立当场的这名少年,是一头黑发,而且也没穿奇装异服。与喜藏记忆中的那个孩子根本就完全不同的人,只有身高与淘气样有几分相似。

(长得一点都不像嘛。)

面露苦笑的喜藏,弯下腰想向对方说声「抱歉」,但那个孩子却大叫「哇,别吃我!」一溜烟跑远,宛如脱兔一般。周遭的人们见喜藏独自留在原地,全都忍着不敢笑。

(……谁要吃你啊。)

喜藏在心里回了这么一句,以更胜于平时的飞快步伐离去。

「我真蠢。」

正准备过桥时,喜藏如此暗忖。

「干嘛躲着偷看,何不叫她一声呢。你们不是兄妹吗?」

有个稚嫩的声音,就像在嘲笑喜藏般,传进他耳中。喜藏不由自主地为之驻足,但他旋即心念一转。

(……这一定又是幻听。我不会再上当了。)

他对自己感到生气,也不停步,便一味往前走。所以喜藏才没发现,嘲笑他的是名为「木灵」的树怪,他模仿那个孩子的声音,此时正躲在柳树后窃笑。原本喜藏并不是个会坦然将这一切视为幻觉、幻听的人,但最近有点乱了套,他也就接受了这一切。

(感觉很没劲。)

在回家的路上,喜藏感到焦躁,脑中不断胡思乱想。像这样被耍被骗,产生奇怪的妄想,感到心浮气躁,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呢?他不必问,心中便已有答案。

(真是麻烦。)

只要装不知道,就能骗过周遭的人。总有一天,连他自己也会认为这就是事实。喜藏一直都是以这样的心态度日。就算是现在,他也不认为欺骗自己有什么不对。如果这样比较好过日子,那就这样生活吧。不过,一度发现真相的内心,很难对此视而不见。所以才会这么麻烦,而最麻烦的,就数让他发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时却不在身边。要是能朝他发顿牢骚,狠狠敲一下他的脑袋,好歹心情也会舒畅些——然而,就连这样的念头也是空想,喜藏只能独自一人闷闷不乐。

他眉头比平时更显深锁,从街角转进巷弄,就在这时。

「啊。」

声音重叠的两人,沉默了片刻。

「您好。」

率先开口的,是从三年前开始住在喜藏家后面长屋的绫子。在搬来这里前,丈夫便已亡故的绫子,在独居的长屋里教年轻女孩三弦琴维生。就像喜藏不适合当生意人一样,绫子也有着与这种下町的贫困长屋格格不入的美貌。「如果是绫子小姐,就算当吉原⑿的花魁也没问题。」住在巷弄里的男人们常这么说,但喜藏见过绫子后觉得「她应该没办法……」绫子有闭月羞花之貌,而且性情温顺,但她有个缺点。

「……有东西沾在你身上。」

「咦?是什么呢……啊。」

绫子用双手朝头发和肩膀轻拍,杂草纷纷掉落地面。她全身沾满了草。绫子蹲下身,慌张地将掉落的杂草全捡在一起,但她蹲下时,又有草从她身旁掉落。喜藏蹲下身,假装帮忙捡拾叶子,暗中拿起积在绫子衣带里的杂草。在日常生活中,不太可能会沾惹这么多杂草。喜藏半讶异地询问她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绫子踌躇片刻后,这才忸怩地道出详情。

「……我发现有一群孩子从某座宅邸的树篱破洞进出。大门明明敞开着,但他们却从那种奇怪的地方进出。我出言警告他们,但他们全都玩得很投入,完全不听我说。不久,那群孩子们问我『要不要一起玩』,就这样合力把我塞进洞里……」

出言警告的绫子本身,似乎也走进那座宅邸中。洞口有点窄,但还是勉强挤了进去。她身材纤细,所以才进得去,但这样反而让她惹祸上身。

「进去是没关系……但是要是进去后出不来,就不应该对吧?」

绫子一脸认真地问道,喜藏也不由自主地一本正经回答「是不应该」。

「我说『不可以擅自进入别人家哦』,但自己却也擅自闯入,所以顿时慌了起来。我急忙再次钻进洞里,但这次不知为何,就是出不去。孩子们在一旁又拉又推,但我怎样都钻不出去。」

似乎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满身沾满杂草。而孩子们对绫子又拉又推的,累得筋疲力竭,说要去找这家的人帮忙。最后绫子在屋主的帮忙下,终于钻出洞外,她向屋主道歉,但对方就只是笑,似乎没生气。在一旁默默聆听的喜藏,悄声问道:

「如果大门开着,你走大门出去不就得了吗?」

「啊。」

对哦——绫子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如此说道,令喜藏为之愕然。由于喜藏没再说话,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后来有什么消息吗?」

绫子战战兢兢地问道。喜藏并不是第一次听她这样问,所以他没反问「谁的消息?」而是直接摇了摇头。

「这样啊……不过,没有消息,就表示一切安好。」

喜藏颔首,朝绫子落寞的神情瞄了一眼。这半年来,绫子几乎每半个月就会这样问一次,其实她还想问得更勤一些。虽然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好像看出这当中另有隐情。她似乎也发现,每次喜藏被问到这个问题,总是一脸为难,所以她已尽量不去谈这个话题。

「……今天我发现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孩子。」

今天难得喜藏如此透露,所以绫子也附和一句「真想见他一面」。但喜藏并未点头。

(其实我根本就没那么想见。)

喜藏心想,自己没道理那么想念他。绫子见喜藏没点头,微微侧头不解,语带勉励地说:

「不久后一定会再见的。」

两人常这样不对盘,见了面,也总是谈些很不对味的话题,最后常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各自离去。这天在绫子的率先开口下,眼看两人即将道别。

「那就告辞了……」

「告辞……」

平时先转身的人,向来都是绫子,但她走了几步,突然肩头一晃,说了一句「请等我一下!」就急忙返回长屋。喜藏为之一愣,隔没多久,她旋即又跑回喜藏身旁,递上一个上头以细绳缠绕的白色袋子。喜藏收下,微微一晃,里头传来卡啦卡啦、沙沙沙的声音,他侧头感到纳闷。很久以前曾经听过,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今天是节分⒀。」

希望福气会来造访您——绫子嫣然一笑,就此离去。她的侧脸相当迷人,但接着她绊了一跤,顿时美感全无。喜藏很担心她会不会跌得更惨,一直站在原地看她走进巷弄里的长屋后,这才从后门返回自己家中。

用完晚餐,铺好棉被后,喜藏这才往摆在架上的袋子里窥望。

(对了,原来是驱鬼⒁。)

喜藏不喜欢娱乐,也没特别嗜好。由于没有其他事可做,所以只好埋首工作。他只有过年期间会休息,对一般俗事既不清楚,也不感兴趣。当然了,忘记节日该有的仪式,也是常有的事。要不是今天遇见绫子,今年想必也会在浑然未觉的情况下结束这么一天。当初与祖父同住时还保有这个习惯,不过,他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有多投入。

(我可能原本就是个对凡事漠不关心的人。)

喜藏这样看待自己,但他不曾因此而感到苦恼。明明是独居,但要是一味热中于年节仪式,那也是很恐怖的事。喜藏从架上打开袋子,一把抓起几颗豆子,摆在折好的纸上。明明不是个虔诚的信徒,但得到珍奇的物品,还是习惯供奉在佛坛前。以前深雪送他的难看牡丹饼,他同样也供在佛坛前。最后终究还是进了自己肚子,所以供奉实在没什么意义,但自己却多次这么做,连喜藏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因为感到不可思议而猛然想起某事的喜藏,往店内窥望。今晚妖怪们不知都去哪儿了,不见踪影。就连家里没人时都会自己冒出来,爱唠叨的砚台精,此时也不见他现身。独自站在空荡荡屋内的喜藏,紧握着绫子送他的这个装有大豆的袋子,移步前往庭院。打开防雨门来到外廊后,他像平时一样仰望天空。只有新月像猫的爪痕般高挂夜空,但天空看起来分外明亮。

(鬼出去,福进来……是吗?)

喜藏在心里默念,但他很忌讳说出口。反正又没人看,他根本不必因顾忌周遭人而感到难为情。一切只因他不喜欢说出「鬼出去」这句话。喜藏暗自苦笑,心想,我这个人还真是不死心啊。

(真是的……这么不死心。)

从那之后已过了半年多。像这样在明月晈洁的夜晚来到庭院仰望夜空,已成了喜藏的习惯。他总是心想「今晚也许会……」。尽管心想不可能有这种事,但这个念头却愈来愈浓。在那些堪称是「前人遗物」的妖怪和人们的围绕下,他已不再有以前那种孤独感,但现在他仍觉得「人还是孤独比较好」。

和别人在一起时,不会想这个问题,但有时在他意识到自己孤单时,这个想法就像看准这个瞬间般,从他脑中闪过。如果他仍像以前那样独自一人生活,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苦恼或思念了。一想到这里,喜藏便不禁怒火上涌。把我搞成这样,却就此一去不回。那小鬼说过「我要走了」,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喜藏还是忍不住心想「为什么他不回来」。

(不知道谁才像小鬼。)

喜藏微微苦笑,在袋子里探寻,抓了一把豆子。接着朝明月高高举起右手,像要甩除什么似的,用力一抛。

「鬼出……」

这时突然发生一件事。

「……哇~~」

——————咚。

哗啦哗啦……。

理应落向杏树下的豆子,不知为何,全往喜藏的方向弹了回来。喜藏一时张大着嘴,愣在原地无法动弹。因为落在杏树下的不是豆子,而是远比豆子巨大许多,比喜藏矮小的一个孩子。

「好痛……咦?我怎么会掉下来?我还以为会出现在桥边呢。」

这就怪了——那个孩子一脸纳闷地站起身,转头望向喜藏,一派轻松地抬手喊了声「嗨」。

这个孩子身材娇小,身高只到喜藏胸口。一头色彩斑斓的头发,金色、黑色、红褐色混杂,外加根根竖起的刺娟头发型。略嫌短的袖口莫名地宽大,一件比黑暗还要深沉的蓝色和服。骨碌碌转动的一双大眼,眼瞳为鸢色⒂,外加从嘴角露出的突尖虎牙。构成那个孩子的一切要素,此刻就站在喜藏面前。与白天认错的那个孩子有几分相似,但唯有此刻眼前这个笑起来带点狂妄的孩子,会让喜藏觉得「就是他没错」。这令喜藏陷入一种错觉,宛如从他半年前离开的那一晚起,时间完全没流逝半分。喜藏非但不能动弹,甚至无法言语,就只是一直低头望着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孩子。

「喂。」

「……」

「你睡昏头了吗?」

孩子见喜藏如同金刚像般定身不动,朝他挥了挥手。

(……我是睡昏头了吗?)

如果说这是梦境、幻影,又未免过于逼真,喜藏抬起左手朝脸颊使劲扯了一把,明显感觉到疼痛。而且意识也很清楚。最重要的是,现在就老年痴呆也太早了吧。

「喂,你还活着吧?」

孩子朝他走近,端详他的脸,喜藏战战兢兢地伸手摸向他的头。孩童头上两处带有坚硬的触感——触摸鬼角的喜藏,从孩子头上移开手,后退一步。

「……喜藏?」

孩子发现喜藏低着头,他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担心地出声叫唤。就在这时,喜藏一把抓起剩下的豆子,朝那名孩子——自称「小春」的大妖怪使劲抛出。

「喂,等等……你干嘛啊!」

「鬼出去!」

喜藏一面喊,一面不停地朝小春撒豆子。此刻他那满怀恨意,朗声大喊的口吻和撒豆的动作,无法想像之前他竟然很忌讳亲口说出这句话。

「你应该有带福来吧!鬼进来!」

小春抱着头尖声惨叫,抵挡撒豆攻势,最后喜藏将所有豆子全朝他撒完了。一开始,小春本来是蹲在地上,双手护住身体,但是当豆子炮弹的攻击结束后,他马上松开手,捡舍散落一地的豆子往嘴里塞。

「啊,真好吃。」

「明明是鬼,竟然还吃驱鬼用的豆子?而且还是掉在地上的。」

你还是一样贪吃——喜藏眉头微蹙。原本小春蹲在地上捡拾豆子,但逐一捡拾小豆子,似乎逐渐令他感到不耐烦。

「啊,烦啊!」

小春此话一出,旋即单手朝地面探出,微微招手。散落一地的豆子马上被吸进小春手中。看来,他没忘了这招财猫的绝技。喜藏惊讶地看这个小鬼贪婪地吃着豆子,嚼得卡哩卡哩作响,接着他像之前一样,转身准备从后门走出。

「喂、喂,你该浮会速要去衙门吧?」

小春像啮齿类动物般,嘴里塞满豆子,说起话来含糊不清。

「这次我一定要押你去衙门。」

明明心里不是这么想,但身体却不住后退,喜藏极力制止自己,沉声说道。

「别这样嘛,先煮饭给我吃吧。我还要味噌汤和酱菜。」

虽然是很不客气的要求,不过他出的菜单倒是很简单。全身紧绷放松下来的喜藏,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

「……距离婚礼还早呢。」

小春发出一声「咦?」露出憨傻的表情。

——只有在深雪举行婚礼时,我会再来。

之前离别时,他曾这么说过,似乎已经忘了。怒火中烧的喜藏,愈说愈激动。

「还有,你不是说阳与暗不能有交会吗?」

「嗯,你可记得真清楚。」

没想到你记性这么好——小春双臂盘胸,一脸感佩地颔首。见他从天而降,大感惊诧的喜藏被晾在一旁,至于从天而降的这位当事人,则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这家伙搞什么鬼……)

以诧异的眼神紧盯小春的喜藏,突然脸色一变,喃喃自语道「难道……」

「……你是想吃豆子,才掉下来的吧?」

「啥?豆子根本一点都不重要。」

尽管嘴巴上说不重要,但小春嘴里仍兀自嚼个不停。

「那牛肉锅呢?真不巧,我今天刚去过。接下来会有十天不会再去了。」

其实他是八天前去的,但喜藏故意扯谎。

「搞什么啊~要是能延个一天就好了……才不是呢!」

「哦~为了红豆麻糬汤是吗?」

「没错,整碗装满红豆的那种甘甜,真教人无法抗拒啊……喂,在你心中,我是饿死鬼⒃吗?」

我明明就是个厉害的獠牙鬼——嘟起嘴,一脸不悦的小春,看起来确实和以前「一个样」。两人之间流畅的对话,也像是那天离别时的延续,毫无半点紧张感。所以这更把喜藏搞糊涂了。

(他是……真的吗?)

难道是因为他无法死心,而有某个妖怪故意让他看这样的幻觉,加以嘲弄吗?如果真是这样,手法未免也太差劲了吧。喜藏虽然不奢求会是令人感动落泪的重逢场面,但毕竟有半年不见。就算有一两句庆祝重逢的话语,也不为过。说什么又不小心掉了下来,这根本不算是什么令人感动的重逢场面。如果说这是有人刻意制造的幻觉,那应该要营造出一种很吸引人的画面,让人重回现实后会怅然若失才对。

(这……这不是幻觉。)

喜藏有这种感觉。但不确定。他默默观察,努力想瞧出端倪,小春则是侧头望着喜藏,抬起脚踢向喜藏腹部。

「你在发什么呆啊。你终于老年痴呆啦?」

小春嘴角轻扬,从他唇边露出熟悉的锐利虎牙。腹部感受到的强烈痛楚,也不像是幻觉。尽管如此,喜藏还是不置可否,小春实在等得不耐烦,就盘起双臂,把脸转向一旁,以闹别扭的神情低语道。

「真是的……好不容易见面,干嘛一句话都不说嘛。」

喜藏重新朝小春仔细打量。不管再怎么看,都和当初第一次相遇时一样没变。这应该不是幻觉。

(他完全没变……)

喜藏莫名吁了口气,为了不让小春发现,他急忙板起脸孔,朝小春的脑袋敲下,当作是刚才那脚的回礼。

「——你才老年痴呆。我看你又是从百鬼夜行的队伍里掉下来了,对吧?」

妖力强大的妖怪们,深夜在空中游行,称之为百鬼夜行。怎么看都像是人类小孩的小春,是去年夏天在参加百鬼夜行的途中,掉落在喜藏家的庭院里。在百鬼夜行时掉落的糊涂鬼,当真是前所未闻。此事也令众妖怪啧啧称奇,争相讨论,虽说喜藏也一直在等待旧事重演,但他其实已近乎死心。毕竟,獠牙鬼匆匆从空中掉落一般人家,是不可能的事——照理来说。

「是又闻到什么令你在意的气味吗?反正一定是饭菜香。」

小春最喜欢的东西,莫过于一日三餐了,简直可称作是大饭桶。真是学不乖的家伙——喜藏叹气道。

「不对、不对。这次我是为了工作的事前来。」

为了獠牙鬼的工作——小春趾高气昂地应道。

「最近浅草这一带,好像有奇怪的妖怪出没。我特别前来查看。虽然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妖怪,但如果有危险,就得收拾了。

「……又是要助人?」

你还是一样,一点都不像妖怪——喜藏惊讶地回了这么一句,但小春似乎很不服气,嗤之以鼻地笑道:

「我才没帮助过人呢。我只是看别人在我们的岛上为所欲为,不能坐视不管。」

「这里才不是你们的岛呢。这里是人类世界。」

虽然小春不是前来助人,而是前来收拾碍事者,但喜藏还是觉得有事想不透。只要了解以前小春那乐于助人的行径,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但最令喜藏猜不透的,是为何他会选自己家掉落?略微恢复正常的喜藏,脑中突然涌现这个疑问。

(这间屋子难道拥有什么力量吗?)

不论是曾祖父、付丧神、小春,还是他自己,每次卷入妖怪的风波时,大多是从这间屋子开始。当喜藏这么询问时,小春很直截了当地摇头回了一句「你想多了」。

「因为我是看准这里来的。」

「……啥?」

小春的惊人之语,令喜藏为之一愣。

「其实我原本也不想掉下来。只是最后在绕过妖道时,一时不小心踩偏了……」

都是因为一时疏忽,被声音给吸引了注意力——小春暗啐一声,接着手伸进怀中,露出惊诧之色。

「啊,糟糕!连通行证也搞丢了。」

「妖道是什么?你说的通行证又是什么……」

「啊~这样回去时就不能走捷径了……算了,只要赶快展开调查,把事情办妥好再回去,这样应该就没关系了!你也这么想吧?是不是?」

小春莫名其妙地问他同不同意,令喜藏有股不祥的预感。当小春没做任何说明,像连珠炮似的,自顾自的猛讲时,通常都不会有好事。看在旁人眼中,会觉得小春的笑容很可爱,但看在喜藏眼里,那却是告知不祥前兆的可怕笑意。因为小春脸上浮现的,是充满好奇心的表情,而喜藏正好对此完全没辙。喜藏感到背后有股寒意游走,他才刚开口说了一句「你……」小春便打断他的话,劈哩啪啦讲个没完。

「啊,你果然还是一样表情这么吓人!你这种脸,一定交不到朋友吧?光想就觉得可怜。所以我才来这里找你。顺便来办事……喜藏,你帮我忙。小春大爷我就当你的朋友吧!」

基于这个原因,又要再叨扰你一阵子啦!小春满脸天真无邪的笑意。这时喜藏突然觉得,自己之前一直很在乎这个小鬼,简直就像傻瓜一样。

(也许是因为觉得再也见不到面,所以才会想他。)

他只会像个孩子似的,吵着索讨他没有的东西。当初要是没向老天爷祈愿就好了,喜藏现在已经开始后悔。而最重要的是,虽然喜藏心里想「要我说几遍才够啊,我才不需要妖怪当朋友呢!」但经这么一提他才想到,这句话他以前根本从未说过。

⑴立于寺门左右两旁,满面怒容的金刚力士。

⑵正午时大炮鸣响,用来告知正午时间。

⑶淡褐色。

⑷蓝中带红的颜色。

⑸「荻野」的日文为おきの,与「荻之」同音。

⑹在武士时代,平民百姓没有姓氏,只有武士及公卿才拥有姓氏。

⑺始自明治时代初期,又称作「浪花节」,是配合三弦琴伴奏的一种说书表演。

⑻日本传说中的妖怪。「反」是量度面积的单位,「一反」约有十一公尺长。「木绵」即是指棉布。漫画《鬼太郎》中的「木棉布」即是这种妖怪。

⑼辘轳首是长颈妖怪的一种,在日本的江户时代流传甚广,通常以女性的形象出现,特征是脖子可以伸缩自如,与井边打水时控制汲水吊桶的辘轳把颇为相似,故称之为「辘轳首」。

⑽偏亮黄的黄绿色。

⑾粗线搭配平行细线构成的格子图案。

⑿江户的公娼街。

⒀立春的前一天。

⒁节分当天,日本有撒豆驱鬼的仪式。

⒂暗茶褐色。

⒃附身在人身上,令人感到饥饿的一种恶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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