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这家伙是白痴吗?」

我出生在鸟取县境港市。

小时候的我,是个身体健康、非常会睡的孩子。我向来不听管教,讲话还大舌头。

但是,我明明说话不轮转,却是个我行我素的孩子。我们家三兄弟里面,哥哥和弟弟都有上幼稚园,不晓得为什么却唯独没送我去。猜想是爸妈觉得我太规格外,而且早上又爱赖床,去幼稚园也只会给人添麻烦吧?看来,从这时候开始,我就已经踏上了某种「脱队人生」。

小学是义务教育,所以完全不用操心学业。如果所有的学校都像小学一样就好了。

小学时期,我的生活就是当孩子王,然后沉迷于自己的兴趣。

孩子王就是孩子世界的指挥官,臂力当然要够强,但不光是靠蛮力就够了。儿童的生活以游戏为主轴,如果没办法高明地带领大家玩游戏,就会丧失孩子王的资格。虽然孩子王必须适度地耀武扬威,但是如果欺负弱小,就会引发政变、遭到推翻,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幸好,我很会打尪仔标和游泳。我们住的地方离海很近,所以我热天教小弟们游泳,天冷的时候就主办尪仔标大赛。

而且,我也很讨厌欺负弱小。我喜欢跟厉害的人或高年级生打架。用拳击赛的角度来看的话,就是跟更高一级的人争强。我从没欺负过女生。从前男生跟女生是不玩在一起的,就算会一起玩,也因为我喜欢女生,不可能去欺负她们。

我忙着执行孩子王的「公务」,所以没空念书。此外,因为我有种难以形容的讨喜天性,老师们甚至莫名其妙地对我另眼相待,说我跟其他人不一样,总是不跟我计较。纵容的结果,造成我更不念书了。

虽然课业荒废了,但我专注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兴趣」。

当时的我疯狂搜集昆虫、贝壳和海草等玩意儿,收藏在抽屉里面,或是素描下来,快乐地沉迷于收藏家的世界。

我也会试着把尪仔标改造得更强、更厉害,连风筝都自己动手做。

我还养过小家鼠跟山羊等动物。

然后,我还研究妖怪和乡野传说。

这是因为,我家邻居有一个精通传说与宗教的老婆婆——浓浓婆婆,她告诉我许许多多的事情。

距今几十年前,每个乡下地方的小镇或村庄,都有一、两个这样的老婆婆,会告诉孩子们诡异又充满魅力的乡野传说。

浓浓婆婆带我上山,告诉我山中妖怪的事;带我下海,告诉我海中妖怪的事;她就是这样,教我认识充斥在生活周遭的各种自然精灵。

七夕到来,就告诉我七夕的由来:碰到过年烧注连绳(注:神道教中用来标示神域的绳索,新年时会挂在门口以驱邪)的活动,就告诉我背后的民俗知识。

我听着浓浓婆婆的话,感觉祖先的灵魂仿佛深入了我的心中。

尤其是在中元盂兰盆节的活动时,这样的感觉更是强烈。

祖先的灵魂会在盂兰盆节回来,所以整个城镇都在准备迎接亡魂。

我喜欢那种独特的氛围。

把供着蔬果的稻草船和灯笼流放到大海里,船和灯笼便会摇摇晃晃地前进。望着这幅景象,我便会想像大海遥远的彼端,有一个让这些供养的心意靠岸的地方。

浓浓婆婆说,那是一个有如「十万亿土」极乐世界般的地方,灵魂都住在那里。

听她这么一说,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却也总觉得就是这样了。

还有,我喜欢镇上的各处神社和祠堂。

每次我经过神社和祠堂都会想,既然有人这样祭祀,里头一定藏着什么,所以只要门上有破洞,我就会往里面偷窥。

一天,镇上起了大火,某座神社和许多人家都被烧掉了。

我心想:神社烧掉,应该会有什么从里头逃走才对。我站在神社烧毁的地方沉思着,结果同学说:

「火灾的时候,神主从神社里面抱着一块大石头逃了出来呢!」

我心想:「那么,御神体(注:神社的祭祀对象、信仰中心)是一块石头吗?」

不过,即使是石头,也不是寻常的一般石头吧?一定是颗能透过某种我们不明了的作用,与灵界沟通的石头。事后,我这样想着。

我就这样一路读到了小学六年级。

身为孩子王,我是全镇第一的长泳健将,也是一场接一场打仗游戏与尪仔标大赛的常胜军,甚至还有手下喽罗供我使唤。

在兴趣方面,我的各种收藏琳琅满目,对妖怪和传说也知之甚详。

可是,上了六年级,就有升学考这道难关挡在眼前。

日本战前的义务教育只到小学,再上去有可以免试就读的小学高等科,惯例是读满两年就出社会。或是可以选择参加中学入学考,继续升学。

我住的那一区,以乡下地方来说,升学风气算是颇为兴盛,班上近一半的同学都选择了上中学。我也不例外,完全没考虑自己的成绩是怎样,打定主意也要上中学。

然而,母亲去找老师商量,被老师干脆地否决说:

「他就算去考,也考不上吧!」

母亲大惊失色。这也难怪,毕竟最重要的算术科目,我一窍不通。

我在家当然不念书,连在学校也从不念书。

除了不用功,我还是个迟到大王。尤其冬季天冷,我都睡到九点才起床。

哥哥和弟弟老早就已经起床,甚至没能好好吃顿早饭就冲去学校了,我却悠哉游哉地起身,连同哥哥弟弟没吃到的份一起扒个一干二净,然后才上学去。我的体内时钟天生就跟别人不一样。

以这副德行,不可能赶得上第一堂课。而第一堂是算术课,课都上完了才去学校,成绩当然不可能好。我每次算术考试总是抱鸭蛋。但另一方面,我是个胖嘟嘟又朝气十足的学生,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

当然,在我沦落到这个地步以前,也挨了母亲和老师不少骂,但我实在是太不受教,他们或许也骂累了,渐渐地就对我睁只眼、闭只眼。

我即使迟到,老师也不会发脾气,同学甚至懒得回头看我。然而,如果是其他学生迟到,老师就会大发雷霆,同学也会投以轻蔑的眼神。不过,换成是我,碰到这样的对待也不会当成一回事啦。因为我早就习惯挨揍了,已经练就一张金刚不坏的厚脸皮。就这样,我成了宛如治外法权的存在。

就我看来,这是一种贯彻快乐过活的生活方式。不,与其说是生活方式,或许更接近本性。

我本能地认为,自己受到大地诸神所守护。既然我出生在这个世上,世上的神明就一定会护佑我,只要我没有做出任何忤逆天地诸神的事,就没必要忙碌、操心。即使看在别人眼里,这种想法太不正经,但我认为这样的生活方式才是最正经的。

我的观念,似乎是受到我透过兴趣了解到的昆虫与妖怪的生活方式所影响。

可惜的是,我这种生活方式,跟中学入学考似乎无法两全。

总而言之,我即使参加中学入学考也无望录取。算术零分,根本无从挽救。(当时的考试科目,就只有算术和国语两科。)

所以,我进了小学高等科。

换句话说,这是不战而败。

高等科的两年之间,我依然故我,继续当孩子王,沉迷于自己的兴趣。

很快地,两年高等科修完了。要继续升学,就一定要考试。如果我在读高等科的时候努力念书也就罢了,但我成天当孩子王、沉迷于兴趣,所以算术一样惨兮兮。结果,我终于只剩下出社会一途了。

我在大阪的印刷厂,谋到第一份差事。

当时盛行石版印刷,我的工作是修正石版上的字和图案。

好啦,我来到大阪,住在店里开始工作,一切都与过去大相径庭。不但每晚被臭虫叮得睡不好觉,还被逼着早起。嗜睡如命的我陷入慢性睡眠不足,整颗脑袋昏昏沉沉。某天,我把躺着看报的老板的头误以为是座垫,一脚踩下去,这个大纰漏让我当场被开除了。

我很幸运,又找到了其他间印刷厂的工作,但也做不顺利。

我做的全是些跑腿差事,得骑着脚踏车搬运印刷机器。差事本身我很喜欢,因为骑着脚踏车四处奔走,可以看到各种地方,很好玩。可是,我总忍不住会沉迷在新奇好玩的事情里。我在跑腿途中看到太鼓店,看人家做太鼓很有意思,便坐在那儿看了一整天。

「这家伙是白痴吗?」

我立刻又被开除了。

当时我无处可去、游手好闲。某一天,在一家破旧的店铺看到在卖梨子。对于吃的东西,我一向都是先放进嘴里再说,因此立刻买了当场啃起来。没想到这梨子应该是坏了,我一下子就觉得很不舒服。医生宣判我得了黄疸。没工作、又生病,我无计可施,只得回去境港。病很快就好了,我既不升学,工作又做不好,父母实在不晓得该拿这样的我怎么办。

我本身倒是不以为意。毕竟我一向都跟昆虫这些自然之物打交道,一远到空档便成天画画,快活极了。

也不是学《圣经》上说的「你们看天空的飞鸟」那段话,不过,大海的海鸥、山里的昆虫都开心自在地生活着,他们才没有「脱队」这种小鼻子小眼睛的概念。只要依循大地自然诸神的意志而活,也没有那么过不下去。

我一早起床,就去观察住家旁小河里的圣诞蟹动作。我尝着类似苔藓的东西、跟动植物说说话,或是出远门,就这样消磨一整天。父母看到我这副德行,用一种「这孩子是不是真傻啦?」的眼神看我。

有一次,我去了岛根半岛后方(日本海那一侧),一整天看着浪涛激烈冲刷岩石的景象,大受感动。看,自然是这样地壮阔、豪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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