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型社区位于沿海的高岗上。
社区远眺包围东京湾中灰浊都市的最前线,背后则是最靠近首都圈,不断吐出灰不溜丢烟雾的工业地带。这种风景在经济高度成长时代,已代替过去木造住宅区的深棕色,成为这个时代的主要景象。
人们梦想家中有开放式厨房,能够舒适用餐的时代宣告结束,水泥建筑物因为当时仓促的赶工和酸雨侵蚀,远比预期更早损坏腐朽,看起来倒有几分像是悄然林立于某个山丘上的一群墓碑。
名为「新城」的社区也不例外,居民逐渐迈入高龄,宛如缺齿的梳子般,陆续搬到住在东京都心或郊外的孩子身边接受奉养,入夜后的灯火数量日渐减少。近年来,自从社区房屋走道的部分天花板和楼梯开始剥落后,自治团体终于在一年前决定全面拆除,除了尚未确定今后落脚处的几户人家之外,几乎所有居民都已搬离,拆毁工程正在进行中。因为是坐落在一整个丘陵上的大型社区,所以晚上异常阴暗,当然鲜少有人走近那里。
(注:「化色」,佛菩萨为方便教化各类众生,遂以神通力变作种种之形体,称为化色。)
在这样的情况下,食人犬的谣言不径而走。
谣言最早似乎是从附近小学的孩子之间传出。
无人居住的社区使都市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一个空白空间。起先,谣传流浪汉和飘车族将那里当作聚集场所,于是自治团体在那一带围上有刺的铁丝网,禁止外人入侵。但是,附近居民担心那么做,会真的使该地成为牛鬼蛇神的聚集处,而且实际上这些传闻好像只是空穴来风、以讹传讹的谣言。
由于过去曾经是社区,所以建筑物之间有足够的间隔,宽敞的公园是附近孩子们绝佳的游乐场所,所以纵使住户搬走、成为空城了,仍然有些小朋友会进入那里嬉戏。于是,又开始谣传有变态出没,会把跑来这个无人管理公园玩耍的孩子当成下手目标,但实际上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件,顶多就是一些难辨真伪、不足采信的目击证词,像是有眼神诡异的年轻男子在公园徘徊,或者身穿黑色夹克的男子一直盯着孩子们玩耍,但似乎并没有人遇害。
拆除工程开始之后,孩子们不再去公园玩耍,谣言便不了了之。
所以食人犬的谣言显得格外唐突,之前的讹传都只不过是模糊的影子,而这次却突然具备清楚的轮廓,出现在那个地区。
这件事从孩子们饲养的兔子从兔子窝无端消失开始。
尽管从报纸或电视新闻中可以得知,攻击小动物的恶作剧一直横行于世,但是这里的小学在谣言传出之前,从来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孩子们及教职人员都尽责且确实的负责饲养兔子,所以最早是假设有外人入侵。
但就外来的犯罪而言,未免也太奇怪。
兔子窝四周是铁栅栏,屋顶铺石棉瓦,再以铁丝网围绕,如果有人为了加害兔子而入侵这个兔子窝,方法除了破坏门锁之外,还有剪断铁丝网。入侵者选择了破坏铁丝网——而且是名符其实的破坏,铁丝网被人以非比寻常的罕见力量弄破,对方故意用身体冲撞,使劲破坏了只需要用附近五金行卖的手工剪,就能轻易剪断的铁丝网。
警官看到现场也百思不解,为什么要特地用这种奇怪的方式入侵呢?
过了不久之后,警方详细调查附近,结果在铁丝网上发现许多疑似狗毛的动物毛发,事情顿时朝奇怪的方向发展。根据调查结果,这是体型相当巨大的犬类突然冲破铁丝网,袭击一群兔子,如此残暴的说法忽然出现在这种住宅区,令人一时之间难以置信。当然,至今没有人目睹过符合形容的。有一群野猫时常在化为废墟的社区内流窜,如果有体型大于野猫、又不如猫敏捷的野狗出没,应该会更加醒目。
为了解释这种矛盾情形,有一种说法是:有丧心病狂的人唆使自己豢养的狗去破坏铁丝网。
自己不碰铁丝网,而是故意让狗去破坏。
纵使居民们觉得无法完全接受,但勉强算是一个能够说服大众的说法。然而,正当这件事准备以这种说法尘埃落定时,那些野猫紧接着在兔子之后受害。
拆除工程从社区中受到海风直接吹拂、最容易崩塌的东边大楼展开。某天早上,业者正要着手拆除下一栋时,发现大批乌鸦在那一栋大楼的逃生梯上飞舞。
都市中有乌鸦的地方——即是有厨余的地方。
拆除业者无意中接近那里,脑袋中在想:是不是谁乱丢厨余呢?但是,他在那里看见了比尉余更吓人的东西。
几十只野猫的尸体散落在逃生梯上,大量鲜血从裂开的喉咙汩汩流出。
如果是一只也就罢了,但数十只猫的尸体令几个大男人不寒而栗,再加上之前听闻兔子窝的事,连警察也赶来关切。
几十只野猫的尸体也蒙上了被巨大动物攻击的阴影。楼梯上散落着疑似大型犬的毛,猫身上的伤并非刀刃所致,显然是被动物的牙齿撕裂。
奇怪的是,野猫的杀戮现场好像不在这里。警方研判,它们是在别处被杀害,然后才搬到这里。
这时才肯定杀戮者(动物)的背后,原来有人类的存在。野猫流了不少血,但是所有的血迹都止于楼梯底下,如果是被狗叼来这里,即使血痕拖得更长也不足为奇,换句话说,是有人开车或使用其他交通工具,将几十只野猫载到这里丢弃。杀猫的有可能是狗,但将猫的尸体搬到这里的另有其人。
无论如何,这依旧是一桩离奇事件。怪物般的巨犬,以及操控那只狗的人,对化为废墟的社区而言,是充满强烈奇异色彩的都市奇谭。
后来不久,就开始流传附近有食人犬出没。
社区四周有一整片独门独栋的住宅区,谣言好像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大概有部分的原因来自于亲身经历兔子窝事件的小学学生,有一半以上都住在那里。谣言的内容大略是巨犬使力冲破铁丝网,以力大无穷的下颚撕裂野猫的喉咙。
再加上有个家庭主妇看见一只巨大的狗进入庭院的传言,使食人犬的名号在一夕之间传遍了大街小巷。白天在家的主妇们开始注意锁好门窗、看见铝门窗对面的出现犬只身影也都会吓一跳。
或许是要以物制物,养狗的家庭反而增加了。
尽管如此,谣言满天飞,但是没有半个人具体、亲眼目击疑似杀戮犯人的巨犬,甚至连第一起事件中的兔子尸体也没有找到半具。
「神出鬼没的巨犬」最终成了都市变迁而产生的民间传说。
但是,就在事情即将落幕时——有人发现了喉咙被动物咬断的人类尸体。
*
星期六早晨。
柔和的阳光使周围看起来像是是春日已临,但不时吹来的风仍旧冷得令人吃惊。慢跑的中年男子以及蹓狗的老人身上,都散发着出一股周末早晨特有的悠闲安适。
围着有刺铁丝、正在进行拆除工程的大型社区和工厂地带之间,隔着一条水流和缓的河川。水泥补强的堤防上也渐渐镶上一圈色彩鲜艳的绿意,令人感觉到季节确实在改变。灰褐色的烟雾从宛如单色素描的工厂扬起,无声无息的融入初春特有的淡蓝色高耸天际。
人们携家带眷,漫步在堤防上。
一对夫妇带着一名年幼的少女,是看上去十分平凡的一家人,体态丰腴的母亲和女儿一面愉快聊天,一面散步,父亲好像还没睡醒,一边打哈欠,一边将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中,弯腰驼背的走在她们后头。
少女身穿白色高领毛衣,外搭灰色立领外套,目光停在堤防上开的小花,蹲在原地。母亲察觉到女儿看着小花,面露微笑的一起蹲下来,父亲搔了搔蓬乱的头发,伫足在两人身旁注视花朵。
但仔细一看,三人的眼神没有笑意。虽然外观看起来他们像是在看花,但是却一动也不动的,像是在仔细聆听什么。
父亲身穿的针织衫胸前口袋中放着小型收音机,他们正在倾听从收音机流泻出来的声音。
「——在港西新城的拆除工程现场附近发现了一具年轻男子遗体,目前尚无任何线索足证明身份,没有随身物品,但也有可能是被人拿走。年纪约莫三十岁上下,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体重大约八十公斤。遣体上有疑似遭动物袭击的伤痕,警方正在调查附近人家饲养的动物——」
「——在这附近,去年年底也发生了十几只猫疑似遭受动物袭击重伤死亡,遭人丢弃的事件,可能有放养野狗的谣言广为流传——」
「——警方正在调查那与这次事件之间的关连,并和卫生所连络,展开大规模的搜查——」
新闻结束,神崎贡「喀嚓」一声关掉收音机的开关。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眼神中浮现困惑和混乱。
高桥修女和伊势崎遥抬头看他,眼神中也露出相同的情绪。
「不是亚历山大做的。」
高桥修女语带不悦的说。神崎轻声冷笑。
「我知道。但是,有另一只能力和亚历山大旗鼓相当的狗是事实。」
「不只是狗。在狗背后,八成还有操控狗的『汉德勒』。」
遥低喃道。
「汉德勒」。蓦地,一起采集紫茉莉种子的男子身影掠过脑海中。
怎么可能。那名男子应该已经死了。
据说没有发现遗体。
但不可能毫发无伤。
遥反复自问自答,将视线落在随风摇曳、楚楚可怜的淡紫色花朵上,心中纠结成块的莫名不安,无论怎样都不能平息。
「有没有可能其实只是野狗呢?遭人弃养的狗多得是。其中应该也有许多大型犬。」
高桥修女一面抚摸遥的头,一面反驳。神崎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说:
「既然这样,为何不现身?假如是宠物狗,应该早已习惯看见人类,没有必要隐藏身影,再说,被杀害的动物都是一击咬断喉咙,显然是受过训练的动物。」
「你的意思是,这是『ZOO』搞的鬼?」
高桥修女终于叹气低喃道:
「『ZOO』为何要杀猫呢?他们一向擅长不引人注目的行动。现在特地在这里引发骚动是为什么?」
「就是因为不知道原因,我才会焦躁不安。他们是有什么目的而引发这个事件吗?或者是某种意外呢?如果是反社会人士将自己的狗训练成杀人犬,引发骚动的话就好了。」
「一点也不好。」
「对于我们而言,那样反而谢天谢地。代表并不是「ZOO」知道我们在这里而来挑衅,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遥倏地起身,突然在堤防上跑了起来。
「哎呀。」
高桥修女望向遥的去处。
一位个头矮小的老人牵着一只大型柯利牧羊犬走来。
「早安,鲁卡。」
「您早。」
柯利牧羊犬天真无邪的冲过来。
亚历山大,不是你的干得吧?
遥抱紧伪装成柯利牧羊犬的亚历山大。
「鲁鲁一直在家吧?」
神崎对老人说。
「当然。它一直和我在一起,而且晚上在家里睡觉。」
老人压低声音。他也在注意听新闻。
亚历山大化名为「鲁鲁」,由同样住在镇上的这位老人饲养。像这样在晨间散步中,交换彼此的资讯。
「如果察觉到什么动静,我们会跟你连络,请千万小心。」
「好。」
对话中充满紧张感,但是老人和神崎他们笑眯眯的道别。
「鲁鲁」像一般的狗一样,若无其事的摇尾巴。它清楚知道自己正在演戏。
*
遥离开圣心苑之后,和神崎及高桥修女三人佯装成一家人,搬进了这个城镇。他们的住处一楼部分是商业设施,是一栋住户出入格外频繁、靠近转运车站的公寓。其中也有不少属于公司行号的房间。他们住在边间,隔壁房间是司法代书的办公室,晚上没人,住户之间几乎互不往来,大家都对隔壁邻居不感兴趣。
看在旁人眼中,想必是极为平凡的一家人。不过,假如有人仔细观察他们,说不定就会感到有些奇怪。看起来有点邋遢的高瘦父亲,似乎不是一般的上班族,常常在不固定的时间出门,在不固定的时间回家;感觉文静的母亲,似乎是家庭主妇,几乎都待在家,鲜少出远门。如果持续观察,大概会发现,年纪应该要读小学的独生女,并没有去上学,整天都在家里。
但必须是相当观察入微的人,才会察觉到这一家人努力让自己假装成极为平凡的一家,避免引人注目的低调度日。
实际上,他们相当小心谨慎不让别人注意到这些事情。女儿在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会去上学的时间绝对不会外出,而且大门在管理员不知道的情况下,多加了好几个牢固的锁。他们之所以选择这个房间,是因为隔壁晚上没人,而且靠近逃生梯。一楼有餐饮店进驻,外头到深夜也相当多路人。如果有人想入侵,完全不被人发现的机率相当低。
周末是比较能够光明正大外出的机会。即使三人走在一起,也不会有人起疑。特别重要的话题多半会像这样,在看似平常的早晨散步中讨论交谈,因为在公寓中随时都有可能会被窃听。
「所以,苑长怎么说?决定鲁卡的藏身处了吗?」
高桥修女问神崎。
「苑长说,正在选择特定对象,这件事还需要准备,要我们稍安勿躁,而且要看那些家伙查到了什么地步。」
神崎叼着烟低喃。他负责到处搜集资讯和连络。
遥凝神专注于脚底下的泥土走着。春天的脚步渐渐接近,或许是错觉,感觉泥土柔软,富含水份,早晨清爽的阳光照出自己小小的影子,清晰的跟在身后。
遥嗅着春天的气味。
尽管自我抑制,极力主动阻断大部分的气味,但从工厂排放出来的化学物质、社区拆除工程中扬起的粉尘、流动的河水和从堤防青草散发出来的气味,都鲜明又强烈的刺激着她的鼻子。
虽然早已习惯优于常人的嗅觉,但是走在户外,有时众多纷乱又繁杂的气味仍然会使她茫然失措。
世界俨然像是涛天巨浪般铺天盖地而来,猛然灌入她心中,发觉到这件事情的那一瞬间,她宛如被大浪吞噬似的陷入轻微的恐慌。
而她总觉得隐约闻到了自己的鲜血气味,感到一种接近绝望的感受。
个头娇小的遥,最近初经来了。这个事实令她感到忧郁——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处于不稳定的状态。在那之前,她不过是个聪明的孩子、令人害怕的孩子、活泼的孩子。某个时间点内的孩子,体内充满了接近上帝与撒旦的特质,她对此感到心满意足。然而,如今她感觉自己正在转变成另一种生物——变成「女人」这种生物。
她已经从各种书籍和论文中学习到,拥有异常能力的孩子一旦迈入青春期,就有可能引发意想不到的意外。
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迎接第二性征,身体日渐变化时不知会发生什么事,遥就感到害怕。自己的能力会变成怎样呢?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呢?
遥凝视在脚边摇晃的小蒲公英。
小石头劈哩叭啦的弹起来,碰到裙子。
嗯?
遥忽然止步。
小石头「啪嗒」一声,一起掉落地面。
刚才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成功歼灭了『ZOO』的日本分部吗?」
高桥修女的声音令遥回过神来。
遥总觉得美惠子因为子弹的冲击力道而剧烈抖动的身影,在眼前鲜明的重现。
脑海中仿佛染成一片鲜红,遥用力眨了眨眼。
那场惊心动魄的枪击战之后,事隔一晚,修女们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笑容可掬的销售饼干。遥看到她们的模样,心中感到纳闷。
圣心苑一如往常迎接早晨,一样接待远道而来买圣诞节糕饼的客人。修女们将那场枪击战中遭到破坏的地方,解释成半夜的暴风所致,立刻有大批业者火速赶来修理,损坏也在除夕之前修复完成,对于明显是枪炮的痕迹,也没有人多提半句。她十分明白「ZOO」这个组织的巨大规模及骇人程度,但是这个与之抗冲、连名字都不晓得的组织,似乎也具有不相上下的强大影响力,至于它的体系组成、如何及何时成立,遥倒是不太感兴趣。自己现在像这样真实存在,亚历山大也是。现在被「ZOO」盯上,父亲则委托这个组织保护自己。总之,自己必须活下去。对她而言,这个简单的事实就代表了一切。
「不晓得。但确实对『ZOO』造成了莫大的损伤。」
神崎一脸不悦的摇头。
遥回过头来,交替看着神崎和高桥修女的脸。
「我想,能不能让亚历山大去找那只狗呢?」
遥的提议令神崎和高桥修女露出吃惊的表情。
好不容易以平凡一家人的身份融入这个杂乱城镇,「食人犬」的谣言。突然出现在化为废墟的社区,是个足以令三人绷紧神经的话题。
那只狗展现的能力酷似亚历山大所拥有的潜力,又碰巧在他们选择作为藏身处的这个城镇散播这样的谣言,对于经常提心吊胆过生活的他们而言,怀疑这件事出于「ZOO」的操作是自然而然的结果。不过话说回来,事实上也是有许多奇怪之处,但最后竟然出现了人类死者,实在令人难以忽视。
「太危险了。」
神崎马上反对。遥露出不满的表情。
「为什么?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
「那说不定就是他们的目的,搞不好他们正在等我们展开行动。」
「你的意思是,这是『ZOO』干的好事?」
「没错。他们说不定对于之前的作法失去耐性,变更为积极引蛇出洞的作战方式。」
「为什么有必要做那种事呢?如果目的是要引出我们,代表『ZOO』已经掌握我们的所在之处了,对吧?犯不着特地让『食人犬』出没,直接袭击我们住的公寓不就得了?如果做那种预告,反而会让我们采取警戒。毫无预警、出其不意的作法反而比较有效。」
遥合情合理的反驳,令神崎陷入沉默。
「那,难道说……」
高桥修女平静的开口说。
「他们说不定不知道我们的所在处。日本分部被歼灭,『BUG』的资讯来源可能也很混乱,也无法获得资讯,手上可能只有约略的讯息指出我们似乎住在这一带,但并不知道详细地点,就无法精确的判断我们所在位置。他们会不会是为了确认这些,所以才让『食人犬』出没?」
「也就是说……」
遥语气冰冷的说。
「实际上,『食人犬』真的存在。那些猫和年轻男子的尸体不是人为的。」
看似一家人的三人沉默不语,缓慢走在堤防上。他们的身影看起来像是在讨论某种严肃的话题,比方说每天发生在年轻家庭中柴米油盐的问题或是琐碎的烦恼。
「你记得博士他……」
神崎慎选词条,小心翼翼的询问。
「一共准备了多少只临床实验的狗吗?」
遥边舔嘴唇边搜寻记忆。
「爸爸说,真正彻底完成临床实验的只有亚历山大。原本打算让亚历山大的兄弟也参加实验,但是反馈成功的只有亚历山大,其他的都失败了。爸爸实验时,反馈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十七左右——不过,后来也经过了好几年,如果其他研究者从爸爸研究剩下的部分完成反馈的方法也不足为奇,起码他们是共同研究到过程的一半。」
但是,遥刻意拒绝承认这个事实。不可能有其他像亚历山大的狗,而且那只狗显然被用来当作杀人武器,这种事情天理不容。
另一方面,遥也意识到了那种情感自相矛盾。
你还不是把亚历山大当成杀人武器使用?你还不是把亚历山大当成自己杀人的爪牙,让无辜的它浑身沾满鲜血?你认为这么做的你,有资格感到愤怒吗?
遥觉得头痛。
这一阵子,遥经常感到这种奇怪的疼痛。像这种时候,她会对于变得极为不稳定的自己感到害怕,仿佛意识在自己不晓得的状况下改变了,感觉自己一点一点的变成另一个不是自己的人。
像这样感到迷惘对她是一种困扰的来源。为了保护自己的性命,她至今毫不犹豫的杀了好几个人,如果稍微犹豫,自己就会没命,被人解剖、成为实验材料。对于这件事的恐惧,转变而成她毫不迟疑的反击的原动力。失去双亲、长期过着逃亡生活的岁月,提高了她的生存本能。
但是,遥渐渐对此感到怀疑、迷惘、失衡。她对于处在这种状态下的自己感到厌恶,不再能放任自己这样下去。
「亚历山大能够找到它。」
「话是这么说没错……」
遥老话重提,神崎的语气变得不耐。
亚历山大不是一般的狗,光是嗅觉能力就远远凌驾受过训练的警犬,若以它的追踪能力,要找出「食人犬」的下落不是不可能。
「警方也在行动。我们现在应该关注警方办案的方向,最好是由警方发现犯人。」
高桥修女在此之前一直凝神沉思,这才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是啊,我们不能被警方盯上,要尽量低调搜集新闻。我也会试着拜托苑长,有没有办法从哪里获得办案资讯。」
遥的提议被这段话打断了。
「走,我们回去吧。」
神崎伸了个大懒腰,没有特定对谁悠哉细诉。
遥目不转睛的盯着灰褐色的烟从工厂烟囱袅袅升起,融入春天的天空。
*
那是一个格外闷热的星期二傍晚。
明明前一天春寒料峭,但那一天却从早上就温暖得令人冒汗,窗户一直敞开着。
遥在这里的每一天,总是一成不变、周而复始做着一样的事情。
早上起床吃早餐,遥在家中做肌力训练和柔软体操,神崎和高桥修女有时也会加入她,乍看之下仿佛缺乏体力的两人,其实相当健壮,令遥大吃一惊。事到如今,遥更清楚的明白,之所以是这两人贴身保护自己,并不只是因为他们的容貌和年龄正好适合佯装家人而已,还有其他更重要的理由。
神崎总是忙着用简讯和电话对外连络,然后不发一语的外出。那段期间里,两人在工作时,遥会专心念书。
父亲曾担任她的家教老师,她已经念完了大学的一般通识课程,有时候读书,有时侯上网看看论文。高桥修女会教遥经济和金融的架构,她负责运用圣心苑的资产,凭一己之力赚取高额的利益来维持圣心苑的营运。网路上的交易匿名容易,她认为那些知识和经验应该会对遥将来独自一人生存时有所助益,所以让遥实际去操作交易。
高桥修女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看在遥的眼中,她怎么也和金钱游戏扯不上边。遥观察这位看似善良的女性,她落落大方,动不动就哭,但却架起机关枪,没有半点犹豫的射死美惠子。想起这件事,遥感觉恍如隔世。现在想起这件事,心中不再会产生任何情绪,但是经常感觉无法置信,当时那个开枪的女人和这个迅速分析市场、手脚俐落的下指示的女人是同一个人,而且是个行事稳重的人。
早晚及每次用餐,遥仔细观察向上帝祈祷的高桥修女,她就会面露微笑。
「杀人不眨眼的我向上帝祈祷,很奇怪吗?」
高桥修女看穿她的心思,令遥张皇失措,为之语塞。
「正因为我杀人无数,罪孽深重,所以才需要上帝的救赎。」
这句话中包含着十分真挚的情感,令遥心头一怔。她不晓得高桥修女有何种过去,但是遥心知肚明,她肯定也和自己一样隐藏着地狱般的回忆,所以才需要向上帝祈祷。从此之后,遥虽然没有和她一起祈祷,但会开始注视高桥修女祈祷的身影,并且产生共鸣。
神崎和高桥修女很少两人都不在。两人为了避免同时不在遥身边,多半会调整行程,但是这一天两人都有非出门不可的事情,遥独自一人留在傍晚的闷热房内。
没有微风吹拂,宛如褪色般日暮、黯淡的三房两厅。高桥修女和遥睡在内侧的和室,另外有一间两坪多铺木板的房间,里面放着电脑和沙发床,神崎就睡在沙发床上。有人从玄关进来时,那个地方位于一个视觉的死角。
这天遥厌倦了看书,出神的眺望着浮现在窗外橘色天空中的电线轮廓,车站前商店街的喧嚣犹如涟漪般,从打开二十公分左右的窗户荡了进来。
这种日子要持续到何时呢?
遥疲惫的思考这种事。每天不但单调,而且生命备受威胁。看似平静的生活不知何时会被颠覆。有一天会怀念这种日子吗?届时想起,会认为那是最后的平静时光吗?遥只是单纯的想要知道这一点。
遥感到口渴,起身打开冰箱。
伸手正要拿出盒装牛奶的那一瞬间,忽然又受到头痛侵袭。
感到疼痛的同时,有一种什么裂开般的奇特感觉。
惊讶更甚于疼痛。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总觉得看见了有颜色的火星像烟火一样在脑袋中炸开。
想起来,她当时精神疲惫,说不定是下意识放松了戒备。或许是精神因为慢性紧张而涣散,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绷紧五感的缰绳。
下一瞬间,全身感觉到「咚」一声沉闷的冲击。
咦?
遥看见牛奶在摇晃,而且是隔着牛奶盒。不,果真是「看见了」这个吗?到底应该说是看见,或者是映照在脑海中的影像呢?
但是,她确实看见了牛奶盒中七分满的牛奶左右晃荡。也就是说,刚才感觉到的冲击,是亲身感觉到的物理性冲击。
「哐当、哐当」,有什么掉在脚边。
一看之下,原来是几个原本贴在冰箱门上的蔬菜造型磁铁掉在地上。
遥似曾相识。
好像在哪里看过和这类似的景象。
想到一半,遥发出「呜」声,不由自主的缩起身子。
那一剎那,她感觉到整个世界以惊人的速度,朝自己的脑袋施加压力。
那是一股大脑爆炸般的冲击力道。
遥反射性抱住头,怀疑自己的大脑已四处飞散,她大声尖叫,马上蹲了下来。原本闷热的房间一瞬间充斥着寒气,所有墙壁都像电视剧的布景般同时「啪嗒」一声拆除,她有一种错觉,好像外界像洪水般一下子灌了进来。
全身的内脏和神经从嘴巴倏地翻面暴露在外,像是被抛到宇宙中般,令人感到无依无靠、惊恐不已。
遥因为恶寒而全身颤抖不已,在厨房的地板上发出无声的尖叫,并不是提防被隔壁听见,而是即使想叫也完全发不出声音。
色彩在她的眼皮内侧炸开。噗嗵、噗嗵的心跳声和世界的脉动重迭,身体被排山倒海的重力按倒在地上。
啊、啊、啊。无法呼吸。
然而遥凭本能理解到,那在现实中似乎是一眨眼间的事。
突然,一切事物发出「咻」一声,逐渐恢复秩序和原本的速度,回到原本的位置。
下一秒钟,遥在冰冷的地板上猛然睁开眼,眼前是平常的公寓。
一样闲适的傍晚,肌肤上冒出粘腻的汗水,商店街的喧嚣从窗户缝隙中钻了进来。然而,遥一面缓缓起身,一面目不转晴的注视着空中的一点。
房间笼罩在黄昏独有的暗橘色之中,夕阳柔和的射进厨房。
遥随即稍微移开视线,望向大门。
她的眼睛凝视那扇灰色的铁门。仿佛能够透视那扇门看到对面一样。
实际上,遥的眼睛的确看见了什么。
她看见的不是门的对面,而是更遥远的地方——穿过商店街,存在远处的其他东西。和刚才的牛奶一样,她无法理解该怎么形容「看得见」这件事情才好。也许说是感觉到某些景象比较正确,但是,她觉得自己的双眼和大脑看见了什么,感觉有某种朦胧的影像在脑海中渐渐具体成形。
我又「进化」了。
遥的心中如此确信。不过她不称那为「成长」,因为她的成长等同于没有人见识过的新领域。
她感觉自己已经获得了控制那个新境界的能力。脑中的景物变得澄澈清晰,切身感觉到一片比之前就能感觉到的区域还要更远的部分,而且明白自己能够从中挑选所有感觉到的对象,选定其一并且聚焦令它更加清晰。
遥集中精神。
能够令我如此清楚感觉到它的存在到这种地步的,究竟是什么呢?
一阵奇妙的骚动袭上心头。
这种感觉好像在3D电视中移动摄影机,影像有些粗糙,颜色也模糊不清。然而,感觉在画面深处有清楚的黑色西瓜籽,因为周围的景物粗糙,所以轮廓清晰、色彩鲜明的西瓜籽,会直接跃入眼帘。
遥谨慎的站起来,脚尖踩到地面上的磁铁。
她站在门前,心中犹豫不决,因为她被严禁独自外出。虽然她手上有行动电话,但打手机等于是给人机会窃听,所以除非有相当要紧的事,否则她不会使用。
西瓜籽一动也不动。
遥终于下定了决心,把手机放进裤子口袋,关上窗户,悄悄走出屋外锁门,迅速的观察周围。
晚风有些慵懒的吻上脸颊,炒洋葱的气味不知从哪里乘风飘来。一旦注意力被那股气味吸引,周遭的餐饮店和从某户人家的通风扇排出的各种准备晚餐的气味,立刻扑鼻而来,遥连忙阻断鼻子的感觉。
她反射动作似的把手伸进口袋,犹豫是否戴上口袋里的口罩。
她在平常白天万不得已必须出门时,会戴上口罩。为了使大人认定她是感冒向学校请假,以免令人起疑,为何应该要在学校的孩子在这种时候会走在街上?而且口罩会遮住她的半张脸,她认为只会令人留下「戴口罩的小女孩」这种印象,路人大概难以区分她和别的孩童。
不过,现在已经是学童们下课回到家的时间了,明明这么闷热,如果戴口罩的话,说不定反而会引人注目。
她将口罩塞进口袋深处,快步走了起来。
世界就在眼前,许多人为了各自的生活像颗陀螺忙不迭的转动。
遥潜入人群,在一群回家的上班族和放学的国中生之中移动。
新的感觉令她颇为兴奋,同时也令她感到紧张。
而她察觉到在自己内心深处涌出到了一股极为接近憎恶的情感在蠢动。
爸爸。为何是我呢?为何反馈在我身上呢?你为何下定了决心,要将自己的女儿变成怪物呢?
那是从小一再扼杀至今的情感。
父亲认为,那是自己对女儿的赠与吗?他没有想过结果会变成如何吗?毫无临床案例的人体实验,会令女儿感到多么的孤独和不安呢?
自己逐日改变,渐渐变得越来越莫名其妙,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动物,最后究竟会抵达何种境界呢?
遥一面抑制恐惧、憎恶和兴奋的情绪,一面走在黄昏的街头。
不可思议的感觉使她暂时忘却了复杂的情感。
感觉像是走在西洋镜上。但是是从自己步行的那面西洋镜的上空高处往下俯看。
而且能够感觉到那个像黑色种子般的东西在遥远的东南方。
遥小跑步的一直朝着它前进。
一穿越商店街,眼前是宁静的住宅区。越往前走,远方那令人毛骨悚然、化为废墟的社区轮廓逐渐清晰。
遥能够越来越清楚的感觉到黑色种子的存在。
好近,就快到了。
遥加快脚步,但是,下一秒钟她「啊」的轻呼一声,停下脚步。
这时,她突然理解那个黑色种子是什么了。
是亚历山大。
种子开始移动。大概是傍晚出门散步。遥发现它之所以之前一直没动,是因为它一直安静的趴在家中。
原来和自己紧密连结的事物,纵然身在远方也能够清楚的感觉到啊。
遥恍然大悟。
为了确认这一点,她试着进一步接近那个黑色种子。
她看见一名牵着柯利牧羊犬的老人在远方的角落转弯,忍不住悄悄将身体向后缩,以免自己进入他们的视野。
但是,转进巷子之前,她看见柯利牧羊犬的头抖动了一下,将身体扭转向遥所在的位置。
亚历山大也感觉到了遥的存在。
之前他在附近时,遥也会清楚的感觉到他的存在。遥觉得,自己甚至能够感觉到它接近心电感应的意识。
难道感应的领域更加扩大了吗?
令人惊讶的是,遥感觉到亚历山大的意识钻进了心中。它也确实的理解到遥在这里。
那是一种内心变得清明,一道清流注入干涸池塘的感觉。
它恐怕从很久之前就持续将意识发送至我的内心。亚历山大的意识传送毫无迟疑,感觉像是一种习惯。
遥意识到,我靠近它了。它像是是传道师,自己只不过是受到它引导罢了。
亚历山大的意识令遥心情平静,替她打了一剂强心针。
谢谢你,亚历山大。结果,总是你在帮助我、拯救我。
看着亚历山大和老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眼前,遥一面在心中低喃,一面疲累的开始从来时路折返。
必须在两人回来之前到家。
疲劳一股脑儿的涌上身。这也难怪,因为她到达了新的阶段,心神因为未知的体验而耗损。
自己的体内接下来究竟会发生多少事呢?每一次身心都能撑得住,并且适应吗?
遥感到深不见底的不安。
疲劳一旦涌现,整个人立刻被像是要吞噬全身的睡意取代,遥和强烈的睡意奋战,并试着一脚踏进商店街的入口。但是,有股不对劲的感觉令她停下了脚步。
亚历山大?
遥不由自主的回头。当然,老人和狗的身影都早巳消失在街角。
但是,她心中确实捕捉到了亚历山大的所在。
她甚至能够瞭若指掌的感觉到亚历山大踩着规律的脚步,朝堤防走去的动作。
遥思绪混乱。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全身冷汗直冒。
还有一个。
遥能够感觉到背后远方有另一个像黑色种子的物体,和亚历山大有些微不同的物体,另一个感觉和自己相近的物体。
怎么可能?
遥脸色铁青的抬起头来。
暮色迟迟春日长,低矮透天厝林立的住宅区对面,宛如墓碑般耸立于坡度和缓山丘上的社区,出现在她眼前。
背脊窜过一阵凉意。
它在附近。
直觉如此告诉她。
类似亚历山大和自己的动物,现在就在附近。
「食人犬」。
遥确信。肯定没错,「食人犬」果然存在,而且「食人犬」和自己及亚历山大一样,都是受人摆布的生命。
喉咙深虑因打击和绝望而感到苦涩。
遥厌恶不已,觉得自己重新被盖上了「有违常理的怪物」这个烙印。她的膝盖颤抖,失去力量。
宛如不祥污点的种子忽然消失。
遥心生动摇,即使明知不可能看见任何事物,却仍四处张望。
看来那个动物似乎跑出了遥的感应范围外。
遥对此深感放心的同时,以一脸受到严重打击的表情,悄然无声的走向公寓。
*
遥抵达住处,整个人瘫倒睡觉时,高桥修女回来了,一面对遥说「你这样打瞌睡会着凉唷」,一面替她盖上了毛巾被。
不久,神崎也回来了。他的表情有些严肃。
高桥修女好像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但是没有特别多问什么。
遥和高桥修女一边准备餐点,犹豫该不该告诉两人刚才发生的事,独自外出的事八成会受到斥责,但「食人犬」存在,以及它是以和自己一样的过程产生出来的,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她的理性认为应该说,但是要说些什么令她迟疑。她的内心知道该告诉他们两人的,是刚才自己感觉到的可怕经历。
神崎他们是否因为遥是在不幸过程中诞生的孤独孩子,所以才会守护自己至今呢?假如他们知道世上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其他类似的生物,他们会不会认为它们和人类是敌对的生物呢?他们会不会重新将「遥之辈」视为怪物,而歧视它们呢?
这么一想,遥就感到背脊发凉,
「鲁卡,不用搅拌那么久。」
听见高桥修女错愕的叫声,遥才回过神来,望向被搅出一堆丝的纳豆。原来不知不觉间,遥已用力搅拌了纳豆好几分钟。
「——前几天遭人发现,疑似被动物袭击致死的年轻男子,经过警方调查,确定身份是因商滞留日本的金谷麦可。」
电视主播的声音,令遥和高桥修女望向萤幕。
神崎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新闻,轻轻咂嘴。
「日裔美国人?」
高桥修女皱起眉头。
「没错。警方隐瞒了事实,其实他似乎是国务总局的人。」
神崎果真是采访记者。身为采访记者的他,人面广阔,在警方和政府机关也有情报来源,所以好像已经从某个管道得到了这项资讯。他回家之后一脸严肃,大概就是因为在思考这件事。
「国防总局?这是怎么一回事?国防总局是站在『ZOO』那一边的吧?这么说来,这起犯罪不是『ZOO』干的啰?」
高桥修女一面舀味尝汤,一面偏头不解。
「不晓得。但是,他们不可能平白无故来这种地方。他们展开行动,铁定和『ZOO』脱离不了关系。」
神崎双臂环胸,盯着电视萤幕。
「——难不成,『ZOO』在找的不是遥和亚历山大?」
遥瞄了神崎一眼。神崎大概察觉到了自己的话具有何种意义。
「不然他们在找什么?」
高桥修女一脸诧异的问。
「『食人犬』啊。」
神崎爽快的回答。
高桥修女和遥各自以复杂的表情看着神崎。
结果,遥那一天没有告诉两人白天发生的事。
不久,部分周刊杂志揭露在化为废墟的社区发现的男子是美军的相关人士,看到这篇报导的人们之间,开始流传更加奇怪的谣吾。
「食人犬」是美军所饲养,从美军基地逃出来的狗。
因为是为了保卫基地而饲养的狗,所以训练它杀人技术,并且也惯于藏匿行踪。遇害的男子是试图捕捉逃离基地的狗,结果反而被狗杀害。
遥他们听到这个谣言,内心五味杂陈。
就某个层面而言,谣言道出了真相。但是,不晓得遥他们知道的真相,和这起事件的真相是否真的一致。
自治团体对于这个奇怪的谣言也感到困惑。实际上,因为牵扯到美军相关人士的死亡,所以这件事并不好善后。警方、消防队、卫生所的员工,都在附近一带展开大规模的搜索,然后对媒体发表,没有市民谣传的那种动物。
「他们摆明了企图让这个谣言到此为止。因为对于自治团体而言,和美军相关的丑闻是禁忌。」
神崎一面看电视上的警方记者会,一面低喃道。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件令人心底发毛的事件。真的有那只狗吗?『ZOO』和这件事有关吗?到头来,没有半个人看过狗的身影。这件事会怎么发展呢?杀人命案会成为悬案?美国那边默不作声也令人匪夷所思。」
高桥修女边泡茶边说。
他们正在讨论遥的藏身处。在这里展开生活已经三个月,不能再让读小学年纪的遥继续闭门不出。
「最后选择的是……」
神崎一面看文件,一面开口说。
「香港、阿姆斯特丹,以及……」
神崎顿了半晌,瞄了两人一眼。
「——华盛顿。」
「华盛顿?」
高桥修女和遥同时叫道。
「这样岂不是自投罗网?为何特地选择那里?」
高桥修女气愤的说,神崎微微抬起手来。
「就是因为这样,他们会有盲点,而且我们的同伴众多。再说,公开的时间差不多到了。」
「公开?」
这次轮到遥提高音量。
「总不能永远东躲西逃。遥是无辜的。她不能接受该受的教育,社会生活也受到制约并不合理。我们认为备齐『ZOO』至今所作所为的证据,向全世界公开这件事的时机已成熟。」
听到令人意想不到的发言,让遥有些失神。神崎淡然的继续说:
「订做婴儿已经不是梦想。在不久的将来,这将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我们正在准备,想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公开。」
遥哑口无言。
公开。向全世界公开我的事。
脑海中浮现自己站在讲台上的身影。
像焰火般闪个不停的相机闪光灯、拍摄自己的电视摄影机、蜂拥而至的采访记者、人们异样的眼光、亢奋与怒吼。报纸的头版头条会是什么?二十一世纪的科学怪人?
或许是感受到遥散发出来的恐惧,高桥修女悄悄将她的肩膀搂向自己。
「你想把鲁卡当作展示品吗?」
或许是感觉到她的话中透出责难的语气,神崎轻轻一笑。
「并不是直接让遥出席公开场合。但是,如今博士过世,没有人晓得遥拥有何种程度的能力,今后会有何种危险,那对于遥而言,也不是好现象。她体内究竟正在产生何种变化?有没有伴随成长而生的风险?考虑到她接下来变成大人,结婚生子,必须有人仔细检查她的健康状况。」
遥心头一惊。结婚、生子。自己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吗?她之前从没想过,那些字眼会跟自己有关。
自己能生小孩吗?假如生了小孩,他究竟会是怎样的孩子呢?纵然试着想象,脑海中也只浮现出没有五官的婴儿身影。
世代交替,将父母的能力和资质传授给孩子。子子孙孙,一代接一代的繁衍个体数量。
爸爸到底做了什么?他究竟凭什么那么做?
遥再度感到绝望和愤怒。
就在这个瞬间,遥忽然感觉到它在附近。
全身细胞好像瞬间清醒了过来。
它在。它就在附近。
遥将精神集中在自己体内的感应器。
亚历山大?不,不是。
她下意识的抬头看天花板。
在上面。
「怎么了?」
神崎看到她的样子有异问她。
「在附近。」
遥示意两人不要动,目不转睛的注视天花板。
「什么东西?」
「『食人犬』。」
两人好像吓了一跳,同时抬头看天花板。
「嘘!」
遥更加集中精神。
在正上方。不,它——正在动。倏地靠了过来!为什么?
遥冲向铝门窗,关上原本打开的窗户。
遥锁上月牙锁的同时,有一个庞然大物「咚」一声的在阳台着地。
「天啊!」
三人奔向房间内侧。
铝门窗蕾丝窗帘的对面,有一个巨大的影子。
三人不禁倒抽一口气,注视着那个黑影。电视中发出猜谜节目的吶喊声。
遥感觉隔着玻璃灌进惊人的杀气和智慧。当然,它不是亚历山大。在玻璃对面的是头体格结实、经过锻炼的野兽。
遥看见一对微微发光的眼睛,那双眼睛骨碌转动。
不久,那一团黑色物体冲撞玻璃,发出「咚、咚」的声音。
「它打算撞破玻璃吗?」
神崎反射的掏出手枪,朝那一团物体架起。
它完全没有发出声音。没有吼叫半声,默默的撞冲铝门窗。
要是那个巨大的身体冲进屋内的话?
遥感到毛骨悚然。
在这个狭窄的房屋内无处可逃,立刻会被那头动作敏捷的野兽攻击而身受致命伤。
但是,它好像没有使出全力撞冲。要是它全力撞冲的话,玻璃大概早就裂了。
或许是意识到这一点,神崎也一面架着手枪,一面静观其变。
高桥修女和遥也屏息凝眸注视窗外。
突然间,杀气消失。
它忽然停止动作、竖起双耳,巨大的脑袋转向别处,悄然无声的跳跃,从阳台上消失。
「啊!」
遥第一个移动。
「危险,不要马上出去!」
神崎制止她,但是遥感觉到它在一眨眼间远雕了屋外,遥克制不住要看它一眼的欲望,她火速打开铝门窗的锁,冲到阳台往上看。
有一个影子在黑暗中,消失在屋顶上。
仅在短短一瞬间,大型的牧羊犬身影掠过遥的视野。
不久,神崎也探出头来,抬头看天空咂嘴。
「妈的,原来是从上面跑下来的啊?」
这栋公寓因为建蔽率和日照的关系,楼层越高面积越狭小。南边朝屋顶倾斜,区隔各户人家的墙壁形成陡峭斜面向下延伸。狗似乎是从那个斜面冲下来,跳进阳台的。斜面相当陡峭,人类没有救生绳要从那里下来很困难,但是狗就可能做到。
「原来还有这一招啊,看来这里也很危险。」
神崎心生畏怯。
遥在入夜的空气中凝神侧耳倾听。
它的气息越来越远,遥可以感觉到它正沿着大楼和公寓的屋顶移动。若以它们的跳跃力,应该能够轻易跳过狭窄道路。
气息随即消失,遥轻轻叹了一口气。
「进去吧。」
神崎一脸失望的表情进入屋内。
遥仍旧抬头仰望天空,稍微感到安心的同时,内心涌现疑问。
为何特地出现在这里呢?如果想闯入的话,早就能轻松闯入,即使神崎拿着手枪,我们应该也很难全身而退。如果想攻击,今晚应该最适合突袭。实际上,完全没有人预料到牧羊犬会出现在阳台。
为什么?
遥在心中默默的发问。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黑暗的深处正在酝酿某种自己预料不到、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
巨犬实际出现在眼前,对遥造成莫大的冲击。
它知道三人的所在处,知道他们的事,而且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为何。
他们自认为先前十分小心谨慎过生活,但是它站在阳台上那一瞬间的恐惧,促使三人采取新的警戒方式:窗户总是紧闭,并且上锁,窗边多放了一把电击枪,以便随手可得。
但是,三人之间产生了共同的认知。
这件事背后的指使者应该不是「ZOO」,而是另有其人。
没有人说出口,但是都如此确信。
某个第三势力如今正在行动,不知道他的真面目令人感到害怕,但还不清楚他到底是敌是友。但奇怪的是,他们三人却对于这个暧昧不明的情况怀有一丝希望。在「ZOO」和自己对立的二元论世界中,出现了第三势力,说不定即将扭转这个杀气腾腾的世界。虽然不知是吉是凶,但是或许会替这个僵局带来改变。
至于遥的藏身处,高桥修女主张香港,而神崎则主张华盛顿,结论是交由遥自行判断。
遥陷入犹豫之中。这次的决定将会左右自己未来的人生,恐怕也会将神崎和高桥修女两人的人生一并卷入。虽然他们好像认为那是理所当然,但是坦白说,遥不愿将两人拖下水,不过自己还未成年,无法没有监护人而独自生活。
遥打从心里希望迅速变成大人,变得能够一个人活下去。
打从身心开始渐渐发育时起,遥的心中便开始浮现这样的念头。从能看见冰箱中牛奶盒的内容物的那一天起,她也下定了一个决心。
变成大人,代表能够选择自己的人生。
假如今后能力失控,超越了自己所能控制的范围,就自我了结,结束自己的生命吧。
如今,这种想法也是支撑她生活的心灵支柱。生不由己,也不能选择拥有什么能力,但起码能够选择自己的死期,好歹这个权力是属于我的,我想以自己的意思决定自己的人生。反馈或许会对人类有帮助,说不定能拯救为病所苦的人。不过,我不是为了成为对人类有贡献的实验材料而生,死的时候,我想以一个普通女孩子的身份死去。我不要留下尸体,以免死后遭人解剖。
遥殷切的期望着。
他们预定四月底从这里退租,因为打算混入黄金周假期(注)蜂拥的出国热潮之中逃出日本,所以没有太多时间考虑这些问题。
遥被迫在下周末晨间散步之前做出决定。
(注:日本的黄金周是指每年四月二十九日至五月五日。)
*
又一个凉飕飕的阴天早晨。
明明是早晨,但却一反常态的光线黯淡,四周笼罩着混浊的空气。
三人一脸紧张的走在堤防上。
没有人开口。
从工厂的烟囱升起的一缕轻烟如画般静止,融入云中。堤防上的樱花总算开始朵朵绽放将堤防染成一片粉红,但整体上的开花期明显晚于过往。
日本的春天。
说不定是在日本最后一次看见的春天,遥将这幕景色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遥出神的眺望堤防、工厂和冷色调的河川。
「鲁卡,你怎么了?」
高桥修女打破沉默,若无其事的问。
遥短暂的被拉回现实,但霎时又陷入沉默,继续在堤防上走了一阵子。
两人也没有催促她,只是跟在遥身后走着。但是,遥知道他们一直在等自己的答案。今天社区里依然在进行拆除工程,从远方发出「咚咚咚、碰碰碰」那种破坏水泥的工程声响。
「警卫好森严。」
高桥修女往社区的方向瞄了一眼,低喃道。
「因为听说今天从早要以爆破处理剩下的大楼。半径五百公尺之内应该是完全禁止民众进入,据说附近居民也被暂时撤离。」
神崎一边点烟,一面回答。
「撤离。」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字眼令遥耿耿于怀,望向社区。
一群灰色的水泥建筑。
老人和柯利牧羊犬从正前方而来,向三人轻轻点头致意。
突然间,亚历山大竖起耳朵,把脑袋转到另一个方向。
众人大吃一惊,顺着亚历山大的视线往前一看。
亚历山大一动也不动,一直竖着耳朵,紧盯前方许久。
它突然冲下堤防,横越停车场,才一眨眼工夫就消失在民宅之间。
「啊!」
「鲁鲁。」
亚历山大宛如闪电般迅雷不及掩耳、让人措手不及的速度,令留在原地的四人呆楞,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它鲜少没有接受任何指示,就按照自己的意思行动。
「它怎么了?」
神崎一脸慌乱的表情四处张望。
遥感觉到肌肤微微刺痛。
静电?不,这是……
遥感觉到周身有一股沉重的压力袭来。
和当时一样,大脑突然炸开的感觉。
就像是有巨大的光束从脑袋中,朝四面八方迅速扩散,迸射而出。
看见了,在那个社区中。
遥意识到自己看见的那一剎那,画面开始在脑海中高速奔窜。
眼看着灰色的房子像是箱子般逼近眼前,无数的房间犹如蜂窝般穿透,以3D的方式在脑海中呈现全貌。
里面有很多人。遥看到许多男人沿着走廊和墙壁,在建筑物中不断移动。
这些男人是谁?
遥的大脑在一瞬间察觉到,他们是武装者,具有组织性、并且受过严格训练的人。
「他们不是「ZOO」的成员。」
遥低喃道。
「他们是驻日美军。」
「咦!?」
神崎脸色一变。
「怎么可能?他们在那里面?」
「警卫当中也有一些。」
遥从聚集在装设着有刺铁丝拒马四周的人之中,发现了几个不同于其他警卫,显得异常的男人。虽然外表是东方人,但想法却是美国人。他们都荷枪实弹,眼神锐利的监视着四周情况。
多么明目张胆啊!这么大批人马大白天光明正大的在这种住宅区的正中央,究竟想要做什么?以社区的爆破工程为障眼法,是为了要掩盖什么?
这时,遥清楚的感觉到了它的存在。
前一阵子跳进阳台的它,它在远方令遥感觉到像黑色种子般的存在。
除此之外,遥还感觉到了亚历山大逐渐朝它靠近的气息。
「亚历山大正前往那边。」
「为什么要节外生枝?」
「因为它在那里——前一阵子来过阳台的。」
「巨犬吗?」
「等一下。」
遥打断神崎进一步的询问,专注集中感觉。
还有另一个人。
「有人在。」
遥睁开眼睛,感觉全身在颤抖。
社区中有另一个人存在。八成就是控制它的人——有人站在社区的屋顶上——一直在观察着周遭的动静。
有别人的能力和自己相当接近。
遥即使如此确定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这世上有和自己一样的人,和自己拥有相同资质的人,现在真的就在那里。
遥下意识的发足狂奔。
出于强烈的好奇心,身体受到那股难以压抑的冲动驱使,遥迅速冲下堤防,追在亚历山大后头。
「遥!」
神崎大声叫道,但遥头也不回。
「遥,回来!」
遥以和亚历山大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速度,冲下了堤防。
亲眼目睹遥如脱兔般的敏捷动作,令神崎和高桥修女大感震惊。
「糟了。遥和亚历山大竟然冲进了满是驻日美军的地方。」
「怎么办?」
「你身上有武器吗?必须带他们回来才行。」
神崎重新面向高桥修女,高桥修女摇了摇头。
「我只有手枪。」
「我家比较近。你们跟我来。」
老人扬了扬下颚,快步跑了起来。两人一面望向遥和亚力山大身影消失的社区,一面跟在老人身后。
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神崎面向一片灰色建筑物,在心中叫道。
看似宁静的早晨,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发展,今天想必会是具有某种关键性改变的一天。
神崎一面拼命赶走心中涌现的不祥预感,一面奔跑。
*
社区四周的透天厝居民好像已确实撤离。
社区屋内雨窗紧闭,大门也上了锁。
遥追逐亚历山大的踪迹。
亚历山大不久之前留下的足迹,出现在小房子的庭院前面。
它应该是察觉到自己的同类身在其中,并且知道对方处于危险的状态,所以受到一股必须去救援的强烈冲动驱使而行动。
亚历山大感到孤独吗?
无论是在狗当中,或者在人当中,它感到寂寞吗?
然而,会是谁呢?在那里的真的是我们的同类吗?尽管身体是同类,但是内心呢?不过,为何美军要包围他们呢?
尽头处有一道高五公尺左右的石棉瓦围墙。住宅区与街道之间,蓝色的围墙向两边绵延而去,大概兼作隔音和防止入侵,高度颇高。
遥左右张望。
若是亚历山大,应该能够一跃越过它。
但是我又如何呢?
尽管在狭窄公寓的生活中锻练肌力,但是没有机会确认自己的运动能力,究竟达到何种程度。
遥抬头仰望蓝色围墙,耳边听到从远方传来捣毁水泥的声音。
任谁都会相信,围墙里面正在进行拆除工程,大概作梦也没想到美军士兵会拿着枪潜入其中。
遥踌躇许久。
但脑袋中忽然浮现自己以U字型的拋物线,跳跃越过这道围墙的画面。
于是下一秒钟,遥跳了起来。
她下意识的脚蹬地面、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轻飘飘的描绘出想象中的拋物线,身在高空中。
围墙对面、草坪枯黄的公园映入眼帘,遥瞥见了一群枯树留在宛如坟场般的灰色建筑物中间。
这是身体的力量?或者是意志力呢?
遥感到困惑的同时,心里明白自己办得到。
她发出「咚」的轻脆声响,越过围墙,双脚刚落地,马上凝神观察四周。
拆除工程在远方进行,这一带都不见人影,亚历山大早已消失无踪。
老旧的社区有许多入口,到处都进得去。大部分的门窗都任其敞开,已经无人居住的痕迹。
遥顺势溜进最近的一栋,爬上逃生梯,在三楼的楼阶间蹲了下来。
空空如也的植树盆栽和玻璃碎片散落一地。
遥发现像刚才在堤防上那样透视远方景象,相当消耗体力。虽然现在因为极力想要确认亚历山大和其他同类的所在处,而尝试集中精神再次透视,但是大脑像是麻痹了一样,无法像之前那样清楚感觉。
稍微休息一下再集中精神吧。
遥闭目养神。
这栋建筑物内没有半个人,顶多只有几只野猫和小鸟。
怎么办?该怎么办?
遥顿时感到焦躁,追着亚历山大,凭着一股冲动来到了这里,但是现在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有勇无谋。
没事一头栽进麻烦的地方。不过,既然走到这一步,除了歼灭美军的部队(约略计算一下,美军派出了四十多人)之外,没有其他选项。如果遥和亚历山大被人看到,马上就会曝露身份。
但是,自己能够收拾这么多人吗?
遥反射性的按住口袋。
我手上只有这把短刀。他们拥有强大火力。
神崎他们会怎么做?八成会来助我们一臂之力。但纵使他们是优秀的战士,恐怕也难以对抗一大群训练有素又有组织的美军士兵。
但是,即使能够再重来一遍,我还是会不假思索的冲进来,要抑制那股冲动是不可能的事。
遥握住短刀刀柄,仔细思考。
我想做什么呢?想从美军手中救出他们两个吗?救了他们又如何?话说回来,连他们是否站在自己这一边都不晓得。
但是,我必须见他们一面。
遥如此下定了决心。
为了见到他们,我会毫不犹豫的解决美军的士兵。
遥感觉到背脊开始发热,正沉浸在情绪的强烈波动时,有人在遥脑袋中呢喃。
喏,你看,你老早就已经是怪物了。你只能靠杀人才能感到亢奋,不是吗?你知道自己面对杀戮有多么兴奋吗?
快点送自己上西天吧。下定决心要亲自决定自己的死法的人不就是我吗?竟然已经失控到这地步了。
心脏怦怦的剧烈跳动,喉咙干渴欲裂。
突然传来「啪」的一声,遥反射性的跳起来,架好短刀。
一看之下,原来是野猫在闻翻倒的植树盆栽气味。
没想到自己居然连猫的气息都没察觉。
遥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擦拭冷汗。
冷静!现在没时间烦恼那种事。对手是美军部队。这里是战场。在战场上击倒敌人是士兵的任务,面对他们,道德和感伤都派不上任何用场。
遥听见野猫跑走的声音,在走廊的天花板回荡。
人去楼空,大门和窗户洞开,连远方的声音都听得见。
遥缓缓起身,一进入阴暗的走廊便观察房子的构造,每一间的格局都几乎一摸一样,记住布置与格局有益无害。
每一间房子都是一样的隔间,天花板低矮。
走廊相当狭窄,如果在这种地方展开枪战,流弹大概会令人大伤脑筋。如果在一条视线毫无阻碍的走廊上互相开枪,压低身体奔跑的狗绝对比较有利,而这里老早就已经断电,而且里面一片漆黑,没有几盏紧急照明灯。这一点对狗而言,大概也很有利。
遥不时侧耳倾听,好像还没有开战,没有听到任何枪声。
任谁在这个宽敞的废墟中都会屏息观察周遭的动静。
亚历山大在哪里呢?
遥决定试着移动。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亚历山大,必须让它察觉到自己在附近。
遥忽然将身体紧靠墙壁。
士兵在外面沿着建筑物的墙壁移动。
遥仔细聆听,快速窃窃私语的声音顺着墙壁,从楼下两楼的外面传进入了她耳朵。
「使用催泪弹如何?」
「有许多入口,不太有效。」
「上级命令要留活口。」
「狗屎!」
「如果直接丢手榴弹,也省了麻烦的拆除工程。」
「都因为那些家伙,让我们白费这么多工夫。」
「只为了区区一条狗和一个小孩。」
遥闻言心头一惊。
区区一条狗和一个小孩。
小孩?这是指谁?不是我和亚历山大。他们在追的是那只「食人犬」和——
小孩?
不知为何,遥的背脊发凉,总觉得听到了另一个自己存在,自己的分身。据说一旦看到另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身影,马上就会蒙主宠召。
遥想起了那种迷信。
脑袋中一片混乱。在这里的究竟是谁呢?他们正和谁战斗呢?突然间,遥听见士兵们低声发出惨叫。
那一瞬间,遥清楚感觉到了。之前感觉过的惊人杀气和智慧。
它来了。遥在阴暗的屋内闭上眼睛,看见——感觉到——它在不知不觉间悄悄靠近,一个接一个击倒士兵。
比亚历山大大上一圈、感觉吓人的牧羊犬,不给士兵拿枪指着它的一丝机会,一击咬断敌人的喉咙。
它的动作竟然令遥感到优雅,具备了压倒性的实力。在接近战中,无人能和这种动作灵敏又份量十足的生物相抗衡。
有人开枪了,但是扣扳机的士兵已经逐渐失去意识。
杀戮在一瞬间结束,四名士兵横躺在灰色水泥上的身影浮现眼前。
但是,那只巨犬一动也不动的面墙站立。
遥侧耳倾听。
她明白了。它察觉到了遥身在三楼的墙壁对面。
遥决定试着发送念波——
过来。你知道我在这里吧?我和你是一样的生物,和你拥有一样的能力。
遥试着传送自己的意念,但是它暂时没有反应。杀气已经消失,但是它的意识毫无改变。不久,它一个转身跑开,前往另一栋建筑物。
行不通啊。
遥感到失望,但随即打起精神,打算之后再试试看。
比起失望,遥更在意它的去处。它是不是想回饲主的身边呢?如果跟在它身后,说不定就能见到饲主。
遥悄悄展开行动,跟在它身后。
灰色建筑物像箱子一样堆迭林立的鬼城杳无人影。
遥听见在远方的拒马附近,正在进行震天价响的拆除工程,但那大概是为了不让人察觉这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事的障眼法。
遥想试着找个地方再次「眺望」整个社区,看能不能使用能力再寻找他们的踪迹,但是现在顶多只能勉强追着那只狗,实在无法集中精神。
大致看了一下,五层楼高建筑物超过三十楝。每一栋都寂静无声,但有一群士兵隐藏自己的气息,悄然无声的在这里的某个地方走来走去。
遥听见了远方的开枪声,但不晓得那是从哪一栋传来的。然而,遥感觉到狗听见那个声音,立刻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而去。
遥沿着墙壁移动,因为完全没有遮蔽物,随时都有可能被美军发现。集合型住宅占据了一整个山丘,所以想要到达发出声响的地方,必须移动相当远的距离。
遥听见旁边传来汽车的引擎声,马上冲进附近的逃生梯。
白色箱型车驶来,停在建筑物后面,士兵们三三两两、不发一语跳下车。
士兵们脸上一样浮现警戒的神情。他们和刚才看见的士兵们不一样,个个手持机关枪。相较于刚才轻易送命的士兵,他们应该清楚自己面对的不是一般的敌人。
「好,上吧!」
看似干部等级的士兵一低呼,他们便兵分多路,进入附近的建筑物。遥看见有两名士兵进入了自己所在的建筑物,咂了个嘴。
不能在这里被发现。
遥慢慢爬上逃生梯。
遥想看准士兵进入走廊之后再外出,但是那里留着厢型车和两名监视的士兵。
遥悄悄偷往走廊方向望去,看见两人先后进入房子,仔细调查屋内,看准了独留存走廊上的一名士兵背对自己的那一瞬间,冲进最旁边的房子。
遥心想,士兵应该不会再看已经检查过一次的房子。她迅速的钻进敞开的流理台底下。光线如此昏暗,士兵应该看不见自己。
两个人踩着小心翼翼的步伐,发出「咯噔咯噔」的脚步声,穿越走廊而去。
遥屏住气息。她知道即使没有人认为会有小女孩钻进这种地方,但这些军人仍然不会放松戒备。
他们往楼上走。遥蹑手蹑脚的溜出房子外面,士兵们果然依旧在那里严阵似待,摇只好再度回到走廊上,试图从另一侧的出口离开。
遥一面听着士兵在楼上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一面不发出声音的在走廊上小跑步。她发现走廊内侧的出入口有一扇大铁门,被牢固的钉上了木板。
她走入最近的一个房间,考虑从窗户外出,但是窗外是空旷的广场,看来想要不被广场上开车的士兵发现而离开并非易事。
既然如此,只好从走廊通道上的窗户出去。
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开塞满灰尘、不易推开的窗户,安静的撑起身体跳到外面。
「喂,你在那里做什么!?」
那一瞬间,从上方迸出一句语气严厉的英语。
糟了!遥没有考虑到身在隔壁栋的士兵。
遥看也不看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眼,宛如脱兔般跑了起来。
「喂,有个小孩!」
「是那家伙,快抓住她!」
遥一面听着子弹射进地面的声音,一面以Z字型狂奔,朝远方的建筑物拔腿就跑,在这个社区之中,除了进入某栋建筑物之外,别无藏身之处。
遥很快的听见大批士兵匆匆赶来的声音。
许多军靴的声音在脑袋中回荡。
这样的话根本就无处可逃。
遥陷入恐慌,如果被武装的士兵包围,就无法使用拿手的短刀。
无论如何都不得不逃进建筑物内,转瞬间,遥逃进了离自己最近的建筑物当中。
但遥马上就知道自己逃进的那栋建筑物已被锁定,因为士兵几乎是在一眨眼间就包围了四周。
遥感觉到心跳加速。
一面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一面在房子里拼命思考后续策略。
该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办呢?
还不知道自己同类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就在这里被逮的话会怎样?如果假装一般民众的孩子,说不定会获得释放,顶多被训斥一顿,但肯定会被彻底盘查。如果一被盘查,住民票是伪造的马上就会露馅。
不,被逮还算是好事——
遥察觉到在外头警戒的士兵们异常紧张。
他们在害怕。
「杀了他!」
遥清楚听见了这个声音。
杀了他!
「上级的命令是活逮,但他是个怪物,应该格杀勿论!至今已经超过三十人惨遭他的毒手,有事我负责。当场杀了他!」
说话者语带恐惧。而且遥发现,四周的士兵默默同意了他的说法。
他是怪物。格杀勿论。
遥感觉全身麻痹,某一条神经应声断裂。
当场杀了他!
「但另外那个看起来是女孩子……说不定是民众混了进来。」
有人畏畏缩缩的提出异议。
「不可能有民众进得来如此戒备森严的地方。别犹豫了!反正这里正在进行拆除工程,就算一、两个孩子遭到活埋,也不会有人怪到我们头上。如果错失这个机会,就再也杀不了那家伙。」
干部的语气显得被逼急了,同时,也表现出了他心中的恐惧。
遥心如止水、情绪平静的分析他们的对话内容。
她是女孩子……
那么,他们在找的孩子是……
杀了他!他是怪物。如果错失这个机会,就再也杀不了那家伙了。
各种声音在脑袋中回响。
是谁制造了我呢?谁希望我存在吗?是谁出了钱吗?
「用机关枪一间间扫射房子,不准手下留情!」
遥的大脑接收到了这句话。
不准手下留情!
突然间一阵强烈的情绪向遥袭来。
是愤怒吗?或是绝望?遥弄不清楚驱动自己的是什么情感。
但是,那感觉又来了。大脑爆炸,世界从脑袋中向外膨胀的感觉。然而,这次的感觉以惊心动魄的速度展开。
身体变得燥热。而且同时有些意识到了房子也在升温,但是她不明白那意谓着什么。
在摇晃,房子、建筑物正在摇晃。
有东西劈哩叭啦的掉下来,是水泥从天花板剥落。
在摇晃,世界正在摇晃。
正要进入建筑物的土兵们察觉到摇晃,停下脚步。
耳边传来「砰、砰、咣啷」的清脆声响。
那是整个社区的玻璃接连破裂的声音。
尖叫声四起,一起飞散的玻璃碎片从五楼整层洒落在地面上。
脑海中浮现散落在整个空中的玻璃碎片。一整片天空、满满的玻璃碎片。不久,墙壁也开始龟裂,整栋建筑物像气球一样开始膨胀,士兵们后退,旋即冲了出去。
「房子要塌了!」
「要倒了!」
遥身在房子中央,心情平静得吓人。她内心隐隐有感觉,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是自己引发的,但是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她像个旁观者一样,冷眼看待这件事发生。
水泥发出闷响破裂,大型碎片像炮弹般四散,砸向士兵。
「撤退!先行撤退!」
视线变亮。
遥前方的一面墙几乎倒塌。
铝门窗扭曲的窗框、楼梯的碎片、弯折的横梁、磁砖的一部分悬浮着。
遥看见那些像小行星一样,化为无数的物体,飘荡在半空中。
时间变慢了,要逃不逃的士兵们像是慢动作的移动。
这是我的杰作?
遥一面眺望飘浮在眼前的水泥碎片,一面恍惚的思考。
不是。虽然这是我做的,但不是凭我一个人的力量。
如此顿悟的那一瞬间,遥察觉有人站在毁坏的屋顶上。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
遥抬头往上看。
有人从破掉的屋顶盯着自己。
原本因为背光而看不见对方,但是他的面孔随即清楚的跃入眼帘。
遥?
那一瞬间,声音窜进脑袋中。
一个冷静的孩子声音,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声音。
你是谁?
遥不由自主的在心中如此询问。
似曾相识的一张脸,他长得好像谁。
遥总觉得俯看自己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总算见到你了。我是彻,你的双胞胎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