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没吃的牛肉锅!熊坂~!」
从还没去之前就欢天喜地的小春,一路上一直以奇怪的曲调唱着牛肉锅的歌曲。喜藏走在他前面数步之遥,装不认识,但他身后那个小鬼喧闹的模样还是令他很不耐烦,眉间的皱纹瞬间暴增。已不是单纯一句「表情可怕」就能形容。
「那两个怪人又出现了……」
大路上有人如此低语,但古怪的并非只有他们两人。因为他们抵达熊坂后,眼前出现更多古怪的景象。小春目睹那一幕,发出「噢」的一声惊呼,而始终面无表情的喜藏也微微瞠目。熊坂前大排长龙,足足排了三家店那么远。
「才一阵子没来,生意变得这么兴隆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经这么一问,喜藏脑中马上浮现那张莫名讨喜的笑脸。
「自从那个男人到这里光顾后,便聚集了许多追逐他的女人。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十一月中旬的事,但当时还没这么多人。」
「哦,区区一个男人可以引来这么多女人……她们全都是女人吗?」
经这么一提才发现的小春,把喜藏独自留在排队的人群中,自己冲向前去,旋即又返回。一副大梦初醒的茫然表情,头歪向一旁。
「真厉害……真的几乎都是女人。而且奇怪的是,发型都……」
不,那应该是幻觉吧——小春自言自语道。
「能让这么多女人为他着迷,那家伙是歌舞伎演员吗?」
不知道——喜藏摇头应道。多闻与喜藏已见过将近十次面,但还没问过他的详细来历,喜藏自己也没提过。
「总之,是位俊男对吧?」
喜藏微微侧头。多闻称不上什么惊世俊男,但他确实有一股奇妙的魅力。喜藏以食指按住鬓角,凭借之前的记忆说道:
「说到他的优点,应该是亲切和声音吧……他的声音相当动听。虽然感觉虚无缥缈,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他很能和人聊。在玩乐方面,一发现有趣的事物,他便会马上尝试,但似乎很快就腻了。不过,不管对任何人,他都不会炫耀,待人亲切,女人们应该都是这样看他吧?」
「你对他很清楚嘛!你们交情不错吗?」
小春似乎有点惊讶,如此问道,喜藏蹙起眉头应道「没有」。小春双臂盘胸,一脸感佩地发出「哦~」「嗯~」的低语声。
「哎呀……那家伙应该是个很棒的人。」
明明没见过面,为什么他会这么想?喜藏露出百思不解的神情。
「他让你觉得这个人很能聊耶?不害怕你这张鬼面,还和你交往,如果是神经普通的一般人一定办不到,要是他脑袋不好,你也会嫌弃他……所以我想,他一定是位个性温柔的好男人。」
虽然被挖苦了一番,但喜藏只能板着脸,无话反驳。多闻不仅女人缘极佳,在男性当中也人面甚广。所到之处总有熟识。既然这样,他大可不必刻意邀难相处的喜藏同行,但不知为何,多闻似乎很喜欢与喜藏来往。起初喜藏只当他是个怪人,但后来连他也开始认为多闻是个本性不错的人。见喜藏一脸很不甘心的表情,沉默不语,小春盘起双臂,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一再点头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这十年来,你好像成长了不少嘛。」
是半年,你这个笨鬼——喜藏马上变得精明。
「咦?是这样吗?不过对妖怪来说,十年和半年都一样。」
小春伸出他开叉的舌头,旋即又缩回口中。比起长长的人龙,这件事更令他吃惊。
「还有,什么叫『好像成长了不少』。瞧你那践样。」
「因为你不是还没跟深雪说『我们一起住』吗?我听了这件事之后,很担心你根本没半点成长。不过,现在你好歹也交到了朋友。对妹妹说一句『一起住吧』,应该不难吧?」
今天就说吧?面对小春的暗示,喜藏视若无睹,跟着队伍往前走。两人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之久,才进入熊坂。一开始喜藏看到长长的人龙,很想马上掉头走人,但考量到向来都很关心小春的深雪,他实在无法这么做,结果便排了一个小时的队。小春钻进暖帘时,店内多处传来「啊」的一声惊呼。他们是老板娘阿熊、女侍阿松,以及深雪。
「哎呀,小春!」
平素便活泼开朗的阿熊,以及个性内向的阿松,马上奔至小春身旁,眼角垂落,满面喜色。受到热烈欢迎的小春,举手喊了声「嗨」。
「老板娘、阿松,你们过得可好?」
「那还用说,我的长处就是身体健康!」
「我、我也是……」
那太好了——小春粲然一笑,她们两人互望一眼,也为之莞尔。小春可能是以前曾在熊坂帮过一天忙,相当受欢迎。老板娘和阿松的眼中似乎都没有喜藏的存在,两人一左一右带小春入席,喜藏只能默默跟在后头。
「对了……这是怎么回事啊?眼前的景象比店外还要古怪呢。」
妹妹头、妹妹头、妹妹头、妹妹头——店内顶着妹妹头的人,约占了七成。外头排队的人当中,也有不少人顶着妹妹头,但店内这样的人可说是人山人海。虽然壮观,但现在还算是寒冷的时节,留这种发型,脖子会觉得冷,而且看起来犹如摆满了巨大的市松人偶⑴般,就另一个层面来说,看了也教人觉得冷。
「才一阵子没来,就已如此开化,男女颠倒啦?还是说,他们全是妖怪变的?」
小春目瞪口呆地环视四周,老板娘与阿松再次互望一眼,噗哧一笑。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有意思了。大约两个月前,有位到店里光顾的客人,都是他害的……不,应该说是托他的福才对吧?」
听老板娘说,这一切的原因似乎也是那个男人所造成,不过,小春和喜藏都想不透为何那个男人会是众人流行剪妹妹头的原因。
「嗯,关于那个男人,刚才我已经听喜藏提过了,可是,为什么大家会因为他而剪妹妹头呢?」
「那个人曾对深雪的妹妹头赞不绝口。结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现在这副光景了……」
老板娘悄声苦笑。只因为那男人的一句话,尽管官府禁止,却还是陆续有年轻女孩剪去长发。小春瞪大眼睛环视四周,但没看到那名男子,于是他再次将视线移回老板娘她们。
「那个人是歌舞伎演员吗?」
小春将刚才问喜藏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但老板娘也和喜藏一样,以微妙的表情回答道「好像不是呢」。
「他个头不高,外表也很普通。因为声音很动听,本以为他会唱不少歌曲,但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
「那么,他到底是从事什么工作?」
老板娘一手托腮,一手叉腰,不知如何回答,这时平常内向的阿松将老板娘晾在一旁,突然趋身向前说了起来。
「多闻先生他很少提到自己的事,不过他好像家财万贯哦。听说他住在一栋很气派的宅邸里,只是不知道位在哪儿就是了。」
不同于语气兴奋的阿松,老板娘显得相当冷静。
「他每天都到这里光顾,当然不可能身无分文。不管我们店里再便宜,也还是要收取三钱五厘。而且他还有好酒量。换作普通人,哪可能每天这样吃吃喝喝。对了,听说他也常到喜藏先生的店里买东西呢?」
老板娘似乎现在才发现喜藏,目光移向他。喜藏沉着一张脸,朝老板娘点了点头,小春发出「咦」的一声怪叫。
「有钱人怎么会特地去那种破烂的古道具店,买那些半毁的古道具呢!」
喜藏一脚踢向小春的小腿。如果是平时,阿松会因为这样而吓一跳,但此时她却流露出作梦般的迷蒙眼神,神情恍惚,喜藏与小春面面相䝼。而且阿松还继续说着关于多闻的事。
「多闻先生一定是位有钱人。不,就算是穷人也没关系……他为人沉稳,不管面对什么事,都表现得从容不迫。他说话时,连我也觉得整个人好放松,好想和他多聊一会儿……」
「哦~阿松也迷上那个那家伙啦。」
才、才不是呢!阿松从脸一路红至脖子,难得大声否认。连这么矜持正经的女孩也深深着迷,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小春再次往店内东张西望,还是没看到符合传闻的男子。阿松表情难过地点头说了一句「他今天没来」,老板娘朝她轻咳几声。
「……总之,托多闻先生的福,生意才会如此兴隆。前天甚至连隔天做生意要的牛肉都卖光了,因而没办法开店。眼下人手不足,很需要人帮忙啊。」
老板娘夸张地挺起胸膛。把你借给他们如何?喜藏悄声对小春说,但小春朝他小腿踢了一脚,当作刚才的回礼,他就没再出声。
「喂~送酒过来!」
占总客数约三成的男客,像在自暴自弃似地狂饮,又接着点酒。现场一样有看起来很开化的男子,但与多闻相较之下,一看就知道是「装模作样」,所以他们的与众不同反而更凸显出他们的悲哀。
「好,马上来!」
老板娘与阿松急忙赶往其他客人的座位,所以小春和喜藏就往空着的店内座位坐下。隔没多久,便有人朝盘腿而坐的喜藏和立起单膝的小春送来锅子和食材。
「深雪……你怎么啦?」
面对粗鲁地将锅子放在陶炉上的深雪,小春战战兢兢地询问。看到深雪那惹人怜爱的美少女模样,实在很难想像她和喜藏是兄妹。不过,她生气时,那增添威仪气势的细长双眼,还是让人感觉得出两人之间存有血缘关系。面对沉默不语的深雪,小春就像要讨她欢心似地,频频搓手。
「呃……深雪,你一样留妹妹头呢。不过还是一样别着那支山茶花发簪对吧?嗯,很搭。我之前对喜藏说过,等你结婚时,我会再回来,应该是快了吧。」
「……」
「店、店里也生意兴隆,真是可喜可贺啊!这也全都是你这位火锅店西施的功劳啊!不妨叫你深雪大明神吧!」
面对嘻皮笑脸的小春,深雪投以锐利的目光。那不容分说的强悍眼神,令小春倒抽一口冷气。
「……你为什么生气?」
小春就像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如此询问,深雪转头望向一旁低语道:
「谁叫你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走了。」
小春就像被戳到痛处般,露出一副窝囊样。他之前回到那个世界时,只向喜藏告别。因为是匆忙返回,所以没空一一告知,但小春早忘了当时的事。
(这确实是我不对。)
正当小春准备赔不是时——
「真对不起。你为我做那么多事,我却没能报答你。而且连好好向你答谢的机会也没有,此事我一直挂在心上。」
真的非常感谢你——深雪深深一鞠躬。
「喂喂。」
小春急忙以他的小手托起深雪的脸,将她的脸扶正。深雪那圆睁的双眼中,已感觉不到一丝怒气。
「我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回去,还以为你会对我有怨言呢……深雪,你这女孩可真怪。」
小春一脸诧异之色,深雪朝他嫣然一笑。
「我怎么可能会有怨言呢。因为我最喜欢小春了。」
「那可真感谢你啊。」
你妹妹还很天真呢——小春朝低着头的喜藏晈耳朵。
「不过,能再见到你,真的很高兴。这次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深雪一边准备火锅,一边询问,小春朝胸口使劲一拍,就像在说「我就等你问这句话!」
「嘿嘿。我被交代重要的任务。当然了,只有我一个人负责哦。」
「什么样的任务?」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小春向深雪说明道。深雪一面张罗牛肉锅,一面点头,但说到一半被别桌的客人找去,所以没能全部说完。午餐营业时间再过一会儿就会结束,但看来客满的情况会一直持续到那时候。小春觉得也该走了,站起身,钻过暖帘时,深雪快步朝他跑来。
「小春,真是抱歉。今天特别忙,待会儿再听你说好吗?」
「嗯,那等午餐时间结束后,我在红豆汤店前等你。」
「没问题。」
也不征求喜藏的许可,两人便擅自决定好见面的场所。比小春早三步走出店门外,完全没机会插得上话的喜藏,唯一能发泄满腔怒气的方式,就是死命踩踏小春往前延伸的矮胖黑影。
熊坂的午间营业时间结束,约好要见面的这三人走进红豆汤店后,足足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小春全部都在谈他「崇高的任务」,接着他往麻糬红豆汤里窥望,捣着嘴唇,一脸哀伤地说「还没好吗……」他可能是受不了汤馅的烫。原本是猫的小春,他的舌头比一般怕烫的人还要怕烫。
「好色的妖怪……」
深雪拳头抵在嘴边做沉思状,沉默不语,这时她突然抬起脸来说道。
「我可能见过那个妖怪。」
「咦!」
小春和喜藏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但感觉到周遭人的目光后,急忙压低声音。
「在哪里?什么样的妖怪?为什么你会遇到它?」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在我出外办事回去的路上,发现有个蒲公英色的可爱狐妖出现在我面前。我是在笹谷遇见的。喏,就是附近有很多神社和稻荷神社⑵的那个地方……」
「咦!」
小春猛然凑向深雪面前,朝她身上一阵乱摸。
「我只是想问她有没有怎样,要检查看她有没有受伤!」
小春紧按着脑袋右边,如此大叫。因为刚才喜藏狠狠一拳打向他脑袋。
「别人说话时,不能乱摸!」
装成孩子模样的恶心妖怪——喜藏朝小春露出鄙夷的眼神。
「因为她说地点在笹谷啊!」
如同深雪所言,笹谷是一处聚集了许多寺院、稻荷神社、十字路、河桥的地方。也就是阳世与那个世界的交界处,每当黄昏时分,便时常有妖怪「出没」。
「在妖怪们之间,那是鲜少人知道的绝佳吓人场所。那里聚集了许多不中用的妖怪,不过,有些邪恶的妖怪也会专程来到那里。」
小春担心的,似乎不是深雪遇到「好色妖怪」,而是怕她遇到邪恶的妖怪。喜藏一脸狐疑地收手,小春抚摸着脑袋,一脸不悦地嘀咕道「你认为别人恶心,这种想法才恶心呢」。深雪以复杂的表情抬头望着喜藏,牵着被打向隔壁桌的小春站起来。
「……谢谢你,我没受伤。应该说,对方一看到我,就说了一句『贺喜唱』,拔腿就跑,所以根本没碰我一根寒毛。」
深雪只看到对方的背影,不过他那蒲公英色,蓬松亮眼的皮毛,就像浮现在黑暗中一般,显得极为醒目。
「贺喜唱?什么意思啊?他们又逃啦?真是一群没用的妖怪。深雪,你的体质还真容易招惹妖怪呢。」
会吗?深雪露出诧异之色。她自己似乎还不明白,不过她招惹妖怪的能力,与彦次不相上下。真不愧是你妹妹。抬头望向身旁喜藏的小春,突然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呼。
(那是什么可怕的脸啊。)
喜藏脸色铁青。脸上的肌肉运足了劲,两鬓浮凸颤动的青筋可不只有一两条。紧抿的薄唇底下,形成深邃的凹沟,这使得他平时已经够短的下颚显得更短。深雪也抬头望向喜藏,看得瞠目结舌。
「哥,你怎么了?」
默默数到二十后,深雪如此询问,但喜藏只回了一句「没什么」,含糊带过。
「对了,后来你和天狗见过面吗?」
小春向突然想到似的,向深雪询问。深雪和喜藏都停顿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露出猛然想起的神情。不同于眼神变得严峻的喜藏,深雪流露出怀念之色,但她还是摇了摇头。
「之前和你道别时,我不是坐在天狗先生的背上吗?从那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了。」
换言之,已有半年多没见了。天狗是小春的宿敌——不过只有天狗自己这么想。半年前在喜藏他们周遭陆续发生的妖怪事件,其实是源于一百年前,天狗在一场决斗中被小春打得落花流水。从那之后,天狗为了向小春报一箭之仇,历经严格修链,但在这段时间里,小春舍弃强大的妖力,并因为思慕人类,而从百鬼夜行中脱队。得知此事的天狗大为光火,到处设陷阱陷害小春。小春与喜藏在那一个月里,接连落入天狗设下的陷阱,其他人类和妖怪也被卷入其中,引发一场轩然大波,深雪同样也受牵连。
小春朝深雪那足以称作「花容月貌」的可爱脸蛋瞄了一眼。天狗之所以不想直接对小春下手,是为了要折磨他。天狗自己挑明着这么说,但小春却认为不光是这样。
(应该是因为深雪会难过的缘故吧?)
天狗深受心地善良、个性与众不同的深雪所吸引。所以他犹豫该不该让深雪厌到难过。小春之所以原谅天狗,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就连说小春太心软的喜藏,后来也不再过问天狗的事。他们两人都太心软了。
(不过……这女孩可真坚强。)
深雪长相可爱,处事圆融,却有着和外表截然不同的个性。就算被剪去长发,让朋友和哥哥身陷危险中,她仍坚持要向天狗说教,纠正对方所犯的过错,并加以原谅。尽管与哥哥生离,与父母死别,但她并未因身处逆境而怀忧丧志,为了实现梦想,她努力地过每一天。从不说人坏话,也不曾口吐怨言。不管对手是谁,都无法胜过深雪——就连她最凶恶的哥哥也一样,并非只有小春这么想,这是了解深雪个性的人共同的想法。
「天狗那家伙后来没再出现吗?」
小春望着表情严肃的喜藏,向深雪问道。
「嗯,没再出现。」
「嗯~」
小春单手托腮,以眼睛微张的鄙视眼神望着外头,接着把脸转正,吃了一口红豆汤。深雪朝坐她对面的哥哥碗里瞄了一眼,内心感到纳闷。因为已经凉掉变糊状的红豆汤,几乎一口都没动。
两人告别深雪后,决定前往深雪所说的笹谷。「啊,在那之前,我先去个地方。」小春途中前往熊坂旁的小巷弄,以及熊坂对面的大树旁,不知在找些什么,喜藏双臂盘胸,没发牢骚,就只是站在原地。小春说这一带微微飘散着妖气,他顺着妖气的痕迹追查,最后成功找到某个东西,小心翼翼地收进怀中。
(……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之前因为专注于搜寻,小春完全没发现,不过在前往笹谷的路上,喜藏的表情逐渐令他感到吃不消。喜藏沉着一张脸,不发一语,起初小春以为他和平时一样,不以为意,但后来气势逐渐变得黏稠沉闷,令他难以忍受。再也受不了这种沉闷气氛的小春,为了吸引喜藏的注意,开始朗声高歌,然而……
「今天的晚餐是什么呢~真想尝尝鰺鱼生鱼片或鲷鱼头哇~」
「偶尔……也会想尝尝……用人血熬高汤煮成的火锅哟~」
不论他唱得活泼开朗,或是阴森骇人,喜藏都没有反应。接着他开始在歌曲中说喜藏坏话,但只有小春自己摆出提防挨打的架式,喜藏根本没转头看他一眼。
(喂喂喂,要一直这样不讲话吗?)
在调查时,一直有人不发一语站在一旁,的确压力沉重。不久,当喜藏说了一句「到了」时,小春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笹谷这地方,周边满是寺院、神社、道祖神⑶、稻荷神社、十字路、桥这类与异界相通的场所。会有妖怪出现哦~小春以古怪的口吻,发出半赞叹的声音。
「这么一来,应该很快就能查出些什么。」
原本抱持乐观想法的小春,在这一带绕完三圈后,完全推翻他刚才说的话。这里是深雪遇见妖怪的地点,所以他当然对周遭也展开详细的调查,但查不出半点蛛丝马迹。他去过寺院、道祖神、稻荷神社、十字路、桥,但那里只有些许妖气,看不到妖怪的影子。而所谓的妖气,恐怕也只是刚好路过的妖怪罢了。小春开始急了起来,顾不得形象,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四处嗅闻地面的气味,但结果还是一样。
他这才结束模仿狗的动作,决定在这一带打听。他拉着始终不说话的喜藏,到附近挨家挨户地打听。这附近有十四户住家,但当中只有一半家里有人。小春以他与生俱来的亲切态度,机伶地向那七户人家问话,但很不凑巧,五月和弥弥子她们遇到的妖怪,都没人见过。不过在询问的过程中,有个人说了一句话,颇为耐人寻味。
「我最近在某个地方看过……不过,是在哪儿看到的,我已完全记不得了。」
说这句话的,是一位家中有个十五岁女儿的母亲,她始终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儿见到。
那是一处四周被神社寺院包围,少有行人,白天一样光线昏暗的场所。很像会有「妖怪出没」,但没听说有人见过妖怪。小春之所以觉得这也难怪,是因为他听人提到这一带没住什么女人。结束打听的工作,夕阳缓缓西沉时,小春与喜藏漫无目的走在众多小神社中。
「因为前不久才刚举行驱鬼仪式,妖怪一定减少许多。不过,我觉得要是有女人在,那班家伙就会出现。你干脆男扮女装算了?」
面对小春的询问,之前静默无语的喜藏,此时嘴角轻扬。
「想看吗?」
小春无言。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我光想像就觉得很恐怖!比平时还要更恐怖三成!」
甚至开始放声尖叫。他环抱双臂,仔细一看,身上确实冒着鸡皮疙瘩。小春是真的以畏怯的声音叫喊「太可怕,太骇人啦」,但喜藏没有露出一丝怒意,就只是低头紧盯着他。
「你比我更适合。干脆向这附近的人家借一套小孩的衣服来穿吧?」
「那么小的衣服,我哪能穿啊!」
也许真如喜藏所言,小春只要稍加打扮,看起来就像女孩子。眼看太阳就快下山,小春亮眼的发色,在黑暗中应该看不太出来才对。
「……不过,如果这么一来可以遇到妖怪,那就是赚到哦。」
喜藏原本是想挖苦他才故意那么说,但小春似乎不排斥穿女装。
「你没有身为獠牙鬼的自尊吗?」
面对喜藏一脸无趣的表情,小春做出很成熟的回答。
「不过是打扮成女人罢了,又不会少块肉。要是犹豫不决,让重要的猎物给跑了,那才真是有损自尊呢。既然这样,我们就去借吧。」
尽管嘴巴上这么说,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做,返回家中。因为小春肚子饿得作响,无法动弹。对小春那宛如定时法般准确的肚子时钟,喜藏态度冷淡,转身背对瘫软蹲在地上的小春,迈步而行。
「反正我们要去的地方一样,你就背我吧。」
小春一屁股坐地上,双手往前伸,如此恳求道,但喜藏视若无睹,径自离去。
「嗨,你回来啦。」
喜藏返抵家中,发现多闻站在店门前。他背对着暗夜,一如平时向喜藏投以开朗的微笑。
「……我店没开,你就一直在这里等吗?」
果然是个怪人——喜藏诧异地层头微蹙。
「因为到这附近,便顺道来看看。你应该不会出什么远门,我猜你可能就快回来了,所以就在这里等。我已经决定好想买什么了,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喜藏不发一语地打开店门,走进屋内,多闻也随后走进。多闻果真如他所言,很快便决定好要买的商品,递向倚在工作间墙壁,盘起双臂的喜藏。
「我今天买这个。」
多闻想买的是一把铁扇。
「这是……」
喜藏望着多闻的眼睛,话说到一半,便就此打住。
(我到底想说什么……?)
这是……所以不行。为什么不行,他想不出原因。多闻见喜藏嘴巴一张一阖,侧头感到纳闷,从怀里取出钱包,把钱放在作业台上。
「这样够吗?」
尽管心里觉得不能卖,但喜藏还是找钱给多闻。多闻把钱收进钱包里,折起铁扇,插进衣带里。多闻的动作缓慢,如果要加以制止,或是从他手中抢过来,都易如反掌,但喜藏就只是双唇紧抿,双手摆在自己大腿上。
(怎么回事?有种可怕的感觉……朦朦胧胧,就像幻觉一般……)
「喜藏先生?」
尽管多闻关心地朝他叫唤,喜藏也浑然未觉。就像失去意识般,呆在原地。多闻在他身旁,朝屋外观望了半晌。
「……太阳快下山了。」
低语完后,他重新面向喜藏,静静注视着他的双眼。几欲把人穿透的笔直视线,令喜藏宛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入夜前我会回去。」
「这句话的意思,该不会是你怕走夜路吧?」
明明有事搁在心里无法释怀,但这时候竟然还能出言挖苦人,喜藏有点讨厌起自己,但多闻却一本正经地回以浅笑。
「没有人不怕夜晚的。」
多闻平时显得气定神闲,凡事都不为所动,所以此时他像个孩子般说他害怕夜晚,令喜藏颇感意外,噤声不语。
「喜藏先生,你应该也有一两样害怕的事物吧?」
没有——喜藏不屑地说道。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发出生气的声音,对此颇为诧异,不过多闻似乎不以为意,只是投以温柔的微笑。
「那么,我来告诉你,你怕什么,好吗?」
多闻道出奇怪的话。喜藏眉毛为之一挑,低声问道:
「……是什么?」
「……」
就在多闻说出的同时——
「啊~肚子好饿啊。」
一个憨傻的声音从起居室深处传来。小春终于回到家了,比喜藏晚了十五分钟。喜藏微微回头望向身后这段时间,多闻似乎已步出店门外,喜藏转过头来,已不见人影。多闻凡事都是照他自己的步调行事,喜藏早已习以为常,并未感到讶异,他把店门关好后,走向起居室。看到脱去草屐爬上榻榻米的小春,整个人瘫倒在上头。
「啊~好饿啊……啊~太狠心了。」
竟然自己走,丢下一个小孩不顾,你虽是人,心肠却比恶鬼、阎罗王还狠——小春猛发牢骚,喜藏从他身旁走过,下了土间,朝厨房而去。
(咦?他竟然没回嘴?)
小春感到不可思议,从仰躺改为俯卧的姿势,匍匐前往榻榻米边缘,往厨房窥望。喜藏一如平时,朝装满水的锅子升火,着手准备晚餐。小春望着他的背影问道:
「我还以为你早就在准备晚餐了呢。」
你刚才在干什么啊?经小春询问后,喜藏低声应道「刚才有客人来」。
「客人?你专程去开店吗?」
喜藏点了点头,但没回答。小春只看得到喜藏的背影,但他觉得喜藏整个人显得很阴暗。并不是因为他在昏暗中作菜的缘故,而是喜藏散发的阴沉气息使然。他平时就已经很不开朗,现在更显得阴沉可怕。
「那家伙搞什么啊……看起来比平时更阴沉。」
「好可怕的负面情绪啊!」
「他终于当上阎罗王了吗?」
从起居室往厨房窥望的妖怪们,毫不客气地说着喜藏坏话。
「我回来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面对小春的询问,长得像无脸妖的「手目⑷」简洁地回答道:
「来了一位客人。是他的熟识,长得很像笑男。」
「哦,就是熊坂传说的那个男人啊?听说他常到这里来是吗?他今天买了什么?」
「铁扇怪。」
咦!小春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也很老了不是吗?我还以为他卖不出去了呢。」
铁扇怪在店内的古道具中,是排行第三老的道具。明明已经老旧不堪,这妖怪却活力充沛,常在店内四处走动,干涉其他妖怪的事。
「那个男人是个怪人。好像很喜欢老旧的东西。总是专程跑来付钱买那种破烂,有钱人还真是兴趣古怪的生物啊。」
嫉妒多闻和铁扇怪的一反木绵,很不甘心地扭动着身躯,结果一不小心卷成像交缠的头带一样。
「真好。要是我能掉落在像他那样的有钱人家中,就能每天上熊坂了。」
小春躺在地上时,有个轻细的脚步声走近。
「你们今天去了牛肉火锅店对吧?」
在喧闹不休的众妖怪中,只有一人以沉稳的声音向小春搭话,他是砚台精。见小春颔首,砚台精的小眼睛上浮现皱纹。看来,那里是他的眉间,不过,那是很微细的表情,看不出究竟是开阔还是深锁,所以没坐起身的小春,完全没注意到砚台精的变化。
「难道是牛肉中毒?就连阎罗王商人也战胜不了病魔。」
手目通晓时事,所以故意这么说,揶揄去年牛瘟大流行的事。虽然如今疫情平息,但是连熊坂也曾有好长一段时间生意大减。
「如果是像他这么可怕的男人,应该是不会染病的。不过,如果他不是牛肉中毒,为什么会一副食物中毒的表情呢?」
桂男手搭向下巴,摆出俊男苦思的模样。
「如果是情绪低落,那应该是谈恋爱了。一定是被他喜欢的女人甩了……不,不可能。」
桂男自己这样说道,却又马上否定。
「那家伙跟人谈恋爱……噗哧。」
光想就忍俊不禁的小春,拍着肚子大笑。喜藏冷冷俯视着他,端着晚餐走进。他刚好出现,所以妖怪们原本在大笑,但就近看到喜藏,发现他的表情比想像中还要阴沉可怕,顿时都噤声不语。只有不知死活的小春还在朗声大笑。喜藏以阴森骇人的眼神望着小春,接着一样不予理会,将他煮好的白饭摆在自己和小春面前。
晚餐和平时一样简便。因为蔬果店和鱼店赠送的食材全都祭了小春的五脏庙。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干货店给的许多柴鱼片,所以今天在凉拌上头撒了大量的柴鱼片。除此之外,就只有加了地瓜的味噌汤和麦饭。小春一时止不住笑,但不久他也坐起身,端起饭碗。
「我开动喽。」
小春就像朝神明膜拜般,双手拍了两下后,马上扒起饭来,隔没多久,便朝喜藏递出空碗,大喊一声「再来一碗」。喜藏不发一言地将装好饭的饭碗摆在小春面前。以前每次小春再吃一碗时,他总会唠叨道「你吃太多了,至少吃慢点」,但今晚他似乎什么也不想说。
(他从白天开始就怪怪的。)
小春这才开始认真看待此事,跟默默吃着饭的喜藏一样,安静了片刻。待吃完饭,收拾好碗盘(不知何时已成了他的工作)后,小春返回起居室,发现喜藏早早便钻进被窝里。
「喂,这么早睡啊。」
喜藏面向墙壁而卧的模样,就像将仁王像横摆着放进棉被里。之后他一直没说话。
「你人不舒服吗?」
过了一会儿,喜藏才对小春的悄声询问摇了摇头。
「什么嘛,真无趣。」
小春虽然回答得语带嫌弃,但声音却无比开朗。
(真是服了他……真爱撒娇。)
长屋里的妖怪们暗自苦笑。
那是隔天下午时的事。一名稀客来到古道具店。
「咦?怎么啦,深雪?」
独自顾店(话虽如此,其实只是躺在店内的工作间打混)的小春,在顶着妹妹头,耳边插着山茶花发簪的深雪跨进店面门槛前,先一步如此问道。
「……小春的感觉果然很敏锐。」
一脸感佩地走进店内的深雪,眼珠滴溜溜地四处打转张望。
「喜藏他出去了。」
「哦,这样啊……」
深雪略感遗憾地低语道,接着朝小春走近,突然道出惊人之语。
「昨天我遇见天狗先生了。」
「哦!」
小春惊讶地坐起身,直接盘腿而坐。
「我觉得有点奇怪……」
那家伙向来都很奇怪啊——小春如此应道,请深雪进起居室坐,但深雪却说她说完话就回去,加以婉拒,站在工作间旁。
「天狗先生是态度很强硬的人对吧?」
「……说他强硬嘛,应该算是吧?」
小春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子形容天狗,侧头感到纳闷。
「昨天晚上我和他见面时,他显得很客气。」
「那家伙很客气……?」
小春极力想在脑中描绘天狗客气的模样,但对方和喜藏一样,既顽固,表情又严肃,实在无法想像。
「啊……他向你搭讪是吗?」
小春唯一想得到的,就只有这个了,这最有可能。但深雪马上回了一句「怎么可能嘛」,加以否定,接着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开始道出事情的经过。
昨天在即将关店时,大约是晚上九点左右,深雪走在巷弄里,前往垃圾场。从店里走到后方的垃圾场,不到一分钟,所以深雪并未特别留意周遭,她吐出雪白的呼气,朝垃圾场走去。正当她倒完垃圾,准备返回店里时,之前明明平静无风,此时却突然刮起了强风。飕~飕~第二次吹来的风又猛又急,深雪不禁闭上眼,但是当风一停,她睁开眼睛时,眼前却起了变化。
「咦?」
眼前卷起一道小型的龙卷风,不像这个季节该有的红、黄颜色的叶子,顺着龙卷风转动的方向,从天空缓缓落下。光是这幅光景就已经很古怪了,但真正吸引深雪目光的,是她看到有个熟悉的妖怪,正轻盈地在龙卷风中旋绕飞舞。
「天狗先生……?」
一脸诧异的深雪如此低语道,接着龙卷风止息,天狗就像完全厌觉不到重量般,飘然落地。他站在深雪面前后,露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竟然朝深雪露出灿烂的笑容。大吃一惊的深雪,几乎可说是像全身急冻般,僵在原地。
(……他为什么笑成这样?)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深雪在脑中浮现这个疑问前,倒是先想到他为什么笑,足见她有多么意外,天狗对此视若无睹,展开更令深雪吃惊的举动。他往前走两步,朝发愣的深雪走近后,冷不防一把抱起她的身躯,腾空飞起。
「……天、天狗先生?」
当他们飞向别人家屋顶时,深雪挥舞着手脚,拼命挣扎,但天狗置若罔闻,一派轻松,继续往天空飞去。
(怎么会这样?)
正当深雪脑中一片混乱时,搂着深雪的天狗转眼已经飞至高空,几乎逼近云端。不由自主往下看的深雪,因离地过高而感到一阵晕眩。眼下那只剩寥寥几盏灯光的幽暗,不像自己平时看惯的景致,反倒像是梦境或夸张不实的幻境——搞不好这真的是梦。心里这么想,而稍微平静些许的深雪,战战兢兢地对搂着她的天狗问道。
「天狗先生,到底是怎么了?」
天狗没回答她的询问,也不看深雪,就只是脸上挂着微笑。接着深雪又问了一两句不同的问题,他一样不置可否。感到莫名其妙的深雪,在空中无事可做,就只能这样怔怔地让天狗抱在怀中,展开空中漫游。就算挣扎,一样改变不了结果,非但如此,还可能一不小心从高空跌落。一身豪胆的深雪,旋即心念一转,认为这是难得的机会,决定默默享受这高空俯瞰的景色。不过她雀跃的心情并未持续太久,天狗与深雪的空中散步只有两、三分钟便宣告结束。
「啊,下雨了……」
才刚觉得云的走向诡谲,便突然下起雨来。由于只是小雨,深雪并未太在意,但天狗就不一样了。他一发现下雨,便开始慌张地动了起来。他搂在怀里的深雪也跟着左摇右摆,上下晃动。深雪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天、天狗先生?没、没事的。呀~!」
深雪话说到一半改为尖叫,响彻云霄。不知道抱着她的天狗是否听见。因为天狗就这么抱着深雪,一路下坠。
(难道我就这么死了?)
从空中坠落地面的瞬间,深雪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我明明还有心愿没完成呢……难道就这么完了?好不容易才见面,这下再也见不到了吗?)
眼看就快死了,但脑中却没出现走马灯。希望这一切全是假的——深雪紧紧闭上眼,这一瞬间,她已暗自做好死亡的觉悟。因为此刻离地已不到五尺。
(完蛋了……)
希望最后能再看那个人一眼——正当她心中如此暗忖时。
「……咦?」
深雪睁开眼。理应已撞向地面,但深雪的身体却在离地三寸处飘浮了起来。深雪这才发现有人一把抓住她肩头,于是她抬头望向一旁。
「天狗先生……」
天狗站在她面前。天狗连瞧也不瞧深雪一眼,径自将她放向地面。深雪平安地双脚落地后,双脚差点发起抖来,她仔细端详站在面前的那只天狗严肃的表情,这才猛然发觉。
(……不对。)
刚才那满脸笑容,将深雪带往高空的天狗,与此刻站在她面前,在她坠落时出手相救的天狗,两者从头到脚都长得一模一样。当深雪回过神来时,她已开口问道:
「天狗先生,您是以前那位天狗先生对吧?」
天狗不发一语地颔首。
(果然没错,可是……)
深雪感到纳闷。深雪与天狗只见过三、四次面,但她感觉得出刚才的天狗与眼前这名天狗似乎是不同人。但两人又十分相似,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人伪装。若说他们是双胞胎,那倒是能接受。尽管相似,却是两个不同的人,尽管不同,却又无比相似……
「刚才那位天狗先生到底是……」
深雪话说到一半,天狗突然跃向空中。但不像刚才那样飞往高空,而是在几乎快要到长屋屋顶的高度低空飞行。深雪马上随后奔去。深雪的夜间眼力好,脚程也快,所以毫不费力便追上天狗。重点是天狗只飞行了约三百三十尺——即一百公尺左右。
「咦?」
深雪在地上看到天狗的身影时,天狗正好从空中缓缓坠落。
(这位是假的天狗先生……)
深雪吁了口气,这时,真正的天狗从空中朝那名假天狗落下。本以为他会扑向那名假天狗,但他只是静静旁观,没采取任何行动。若是平常,不管对方是不是敌人,都会担心地向前查看的深雪,此时也呆立原地。那名假天狗虽以倒栽葱的姿势掉落,却没发出轰然巨响,而是软绵绵地落地。这也让人觉得有点诡异,但是令天狗和深雪为之愕然的,并非这个原因。
天狗是全身赤红,拥有长长的鼻子,一身黑衣,留着长长白发的妖怪。那名假天狗先前确实是这副模样。但此刻他已开始变化。赤红的身体逐渐褪成桃红色,身上的黑衣也变成灰色,接着长鼻子慢慢变短。
深雪不由自主地转头望向救她的那位天狗,天狗也难得露出惊讶之色。不过,当他发现深雪的目光时,旋即恢复原来的表情,朝那名褪色的天狗走去。开始由桃色转为白色的天狗,急着想要逃离,但正牌天狗终究还是快了一步。在深雪眨眼的瞬间,两名天狗已交叠在一起。跨坐在上头的当然是正牌天狗,被压制在地上的假天狗则是频频发出沙哑的喘息声。正牌天狗将紧抓着假天狗的手松开,就像要确认触感般,以指头在他身上摩擦。
「这是……」
「怎么了?」
深雪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朝天狗走近询问,正面望向深雪的正牌天狗顿时露出语塞的表情。接着他掐住假天狗的脖子,没回答深雪的提问,便朝天空飞去。
「等一下,天狗先生!」
天狗的动作一度因深雪的叫喊而减缓,但最后还是头也不回地飞向远方。结果深雪完全不知道发生何事,也不清楚后来的情况发展,就只能呆立原地。
「天狗抓走了天狗是吧……真教人搞不懂。」
听完事情始末后,小春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频频搔头。此事就连当事人深雪也一头雾水,小春当然不可能知道个中缘由。小春发现深雪正一脸担忧地望着他,于是伸手朝她肩头轻拍道:
「不过话说回来,真是辛苦你了。好在你平安无事。」
谢谢——深雪笑着回应小春的慰问,不过,她旋即又陷入沉思的表情。
「小春,这是不是你在找的『好色妖怪』呢?」
「嗯……应该八九不离十吧,不过,你说对方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天狗,真长得那么像吗?」
「是的,穿着、长相、发长,全都一样。我看得很仔细,所以不会有错。不过,我所知道的天狗先生,就只有那位,所以……也可能是我把其他天狗和天狗先生看成同一个人了吧?」
如果真是如此,便不能断言自己看到的就是那位天狗,深雪有点担心,但这次则是换小春很肯定地应道。
「这世上有很多天狗,但是就人类的眼光来看,应该很容易分辨。有鸟喙的乌天狗看起来都很相似,但全身赤红,拥有高鼻子的鼻高天狗,不论是长相还是身上的装饰,都有他们各自不同的特色。」
那我遇到的应该是鼻高天狗吧——深雪颔首。
「没错。鼻高天狗比乌天狗的层级更高,不过在鼻高天狗中,还会按辈分高低细分。根据最近全国的天狗名人榜,那家伙好像排在上位中的末座。」
「我还以为他是最上位呢。」
听闻深雪率直的感想后,小春苦笑道「你可别跟他这么说哦」。
「我实在很不想让那家伙开心……不过,一山还有一山高。况且,他现在也才一百二、三十岁。以这样的年纪,能挤进排行名人榜里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他果然很厉害。」
那是因为他潜心修链了一百年——小春流露出凝望远方的神情。对方让他想起两人虽活了同样的年岁,但因为选择走不同的路而境遇悬殊,令他心中一阵凄楚。
「不过,这下子不就所有人全到齐了吗……」
青女房和笑男,大蛇怪与天井尝……不光是吓唬彦次时请来帮忙的妖怪,现在连天狗都出现了。出现的全是半年前和他们有关的妖怪,小春不禁有这种感觉。深雪见小春脸色凝重,担心窥探他的脸色,小春旋即挤出笑脸道「谢谢你告诉我此事,帮了我一个大忙」。
「哪里,这件事我也很在意。告诉你之后,我心情畅快多了。不过,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小春沉吟片刻后,大喊一声「不知道!」深雪双肩为之一震。
「不过,不会有事的。只要有我在,最近应该就会解决,放心吧!」
「嗯,那我就放心了。」
深雪对这个夸张地抬头挺胸的小鬼投以灿烂的笑容,这时,小春突然微微侧头。
「感觉你好像也有点无精打采呢?」
「才没有呢……你刚才说『你也』?」
深雪是个大好人,比起自己的事,她更在意和「你也」这句话有关的前一个人。
(难道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小春抓搔着脸颊。但他最后终究还是战胜不了深雪直视的目光,慢慢全说了出来。
「是这样的,喜藏他啊,不知是不是心情不好……」
「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知道耶。昨天离开熊坂后,他就变得怪怪的。」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小春像在寻求指点般,抬眼望着深雪。深雪莞尔一笑,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那家伙每次见情况不对,就闷不吭声,完全不知道在想什么。真是拿这家伙没辙。傻蛋一个。」
小春语气开朗地说喜藏坏话,想鼓励深雪,但深雪微微低下头,落寞地说道「枉费我们是兄妹」。尽管口吻听来若无其事,但终究还是难掩沮丧神情。
「不……又不是兄妹就能完全了解彼此。喏,不是也有兄妹相残,或是骨肉争夺遗产的事发生吗?」
虽然小春想加以安慰,却用了不当的比喻。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不妙,急忙改口。
「呃……就算没有相残,好歹总会吵架吧?如果是性格粗暴的兄妹,或许还会大打出手,也会有许多争执吧?不过你们不是这样。这不就证明你们感情不错吗?」
是这样吗?深雪脸上的哀愁又加深了几分。
「……你刚才说的情形,其实我还有点羡慕呢。」
「你想兄妹相残?」
小春无比惊诧地说道,深雪苦笑道「才不是呢」。
「虽然不是说我想吵架,不过……彼此想说什么就说,那样也不错啊。所以就算是吵架也没关系。因为双方面对着彼此,所以才有办法吵架吧?要是彼此背对着对方,那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说是这样没错啦……」
小春一脸尴尬地颔首,深雪伸手搭在小春头上,嫣然一笑。
「我和我哥之间没任何互动。所以当然不会兄妹相残,不会争夺遗产,也不会吵架。」
这样不是很好吗?小春笑着如此说道,深雪打断他的话,接着道。
「所以就连握手也不曾有过。」
面对说得如此明白的深雪,小春一时无言以对。因为深雪的双眸已超越死心断念,呈现出了悟之色。
「……我变得太贪心了。」
深雪落寞地说道。
「找到哥哥后,我一直梦想能亲手作当初母亲常为我作的牡丹饼让他品尝。如今梦想实现了,我理应心满意足才对。」
但却不是这么回事——深雪哀伤地说道。
「梦想达成后,又会有另一个梦想。而且是我自己一个人再怎么卖力也没用的梦想。我真的太贪心了。」
深雪新的梦想是什么,别说小春了,就连潜伏在店里的妖怪们也都早就看出。深雪那根本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梦想。照理来说,理应早已实现的小小梦想。
(那家伙真是的……)
那个不在现场的元凶,他的作为令小春感到诧异,小春使劲搔抓他那色彩斑斓的头发。
「……你就算是比现在还要贪心百倍,那也没关系。」
「小春,你心肠真好。」
我其实心肠没那么好啦——小春噘起嘴说道,深雪见状,脸上泛起她平时特有的活泼开朗笑容。一时之间,会觉得她已经重新振作,不过小春可不这么认为,她仍垂着嘴角。
「在你看店的时候跑来打扰你,真不好意思。」
从头一直站到最后,始终没坐过的深雪,恭敬地鞠了个躬。
「不,你来得刚好。我正闲得发慌呢,要是你没来,我也许真的会活活闲死呢。」
真那么闲吗?深雪环视店内。
「像这种破烂古道具店,你以为会有客人上门吗?而且老板还是个会让人误以为是恶鬼的阎罗王商人呢。」
「比起像菩萨般的商人,像阎罗王的商人才会凭良心做生意哦。」
见深雪娇声轻笑,小春没因此松了口气,反而是暗自感到悲戚。深雪虽吐露了心事,但那恐怕只是冰山一角。她应该有更多心事潜藏在心底。
(她可能是心想,要是全说出来,会让我伤脑筋。)
就是这样的坚强令人不舍,小春心中感到无比凄楚。
「下次见喽,小春。」
深雪正准备步出大门时,突然叫了声「啊」。
「哥,你回来啦。」
喜藏刚好回来。深雪对他严肃的脸孔没有丝毫怯意,仍然微笑以对,但喜藏一直面无表情。脸枕在工作间外缘上的小春,简短地向喜藏做了一番说明。
「深雪昨天遇到正牌天狗和冒牌天狗。所以她趁午休专程来告诉我们这件事。」
喜藏朝深雪瞄了一眼,点了点头,但表情仍旧没变。喜藏对深雪遇见天狗的事不显一丝惊讶,小春眯起眼,以狐疑的眼神望着他,但深雪则是面带微笑地说「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门槛内是小春和喜藏,门槛外是深雪。三人沉默了片刻后,深雪莞尔一笑,抬手在脸旁挥了挥。
「再见了,哥、小春。」
喜藏表情微微扭曲——看在小春眼中有这种感觉。
不过两人有段距离,而且他又是侧脸,看不清楚。已经转身的深雪似乎没察觉,就此离去再没回头。喜藏站在原地不动,目送深雪远去。
小春朝喜藏观察了好一会儿,但刚才他的表情不知是不是幻影,此时他脸上不显一丝情感。他像平时一样面无表情,但小春感觉得到隐藏其中的情感。
(这家伙为什么会这样……)
在心中的焦急驱使下,小春待深雪远去后,走下土间,一把握住立在大门边的掸子握柄,大喊一声「天诛」,一击打向喜藏侧腹。
「你干什么!」
谁叫你在外面偷听,不像话——小春以猜疑的眼神瞪视着喜藏。
「我才没偷听呢。」
喜藏的说词如下——他回来时,本想走进店内,但发现小春与深雪一脸认真地在谈事情,就这样错失走进店内的适当时机。他并非有意要偷听才站在门外,所以他似乎没偷听,就这样站在门边等候时间过去。
「不过,你总有听到我们的对话吧?」
小春仍满腹狐疑地询问,喜藏从他身旁走过,摇了摇头。
「咦,真的吗?」
喜藏颔首,走进工作间。小春将掸子放回原位,问他去了哪里,喜藏没回答。
「喂喂喂,是去不能跟人说的地方吗?难不成你终于也被彦次感化啦?大白天就去妓院,好高的身分地位啊。」
真教人羡慕呢——小春故意如此调侃,喜藏以锐利的眼神瞪了他一眼。
「——豆腐,萝卜。」
「啥?」
喜藏猛然抛来钱包,小春为之一怔。同样的话喜藏又说了一遍,小春愣了片刻后,长叹一声。
「妹妹是个有礼貌又温柔的女孩,可是哥哥却……一定是所有优点都跑她那里去了。老天爷还真过分。……话说回来,你刚刚外出,自己去买不就好了吗……这种转移焦点的手法太不入流了,我才不上当呢。」
小春看出喜藏这项举止的背后用意,猛发牢骚。
「……你再不快去买,我就给你好看。」
面对这样的冷言威胁,小春嘀咕了一句「好可怕」,就将钱包揣进怀中,快步走出店外。
「你每次见苗头不对,就用这种方式逃避。」
过了一会儿,从左方深处传来一个声音。还是老样子,出言批评的人正是砚台精。
「逃避?我人不是在这里吗?」
你的小眼睛看不到吗?——喜藏如此回嘴挖苦。他难得什么修补工作也没做,就只是在工作间里盘腿而坐。
「你只是远离对方,装作没有逃避的样子罢了。」
「我从以前开始,就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自从那家伙回来后,你更常说一些教人听得一头雾水的话。」
听喜藏这么说,砚台精以没变身的模样,轻声冷笑。
「『开口闭口都是小春,吵死了』说这句话的人是你,不过,最爱搬小春出来讲的人,却也是你。」
「的确,或许我常提到那家伙的事。那是因为他太会给人添麻烦了。正因为看了碍眼,所以牢骚自然也多。就只是这样。」
抱歉,让你期待落空了——喜藏故意装蒜如此说道,砚台精闻言,暗暗长叹一声。
「你虽是人类,却一点都不像人。小春虽是妖怪,却一点都不像妖怪。你们要是能互相融合后,再一分为二,那就好了。」
「这可千万使不得。那会害我变傻。」
「你的祖先们过得可好?」
砚台精突然冒出这句话来,喜藏收起挂在嘴角的冷笑。
「你去了高轮⑸对吧?浑身都是香的气味。」
喜藏朝身上嗅了几下,没闻到香的气味。只闻到洗澡水的气味。因为喜藏在坟前上完香后,特别去了澡堂一趟,已经闻不出香的气味。他以为砚台精是在向他套话。
「……为什么你认为是高轮?就算不是去高轮,也还是有其他机会会沾惹香的气味啊。」
喜藏很谨慎地反问,砚台精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你一开完店,早早便出门,到下午才回来。一共去了三个半时辰。合算你到高轮往返的时间、在坟前向祖先们报告的时间,以及为了消除香的气味而上澡堂的时间,大致就是这么久。」
「你每次都这样调查吗?只有闲着没事干的砚台才会干这种事。」
砚台精准确入微的分析令人吃惊,但喜藏不形于色,仍语气平淡地说道。「这和时间没关系。」砚台精说。
「你每次一有事,就一定会去见上一代店主,不是吗?每次都这样。彦次那次是这样,深雪那次是这样,你表姐那次也是……」
喜藏这次才定睛瞪视着砚台精。
「……别提那个女人。」
如果说小春是天狗的宿敌,那么,喜藏的表姐对他来说,是个更可恨的仇敌。他的表姐欺骗过喜藏和彦次,背叛了喜藏和他耝父。她以花言巧语说服彦次,想将耝父留给喜藏的遗产占为已有。两人自从那次的事件断绝关系后,喜藏便决定不再去想表姐的事,但如今因为砚台精这番话而重新忆起,喜藏打从心底发出不耐烦的叫声。
「抱歉。」
不过砚台精很坦率地向他道歉,喜藏将来到嘴边的恶言又咽了回去。
「我长年摆在店内,所以深知你过去这一路走来是抱持什么样的心情。那件事想必在你心中留下了难以抹平的伤痕吧。」
我只是不想记得那些无聊的事罢了——喜藏不屑地说道。喜藏的口吻,就像承认自己的心事被人说中般。
「你从以前就爱逞强。你也该学会让自己放轻松了,这样不是很好吗?」
听砚台精如此低语,喜藏的视线移回门口,再度露出冷漠的表情。
「你也该学会闭上你那口无遮拦的嘴,好吗?你要是这么聒噪,我就把你关进仓库里。」
喜藏家的庭院里有一座小仓库。喜藏很少靠近,不过里头放有曾祖父和祖父的遗物。当中也存放了一些不能在古道具店贩售的物品,所以可说是一处用来堆放古道具的场所。当店里的付丧神太过调皮时,喜藏都会威胁他们「小心我把你关进仓库」。每次一这么说,付丧神都会很排斥,所以喜藏猜想砚台精当然也会有这种反应,但砚台精却和喜藏一样以平淡的口吻回答。
「随你高兴吧。店主想如何处置店里的物品,不必事先告知任何人。」
没错——喜藏毫不迟疑地应道,但最后还是没采取行动。接下来,明明没任何声响,也没人造访,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望着门外。大路上行人如织。也许是改历的缘故,小贩们四处奔忙,宛如岁末时节一般。明明天候尚冷,但他们当中有人却卷起衣袖。寒风从敞开的门外吹进,喜藏直想打哆嗦。月历上写着立春即将到来,但此时还感觉不到春天将至的气氛。由于现场一直笼罩在沉默中,令喜藏觉得刚才两人言语间的你来我往宛如是幻梦一场。
「一起住吧。」
不过就这么一句话罢了——砚台精的这句话打破了沉默。喜藏听闻此言,全身毛发为之一震。虽是人类肉眼看不出的内心震撼,但看在感觉敏锐的妖怪眼中,可说是一目了然。
「打从你们兄妹相认的时候起,你就很想对她这么说对吧?」
喜藏沉默不言,砚台精以晓以大义的口吻接着道。
「你一直是孤零零一个人。自从知道妹妹的存在后,你每天都期望能见妹妹一面。养育你的祖父过世后,这个念头更是与日俱增。如今终于见到面了,会想要一起住,一起生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啊。」
接着又沉默了半晌,喜藏好不容易才又开口,却是语带嘲讽地说「你一个小小砚台,少在那里大放厥词」。
「你可真会编故事。讲得好像我心里在想什么,你都一清二楚似的,你已经达到了悟一切的境界了吗?」
看在我眼里,你只是个平凡无奇的旧砚台——被他这么一说,砚台精不悦地应道:
「就算是普通砚台,我好歹也是付丧神。有灵魂,有眼睛,还有心灵。所以我才知道你这一路是怎么走来的。就算我还没了悟一切,还是看得一清二楚。因为你这个人一看就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去老被批评「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的喜藏,对砚台精这句话大为反感。
「你这个没有脑袋,只有墨水的砚台,到底知道些什么?你倒是说说看啊!」
经挑衅而变身的砚台精,两眼紧盯着喜藏,昂然而立,朗声说道:
「你只会逞强,一点都不坦率。明明很神经质,对鸡毛蒜皮的小事无比执著,但对某些事却又满不在乎。真是个别扭鬼,外加胆小鬼。」
「……胆小?胆小应该是指像那位色魔画师的人才对吧?」
之前一直噤声不语,隐藏气息的手目,忍不住低语道。喜藏听了也跟着点头,但砚台精那宛如一条横线细缝般的嘴,猛然往下垂落成山形,伸手指向喜藏。
「他才不是胆小鬼呢。真正的胆小鬼是你。你因为胆小,害你的妹妹终日悲戚。你只要稍微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她和你都能清除心中的疙瘩,得到幸福,偏偏你……为什么你就是办不到呢!」
砚台精说着说着,逐渐怒火上涌,像连珠炮似地说个没完,不让喜藏有插嘴的机会。
「你动不动就说『和你没关系』、『你不懂』。乍听之下似乎有那么点道理,但这只是你的推托逃避之词。老在这种事情上取巧,有什么用?你愈是逃避,自己愈是痛苦,不是吗?你逃往的地方,可不是乐土啊。」
砚台精一口气说完,吁了口气,喜藏趁机嘲讽反击。
「这世上到处都没有乐土。看你讲得慷慨激昂,不过听你这种讲话口吻,想必你这一生过得很精采吧?」
喜藏此话一出,砚台精原先的气势顿时泄去,原本就没有的肩膀垂落,笔直的背脊整个弓了起来。
「……我哪有什么精采的人生。正因为我的一生犯下许多过错和悔恨,所以我才想提醒其他妖怪和人类。」
你那叫多管闲事——喜藏冷冷地应道。
「这种话,你可以去对喜欢听的人说,至于我就免了。我听不惯有人用一副对人类的寿命和人生颇有心得的口吻说教,而且一个不是人的妖怪向我讲道理,更是不能接受。自作主张向人晓以大义的妖怪所说的话,我无法虚心受教。」
砚台精无冒以对。这时,一旁的钟槌喊了一声「等一下」。
「你这种说法,意思好像是人类远在我们之上。不过,你们人类这种生物向来都自以为是,所以也难怪你会这样,但你可别瞧不起砚台精哦。他虽然不是人,但他的岁数大你许多,阅人无数。他见过的人,是你的数倍,甚至数十倍之多,就连你的事……」
喜藏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我明明是半年前才开始和他交谈,他又知道我什么?他只是自己擅自偷窥我罢了。我从来不会对砚台吐露心事。」
你说我擅自作主,我确实无话可说——砚台精沉痛地说道。
「……不过,就算你没告诉我,我也看得出来。你自从上一代店主过世后,便对周遭的事视而不见。就只是睁着眼,但任何人都映不进你眼中。不过有人一直看着你。彦次、你妹妹,以及住在这店里的妖怪们,应该全都留心注意你。就像我一样。」
喜藏站起身,将摆在作业台上的一块布披在砚台精身上。
「你用不着再看了。」
砚台定身不动,持续了半晌,接着就这样让布盖在身上,回到他原本的位置,解除变身,变回普通的砚台模样。然后说了一句「我明白了」,就此沉默不语,一动也不动。喜藏本以为它会像平时一样回嘴反击,但砚台精那了无生气的声音令他吓了一跳,在原地呆立良久。
「笨蛋……笨蛋笨蛋!瞧你干的好事!」
一个不见人影的女妖怪声音,令喜藏回过神来,返回作业台。妖怪们之所以没再继续责怪他,是因为有个悠哉的声音,缓和了现场一触即发的气氛。
「啊~累死我了!真是奴役妖怪啊!」
从外头返回的小春,走进店里时,不停地东张西望。
「为什么每个人的表情都好奇怪?」
每个妖怪的神情都显得很紧绷。不同于喜藏,随时都能看出妖怪模样的小春,再次环视四周后,掀开砚台精身上那块布。
「大家都盯着你瞧,怎么了吗?」
砚台精沉默不语。以前从来没这样过,小春瞪大眼珠,他搔了搔头,转头面向喜藏。
「发生什么事啦?大家都来回望着你和砚台精,一副不安的样子。」
喜藏也不答腔。小春那双大眼眨了几下,继续盯着喜藏瞧。喜藏的视线一样笔直望向门口,但可能是感觉到小春的视线,隐隐呈现出一股尴尬的气氛。
「明明天还没黑,你们这些家伙可真闲啊。别给我打混,快去工作。」
喜藏撂下这句话后,从小春手中一把抢下食材和钱包,回到土间。当厨房传来找东西的窸窣声时——
「我们的工作大多是耍弄人类呢……」
身为人类的你,叫我们去工作,这样好吗?小春如此自言自语道。
这天的晚餐吃得比平时早,也比平时安静。平日总是你三舌我一语,对话一直没停过.但今天喜藏的脸比平日还要臭,而且始终闷不吭声。任凭小春再怎么耍宝、说笑,他都只会回一句「吵死了」。小春耳聪目明,能察觉人类感觉不到的细微变化。换作是平时,喜藏就算没回话,也会仔细聆听,但今天他一概充耳不闻。
(真是个难搞的家伙……)
小春从店内的妖怪们口中听闻喜藏与砚台精争吵的经过后,发现自己的臆测与现实几乎完全吻合,大感惊诧。
(反正那家伙是不会主动低头的。我就来助他一臂之力吧。)
小春如此暗忖,半开玩笑地同他搭话,但喜藏还是不愿搭理。
(……真难搞。)
小春再也受不了,不再向他搭话,而吃完晚餐后,喜藏和昨晚一样,早早便铺好床钻进被窝里,小春见状,长长地叹了声「唉」。让小春最受不了的,是他自己的傻,因为他无法坐视不管。
「我说……你昨天心情很低落,是因为深雪发生了事却没告诉你对吧?不过,以她的个性来看,会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深雪之所以没告诉你,是不想让你担心吧?她就是这样一个好女孩。」
昨天喜藏的模样,外表看起来确实很像在生气。但其实不然。当深雪说出那句话时,喜藏表情为之扭曲的瞬间,小春全瞧在眼里。
(他不是生气,而是沮丧……)
虽然喜藏没回答,但小春感觉得到,他正在仔细聆听。果真如小春敏锐的直觉所料,喜藏正专注地听小春说话。
(这我知道。)
喜藏暗自在心中如此回话。之所以没说出声,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是很肯定。诚如小春所言,只要考量到深雪的个性,便可一目了然,但喜藏仍觉得是自己太不可靠的缘故。要是自己再可靠一点,深雪可能就会主动对他说,自己要是能够更会关照别人,就会主动向深雪询问了。正因为深雪是不想让人替她操心的坚强女孩,所以注意这些小细节,正是自己当哥哥的职责。
(根本一点都没变嘛。)
小春曾经说过「你好像也成长了不少嘛」,但喜藏觉得自己完全没成长。本以为自己多少有些改变,变得更有人味、更像个哥哥,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再见了,哥。
深雪离去时说的那句话,虽只是平凡无奇的离别用语,但喜藏却觉得像是胸口挨了一记重击。原本他现在不该让深雪说这句「再见」才对。因为他们是兄妹。然而,直到现在,他们还是如此生疏,关系就像陌生人一样。喜藏对自己的无力感到焦急难耐,但是打破眼前僵局的话语,他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砚台精也是替你担心,才会对你唠叨。如果他觉得无所谓的话,才懒得理你呢。」
「……多管闲事。」
喜藏嘴巴上这么说,但心里当然不是这么想。
(我也差不多该跨出那一步了。)
之前他总认为「我办不到」,而就此放弃。也许他在等对方自己走来。但喜藏现在已经没资格讲这种话。
(我若不动,对方也不会动。)
到头来,答案不在别处,就在他自己心中。不论对方是人类还是妖怪,一定都是如此——喜藏一面感受着他身旁小春的气息,一面茫然地在脑中思忖。
「所以我不是老早就这样跟你说了吗?你这个蠢蛋!」
倘若在场的是平时的砚台精,一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就对他讲这一大串话。此时随着砚台精的沉默,古道具店也一片死寂。喜藏明明最喜欢安静,但不知为何,现在感到无比落寞。
(现在要是没办法往前跨出一步的话,好歹半步也好……)
喜藏一面进入梦乡,一面在心中暗自下定决心。
⑴日本的传统人偶,很多都是顶着妹妹头。
⑵供奉稻荷神的神社。稻荷神是日本的谷物、食物之神的总称。自中世纪开始,人们将狐狸视为稻荷神的使者。
⑶道祖神乃日本路边常见的神只,在家落或村庄的中心,或者村子内外的叉路,以石碑或石像的样貌竖立的神明。
⑷长着盲人模样的妖怪,双眼不是长在脸上,而是左右手掌各有一颗眼睛。
⑸东京都港区的地名。当地有一座泉岳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