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没有自信,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附耳告诉阿尔缇娜自认妥当的战术。
司令官身份获得认同,阿尔缇娜立即向效命于她的士兵下令。
「我命杰洛姆将军率领骑兵一百人为第一队迎击敌军。看清楚敌军的兵力,可能的话就布下战线……如果敌人兵力较强,你的任务就是率兵平安归来!」
「是!!」
杰洛姆将军在决斗之后成为名副其实的部下,他听从指示率领骑兵离开堡垒。
石墙外传来马蹄声、铁器互击的声响,以及勇猛的吼叫声。
雷吉斯将交战的嘈杂声抛在身后,与阿尔缇娜一同前往中央塔。
中央塔的顶楼是用来拟订作战计划的会议室,设有可瞭望四周战况的阳台。
当务之急,是治疗在决斗中受伤的阿尔缇娜。尽管凭着初代皇帝的宝剑以及一点好运而获胜,可她的伤势却严重到本该被抬上担架送走才对。
阿尔缇娜应该很难受吧,但雷吉斯仍要她靠自己的力量行走。
毕竟决斗的输家杰洛姆都率兵出征了,要是赢家阿尔缇娜连走都没办法走,展现实力的行动就失去意义了。
血水滴答、滴答地落在脚下的白雪上。少女一副就快昏倒的脸色,可她仍拖着脚步前进。
「哈啊……哈啊……」
「阿尔缇娜,加油。」
走在一旁的雷吉斯只能小声激励她。
他不禁觉得,广场到中央塔这段距离好遥远。
这座位在堡垒中央的塔,是用石块堆砌而成的高大建筑物,玄关设置一扇铁门。
他们终于穿过铁门。
雷吉斯使尽全身力气拉动门把。
「唔唔~~~!」
铁门发出巨响关了起来。
被石墙包围的通道顿时暗了下来,交战的嘈杂声也变得模糊不清。
当外头的士兵看不到他们后,阿尔缇娜立即双腿一软。
她倒在地上,呼吸紊乱。
「哈啊……咯……唔唔唔……」
「阿、阿尔缇娜,你不要紧吧!?」
「嗯……哈啊……哈啊……咯……不要紧……我……站得起来……」
由于蛮族攻打过来,堡垒里的士兵不是回到岗位防卫,就是在广场准备出击,中央塔里头看不到半个人影。
在这里休息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阿尔缇娜,你要是死掉就功亏一篑了,不要逞强,休息一下比较好。」
「好、好吧…………」
她把背靠在石墙上,喘了口气。
雷吉斯坐在她旁边。
接着注视她的侧脸。
阿尔缇娜的母亲原是平民,因为拥有绝世美貌而被皇帝纳为妃子。都城盛传,她的女儿阿尔缇娜更加美丽。
即使在经历一场激战后,灿烂夺目的红发依旧亮丽;略微掀起的眼帘下是宝石般的红眼珠,色泽看起来变得更深了。
皮肤比霏霏细雪还要白皙,纵然流露出浓浓的疲劳神色,依然不见一丝暗沉。
就连不怎么在意女性美丑的雷吉斯,都不由得看出了神。
天真无邪的脸庞,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在贝尔加利亚帝国,只要满十五岁就成年了,因此阿尔缇娜还是小孩子。
不过,她很强。
无论是剑术实力,或是意志都一样。
不管处于何种劣势,她都不会放弃。
她的手沾上了泥土和血水,但雷吉斯仍然觉得很美。
宛如陶瓷般线条柔顺的手指细得彷佛一碰就断,没想到这双手竟能挥舞比她还高且厚重宽大的双手巨剑——打赢武艺高超的英雄杰洛姆!
那股非比寻常的臂力是源自血统与钻研吗?
真是了不起——
「……雷吉斯,你怎么了?」
阿尔缇娜看向雷吉斯。
「啊,你已经不要紧了吗?」
「嗯。舒服多了……话说回来,你一直盯着我看……有什么事吗?」
「咦?我我我有一直盯着你看吗?」
「对呀,都快把我看出一个洞了。嗳,我的模样很狼狈吗?脸是不是沾到泥土了?这种事你可以实话实说,不需要客气唷。」
「没这回事!你很漂亮喔!」
「啊?」
雷吉斯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
——面对一个小自己四岁的小孩子,我在说什么蠢话啊!?
如果是都城的吟游诗人,或许会在此时为阿尔缇娜吟上一首诗,赞美她如花似玉不禁令自己看出了神,只可惜雷吉斯并没有艺术方面的才能。
他满脸通红沉默不语。
阿尔缇娜担心地注视着他。
「你不也在暴风雪中观战,是不是冷到了?你的脸好红。可别感冒喔。」
她把右手伸向雷吉斯的额头。
雷吉斯抖了一下,将身体往后仰。
他不自觉做出这样的反应。
因为他很难为情。
但是,阿尔缇娜似乎误会了。
「啊……对不起。我的手很脏吧。」
「没有,不是这样!」
「没关系啦,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不喜欢别人奉承我或顾虑我,跟那些贵族千金不一样。每次做完训练就会汗流浃背,决斗过后就会浑身泥土血水。」
「……真的不是这样。」
这回换雷吉斯伸出手。
心脏跳得飞快,但他一心只想解开误会。
雷吉斯把自己的手,叠在阿尔缇娜的手上。
「呃?」
「你、你、你的手很漂亮。这是一双贯彻意志并达成目标的手呀……其实,我不曾跟女性如此亲近过,所以……我只是不习惯被人触碰,有点吓到而已。」
「啊……嗯……」
看来阿尔缇娜接受了雷吉斯的解释,只不过这次他却错失放手的时机。
雷吉斯暗想。
前阵子看过的书里就有这种场景呢。记得那是古艾尔·洛梅洛斯的著作《罗尔旅情》吧。
——我执起少女的手……轻抚她的脸颊后,亲吻甜美的花瓣……
不行!
要是往这方向发展的话会犯下不敬之罪惨遭绞首啊,古艾尔老师!
雷吉斯很苦恼。
遗憾的是,无论是哪篇故事的主角,都没窝囊到会在执起女性的手说完甜言蜜语后,什么也没做就把手放开。根本没办法当作参考。
雷吉斯不知所措,浑身僵硬。
这时,传来有点刻意的咳嗽声。
转过头,只见身穿蓝色侍女服的少女——克劳莉丝笑咪咪地看着他。
「雷吉斯先生,您是想利用无法独力行走的公主来累积『亲近女性的经验』吗?」
「咦!?我没这个意思!」
「没想到您心地真坏呢。」
「你搞错了啦!」
「您想对公主做什么呀?」
「什、什么也没有!」
「是吗。我还以为公主殿下需要治疗呢。」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当然要治疗啊。呃……医务室有士兵在所以不能去。那就以换衣服的名义回寝室,再找军医过来。」
阿尔缇娜点头表示同意。
克劳莉丝也了解了。
「我明白了。公主殿下,我们走吧。」
「好……」
阿尔缇娜扶着墙壁站起来。
「呼……脚好像终于能够使力了。」
她的脸上浮现安心的神色。
雷吉斯也站起身。
「不要太勉强自己喔。」
「我现在应该要去外面参战吧?既然打赢了决斗,司令官的地位获得认同,理应没人会嫌我碍事才对。」
「……你要是这么乱来会出事的……我铁定会胃穿孔而死。」
「嗳呀,那就伤脑筋了。你好不容易才愿意成为军师呢。」
「阿尔缇娜,现在立刻回寝室,接受军医的治疗。」
「这句话……是军师的指示吗?还是以五等文官或朋友的身份说的?」
「当然是军师的指示啊。我答应你了不是吗?」
「呵呵……那就得乖乖听话才行了。」
阿尔缇娜迈开步伐,克劳莉丝默默地挨近她。
克劳莉丝只是走在旁边,并未伸手搀扶阿尔缇娜。不过,她始终站在能于阿尔缇娜快跌倒时立刻扶住她的位置。
「……话说回来,克劳莉丝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本该在马车里等他们才对。
「我相信公主殿下会打赢这场决斗,然后回到房间。只不过,我没想到雷吉斯先生会在这里紧握公主殿下的手。」
「那、那是在复杂情况下发生的意外……其实,呃〜」
这下子不光是雷吉斯,连阿尔缇娜的脸都红了。
克劳莉丝说的话还是一样辛辣,不过她的表情却非常平静。
「雷吉斯先生,公主殿下就交由我照顾吧。」
「啊,我暂时留下来也没关系啦。我已经拜托埃弗拉尔先生率领第二队出动了。」
埃弗拉尔是拜尔修米特边境联队的骑士团长。他不仅是身经百战的猛将,亦是可以信赖的武人。
克劳莉丝点头表示理解。
「这样啊。」
「嗯。」
「原来您想看公主殿下脱衣服接受治疗的画面。」
「我才没这么说好吗!?」
「我知道。您很担心公主殿下吧。」
「那还用说。」
「可是,我很忧心公主殿下的纯洁。」
「你无论如何就是想把我当成禽兽看待吗……唉,我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想法啊。」
雷吉斯耸耸肩。
克劳莉丝垂下目光。
「是吗?这让我很怀疑您到底是不是正常的男性。」
「呀——!?」
阿尔缇娜一脸困惑。
「嗳,我怎么都听不懂你们的对话?克劳莉丝的意思是雷吉斯很像动物吗?我觉得他那头偏绿色的黑发,还有动作慢吞吞这两点很像乌龟呢。」
阿尔缇娜摇摇晃晃地边走边说,克劳莉丝摸了摸她的头。
「公主殿下,您好可爱喔~公主殿下~」
「呃?我说错了吗?」
「……克劳莉丝小姐好像会乱教阿尔缇娜有的没的,这点才令我害怕啊。」
雷吉斯自言自语。
这位在宫廷中没有朋友的皇姬,极为欠缺那方面的知识。
明年她就成年可以结婚了,这样子似乎有点问题。不过,雷吉斯本身也只拥有从书本吸收的知识。
况且,雷吉斯对于能与她们这般对话一事仍旧没有真实感。他跟阿尔缇娜的身份地位过于悬殊,本来连闲聊的机会都没有。
她既是皇姬又是司令官,位阶为少将……至于雷吉斯则是平民,虽然被称为军师,但在军队里也只是一名五等文官。
少将、准将、一等、二等、三等、四等、五等……双方之间的位阶差了六级。
就连允许他使用昵称一事都可算是奇迹了……
雷吉斯摇了摇头。
将脑中不必要的想法甩出去。
士兵们正在外头跟蛮族交战。至于自己,则站在订立战略的立场——不管自己多没自信。
「……那么,我就到顶楼的阳台指挥作战啰。」
阿尔缇娜用力点了个头。
「雷吉斯,麻烦你啰。」
「我相信您,雷吉斯先生。」
克劳莉丝绽露沉稳的笑容。
与她们分别后,雷吉斯赶紧跑向楼梯。
†
还没抵达顶楼雷吉斯就累瘫了。
他扶着膝盖,一个劲儿地把空气送进肺里。
「哈——……哈——……哈——……哈——……」
「您不要紧吧!?」
一名年轻骑士赶到他身边。
年纪大约十六岁。看起来比雷吉斯年轻。
这位美男子有着一双碧眼和清秀的痩长脸庞,蜜金色的头发束在脑后。
身上穿着上好的金属铠甲,腰际佩着一把金色长剑,整个人就像是从故事里走出来的一样。声音则如少女般澄净。
「您哪里受伤了吗!?」
「咦!?啊,没有……我这是……」
雷吉斯虽然是个对自己超级没信心,连在「没自信」这一点上都没自信不输给任何人的男人,不过他多少还是有自尊心,不好意思告诉那位年轻人「我只是爬楼梯喘不过气而已」。
他别开目光,调整呼吸。
「嘶——嘶——……哈……呼……………………我、我没事。」
「看您健康安好我就放心了,雷吉斯先生。」
「呃?我们在哪儿见过吗?」
「我的名字叫做艾力克·米凯尔·德·布兰查。」
年轻人恭敬地行了个礼。
听到「布兰查」这个家名后,雷吉斯想了起来。
「你该不会是……埃弗拉尔先生的孙子吧?我记得他的孙子曾待过堤涅兹侯爵的军队。」
「是的!」
雷吉斯听埃弗拉尔说过,他的孙子曾在雷吉斯之前担任幕僚的贵族军队效力。
他的孙子似乎认为,当堤涅兹侯爵的军队在对抗蛮族的会战中遭遇奇袭,导致指挥部被摧毁时,是雷吉斯的指挥救了他一命。
不过雷吉斯倒是认为,那是预备兵力的武官的功劳。
他重新打量眼前的年轻人。
所谓的风姿绰约就是指这种人吧。
骑士团长埃弗拉尔是个蓄着大胡子的秃头壮汉,外表犹如身穿铁甲手持斧枪的大猩猩。本以为他尚属壮年,没想到已有一个年纪这么大的孙子,吓了雷吉斯一跳。
最让他吃惊的是,祖孙俩长得完全不像。
艾力克双颊泛红。
「雷吉斯先生当时的英姿、冷静的态度、正确的指挥……这几点使我确信,您才是值得我赌上性命的人物。」
他的语气虽然强硬,但是并不粗鲁。
爽朗的笑容有如耀眼的泉水。
对方居然如此夸奖才爬个楼梯就气喘如牛的自己,这让雷吉斯很不好意思。
「……我听说你是自愿到这个边境的。」
「是的!我昨晚才抵达这里。本想向您打声招呼,可是您似乎很忙碌的样子。」
「你怎么可以主动跑来前线呢。这里可是危险场所喔。」
「就是因为危险我才来的。我的命是雷吉斯先生救回来的,这次就换我成为保护雷吉斯先生的盾牌吧。」
「……听你这么说我是很感动啦……可是我应该没那种价值吧。」
「您不是当上军师了吗?刚才的决斗以及宣示,我全都看到了。」
「唔!」
在方才的场合上,他只能那么说。雷吉斯并没有撒谎,但那席话实在令不喜欢出锋头的他无地自处。
「……我这种人就算当上军师,也不晓得能不能派上用场……更何况,这支边境联队的司令官是玛丽·卡特鲁第四皇女。骑士不是应该要发誓效忠于公主殿下吗?」
雷吉斯因故得以使用阿尔缇娜这个昵称,但要是传出不好的谣言就麻烦了,所以他时时提醒自己别在他人面前这么叫她。
「我是贝尔加利亚帝国的骑士,自然得为皇帝陛下与皇族、贵族和人民挥剑。不过,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您在那如同地狱一般充满混乱与绝望的暗夜中,为我们点燃希望篝火的事。」
艾力克的表达方式有如古典歌剧般奔放。雷吉斯虽然不讨厌阅读剧本,却很不习惯被人夸奖。
「篝、篝火啊……我当时是有带手提油灯啦。」
他忍不住转开目光。
艾力克并未因此不悦,脸上依旧保持微笑。
「我奉祖父之命,将皇姬的宝剑送过来。」
「哦,原来是这样啊。」
雷吉斯的呼吸终于恢复平顺,他看向会议室。
桌上铺着一块布,阿尔缇娜的宝剑帝身轰雷之四就搁在上面。决斗过后,她实在无法带着剑离开,所以才请人送过来。
剑上的泥土和积雪已清干净,比使用者早一步恢复原状。明明经过那般激烈的打斗,宝剑却没有一丝损伤。
阳台的大窗户敞开着,两名骑士于左右两侧站岗。对上他们的目光后,两人便一同向雷吉斯敬礼。
雷吉斯穿过那扇窗子,来到能眺望战场的地方。阳台积着白雪。
†
寒风迎面而来。
这是雷吉斯第二次来到会议室的阳台。上一次则是抵达西鲁克堡垒的隔天早上,阿尔缇娜带他来这里参观。
当时可将那幅壮阔景致尽收眼底,此刻却风雪满天,远处只看得到白烟。不过就算天公作美,现在的他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欣赏风景。
下方正在进行战斗。
西鲁克堡垒座落于面向北方的斜坡上。大批士兵在广场等待出击的指令。扣掉守卫兵的话,人数大约二千人。
已出动的骑兵有三百人。
至于蛮族则大约六百人吧。
双方结束最初的对战,目前保持距离互相观望。
倘若陷入混战,就得战到其中一方逃走为止;如果情况获得控制,就要在兵力因困顿而白白折损之前拉开距离休息。
摆开阵势保护堡垒的是杰洛姆与埃弗拉尔指挥的骑兵部队。蛮族则有如欲捕获猎物的野兽般在远处窥探情况。
有几个人一动也不动地,倒在惨遭践踏的白色雪原上。蛮族的折损比较多,不过帝国军的骑兵也有几人牺牲。
艾力克走到雷吉斯旁边。
「这次来袭的蛮族人数还真多耶。」
「嗯。听说这个地区的蛮族势力特别强大……不过,看样子人数还会再增加吧。」
「为什么这么认为?」
「你看看那些蛮族士兵。他们一直在偷瞄背后。如果只有后方的士兵这么做,或许单纯是在担心退路,但是连站在前方的士兵都很在意后方……比较合理的原因就是他们在等待援军吧。」
「原来如此。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分批进攻呢?是要运大炮过来吗?」
「蛮族没有大炮啦。他们采取的战略,多半是先让六百名士兵趁着暴风雪攻入堡垒里,等大门打开后,再派援军过来吧。」
「蛮族居然会拟订这种作战计划!?」
「既然要攻打堡垒,当然得想一下战术……计划失败后他们应该就会撤退了。也许他们有什么非打下堡垒不可的原因吧……」
胶着的状态并未持续太久。
蛮族嘶吼着冲了出去。
战斗再度展开。
骑兵举枪应战。本来应该能击退敌方的。即使面对六百名蛮族士兵,只要有三百名骑兵与之对抗,战况呈现一面倒也是很正常的。
然而,敌方有不少武艺高超的战士,因此无法轻易击退他们。
其中,最前头有名打扮花俏的男子挥舞巨大的战斧。除了外表外,男子的实力也很突出。
与他对峙的骑士从马背上刺出长枪。
结果战斧打断了那枝枪。
男子活像一只猴子,迅速跳到比马背还高的上空,接着单手挥动战斧。
鲜血自骑士的脖子飞溅而出。
最后骑士无力地摔落马背。
蛮族单挑打赢骑士的情况相当少见。对方可不是在帝都安稳度日虚有其名的骑士,而是在前线作战的精锐。那名蛮族男子居然能轻易打倒精锐骑士,实在很不寻常。
一直在远处观战的雷吉斯叹了口气。
「他就是……蛮王吗。」
「您说什么?」
一旁的艾力克问道。
「根据侦察部队的报告,蛮族当中似乎有个厉害角色统领了至少三支部落。」
「原来如此。那就是他们的王吗?」
「我不清楚对方实际上处于何种地位,不过沼泽或水池里最大的鱼,不是常会称为鱼主或鱼王吗?」
「所以才他称为蛮王呀。」
艾力克点头表示理解。
他的语气虽然温和,脸上却没有笑容。毕竟现下的状况不适合说笑。
他们又失去两名骑兵了。
这时,杰洛姆骑着黑马赶来。决斗时他没穿盔甲,之后又匆匆忙忙率兵出击,所以现在身上只穿着军服。
他手里拿的不是决斗时弄断的细枪,而是银色的骑兵枪。
雷吉斯指着他说:
「那就是杰洛姆将军的宝枪贵妇之发(Les c!!eveux d`une da!!e)吧。毕竟是英雄的武器,所以相当有名。我记得长度有四二掌尺(三一一公分),枪尖则是精灵银制成的。」
「说到精灵银,据说那是精灵授予炎帝的宝物呢。」
「也是有这类传说啦……不过,比较有力的说法是天然合金喔。」
将数种金属熔化混合就能产生比铁还坚硬的材质,是这个时代人尽皆知的常识。
杰洛姆使出一记突刺。
即使从远处观察,也看得出其攻势比他人更加凌厉。他以流畅的动作刺出宝枪。
蛮王用战斧接下攻击。他企图缩短双方的距离以便反击。
杰洛姆看穿对方的行动,将枪尖对准他的眼前。
蛮王在被刺中的前一刻,扭动上半身躲开了攻击。
杰洛姆不给对方站稳脚步的机会,紧接着瞄准心脏使出突刺。可惜宝枪又被战斧弹开了。
对手被他逼得往后退。
双方实力不相上下,但骑马持枪的杰洛姆依然占了优势吧——雷吉斯在脑中推算战局的发展。
艾力克整个人往前探。
「祖父来了!」
埃弗拉尔拿着巨大斧枪驱散蛮族。
「嗯,真厉害呢。」
「我也能战斗。雷吉斯先生,请让我前去帮忙!既然敌方有援军,我们也该派出第三队支援吧!?」
那是一般的调度方式吧。不管过程如何,反正就是用所有战力正面冲突。
「……在这个时间点派出援军的话敌人会逃掉喔。」
「我们的目的不是要赶走他们吗!?」
「也是可以这么做啦,只不过他们又会再攻过来……可能的话,我希望收到对未来有益的成果。」
「对未来有益?这是什么意思?」
「呃……有纸和笔吗……?」
「我马上去拿!」
艾力克跑进会议室,随后拿着纸、笔以及墨水过来。
雷吉斯本想在桌上书写,但是《帝身轰雷之四》放在那里。
万一墨水滴到宝剑上,可是会成为帝国史上的一则大笑话吧。而且,他觉得粗心的自己很有可能会犯这种错误。
「……不好意思,你可以帮我拿一下墨水吗?」
「好的!」
他请艾力克充当桌子。
接着振笔直书。
「嗯——大致就是这样吧?他们应该看得懂吧……」
签完名后他把纸卷起来。虽然墨水尚未完全干掉,只要内容能够判读就没问题了。
他把纸卷交给艾力克。
「……我想请你把这个交给杰洛姆将军、埃弗拉尔先生和广场上的指挥官。」
「遵命!这是您成为军师后首次下达的指令吧!」
「嗯?哦,应该这么说吗……」
「既然出自雷吉斯先生之手,想必里面一定写了出色的作战计划。」
「哈哈哈……没这回事啦。如果是在一支部队只有三百人的时代还没话说,如今就连边境联队都有三千名士兵,那种技巧性的指挥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是这样吗?」
「如果不整顿一下传令机制是办不到的。这个时代的指挥调度,就像是下棋时预测前五步棋再做出指示。」
艾力克看向手中的纸卷。
「那么……这里面写的是前五步棋的策略吗?」
「嗯,也可以这么解释啦。」
「您简直就像是预言家。」
「我既不会占卜,也不喜欢算命啦……这次是因为我看过情况非常类似的会战记录,凑巧知道该如何安排罢了。」
「就算要豁出性命,我也会达成这项传令任务的!」
艾力克双眼发亮,将右拳压在左胸上。
雷吉斯搔搔头。
「呃。纸卷要是弄丢,我再写一份就好,你可别受伤啊。」
「好、好的……我明白了。」
其实,雷吉斯还得考虑战局的发展,所以无法重写一份相同的指令,只不过他总觉得年轻的艾力克很容易发生意外。
他对站在远处的两名骑士说道。
「这里不需要戒备,麻烦你们担任艾力克的护卫吧。」
他们一脸诧异地互看,随后向雷吉斯敬礼表示了解。
三名骑士走出会议室。
「唉……」
雷吉斯靠着阳台栏杆撑着脸颊。
如果告诉艾力克「这项指令攸关帝国的未来」会比较好吗?
总觉得这么做只会使他的情绪更加激动……
「嗯——碰上这种场合,大部分的年轻士兵都会不小心送掉性命哪~」
†
杰洛姆与蛮王的单挑对决相当激烈。
即使远观也看得出来,杰洛姆的突刺充满杀气。
杰洛姆在跟阿尔缇娜决斗时应该没有放水,但看得出他是抱着「不能杀死皇姬」的念头与她交手。
蛮王也是一名豪杰。他用沉重的战斧弹开连续不断的攻击,只要逮到机会就想反击打断对手的枪。
假如杰洛姆用的不是精灵银制成的宝枪,或许早就已经输了。
最后,战斧在对打期间碎裂。蛮王立即抽身。
杰洛姆本想追上去,所幸艾力克在前一刻赶到了现场。
他接下命令——
然后瞪向遥远的另一边。
正常来说,杰洛姆与待在中央塔高处观战的雷吉斯,双方距离远到看不清楚表情。暴风雪也让视线模糊不清。然而,雷吉斯仍感受到他的怒意。
毕竟是那种作战计划,他会不高兴也是情有可原的。
倘若双方距离不是很远,或许光凭那对目光就能吓停雷吉斯的心脏。
要是距离近到听得见声音,不晓得对方会如何臭骂他。
过了一会儿后——
杰洛姆率领的一百名骑兵,以及埃弗拉尔率领的二百名骑兵,两者皆空出堡垒前方的土地并朝左右两侧散开。
他们的内心应该有些反感吧,但仍乖乖听从雷吉斯的命令。
士兵排出半圆形阵式,从左右两侧包夹蛮族。
在此同时,正门打开了。
堡垒正前方的巨大铁门往外打了开来。
这时,耳边传来某人走进会议室的脚步声。
雷吉斯转头查看。
「嗯?」
「啊,找到了!找到了!」
左臂已用绷带吊起固定的阿尔缇娜走了过来。她换了件礼服,由于正值战时,她还穿戴着护胸、右手护腕与护脚。
她的身后,除了侍女克劳莉丝之外——
还跟着一名身穿白衣的女性。
她的表情看起来不太高兴。
「公主殿下,我没告诉您『务必静养』吗?」
女性戴着在这个时代十分贵重的眼镜。再加上头发剪得很短,因此给人很男性化的印象。
她才二十九岁就爬上御医的地位。
雷吉斯不晓得她的名字。毕竟女性医生在帝国里也是很罕见的存在,而且西鲁克堡垒里只有一名女性医生,因此大家都叫她女医(Docteur fe!!inin)。
听说她跟克劳莉丝一样,都是跟着皇姬从宫廷来到这里。
阿尔缇娜的气色已经好很多了。
雷吉斯绽露安心的笑容。
「嗨,你已经不要紧了吗?」
「嗯!」
「哪里不要紧啊!」
女医眯起眼镜下的双眼,粗声吼道。
阿尔缇娜挥了挥右手。
「人家真的没事嘛!我已经可以正常行走了。是女医太爱操心了。」
「您骨折了耶!?」
「是没错啦……」
「咦!?你骨折了吗!?」
雷吉斯吃惊地回问,女医见状一脸烦躁地点头。
「真是的,亏您还是位公主。痊愈得花三个月喔。听好了,公主殿下,请您别再增加我的工作量了。」
「如果不偶尔发挥一下医疗能力,你会很无聊吧?」
阿尔缇娜依旧顽强不屈。
克劳莉丝叹气道:
「听说野生动物就算骨折也会继续狩猎。公主殿下的情况就是这样,真拿她没办法。」
连雷吉斯和女医都深深叹了口气。
「唉~……我们的公主殿下跟灰狼没两样吗?」
「真伤脑筋哪……」
「干、干么叹气嘛?有什么办法,人家是去决斗啊!先别管这个了。雷吉斯,战况怎么样了!?打赢了吗!?」
阿尔缇娜站到雷吉斯旁边,从阳台观察战况。
随后,她脸色大变。
「咦!?这是怎么回事!?敌人居然闯进堡垒了!」
「是啊……我请杰洛姆将军和埃弗拉尔先生的部队退到左右两侧,然后打开正门,利用三方夹击的方式威胁他们。」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先守住堡垒前方,等派出援军后再往左右两边散开吗!?要是在对手眼前打开正门,他们肯定会冲进来吧!?」
阿尔缇娜如连珠炮般提出质疑。
雷吉斯很佩服她。
「好厉害喔。原来你很暸解战术基础嘛。」
「这种事只要看眼前上演的大失败就晓得啦!敌人从正门进来了……啊啊!蛮族蜂拥而至了!?」
蛮族攻进中央塔正前方的广场。
他们跟准备增援的帝国兵打了起来,战斗于堡垒内展开了。
女医脸色铁青。
「喂喂喂,军师先生,这样子不要紧吗!?」
「……目前没事。」
阿尔缇娜注视着雷吉斯。
「我相信雷吉斯。所以,你给我说明清楚。」
「说明啊。该怎么说好呢……假设你们是蛮族——如果在两军互相观望期间,保护堡垒的骑兵突然退开,高大的正门也开启了,你们会怎么想?」
「大好机会!」
阿尔缇娜立刻回答。
「应该是陷阱吧?」女医说,克劳莉丝则回答:「我不知道。」
雷吉斯继续说明。
「就像这样,士兵之间会出现意见分歧的情况吧。有人认为是好机会而打算进攻,有人怀疑可能是陷阱,有人则搞不清楚状况而不敢轻举妄动……无论如何想法就是不可能一致。这真的是很不易控制的状况。实际的战斗跟下棋不同,驱动士兵的不见得只有命令……因为身处战地的他们,内心的雄心与恐惧呈现绝妙的平衡状态。」
「你的意思是,他们不会全军发动突击或是按兵不动?」
「如果事前得知会发生这种状况,或许还能够统制吧。蛮族的指挥系统原本就不明确,只要我们突然制造好机会,他们仍会慢吞吞地发动攻击。」
女医歪着头问。
「明明有可能是陷阱,为什么众人依旧要发动攻击呢?如果是我,不管有谁要走我都会留下来。自己的事自己决定。」
「因为左右两边都有帝国骑兵逼近啊。战友若往前冲的话自己只能跟上去了。如果留下来就会面临遭骑兵夹击的窘境。」
「啊……我懂了……所以他们只能跟着发动攻击吧。」
「嗯。比起从积雪斜坡爬上来的步兵,骑兵的速度要快多了,所以杰洛姆将军和埃弗拉尔先生的部队才能先一步回到正门前面。」
情况就跟雷吉斯说的一样。
六百名蛮族战士中,有二百人左右进入了堡垒。敌方的队伍因而拉长,骑兵则从旁边阻断他们。
骑兵部队化为有效压制正门内外的两道墙。
阿尔缇娜拍手说:
「我知道了!这是阻断策略对吧!?」
「……那是其中一项目的。」
「不然还有其他理由吗?」
「阻断只是用来包围敌方最强棋子的手段……毕竟蛮王很强。就算是杰洛姆将军也不易解决他……或许就是对实力很有自信的缘故,蛮王似乎偏好打头阵。」
跟某位皇姬一样胡来。
阿尔缇娜点头如捣蒜。
「司令官当然得负责打头阵呀!要是不在前头作战,就不会有人跟随自己了。」
「我之前待过的军队,指挥部向来排在最后面呢……总之,我就是利用了这一点。只要制造可乘之隙,对方应该会头一个发动突袭。」
克劳莉丝开口问道。
「雷吉斯先生,这项计划进行得顺利吗?」
「胜券在握喔。」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那么担心呢?」
「呃?我有摆出那种表情吗?伤脑筋啊……」
「看在我眼里就是那种表情。」
克劳莉丝这么回答,阿尔缇娜和女医闻言看向雷吉斯。
雷吉斯抓了抓脑袋。
「……情况大致上都照着我所知道的情节发展,可是有一点很让我挂心。如果蛮族不肯投降,这项作战计划就失败了。」
†
广场的士兵们收到了艾力克送去的命令状。
士兵拿着用来抵挡弓箭与炮弹的大盾,在正门内侧排成一道防护墙。手持长枪的士兵,则在他们的后方伺机而动。
设好临时陷阱的同时,正门也打开了。不久,蛮族便蜂拥而入。
「唔喔喔喔喔喔————!!」
蛮族发出猛兽啦吼般的叫声,朝着士兵挥舞斧头。
用厚实的木材与皮革制成的盾牌登时裂开。
长枪立刻刺了出去。
「喝啊————!!」
长枪刺中蛮族战士的胸口,鲜血喷溅而出。
包围网要是遭到破解,这项计划便失败了。堡垒里还有打理士兵生活的非战斗员在,万一搞砸就会造成很大的牺牲吧。
广场上的帝国兵有一千名——蛮族约莫二百人。
正常来说,应当可以毫无窒碍地制伏他们才对。
这时,有个男人从遭到包围的蛮族里跳了出来。
在阳台观战的雷吉斯指着他说:
「那个人就是蛮王喔。」
「他很强吗!?」
阿尔缇娜把身体探了出去。
大概是某位蛮族的战士,注意到正在上方观战的雷吉斯他们吧。
有枝箭射了过来。
雷吉斯根本没察觉到。
箭头朝他飞去。
即使没被蛮王分散注意力,他也没有本事避开攻击。
箭逼近眼前。
「咦……?」
突然间,阿尔缇娜抱住了雷吉斯。
锵!紧接着响起一个模糊的金属声。
阿尔缇娜用右臂的护甲弹开射向雷吉斯的箭——看到箭掉落后他才注意到。
「唔、唔哇!?」
「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阿阿阿阿尔缇娜,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我吗?只是打中护甲而已啦。用普通的弓往上射出的箭,是不可能射穿铁甲的。」
「我想问题应该不在这里。」
不管怎样,她似乎平安无事的样子。
†
蛮王跳得比周遭人的个头还高,他把旁人的肩膀当成踏板,继续跳跃。
最后跳到拿着盾牌或长枪的帝国兵正上方。
「喝啊啊啊————————!!」
新的巨大战斧击碎了士兵的头颅。
旁边的士兵半发疯地挥剑。蛮王闪开攻击,挥动战斧砍飞士兵的手臂。
士兵放声惨叫。
他的强悍实力令周围一阵骚动。
受害范围有多大呢……搞不好会害包围网瓦解。
几年前,黑骑士杰洛姆在帝国与邻国日耳曼尼亚联邦的战争中,正面突破敌国的铁骑兵团,继而打开战局成为英雄。这位蛮族的豪杰说不定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成为新的英雄。
——只不过前提是,帝国军的军师毫无作为、袖手旁观。
在雷吉斯被射来的箭吓傻期间,他订立的策略已经实行了。
只有跳起来的人才会发现,包围网有一小部分变得薄弱。
想当然,蛮王立刻往那里冲去。
他不得不这么做。
状况逼得他必须展开行动。如果不快点瓦解包围网,闯入堡垒的蛮族就会惨遭歼灭吧。
蛮王继续踩着旁人的肩膀跳跃。
等着他的帝国兵并未持剑或持枪。他们把某样物品丢掷出去。
「嘿!!」
几道吆喝声重迭在一起。
那个用绳索绑住三颗秤砣的玩意叫做流星锤,这种投掷武器一般用于狩猎。
流星锤不同于箭,由于攻击范围广,就算对手动作快如野兽仍然容易打中。只不过这武器鲜少用在战争上就是了……
士兵们丢了好几个流星锤。
蛮王挥舞战斧,击落了三个流星锤。
「嘎啊啊啊啊啊!!」
但是,其中一条绳索缠住了他的手臂。在他努力挣脱的期间,又有另一个流星锤缠住他的脚。
扔过来的秤砣击中腹部,使得他蹲了下去单手扶着地面。
「咕唔!?」
当他抬起头时,已有数名帝国兵拿着斧枪对准他。
看似队长的骑士大吼:「别动!你这只臭猴子!」接着挥起手中的剑。
「不准杀他!」
现场响起一个比广场的战斗声响还要大声的呼喝。
那是阿尔缇娜的声音。
站在旁边的雷吉斯登时耳鸣。
骑士听从她的命令,没有挥下手中的剑,让蛮族之王活了下来。
雷吉斯捂着耳朵。
「……你怎么突然下这种命令?」
「我想跟那个人谈谈。」
「呃?你说什么?」
雷吉斯并不是因为捣着耳朵而听不见,他没料到阿尔缇娜会说出这种话。
对贝尔加利亚帝国的人而言,蛮族就跟害兽没两样。
假如有人在抓到食人狼后说想跟它交谈,铁定会被投以异样的眼光吧。
帝国人普遍认为蛮族听不懂人话。
雷吉斯倒是持不同的意见……不过,没想到连阿尔缇娜都说出「想跟对方谈谈」这种话,让他很是吃惊。
「你不觉得,让那么厉害的猛将死去是很可惜的事吗?」
「……呃,我无法理解你的价值观。不过,我赞成对话。正确来说,我认为现在的你必须这么做。」
「虽然听不太懂,反正你赞成对吧!」
阿尔缇娜深吸一口气。
雷吉斯这回退开一步,先把耳朵捣起来。定睛一看,克劳莉丝和女医也是相同的动作。
阿尔缇娜再度扯开嗓门说:
「我是第四皇女!玛丽·卡特鲁·阿尔珍缇娜·德·贝尔加利亚!我想跟蛮族之王对话!现在!双方立刻停止战斗!」
她只是老实地大声说出自己的心声吧。
然而,士兵们似乎将之当成了胜利宣言,宣告他们抓到了蛮族之王。
毕竟众人皆因战斗而处于亢奋状态,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发展。
士兵们高举剑和枪,为胜利高声欢呼。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
「帝国万岁!!」
「玛丽·卡特鲁万岁!!皇帝万岁!!」
由于大局已定,士兵的欢呼声足以削弱蛮族的士气。
另外,在暴风雪中爬上陡峭的斜坡、与骠悍的骑兵对战,以及闯入堡垒却遭到包围等情况,也都使他们累积不少疲劳感吧……
大部分的蛮族战士都放下武器,当场跪了下去。
帝国军把蛮族集中到堡垒内的角落,让他们背对着石墙。手持弓或枪的士兵,则在距离十步以上的位置监视他们。
暴风雪已经停歇,但毕竟是北国的冬季。
一夜过后,应该会有人冻死吧。
阿尔缇娜和蛮王的对话,必须在日落之前做出结论——雷吉斯暗想。
堡垒外面应该也听得见欢呼声吧……虽然没能让剩下的近四百名蛮族士兵投降,不过他们已与堡垒保持距离,汇聚在山腰上。
蛮族主动撤离了战场。
只要派出骑兵就能轻松追击,但雷吉斯事先下了禁令。此外,他还派人转告蛮族,他们的代表将与帝国的司令官谈话。
到这里为止,都跟雷吉斯在阳台写下的计划一致。
最令他不安的就是发生屠杀的情况。
如果蛮族不肯投降,包围他们的帝国军便会展开单方面的屠杀吧。这种事情并不罕见,但在心情上与战略上雷吉斯都想避开这种情况。
他吁了口气暗忖:能将双方的牺牲降到最低真是太好了。
正如雷吉斯的料想,过了不久蛮族的增援部队便出现了。
他们跟待在堡垒外的部队会合,盯着堡垒思考该如何行动——最后,蛮族既未进攻也未撤退,而是继续留在原地。
看样子他们在等待谈话的结果。
帝国历八五〇年最后一场西鲁克堡垒攻防战,就在紧张气氛中暂且告一段落。
†
「喂,雷吉斯!」
返回中央塔的杰洛姆宛如发动突击的骑兵,气势汹汹地快步走了过来。
「啊,是……」
雷吉斯正在会议室的桌上书写战斗报告。这本来是由专门人员负责制作的文件,但边境联队的文官全被杰洛姆赶出去了,所以没有可以委托处理的人选。
阿尔缇娜她们说,以左手吊着绷带的模样现身实在很没面子,所以回寝室换衣服以准备跟蛮王对话。
杰洛姆把脸凑到雷吉斯的眼前。
「我问你,那项作战计划是什么意思!?」
「……呃……如果敌人在暴风雪中分散逃走,我想可能不容易追击。」
「所以你就让他们进到堡垒里吗!?居然让蛮族越过城墙!这可会成为邻近诸国的笑柄啊!?」
「放心啦,光是十四岁的皇姬当上司令官这一点,就足以笑掉别人的大牙了。」
「这个例子更糟!」
杰洛姆怒气冲冲,一副就快扑上去咬他的样子。
雷吉斯用柔和的口吻安抚他。
「有什么关系,我们就尽量让他们掉以轻心啊。使对手错估实力,是攻守两面上最有效的战略之一。」
「原来如此,的确很像有点小聪明的你会想出的策略。不过,你忽略了一点。」
「哪一点?」
「我讨厌被人看扁!」
「……这、这样啊。」
雷吉斯搔头暗忖:我没考虑到这方面哪。
还以为对方是针对把堡垒当成诱饵的危险性对他大发雷霆,结果原来是自尊心的问题呀。
现实果然不会照著书中的情节发展。
雷吉斯屡屡对自己的军师才能感到不安。更正确地说,他对此只有不安的念头。
「对了,听说你们抓到蛮族了。为什么不杀掉?」
「公主殿下想跟对方谈谈。」
「谈谈?那位公主是白痴吗?蛮族就该抓去绞首或是当成奴隶使唤啊。」
那口吻并非挖苦或是说坏话,而是真心怀疑对方的脑袋有问题。
雷吉斯不认为蛮族是没有灵性的动物,但……他也自知这是少数派的价值观。
这场谈话同时也是为了接近过于遥远的目标所下的赌注。
如果能顺利跟蛮族对话达成目的就好了。
不过,结果若是破局,阿尔缇娜多半会被批评是异想天开又没常识的公主吧。
那也莫可奈何。
毕竟她企图攀上的顶峰过于险峻,无论如何都会是一场不利的赌注。
「……等公主殿下和蛮王谈完再来质疑她的脑袋也不迟吧。时间差不多要到了。」
雷吉斯从椅子上起身。
杰洛姆也往会议室的出口走去并说:
「我开了仓库,把酒和肉拿出来啰。」
「……啊,我明白了。」
雷吉斯原本还在烦恼要拿什么东西作为战胜的奖赏,看来这支联队的传统做法就是举办酒宴。
这么说起来,上回消灭山贼时大伙儿也是饮酒吃肉。
雷吉斯之前隶属的贵族军,都会赠送有功者宝石或艺术品。但是,这里没那种财宝,而且他担心士兵就算收到这种赏赐也不会高兴吧。
「谢谢您的提点。」
「这么做不是为了你或公主。慰劳士兵是将军的职务。」
「我会铭记在心的。」
「哼……不要马上就表现出谦逊的态度。你是在耍我吗?」
「真是令人为难的要求耶。」
「想到什么就老实说出来。你就是这副德行,才会不值得信任。」
「您是指真心话吗?」
「是啊,不要隐瞒老实讲。」
「……我想休假看书。」
「谁管你啊!」
「太过分了。」
雷吉斯沮丧地垂下肩膀。
†
平时用来训练的中庭,摇身一变成为临时的谒见厅。
阿尔缇娜坐在置于中央的椅子上。
身上披着一件盖住左肩至膝盖的大斗篷。她用这种方式掩饰左手的伤。
雷吉斯站在右边,左边则是杰洛姆。
地上没有铺红地毯,士兵排成人墙,枪尖挂着帝国旗。
那是面红底七剑的旗帜,颜色源自初代皇帝的异名《炎帝》。
根据历史记载,初代皇帝作战时用的是纯白的旗帜。但是现在,无论帝国还是其他国家,都把白旗视为投降或停战的象征。
蛮族之王被带到士兵排成的人墙中间。
他们用绳子绑住蛮王的双手手腕与腰部,埃弗拉尔则牵着绳尾。他的背后还可看到艾力克的身影。
埃弗拉尔在相距十步的位置停下脚步。
阿尔缇娜眯起眼睛。
「你们再靠近一点没关系。距离这么远不好说话。」
「可是……」
「还有,把绳子解开。我是想跟对方谈话,不是要盘问俘虏。」
「公主殿下!?这男人的动作快如猿猴,太危险了!」
埃弗拉尔会反对也是正常的吧。
然而,阿尔缇娜却一脸淡然。
「你的意思是,我会输给赤手空拳的对手?更何况,还有被誉为英雄的将军随侍在旁。这样一来,别人岂不是会笑我是个胆小鬼。」
「唔……嗯……我明白了。」
埃弗拉尔会这么顾虑,是因为他知道阿尔缇娜受伤了,再加上士兵们也都在现场。
有时,领导者的面子,要比生命安全来得重要。
解开绳子后,蛮族之王来到相距五步左右的位置。
紧张的情绪令雷吉斯的喉咙渴了起来。
蛮王看起来还不到二十五岁,年纪跟杰洛姆差不多。身上穿着用兽皮和鸟羽制成的服装。
帝国里以蛮族为题的画作,一向把他们画成被光明骑士打倒的恶魔,长相则跟猴子或熊没两样。然而,蛮王的容貌竟流露出贵族气质。
他傲慢地不下跪行礼,只管俯视着皇姬。
椅子通常摆在坐着仍比对方还高的位置,但这毕竟是临时布置的谒见厅,没办法做到尽善尽美。
埃弗拉尔皱起眉头。
阿尔缇娜毫不在意地对蛮王说:
「先重新自我介绍……我叫玛丽·卡特鲁·阿尔珍缇娜·德·贝尔加利亚,是帝国里拥有第四顺位继承权的皇女喔。」
对方一句话也没说。
士兵们狐疑地暗想:蛮族果真不会讲话吧。
但看在雷吉斯眼里,却觉得蛮王正在深思。因为他露出这样的眼神。
不久,蛮王开口。
『——好长的名字啊。』
他说的是邻国日耳曼尼亚联邦的语言。
看来蛮王出身于日耳曼尼亚。而且,他还是个听得懂贝尔加利亚语的知识分子。
即便帝国老是在打仗,与异国之间的交流依旧积极频繁。他们与其他国家一再开战与停战、通商或通婚。
因此,学习邻近诸国的语言,是皇族与贵族应具备的修养。
雷吉斯虽是平民,身为文官的他也在军官学校学习过外语。
换句话说,除了那群举着国旗的士兵外,众人皆听得懂日耳曼尼亚语。
埃弗拉尔斥责蛮王:
「你竟敢冒犯公主殿下的名讳!?」
『礼节是吗?贝尔加利亚人总是喜欢无益的事物。』
埃弗拉尔气得涨红了脸,阿尔缇娜抬起右手制止他。
「没关系。毕竟他不是帝国的人民。要求非臣民之人表示敬意是很滑稽的行为。」
忠心耿耿的骑士团长听从皇姬的旨意闭上嘴巴。
阿尔缇娜用日耳曼尼亚语询问蛮王。
『我们该怎么称呼你?在帝国,当对方报上姓名后自己也得报上名字,这是礼貌。还是说就跟传闻一样,蛮族之人没有名字?』
『我们从不认为自己是蛮族。我叫做狄特哈特,已经跟家族断绝关系了。另外,我们的国家叫做巴特根海姆。』
杰洛姆哼笑一声。
他夸张地往后仰,摆出吃惊的动作。接着像是要让士兵都听得到似的,刻意大声地说:
「哈……这还真是大发现啊。我都不晓得蛮族喜欢说笑话。那座阴森的森林居然是个国家!贝尔加利亚帝国的邻居原来不是日耳曼尼亚那帮王八蛋,而是蛮族的国家啊!」
士兵之间爆出笑声。
见众人嘲笑自己,狄特哈特气得咬牙切齿。
最后爆发怒火的人——却是阿尔缇娜。
她挥动右拳往椅子的扶手捶下去。橡木椅发出巨响碎裂四散。
「啊……」
现场登时鸦雀无声。
她干咳一声。
「看样子,事后有必要教导你们招待客人的方式呢。够了,你们退下吧。」
「公主殿下!?」
埃弗拉尔激动抗议,只可惜一旦把话说出口,阿尔缇娜就不会听他人意见。
她踢开半坏的椅子站起来。
「全员退后三十步。这是命令唷!」
杰洛姆摸了摸下巴的伤痕。
「咯咯咯……这样好吗?你搞不好会被那个蛮族勒死喔。」
「到时就拜托你了。」
「万一公主被当成人质呢?」
「嗳呀,原来你也会犹豫呢。」
「好吧。你就尽情跟那个愚蠢的假日耳曼尼亚人聊天吧。」
杰洛姆往墙边走去。
雷吉斯也打算离开,没想到阿尔缇娜却揪住他的衣领。
「你要去哪里呀?」
你不是叫我们离开吗——他在内心回嘴,不过在众人面前说话得用敬语才行。
「按公主殿下的命令退下……」
「你是军师,这种时候就该换你上场吧。你没别的话要说吗?」
「……我口渴了。」
「噢,我没注意到这点。」
雷吉斯和阿尔缇娜留在原地,杰洛姆和士兵们则退到墙边,与他们相隔三十步的距离。埃弗拉尔和艾力克也听从命令保持距离。
不久,现场便准备好两把新的椅子、桌子和葡萄酒。
狄特哈特先坐下来。
阿尔缇娜坐在他的对面,雷吉斯则站在她旁边。
「感觉挺不错嘛。简直就像是露天咖啡厅。」
「……是啊。坐在积雪的中庭里,被杀气腾腾的军队包围,这种露天咖啡厅应该会在帝都大受欢迎吧。我从没见过这种店。」
「说不定会大排长龙呢。」
阿尔缇娜心情很好似地笑道。
狄特哈特的眼神依旧凶恶。
『看样子贝尔加利亚人会在路边喝咖啡。真难理解。』
『因为北国很寒冷嘛。贝尔加利亚很暖和,吹来的风也很舒适。不过,我没去过街上的露天咖啡厅就是了……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真想在典雅的店里喝咖啡。』
阿尔缇娜要是光顾街上的咖啡厅,肯定会招来一堆看热闹的人引发大骚动吧。
如此一来她根本没办法悠闲地喝咖啡。
宫廷里应该有豪华气派的露天咖啡厅才对——不过,雷吉斯并未将这句话说出口。坐在充满贵族的嫉妒与侮蔑的咖啡厅里,再高级的咖啡喝起来也不美味。
他催促阿尔缇娜切入正题。
「……公主殿下,距离日落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
『那么,我就来问狄特哈特问题吧。你是巴特根海姆的国王吗?』
『不是,我们虽然成立了国家,但是没有国王。我是其中一位建国者,所以听从我指示的人也不少。』
『这样不就是国王了吗?』
『我不会抢夺同胞的金钱与粮食。』
『噢,我懂了,你们没有税制吧。』
狄特哈特点头回应。
阿尔缇娜似乎认为这是一件很新奇的事情。
「雷吉斯,你不觉得很棒吗?居然有国家没税制呢!他们的国民肯定很幸福。」
「……前提是国民不会因此感到不公平。」
「不用缴税就不平等吗?」
「举例来说……假设田地需要人看守好了。那么谁要负责排班呢?」
「嗯?不就是狄特哈特这种代表人士吗?」
「这样一来,国王就是狄特哈特先生,税则是『看守』这项劳务。一起生活的人数只要在两人以上,必定会存在决策者与服务公众的人。无论名称为何都是如此,国王和纳税人就是其中一例。」
「啊!你说得对呢。」
「没有税制,就等于没有国家。单靠理想是无法建立组织的……虽说一直打胜仗的话,应该也能获得人心就是了……」
雷吉斯说到这儿就闭上嘴巴。
因为狄特哈特瞪着他看。
『就一个国家来说,巴特根海姆的确不大,也确实有着偏离理想的一面吧。但是,帝国错了。逃到我国的人当中,很多是在暴政下受苦的民众。』
「……」
雷吉斯没有反驳,而是等阿尔缇娜回答。
这次是她期盼的对话,所以雷吉斯打算坚守辅佐的立场。
若要走在霸道上,就无可避免这类交涉。而且考虑雷吉斯的身份,还有可能碰到拒绝与他交谈的情况。
因此必须让阿尔缇娜主导谈话才行。
『我也觉得帝国错了。』
果然还是该由自己来说比较好吧——雷吉斯后悔了。他感到胃阵阵刺痛。
虽然站在中庭墙边的杰洛姆和士兵们应该听不见这句话,可他没想到阿尔缇娜会对蛮族说出真心话。
狄特哈特摆出狐疑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你的语言能力有问题吗?』
『没人规定皇族不能否定帝国吧?』
『你不应该否定。这就是所谓的立场。』
皇姬居然遭蛮族指谪皇族该有的心态。真是败给她了。
话说回来,狄特哈特的教养真好。
他的言论很正确。
阿尔缇娜摇了摇头。
『我想为自己的信念而活,而不是为了他人授予的立场。』
『你所谓的信念就是否定帝国吗?』
『我是想拯救遭到压榨的无辜人民啦。』
『你错了。如果势力发生冲突,继而爆发内战的话,最痛苦的会是人民。』
这个问题雷吉斯也有考虑过。
然而,回顾历史便会发现答案很明确。
阿尔缇娜也很清楚。
『既然人民是被拯救的一方,他们辛苦一点也是应该的吧?不愿意的话,他们只要不理我,继续遵从目前的体制就好了。毕竟我不是神,没办法悄悄消除所有的苦痛。能够拯救人民的只有人民自己喔。』
『如此一来,你的存在有何意义?』
阿尔缇娜看向雷吉斯。
本以为她是想讨救兵,结果并不是这样。
她立刻接着说。
『我只要……能够成为开端就行了。』
『我无法理解。贝尔加利亚人将罪过美化到令人费解的地步。语言应当有条有理并语意明确才对。』
『嗯~换句话说……只要我批判不合理的暴政,促使人民为拯救自己而展开行动,这样就算是存在意义了吧?』
『你这么做不会太不负责任了吗?领导者有义务让跟随自己的群众幸福。』
阿尔缇娜歪着脑袋瓜。
「雷吉斯,我有什么义务吗?我不负责任吗?」
「……如果您为了改变帝国的体制发起行动,而人们因此聚集起来,响应他们的期待即是您的义务。基于『遵守与他人的约定』这种单纯的道德观念,这是很天经地义的事喔。」
「要是我在半途中倒下呢?」
「应该会受到批评吧。这就是所谓的政治……倒不如说,帝国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无法使国民幸福的执政者并不会受到批判或处罚,也不会丧失权力。」
阿尔缇娜用力点头。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我成为皇帝后要建立的是,当我无法让国民幸福时就会遭到批判和处罚的国家啰!」
「……可以这么说。」
「辛辛苦苦当上皇帝,却被自己制定的法律定罪而遭到处刑?」
「是有这种可能……您要放弃吗?」
「为什么?统治者走错路的话,就会有大批人民受苦甚至死亡。既然如此,最该受苦的不就是失败的统治者吗?」
雷吉斯想起阿尔缇娜之前说过的话。
「既然希望对方付出生命,自己也会赌上性命……是吗……」
「没错!」
阿尔缇娜的冲劲太过猛烈了——想归想,雷吉斯仍没把话说出口。假如她没想到保身一事,只要周遭保护她就行了。
她再度面向狄特哈特。
『我要成为皇帝。然后,改变帝国给大家看。如果力所不及,我只能焚烧这具躯体来负起责任了。』
对方的表情变了。
他的脸上已不见憎恶或侮蔑,神情变得沉稳又真诚。
『原来如此……这样听来……确实能够负责。这是做好觉悟的态度。』
『我可不打算失败喔!』
『看来,我似乎误会你了。』
『是吗?』
『我以为你是那种压榨民众,却不知人间疾苦的无耻皇族。』
『也不算误会啦。毕竟我还没让任何一个人获得幸福。就连今天吃的面包,也是从某个辛苦制作的人手中夺来的。』
『原来……也有这种思考方式啊……』
『其实这是向雷吉斯现学现卖啦。』
『……………………我……或许错了……过去我一直相信没有税制的国家才是理想国……然而事实上,国内的不公平感却持续高涨。没制定规则,反而会造成不平等吗……?』
『也是有这种可能呢。』
『既然建立国家就要制定法律,还要为公众利益而征收税金……如果这么做无法使国民幸福……领导者就要接受批判与处罚……我是有这样的觉悟,但……』
他语气沉重、细细体会似地说道。
这是身为领导者的烦恼吧。
为了帮助不知所措的阿尔缇娜,雷吉斯插嘴说:
『组织的领导者若改变方针,无论结果如何都会产生冲突和批判。所以,要在顺遂之时进行改革是很困难的。狄特哈特先生的判断并无不妥喔。』
『……不……我明明注意到这是在自欺欺人,却不敢去改变……因为我不像年轻的皇姬那般勇敢果断。』
狄特哈特看向雷吉斯。他的眼神不像方才那般充满杀意,反而满盈着敬意。
『你是大总管吗?还是军人呢?』
『我……姑且算是……军师。』
『军师吗?那么,抓到我的人就是你啰?』
『……抓到你的是士兵……不过,想出策略的是我没错。』
他应该不会为了设圈套害他上当一事发火吧——雷吉斯不由得心惊胆跳。
现在这么做似乎有点晚,可是他不想让阿尔缇娜见到自己窝囊的一面,所以故作镇定打直背脊。
狄特哈特看开似地说:
『假如我也有一位……像你这样的军师……也许就有不同的下场了。』
『你、你太过奖了。从战力差距来看,会有这种结果是理所当然的。』
『不管如何我都惨败了……我只希望你们不要处决其他人,饶他们一条命。』
『……关于这个问题,得由公主殿下决定。』
阿尔缇娜点了个头,接着说下去。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们攻打这座堡垒的原因是什么?向帝国复仇吗?』
『在我国巴特根海姆,是有些人对帝国怀恨在心。此外,也有不少同胞的家人在长年战乱中惨遭杀害。但是,复仇并不是我们的目的——其实是因为,日耳曼尼亚联邦的沃登大公国开垦森林,威胁到我们的领土。』
『就某种意义来说,这个问题比较迫切呢。』
『是啊……尤其今年,我国人口增加,需要更多的粮食和居住地。只要攻下这座堡垒,应该就能解决这些问题吧。』
『嗯~这种时候请你们去攻打沃登大公国,不要找帝国算账好吗?』
『他们有沃克斯要塞,所以没办法进攻。』
『那是什么?』
阿尔缇娜不解地歪头问。
雷吉斯赶紧凑到她耳边。
然后用只有她听得到的音量说明。
「……是位在沃登大公国的要塞啦。自落成以来,这四十年期间都不曾有敌兵踏进一步,可说是难攻不下的代名词。」
「啊!原来有这种地方呀。」
「……司令官居然没听过要面对的敌人所持有的要塞,这可是很丢人的耶。」
「我、我知道了啦。谁叫人家之前面对的是杰洛姆将军,还有自己的心情嘛。我以后会努力做功课啦。」
「唉,也是啦……」
阿尔缇娜并未接受过指挥军队所需的专业教育,所以还需要时间学习吧。况且以她的年纪,本来应该还在军官学校上课才对。
总而言之——阿尔缇娜回到话题上。
『巴特根海姆的人民,并不是憎恨帝国才来攻打我们的,对吧?』
『我的意思是,原因不光是这样。』
『那就够了。』
阿尔缇娜把身体往前探。由于左手吊起来藏在斗篷底下,她只用右手肘着桌子。
『我不想处死你!』
『你说什么?』
『我有我的目标,为了达成目的,单靠这座堡垒的士兵还是不够……我不会要求你成为部下。我希望巴特根海姆的人们可以协助我!』
阿尔缇娜非常认真。
雷吉斯也有相同的想法。
单靠拜尔修米特边境联队三千名士兵,是无法成为对抗其他皇子的势力。
狄特哈特顿时哑口无言,考虑半晌后说:
『原来如此……不处死我们,而是把我们当成战力吗?很合情合理。』
『那么,你愿意协助我吗!?』
阿尔缇娜笑逐颜开,但狄特哈特泼了她冷水。
『只用我和战士们的性命做交换,是无法让大家接受的……因为同胞当中也有人憎恨帝国。如果没带回可以让他们接受的条件,我会遭人指责是惜命卖国吧。』
「啊,对喔……雷吉斯,我该怎么办才好?」
「不要紧。这类国与国之间缔结的条约我也读过不少,应该能够提出妥当的条件。」
「是喔……得救了……你怎么连这种东西都看过呀?」
「呃?因为,条文不是可以免费阅读吗?」
「那有趣吗?」
「嗯——如果只是复制过去的内容就很无聊了……啊,大不列塔尼亚和尼德兰兹在八〇九年签订的条约就是杰作喔,记得内容是一方提供三十万磅(约一三六吨)的银,另一方则供应同等重量的茶叶。」
「那个国家会不会太喜欢喝茶了?」
「哈哈哈……因为一般都是以通婚或礼物作为和平交涉的象征嘛。」
「我们也应该送点什么吗?」
「毕竟这算是密约,不需要纪念品啦——啊!下官认为应该不需要。」
「不必在意遣词用字啦……那这次的情况,我们该提出什么条件比较好?」
雷吉斯从之前看过的条文中,抽出几项看似妥当的条件来组合。
「——玛丽·卡特鲁皇姬,请求巴特根海姆国提供协助。具体而言,就是组成对抗邻国日耳曼尼亚联邦的联合战线。我方将提供足以过冬的粮食和临时住所作为回报。此外,当皇姬成为皇帝时,愿意承认巴特根海姆的主权,并承诺互不侵犯。」
「嗯嗯,这样呀……虽然听不太懂,可是很有条约的味道呢!」
『你是要我们成为帝国的附庸国吗?』
『我认为双方是对等的喔。无论是人还是国家,没有上下关系会比较好。』
阿尔缇娜理所当然似地这么说。
狄特哈特陷入沉思……
『如果这项约定能够实现,我应该说服得了同胞吧。』
『那么,你愿意协助我啰!?』
『嗯。』
『谢谢你!』
阿尔缇娜伸出右手。
「啊……」
两人要是握手就糟了。
雷吉斯本打算制止她,结果狄特哈特抢先一步摇了摇头。
『士兵都在一旁看着我们。没有士兵会想让地位跟蛮族之王对等的皇姬当上皇帝。』
『噢,也许是吧。』
『你一定要成功才行。这也是为了我国的未来……』
『那当然!』
『……话说回来,真的是很与众不同的人物。怎么会如此优秀可贵呢……我都想带回国当伴侣了。』
「咦!?伴侣!?」
意思是想娶阿尔缇娜当老婆吗!?
狄特哈特点头。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想共度终生的对象。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吗?』
「等……等……!?」
阿尔缇娜的臀部略微离开椅面。
她满脸通红。
「雷吉斯,怎么办!?」
「什、什么怎么办……当然是不行啊。你才十四岁不是吗?在法律上是不能结婚的。」
「呃,理由只有这样吗?」
「……没有啦……还要看你的意思决定……我个人是希望……尽量不要……………………………………可是我又没有权限强制你做决定,古艾尔老师也在著作中提到自由意志下的恋爱是使人幸福的最重要条件……啊啊,不过,我也觉得那位老师纯粹只是风流罢了……」
对方突然向阿尔缇娜求婚,害得雷吉斯手足无措。
讲起话来语无伦次。
阿尔缇娜状似不满地噘起嘴唇。
「就算我跟他结婚,雷吉斯也无所谓吗?」
「………………我又没有立场干涉……」
『你们在说什么?』
狄特哈特站起来。
接着,大剌剌地走了过来。
近距离一看,他的个子比杰洛姆还高,肩膀也很宽,霸气十足。也许是那身用毛皮和羽毛制成的蛮族服装让人有这种感觉吧。
粗糙的大掌攫起雷吉斯的手,而不是阿尔缇娜的手。
那是只经过锻炼的战士之手。
雷吉斯的手又白又细……跟他相比,看起来就像女孩子的小手般纤细。
狄特哈特用热情的眼神注视着他。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你能来巴特根海拇指导我。』
「原来是指我吗!?」
「绝————对不可以啦!!」
阿尔缇娜大叫。
她介入两人之间,死命将他们拉开。
「嗳——不行!」
『嗯。我知道……你不可能放走这么出色的军师。』
「咦?啊、没错。雷吉斯可是我的军师!」
原来他的意思是想把我带回去当军师啊,太好了——雷吉斯放下心中的大石头。
雷吉斯曾在文献上读过,日耳曼尼亚联邦的王公贵族中有不少人喜好男色。由于狄特哈特似乎出身于联邦,害他一时之间吓得背脊发凉。
他还是头一次碰到,只是站着就流了这么多汗的情况。
狄特哈特向阿尔缇娜单膝下跪。
『你不仅解救我与同胞的性命、愿意支持物资,还答应将我国视为与帝国对等的国家……玛丽·卡特鲁皇姬,我要感谢你。我愿意协助你,达成你的宏愿。』
『谢谢。感谢你和你的国家愿意帮忙。』
阿尔缇娜深深点头应答。
最后,狄特哈特露出笑容。
「愿你成功。」
然后用流利的贝尔加利亚语这么说。
雷吉斯回想起帝国的建国史。
八百年前——
安德里昂·贝尔加利亚诞生于小国罗布的埃奎塔尼亚地区(现贝尔加利亚帝国西部),命途坎坷的他是由游牧民族养育成人的,剑术与马术的实力皆出类拔萃。
他战无不胜。
一路打胜仗。
根据传说,最后他不是与神斗智,就是跟魔王单挑,人类已经不是他的对手。
只不过,那个时代的事迹以口传居多,所以内容应该有不少加油添醋的部分……
安德里昂·贝尔加利亚后来成为帝国的第一代皇帝。火烧般的赤发红眼,使他被冠上炎帝这个异名。
目前无法确定他是何时立志建国的。
贵族主张「皇帝天生就是皇帝」。
宗教家说「他是受到神的启示」。
军人与商人则相信「只要获胜就能自称皇帝」。
雷吉斯认为自己读过的书籍中,最为出众的就是圣经。为什么说它出众呢?因为只要说自己相信圣经,通常都能避免与人发生口角。
第二出众的,则是某位历史研究家的著作。
该历史研究家提倡「安德里昂并未自称皇帝」的论点。
他认为安德里昂王死后,当时的大臣为利用伟大领导者的影响力使国家安定,于是将故人神化,并扶植王子成为第二代皇帝。书中也列举出作为论据的物品。
但不用说,这项看法并未获得官方的承认……
不管真相如何,安德里昂·贝尔加利亚确实率领游牧民族作战,合并周边国家与部落扩充国力,打下巨大国家的基础。
尽管时代与状况皆不相同,获得蛮族协助的阿尔缇娜也算踏出她的第一步吧。
看到狄特哈特向阿尔缇娜下跪时——
雷吉斯暗想:自己不正是参与了一桩历史事件吗?他的体温因而略微攀升。
†
狄特哈特获得释放后,便向蛮族传达会面的结果。
由于当中有些人怨恨帝国,本以为可能会出现反对意见,但或许是领导者的人望,或是支持物资等条件的魅力使然,结果蛮族并未发生太大的冲突。
也可能是因为,他们没有余力坚持抗战到底。
第二天,雷吉斯他们提供远征用的帐篷和保存食品给蛮族。
此外,还派了五名会说日耳曼尼亚语的士兵与蛮族同行。这么做并不是不信任对方,但蛮族要是带着物资逃走可就笑不出来了,何况他们也需要交换情资。
雷吉斯在决斗期间接下军师的职位,当天就发生会战,还进行了和平交涉。这些全都需要记录与报告。
而且,还不能把发生过的事情照实写下来。
雷吉斯的事务工作暴增三倍以上。这样的工作量,通常得交由三十人左右分摊处理。
他每天都埋在文件堆里奋战,不知不觉间这一年就结束了。
事后,雷吉斯感慨万千地说:
「这简直比蛮族攻进堡垒那时、比指挥部烧掉而败走那时、比在暴风雪中与灰狼对峙那时还惨,我还以为自己会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