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的山麓开始,军靴的足迹绵延不绝地踩在山脉地面上。
在队伍的前方附近,包括嘉娜˙特马里一等兵在内的帝国军部队正一边进军,一边继续增加无数的足迹。他们在狭窄的山道上形成延续不断的长长队伍,如果有人能从上方观察这光景,恐怕无法辨识出他们和蚂蚁行军的差别吧
「呼……呼……呼……」
在下半身的疲劳感持续累积的情况下,嘉娜拚命让呼吸保持一定的频率。
背着沉重的行李,而且还要在山道上进军,对于早就脱离新兵时期的嘉娜来说是过于严苛的任务。行程连五分之一都还没走完,而且基本上这并不是到达山顶后就没事的轻松旅程。他们必须到达山顶,并且进一步打倒敌人才行。
──打倒敌人,射击人类……杀害人命。
一旦去想像这些行为,再加上物理面的重量,让嘉娜很想把用肩带挂在肩上的风枪丢出去。而且还要顺便连背包和军服也一起……把除了搭档塔布以外的一切都拋下。
「停!停下!进行大休息!」
长官的粗野吼声响起,让士兵们全都用力呼出一口气。他们从完成点名的排开始按顺序坐下,虽然应该也允许交谈,但说话声并不多。大概是因为每个人都察觉到要是在这里浪费体力,这种行为将会在往后成为受到致命伤的原因吧。
「风枪兵先让搭档吞下子弹!烧击兵接下来会配发菜籽,也让精灵吃下去!」
推测遭遇敌兵的机率将伴随着进攻山脉的行动上升,长官发出指令。身为风枪兵的嘉娜从口袋中拿岀球形子弹放进塔布的嘴里。搭档吞下去的子弹会直接装进精灵身体的风穴中,而且精灵本身会形成保险装置,因此也不必担心走火。
嘉娜一边让塔布含住第二颗子弹,同时偷偷观察四周。烧击兵们拿到了含有大量油分的油菜种子,他们让搭档的火精灵吃下这些富含油的黑色小小颗粒,等到火精灵吐出残渣时,体内已经补充了燃油。
「……战争的脚步接近了呢。」
看到这种光景,嘉娜胸中开始一点点涌上和单纯疲劳感不同的情绪。那就是在只看着脚下往前进时曾经遗忘的,对互相残杀的恐惧。
「……这不合我的意愿。」
直到要搭上护送的马车之前,夏米优殿下还是忍不住对骑士团的成员们知此抱怨。
载着贵人的马车避开战火往南方离去,路途上的警备交由一个营负责。虽然因为有亲卫队背叛的前例所以还残留着不安,不过以北域的地域特质来看,此地骨气坚强到胆敢反抗皇族的人应该不多吧──这种乐观论也还算合理。
「离开了呢……老实说,我松了一口气。虽然殿下那样说,但既然战争已经开始,像公主的贵人不应该一直待在前线。」
在前来送行的骑士圈成员中,没有人对哈洛的感想提出异议。
现在他们前往的基地,和被席纳克族当成根据地的大阿拉法特拉山脉是相距咫尺。万一被敌人得知公主在此,她被当作目标的可能性相当高。
「……先不论护送行动本身……前往北域南端基地赴任这种形式倒是……」
马修露出感到怀疑的表情,这是因为萨费达中将并没有让公主殿下回到中央,只是让她前往同样属于北域的南方避难。虽说已经和战场拉开足够的距离因此危险度不高,然而要作为「把皇族安危视为最优先来考量并得出的结论」,毫无疑问会让人感到难以理解。
「对于现在的殿下来说,回到中央并不一定就最为安全……不过就算不考虑到这部分,还是该判断这件事背后有不想把公主还给中央的中将意志在干涉吧。」
托尔威发表推论——即使以中将的立场下令,还是无法封住皇族的嘴巴。北域镇台内部有着万一被回到中央的公主殿下得知会很不妙的情报,因此她才会被留在北域。会这样思考是很自然的反应,雅特丽也点头表示同意。
「帝国内四方各地域的治安维持,由东西南北各自的镇台完全负责。所以萨费达中将对席纳克
族的叛乱特别热心投入也是立场上的必然行为……话虽如此,既然要调动规模大到这程度的兵力,首先应该向中央报告作战并询问意见……」
「我很难相信他有老实地按照步骤来进行。因为在那事件的隔天,就已经告知全军要编组席纳克族讨伐军,可见这完全是中将在哗众取宠啊。」
伊库塔没有掩饰不高兴的情绪。由于他并未像往常一样开玩笑,让马修感到极为不安。
「……可……可是啊,无论战况怎么演变,结果我们还是会像现在这样一直处于后备状态吧?就算前来北域赴任是为了让我们累积实战经验,但是应该也没有预料到道种状况。萨费达中将也不会把宝贵的高等军官候补生派往危险的最前线吧。」
「这真是很正当的意见呢,吾友马修……不过真让人伤心,所请常识论只对理解常识的人有意义,而我们现在只能祈祷中将也是这种人之一。」
「……是啊,尤其是特瓦克少校已过世的现在。」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伊库塔和雅特丽都丝毫没有表现出期待的模样。就连总是会开口圆场的托尔威现在也坚守着沉重的沉默。
马修远眺着被厚重云层包围的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群峰,同时想到看样子自己必须尽早先做好心理准备。晚他五秒之后,哈洛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那天晚上,得知某货物从中央基地送达这边后,伊库塔在半夜把托尔威叫来野外射击训练场。
从射击位置往前数十公尺后设置了整排标靶,在夜里看起来就像是漆黑的人影并排站着。这里的士兵之间也流传着几个因为这种诡异氛围而产生的怪谈传说。
「怎么了,阿伊。这里有什么吗……?」
伊库塔没有回答托尔威的疑问,只是默默走在前方。不久之后他们到达训练场的角落,在那边从某种具备横向宽度的物体上掀起盖布。
盖布下出现的东西是附锁的枪架,以及挂在上面的风枪。总共有四十几把,每一把都发出崭新的金属光辉,让人只看一眼就知道这是刚制造好没多久的新货。
「你的──就这把吧,你拿起来试试。」
伊库塔打开枪架上的锁,催促托尔威动手。他依言拿起其中一把,这一瞬间他基于风枪兵的经验已经感到不对劲了。
「……这把枪特别重……?明明和我平常所使用的风枪长度相同,但是重量却差不多重了两成……」
「我已经获得上头的许可,你从明天的训练就开始用这个……其实我本来想让骑士团负责指挥的所有风枪兵,也就是包括马修和我的部队都换上这个装备,不过在目前的阶段,光是要让试验性作品送这么多过来就已经是极限。虽然应该很快就会开始量产啦。」
「试验性作品……?那个,阿伊,换句话说这是……」
「基本上我有让士兵试射过,成果还不错。凭你的实力,只要用过应该就能迅速察觉这东西和过去风枪的差异。基本使用方式虽然相同,但保养的方式有点改变,这方面我会再找时间详细教你。还有,虽然数量有限,不过也要记得让所有人试着射击几发这种新型子弹。」
少年自顾自地这样说完,并捏起塞在衬有棉花的木箱中的橡实型子弹展示。他并没有对感到困惑的托尔威更进一步详细说明,而是继续吩咐:
「总之,要趁现在习惯这个。毕竟不知道我们还能待在这里训练几天,也不知道能在已经开打的战争中置身事外多久……不过,只要先熟习这个装备,碰到关键场面时你的部队将会成为杀手锏。」
最后这样总结之后,伊库塔把风枪放回枪架上再度盖上布,并离开射击训练场。
……隔天早上,贯际试用这种风枪的托尔威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惊讶。
开始进军后的第三天,早上十点过后。战斗在标高两千公尺的最前线开始。
敌方以塞住山道的形式建立起堡垒等待。席纳克族躱在以木材和日晒泥砖盖成的要塞里,一看到帝国军的队伍,立刻以全力发动攻击。
「你们这些家伙怕什么!前进!给我前进!」
在十字弓箭矢和风枪子弹宛如暴雨般落下的情况中,嘉娜等人被迫进行殊死战。帝国军这方的作战非常单纯,就是要靠人海战术正面突破。
他们的指挥宫似乎判断,比起为了攻下一个堡垒而逐一找出迂回路线所造成的损失,在强行突破时会产生的死伤者反而会比较划算。还有司令官萨费达中将的要求:「大胆且迅速的进攻」影响了决断吧。
「这根本不可能吧──」
战斗开始三分钟后,嘉娜以发抖的声音如此喃喃说道……无论何时,都是前线的士兵会头一个察觉指挥官在推估人命时犯下了错误。这次嘉娜也包括在其中。
拳头大的炮弹飞来,把嘉娜身边的男性士兵打飞出去。虽然直接被炮弹击中的大腿被削去一块肉,露出折断的骨头,然而郄不具备让人立刻死亡的威力。这反而是很残酷的手法。战场的空气中,充斥着同样因为受伤而无法动弹的同伴们发出的痛苦和惊恐哀号。
「不要畏缩!如此反而中了对方的计!要像个军人鼓起勇气挑战敌人!」
纵使指挥官像这样煽动着士兵,但帝国军这方的损害当然不是起因于士兵们勇气不足。看在被推向最前线的嘉娜眼里,真正的原因可说是一目了然。
「就说不可能啊…………!没看到对方在斜坡上架岀了那么多风臼炮吗!」
抬头一看,前方是整排的炮口。从炮口中接连发射的炮弹打飞士兵,极尽暴虐地在斜坡上弹跳滚动。严重时甚至一击可以波及到四、五人。
正如嘉娜也看透的情况,席纳克族的战士们运用风臼炮的方式几乎达到了最佳的效率。射程太短、威力不足、搬运费事──这些缺点被广为人知,但其实有唯一一种使用方法能够弥补一切。
那就是先在高处布阵后再配置炮口,迎击意图攀上斜坡的敌人。光是这个动作就能让风臼炮化为完美。首先靠着重力加持,能单纯地让射程变长,威力当然也会跟着提升;再来透过以和斜坡并行的角度来设置炮口的动作,能让「瞄准敌人射击」成为简单到让人惊讶的事情。
在平地使用风臼炮时,一般来说必须往斜上方发射炮弹,并以弧线轨道袭击敌人。因为这样做能得出最长的射程,不过相反地,想顺利击中敌人却极为困难。原因就是这种情况下,士兵必须同时调整横向瞄准和纵向角度两个方面。
然而如果是在斜坡上迎击敌人,这动作却会一口气变轻松。因为只要事先设置炮口并和斜坡角度平行,敌人又只能爬着斜坡往上攻,之后就再也没有必要调整纵向角度。而且射出去的炮弹还会把直向排列的敌人一口气解决。
如果能再进一步在形成斜坡的山路上准备好数量足以占满道路横向宽度的风臼炮,这下可说是完美无缺。迎击方根本不需要瞄准,先是一直持续射击就能够打倒大部分的敌人,至于少数漏网之鱼只需用风枪和十字弓收拾即可。
嘉娜他们目前身处的状况很接近这种理论。即使想用兵力上的差距来压倒对方,但总之目前敌方的炮击过于激烈,当然不可能有多少人敢成为在这种死亡坡道上往前冲锋的勇者。
另一方面,判断以木材和日晒泥砖盖成的要塞应该怕火,烧击兵正试图把火矢射进对方阵地
然而十字弓的射程比敌方的风枪和风臼炮更短,因此为了实行这作战必须冲进枪林弹雨里,能办到这一点的勇者也很少。前列的士兵心生畏惧,而这份胆怯转瞬之间就会传播到后方。
「我方也拿出风臼炮!只要用风臼炮支援步兵,条件就一样!」
失去耐性的指挥官如此大叫,但当然这指令是个错误。目前情势,除非能解除敌我双方各处斜坡上下的状况本身,否则彼此的条件绝对不会变得相同。在最初勉强执行正面突破的那瞬间就已经确定帝国军这方会落于下风。
然而,即使想法错误,命令还是命令,士兵必须服从。嘉娜本身虽然不是是炮兵,但运用风臼炮时必须用到多个风精灵。因此她有义务和同一班的战友一起把搭档塔布带往炮台。
「要出去了,跟着我别落后!」
「……呜……好!走吧!亚桑二等兵你也站起来!」
嘉娜好不容易抑制住恐惧心,抓起同一班里唯一的学弟的手,从岩石后方冲了出去。小她一岁的风枪兵虽然勉强跟着,但似乎因为太害怕而脚步踉跄,才跑短短十公尺就差点跌倒三次。
「振作点!好了,把搭档放到这炮台上!还记得该怎么做吗?」
「啊……啊……啊……」
「……脑袋一片空白吗……我知道了,反正你照着我做!」
嘉娜一边照顾根本派不上用场的学弟,同时把风精灵塔布装进风臼炮的连接口。她让塔布身体的风穴对准喷嘴,并紧紧缠上固定用的皮带。然而,在她正耍出手代替慢吞吞的亚桑二等兵进行作
业时,突然一阵凉意窜过背脊──她用眼角余光看到敌方的炮口正对准这边。
「不妙……!班长!这里也被瞄准了!」
嘉娜边说,边以几乎要扯断皮带的动作松开固定设备,抱起塔布。接下来拖着亚桑二等兵跑向遮蔽物──虽然他在装设风精灵时动作太慢,但此时反而成了一种好运。
晚一瞬飞来的炮弹直接击中炮身,打碎了这门风臼炮。但,嘉娜和同一班的战友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进岩石后方。
呼〜先前屏息的嘉娜再度开始呼吸,这时班长对着她说话:
「嘉娜一等兵,真亏你有注意到刚刚的攻击,拜此之赐我们才不必和那个烂炮殉情。」
「哈……哈哈……不客气……要是敌方的风臼炮也能再烂一点那可是帮了大忙……」
虽然嘉娜这回答并没有什么特别意思,不过很奇妙的是,从这时候为界,敌方的炮击开始变弱。炮弹的密度降低,风枪的射击也变得断断纩续,最后完全沉默。
不明白对方为何在这时候减缓攻势的指挥宫觉得很不可思议,不久后他联想到原因,打心底发出喝采。
「太棒了,那些家伙耗尽子弹了!你们快点给我冲!」
士兵们带着半信半疑往前跑,之后真的没有遭遇任何抵抗。或者该说,堡垒本身也成了空城,里面完全没留下活着的敌人。
敌方应该是在炮弹用尽的时候,判断这是迎击战结束的好时机并展开撒退吧。因为没有机会将
受到的待遇回敬给对方而感到不甘心的指挥官狠狠咂嘴──这些蛮族逃走的速度真快。
「派出追击部队!敌人应该还在附近!」
战斗结束后还来不及喘口气,收到新命令的追击队出发……然而敌方大概是靠着当地居民独有的地缘优势而分散逃离道路,士兵们的努力只是白费力气,结果追击行动就在无法捕捉任何人的情形下结束。
「那些家伙真让人火大……!……算了,总之,我等在第一战中获得了胜利!这很确定!」
和几乎没有人命损害的敌方相比,帝国军方的死者共一百二十四人,伤者则大约是十倍。没有俘虏任何敌人,当然也没有获得任何关于敌方阵营的情报。
在把这个结果称为「胜利」的军人负责担任指挥官的这一刻,他们已经把一只脚踏进了棺材。不过这时察觉到这事实的人还很少。
在席纳克讨伐军开始入侵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后过了三星期,或许该说是不出所料吧?伊库塔等高等军官候补生的后备待机命令遭到解除。取而代之的是,命令他们来回山脚和基地之间并运送物资的补给任务。
「虽然我早就有预料到,但是这欠缺计画的程度也太夸张了。」
伊库塔边指挥拉着运货推车的士兵边抱怨。在推车上堆得如小山高的物资并不是食物也不是弹药,而是大量的衣物。
「居然叫我们把御寒用的上衣和手套尽快送到。你懂吗?到这种时候还在讲什么尽快正是这命令的好笑之处。中将该不会不知道山上很冷吧,你觉得呢,苏雅?」「您这样问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想到前线的同袍正在忍受寒冷,我就觉得很不忍心。」
「苏雅你真是善良得如同圣母啊。当你寒冷受冻时,我会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你。」
「那种时候请生火,拜托了──好了,我们到了。」
苏雅一边应付不认真的长官,同时报告部队已经到达目的地。在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山脚下建立的补给中继站里除了有许多士兵扎营,甚至还搭起指挥官用的大型帐篷。注意到货物送达后,立刻有士兵前来确认内容。
「嗯,光照兵第三训练排现在到达。负责货物是上衣和手套的大份量套餐。」
「您辛苦了,准尉。那么在下立刻会确认内容。」
伊库塔丢着以俐落手脚开始检查的士兵不管,重新观察周遭。接着他立刻察觉到不对劲之处──没有指挥官只能儍儍等待的部队多得夸张。
不对劲感一瞬间转变成讨厌的预感,自己最好快点开溜──伊库塔如此判断并转身离开,然而确认完货物的士兵却慌忙叫住他。
「真是非常抱歉,还有一点事……」
「……检查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不是这件事,请前往那个帐篷。长官叫您过去。」
看到士兵指出的方向,伊库塔明显地拉下脸──讨厌的预感似乎料中了。话虽如此他也找不到理由逃走,在此只能放弃。伊库塔耸耸肩离开部队,苏雅也不安地目送着他的背影。
「打扰了……呃……呜啊……」
才刚打开门进入帐篷,伊库塔就发岀这样的第一句话。因为原本以为顶多只能给四到五人用的帐篷里,现在却有总共十人以上的军人并排挤着坐在椅子上。而且还都是些自己认识的脸孔,其中也包括除了哈洛以外的骑士团另外三名成员。
「你是伊库塔˙索罗克准尉吧?在那里坐下。」
听到戴着中尉阶级章的军官如此吩咐,伊库塔来到帐篷角落就坐。确认如此一来所有位子都已经被填满后,男性军官开始进入本题。
「名号报得晚了,我是亚姆塞˙斯尔卡塔中尉。代替投入前线的萨扎路夫中尉,现在由我负责管理你们的部队。因此,接下来的发言的的确确是直属长官下达的命令,你们要好好记住。」
自从身为候补生指导教官的萨扎路夫中尉被编入讨伐军的第一阵并前往前线后,一直悬而未决的伊库塔等中央外派组的配属,最后重新决定归到这个斯尔卡塔中尉手下。
「虽然已经要你们负实从基地到此地之间的输送任务,不过接下来要下达的命令,是从此地前往下一个补给中继站的物资运送。先看看之前发给你们的地图吧。」
先前似乎已经先配发给其他人,这时才拿到地图的止有伊库塔一个人。少年看着浅浅切入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的补给线,轻轻叹了口气。
「到目的地的路程正如图上所示。必须负责运送的物资有食物、弹药以及衣服类──这是你们本身运送来这里的东西所以不需要详细说明。有什么问题吗?」
中央外派组中的暴牙科萨拉这时举起手。
「那个……这意思是,我们也会被派往前线吗?」
确认的发言中带着责备的语调,不过这是大部分的高等军官候补生共通的感受。
──自己这些人可是精英候补生啊!应该要更慎重对待吧?前来北域只不过是单纯的途中阶段,居然把我们卷入麻烦的纷争里!
即使没有明说,他们的表情依然表现出这种意思。斯尔卡塔中尉咳了一声。
「……前线这种讲法太夸大了。下一个补给中继站只是和这里相比会较为接近战斗地区,但是前去的路程已经确保了十足的安全。在途中遭遇到敌人的可能性想必相当低吧,不过当然还是要小心为上。」
斯尔卡塔中尉就这样结束回答,并询问还有没有其他问题。这次换成雅特丽举手。
「中尉,这里没看到医护兵排,请问他们去哪里了?」
这是注意到哈洛不在场而产生的疑问。中尉也立刻回答:
「他们已经率先前往你们的目的地,因为希望能尽早设立野战医院。」
雅特丽点点头放下手,但动摇反而在其他人之间扩散。因为斯尔卡塔中尉的说明呈现了前线不断出现伤患的事实。帐篷里的空气变得更为低迷。
「还有其他问题吗?……没有的话,接下来要编组输送部队,把在场所有人的部队也全部纳入总指挥当然是由我担任。好了,你们去外面按照指示动员士兵吧。」
年轻军官们被要求退出,纷纷带着苦涩表情离开帐篷,他们的脚步非常沉重。
「……居然这么快就被推出去。真是,看起来前线相当惨啊。」
伊库塔在集团最后方慢吞吞地走着,同时喃喃低语。
在与第一场战斗几乎相同的形势下,嘉娜又和躲在山路堡垒里的席纳克族交战过两次。其中的第二战有让分遣队迂回并分成两路进攻,因此在没有严重损害的情形下结束;然而第三战时却又再度落入会有无数炮弹大量落下的斜坡上激战。
「…………呼……呼……呼……呼……」
嘉娜拖着总算撑过花费半天的突破战而疲惫困顿的身体,为了更进一步的侵略而继续登山。不可能光靠只有一小时的大休息就恢复体力,再加上天候的恶化,士兵们的士气低落得相当显着。
──没想到自己这么顽强。
经历过三次交战居然还能保持无伤,嘉娜本身也吓了一跳。或许是对战场有适应力吧?第一战中让身体萎缩的恐惧心来到第二次交战时已经麻痹了约一半,到了第三次激战时,甚至还自然而然地理解了不容易死掉的做法。
「好了亚桑,你要更刻意去调整呼吸。吸气两次吐气一次,吸气〜吸气〜呼气〜这样。因为要是一直喘反而会更累。」
「是……是的……真抱歉,嘉娜上等兵……」
新兵的亚桑二等兵也在受她多次救助的状况下总算还保有一条命。嘉娜虽然在不知不觉之间彷佛成了负责照顾亚桑的人,但是并没有不满。反正她也无法丢着这个看起来很无助的学弟不管,那么乾脆从一开始就打定要照应他的主意反而方便。
「不必道歉啦。虽然你的确有拖累我,但我也知道你确实有在努力。」
此外,嘉娜也抱着想藉由照顾别人好分散心思的想法。战斗期间当然会让人感到恐惧,就连进军期间也会遭到纠缠不休的不安感袭击。也许下一次就没办法活着,说不定敌人会从那边的岩石后方跳出来等等…… ‘
听到「上等兵」这种不习惯的称呼,嘉娜回想起同一班的战友因为负伤而独自脱队的事情。她担心腹部中弹的他是否有确赏前往后方接受治疗。
另一方面,正因为那个人留下「我的职务就由嘉娜˙特马里继任」这句话,现在的嘉娜才会被视为名义上的上等兵。一想到对方指名自己接任,责任感也更为增加。
「停!……前方有堡垒!」
走在前面的士兵发出了警告。听到堡垒两字,以为又要跟躲在里面的敌人战斗的嘉娜感到很是厌烦,然而前往侦查的斥候带回来的出乎意料报告却背叛了她的预测。
「无法确认敌人的身影!内部无人!」
指挥官把手搭在因为没刮胡而变得一片黑的下巴上沉吟了一会。
「这里位于高处,立地也很好…………好,接收这个堡垒吧!后续的两个排,跟着我来!」
被点到的嘉娜等人前往高台观察情况后,发现那里的确是被放置的堡垒。在周围的地形中显得特别突出的岩石区上挖出了战壕,还拥有足以配置一百数十几名士兵的空间。
「这里是最适合迎击敌人的地方呢……好,在此配置士兵并成立野战阵地。但是不能把整个连都放在这里。风枪兵部队两排,光照兵部队一排,还有医护兵部队一排应该就够了。」
在指挥宫的指示下,从位于行军队伍前方的部队开始被配置到了阵地里。嘉娜所属的部队也包括在内,老实说连她也因此松了口气。因为这样就不必继续爬山。
「不过,这里好像……」
从高台上眺望周围景色后,嘉娜感觉心里涌上一股无法掌握真面目的不安感。为什么呢?她心想。这里具备几乎到达三百六十度的良好视野,无论敌人从何处进攻都能一目了然。而且基本上若要作为防守阵地,高处的有利点根本不需要再多做说明。
「我等要率领剩余兵力继纩进军。在下达其他命令之前,你们要死守这里!」
「「「「「「Yes,Sir!」」」」」」
嘉娜等人口中发出条件反射般的回应……然而这时,无论是下令者还是奉令者都没有任何人理解……敌人在明知会被夺走的情况下丢置要塞的真正意图。而且最重要的是,也不明白「死守」这一命令将带来的无限沉重负担。
伊库塔等人从大山脉的山路出发前往下一个补给中继站。然而,和货物一起到达目的地后,却出现着实随便的发展在等着他们。
「哎呀〜后续的输送部队已经全都被派出去了。抱歉啊,你们可以再前往更深入的下一个中继站吗?」
「听说下一个阵地的毛毯不足,我等因为其他任务很忙所以你们代为送过去吧。」
「这是子弹和菜籽的补给需求。不要摆岀自以为是精英的态度置身事外,你们这些家伙多少也该工作!」
就像这样,他们落入每到达一个地方就得运送下一批货物的下场。斯尔卡塔中尉命令候补生们进行输送任务的判断似乎成了最佳的前例,其他人也抱着「什么嘛,既然这样我们也抓来用用吧」的心态开始使唤他们
连候补生的指挥权本身也已经从斯尔卡塔中尉转移到其他军官身上。在北域的军官里,讨厌中央精英候补生的人原本就多,因此先前被视为「客人」的待遇一口气转变,甚至下滑到专门负责杂务的的境地。
「……所以啦,在执行被硬塞的输送任务而来来往往的过程中,就这样被一步步给拖进了山里……虽然不知道最前线到底是爬到哪里去了,不过这附近已经不能叫做后方了吧。」
现在是夕暮时分。在可以看到从前线被送回来的伤患,以及负责照顾他们的医护兵们正忙碌东奔西走的山谷阵地里,伊库塔正咬着当作主食的烤薄面包并喃喃自语:
这个发展本身虽然对他来说还在预料范围内,然而身在后方的自己等人被拖进泥沼里的速度却比预料中还快……明明内战发动后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半月,却根本没有传出具体的战果,因此士兵们的不安和焦虑也只会持纩增加。
「就算没有实际成绩也该有点对策啊,例如为了维持士气而让下面报告夸大的战果等等……萨费达中将连这点小事都无法顾及吗?」
伊库塔一边讲着这种说归说,要是真的实行也是一个问题的发言,同时以单手提着放有面包和茶以及水果乾的提篮往帐篷走。靠着从布幕隙缝间漏出的光线来接近明亮处后,就听到帐篷中隐约传出伤患的呻吟声。
他正想打声招呼进去里面,这时入口的帘幕却被打开,走出一名女性。那正是身上的医疗用围裙被伤患的血染得鲜红的哈洛。一注意到伊库塔,她就脱下围裙,铁青脸孔上也露岀僵硬微笑。
「晚安,伊库塔先生……那难道是给我的晚餐吗?」
「你说对了。在本部的帐篷里边听长官们的酸言酸语边吃饭实在让人受不了,所以我就用送饭给你当藉口溜出来了。一起吃吧,哈洛。」
伊库塔说着,并带着笑容举起提篮展示。哈洛似乎很为难地轻轻笑了。
「当然可以……不过,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不会影响食欲吗……?」
哈洛指着即使脱掉围裙依然四处留有血迹的军服,开口发问。光是这样就足以察觉出她脸色不佳的理由。身为医护兵的哈洛比骑士团的任何成员都更早暴露在战场的残酷现实下。
然而,伊库塔完全不在意这种事情,以没什么的表情耸了耸肩。
「很遗憾,今天的晚餐菜单里并不包括番茄。」
「……啊哈,是吗?那就一起吃吧。」
两人找到适当的树荫,一起在那边坐下。在库斯压低亮度的周照灯光线隐约照岀彼此身影的状况下,伊库塔和哈洛吃起简单的食物并开始对话。
「野战医院这几天都生意兴隆呢,从前线送来的士兵似乎也不断增加。」
「嗯,忙得人仰马翻。而且绷带和夹板还有消毒药的库存也已经见底了。」
「我想也是。虽然我们这边彻夜无休地来回运送,但老实说人手不够。像雅特丽甚至这时间还
在让马跑来跑去,不过她有从我的部队借用光精灵作为路程中的光源啦。」
伊库塔似乎很不以为然地说道。哈洛原本喝着温茶边回应,这时突然换上僵硬的表情。
「……伊库塔先生。我吃完晚餐后,打算前去本部提案。」
「嗯,要提案缩小这个野战阵地,同时把一部分伤患一口气送往后方吧?」
伊库塔抢先回答。哈洛愣楞地望着他。
「请你一定要试着提案。刚才我也想去说,又想到由身为医护兵的你来讲会比较有说服力所以自我克制了。至少也要让野战医院放到更后方……正确说法是,必须在低处重新设置才行。」
「……伊库塔先生,你是在什么时候注意到这件事……?」
「从萨费达中将宣布要进行对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的入侵作战那时我就已经预料到了,再加上这几天从前线送来那么多没有外伤的士兵……虽然我自认打从一开始我就有警告过危险性,但看来即使说那么多还是没有传进大人物的耳里。」
哈洛望着伊库塔不高兴地搔着脑袋的模样,再度觉得自己又窥见这少年深不可测的实力一角。
在这种让人简直晕头转向的忙碌生活中,为什么他可以连和自身职务无关的部分也钜细靡遗地注意到呢?哈洛完全无法想像这视野到底有多宽广。
这时,阵地后方突然传来马蹄踩踏地面的声音。注意到这声音的伊库塔把点着灯的库斯放到头上方挥动发出信号,于是最前方的炎发指挥官就离开队伍连人带马一起跑了过来。
「我现在回来了,两位正在吃饭?」
「辛苦了,雅特丽。提篮里也有你的分喔,放好马以后就来吃……」
「你们看起来很开心嘛。」
伊库塔的发言被打断,只见满脸疲惫的马修和托尔威正从本部的方向往这边走。其中身材微胖的少年以心怀怨恨的视线望向三人。
「尤其是伊库塔!你这家伙不要一个人逃离上尉的唠叨,也该试着为必须连你的分一起被讽剌的我们设身处地想一下!」
「真是遗憾啊,马修,我还以为自己比任何人都理解你的心情呢。我们不是挚友吗?」
「你知道吗?你每次讲到挚友,这两个字代表的分量就会变少。现在差不多已经变得过轻,到了甚至能让气球上浮的程度吧?」
「刚刚真是对消化有害的晚餐呢……为了清清嘴巴,至少大家一起喝个茶吧。」
所有人都赞成托尔威的提案。然而,正当雅特丽要把马骑去放好时,来自阵地前方的士兵们发出陷入恐慌的惨叫,响遍整个营地。跑在最前方的某个人以尖锐的声音大吼:
「敌……敌袭!谁快来迎击啊!拜托!」
阵地一瞬间就变得一片吵闹。然而在声音被逐渐增加的混乱掩盖而无法传开之前,伊库塔就以大音量对着部下士兵们就寝的帐篷叫喊。
「伊库塔排!马修排丨托尔威排!带着武装在帐篷前整列!快!」
听到命令的士兵们纷纷冲出帐篷,就像是早点名那样在帐篷前集合整队。以条件反射排出三列
纵队的士兵们靠着伊库塔挥动库斯发出光线为记号找到自己部队的排长,随即跑向三人身边。同时,雅特丽也把把自己的骑马队叫了过来。
「雅特丽希诺骑马排在原地待机!等我的指示!」
伊库塔靠着天生的判断力立刻因应事态,雅特丽和托尔威也几乎同时开始行,马修和哈洛则再晚一拍后跟上。在对应的速度上,他们的部队可说是出类拔萃。
「──上尉!有敌人来袭,请下达指示!」
冲进帐篷,雅特丽立刻请里面的长官做出判断。第四个获得他们指挥权的指挥官──尼卡弗马上尉跑出帐篷,以铁青面孔望着发出敌袭报告的阵地前方。
「怎么可能,这一带不是早就控制住了吗……敌人……敌人在哪?」
「这是夜袭啊,上尉,我想很难用肉眼辨识。恐怕敌人是在没有点灯的状态下来袭。」
「是……是吗……也对……阵地前方有配置迎击部队,只要交给他们……」
这个阵地的形状类似左右短前后长的长方形,为了不要挡到前后的视线,帐篷也是沿着纵向排列搭建。此外阵地前方还有用来交战的空间,像这样受到袭击的场合,必须在那空间拉起防卫线迎击敌人。
「那么,我们的部队就带着武器在迎击部队后方待机。一边警戒来自阵地左右的入侵,一旦战况恶化就前往支援,这样如何?」
伊库塔放弃尼卡弗马上尉的低落判断力,举出具体的提案。
「唔……嗯,没错,那样就好。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敌人接近本部和野战医院。」
「那个,野战医院那边要怎么办呢?必须考虑万一的情况……」
「说……说得也对,必须让他们先做好能迅速对应撤退命令的准备……你是哈洛玛准尉吧?好,你现在立刻前往野战医院告诉负责人。」
哈洛点点头跑了出去。其他人也像是再也没事要找上尉而赶回各自的部队旁边。接下来他们按照受到的指示移动士兵,在阵地前方的交战空间排起战列横队,形成第二条防卫线。
「我……我说伊库塔……你刚刚虽然那样说,但我们不和迎击部队会合真的好吗?集中兵力应该是基本吧?」
「阵地前方的混乱很严重,要是因为焦急而让兵力会合会遭到波及。现在从后方以清醒的双眼眺望状况才是聪明的选择。而且一旦和迎击部队会合,指挥权也会转移到那边的队长身上。」
愈是被逼进危险的状况,伊库塔愈想坚守能让他自己进行判断并行动的权利和责任。马修认为这就是凡人和他的决定性差别……因为一般来说,这种时候应该反而会想要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才对。
「那么伊库塔,我们的总指挥就暂时决定是你啰。」
「看来是这样。虽然由骑兵的你来指挥也是一种选择,不过如果可能,你比较想负责攻击吧?所以跟尽量能不动就不动的我箅是利害一致。」
「哎呀,连这种希望都表现在脸上?我也该稍微再低调一点。」
看到面带大胆笑容互开玩笑的两人,还有这种即使面对敌人仍旧保有的从容,让马修只能抱着难以置信的心情望着他们。即使是托尔威,也是一样的状况。
听到从远方传来的惨叫和怒吼,让他拿着风枪的手抖了起来。情绪并没有跟上从日常进入战争的急速场面转换。一想像到接下来必须射击敌人,他的双脚就不听使唤。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这种印象的无可挽回感却丝毫没有改变。没等他们做好心理准备,战况已经推移到下个局面。伊库塔的视线中出现大批往阵地前方跑来的人影。他在黑暗中也睁大双眼进行判断──那些不是敌人,而是同伴。是在结束补给任务回来时遭受敌人袭击,现在背后大概也还受到追杀吧?
「不妙,队列已经散了。看那样子,后面敌我双方会混在一起吧。」
看到同样光景的雅特丽说道。下一瞬间,伊库塔转身对自军大叫:
「……所有步兵部队,全员上刺刀!」
士兵们露出「终于来了吗?」的表情并遵守指示。风枪装上刺刀,而十字弓则嵌入短矛以准备白刃战。
伊库塔选择尽量不会让士兵感到焦急的时间点发出下一道命令:
「托尔威准尉,马修准尉,在有下一道命令之前别让士兵填弹!为了避免误击退后的我方,现在还不允许开火!」
这种状况的「弹」是军用略语,指的是以远距离武器射出的所有物体──换句话说也包括了十字弓的箭和风臼炮的炮弹。「距离优势」这种最大武器遭到封锁的风枪兵们虽然脸色发青,不过当他们的指挥官并不会放着不利状况不管。
「伊库塔排的光照兵准备光击!在十字弓上部装设搭档,配合号令以最大亮度射出
远光灯!在那之后进行全体突击,瞄准那些以少人数脱离队列冲太前面的笨蛋并下手!千万别因为太激动而误伤自军!」
伊库塔到这边先停了一下,最后才对着马上的雅特丽发出指示:
「雅特丽希诺骑马排保持原状在后方解决漏网之鱼!但是战斗开始后会评估时机并送出信号,到时要进行冲锋并一口气解决敌人。在那之后,就根据排长的判断各自进行游击战斗……以上,结束!」
指示完后,伊库塔重新正面朝向敌人,并且也在自己的十字弓上装设短矛和库斯。虽然会因为装设精灵的重量而使得光击装备作为肉搏武器的活勋性降低,然而特别是在夜间战斗中,能自由照亮指定方向的优势却大于任何事情。全军都已经做好准备,接下来只需等待时机。然而这时──马修突然小跑着接近伊库塔,保持低着头的姿势并突然地问了一句:
「……伊库塔,我知道很丢脸,但可以提个问题吗?」
「随便你问什么都行,吾友马修。」
接着身材微胖的少年把提出这问题的没出息感一口气吞下,开口说道
「……要怎么做,才能像你这样保持冷静……?」
马修一边说,同时咬着自己的大拇指靠近手掌处,试图让身体停止发抖。在相隔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可以看到托尔威似乎不太镇定地来回踱步。
伊库塔看过他们两人的样子后,伸手环住微胖少年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我说马修,有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两名将军。」
「……?」
「一个是勇敢的将军,他总是笑着打退敌人;另外一个是胆小的将军,他绝对不打处于劣势的战争。在某次宴会上,胆小的将军向勇敢的将军发问:『该怎么做才能不畏惧战争呢?』听到这个问题,勇敢的将军并非挖苦而是真心回问:『我反而希望你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做才能像你那样,身处那种地狱也能保持正常?』胆小的将军无法回答──下一次的战争中,勇敢的将军死在一个无名的步兵手下。」
「…………」
「直接面对自己的胆怯,而旦还试图改善。在这时候你就已经充分冷静了,马修──不需要担心,你会在战争开始的同时停止发抖。」
伊库塔肯定地如此断言,并拍拍对方的肩膀──或许多少有变得比较沉着吧,马修只是默默点头,就这样转身回到自己的部队。
把视线从友人背影上移开后,伊库塔再度专注望向正面。逃回来的士兵们从部队旁边通过──
这些人还是自军。然而正如雅特丽所说,战列后方肯定已经形成敌我双方乱成一团的状态。
阵地前方的迎击部队受到奇袭惊吓后,并没有做出以白刃战迎击敌方的决断,似乎只能束手旁观。看那样子,判断他们会像是筛子那般直接放敌人通过应该比较妥当。
换句话说目前──在伤患多到满出来的野战医院以及塞满军官的本部帐篷前方,剩下的护墙只有自己这些人的部队。
「……伊库塔排,让搭档瞄准前方。」
有一群显得特别多人的集团冲了过来。可以看到敌人混在身穿军服的人群中,手上拿的廓尔喀刀刀刃反射着月光。少年用力把空气吸进肺里──接着……
「──照射!」
伴随着号令,数十只光精灵以最大输出来放出远光灯。黑暗被亮晃晁地截下一块,视网膜受到强光照射的人们按照本能遮住眼睛愣愣站着。掌握住这个无论是我方或是敌方都同样暴露出无防备模样的千载难逢机会……
「冲锋!」
被解放的士兵们发出粗暴的怒吼,狠狠晈向呆站不动的猎物。
短矛的尖端剌进胸口,剌刀的刀锋切入脖子。由三名士兵从前后各自动手刺穿一名敌人,接着再踩着已打倒的敌人尸体袭向下一个猎物。
虽然最大的优势是刚照射完的数秒,不过只要是在光线中战斗,之后数分钟内的妨碍视线效果都会持续,趁着这段期间一口气彻底动手才符合铁则。必须维持三人横排的队列,以最大效率来杀死敌人往前跑。士兵们一边从逃往后方的同志背后推他们一把,并朝着凑巧在附近的敌人背后剌下一刀。这已经不是战斗而是杀戳作业,没有带着人性手下留情的余裕。
「关灯!……撑过第一波攻势了!托尔威、马修,重新在这边集合!」
伊库塔没有慈悲也无动于衷地继纩指挥高效率的杀戳行动。当然他自身也有参加,他把短矛剌进在脚边发出呻吟的席纳克族男子的眼窝里,趁着确认状况的空档确实解决对方。
「马……马修排,轻伤二名,主力没有受损。」
「托尔威排,轻伤三名,对行动不造成影响!」
两名排长报告后,伊库塔甩掉短矛上的血并点点头。
「好,做得很好……逃来的我军似乎也几乎都前往后方了,接下来允许开火。下一波来袭的恐怕是敌方的主力,他们不会重蹈前车之鉴,所以不要期待妨碍视力攻击的效果。」
语毕,伊库塔让部下再度摆出准备光击的架势,马修和托尔威也让部队所有人在风枪里填弹。
然而在彼此刚拉开距离时,敌方突然开枪射击。子弹从他们的身边扫过,让两人背脊都窜过一股凉意。
光照兵部队的光击也有风险。敌方并没有组成能弥补火网密度的撗列队形,而且只是在黑暗中,随便开枪,所以现在的状态下并不会随便被子弹打中。然而,在光击让士兵所在位置暴露后的情况可就另当别论。敌方子弹会集中到光源部队身上,士兵们根本无法抵抗。
「正面就交给你们两位了──苏雅!我们要使用十字照射!左翼那边拜托你了!」
「Yes,Sir!」
分为两边的伊库塔排跑向左右,在能成为遮蔽物的树木后摆出阵形──光击并非只能从正面使出,也有像这样从两侧的安全地带瞄准后再攻击的做法。
「照射!」
从左右射出的光线在暗夜的一个角落里照出了席纳克战士们的身影。他们当然对着光源开枪做为反击,不过伊库塔等人早就已经躲进了树后。虽然妨碍视力的效果很差,但这次的状况下不会是问题。原因就是……
「「射击!」」
在敌方正面布阵的马修和托尔威的风枪兵部队已经把握住刚才伊库塔等人照出的敌方位置而且进一步发动攻击。在稳如磐石的横列队形所使出的一齐射击下,来到前方的敌人接二连三倒下。
「好,最后收尾的时候到了──上吧,雅特丽!」
伊库塔以闪烁的远光灯对后方送出信号,收到通知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骑马排以迫不及待的态度往前冲剌。他们分成两队从马修和托尔威排的左右经过后再会合,在短距离内重新排好整齐的纵列。
「全员拔刀!首先以中央突破来切断敌人,之后回头进入歼灭作战!」
在刚才进行十字照射时,他们也已经掌握好敌人的位置。对于已经在风枪部队的齐射下受到重
大损害的敌方势力来说,在这个时间点出现的骑兵冲锋完完全全是绝望的化身。
骑兵这种高速度和大质量的暴力毫不留情地蹂躏他们。往前冲的马匹撞碎人们的骨头,骑师手上施展的短矛尖端一一贯穿敌方的胸膛。
一旦让骑兵有机会接近,敌人再也没有任何能阻止对方前进的手段。在怒涛般的冲锋下他们被一直线分成两半,之后落入的下场,就是必须同时受到来自前方的风枪齐射,以及来自后方的骑兵回头再冲刺的夹击。
「嗯,这下确定了。」
伊库塔望着大势已定的战场光景,不带感慨地这样说道。不久之后他一看到敌方再也无法做出组织性抵抗,就重新和先前给苏雅的另外一半部队会合,来到托尔威和马修的部队旁边加入并列射击。
最后,总共有一百二十多人的敌方有七成死亡,两成逃走,剩下一成被捕成为俘虏。几乎同规模的伊库塔等人部队虽然出现八名伤患,然而每一个都是轻伤。
杀死对方将近百人,自军却只有八人受伤。即使也有受到幸运眷顾的部分,但这个杀伤效率却显得很异常。身为功劳人物的黑发少年几乎没有提及自己的战果,不过面对以憧憬和敬畏眼神看向自己的士兵,他仅仅一次以若无其事的态度说出这番话:
「比想像中轻松吧?要是碰上讨厌的工作,起码得很有诀窍地去处理。」
整个班被配置进高台阵地里后,嘉娜度过的生活是连续数日的监视轮值与传令任,还要趁空档去照顾身体状况急遽变得经常感到不适的亚桑二等兵。
当然他们有持续警戒,然而这阵子暂时没有发生实际战斗,她的情緖也稍微产生了一点余裕。或许是因为这样吧──嘉娜回想起那个在内战开始前,仅仅只有见过两次的不可思议少年。
「……那家伙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嘉娜让头晕的学弟在阵地的角落坐下,以沾湿的手帕一边帮他擦脸一边喃喃说道。大概是听到她的声音,亚桑二等兵把发青的脸孔转向嘉娜。
「……是在指谁呢?」
「咦?啊……噢……一个认识的人啦……而且是个奇怪的家伙,刚见面就突然说我是他的师妹。」
她脸上露出被回忆勾起的笑容。亚桑二等兵愣愣地望着嘉娜的道种模样,开口发问:
「……嘉娜上等兵,你现在有感到在意的男性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嘉娜的动作僵住,亚桑二等兵带着反省甩了甩头。
「对不起,这问题太唐突了。我脑袋昏昏沉沉的……不过,那个……该怎么说……」
「……该怎么说?」
「因为我觉得嘉娜上等兵你似乎可以成为一个好妈妈,比起军队,应该更适合待在家庭里。」
听到这岀乎意料的评价,嘉娜为了掩饰害羞而转头背向学弟。
「家庭吗………不过,我是被婆家赶出来所以才会加入军队啊。」
「咦……? 」
「我先生很快就因为生病过世,也还没来得及生小孩……那样一来,嫁到别人家的我不就无处可容身了吗?所以我就离开那里,还拿到一时应急的路费和喜欢的书作为赠别品。问题是事到如今也不能回去贫困的娘家,正因为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而走投无路时,刚好看到帝国军募集兵员的海报。」
如果那时有空缺的兵种不是风枪兵,或者嘉娜的搭档不是风精灵,也许会有不同的命运。不管怎么样,她为了挣一口饭吃而选择成为军人。在那之后,就以和疾病无缘的健康身体为武器,一直奋斗到现在。
「……原来你有结过婚啊……」
「嗯〜因为我是穷人家的小孩嘛。过了十四岁以后已经被当成赔钱货,一决定要把我塞给谁之后立刻被赶出家门……只是我自己也没想到连嫁人后也会碰上同样的事情。」
面对带着苦笑讲出隐私的嘉娜,亚桑二等兵似乎很坐立不安地低下头。
「……对不起,我实在太不识相了。」
「别在意,毕竟我这人的个性不太会为过去的事情感到烦恼。」
虽然这样说,但或许怎么听都像是在逞强吧?亚桑二等兵依然垂头丧气。嘉娜思考了一会,决定换个角度打圆场。
「那个啊……虽然我的确是被赶跑来,但在婆家也有美好的回忆喔。」
「……?」
「那个家里有间书房。或许该说是书库吧?总之具备了说是个人收藏算是很了不起的规模。听说是我先生从身为收藏家的爷爷那边继承来的柬西,内容从经典书籍到小说,很没原则地凑齐了各式类型。因为我看得懂文字,所以会趁做家事的空档找出时间赖在那里。尤其是《大阿拉法特拉风土记》是本很棒的书,里面很仔细地叙述了作者在席纳克族之间度过的生活,比一些写得很差的小说更不会让人感到无聊。嗯,那时候真的很快乐……」
嘉娜丢下一脸无法体会的亚桑二等兵,回忆起充满书香气息的书房……那里充满了未知的世界,甚至让她因为自己还没看完一半藏书就被赶出来而感到不甘心。而且最重要的是,那里让嘉娜得以明白「求知」的乐趣。
「……如果是那家伙,是不是会教导我更深入的部分呢?关于那个科学……」
如果真是那样就太棒了,嘉娜心想。因为可以强烈祈祷,自己要为了这点活着回去。
「……嘉娜上等兵你真的很喜欢书籍呢。」
「嗯,很喜欢。只要里面写着我不知道的事情,基本上什么书都好。」
看到嘉娜带着笑容点头,亚桑二等兵用手指搔了搔脸颊。
「……下次,让我送你一本喜欢的书吧。因为一直麻烦你照顾,算是回礼。」
「咦?我是很高兴啦……不过书相当贵喔,没问题吗?」
「是这样啊?……不过第一次上阵时是你救了我的命,所以起码我得付岀和自己生命同等的价钱。要是比这还高那只好请你放弃。」
由于已经恢复到可以开玩笑的地步,亚桑二等兵拍拍膝盖站了起来。然而,下一瞬间就受到头痛袭击──他拚命克制住发软的双脚,在前辈面前表现岀没事的模样。
这份逞强稍微发挥效果,嘉娜摸着胸口松了口气。然而──
「警报!警报!在四点钟方向确认敌影!所有人前往迎击位置!」
在吵闹尖锐的警告铜锣声中,两人短短的休息时间宣告结束。
「……我说,苏雅。我们这次的工作,应该是前往前线阵地的输送任务吧?」
「是的,没错。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复诵详细内容。」
「我知道你拥有可靠的记忆力。不过现在的问题不是那样,而是──」
伊库塔从岩石后方偷偷伸出望远镜,窥视着以大角度转弯的山路另一头。在登上连续斜坡数百公尺后能看到的景象是,使用木材和日晒泥砖来补强的三个战壕,以及在里面单手拿着风枪,以犀利的监视眼神四处张望的席纳克族警戒人员的身影。
「──在该送货物过去的阵地已经被敌人夺走的情况下,我们该怎么办?」
伊库塔以受够了的表情来为状况做出总结。总之受命进行的侦查已经结束,他决定带着士兵们沿着原路回去。一边小心不要发出声音并花了十分钟左右从山路往下移勤后,输送部队的本队在下方等着他们。
「我去看过情况了。很遗憾,果然前方的阵地被敌人夺走了。」
纳吉尔中尉的嘴角扭曲。他算是伊库塔一行人来到北域后的第五个长官,不过讲到状况进行不利时的没耐心程度,他毫无疑问是在历代长官中的第一名。
「……敌人数量大约有多少?」
「由于对方位处斜坡上方,因此无法连阵地内部也进行确认。不过之前有收到说明原本有我方有两个排被配置于此的通知,再从堡垒规模去反过来推算,我想对方数量应该在两个排以上吧。」
「别说这种随便的发言!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双眼确实仔细调查!」
伊库塔默默地把纳吉尔中尉歇斯底里的怒吼声当成耳边风。他是心情不好时听到什么回应都会发火的类型,哪有办法每次都一一对应。
「可恶,那些席纳克蛮族……这样下去不是无法把物资送往前线吗!」
「这就是敌人的目的吧?我认为关于补给路线的维持,必须提出根本性的对策。」
「雅特丽希诺准尉,你的多嘴是僭越行径!这种事情会由镇台本部绐予指示!」
实在失礼了,雅特丽低头道歉。和已经半放弃和长官沟通的伊库塔不同,她无论被怒吼多少次也没有停止提岀意见。这显示出两人的性格差异。
「总之,不突破这里就无法达成任务,撒退更是免谈!」
「地形对我方不利,若要正面突破,预测会受到相当严重的损害。」
「我不是说过你太多嘴吗!……首先要掌握敌方的人数。」
纳吉尔中尉思考了一会,接着发出命令:
「伊库塔准尉,马修准尉。我命令你们的部队去进行火力侦察。和敌人交战,并以实际感受来推估对方的兵力。」
开什么玩笑!伊库塔心想。虽然火力侦察的做法就是「总之先打一仗来测量敌方的强度」,然而要实行这作战的部队不但有风险也会出现牺牲者。既然不打算撤退,那么打从一开始就把全部兵力一口气投入还算比较好一点,以测试感觉来浪费士兵生命的行为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呃〜中尉,刚刚我也已经报告过了,可以预估到敌方兵力如果够多的话,大约等于两个排。就算是要进行火力侦察,在不利的条件下让同样数量的士兵去交战不能算是得当的计策。」
「闭嘴,我已经下令了。」
「……那,至少可不可以让托尔威准尉的部队来负责支援呢?先是后卫有风枪兵部队在场,就能让压力改变很多。我不会让他们成为目标。」
「够了──」「我愿意去!请让我们去吧,中尉!」
托尔威以强烈的语气介入对话,纳吉尔中尉带着僵硬的脸部表情看向他。
「你们这些家伙没有打算遵守命令吧!这种样子哪能打仗!听好了,所谓军队是──」
「我会用一小时击破敌方。这样如何呢,中尉?」
伊库塔在绝妙的时机插嘴。听到他脱口而出的发言,中尉一时之间也无言以对。
「只要交给我和马修还有托尔威这三个排,我们会用刚好一小时的时间把那个阵地夺回,也不会造成严重的牺牲。这是比火力侦察好得多的行动吧?」
伊库塔以自信满满到了诡异的态度如此宣称。纳吉尔中尉原本想要对他大吼「你说什么鬼话!」,但看到完全不带畏惧也没有胆怯的少年表情后,他改变了方针──对于这种家伙,早点让他经验悲惨失败应该比较好吧。
「……既然你吹牛吹到这种地步,我就随你吧。不过,别忘了你们违背已下达令的这个事实,要是在这边失败,你们几个……尤其是伊库塔准尉,别认为以后还能靠军人身分过活!」
「讲出这种话的纳吉尔中尉自以为这是最大的威胁,然而对于接收方来说这反而是奖赏。因为这样,伊库塔不得不压抑着自己很想故意失败的冲动。
「在下郑重领会……那么不才伊库塔˙索罗克准尉暂时接下三个排的指挥权,并于现在出发进攻敌方的防御阵地。」
伊库塔完全不带敬意地敬礼后,和同伴们一起再度沿着山路往上走。一离开本队,马修立刻发动质问攻势:
「伊库塔,为什么你会那样……!要用一小时打下那战壕根本是乱来吧!」
「没问题啦,吾友马修。我已经决定好进攻的方式。如果顺利进行,实际的战斗时间应该不到二十分钟,对吧,小白脸?」
「……嗯。如果我和阿伊的想法想同,我想不需要花费那么多时间。不过,为了达成目标,部队的位置安排会变得很重要。」
听到托尔威指出的重点,伊库塔轻轻点头回应。来到距离战壕还有一半路程的地方后他停下脚步,把视线朝向左斜上方。现在他们使用的山路是以类似螺旋的形状开拓而成,也因此正面右手边是角度很急的下坡,左手边则是很陡的上坡。
「你有看到那里的地形往横向突出长长一片吗?就是从这里垂直往上爬三十公尺左右的地方。虽然只是目测,但我想那边在标高上应该和敌方战壕几乎一样……那么,在这条路转弯后,那个突出部分也会继续在正上方位置往前延伸一段。」
「……原来如此,那样一来可以取得笔直的弹道呢。最后射程大约是多远?」
「大概比一百五十公尺多一点。只是,以立足点的宽度来说,若要以卧姿射击大概顶多只能让三人并排吧。」
「没办法带太多人去呢……我明白了,我会从排上选出包括我在内的六人。」
伊库塔和托尔威拋下理解力跟不上情况的马修,两人继续商量。不久后有四名风枪兵被指名出列,和排长托尔威一起在伊库塔面前列队。
「等你们的身影消失在突出处后方,下面的我们才会出发,并在五分钟后准时开始攻击。你们必须用二十分爬上斜坡,再花五分钟在上面占好位置。这也包括了让你们调整紊乱呼吸的时间,托尔威,这样没问题吗?」
托尔威再度比较目前自己的位置和突出处的位置,然后重重点头。
「好,那你们爬吧。拜托可千万别被敌人发现啊。」
伊库塔发出许可后,托尔威等六人开始抓住树根爬上斜坡。马修不安地目送他们的身影离开,并再度逼问伊库塔:
「喂!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作战啊?你打算让托尔威从上方进行掩护射击,我们从正面进攻吗?」
「大致上是那样没错,有什么不安吗?马修。」
「还问我有什么不安!根本是满满不安!你也知道风枪的有效射程顶多是四十公尺左右吧?是啦,托尔威或许可以狙击再多二十公尺的地方,不过就算是那样也只有六十公尺……那么,你刚刚说要把那五人配置在距离敌人多远的地方?」
「目测一百五十公尺多一点的地方。」
「问题就是这里!从距离敌人一百五十公尺的地方怎么可能做出有效的掩护射击!连一枪也打不中吧!再加上只有六个人,连利用火力密度来弥补命中率的战法也办不到!」
马修讲到这边停止发言并瞪着伊库塔,他却以真心佩服的表情送上掌声。
「谢谢你提出这种明确整理出要点的说明。我从以前就觉得,你很擅长以简单易懂的方式来对别人说明你自己不明白的事情呢。」
「你这话根本不是在称赞我吧!是说,这都是因为你总是做出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行为啊!」
「好啦好啦你冷静点嘛。是啦的确,上次的战斗中很难看出差距……不过,如果我刚刚的发言真的是不可能办到的指示,托尔威应该也不会那么乾脆地接吧?」
只用这句话来堵住马修的反论后,伊库塔露出大胆笑容抬头望向斜坡。
「──在我们讲这些话的期间,那边已经爬到相当高的位置了呢。马修,差不多该让士兵们装填子弹了。结束之后还要上刺刀,因为这次只要一开始就要一口气进攻。」
据守在从帝国军手中夺来,不,正确说法是夺回的战壕中准备下一次迎击的席纳克族战士们,
在视线中出现排好队列的敌军身影的那瞬间就产生了反应。
「……敌人,来了!大家就定位!快点准备大炮!」
众人在领导者的指示下开始动作,在这个要塞中,他们的主力果然还是和重力站在同一边的风臼炮。一个战壕内有两门,共设置了六门大炮。负责操作风臼炮的人们迅速地跑向负责的位置。
这里的风臼炮虽然属于小型,不过使用时却要用到四只风精灵,而且一门需要三个人来操作。风精灵已经被摆好,炮弹也装填完毕,处于只要有炮兵的指示随时都可以发射的状态。
「好,可以了!要发射吗?」
「别急!等对方再过来一点!」
领导者冷静等待。由于风臼炮的炮弹速度并不是那么快,要是和敌人的距离过长,即使在有效射程内也有被避开的可能。既然炮弹数量也有限,必须随时以效率最佳的方式射击──这是教官教导他们的知识。
「距离二百五十、二百四十、二百三十……二百……好,就是现──呜!」
领导者正打算发出号令,这时却毫无前兆地脸朝上往后倒。不,并非只有他受到突然的不幸袭击,各战壕中都有一名炮兵走上相同的命运。有人是从眼睛,有人是从胸口流出鲜血,纷纷横倒在地。
「什么……!发……发生什么──」
「是枪击!明明正面的那些家伙并没有拿着枪,到底是从哪里──呜!」
没等他们理解状况,又有两人倒下。失去领导者的席纳克族战士间产生动摇──
「战壕一,命中炮兵。胸口被击中倒下。」
在伊库塔等人正上方高约二十公尺的位置,包括托尔威的三名风枪兵正趴在如同天然屋檐般往前突岀的地形上,瞄准狙击目标。
「子弹上膛──战壕一,目标移向位于左边的男性。举枪,瞄准……射击!」
响起压缩空气的轻微爆炸声。从枪口射出的橡实型子弹飞过一百五十公命中正拚命想把倒下同伴扶起的男子太阳穴。
「──战壕二,敌人躲起来了。为了让大炮失去功能而优先狙击精灵。举枪,瞄准……射击!」
扳机随着号令被扣下。在实际开枪射击的三人后方,有同样人数的观测员压低身子看着望远镜。他们的任务可分为四大项:确认击中、根据上述结果提出弹道修正指示、护卫射手──还有,在万一时可以交替任务。
「战壕三,命中新出现的炮兵。是打中手臂的轻伤,尝试追击。」
「战壕一,没有敌人,判断暂时压制。改为支援战壕2。」
他们以安静到让人害怕,如同机械般平淡的态度来执行射击任务。这也是当然的情况吧。现在的他们并没有感受到自己身边出现敌人的威胁,也不需要挤出面对威胁所需的勇气。在拉开一百五十尺的距离来开始单方面的射击时,这些事情已经成为单纯的动作。
「……本队开始从正面发动攻击。所有狙击手,维持原状继续掩护射击。」
托尔威以判若两人的冰冷语调如此下令。他瞄准下一个猎物,非常轻松地扣下沉重感正好和「与对手之间的距离」成反比的扳机。
「烦人的大炮安静下来了呢──好,冲锋!」
估计好时机,伊库塔和马修的部队也展开全面攻击。包括托尔威排的主力在内,超过百人的士
兵们一起进攻敌人的战壕。战场上充满了怒吼声。
「苏雅!十字照射!摧毁敌方的视力!」
「Yes,Sir!」
在举起刺刀冲锋的士兵旁边,光照兵部队放出支援用的远光灯。部分敌人因为剌眼光线而撇开视线,迎击的抵抗力也随之变弱,承受到这优势的马修排率先冲进了战壕里。
「「「「呜喔喔喔喔喔喔嚼喔喔喔喔!」」」」
狭窄的战壕中展开近身战。士兵们斩下连剌刀都还没装好的敌人首级,把敌兵'撞倒后用短矛剌进对方胸口。有些人发出如同野兽的叫声,也有些人像是婴儿般嚎啕大哭,现在人人都只把全心全意灌注于自己该如何在「战争」这种非日常的情势下继续生存。
「住手……拜托……救救我……!」
「……呜!」
然而,在这种非日常中,有时候也会不怀好意地出现日常的余波。丢下武器求饶的女性士兵就是典型的范例。要是碰上还没有被鲜血冲昏头的人,就会受到感情影响,一时之间犹豫着该不该攻击。
这时的马修也是这种情况,而且是反而得到不良后果的案例。抓准战意受挫的他把剌刀移开的那瞬间,原本在求饶的席纳克女兵跳了过来。
「呜哇……!你……你这家伙……!」
她的手指缠上马修的粗壮脖子,以不像是出自女性的握力让指甲陷入皮肤,这女兵是认真的。她使出了全力,试图以空手扯断颈动脉,眼神就像是被赶上绝路的野兽。
「呜……呜呜……谁……谁快来──」
死神脚步逼近气管被塞住而呼吸困难的马修。由于脑部缺氧,连求救声也喊不出口。在他的视野开始染上红色的剎那──只见女兵的双眼突然睁大到极限,接着勒住脖子的双手也失去力气,整个人瘫到了马修身上。
「呼……!咳……咳咳……呼啊……!」
「你还好吗,马修?这样不行啊,在这种地方不能去思考杀人以外的事情。」
伊库塔踹开女兵的尸体对友人伸出手。马修一边在他的帮助下起身,同时以泛泪的双眼望向那名女兵──后脑被打岀的小指大小洞穴显示她已经失去性命。
「咳咳……抱……抱歉,真是得救了……」
「要谢的对象不是我,而是托尔威。因为看到距离一百五十公尺远的地方有两个人打成一团还可以正确收拾其中之一,目前在世上大概只有那家伙能办到这种事情吧。」
伊库塔边说,边把视线朝向战壕外看了一眼。马修也发着抖看往同样方位,但是在距离这边一百五十公尺远的位置,他连友人的身影也无法发现。
心情已经超过感谢反而产生畏惧──刚刚自己是在那种距离下获救吗?
「……好啦,每个战壕都差不多解决了吧。逃走的敌兵不必勉强去追,不过要查清楚还有没有
躲着的敌人。在通知本队过来前,确保安全是很重要的工作。」
一看到战斗已经告一段落,少年立刻俐落地开始发出事后处理的指示。马修一边帮忙,同时以焦躁的心情等待这次的内幕说明。
时间回溯到几个月前,地点是帝国军中央军事基地。
压缩空气爆炸声原本是每个人都已经听惯了的声音,现在却被许多人发出的吵闹声掩盖。
「……喂喂,这是认真的吗?」
第二枪、第三枪、第四枪,连续开火。每次都会让骚动声变得更大,也逐渐开始出现明显的感叹情绪。
参与实验的一名射击手背后,聚集了二十人以上的旁观同僚。连长期在这部门工作的人,也不是经常能看到像这样的光景。
「……这样就射完一百枪了。喂,纪录怎么样?」
「请……请等一下。呃……因为是这样所以……算出来了,在距离五十公尺的范围内,集弹率是百分之九十四。和过去的风枪相比,单纯计算后有将近五倍的命中率。」
得出具体的数字后,这过于夸张的进步程度让所有人都说不出话。
在帝国内的许多军事设施中,综合兵装管理部是只存在于中央基地的部门之一。正如名称所示,这里是负责开发、制造由风枪为首的各式军事装备的部门,与军事装备有关的新技术若不是由内部研究员研发,就是会被率先送到这里来。
「只是按照帕克达的设计图试着在枪身内部挖出沟槽而已耶,居然可以得到这种成绩……」
被叫到的研究员也混在参观者里面,但当事者本身比任何人都感到讶异。
他回想起那个目前已经前往北域,以「怪胎」闻名的高等军官候补生的脸孔还有,正是由那个少年交给自己的奇妙新型风枪设计图。
帕克达也不是看不懂设计理念,那份设计图具备足以让技术领域的人们去注意的合理整合性。所以他才会觉得无论结果如何,都有试着去做岀实物的价值。即使帕克达从来没想像过会产生如此极端的成果……
「喂,你真了不起啊,帕克达!别发呆了应该要更高兴吧,这可是大功一件!」
「在枪身内部挖出螺旋状的浅沟,让高速通过枪管的子弹进行旋转运动,结果就是能提高直进性并安定弹道……吗?的确,听过之后也能理解这理论。」
「所以说在一开始能从无生有正是天才的工作吧……我对你刮目相看了,帕克达。真抱歉,我居然至今为止都没有注意到你原来是这么了不起的家伙。」
即使收到同僚接二连三的称讃,帕克达也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摆出何种表情──事到如今,这气氛也让他不敢老实承认这并不是自己想出来的发明。
他尤其害怕周围同伴们羡慕的眼神会转变成失望。
「弹……弹速的减少情形如何呢?由于在枪身上挖出沟槽,应该会造成空气从沟槽和子弹之间的缝隙漏出……」
「噢,在那张设计图中,也包括了考虑到这一点的橡实形子弹制造。这部分也立刻进行实际制作并拿来实验吧。看目前情况,成果似乎值得期待。」
「这可是历史性的一瞬间呢……毕竟从今天这个日子开始,帝国的风枪兵们使用的武器将会逐步汰旧换新!」
没有预料到的新发明让同僚们的兴奋情绪就像是点起火的暖炉般旺盛高昂。帕克达想到接下来应该会迫近的忙碌日子,感到有点焦躁──在被那波大浪淹没之前,他还有一个该达成的约定。
「……那……那个!关于一开始可以拿到试验性作品的部队,我是不是可以提出意见呢?」
「嗯?的确,关于还在试验运用初期阶段的装备该如何分配,实际上的调度是全权交由我们综合兵装管理部来决定……」
「什么啊,你有那种想让对方头一个看到成果的对象吗?例如和你同期的好友之类……噢,我想是女性吧?」
胡乱猜测着一些无聊原因的同僚们包围着帕克达吵吵闹闹。本人内心里虽然也觉得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不过表面上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部门的最高负实人。
「我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公私不分不是该称讃的行为,帕克达下士。」
「那……那是……」
「虽然不是该称赞的行为……不过这次也是你立下了功大于过的功绩。」
语调突然变温和。垂头丧气的帕克达讶异地抬起头,只见他的长官非常罕见地放松了表情微微笑着。
「把你想指定的部队和指挥宫……对了,就写在那边的黑板上吧,我之后会去确认,虽然也要看部队的规模,不过一旦凑齐数量,头一批就先送过去那边吧。」
「──谢……谢谢您!」
帕克达带着感谢的心情,以最敬礼的动作来回应默认越权行为的长官……不过在这时他已经完全忘记──忘记他原本还在犹豫,到底该不该在此揭明自己提出的那份设计图的真正制作者。
在这个严重的遗忘下,帝国军事史上数一数二的技术革新完全成了他的功劳。从今以后,发明「取代过去的滑膛风枪成为新主力武器的膛线风枪」的伟业,将会永远和帕克达˙索恩亚奈这名字一并被提起。
「所以,这就是那种新风枪的试验性作品?」
雅特丽看着风枪枪身并开口发问。除了身在后方的哈洛以外,四名骑士团成员都聚集在从敌人手上再度夺回的战壕里,正在讨论刚才的战斗。
「嗯〜啊〜对啊〜靠着刻在枪身内部的膛线的效果〜有效射程呢〜会比过去的滑膛风枪〜长五倍到六倍〜是一种只要开始大量生产〜应该就会在战场上引起革命的〜新武器喔〜」
托尔威看不下去伊库塔如此欠缺干劲,代替他负起说明责任。
「以实际使用过的立场来发表感想,总之弹道的安定感非常出类拔萃。即使距离在一百公尺以上,弹着点也不容易受到运气左右。讲到缺点大概只有枪身变重约两成……真的是革命性的武器。」:
「原来那个莫名其妙的远距离射击是靠这个吗……不过就算如此,居然可以只靠三名射手就封住六门大炮,还是让人一时之间很难相信。」
马修以双手抱胸的姿势沉吟着,托尔威则是沉稳地摇了摇头。
「既然有效射程大幅延长,这是必然的结果。这里的风臼炮发射速度是四十秒一次,相对之下,风枪则是五秒可以开一枪。所以在对方射出一炮的期间,我方可以开十二枪。既然时间如此有余裕,在大炮发射前先解决炮兵是十足可能的情况。」
托尔威虽然讲得很简单,但马修却咬牙心想……即使手持相同装备,现在的自己应该也无法做到同样程度吧。正是因为这次参与的射手具备熟练的射击技术,所以才能够达成。
「这就是隐藏在『阿纳莱的盒子』里的技术之一吗?虽然我有听伊库塔说过,不过看到实际具体成型的东西,感觉还是差很多。帝国钯宝贵的人物让给了齐欧卡呢……不,或许该说是恐怖的人物才比较正确。」
「嗯〜关于这点可以不必担心。例如从帝国制造出膛线风枪这件事情上也可以看出,阿纳莱老爷子并不希望军事技术的进步只偏向于任何一国。对于新技术的公开,那个老先生秉持着消极的平衡主义。」
伊库塔边打呵欠边说。这时雅特丽突然露出察觉到什么的表情。
「……我说,伊库塔。我记得在快要过来北域之前,你在弹道学的课堂上硬要发表的演讲应该也是在主张必须让不同于风枪的其他新技术得以普及吧?」
「噢,你是说爆炮吗?因为齐欧卡已经开始实用化,所以基于这一点,若以『帝国这边必须尽早动手开发的技术』这层面来看,爆炮和膛线风枪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的情形。只是这个在运用时和气球一样会使用到『扬气』,所以要和阿尔德拉教的教义磨合妥协会有困难。光是那次演说,根本连掩护射击都算不上……算了,那是现在烦恼也没有用的事情。」
伊库塔哼了一声换个心情,把视线移到托尔威身上。
「喂,小白脸。实战的演出也已经结束了,差不多该公开你的企图了吧?」
「啊──嗯,也对,再继续隐瞒也没有意义。」
托尔威以被点醒的态度对在场所有人开始解释:「靠着这个膛线风枪的帮助,今后风枪兵的立足位置应该可以前进到下一个阶段。首先,以后不再需要为了弥补低命中率的大人数战列,我想会改由以班为单位的散开机动取代战列成为基本战术,至少在平原上面对面互相开枪的局面将会变少。」
「意思是躲起来偷偷狙击敌人的方式会成为主流?虽然明白理论,但这是我不太希望迎接的未来景象呢。」
雅特丽的嘴角扭曲,这感想很符合出身于「白刃伊格塞姆」的她的风格。
「不不,雅特丽,我想那要取决于你用什么角度来看。毕竟至今为止的战列步兵座右铭是『即使隔壁的战友死去也要持续开枪射击』。真要讲起来,这也是一种过于讨厌的现况光景,不是吗?」
「啊哈哈……或许两边都半斤八两,不过人无法反抗时代的潮流。处于指挥风枪兵部队的立场,必须顺应新时代的战术,若有机会还得促进其发展。而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想到的做法是设立『狙击兵』这个新兵种。」
第一次听到的名词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当对于这种状况感到有点紧张的托尔威开口想要继纩说明的那瞬间──苏雅慌慌张张地冲进战壕里。
「由于中尉不在,很抱歉打扰各位的谈话……报告!来自战线前方阵地的传令兵刚才到达,并请求我等前往救援!」
雅特丽率先站起,她甩动长长的炎发,红色眼眸里带着斗志。
「救援请求?听起来似乎很严重,去把前来传令的本人叫来这里。」
「我想他立刻就会过来,但看起来身负重伤……啊,来了!」
苏雅把路让开后,有另一个士兵拖着脚前来。身上军服各处都被出血染红,甚至右脚大腿上还剌着十字弓的箭。是因为肌肉收缩而无法拔起吧?看到这超乎想像的悲惨模样,现场空气一口气变得很沉重。
「……我是隶属于席纳克讨伐第一旅,第三十二风枪兵排的希冈兹士宫长。」
「受到这种重伤还能前来传令真是辛苦你了。坐在椅子上放松一下吧,我现在就叫医护兵过来──」
「非常感谢您的关心,但是时间宝贵,请先允许我报告。」
希冈兹士官长先深呼吸好几次调整紊乱的气息,才再度开口:
「从这边徒步一日可到达的我方阵地受到敌方包围,目前落入全灭的危机。我想各位看到这副模样就能明白,光是为了让我一人前来传令,就已经失去了许多士兵。完全没有任何时间可以犹豫,事已至此,请尽早派出救援部队……呜……!」
这时希冈兹士官长似乎无法忍耐来袭的头痛而缩起身子,发出野兽般的呻吟并在地上挣扎了好一阵子后,才失去意识以脸部朝下的姿势倒地。伊库塔一边让苏雅去找医护兵,同时从一开始到最后,都以非常严肃的表情看着士官长的这副模样。
士兵们直到状况已经无可挽回时,才发现这原来是绝望的事态。
「射击!」
指挥宫带着焦急的号令声响起,在高台上布阵的士兵们依令开枪。虽然目标是下方成群围堵他们的敌人,然而效果却不显着。因为对方保持着不会被风枪齐射造成严重损害的边缘距离。
「中尉,再这样下去无法分出胜负!在弹药耗尽之前,我等必须再度冲锋尝试突围才行……!」
虽然副官的意见也有道理,然而担任现场总指挥官的贝拉里中尉在犹豫过后拒绝了副官的提议。数小时前才刚目睹的惨剧让他对于实行突围心生踌躇。
「……驳回!你刚刚应该也有看到那样做的同志们有什么下场!」
四面楚歌,这就是能最单纯形容他们现状的词语。
在这个被帝国军四个排接收并当作野战阵地的高台周遭,现在敌人正以包围他们的形式,在四周的低地展开全面布阵。虽然聚集到此的士兵数量已经比帝国军还多,然而敌人并没有主动发动攻击。即使偶尔会表现出想要冲锋的意图并带来压力,但基本上只是一直保持包围状态。而且,这样已经经足够。
「可是,那些家伙打算等我方用尽弹药!……而且在这段期间内,往前线的补给也持续被切断啊……!」
截断补给线,再把失去后方支援而弱化的敌人予以各个击破──这就是席纳克族的战略。若想达成这个目标,并非一定要打倒敌人,只要让对方士兵无法进出作为进军中继站的阵地就可以办到。光是这样就能让前线部队的物资不足,而受到包围的阵地也会在孤立无援的战斗中逐渐消耗。就像现在贝拉里中尉的部队正落入的状况。
如果有在敌方召集这么多人数之前,提早做出突破包围的决断──是到如今,贝拉里中尉不得不产生这种想法。而太慢做出这个判断的原因,在于他们对地形有着误解。直到短短数小时前尝试突围的一整个排全灭为止,他一直不把敌人的包围当成一回事,认定可以简单突破。
在高处布阵的士兵面对位于低处的敌人时能占有优势,这是贝拉里中尉知道的用兵学常识。由于从高处可以一眼看清位于下方的敌人,因此迎击会变轻松,无论想采取什么行动都容易估算时机;此外要冲锋时,也能够让从被从坡道往下奔跑带来的冲劲成为助力。
然而,他却粗心地忘了。忘记现在自军展开阵势的地方并不是平地上那种独立一处特别隆起的高台,仅仅只是山岳地带独有的丰富起伏地形的一部分;也忘了即使从高台往下冲锋并突破敌人,前方也还有不允许士兵们顺畅行军的险峻地形在等待。
相比之下,席纳克的战士们对这点非常理解。所以在帝国军部队从高台上长驱而下时,他们居然没有做出正面迎击的行动,而是先放对方直接通过。到了敌方部队面对眼前险崚地形而产生迟疑的那瞬间,他们才露岀利牙。接着以万全准备,狠狠吞噬那没有防备的背影。
「即使我等能够突破包围,之后这里的地形也不会允许我们撒退……仔细想想,道个高台被丢着不管的状态本身就是陷阱,是没察觉到这一点的我犯下了过错。」
「中尉……」
「下定决心吧,伊库希尼士官长。这样一来只能打持久战。」
等待敌方调度出现错误,或是友军的增援赶来现场。在已经失去退路的现在,贝拉里中尉做好彻底抗战的心理准备。
另一方面,在同一阵地的另一端负责迎击的嘉娜˙特马里上等兵也开始因为确实逼近的毁灭气息而感到害怕。
从看到周围地形那时开始,她就没来由地产生了不祥的预感。然而嘉娜无法办到继纩深入追究这个直觉,直到形成理论的动作。因为身为一个步兵,基本上根本没有接受过能有效活用这类感觉的教育。
「班长!风枪的距离不够远……!还不能使用风臼炮吗?」
「不行!炮弹的数量比子弹更有限!要是在这时就浪费掉,一旦敌方正式展开攻势时会没有对抗的手段!如果真要使用,只能趁他们急着想分出胜负而大意靠近时一网打尽,这是我方能对敌方造成重大打击的唯一机会……」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看班长的态度,他本身对那个机会似乎也不是那么期待。大概是因为他认为进攻手法周到至此的敌人不可能在下出最后一棋时还犯错吧?嘉娜也有同感。
「……呜……那,是要我们就这样明知打不中还继续射击吗?」
「不,这是作战的前置作业。只要我方坚持不使用风臼炮,敌方就会开始怀疑我方或许已经没有炮弹。那样一来有可能会下决心发动冲锋攻击,我想中尉应该是打算趁那时以反击来让敌方受到重大损害。」
嘉娜把注意力放到风臼炮上,让自己无论在何时收到命令都能够立刻去使用……因为如果不打算静静等待援军到达,那么这个作战就是为了打破状况所剩下的最后手段。
「报告!敌方部队开始在北方聚集!有可能集合后就直接发动攻击!」
在阵地北侧监视敌方动向的士兵高声发出响告。负责指挥的贝拉里中尉听到报告后,满心憎恨地歪了歪嘴角。
「这动作十有八九是意图让我等产生动摇,并不打算真正进攻……」
「中尉……」
「……但是如果无视剩下的一成可能性,并且运气不好真是那样时,一切就完蛋了。」
面对不得不按照敌方想法行动的现实,贝拉里中尉狠狠晈牙,发出指示要求从其他方向把士兵调往北侧。由于也必须一起移动沉重的风臼炮,让被迫进行重度劳动的士兵们消耗得更为严重。
「嘉娜上等兵!我们也前往北侧!把亚桑二等兵留在这里!」
听到贝拉里中尉命令的班长开始行动,嘉娜反射性地看向旁边的学弟。
「要是发生什么事情会立刻让人去通报,请放心,这里就交给我吧。」
由于对方以比想像中更振作的声音回应,嘉娜也松了口气点点头。
「那,这里就交给你了。」
嘉娜把接下来的监视任务交给亚桑二等兵,和班上伙伴们一起开始移勤装有车轮的风臼炮。正因为之前搬进阵地里时有使用马匹,现在光靠人力果然会觉得相当沉重。
在众人合力把风臼炮往前推的途中,突然有一个同伴以膝跪地开始呕吐,接下来换成另一人头晕般地一屁股坐倒在地。
「喂!怎么了?振作起来!快点移动炮台……!」
班长虽然发出焦急的叫声,但嘉娜不经意地看向周遭,然后发现──这并不是只在自己这班发生的现象,每个班上都同样持续出现身体状况不佳的成员。不,不只如此──
「……大家是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瘦……?」
嘉娜一时哑口无言。已经不能说是鐡青而是惨白的脸色,乾燥龟裂的皮肤,无肉凹陷的脸颊。在阳充下一看,每个人不都像是个病人吗?
当然嘉娜也因为战争生活而相当疲惫,不过身体状况还没有严重失调。事到如今,她才自觉到这是非常幸运的事情。因为在这里所有人都会变成那样,伙伴们只不过是没能逃出那规则而已。
当嘉娜因为这发现而感到背脊结冻的时候,在另一区,以监视兵的身分留在阵地西侧的亚桑二等兵也发生了异常状况。然而他并不觉得这个异常状况的原因出自于他本身。
「……明明现在是白天,怎么这么暗?是太阳躲到云层后面了吗……?」
在万里无云一片晴朗的蓝天下,亚桑二等兵喃喃这么说道。事实上,他看见的世界的确显得昏暗。而且甚至连头痛、耳鸣和呕吐感等现象也很严重,不过他已经无法判断这些都是基于同一原因而发生的一连串症状。
留下来监视西侧的人并不是只有他一个,待在附近的其他班也各自派出一个人负责同一任务。虽然并不是长官特别做了指示,但人选是根据「没有多余体力」这基准来选择。要是换个讲法,虽然士兵必须对应敌方动作在阵地中四处奔跑,或是推着沉重风臼炮移动──但比其他人更虚弱的士兵就是他们几个,甚至到了被排除于这些工作之外的地步。
亚桑二等兵周围除了他本身以外还有四名士兵。有人靠着碉堡站着就直接失去意识;有人蹲下来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还有人因为意识错乱而哼着歌……这几个人之间能举出的共通点,就是他们已经连正确掌握眼前现实的力气都不剩了。
「──咦……」
在自己也无法停止的意识中断现象后,亚桑二等兵在别说光线甚至连色彩也逐渐消失的自身视野里,发现了模糊的黑色人影。危机感没有发挥作用。现在自己身处何处,目前又是什么状况,他已经不太明白。
「……你……是谁?」
直到那个挥动手臂,把某种呈现ㄑ字形的弯曲物体往下挥的那瞬间为止,亚桑二等兵始终都完全没有抵抗。
「停!」
伊库塔简短地制止部队动作后,从岩石后方稍微把身体往外探,观察对面地点的状况。
「呼……呼……怎么样?感觉如何?伊库塔……」
马修喘着气向他发问。选择适当路线的工夫没有白费,他们让原本应该要花费一整天的路程缩短了雨个小时,然而这种急行军当然不可能完全不对士兵们带来疲劳。
「如果要直接转向攻击行动也没问题,我已经获得了连长的许可。」
这样说的雅特丽是例外,她的呼吸没有一丝紊乱。面对她这份自开战后至今都不曾衰竭的斗志,伊库塔却无法用宣布「开始战斗」的号令来回应。
「虽然这话很可靠,但没有必要。」
伊库塔的语气依旧很平淡,极力排除了「感情表现」这种可能会造成士兵动摇的原因。因为目前,他信奉的「科学」立场正需要能扛起这种无情感态度的人选。
「从这里观察的结果,高处阵地里没有友军的动静,周遭低地里也没有敌方的气息,换句话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们不前往救援。至少在接下来的两天内,部队不会从这里移动。」
把昏过去的希冈兹士官长交给医护兵,命令对方把士官长送往后方之后,这时的伊库塔依旧以平淡的态度对同伴们发表残酷的方针。
「……咦……?阿伊,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们不去救助他的部队。正确说法是,我们没办法去。」
面对冷漠断言的伊库塔,在场的人只有雅特丽能立刻察觉他的意图。马修、托尔威、苏雅则是把混合着惊讶和责备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
「喂!这是怎么回事啊,伊库塔!说什么没办法去救助友军,可是我们根本连对面的状况都还没弄清楚吧?不要连敌人数目都不问就先放弃啊!」
「排长,请立刻前往救援吧! 士兵的体力还没有问题!」
伊库塔从正面承受责备的视线,对着他们说道:
「这不是战力的问题,马修;也不是士兵体力的问题,苏雅。是因为其他理由,除非先在这里准备两天之后,否则我们无法继续往山中更高处前进。」
三人露出无法接受的表情,这时雅特丽突然开口点明核心。
「……是为了适应高度吧?」
听到这句话,伊库塔闭上眼睛表示肯定。三人带着强烈困惑凝视着他。
「虽然我想并没有人忘记这件事,但我们目前是在大阿拉法特拉山脉上面展开战争,等于是在高度和平常居住的平地根本天差地别的位置拚命……那么,如果想要做出这种异想天开的行径,就必须配合遵守高地的规矩。」
「高地的规矩……阿伊,这是指……?」
「第一,不能在短时间内突然提升高度,尤其是标高超过三千公尺后──虽然还有其他各种规矩,但现在无法立刻去救援的理由就是这个。」
估算好伊库塔把话说完的时机,雅特丽暂时代替他说明。
「我想大家自己也有赏际感受到,愈往山上移动呼吸就愈困难。据说这是因为和平地相比,高处的空气比较稀薄。那么,像我们这种平常都居住在平地的人来到高地后,会受到稀薄空气的影响而产生各式各样的症状。包括头痛、呕吐感、食欲减退、睡眠障碍、手脚浮肿、胸部的压迫感等等……道些是俗称『晕山』的症状。」
「如果无视身体发出的信号继续登山,状态就会更加恶化。除了刚刚雅特丽说过的症状会变得更严重,另外还会变得无法直直往前行走,看见幻觉或听见幻听,视野变暗变狭窄等等。要是就这样失去意识,等于已经快要挂了……在场的各位如何呢?虽然我自认到此为止都有尽可能去顾虑到这问题,不过就算发生头痛或呕吐感、胸口压迫感等初期症状也是正常现象。」
马修和苏雅立刻压住胸口。伊库塔望着他们两人的样子,同时继续说道:
「阿纳莱博士把这些症状总称为『高山症』,是潜藏在山中的危险陷阱。我被教导的登山铁则,首要就是必须避免落入这个陷肼。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不可或缺的行动是一开始雅特丽提到的『高度适应』步骤。」
「……高度适应……」
「对,正如字面上所示,这是让身体适应高处的动作,至少要做到让『晕山』的症状不再出现。在超过标高三千公尺的地方,一旦没这样做就会致命。顺便说一下,我们现在位处的场所,是比这个基准还往上许多的高处。」
「换句话说,就是为了让身体习惯高度,所以接下来两天不能从这边移动吗……」
「没错。光是爬山就会有危险,还要进一步战斗根本是找死。在还没有完成高度适应的状态下进行激烈运动会让高山症的症状一口气恶化。你们认为敌人会让从开始战斗的那一瞬间起就愈来愈虚弱的士兵遭遇到什么下场?」
再也没有人提出反论,因为结果实在非常容易想像。
「基于以上,我们能出发救援的时间最少也是在两天后,在那之前必须尽全力让自己适应高度。具体方法是喝下平常两倍的水并大量排尿,呼吸时随时注意要利用腹部来深呼吸,还有睡觉时要仔细保暖别让身体受冷。」
讲到这里后,伊库塔把视线从所有人身上移开,以似乎有点疏离的态度宣布:
「在场人员间,目前的暂时长宫是我没错吧……负起这责任,我决定不要向纳吉尔中尉报告希冈兹士官长的救援请求。」
听到此话的所有人都露出沉重的表情,在这种情况下,少年重重叹了口气并再度开口:
「……该怎么说……我知道讲这种话真的很蠢,也知道大家并不想听──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要说这是命令,你们必须遵守。」
「……没有针对救援部队的埋伏呢。既然已经让我方全灭,我还以为这种可能性相当高。」
雅特丽登上到处都躺着敌我双方尸体的山丘,同时开口说道。由于他们已经先派出斥候探查内部,因此不会受到埋伏的敌兵发动突袭。后方还有马修和托尔威以及纳吉尔中尉的部队摆下布阵,确保若有万一时的退路。
「应该是因为席纳克那边的损害也大到难以设下埋伏吧……嗯咻!」
伴随着喊声,伊库塔的脚踩上了高台顶端──也就是设置于那里的野战营地中。他在阵地里停下脚步,大略观察周遭。雅特丽晚了一拍跟上,随即因为映入眼中的光景而露出僵硬表情。
现在的阵地中,被四个排一百多人加上敌方数十人的死者沉默所填满。高地特有的寒冷和乾燥,能防止尸体腐败,在战斗中死去的人,在惊慌中丧生的人,还有在茫然中亡故的人……死亡的形式每个人都各有不同。看着尸体倒下的地点和姿势,就能想像出他们最后的状况,还有当时是试图如何对应。
「……虽然痛苦,但战场上经常发生被迫选择的情况,在要不要去救助同伴的两个选项中抉择。也就是说,先把行动风险和成功机率放在天秤上衡量,再来对参战与否做出判断……」
雅特丽喃喃说道,难得看到她把心中挣扎表现出来。
「大部分的尸体集中在阵地内部,看来他们到最后都没有发动投入全部兵力的突破包围作战。」
直到最后的最后,他扪都相信友军会前来救援并在此等待吧?伊库塔打从心底觉得没把马修和托尔威带来这边是正确的。
「……不过,虽然我们来是来到了这边,但这下几乎没有东西必须回收。精灵似乎一个不留地被带走了,而且在目前这阶段,就算想搬运遗体也根本办不到。」
「回收战死指挥官的兵籍名牌,然后就收兵吧。」
以这方针获得共识后,两人和带来的士兵一起分头寻找指挥官的尸体。
伊库塔绕向阵地的西边──在这区域四处巡察的过程中,两名在碉堡前方以相叠姿势死去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中。
在伊库塔不经意地想要从旁通过时,突然有一阵风吹过,让从尸体发上松开的织带缠住他的脚。然而,正当少年毫不在意地伸手想要拿掉缎带的那瞬间──不想察觉的似曾相识感却涌上他的心头。
「……呜──」
被主人的鲜血染上斑斑痕迹的咖啡色缎带。伊库塔还记得这个颜色和这种纯朴感,还记得低调妆点着束起马尾的装饰品,还记得那女孩唯一的漂亮打扮──
「为什么偏偏……」
在忍不住发出声音的那一刻已经是下意识的行动了。因此伊库塔闭上嘴,然而这样还不够,所以再屏住呼吸。
他先好不容易取回自制力,才缓缓把视线放回两具尸体上……先丧命的人大概是下面那个男性士兵吧?女孩以保护男性士兵身体的姿势倒下,全身受到无数的刺伤,手上还拿着已经上刺刀的风枪──只看一眼,就能明白她是在试图保护同伴的情况下迎向人生终点。
「我曾经见过你两次。」
自制心岀现裂痕,紧闭的双唇也松开。不该说出口的话语从伊库塔内心涌出。
「我一直,很期待第三次见面──」
没有意义的告白,身为科学信徒不该讲出的连串无益废话
「──……呜…………再见了,嘉娜。」
就像是拿了把短柄斧头往下砍那般,伊库塔用诀别的发言来斩断自己这种难以原谅的丢脸模样……彷佛是察觉时机已到,一阵风卷走了他手中的缎带。少年再也没有去追赶飞往远方的那东西,只是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