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好棒,是整片的田地呢!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
看到从马车窗外流逝而过的风景,哈洛发出率直的欢呼声。和以小麦为主要作物的其他州相比,这广大的田园风景正可以称为艾伯德鲁克州的象徵。
和沙尘无缘的空气带有适当的湿度,送来肥沃土地的气味。在路旁建立起的水道中流著清澈的水,可以看到青蛙和小鱼在其中悠游。一旦回想起北域那乾涸龟裂的大地,这光景就更具备抚慰人心的功效。
「嗯,古那米的栽培似乎很顺利……听说这几年连续歉收,现在看这模样,状况是否改善了呢?」
夏米优殿下以执政者的表情如此说道。然而,应该会率先对这发言内容做出反应的少年却随著马车之旅即将步入尾声,变得愈来愈沉默寡言。公主侧目看了少年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马修,我能体谅你对这状况有很多想法,但,即使扣掉那类问题,对你来说毫无疑问这次是久违的归乡之旅。你的双亲想必应该也很希望能看到从战场回来的儿子表现出充满精神的面容吧?」
「…………是,正如殿下所说。可是……」
「如果有什么顾虑,可以趁现在先说清楚。在可能的范围内,我也会试著处理。」
除了搭乘另一辆车的萨扎路夫,马车内五名同伴全都把视线集中到略为低著头的马修身上。他叹著气搔搔脸颊。
「该说是顾虑还是什么呢……如果事态继续顺利发展,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分配到由我老爸担任指挥官的新团级部队里吧……」
「嗯,应该会演变成那棹情况。当然艾伯德鲁克州这边也必须安排米尔特古‧泰德基利奇上校的继任者,而目前是上校的弟弟兼部下的简巴尔卡‧泰德基利奇中校,被视为这个位置的有望人选。」
「因为之前就已经决定要由简巴叔叔接手部队,时机稍微提早其实也不要紧……至于老爸那边,虽然在快退休前却突然有任务从天上棹下来应该让他吓了一跳,但我已经向他解释过演变成这样的原委,想来也不会拒绝吧。」
「那么,你的顾虑到底是……?」
「……既然老爸要前往其他地区赴任,老妈也一定会跟去。所以,虽然我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说明才好,但我那个老妈──」
马修话讲到一半,马车突然大幅减速。雅特丽迅速护住身体因为惯性而浮起的公主,其他四人也伸手撑住车厢墙壁,总算维持住姿势。
「发生什么事!」
雅特丽大声询问马车夫,立刻响起语气惊慌的回应。
「眼……眼前突然有牛猛然冲过去……!刚刚差点撞上!」
听到「牛」这个名词,骑士团众人都面面相觑。虽说似乎不是强盗之类的袭击,但在场所有成员都可以算是重要人士,还不能放松戒心。把公主交给哈洛照顾后,其他四人开始行动并确认状况。
「全面警戒!小心一点,说不定有敌人潜伏在田里的稻丛中。马修、托尔威,从左右的车窗开始捜索敌人!」
「好!」「了解!」
伊库塔立刻做出指示,回应的声音也毫无犹豫。众人身上再不复见新兵的天真。和以往不同,他们已经克服了北域动乱的残酷战场。
马修和托尔威略为开启先前暂时关上的车窗,从缝隙间观察周遭情况。同时抽空把精灵装到风枪的枪管上并喂食子弹后,两人很快就开口回报。
「……右方,无法实际观测到敌人身影!」「左方也相同!为了慎重起见将进行牵制射击……咦?啊……那是……?」
托尔威口中发出困惑的喊声。把手搭在双刀上并守著马车车厢口的雅特丽一边竖耳倾听外面的声音,同时开口询问:
「托尔威,你看到什么?」
「……有……有牛在攻击人……不,是人在攻击牛……?」
在以言语如实表达出看到景象的过程中耗费很多心力的青年,吞吞吐吐地继续说著:
「……田里有一只失控的大牛,而且正在和人类格斗。那个人……看起来好像是女性……」
「咦?女性?……糟!该不会是!」
听到这情报的马修慌慌张张地离开右侧车窗移往另一边,在托尔威身边占了个位置确保视界。雅特丽根据刚才的说明判断「有人正受到失控的疯牛袭击」并打算跳下马车,但微胖的少年却阻止她的行动。
「等……等一下,雅特丽。不需要过去……!」
「……为什么?不是有人被牛攻击吗?」
「总之不要紧……周围似乎也没有敌人,你们打开车门看看吧。」
由于马修以莫名疲倦的语气如此主张,因此雅特丽也姑且先按照他的吩咐观察起外部情况。于是,在马车左边的整片田地一角,可以看到一只体格健壮,大概是耕牛的动物正在大闹。然而,让雅特丽更加惊讶的是──
「好了好了,你这家伙别闹了!真是不听话的孩子!」
一名用双手抓住牛角,从正面压制住那头猛牛的女子。虽然身为女子,但那人的身材高大,肩膀也很宽广。身上穿著茶色的连身工作服和绿色的工作裙。
「喔喔,真是英勇……」
和雅特丽并肩旁观状况的伊库塔喃喃说著,眼中绽放出光芒。所有人也无言地表示同意。明明那名女子的打扮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个正在整理田地的大婶,她却和恐怕比自己大上五倍的猛牛演出一番激烈争斗。
「你也差不多该安静下来了!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概是判断从正面冲突的格斗无法分出胜负吧,那名女子拔腿一跳并带起田中泥土,接著伸手抱住那只牛。然后她直接严严实实地固定环抱住猛牛粗壮脖子的双臂,以全力勒紧对方。
「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只牛即使陷入这种状况依然继续挣扎,但不久之后就失去势头,最后终于弯曲前脚在田中坐下。
女子以慈祥的眼神望著在自己手臂中呼呼喘气的对手,并伸手摸了摸牛的脖子。
「好好好,冷静下来了?尽情大闹一阵之后现在甘心了?」
不知道是因为已经累坏还是因为领悟到抵抗只是白费力气,牛只是安分地继续坐著没有动作。由此判断事态已经告一段落的骑士团众成员也离开马车。
不知何时,有一群打扮都差不多的农夫们来到在田地中央压制著牛的女子身边。他们纷纷低下头不断敬礼,而女子则是露出亲切笑容摇了摇头。被栓上缰绳的牛不消多久就站了起来,就这样老实地被拉走。
「很好很好~这样应该算是解决了吧?我也该回去工作──嗯嗯……?」
这时,女子那边似乎也总算注意到有一群人站在田地旁边望著自己。她眯起眼睛观察起对方的情况,但那张脸很快就换上开朗表情。
「──马修!哎呀哎呀!你总算回来了吗──!」
女子豪爽地从田中跳起,以全速沿著田间小路往前猛冲。这不比猛牛逊色的魄力让伊库塔等人也受到镇慑,只有其中唯一受到指名的少年以已经看开一切的表情往前踏了一步。
「嗯,我回来了,老妈──呜喔啊!」
「哈哈哈哈哈!看到你平安回来真好啊我的儿子!有脚吧?你应该不是幽灵吧?这小子这小子!」
「呜噢噢噢噢噢噢!」
马修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成了热烈拥抱的牺牲品。他的身体遭受甚至能让失控猛牛乖乖投降的束缚,发出骨头受到压迫的嘎吱声。
「我还在想你怎么好一阵子都没音讯,北方就发生了战争!你知道当老妈我听说连你都被派上前线时到底有多担心吗!」
「老……老妈……我知道,我真的知道……!所以你快放开我……会死……!」
马修的惨叫听起来相当逼真。在媲美老虎钳的双臂中,他的腰部正被束紧到前所未有的纤细腰围。
「什……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
带著困惑走下前方马车的萨扎路夫也因为这光景目瞪口呆。除了两名当事者,其他人只能愣愣地张著嘴旁观这对母子的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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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哎呀真开心啊!儿子居然带著这么多朋友回来!」
脱下连身工作服换上平常穿的连身裙,再把工作裙换成围裙后,女子以这种打扮在厨房和餐桌间忙碌来回。而马车上成员再加上萨扎路夫的七人则各自坐在椅子上,看著餐桌在短时间内逐渐准备就绪的模样。
「而且还有三个可爱的女孩!不知道哪个女孩会成为我们家的媳妇,我从现在起就好期待!对吧,老公!」
「汉娜,我知道你很高兴马修回来,但你也冷静一点。因为今天还有第三公主殿下大驾光临,实在令人惶恐……是吧?」
一名坐在主人那方上座的中年男子开口劝谏只要没人阻止就一直说个没完的女子。他正是帝国陆军上校米尔特古‧泰德基利奇,那张圆脸和微胖的体型与马修非常相似。
「咦,意思是第三公主殿下会嫁来我们家吗?这可不得了,我们家的族谱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至于米尔特古上校长年以来的妻子汉娜‧泰德基利奇,无论是根据外表还是那豪爽的个性,几乎都无法看出她和马修之间有血缘关系的要素。即使正在和丈夫对话,这段期间内她依然继续以勉强不会让人觉得杂乱的动作来准备和人数相同的餐具,并四处移动为所有人倒好饮料。
「讨厌的预感果然成真……不,我原本就不觉得这次的预感会落空……」
身为当事者的马修抱著脑袋趴在桌上。虽然对每个人来说,让朋友看到自己家庭状况都是件难为情的事情,然而既然有个性强烈至此的母亲,连身为参观者的这方都会被其气魄压倒。实际上直到现在为止,一行人甚至找不出空档插口进行应酬性的社交。
他们七人在汉娜的引导下来到泰德基利奇家,这是一户盖在能俯视周遭的隆起山丘上,外表符合旧军阀名家地位的宏伟宅邸。楼高三层的厚重建筑以砖头搭建而成,被外墙围住的广大庭园里则有好几口井和菜园、马厩以及家畜小屋。大概是为了在发生紧急事态时能够化为堡垒吧?光靠著用地内的设施,似乎就能生活相当长一段期间。
「好啦,完成了!大家吃吧!战争期间应该没吃到什么正常的食物吧?」
首先是和香草一起烧烤的巨大羊肉块,接著是堆得像座小山,看起来肯定超过十人份的铁板饭被重重放到餐桌上。一股强烈的香料味道往上涌。虽然现在是彼此都还没正式打过招呼的状态,但如果没先吃完饭,看样子无法著手做任何事情。必须先让客人填饱肚子似乎是汉娜风格的欢迎方式。
「唔!好吃!马修妈妈,这个很好吃耶!」
该说是果然吗?率先对食物动手的人是伊库塔。他大口咬下带骨的羊胸肉,接著拿起木头汤匙,以豪爽动作把盛装到自己盘子上的大量铁板饭扫进嘴里。看到这种似乎会让人光是旁观就感到肚子饿了的吃相,其他人也开始受到影响。
「那……那我也不客气了。」「既然难得有这机会,我也……」
哈洛和托尔威也纷纷开动。两人把料理送进口中,眼中依次绽放出光芒。
「……哇!真的!这个米饭非常好吃~」
「嗯!虽然羊肉也很好吃,但吸收羊肉精华的米饭更加好吃!」
夏米优殿下侧眼看著继续开心用餐的他们,却无法掌握自己出手的时机。察觉到这点的雅特丽把分装到小盘子上的料理轻轻放到公主面前。
「来,殿下也请尝尝看。」「啊……嗯,不好意思啊,雅特丽……」
大概是肚子已经在漫长旅程途中饿了吧?一旦把料理放进口中,公主就再也不曾停手。雅特丽一边在各方面都照顾著这样的少女,同时也一如往常地开始用餐。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之间,晚餐聚会开始热闹地动了起来。
「嗯……唔……马修,既然你有这么棒的母亲,为什么不早一点……」
「这就是理由!讲白点那正是你喜欢的类型吧!」
「不愧是你,果然很懂我。没错,我现在正感受到数年以来的怦然心动。」
伊库塔停止进食,以带著热意的视线陶醉地凝视著汉娜。看到这反应而产生危机感的马修从旁边伸出手扣住伊库塔,以凶恶的声调说道:
「喂……将来不管是任何形式,要是你敢对我妈出手……在下次的战争中,你绝对会因为被人从背后开枪而死……」
「谢谢你提出至今为止最具备杀意的警告。我会铭记于心,吾友马修。」
在边吃饭边吵吵闹闹的他们旁边,座位和米尔特古上校最靠近的萨扎路夫也已经开始社交。只是他内心里还是忍不住边咒骂这种任务果然还是得由自己来。
「我儿子似乎很受你照顾,暹帕‧萨扎路夫少校。」
萨扎路夫惶恐地接受这样说著并劝他喝一杯的米尔特古上校为自己斟酒。
「不不,我并不够格夸口自己有照顾到令郎……在连续的严苛战况中,令郎一直奋勇作战到最后。」
他接过酒瓶,也为对方倒了一杯酒。米尔特古上校微微笑了。
「你不必这么谦虚,我也有听说过这次战况究竟是多么悲惨。既然在最前线作战还能四肢健全地回来,那么就是幸运碰上了好长官吧。」
「……根据同样理由,我明白自己才是幸运碰上好部下。」
萨扎路夫带著自嘲讲出真心话,米尔特古上校似乎很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你刚刚不是在客套吗?看来你对自己的评价真的很低,这让我有点意外。因为听说你是北域动乱的英雄,我原本想像会是个更充满自信的人物。」
「要是让您失望,实在非常抱歉……只是,如果真的要称为英雄,我希望这称赞的对象是指所有在那场撤退战中奋战到最后一刻的士兵们。」
他回忆著阵亡的许多部下并如此说道。米尔特古上校也能理解这句话包含的沉重意义,两人一起举杯向丧命于大阿拉法特拉山上的众多将士们奉上一杯酒。
「这次或许要请您接受非常麻烦的请求……」
萨扎路夫原本想先致歉作为开场,米尔特古上校却亲切地举手制止他。
「这件事晚点再说,现在先吃饭吧,萨扎路夫少校。」
「呃……可是……」
「小犬能平安回来,我内人真的非常高兴,而我也是一样。所以其他种种先姑且不论,至少现在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纯粹的感谢。这样真的不行吗?」
听到对方这么说,连萨扎路夫也无法摇头拒绝。两人换个心情重新乾杯,这时米尔特古上校突然换上僵硬表情。
「……不过,只有这件事我想尽早先问清楚,少校。」
「是,请问是什么事呢?」
这郑重的气氛让萨扎路夫也端正坐姿。上校把脸贴近,在他耳边悄声说道:
「实际上,我家这个儿子……和那三人之中的哪个人最要好呢?」
上校偷看著雅特丽和哈洛以及夏米优殿下的脸孔,开口如此发问。这瞬间涌上一股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笑意,萨扎路夫只能拚命忍住。
他一边藉由腹部使力以抑制发笑冲动,同时觉得眼前的长官实在令人莞尔──这个人果然也是个父亲呢……他心想。
吃完晚餐后,众人先休息了约一小时,才在会客室开始正式的对谈。
「……以管理军事物资之生产为名目,雇用席纳克族的难民成为佃农吗?原来如此……」
听完萨扎路夫说明原委后,上校双手环胸,露出思索表情。
「我认为这是不坏的提案……但你们真是自己扛起了麻烦事。宣称这不是你们的贵任并抛开问题的做法应该简单多了吧?」
萨扎路夫露出苦笑,坐在他右斜前方椅子里的伊库塔则静静地摇了摇头。
「在北域南方的难民营里,席纳克族的人们正因为不安的将来而发著抖度日,唯一的希望是族长娜娜克‧鞑尔和我们订下的承诺。要是在这里拋弃他们,就和萨费达中将至今为止在北域做过的行为没什么两样。」
伊库塔望著自己为了那分承诺而亲手切断的小指根部──那虽然已经愈合却仍旧隐隐作痛的部分,心情也不由自主地绷紧。
在一段时间不算短的沉默过后,夏米优殿下看准适当时机开口说道:
「关于编组新的团级部队时会遭遇的政治性障碍,还有在新土地上应该会发生的各式纠纷,我可以承诺会基于自身立场尽可能谋求平稳解决。很抱歉必须要求你离开长年居住的土地……但你能接受这个提案吗?米尔特古上校。」
「…………」
「虽然有点难以启口,不过实在没有其他能取代你的人才。要找到在经营团级部队方面具备确实的成绩,而且是能期待对方在面对包括席纳克族这种异己分子的集团时,可以不感困扰地掌控缰绳的将校──光是这样就已经是奢侈的要求,这次偏偏还必须满足另一个棘手的条件。」
公主说到这里,抬起眼环视在场的众人。
「在多次的活跃后,『骑士团』在政治面上成为过度重要的存在。虽然这是在个人等级方面也能够用来形容所有人的状况……然而其中必须特别注意的部分,是伊格塞姆的亲族和雷米翁的亲族隶属于同一集团的事实。」
托尔威移动视线,悄悄观察坐在对面客人用座位上的炎发少女。另一方面,他也分心去想到自己身上那个在不久之前才增加了一颗星的阶级章。
「纵使有一半要算是偶然的结果,不过这个现状也成了帝国军内部平衡的象徵,也就是显示出伊格塞姆派与雷米翁派间均衡的指标。不久之前托尔威被通知晋升为中尉的事情,应该也是考虑到这状况的处置吧。」
隶属于同一集圑,也拥有同样阶级的同僚。身为当事者的两人,当然也已经理解这是军方全体乐见的理想构图……就算他们心中各有复杂的感慨。
「这样一来,下一个出现的问题,就是要由哪个人来管理这个集团。无论是交给伊格塞姆派与雷米翁派任何一边的军人,都会导致势力失衡因此不符期望。『骑士团』的长官,必须是立场中立且坚定不移的人。」
除了他本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米尔特古上校身上。没错,这是第二个理由。
「除了你以外别无其他人选,米尔特古上校。靠著罕有的平衡感,没有被任何一方势力并吞,从乱世到现在都以不变之姿生存至今的旧军阀名家泰德基利奇的刚毅气质……这种中立性甚至获得了元帅和上将的信赖。只有你能在不使周围产生无谓不安的状况下担任骑士团的上级。」
对于这个评价,米尔特古上校也没有提出不必要的谦逊。公主的见解没有错,就像是伊格塞姆以白刃的技术为傲,雷米翁以枪击的手腕自豪那般,泰德基利奇正是把自身的中立性引以自负。
「当然,不只『骑士团』的五人,还有和他们有深厚交情的我本身,以及成为北域动乱之英雄的萨扎路夫少校该如何对待的问题,毫无疑问也是让高官们烦恼的要素。正因为如此,才会希望你可以一口气扛起所有责任。」
「…………」
「我很清楚这是厚脸皮的要求,也对自己只能拜托他人的无力现状感到很羞愧……然而,能请你务必考虑看看吗?可以不必为了我等,但是请为了那些现在仍继续在帐篷里过著严苛生活,许许多多的席纳克族难民著想……」
公主从椅子上起身并打算低头请托,这时伊库塔却突然站了起来,用双手夹住少女那没有防备的后脑。这乱来的举动让米尔特古上校瞪大双眼。
「呃……!索……索罗克……你做什么……!」
「我知道你是想要表达诚意,但不可以随便对别人低头啊,公主。在这次的情况中,让公主不得不低头的事实反而会把米尔特古上校逼进绝路里。」
理解伊库塔的言外之意后,公主也红著脸重新坐好。由于两人间的互动完全超乎想像,让米尔特古上校一时哑口无言。
在对话暂时中断的这个时机,汉娜用单手拿著装满葡萄汁的大瓶来到现场。
「有什么关系呢,你就接受吧,老公。」
她一边四处把已经空了的杯了再度装满,同时也开口发表意见。
「或者该说,你没有理由拒绝吧?因为当我们在自家安稳度日的期间,这些孩子却在前线赌命奋战吧?」
米尔特古上校重重点头,另一方面,夏米优殿下却觉得坐立难安。因为只有她并不符合「在前线赌命奋战」这句称赞。
「虽然结果发生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带回来的问题,但这点小事如果我们没有出面处理,你倒说说该怎么办?快下决心吧。席纳克族的难民是不是有四千人?才这点人我可以全都一起照顾。」
汉娜宣称四千名异民族是「才这点人」的豪迈气魄让米尔特古上校露出苦笑。慎重思考的丈夫,推著他往前的妻子──说不定这就是这对夫妻的相处方式。
「……事情大概正如内人所说吧,实际上我本人也很想爽快接下这个任务。」
上校一口气喝乾刚倒好的果汁,转身重新面对公主。
「……然而,由于我身负单独管理本州武力的责任,没有立场可以轻率回答。现在还请……再多给我一点考虑的时间。」
时刻已到深夜,总之谈话决定暂时休息。公主等人被带往各自的房间,在战场上根本无法奢求的温暖清洁床铺上度过一夜。
然而,数小时后。有个人在天还没完全亮之前就从梦中清醒,静静地爬下床。
「呼……现在差不多是凌晨三点吗?再怎样应该也还没有任何人已经醒了吧……」
「怎么了,马修?现在起床还太早。」
在昏暗的房间中,从上一世代就拿来使用的古老木制床铺和柜子占据了地板面积的一半。待在床铺旁篮子里休息的风精灵图因为注意到主人的动静而爬了起来。体型微胖的少年也把视线转到搭档身上。
「必须早一点才行啊,要不然会遭到阻碍。好了,趁现在出门吧。」
已经起床的马修迅速换好衣服,和图一起离开自己房间,以尽量不发出声音的动作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途中他还绕去厨房拿了两餐的食物塞进包包里,接著直接从后门离开家中。
他首先前往位于宅邸用地内的马厩。由于将近二十匹的马注意到有人接近而接连清醒,马修赶紧出声安抚它们。不久之后他发现目标的那匹马,挂著微笑逐渐靠近。
「好久不见了,纳伦。没有忘记我吧?」
马修伸出手后,那匹茶色的马也把头靠了过来,像是在回答刚才的问题。他享受了一阵和爱马重逢的喜悦,接著把马鞍放到马背上并让马咬好马衔,带著爱马离开马厩。
「好,走吧──!」
正当马修下定决心并把脚踏上马铠时,他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你打算上哪去?吾友。」
「……咦?」
背后傅来熟悉的声音。马修扭曲著脸转过身子,不出所料,眼前出现一个满脸笑容的黑发少年,还有另一个看来有点困惑的青年站在他身旁。
「你……你们两个……为什么……」
「先提问的人是我耶。伤脑筋啊,马修,你打算丢下我们一个人上哪去啊?而且你不但特地动用到马匹,好像还周到地在包包里放了便当吧?」
「抱歉,小马……我也是被阿伊叫醒……」
伊库塔开口逼问,旁边的托尔威则带著苦笑叹了口气。微胖的少年露出痛恨表情狠狠搔了搔脑袋。
「……我有点事要办。毕竟很久没回老家,我本身也有很多安排。」
「所以才要骑马远行吗?好~我们也陪你一起去吧。哎呀别客气,反正我们很闲嘛。」
「这种时候你应该要懂得进退吧……啊~可恶,明明我还为了避免变成这样而特地早起。」
马修虽然一脸苦闷地抱怨,但这次却很快放弃。他先重重叹了口气,才伸出食指指向马厩。
「……如果你们无论如何都要跟来,就快点去骑马。我要以相当快的速度移动,要是跟不上我可会丢下你们。」
「虽然我完全没有自信,不过会试著努力。好啦,最聪明又好驾驭的马是哪一匹?」
「我家是没有那种极端难搞的马啦……不过最好避开右边数来第二匹和第七匹,还有左边数来的第五匹,它们的性子都有点激烈。还有最里面那两匹也别选,那是我老爸跟老妈的马。至于马鞍和缰绳是在那边──」
马修一边跨上爱马,同时对走入马厩的两人提出建议。在讲出乘马用具的收纳位置前,他突然想到只要直接策马冲出就可以拋下两人──然而很不可思议的是,即使察觉到这点,他却提不起兴趣实行。
「……马鞍和缰绳放在入口旁边的柜子里。别拿下面的旧东西,因为里面的木屑会刺伤屁股。」
三个人驾马在早晨的澄净空气中并排往前奔跑,翠绿的田园风景沿著视野左右两端流逝而去。他们一边把身子交给舒畅的疾驰感,同时也在马上开始对话。
「……我是要去向各处的当地居民打招呼啦。农家都很早起,如果还想绕去远方,即使从这时间开始动身也不会太早。所以啦,就算你们跟著来,我想也不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
「既然要办无聊事,更不需要一个人去做啊。你不需要顾虑我们,马修。」
伊库塔边以比一般水准还要差一点的技巧控制马匹,同时这样的回应。隔著中间的马修,左侧的托尔威也轻轻一笑。
「……我倒是觉得很有趣喔,小马。因为你想想看,这是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在和任务或训练无关的情况下骑马远行。可以骑著马,和朋友一起在未知的土地上奔驰──光是这样,就已经让人感到兴奋期待。」
「只有我是回到故乡,这样很不公平吧……既然你这么认为,那下次换托尔威你带我们去你的老家吧。」
「我家那边吗……当然没有问题,不过我觉得自己家并不是像小马你家那样能够放松的地方。啊,不过,我母亲的料理好吃到不比汉娜阿姨逊色喔。」
「──哦~我突然觉得很有兴趣,我看早点找个机会让你把母亲介绍给我吧,小白脸。哎呀~看来我居然粗心疏忽了一件重要事项。就是那惹人嫌的端正长相只要追本溯源,很可能会是个美貌的女性!」
「所以说我不是叫你别老是看上朋友的母亲吗!喂,托尔威,千万别把这家伙带去你家,傅言中在米特卡利夫家发生过的悲剧将会在你家再度上演!」
当一行人吵吵闹闹时,载著他们的马匹持续踏著大地前进。不久之后从东方地平线露脸的朝阳赶走暗夜的残余势力,将光芒带给大地。
「哇……」
托尔威口中发出感动的叹息。一望无际的广大田地,还有因为朝露反射光芒而灿烂耀眼的稻穗都化为让人忍不住睁大眼睛的美丽光景向外展开。
就连发表感想似乎都很不解风情,让他们每一个人都自动自发地闭上嘴巴。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内,到非常短暂的朝霞时间结束为止,三人都只是默默地让马匹持续往前奔跑。
「──哎呀,你不是泰德基利奇家的少爷吗!好久不儿了!」
「我有听说过你的表现!没想到那个流鼻涕的小鬼居然会成为骑士大人凯旋归来啊!」
每到一处民家和田地,马修都和认识的当地居民们亲密地相互招呼交谈。他这种无论到哪里都受到人们以笑容迎接的模样,也显示出泰德基利奇家在这个艾伯德鲁克州里的立场。
「啊!是马修哥哥!那个那个,中央的土产呢?」
「我没准备那种东西。不过才一阵子没见,你倒是长大了嘛,凯纳。」
「不不,就算只有身体长大,心态也还是个小孩子。从早到晚都只会到处玩,根本很少来田里帮忙。」
虽然父亲面露苦笑,但是把手放到冲向自己的孩子头上后,马修脸上却难掩讶异神色。伊库塔和托尔威在隔著一小段距离的位置停下马,旁观著这样的光景。
「小马真的很受欢迎呢,我和自家附近的居民们并没有那么亲近。」
「嗯,若要比较在自家地区的受欢迎程度,输了也是正常吧。因为泰德基利奇家从军阀时代就开始治理这里。」
对于伊库塔的分析,托尔威也不感诧异地点头附和──由于包括雷米翁家在内的「忠义御三家」在乱世结束的同时就把当时拥有的领地奉还给皇帝,因此和土地的缘分在当时曾经一度断绝。即使另外获得能组织国军的立场作为代价,但是对于过去领地的支配权限已经在这时失去大半。
至于其他的旧军阀名家基本上也是相同状况,只有泰德基利奇家稍微不同。他们以当地居民的支持特别深厚为理由,获准就这样继续居住在祖先代代传下的土地上。当然驻屯于此的士兵数量被大幅削减,立场上也顶多只是基于军方命令前来此地赴任的军人……然而事实上,在这数百年以来,艾伯德鲁克州驻屯部队最高指挥官一定是由泰德基利奇的亲族担任。
「如果要说他们只是守住了世袭的既得权益,或许也真的只是如此。不过泰德基利奇家了不起的地方,是他们很快就抛开原本身为支配者的旧态度,配合时代潮流的变化逐渐调整自己的存在方式……即使在中央派来的文官们掌握政治实权后,他们也完全没有做出类似意图争夺势力的行径。而是以拥有丰富地方自治经验的前辈身分退居一旁,并藉由对烦恼该如何执政的文官们多次伸出援手的行为,来持续彰显出自身的存在感。」
看在伊库塔的眼中,这种柔软而且遵行现实主义的态度获得了他的好感。然而若要问他是否对此全面肯定?倒也不是如此。因为姑且不论他个人的好恶,在其他地方也有问题。
「……或许以政治上的顾问来说,泰德基利奇家实在过于优秀。无论什么事情他们都受到过度的依赖,甚至到了导致真正身为执政者的文官们忘记了自身职责。虽然不只泰德基利奇家,有许多前往帝国内各州赴任的高级军官都符合这种状况……不过如果既是如此,以结果来说,或许艾伯德鲁克州的经营方式在过去就已经占卜出帝国的前途了。」
从途中开始,这段话几乎成了独白。注意到旁边的托尔威诧异地睁大双眼,伊库塔也猛然回神。少年甩甩头赶走思绪,这时打完招呼的马修刚好回来。
「这边也结束了。看太阳已经爬得挺高,到下一个地方后就吃饭吧。」
「这提议好!是说马修,你的包包里有准备我们的餐点吗?」
「想也知道没有,因为我原本打算一个人行动啊。」
听到这回应的瞬间,伊库塔很快换上悲伤的表情,甚至直接无力地整个人倒到马脖子上。微胖的少年虽然对这模样感到不以为然,但还是伸出援手。
「……算了,如果是等会要去拜访的人们,应该会提供你们午餐吧。因为我也是从以前就很受照顾。」
「接下来要去哪里呢,小马?还是农家吗?」
马修摇了摇头,然后指著北方开口:
「往那边去有毛织物的工厂。那里是因为各种原因而无法保住田地或牧场的女性们……例如寡妇们聚集在一起工作的地方。现在正好是午饭时间,只要过去一定……」
「冲吧我的爱马!全力以赴!」
伊库塔没等马修讲完就开始往前狂奔。年长的女性和食物,这两个要素让他瞬间复活。
「啊……阿伊……?」「喂……你就算先走也不知道正确地点在哪吧!」
看著远去的背影逐渐变小,马修和托尔威也慌慌张张地策马追了上去。
他们往北跑了约十分钟后,目的地的场所随即映入眼中。那是组合削平木头搭建而成的低矮朴素建筑物。然而,随著一行人逐渐接近,马修的眉头也愈是深锁。
「……?小马,我怎么觉得这里似乎没人?」
托尔威也提出不对劲之处。正如他的指摘,这栋建筑物显得很安静。若说有许多人在里面工作,却没有任何对话的声音或工作的声响传到外面。
「嗯,的确奇怪。应该不会休息才对……」
马修不解地歪著脑袋,但还是绕过建筑物来到正面入口。他翻身下马并推开大门,于是出现在眼前的是──别说是忙著纺织的人们,甚至连机具都不存在的空空荡荡光景。
「……这是……怎么回事……」
踏入室内的马修茫然呆站,跟在他后面进来的伊库塔则环视周遭。
「根据地板上累积的灰尘厚度,这建筑物无人管理的状况并不是在这一两天才发生的事情。话虽如此也不是好几年前的事,我想大概是两到三个月吧?」
「就算你这样说……但原本有相当多人在这里工作啊。」
微胖的少年无法相信眼前的状况,在室内四处走动了好一阵子,然而这里已经什么都不剩。唯一能明白的情报,只有此处已成为工厂遗迹的事实。
不得已只好离开室内的一行人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突然有一名喘著气跑向此地的女性身影进入众人视线。对方的年龄大概是三十几岁吧?细瘦的体型穿著已经变旧的蓝色连身裙,肩上挂著小小的背包。确认这女性身影的那瞬间,马修的脸孔猛一下亮了起来。
「……大姊!你不是米妮耶大姊吗!」
「呼……呼……啊,果然是马修。幸好有赶上,因为我看到你们骑著马过来……」
「好久不见了。那个啊,我刚刚去看过工厂内部了……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在这里工作吗?究竟是为什么……」
极为困惑的马修连续提出好几个问题。被称作米妮耶的女性先花了一点时间调整呼吸,才开始一个个回答他的问题。
「……虽然很遗憾,但工厂已经关闭了。这是两个月之前发生的事情,原因是人手不足。」
「人手不足……?怎么会,我在的时候明明还有那么多人,一整个很热闹啊!」
「在这三年间,同事们都一个接一个辞职。这也没办法,因为即使在这里工作也无法糊口……也有很多人什么都没说就直接消失。撑到最后的人只有我跟老资格的几位婆婆而已,但是大家现在也都各分东西了。」
「是因为工钱大幅调降吗?当然我也知道原本就不是很多,但居然连糊口都没办法……」
米妮耶从正面凝视著马修悲痛的表情。
「……看这反应,马修你还没听说吧?好,我把一切都告诉你。让我们无法靠工作糊口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工钱调降──」
乾燥的嘴唇讲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马修等三人以僵硬的表情侧耳倾听详细的内容。
「──沉重的人头税?」
公主以严峻的表情开口。马修等人在将近傍晚的时候结束四处拜访的行程回到宅邸,并把所有同伴聚集到被安排为众人寝室的其中一间房内,准备召开一场会议。至于议题,当然是从米妮耶那边听来的纺织工厂停业相关内容。
「这种显得日子很难过的消息还来得真突然。意思是这个州的居民被课了甚至连想吃饱都会有问题的重税吗?」
坐在床边的萨扎路夫沉吟著。由于这里是两人用的房间,即使经从其他房间搬了张椅子过来,但总共也只有三张的椅子全被让给了女性们,男性成员则各自在两张并排的床铺上找了地方坐下。
「我想正确来说,这应该是仅限于女性的状况。基本上所谓的『人头税』和经济能力或纳税能力并没有关系,而是针对受到法律支配的所有对象徵收的税金。而这次,我们听说是在艾伯德鲁克州生活的全部女性都被课了重税。」
托尔威简洁地总结要点,旁边的伊库塔边往床上倒,同时开口说道:
「简言之,这是以女性为目标的加税。而且催收似乎异常严苛,甚至把原本就简朴度日的人们压迫到已经活不下去的程度。」
「那……那种情况很奇怪啊!虽然我对经济并不清楚,但所谓的税金应该是为了营造出让人们更容易生活的社会才必须收取的东西吧?要是因为催缴税金而让人们饿肚子,根本是本末倒置嘛!」
哈洛皱著眉提出异议,马修一边对她的义愤反应感到共鸣,同时双手抱胸露出思考的表情。
「……刚才,我有去找我老爸问过情况。他当然知道居民被课了沉重的人头税,也确实掌握了那间工厂关闭的事情……或者该说,我老爸似乎就是因为这个重税相关的问题,所以才会犹豫著不愿意在这时期离开艾伯德鲁克州。」
「……原来如此,谈过之后我有感觉到他身上似乎受到某种束缚,原来是有这种隐情。」
而这种因果的线也绑住了他们本身。公主以总算领会的态度点点头,继续发言:
「──既然知道米尔特古上校的升迁路上有障碍,现在就不该继续坐著等待回答。更不用说这个问题还和执政者有关……看样子人选已经确定。在目前成员中有可能直接干涉行政的人,原本就只有我一个。」
听到夏米优殿下以下定决心的语气如此宣言,其他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她身上。
「艾伯德鲁克州的敕任官──也就是在行政上的首席长官是帝国贵族提杰尼‧哈马特耶子爵。在税金方面无论是要颁布新法还是要撤除旧法,都全部委由这男人做出最后决定。如果要锁定进攻目标,就是要从此处下手吧。」
「这等于是要插手干涉州政治,以殿下的立场能够办到这种事情吗?」
雅特丽语带关切地发问,公主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双臂环胸并开始思考。
「……正常来说很难。敕任官是由皇帝任命的地方政治之主要负责人,虽然其权限和过去的领主相比已经受到相当多的限制,然而特别是关于徵税的方法,可以说是全权委任给他们。能够公开对敕任官下令的人只有皇帝,即使我凭著皇族的权威试图干涉,大概也只会遭到嘲笑退回吧。除非能有什么分量足够的交涉材料才能另当别论。」
「意思是使出强硬手段也没有用吗……」
「这也没办法。纵然是恶法,也是按照应有步骤颁发的法律。如果是那种会因为权贵人士开口就被整个推翻的制度,反而会导致政局陷入混乱吧。」
夏米优殿下先以法律的秩序作为前提,才开始评估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
「一切都必须根据实际情况──现在我只能这样说。虽然目前光根据听到的情报,我并不认为那是正常的措施,不过如果是根据本州现况施行的妥当政策,也不能因为旁人的横加干涉而将其推翻……只要详细调查艾伯德鲁克州的现状,应该就可以看清决定针对女性课以沉重人头税的敕任官有何意图,以及是否有交涉的余地。首先只能先做到这种程度。」
对于这个方针,在场所有人都点头回应。由于是自己的领域发生问题,公主似乎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干劲。伊库塔从正面望著她的脸孔,一本正经地开口说道:
「……正如公主刚才所说,在这些成员中,有立场能和敕任官直接交涉的人只有你一个。虽说我们也会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提供协助,然而关键的部分还是要委交给你负责。」
「……嗯!」
「既然已经明白这点,那么也好。这案件的主角是你,还请尽情努力──记得要尽量让我可以躲在旁边偷懒。」
伊库塔这样煽动完公主后,再度仰躺回床上。即使表面上露出对他这种态度很不以为然的反应,但公主却不由自主地感受到自己内心扬起一阵兴奋──毕竟对她来说,这名少年是第一次把某件事情托付给自己。
「首先我想去看看现场。如果这种起源于加税的问题有在哪个地方表现得最为显著,能不能把地点告诉我呢?」
隔天早上。在众人和之前一样围著餐桌吃饭的情况下,昨晚把进入梦乡前的漫长时间都花在思考上的公主略为探出身子,提起这个话题。讲到她的旺盛热忱,甚至让人能一目了然。
「……啊……噢……呃,这个嘛……」
然而,不知为何身为关键的米尔特古上校却吞吞吐吐。焦急的殿下打算继续追问,这时伊库塔却开口说话,就像是有意盖住她的声音。
「哎呀~连早餐也很棒呢!尤其是这个用米煮成的稀饭味道温和,真让人开心。先用牛奶熬煮成甜粥后再加入葡萄乾,这种做法在其他地方都没有看过。」
「噢,那是这一带的地区料理。因为营养丰富又容易消化,就算是没有食欲的时候也能够顺利吃下。在小犬的离乳时期,我们也是让他吃这个。」
话题很快就被转开,公主提出的要求在餐桌上雾散云消。
「根本没有必要连那种事情也提起……喂,伊库塔,你也别再继续奉承,乖乖安静吃饭吧。要不然我老妈会没完没了地叫你再来一盘喔。」
马修边叹气边说。正好这时汉娜也从厨房过来,在快要清空的儿子盘中追加了三根相当有分量的香肠。
「肉跟稀饭以及水果都还有!大家要尽量吃!」
「啊……不……我已经……」
肚子几乎已经满了的公主打算推辞,但委婉的示意却没能让对方理解。她的盘子里被咚咚咚地追加了烤得焦香的香肠和加热过的蔬菜。
「公主殿下现在正是成长期,要是没有确实摄取营养可无法长大喔!」
汉娜边这样说,同时绕过餐桌,接二连三地为众人加菜。虽然这分量让她感到惊慌失措,但认为把送上桌的食物全部吃完才合乎礼仪的夏米优殿下也只能下定决心,重新拿好汤匙。
「呜呜……好痛苦……」
不出所料,吃完饭后有好几个人因为吃太饱而呈现无法动弹的状况。夏米优殿下和托尔威以及萨扎路夫躺在会客室的长椅上,由雅特丽和哈洛分别负责照顾公主与另外两人。
「您还好吗,殿下?要是真的很不舒服,可以让哈洛帮您准备胃药。」
「不……不必,没有那么严重……但我实在无法接受……你和哈洛吃下的食物也不比我少吧?身材娇小的我也就算了,明明还有两个成年男性也是那种样子,为什么你们却能够如此安然自在?」
面对以疑问眼神看向自己的公主,雅特丽一脸若无其事地「嗯哼」咳了一下,哈洛则是发出了「啊哈哈」的暧昧笑声。换句话说这就是答案。
「雅特丽和哈洛都是大胃王呢。哎呀~这样很好。」
伊库塔显然是存心讲出这种没神经的发言。至于他本身,也从先前开始就一直把装在篮子里的某种食物塞进嘴里。那是把煮过的米拿去油炸后再洒上砂糖的点心,原本是要作为茶点,但伊库塔却去拜托汉娜分一些给他。
「只有你没资格说我们。你已经不只是大胃王,而是口不择食吧?」
「如果你是在说吃虫的事情,那只是所谓的饮食文化差异。」
少年大言不惭地回应。夏米优殿下保持借用雅特丽膝盖为枕躺下的姿势,开口介入对话。
「索罗克……吃饭时,你为什么打断我的问题?」
「我那样可是在打圆场耶。因为上校也很困扰,要是放著不管,气氛应该会变得很尴尬。」
「嗯,我隐约有察觉你的这种意图。但是,我不明白自己的什么行为让上校感到困扰。希望他能告诉我起源于加税的问题在哪个地方表现得最为显著──这样问有哪里不得体?」
看到公主追求答案的真挚眼神,少年也停下拿零食吃的动作转过身子。在这时雅特丽已经预测出事态会如何发展,她叹了口气继续旁观,伊库塔则一脸得意地开始说明:
「只要照顺序思考就能明白──首先,目前在艾伯德鲁克州造成间题的沉重人头税是只针对女性徵收的税金吧?」
「嗯。」
「然而原则上,所谓徵税在管理时是以家庭为单位。虽然我想公主应该也很清楚这点,但你知道是基于什么理由吗?」
「单纯只是因为这样比较有效率吧?例如在有双亲与两名成年子女的四人家庭中,不一定每个人都能赚取足够的收入。因此以身为一家支柱的父亲收入为中心,视情况拿用其他家人的收入来补贴的形式应该占多数吧?那么身为收税的这一方也该以家庭为单位进行回收──也就是选择以父亲的收入作为主要目标的方式会比较省事,也能减少错漏的可能性。」
「正是如此。那么,如果是刚才的情况,『专门针对女性的加税』所造成的负担,到头来还是会由夫妻共同扛起。意思是实际上和单纯的加税并没有什么不同。」
「也对……至少那样并不能算是受到『专门针对女性的加税』明显影响的情况。」
看这种理解速度完全不慢的反应,只能说真不愧是夏米优殿下,表现果然优秀。然而,也有些念头却会受阻于头脑好坏以外的原因。伊库塔慢慢换上不怀好意的表情继续说著:
「对于那种身处的家庭拥有确实收入来源的女性来说,这次的加税并不致命。那么反过来说,加税对于什么样的人会成为严重问题?」
「第一个会想到的答案,就是独身的女性吧。和相同境遇的男性相比,独身女性不但选择职业的范围会受到限制,而且无论如何,收入都有较低的倾向。加税的负担也必须由自身扛起。」
「这次又是正确解答。所以换句话说,如果『专门针对女性的加税』会在哪个地方呈现出特别明显的影响,意思是那个地方就是聚集了独身女性的场所。我们昨天去拜访的纺织工厂符合这个条件,我也可以联想到好几个没有家庭的女性会聚集的职场──不过在这些答案中,应该有一个规模特别突出的场所吧?」
在这个时候,除了公主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得出答案。伊库塔虽然察觉这种气氛,却故意装作不知道,继续开出针对性的条件。
「如果米尔特古上校知道那个场所,那么恐怕是一个和军方也关系深厚的地方吧。同时,还是在餐桌上面对公主时会难以启口的那类──」
「是妓院,殿下。」
雅特丽打断开始得意忘形的伊库塔,先讲出了答案。少年整个人都结冻般僵住。
「聚集了独身女性,而且和有许多独身男性的军队关系深厚,而且还会让人不愿意在吃早餐时拿来当作话题的场所。合乎这些条件的地方只有那里。」
这次公主也很快就理解,依然把头枕在雅特丽膝上的她迅速面红耳赤。同时伊库塔也颓丧地屈膝跪在地上。
「过分……真过分……雅特丽你太狠了……本来我预定接下来要吊胃口再吊胃口,直到公主发现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早就明白答案后才总算要开始解答……」
「既然你的企图从最初一开始时就如此明显,我当然不可能把这种不轨念头丢著不管──殿下,请您千万不要介意。刚刚那是没有联想到也不要紧的答案。」
虽然雅特丽的机智让伤害降低,但公主仍旧受到不小的冲击。看到她就这样陷入沉默,炎发少女握起公主的手表示安慰,同时对犯人送出冰冷的眼神。
「……除了没有意义的刁难行动,你应该有在思考稍微具备建设性的事情吧?」
「嗯……关于这部分,因为公主的意愿是要前往现场视察,所以就照著这方针来做吧。」
伊库塔从失望情绪中恢复并站起身子,把手抵到下巴上,看了同伴们一圈。
「因为马修是当地人士,再怎么说都得跳过……只能用消去法来决定成员。首先是小白脸,还有萨扎路夫少校……两位和我一起去调查吧。」
「啊……好──」「不,等等!别急著答应,托尔威中尉!」
托尔威反射性地想要给予正面回应,但他的长官却举起一只手阻止。
「……我说,伊库塔中尉。虽然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但根据刚才的对话,你嘴里的调查感觉是要去……」
「如果有哪个人问我,女性最容易透露口风的地方是哪里──」
伊库塔没让少校把话问完,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明。
「我能够立刻回答……就是在床上。」
「……咦?」
和公主差不多清纯的托尔威终于察觉对方没有明说的结论。伊库塔咧嘴露出贼笑接近这样的托尔威,伸出双手用力抓紧他颤抖的肩膀。
「我说啊,小白脸。我可听到了喔,你刚刚有说过『好』吧?」
「等……等一下!你先等一下,阿伊……!」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能够活用你那张脸的机会终于到来了,不是吗?毕竟讲到妓院,基本上就是得进行潜入调查啊。也没什么,你只要在耳边稍微轻声讲点甜言蜜语就好了,那样一来无论你问什么,对方肯定都会一股脑托出。哼哼哼……唉~真是让人羡慕,让人嫉妒……实在可恨啊啊啊啊混帐……!」
「你……你冷静点!伊库塔中尉!至少该决定你到底是要笑要哭还是要生气!」
看到伊库塔露出骇人表情抓著托尔威的肩膀用力晃动,萨扎路夫慌慌张张地想把他拉开。即使如此少年依然顽固地纠缠对方,这时公主丢出的垃圾桶直接命中他的后脑。
「你……你的想法到底有多下流……!谁会允许你们进行潜入搜查!」
少年一边拍掉盖在头上的垃圾,同时露出大胆的笑容。
「哼哼……按照命令行动的人是二流,不需要下令就行动的人才是一流。阻止我也没用,公主。我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必须付出何种牺牲,都要毅然执行这个作战!」
「这……这家伙真的有病……!明明嘴上讲著些蠢话,眼神却极为认真……!」
「目的跟手段根本已经本末倒置了……!」
并肩站在一旁的马修和哈洛都已经看傻了。身处由于伊库塔这种彻底耍赖的态度而整个陷入混沌的现场,公主殿下仍倔强地插口反对。
「不行不行!我不允许!坚决不允许!不管你还想说什么,都绝对禁止!」
「这样太蛮横了!明明潜入搜查这行为本身的有效性根本毋庸置疑,公主你有什么正当理由能限制我们的行动吗?不,没有!不可能有!」
「这……这是那个……基本上,托尔威根本不愿意吧!萨扎路夫少校似乎也不太积极,在人选当中明明只有你一个人有意愿!」
「……喔?的确,这家伙看起来似乎是真的不愿意……」
伊库塔把视线从眼前的托尔威身上移开,转往背后,横著眼望向站在后面的长官。
「……萨扎路夫少校。请问一下,你讨厌妓院吗?」
「……咦?啊……不……那个……」
「好!回答时吞吞吐吐就表示答案是否定!正如各位所见,实际上少校也有意愿前往!」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夏米优殿下以相同的冰点下视线望向眼前的两名男性。她无视萨扎路夫悲痛的辩解,全力动著脑袋,只为了要重挫伊库塔的企图。
「……有替代方案,如果有替代方案的话你就没意见吧!」
「哦?在必须前往妓院收集情报时,公主你能找出有效性在潜入搜查之上的替代方案?有趣,就让我洗耳恭听吧。」
即使伊库塔如此提问,但公主殿下却还没有具体想法。她拚命地再度检讨起自己手上可用的筹码。
「……有资金,如果支付金钱作为报酬,就能够轻松从娼妓那里得到情报……」
「很遗憾,出局。以这次的情况来说,在现场四处撒钱的行为别说是让情报收集更有效率,反而会引来更多的假消息。」
伊库塔不屑地笑著。公主虽然因为他的态度而不甘咬牙,但还是继续思考。既然无法用钱买到情报,那么只要追求金钱以外的代价即可。
「……不要撒钱而是动之以情就可以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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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为了达到目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在床上的枕边细语。」
「还……还有其他办法!人类的感情并不是仅限于男女之情!」
公主这样说完,以强烈的眼神瞪向伊库塔。在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固执至此的情况下,少女还没仔细斟酌,就把刚想到的点子说了出口。一时不察,就已经脱口而出。
*
马库提卡位于来自东西南北的干线道路之会合地点,以「艾伯德鲁克州中最繁盛的城镇」而闻名。
即使在热闹程度上远不及帝都邦哈塔尔,不过仍然有以运送古那米的行商为首的大量人口涌入此地;而且最重要的是,以这个城镇的规模来说治安算是很好。这不只是人口密度的问题,也是由于艾伯德鲁克州特有的丰饶土地减少了因为填不饱肚子而涉入犯罪的人们。
话虽如此,这种秩序也绝不是在人们聚集的过程中自然形成的结果。城镇发展的过渡期间,治安维持方面曾经发生过各式各样的问题。其中一个问题就是关于当时已经在城镇中各处四散存在,但相关法律尚未规划完成的妓院。
在民家和商店中夹杂著妓院的状况,屡屡在当时的居民之间引起纠纷,例如因为外遇被抓到而引发的伤害事件等等。然而被视为最严重问题的是,连一般的酒馆和旅社都和妓院结盟做起生意的事态。某些娼妓会前往熟识的酒馆搭讪男性,成功后就在旁边的旅社租用房间──以这种模式,追求相互利益的各业种巧妙地互助合作。甚至还发生过主张在妓院中等待客人指定的娼妓反而在全体中是少数派的情形。
到哪里算是娼妓的领域,哪些是意图赚钱的营业行为呢?要看什么地方才能区分出职业的娼妓和不是那样的女性?男性们已经是一头雾水。在依然没弄清楚的状况下发生关系,当然会产生认知上的分歧。
例如当时曾发生这样的事件。某天早上,有个前往酒馆搭讪到一名女性并和对方共度一夜的男子醒来后,发现身旁已不见女性的踪影,而且钱包还被洗劫一空。知道自己睡著时钱财被偷走的男子气到发狂并寻找女性,却发现那名女性待在昨天两人相遇的同一家酒馆里,而且正在向其他男性逢迎献媚。
「你这臭女人,居然敢骗我还把钱偷走!」面对怒不可遏的男性,女性却以冷淡的语气反驳。「你说什么蠢话?我可有让你好好享受了一晚,拿走相对的报酬也是当然!」──没错,这名女性其实是娼妓。
如此一来,彼此都不肯退让。对于男性来说,他认为「自己并不打算花钱买女人」所以找不到支付代价的正当理由;于女性来说,则认为「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以娼妓的身分对应男子」因此理论上收取代价乃是天经地义。即使「行为前女性是否有告知对方自己身为娼妓」成为争论点,不过既然除了两名当事者以外没有人能知道事实,因此自始至终都只是无谓的各说各话。万一这类纠纷持续恶化,结果就会由背后有暴力撑腰的第三者,也就是靠黑道介入才能解决。
这样的事态一旦持续发生,男性们就不敢随便搭讪女性,娼妓们也必须烦恼男性们因为害怕而不再上门的困境。更糟的是权力增加的黑道们还开始榨取她们的收入。再这样下去哪受得了──产生这种想法的一部分妓院经营者,找上过去主顾之一的艾伯德鲁克州陆军常设部队商量,而对应的指挥官果然是当时的泰德基利奇家当家。
得知业者的烦恼后,泰德基利奇认为既然妓院的数量增加了这么多,就需要管理这方面的系统。还认为首先应该在政府认可和军方庇护之下,把妓院集中到城镇里的某个受限制区域。他规划出具体布局后,向本州的敕任官提出自己的构想。因为觉得这样可以确保新的税收来源,所以官吏也开心地接受了提案。
就这样,以帝国内数一数二规模为傲的特许声色区──马库提卡花街在此诞生。
「好啦好啦!不要发呆了!只要再过一小时,今天的展示时间就要开始!娜缇琪、丝琳嘉,你们两个也给我好好化妆!」
这里是等候指名的娼妓们用来准备的房间,一名矮个子男性以尖锐的声音大喊并走过房间。听到他的激励,正集中精神和镜中身影面对面的娼妓们不起劲地随口叫应。
「好啦好~啦……啊,丝琳嘉,可以帮我拿那边的精油吗?」
「玫瑰?还是要鼠尾草?」
「我要鼠尾草……是说,你不觉得经理好像特别神经质?」
「因为上星期又有两人飞了啊~大概是被上面的人骂了吧?实在很自我中心呢,明明拚命赚钱的是我们啊~」
横著眼看到经理心情愉快地离开准备室后,名唤丝琳嘉的那名脸型较长的娼妓不屑地哼声。另一名年纪较长的娜缇琪一边表示同意,同时以粉饼遮盖眼角的细纹。
「不过啊,不好好努力就活不下去也是事实,因为会被税金整个榨乾。」
「是啊~以前的话只要有三个慷慨的常客就能过活,现在却需要五个客人。」
「也因为这样,要是不多作几笔交易也实在撑不下去。我简直想乾脆在做完该做的事之后,就这样丢著男人自己睡觉,然后去接待下一个客人。」
「啊哈哈!说得真好!」
当化好妆的两人正著手挑选装饰品时,走廊那边突然响起木片门铃的声咅。明明还要一段时间才开始营业,看来有急性子的客人巳经登门来访。
「啊~不好意思,客人。我们还在准备,请差不多一小时以后──」
陪著笑脸的经理出面应对,却因为开门后看到的光景而皱起眉头。门外有两个打扮整洁的年轻男子并排站著,其中一名还是相当英俊的美青年──到此为止是很好,但问题是还跟著另一个走错场合的拖油瓶。
「……啊~客人。我们是那个……基本上是成年人的社交场所嘛,所以带著小孩上门未免有点……」
经理不客气地观察起在两名男子间缩起肩膀,身穿朴素乳白色窄袖上衣的少女。年龄大约是十二、三岁,发量丰沛的金发在后方绑成一束。身上并没有装饰品那类东西,装扮看起来像是出身于不太富裕的一般家庭,不过基本上的五官倒是相当端整。
「……啊,该不会是想来卖这女孩?如果是的话,要绕到后门──」
「不,不是那样。」
黑发男子开口说话。和紧张到一脸僵硬的美青年和少女相比,只有这男子的举止很自然。
「其实是有点理由,那就是……我们正在寻找这女孩的母亲。」
「啥?」
「我只是个陪客啦,不过你听我说。这女孩是马库提卡出身,这两年前往这位小哥的家里帮佣。辛勤工作有了回报,第一次获得了一段长假。所以这女孩请正好有事要前来马库提卡的小哥让她搭个便车,想回来探望一下久违的母亲,可是呢……」
在感到困惑的经理面前,男子叹了口气耸耸肩。
「实在可怜啊!虽然回到过去的家,这女孩的母亲却已经不在那儿了。听说是付不出房租所以被赶出了连建住宅。之后,在追寻她母亲下落的过程中,我们听说她母亲为了求得生计所以落入花街的传言。」
到此经理总算理解状况,这时黑发男子突然把脸靠了过来。
「拜托了,只要短时间就好,能不能让这女孩看看在这里工作的娼妓们?就算她母亲本人不在这里,或许也会有哪个人知道下落,所以只要让我们稍微跟她们聊一下……」
「不,虽然不好意思,但我们这边也正在准备开店,有很多事情要忙……」
「当……当然我并没有打算要求你免费帮忙!」
经理表现出想拒绝的态度后,男子以焦急的模样从怀中拿出钱包。接著他虽然从钱包中掏出三枚银币,却在烦恼一会后收起一枚,之后才把剩下两枚塞进经理手中。
「请你看这份上多担待……!我们不会妨碍到准备工作,也一定会在开店前离开!」
「拜……拜托了!」「多多帮忙!」
美青年和少女也和黑发男子一起恳求经理。居然会为了区区一个帮佣的小女孩去向别人低头,世界上也有人好到这样的主人啊──经理边思考著这种事情,同时把手里的银币收进口袋里。
「……你们三十分钟后就得离开。」
夏米优殿下一边跟在经理后面踏入妓院,同时利用挡在对方和自己中间的托尔威当掩护,和隔壁的少年低声交谈。
「……撒钱不是只能收集到假消息吗?」
「那并不是提供情报的代价,而是造成困扰的补偿。而且我还演了一小段看起来怀里没几个子儿的戏码,所以从那个经理开始,不会再有任何人认为还能从我们手里掏到钱吧。而且要是出现听过刚才的故事就想拿『母亲的情报』来强迫推销的家伙,也只要无视对方即可。」
「或许真是那样……不过经理看起来并不像是有被打动。」
「那当然,因为对他来说这事再怎样都与自己无关……是说公主,你的演技实在不怎么样耶,刚刚该说『拜托您多多帮忙』而不是只说『多多帮忙』吧?请你振作一点,毕竟这本来就是公主你的提案。」
「抱……抱歉,一不小心就……我之后会多注意。」
公主这样说完并重新绷紧情绪,但无论怎么想,她和托尔威都不擅长演戏。话虽如此,伊库塔那正大光明的态度倒是能充分掩护两人的生硬演技。
「这里是娼妓前往展示区前的准备室──喂,是我,我要进去了!」
经理先叮嘱过后才打开房门,只见里面有十名以上的盛装女性正忙著化妆或挑选饰品。虽然来到这里之前已经先穿上基本服装,但也有人为了涂抹香油而把贴身衣物敞开,让托尔威犹豫著不敢踏出第一步。
「这个小姑娘似乎想找落入花街的母亲。你们几个里面要是有本人的话,就快点举手承认;要是没有,就把知道的事情告诉她。」
经理只讲完重点,就立刻离开现场。娼妓们的视线,口气集中到被留下的三人身上,很快有个产生兴趣的女性离开座位靠近他们。
「咦?什么什么?这是怎么回事?说是在找这孩子的妈妈?」
「年纪大概是十二、三岁吧?还算满大的……所以,丝琳嘉,我看应该是你吧?」
「我可没有生下来就丢著不管的小孩……是说优蜜,你快过来让我扁一拳!」
「那个那个,你们不觉得那个比较高的小哥长得很帅吗?这种少见的高水准让人家心里小鹿乱撞呢!」
第一个人起了头后,其他娼妓们也接二连三地表示意见。夏米优殿下和托尔威不消多久就被这独特的气氛压倒,只有伊库塔果然还是一派从容地提起正事。
「日安,各位小姐。很抱歉在各位工作前的贵重时间前来打扰,不过,我们这边也是有著逼不得已的困难──」
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之后才进行的状况说明远比面对经理那时更加富有情感,无论以哪种角度来看都已经是一个「故事」。当伊库塔花了快五分钟把来龙去脉叙述完后,被这个编出来的剧情骗倒的娼妓中甚至还有人眼中含泪。
「呜呜……是吗……夏慕妹妹吃了这么多苦……」
「过来过来,这个糖果给你吃。」
才刚出生父亲就失踪,为了帮助酗酒的母亲,即使从八岁就开始在餐厅的厨房帮忙却也无法因应花费,没过多久就只能前往远方的有钱人家从事住在那里的帮佣工作。在那边也被坏心的前辈佣人欺负,就算身处严苛的境遇,还是持续把一半以上的薪水送给母亲──如此云云。总之透过这个赚人热泪的艰苦故事,伊库塔成功让娼妓们对公主殿下……不,是对贫穷但坚强的少女夏慕投以毫无保留的同情。
「谢……谢谢您……」
夏米优殿下从娼妓手中接过糖果,内心涌上一股罪恶感。她觉得现在以虚伪的过去故事换取同情的自己就像是非常卑贱的生物。
「……我……我有听说对在花街工作的各位来说,最近这阵子的世道很严苛……如果母亲真的落入花街,不知道她是不是能确实以此维生呢……」
公主一边忍耐自我厌恶的感觉,同时按照当初的目的,探听加税政策对在花街讨生活的影响。只见娼妓们纷纷皱起眉头沉吟。
「嗯~……既然夏慕妹妹已经这个年纪,就代表你妈妈再年轻也是三十岁以上吧?这样一来,虽然我并不想这样说,但她要在现在的花街活下去大概很难吧……」
「因为果然还是在年轻时比较会有客人上门。虽然年过二十的同行并不少见,但从三十岁才开始做这行就有点……毕竟别的不说,现在光是高得吓人的税金就会占掉不少收入。」
「话说起来,上个月飞了的同伴里好像有一个快四十岁的人……那个人听说是逃到了隔壁州。」
一名娼妓突然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这内容引起公主的注意。
「『飞了』是指什么意思呢?」
「……那是这业界的术语,意思是因为欠钱而活不下去只能半夜逃走的行为。虽然听起来让人不舒服,但这种情况一点也不稀奇,税金增加后更是特别严重。每个月……不,情况糟的时候,感觉每星期好像都会有哪个人消失……」
「像那样飞了的女性会去哪里呢?」
「虽然每个人都不一样,不过听说果然逃出本州是最基本的选择,而且那样一来讨债的人也无法继续追债。」
「可是,要越过州境移居必须得到官员的许可,若是未经批准的移居行为,在新天地应该会连找份工作也难以随心所欲才是。话虽如此,也很难相信许可证会如此轻易地发行给身处金钱纠纷漩涡中的人……」
由于集中精神思考,夏米优殿下开始以原本的语气说话,娼妓们则目瞪口呆地望著她。公主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露了马脚,不过娼妓们反而似乎相当佩服。
「我完全听不懂在说什么……夏慕妹妹懂一些很难的字眼呢~」
「是……是来到我家后才教她读书写字,但这女孩特别优秀……」
就像是补蚊灯般被娼妓们团团围住的托尔威即使全身冒出冷汗,也努力帮忙掩饰。要是在这里耗太久有可能暴露出更多马脚──考虑到这一点,伊库塔观察并决定出离开的时机。
「哎呀~真是感谢大家提供了许多情报。要是打扰太久会造成各位的困扰,所以我们差不多该告辞了。如果有什么关于她母亲的线索,还请派人前往这个旅社即可。」
伊库塔边把写明住宿地点的便条纸交给一名娼妓,同时对两人使了个眼色。
「咦,你们要走了吗?真抱歉啊,夏慕妹妹,没帮上什么忙。」
「不,没那回……没有那种事情,谢谢各位让我知道很多贵重的情报。」
公主殿下深深低下头道谢,在虚伪的言行中藏进唯一的真心话。即使三人走出房间沿著走廊逐渐远离,娼妓们依然在房门的另一端继续挥手。
之后他们先花了整整三天调查马库提卡花街,三人才终于回到泰德基利奇家。
持续不习惯的演戏行为让夏米优殿下无可避免地露出疲态,但托尔威却比她更精疲力竭。因为他对女性缺乏免疫力,所以这三天似乎很痛苦。
「总之呢,对于娼妓们的现状感觉是大致上都摸清了。」
坐在床上的伊库塔开口报告。和之前相同,所有人都聚集在同一间寝室内开会。
「原来如此……我们这边则是到处去问了常设部队的士兵们,结果不出所料,很多人都对现状发出惨叫,因为相好的娼妓都半夜逃走了。」
「牢骚应该就是透过这途径传到老爸那边吧?我想对于把每个月上一次花街当作心灵绿洲的独身士兵来说,这事情大概让人笑不出来。」
萨扎路夫和马修一左一右地开始思考,和他们一起留下来的女性组两人也插口表示意见。
「基本上我们也有去请教独身女性士兵的想法。虽然有点奇怪,但和男性相比,事态或许反而没有那么严重。因为只要隶属于常设部队,最低限度的食衣住都会受到保障。」
「话虽如此,但没有人对加税表现出好感。毕竟能寄给家里的钱也会变少……」
或许是想到留在故乡的家人吧?哈洛的表情有点忧郁。听完她们的报告后,伊库塔才对夏米优殿下开口:
「状况已经看得相当清楚了,你打算怎么做呢,公主?」
「嗯……加税造成的影响最为明显的案例,果然还是娼妓们的失踪现象吧。」
公主一边沉吟,同时把手搭在下巴上动脑思考。她总有种无法完令抹去的不对劲感。
「不管怎么说,这次成功亲自了解到花街的现状。倘若想要探查更进一步的内情,只能去拜访原因。」
除了伊库塔以外的五人都一起换上严肃表情。公主心想──虽然周围的障碍尚未扫除,现在只是清出一条小路的程度,但至少应该可以刺探一下核心了吧。
「你们要做好准备,我要去见艾伯德鲁克州敕任官,提杰尼‧哈马特耶子爵。」
夏米优殿下故意不事先通知,带著留守的萨扎路夫之外的骑士团五人,以近似奇袭的形式拜访有许多公务员的官署。
「请……请在此稍等一会……!」
窗口的官吏们以惊慌失措的模样互相推托对应的责任,这种陷入混乱的反应也算是理所当然。然而,直到稀客造访的那瞬间为止,先前被众人包围的那张桌上还显示出其他问题。
「……真让人傻眼,居然在勤务时间内正大光明地玩升官图赌博。」
公主殿下望著上面画有格子的四方型棋盘,以及四散于棋盘周围的骰子,忍不住叹了口气……没有预告就来访只是为了让敕任官没有时间做好准备的作战,当初并没有打算顺便突击检查公务员上班的情况。
「算啦,这是一般的状况吧。光以没看到酒这点来说,这里说不定还算好呢。」
伊库塔边打呵欠边回应,夏米优殿下只能因为现实的确无法否定这言论而狠狠咬牙。在面对敕任官之前,她的心情就逐渐不断单方面往下沉。
「──第三公主殿下!哎呀,这真是极为失礼……!」
被带往会客室约五分钟后,艾伯德鲁克州敕任官提杰尼‧哈马特耶子爵在一行人的面前出现。拥有发胖的体型,年过五十的这名高等文官一边因为这么晚才来向公主致意的失礼行径赔罪,同时频频用手帕擦著额头。
「我才该为了突然来访而表示歉意,你想必也很忙吧。」
「不不!要是知道公主殿下要大驾光临,无论有什么事务,在必定会拋开一切尽速赶来!请不要怀疑在下的忠诚!」
看来他已经利用出现前花费的那五分钟,让社交辞令的面具和脸部充分融合。夏米优殿下和满脸堆笑的哈马特耶子爵隔著桌子相对,让以护卫名义跟来的伊库塔等人继续站在自己背后,开始进入正题。
「今天我来的目的,是有几件事想问清楚。」
「是!请您尽量提问。」
「嗯,听说在艾伯德鲁克州,目前正针对女性采取课徵沉重人头税的政策。」
一开始就先出一招。公主观察著哈马特耶子爵的反应,但他的笑容却毫无动摇。
「是的。的确,本州是以这种形式来调整税收。请问有什么不妥吗?」
「我想问问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状况,毕竟我对艾伯德鲁克州的情势并不清楚。」
「是,那么可以认为您前来的目的是行政监察吗?」
「不需要那么严肃,只是我个人有兴趣。」
真是个显而易见的表面藉口,公主殿下自己也这样想。敕任官「唔」了一声。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吗?那么,该从哪里开始说明……」
「加税的理由,还有使用的手段。麻烦你按照这顺序仔细说明。」
「真是感谢您还特地指示。那么在下就从理由开始说明──是因为艾伯德鲁克州的主要作物『古那米』在最近这三年都歉收。」
「既然歉收,正常来说不是应该减轻赋税吗?」
「不,古那米的情况有些不同。艾伯德鲁克州的税捐制度基本上已经指示居民必须以货币徽纳,但仅限于一部分谷类则是推荐以实物缴纳。而古那米在这些谷类中也算是特例,因为换算成货币的基准数值──也就是费率设定得相当高。」
「原来如此,意思是来自农家的主要徵税收入并不是金钱,而是米吗。但因为碰上古那米歉收而改以金钱缴纳,所以结果就是造成税收减少?」
「是的,关于古那米的部分,由于已经确保在徵收后能以高价卖出的途径,因此即使是对我等来说,缴纳实物也会比缴纳金钱更合宜。历来在订定课税额时,都是以这种情况作为前提;然而一旦碰上古那米歉收导致金钱成为纳税主流的状况,再怎么样都会产生必须重新调整金额的必要性。」
也就是必须单纯依靠货币缴纳,来确保原本可以透过高额转卖古那米赚取的金钱,因此才会重新设定并提高税额。这个理由本身的确足以让人信服。
「那么接下来是关于加税的手段……正如殿下您所知,我等采用针对女性加税的形式。然而,只要考虑到徵税行为本身是以家庭作为徵收单位,就可以明白这做法和单纯的加税并没有什么不同。主要是想彰显出『公平感』这种另一面的意义,因为原本就是对男性的课税额较高。」
「那么关于这政策会加重独居女性负担的状况呢?」
「针对没有家庭的独身人士的徵税,从以前起就是让我等相当烦恼的问题……由于随处可见别说工作甚至连住所都不固定的人,因此逃税的案例也非常多。虽说原本就不怎么期待这些人可以成为丰沛的税收来源,但也可以说这是此类过去的不良影响波及到现在吧。」
「不过我也有听说,这政策导致了独身女性们移居到其他州的结果。」
这瞬间,哈马特耶子爵的脸颊略为抽动,而公主并没有看漏。
「衷心感谢您的忠告。关于这一点,或许的确必须做出对应。」
动摇只在表情上一闪而过,敕任官很快就让礼节化为面纱藏住情绪。不过他的话声刚落,公主立刻试著再多加试探。
「我还想询问古那米歉收的详细状况。」
「正如在下先前所述,最近这三年以来收获量大幅减少……」
「因为各州都有送上概略的主要农作物生产报告,所以这件事我也知道。不过,歉收的原因是什么?」
「虽然并不能说这就是唯一原因……不过,似乎是雨量不足所导致的不良后果。」
「的确,看数字是这么回事。可是,关于这点……」
公主边说,边从怀中拿出好几张被对折再对折的纸张,接著一张张打开并放到桌上。可以看到纸上密密麻麻地列著数字。
「这是近来二十年间纪录下来的帝国南域各州的降雨量。在艾伯德鲁克州的部分止如你所言,最近这三年的数字大幅减少。然而,还是有少数奇怪的地方。」
「您指的是……?」
「看看旁边的昆兹伊州的数字吧。昆兹伊州的东方在地理上和艾伯德鲁克州相邻,但此州的降雨量二十年来都没有明显的变化。近邻的其他州也是一样,可以看到雨水减少的地区只有艾伯德鲁克州。」
「因为是自然天候问题,在下认为这种情况也有可能发生。」
「的确,天候变化看起来总是变化莫测。然而,累积纪录后,就可以看出天气的心情好坏其实也有固定的倾向。意思就是──除了最近这三年,艾伯德鲁克州过去的降雨量从来不曾少于昆兹伊州。」
「呃……」
「而且这并不是最近二十年的现象,而是回头调查和现在以相同形式留下天象纪录的过去八十二年后才得出的共通点。你可以看看这张纸,由于数字实在太多,所以省略了艾伯德鲁克州和昆兹伊州以外的地区……」
「请……请等一下,殿下,请您稍等。」
哈马特耶子爵以困惑的表情打断了想要继续说明的公主。
「虽然真的很冒犯,但这些数字的出处是哪里呢?连这个官署都没存放能够回溯到过去八十二年前的纪录……」
「……?我只是参考了帝立中央图书馆资料室里保管的行政文件而已。」
「那么,您是在离开中央前,先前往图书馆抄写下这些数字?」
「不,我是在来到这里以后才写下。」
这对话似乎有点牛头不对马嘴,敕任官的困惑更为加深。然而,夏米优殿下接下来讲出的发言却把这一切情绪全都彻底粉碎。
「我只是从以前在中央时曾经阅览过的纪录里,回想起必要的部分并写出来而已。有提到什么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吗?」
连在公主身后的骑士团众人都感到战栗──南域各州近来二十年间的降雨量,以及回顾过去八十二年间的艾伯德鲁克州、昆兹伊州的降雨量。这个公主宣称,她的脑袋里最少记住了那两项条件下的所有数字。
「哈……哈哈……」
哈马特耶子爵脸上浮现尴尬的笑容,但伊库塔却在公主背后确认到子爵身边的空气产生了明显变化。敕任官在此时停止了轻视眼前少女的行为。
「──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吧。只要我等继续观测,总有一天必定会发生那种在观测史上无法找出同样案例的天象。而艾伯德鲁克州的这三年恐怕凑巧就正是那样的时期。」
摆出更完美扑克脸的子爵以偶发事件为盾牌,击退了所有的追究。一切都起因于善变的天气──只要对方如此宣称,现在的公主并没有能驳倒这藉口的办法。无论累积了多少数值,过去的纪录也仅仅只是过去的纪录。
明白现在是收手时机的夏米优殿下换了个话题,因此接下来自始至终都只有谈论一些平淡无奇的闲聊。即使保持一贯的谦卑态度,但子爵眼中的警戒光芒却未曾消失。
「最可疑的部分,就是被视为加税原因的『古那米歉收』这状况本身。」
众人按照惯例在寝室集合后,公主殿下一开口就这样起头。和刚开始搜查那时相比,她心中的怀疑已经大幅膨胀。
「艾伯德鲁克州在最近三年报告的降雨量显然很奇怪。即使也有可能单纯只是气象异常,但已经有足够的材料让人怀疑纪录遭到窜改。这个雨量不足的报告,很有可能是为了让『古那米歉收』具备说服力而捏造出的东西。」
「如果说得再深入一点,古那米的歉收还成了加税的根据……换言之,公主您推论雨量不足和古那米歉收都不是事实而是谎言──只是为了能以自然形式加重税赋而打下的底子啰?」
听到伊库塔的提问,夏米优殿下重重点头回应。另一方面,马修则歪著脑袋沉吟起来。
「捏造出雨量不足和古那米歉收的状况……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办到吗?即使可以对文件上的数字动手脚,但当地的民众还是能感觉到真正的状况吧?」
「虽然会有这种疑问是很自然的反应,但出人意料的是,其实并不是那样,马修。就算个人可以感觉到今年的雨量是多还是少,但实际上几乎没有人能够掌握广大的艾伯德鲁克州全境的雨量。因为正常来说,人类的感觉仅限于更狭窄的范围。」
「并不一定是那样吧,尤其是所谓的农家,必须耕种比自家大上几十倍几百倍的土地过活。而且作物的生长状况和收获量这些也会反映雨量,如果是拥有广阔土地的大地主,我想他们一定可以亲身感受到一年的雨量到底是多是少。」
毕竟讨论的主题是自己的故乡,因此马修的反论也很有气势。黑发少年一边在内心感到喜悦,同时点了点头。
「这是正确的意见,马修。如果是拥有广大土地的大地主,确实有能力带著自信说明相当广范围内的降雨量──只是,这种大地主的绝对数应该不多吧?」
「那还用说,的确是不多。我想即使看遍整个州也可以数得出来吧。」
「这就代表,即使对于哈马特耶子爵来说,要预先和他们统一口径也不是太麻烦的事情。」
马修先愣住一会,才咂嘴说了句:「原来是这样。」获得同意后,伊库塔继续说道:
「再讲得仔细一点,艾伯德鲁克州内的大地主大部分是稻作农家──换句话说是古那米的重要生产者。只需在事先要求他们对雨量必须口径一致时,顺便以稍微提高一点的价钱来收购稻米,歉收的戏码也能藉此顺利上演。至于买下的那些米……如果是我,会为了将来先藏在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吧。」
「毕竟只要歉收,很明显米的行情将会随之上涨……等商品像这样涨价后,再仔细挑选贩卖对象,就能赚到更多的利益。」
雅特丽也以已经理解的态度连连点头。这时,哈洛突然带著犹豫举起手。
「那个……虽然刚刚的理论能够解释古那米歉收的现状,但应该没有说明到敕任官先生为什么要执行『针对女性的加税』吧……?」
听到这个指摘,公主殿下双手环胸开始思索。
「嗯,的确是那样……这个徵税的形式会导致无法承受负担的独身女性逃出本州,以结果来说,综合的税收将会减少。敕任官不可能是连这点程度的道理都不明白的愚蠢人物,换句话说,哈马特耶子爵有什么即使得吃下税收减少的后果也想要维持现状的理由。」
公主认为,恐怕这个理由正是本次事件的核心。然而,她还无法推测出具体的内容。目前只能从已经了解的部分开始动手,逐步清除障碍。
「──好,接下来就分为两组行动吧。萨扎路夫少校、马修、托尔威,我希望你们三人取得古那米歉收是捏造的证据。若能扣押实物那是最好,马修对本地的了解必定很靠得住吧。」
夏米优殿下先对这三人发出指示,才把视线转往剩下的三人。
「雅特丽、哈洛,还有索罗克。你们三人必须和我一起前往马库提卡,我想知道娼妓们是利用什么方法来半夜逃走。根据结果,或许能够看清『针对女性的加税』这政策背后的真正用意。」
做出指示的声音也慢慢地不再显得迟疑。从公主这个模样,可以窥见她并不仅止于优秀头脑和行动力的素养──连身为执政者的统御力也略为崭露头角。
「以上是我的命令──如果没有异议,就动身吧!」
七个人从先前各自坐著的椅子或床铺上起身,一起朝著下一步开始行动。
萨扎路夫、马修、托尔威等三人接到指示要他们「去取得古那米歉收是捏造的证据」后,首先决定前往最近的州谷仓。
「如果歉收是真的,那么仓库中的米应该很少……不过如果是捏造,说不定那些向套好招的农家私底下买来的大量稻米会藏在仓库里。」
「不不,既然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谷仓,放在这里根本不算藏著吧?」
马修边走在夜晚的道路上,同时冷静地开口吐槽。萨扎路夫叹了口气。
「你也该让气氛更热络点啊,马修少尉……毕竟女性成员都已经令被另一组抢走了,要是听到太多让人丧气的发言,我真的会撑不下去。」
「老实说,可以不必再去花街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
「呼哈哈,下次由我亲自带托尔威中尉你去吧。」
「咦!不……不必了,不需要带我去……!」
「别客气,那地方其实很棒喔……嗯?看来到了。」
目的地的入口射出了远光灯,对于习惯黑暗的眼睛来说显得很刺眼。萨扎路夫从腰包里举起搭档的契,朝著对方送出表示这边是友军的光信号。注意到有人来访的士兵们立刻赶了过来。
「这种三更半夜,你们是哪里来的什么人!」
「不好意思,我们有点事情想麻烦一下……咦?你不是尼冈特中士吗?」
马修正打算居间斡旋,却发现对方成员里有认识的面孔而搭起话。被称为尼冈特中士的中年男性先愣了一下,才换上满脸笑容握住马修的手。
「哎呀,还在想这人好像见过,这不是泰德基利奇家的小少爷吗!既然已经回来,应该要早点通知嘛!我已经知道传闻了,听说你在中央和北域都大显身手!」
「……咦?泰德基利奇家的小少爷?怎么可能,他应该更胖吧?」
「你这笨蛋,那倒底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有已经不能随便叫他小少爷了!这一位现在可是『帝国骑士』兼北域动乱的英雄,马修‧泰德基利奇少尉大人!」
看来和马修认识的人不只尼冈特中士,他很快就被一群老相识的士兵们团团围住,开始对他玩笑般地动手动脚。然而,或许是还被当成小朋友让他感到很难为情吧?马修本人很快就打断众人的欢迎,直接切入本题。
「不……不好意思这么慢才来致意,不过我今天主要是为了拜托一点小事才过来。」
「哈哈,什么事?是来借厕所吗?说起来,小少爷你以前曾经在别人的田里偷尿尿,结果被狠狠骂了一顿吧!」
「不需要特地把多余的往事挖出来讲!啊啊真是!不是那样──」
似乎因为熟得像家人一样结果反而难以进展。看马修那种焦躁的样子,萨扎路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往前踏了一步。
「这么晚来打扰真是过意不去,我是陆军少校暹帕‧萨扎路夫……」
一听到这名字和少校阶级,原本正在吵吵闹闹的士兵们立刻一起站直身子。
「您……您就是在被北域动乱中负责殿后任务的总指挥官吗!真是非常失礼……!」
「不,说到失礼,夜里突然跑来的我们才应该致歉……不过基本上有获得泰德基利奇上校的许可。这是命令书,拿去看看吧。」
为了让对方能看清,萨扎路夫让契的周照灯照亮自己递出的文件。才藉此看懂命令的内容,尼冈特中士就露出困惑的表情。
「暹帕‧萨扎路夫少校、马修‧泰德基利奇少尉、托尔威‧雷米翁中尉,以上三名仅限今晚,可以从进行谷仓守卫任务时的制止对象中剔除……?」
「也就是你们不必多说,直接放我们通过就对了。真的很不好意思,大概只要差不多一小时就可以把事情办完。」
「请……请等一下,您意思是各位要进入谷仓吗?」
「虽然你们不需要确认这点,但说白了,我们的确是要那样做。」
「如果真是那样可使不得。我等军人仅负责保护谷仓,除了紧急状况,只有官员有权发出进入谷仓的许可。各位会变成非法入侵者。」
「既然有命令书,你们不会因此事受罚,这点我可以保证。所以不必多说,放我们通过吧。真的抱歉。」
「……明天白天官员就会过来,不能等到那时再进去吗?」
萨扎路夫默默摇头。尼冈特中士等人虽然从他这种态度察觉出一行人有逼不得已的理由,但还是犹豫了一会,最后才边叹气边让开。
「……既然已经和我们的长官讲好了,请各位自便吧。接下整整一小时,我等会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按照各位的期望成为稻草人。」
为了避免储藏物被窃,谷仓盖在小规模的基地中心。部队指挥官勉勉强强批准后,其他人就对马修等三人的行动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让一行人能在没有任何障碍的情况下接近目标建筑物。然而……
「不只门闩,还上了锁呢,少校。」
「嗯……伤脑筋……可是拜托他们开锁又是偏离命令书内容的要求。」
面对锁著坚固挂锁的谷仓大门,萨扎路夫用力搔著脑袋。不过,他把视线往上移动后,就发现有一个可以利用的缺口。
「喂!上面有换气用的气窗,是不是可以从那里进去?」
「那个位置相当高,距离地面超过三公尺。而且看那窗框的宽度,能不能塞进一个人也是问题……」
把自身体型列入考量的马修面有难色。这样一来,其他两人的视线自然都集中到同时拥有身高和相对细瘦身材的托尔威身上。
「你试试看吧,托尔威。我来当立足点。」
马修边叹气边靠近仓库的墙壁,接著弯下身子。托尔威有点犹豫,但先是萨扎路夫把光精灵契借给他作为仓库内的光源,再加上马修本人也开口催促他快一点,才总算下定决心。
「……好吧,我要行动了,小马。嗯……唔……!」
青年把脚踩上友人的背部,朝著依然位于高处的窗户跳跃。好不容易用手搭上窗框后,他先把上半身塞进窗户里观察内部情形。当然眼前是一片黑暗,托尔威用单手从腰包中把光精灵契举起,点起周照灯。
「果然很高……看来要使用绳子才比较保险。」
托尔威把契放回腰包,才拿起绑在腰上的绳索。他先让其中一头往窗户内垂下,再把另一头丢给下面的萨扎路夫。察觉到他意图的长官确实握紧绳索后,托尔威让剩下的下半身也滑入窗内。
「呼……!」
他抓著绳索往前翻了一圈,利用已经甩往下方的双脚踩向墙壁。这样一来,接著只要沿绳索往下降即可。一想起在先前的北域动乱中,为了确保对付亡灵部队用的狙击位置而采取的攀崖行动,这次对托尔威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仓库里落地后,托尔威把腰包里的光精灵契放到地上,让他再度点亮周照灯。可以看到仓库内堆放著装有谷类的大袋子。至于堆放位置都避开窗边的原因,大概是考量到不想让这类利用窗口侵入的行动能轻松进行吧。
「按照小马的体格,要他使用和我一样的方式下来好像有点危险……我先帮忙弄个地方让他踩好了。」
这是很有托尔威风格的体贴行动。为了朋友不吝于付出劳力的他开始扛起附近的谷物,一袋袋堆到靠近窗边的位置。
「──呜啊!」
大约十分钟后,把朋友的体贴当成缓冲垫而不是踏脚处的马修总算成功入侵仓库。
「好痛……可恶……职务分担弄错了吧,这种事情是伊库塔的擅长范围。」
马修摸著摔到的腰,站了起来。托尔威一边伸手扶著他,同时露出微笑。
「不,接下来轮到小马你上场,因为我即使看了也分不清楚什么是什么。」
听到托尔威这么说,马修望向已经被契利用周照灯照亮的仓库内部。乍看之下,这里给人到处都堆满粮包的印象,然而仔细观察各处,会发现其实并不是那回事。没有放置任何东西的空间也相当显眼。
「这是小麦,这是鹰嘴豆,这是小扁豆……」
马修并没有在检查过粮包上标注记号后就感到满足,而是更加谨慎小心地隔著袋子以手触摸好确认实际内容。因为假设古那米歉收是一场骗局,有可能会被伪装成其他谷物保管于此。只要一摸,他立刻可以辨认出米的触感。
插图
「……虽然没有时间确认全部的袋子,但总之似乎没有记号和内容不一致的东西。」
「古那米的袋子如何?数量多吗?还是算少?」
「以贮藏量来说,我想应该算是少吧。毕竟和其他谷物相比,米袋并没有特别明显。」
如果真的歉收,这是当然的状况。果然公主殿下是不是疑心病太重了──当马修开始这样怀疑时,脚下突然传来沙沙声。是他的脚底踏到了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掉出来的米吗?」
被周照灯光芒照亮的东西,是四散于地板上的茶褐色粒状物体──那是谷壳已经被碾除的古那米糙米。虽然正常来说会判断这些米粒是从袋子里漏出来的东西,但奇怪的是,周围找不到米袋。而是在一个没有放置任何东西的空荡荡空间中,可以看到角落里有少量的米孤零零地落在地上。
感到不对劲的马修捏起一粒米,利用周照灯光芒把米照到透光,再丢进嘴里咬了几下。在旁观的托尔威眼前,他的眉头愈锁愈紧。
「……很奇怪,这是新米。」
「咦?」
「是最近收获的米。因为新米和旧米不只咬劲,连味道也不同。以我来说,就算是生米状态也能分辨出新旧米的差异,而且拿去煮熟后就会更加明显。」
马修边说明,边让视线在周遭搜索著。因为这些米粒的存在,让先前看起来充其量只是个宽广空间的此处突然开始产生其他意义。
「……就在不久之前,这里是不是放有新米呢?而且数量还相当多。而那些米被人基于某种理由搬走,只有从一部分袋子里漏出的米留在这里……」
马修喃喃说著。随著推测愈来愈深入,两人的表情也愈来愈严峻。
*
另一方面,再度来到马库提卡并找了一间旅社后,公主殿下立刻对著被她带来的二人发出指示。
「首先是索罗克,我要你这次也负责去找娼妓们收集情报。」
和上次相同,所有人已经都脱下军服换上便服。从平常就对帝国军制服没什么好感的伊库塔像是逮到大好机会,连衬衫也故意不穿好。浑身上下已经看不出身为军人的风貌。
「是要关于什么的情报?」
「欠债太多打算逃往州外的娼妓是利用什么样的途径来实行这个计画?我需要关于具体方法的情报,因为这次就是来调查这一点。」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终于要解除潜入搜查的禁令了……是这意思没错吧?」
看到少年以明显的兴奋态度提问,公主带著笑容伸出右手。
「把钱包交出来。」
「……欸?」
「我叫你把裤子口袋里的钱包交出来,快点!」
在少女以惊人气势相逼下,伊库塔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钱包交给对方。夏米优殿下一边仔细检查钱包内容,同时进一步下令。
「雅特丽,哈洛!对伊库塔搜身!说不定他身上哪里还藏著钱!」
炎发少女毫不犹豫地回应这指示,虽然慢了一拍,但最后哈洛也说著「对不起,伊库塔先生」并开始搜身动作。全身上下每个角落全被彻底检查过后,连塞在口袋里的零钱都遭到没收的伊库塔已经身无分文。
「好,这是今天的搜查费用,要审慎使用。」
随著叮叮咚咚的单薄声响,少年拿到了十几个铜币。伊库塔不禁皱起眉头,仔细地望著这堆零钱。
「……公主,这点钱别说召妓,光喝个三杯啤酒就会用光耶。」
「那样正好。只要在花街附近寻找,应该有工作结束的娼妓们会前往的酒馆,你可以去那种地方收集情报。毕竟和上次不同,这次没有必要找许多人一个不漏地听取消息。只要靠你的三寸不烂之舌,这是很容易的任务吧?」
「工作时间以外的娼妓对男性的态度通常会变差耶!你要我直接找她们套消息,却连酒也不请一杯?」
「没问题,你一定能办到,我相信你。所以好了,快点出门!」
公主不允许伊库塔继续反驳,毫不留情地把他赶出房间。少年一边嘀咕抱怨并打算离开,这时突然想到某件事的夏米优殿下又对他搭话。
「对了,索罗克。刚刚我忘了讲,你必须每个五小时就回来进行定时报告。每次回来时也会再给你资金,但如果超过时间没有回来,我可会让雅特丽出去巡视。」
「你根本完全不相信我吧!」
目送伊库塔边咒骂边远去的背影后,公主重重叹了口气。
「讲到那家伙,真的是……要是没有这样做,他肯定会拿著多余的费用开始玩乐。」
「我认为这是极妥当的判断,殿下。」
雅特丽立刻回应,而哈洛则嘻嘻笑了。夏米优殿下嗯哼咳了一声,转身面对两人。
「……好了,我们也没有时间继续悠哉。在索罗克展开行动的期间,我等也有该办的事。」
「啥?吵死人了,你滚一边去啦!」
「现在是休息时间,谢绝男人~」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是我碰上这种事情!」
以心情恶劣或烂醉如泥或醉到大哭的娼妓们为对手,即使被迫面对艰难的苦战,伊库塔仍旧在四小时以上×三次的漫长时间内持续突击。要是有人旁观这场战斗,必定会赞扬他不屈不挠的意志吧。然而辛酸的是,直到最后他还是孤单一人。
「我回来了……伊库塔回来了……」
回到旅社的伊库塔前往公主一行人等待的房间,敲响房门。由于每次攻势失败就会多出瘀青和抓伤,他的脸呈现惨不忍赌的样貌。
「喔,索罗克。抱歉目前正在忙,你等一下。」
他吃了个闭门羹。不得已,少年决定等待,转身把背部整个靠在门上。
「呼…………呜哇!」
经过几十秒后,背后的门突然打开。把体重完全压在门上的伊库塔因此面朝上向后跌进了房间里。
「你在做什么,快点起来。」
在雅特丽不以为然的声音催促下,伊库塔摇摇晃晃地起身,把视线看往室内。接著,在那里等待的意料外光景让少年瞪大双眼。
「啊,欢迎回来,伊库塔先生。」
眼前出现了两名身上围著薄纱般的纱丽,看起来明艳动人的女性。大胆的裸露更强调,胸前的双峰,涂著口红的双唇甚至散发出丰润水感。一头浓密的秀发披在外露的肩上,耳朵和脖子都毫不吝惜地装饰著银制饰品,呈现出简直会让人看得出神的性感魅力。
「那……那个……请不要一直看,会让人很不好意思……」
看到这腼腆的笑容,伊库塔总算理解这两人是打扮成娼妓的哈洛和雅特丽。她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像是这类的疑问全都被伊库塔拋到了一边去,他第一个反应是走向哈洛,热情地握住她的手并如此说道:
「……我买了!」
「是非卖品!」「明明没有在贩卖!」
他的头顶和臀部分别受到雅特丽的拳头和公主的巴掌狠狠招呼。这痛楚让伊库塔多少冷静下来,隔著退开一步的距离重新观察起哈洛的全身。
「嗯……这实在太棒了……我好想现在就打包回家……」
「没想到你真的做出这种符合预测的反应!必须再打一拳才能让你清醒吗?」
看到额头上冒出青筋的公主用双手举起椅子,就连伊库塔也感到有性命之危而摇了摇头。他又不是受虐狂,今天已经受够被女人殴打的状况了。
「我明白了,我真的明白了!……那,这是怎么一回事?看起来似乎很起劲地把她们两人好好打扮了一番。」
「在说明这件事之前,索罗克,我要先问问你的成果。关于逃出本州的途径,你有获得可靠的情报吗?」
「要是付出这么多还没有成果,就算是我也会哭啊……关于娼妓半夜逃走的方法,看样子是有一部分的放债业者成为接受依赖的窗口。虽然还不到能制作名簿的程度,但我也问到了几个名字。」
夏米优殿下满意地点头回应他的报告,接著把视线移向雅特丽与哈洛。
「那么,我们这边也试著深入捜查吧,轮到假扮成娼妓的你们两个上场了。」
「我……我好紧张!」
哈洛用力握紧双拳。到此伊库塔也理解公主是在打什么算盘。
「原来如此,是要让假扮成娼妓的她们两人实际经历半夜逃走的途径吧?」
「照你的理论来说就是要进行潜入搜查,索罗克。因为如此一来,应该可以确实接触协助逃亡行动的当事者吧。」
「至于高风险的问题则靠雅特丽来抵销吗……我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不过有一个问题──我直说好了,你们两人真的有办法装成娼妓吗?」
听到这直言不讳的疑问,雅特丽面有难色地低下头。
「我很想主张这点小事是轻而易举……不过老实说,我完全没有自信呢。」
「没问题,我会帮忙掩护!虽然我看起来是这个样子,但其实很擅长演戏喔!」
哈洛充满精神地扛起责任。平常总是较为内敛的哈洛却在这种情况下表现出积极一面,即使是看在伊库塔眼里也不免感到意外。面对这干劲十足的模样,夏米优殿下露出不安的表情。
「这样真的好吗……?一开始的提案,原本是打算由我和雅特丽负责潜入……」
「我坚决反对那样做!怎么能让公主您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呢!」
「我也是相同意见,殿下。在这种时候赌命去完成任务是骑士应尽的职务,请交给我等去做吧。」
雅特丽也毫无犹豫。即使面对不檀长的范畴也不会试图避开,这是她拥有的诸多优点之一。
「我明白了,既然是这样就交给你们两人负责吧。当然,这边也有准备好后方的支援人员吧,公主?」
「嗯,请米尔特古上校安排的一个班已经在附近的旅社里待机,因为既然连对方的人数都不确定,最佳的行动就是预先做好准备。」
「这下就放心了──那么,我最后只提一个意见。」
伊库塔盯著盛装打扮的两人,带著苦笑开口。
「……化妆和服饰都请从头再来一遍。因为两人原本的素质都很好,要是保持这模样,根本不像是无法糊口的娼妓。必须表现出更疲乏无奈的感觉才行。」
「啊──的……的确是那样。我居然疏忽了,一不小心就太热衷于装扮她们……」
注意到重大问题后,公主殿下从起点开始重新思考该如何搭配。伊库塔瞄了她一眼之后就打算离开房间,不过手才刚搭上门把,他突然再度发言。
「噢,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说,雅特丽。」
被叫到的炎发少女回过身子。少年保持背对她的姿势,只把视线稍微往这边移了一下,就若无其事地说道:
「你非常漂亮,让人完全不会产生想靠钱来买下的念头。」
时间停止,只留下当事者的两人。雅特丽一时愣住,之后脸上才浮现出一抹微笑。
「是吗?谢谢。」
她以简短,但带著温暖的声调回应。伊库塔也没有继续多说什么,只是稍微抓了抓脸颊,就静静地关上房门离开。
在被沉默笼罩的房间中,哈洛望著站在身旁的女性,幽幽地开口:
「……好羡慕雅特丽小姐喔。」
「你好好冷静一下脑袋,哈洛。」
「不,刚刚那些事真的很让人羡慕──因为,那个伊库塔先生……那个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女性,都会当面攀谈搭讪的伊库塔先生却只有在刚刚保持背对的姿势,然后称赞你很漂亮。即使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那是在掩饰难为情反应的行动,他本人也明知是那样,但他仍然忍不住要说出那句称赞。」
哈洛难得地以强硬语气如此主张。然而被这番话的一字一句深深刺入内心的人并不是发言对象的雅特丽本身,反而是在一边旁听的公主。
「……服装……服装要选哪件才好呢?」
虽然她装成没事的模样打开衣柜,却陷入无法回头的困境。直到公主有信心能确实控制脸上表情为止,她只能一直毫无意义地重复著把衣服拿出来又放回去的动作。
*
讲到吉隆基三区的放款业者哈索特,在马库提卡花街一带,没听过这名字的人并不多。
「啥!搞屁啊!这点小钱连利息都不够付!」
当然,是因为坏事出名。哈索特出名的原因,在于他把钱借给人之后,过一个月就要回收三倍的金额。换句话说就是在放高利贷。然而就算每个人都对他感到厌恶,这种需要却绝对不会有消失的一天。所以哈索特能靠著他人的欲望和不幸以及愚蠢存活下去,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改变。
「借了钱就要还,这是当然的道理吧!你是在瞧不起我吗?说啊?」
对于哈索特来说,直到前阵子,娼妓们因为走投无路而半夜逃走的状况还是严重的问题。因为这就等于欠债不还。借给别人的钱,却没有和该多出的利息一起回来──哈索特从来没想过,世界上还有比这样更糟糕的悲剧。
「没办法,今天就这样饶了你!两星期以后给我再来,记得好好凑齐利息!」
被他的怒吼吓得缩起肩膀的女性垂头丧气地离开这阴暗的坑人巢穴。待在这间只放了两张椅子和一张桌子的冷清房间里的哈索特一边瞪著女性的背影离开,同时喝了一大口啤酒。
「哼……那家伙或许也快要飞了。」
用手背抹著嘴角的他低声说道。然而,语气听起来并不著急。因为和只要被对方逃往州外一切就完了的过去不同,现在还有其他可以回收的手段。
「我看,差不多下一次应该就可以怂恿她试试吧……」
当哈索特正忙著思考该在哪个时机出手时,入口的大门被敲响。
「进来!」
听到他的回应,两名女子进入房间。一个是拥有紧实体型的红发女性,另一个则是高个子,头发是水蓝色的女性。哈索特对两张脸孔都没有印象,但是根据暴露的纱丽和夸张的浓妆,一眼能看出她们是娼妓。而且最重要的是,两人都是相当有水准的好货。
「我们这儿可是放债的,你们需要多少?」
以评估视线打量两人的哈索特如此说道。听到这句话,高个儿的那个女子往前一步。
「那个……就是……我们……不是想借钱……」
「啥?不要钱?那是要干啥?快讲清楚点!」
「我想请你帮忙我们逃往州外……因为听说这里也有在处理这种事情。」
听到女子的回答,哈索特在内心苦笑。最近这种案例愈来愈多。不需要他主动提议,而是猎物会打听传闻自己送上门来。
「……这档事你是听谁说的?」
「是从某个花街小姐那边……不过对方有吩咐过不可以讲出她的名字。」
明明在说同业,她的用词还真是生疏──哈索特正觉得不解,察觉到这份困惑的高个儿女子主动做出说明。
「那……那个……其实我们,还没有正式落入花街。」
「你说啥?」
「因为生活一直很苦,原本以为已经只能靠身体赚钱……不过,听说只要移居到隔壁州就可以更轻松地找到工作,再加上现在这里的税金也很高,所以……」
听到这说明,哈索特总算理解。他原先还觉得这两个人若要说是娼妓,表现出来的气质未免太过清纯;但既然还没正式开始这一行,倒也可以领会。大概是虽然已经决定要下海却无法下定决心跨越最后的界线,在这种当头正好听说了逃出本州的方法吧。
──她们是觉得自己或许有机会能够不必下海当娼妓吗?哼哼,真是天真的脑袋。
哈索特边强忍著笑意,同时思索著该怎么料理在眼前出现的肥羊。因为两人都很年轻,外表方面也是无可挑剔,要是送往「那个」途径肯定能卖个高价……一般来说他都会先利用欠债把娼妓逼得走投无路后才给出这种最后的选项,但一开始就以逃出本州为目的前来的两人不一定会找自己借钱。而且最重要的是,万一弄得不好让她们被工作压垮,难得的高卖价也会降低。
「……在这城镇里没有留下什么问题吧?有没有去其他地方借钱?」
「没有,要查也请便。」
「很好。能证明你们没生病吗?」
两个女子对著彼此点头,接著从各自的包袱里拿出一片木板。
「这是鉴定证。是在花街请验查处的婆婆诊察过了。」
「哼,准备得真齐全。」
由于哈索特原本打算趁检查的机会让两人脱个衣服,现在只能抱著有点落空的心情接下两片木板,仔细确认刻在四方形木板表面上的文字。
「夏尔琪和莲希,年龄是十九和二十二……检查人是萨米卡那个臭老太婆吗?」
哈索特回想起那个以小气和急性子出名的驼背老婆婆,不禁皱起眉头。话虽如此,和个性的评价相反,她身为检查人的技术的确可靠,因此这些鉴定能够信赖。然而实际上,这些只不过是去找哈索特不认识的娼妓借用的东西──花了一段时间检查完后,哈索特把木板还给两人。
「好,到此为止似乎没问题。不过我这边也得安排很多事情,所以三天后再来。」
等哈索特讲到一个段落,一直保持沉默至今的红发女性掌握这时机插嘴。
「我们有个要求。接下来无论要用什么方式移动,一定都要让我们两人可以一起行动。一旦违反这个要求,这次的事情就会当场不算数。」
听到对方讲出这种狂妄发言的哈索特皱起眉头,不过仔细想想,这两人和平常不同,身上并没有负债。既然被她们跑了会连本带利都赔掉,那么就算有些任性要求也不得不接受吧。毕竟直到用两人换到金钱的那瞬间为止,她们都是重要的客人。
「……唔,好吧好吧,我会按你的希望安排。」
哈索特表现出以他来说跟奇迹没两样的客气态度,点点头后提出要对方准备的「手续费」。这手续费本身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金额,因为真正的收人,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拿到。
*
三天后的晚上,两人按照哈索特的指示前往郊区的马车聚齐处,搭上在那里等待的老旧马车,离开马库提卡。前进的方向是往西,马车靠著光精灵的远光灯照亮夜路并逐步往前。
车上有包括马车夫在内的三名男性,以及另外两名像是娼妓的女性。为了避免给人可乘之机,雅特丽和哈洛轮流睡觉,在紧张中度过了约四天的马车之旅。
好不容易终于接近州界时,出现一个甚至算不上是村庄的小聚落,马车在那里停下。两人也按照指示下车,跟在带头的男子们身后走向位于远方的小屋。雅特丽开始若无其事地伸展因为马车之旅而僵掉的手脚。
「进去。」
听从命令进入室内后,里面有四名男子正在等待。其中一人的腰上插著山刀,另一人拿著已经装好风精灵的风枪。围著桌边坐在椅子上的剩下两人则没有武装──雅特丽边完成战力确认,同时估算著时机。
「是这两人吗?这次还真是年轻啊。」
「不过,这可是很不错的好货。总之你们两个,去那边并排站在一起。」
两人按照指示站好后,男子们开始以毫不客气的视线打量她们。在对方开口前,雅特丽主动提问:
「关于移居到州外的事情,是你们会帮忙安排?」
「嗯,是啊。到离开艾伯德鲁克州为止由我负责,至于进入昆兹伊州后则由这个人照顾你们。」
根据用词和举止,雅特丽明白眼前的人们和至今接触过的男性们不是同一种人。也有同样感觉的哈洛大胆直接挑战核心。
「移居时能得到正式的许可吗……?我有听说过必须由官署发行许可证才可以移居……」
「你是指这个吗?」
男子边回答边拿出的东西,是好几张上面已盖好某种大印章的通关文件。正面写著「认可移居州外者之证明」,只有姓名栏位保持空白。这就是所谓的「通关证」,在跨越州界移动时不可或缺的东西。
「关于这方面的准备已经备妥,你们不需要担心多余的事情。」
「──原来如此。」
这里有该由官署发行的证明,而眼前的男子们拥有能保管这些文件的身分。这些事实,已经足以成为促使雅特丽在这时发起行动的推力。
「……不好意思,那边那一位。」
下定决心的雅特丽转向拿著风枪的男子并对他搭话,对方以诧异的眼神回看。
「能不能把水壶给我呢?喉咙有点乾……」
对方没有理由拒绝这点程度的愿望。肩膀上挂著大型水壶的男子用没握住风枪枪把的另一只手抓住水壶,接著直接走了过来,没有表现出特别警戒的态度。雅特丽的嘴角微微描绘出弧线。
「拿去。」
为了接下对方递出的水壶,雅特丽也伸出双手。在这个极为自然的动作之后……
「谢谢。」
她边道谢边抓住的东西,却不是水壶而是对方的手腕──还来不及对这个事实感到疑问,男子的天地已经上下颠倒。
「啥──?」
背部狠狠撞上地面的男子失去意识。原来雅特丽在抓住男子的手腕并贴近他胸前的同时,便利用过肩摔的诀窍把男子摔了出去。接著在剩下三人理解状况之前,雅特丽进一步逼近腰上插著山刀的男子。
「你……臭女人,你做什……!」
男了的山刀才从鞘里拔出一半,手腕已经被雅特丽以右手制住。接下来她立刻转动男子的手臂,利用关节技来把对方扭倒。在男子趴倒的同时,雅特丽也毫不留情地卸下他的肩膀。
「呜啊啊啊啊啊!」
现场响起骨头脱臼的可怕声音和惨叫声,这时却出现盖住这两种声音的尖锐笛声。是哈洛吹响了用来通知的笛子。剩下的两名男子也慌慌张张地从椅子上起身,然而雅特丽却立刻挡在他们身前断了退路。
「放弃吧,这间小屋已经被包围了。」
然而结果,他们连放弃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在雅特丽提出忠告后还不到五秒,大批武装士兵们就涌入房间里。
*
「呵呵呵……这个光辉,这个色彩……呼呼呼呼呼……」
在官署建筑物的深处,有敕任官专用的办公室。那是一间塞满高档家具的宽广房间,而眉开眼笑的提杰尼‧哈马特耶子爵正在里面专心擦拭手中的陶瓷小壶。
「──不好意思打扰了。本日的业务已经顺利结束,子爵大人。」
即使听到部下隔著房门报告,哈马特耶子爵也没有停止擦拭的动作,只开口吩咐对方进来。踏进办公室的一等书记官虽然内心对丢下工作不管把全副精力都花在嗜好上的长官感到很不以为然,但还是以平淡的语气开始报告:
「需要裁决的文件都在这里了,请您仔细看过之后再署名盖章。」
「放那里就好。」
哈马特耶子爵这样说完,指向放在房间角落的篮子。可以看到中午提出的文件还完完整整地放在里面,但一等书记官装出没看到的态度把新的文件又叠上去。
「那么,下官就告辞了……」「希达修书记官。」
结束工作的书记官转身正打算离开,子爵的声音却从背后追了上来。
「那个怎么样了?」
在没有任何开场白的情况下,还在继续擦拭陶瓷壶的子爵提出了以代名词作为主词的质问。然而希达修书记官已经在这个长官手下工作得很习惯,甚至到了能顺利察觉对方意图的程度。
「……已经按照您的指示处理,从之前的保管场所移到更往北的地下仓库了。」
「很好──真是,那个惹人厌的第三公主。还在想她为何突然出现,结果害我多费了这么多工夫。」
子爵狠狠咂嘴,书记官也因为想起那个不速之客而突然感到不安。
「……按照子爵大人您的指示,交易并没有暂时中止,这方面真的没问题吗?」
「现在正好碰上旺季,也是不得已的做法……而且,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小丫头到底在到处刺探著什么,但要在这几天内就看穿我等活动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如果只是关于米的问题,就算被发现也还有藉口能应付。」
「可是万一,在现场工作的官吏遭到逮捕……」
「啰唆!我说过那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够了!快退下!」
听到上司怒吼,脸上表情显得依旧无法完全信服的希达修书记官行了一礼后离开办公室。子爵重重地再度坐回椅子上,不愉快地哼了哼鼻子。
「真是,连个中用的部下都没……」
他咂著嘴喃喃抱怨。之后子爵重新调整心情,再度开始擦拭陶瓷壶。然而,这动作才开始不到两分钟,走廊上就传来慌张的脚步声。
「这是在吵什么!」
他烦躁地抬起头,这时正好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子……子爵大人!有来宾!第三公主带著护卫大驾光临!」
哈马特耶子爵瞬间停下擦拭陶瓷壶的手,从椅子上起身。
子爵匆忙赶向会客室后,带著骑士们的金发少女已经在场等待。这状况虽然是上次的翻版,但有两点和之前不同。第一点是骑士团成员之一的托尔威‧雷米翁并不在场,另一点是夏米优殿下身上散发出的紧绷气势。
哈马特耶子爵先致意并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后,才战战兢兢地开口:
「这是……第三公主殿下……不需要劳您大驾,在下也会主动去请安。现在立刻吩咐下人们备茶──」
「不必,我不是来和你喝茶聊天。」
公主以坚定的语气拒绝,气氛明显和上次不同。哈马特耶子爵心中不妙的预感逐渐膨胀,但还是装出笑脸继续应对。
「那么请恕在下冒犯──您今天有何紧急的要务呢?」
「我是来揭发你的企图,直接讲结论吧──古那米果然并没有歉收。」
夏米优殿下跳掉一大段社交辞令,使出深入对方核心的攻击。子爵的笑容瞬间僵住。
「从第四谷仓往西北前进二十公里左右后有一间废屋,在那里的地下室发现了一部分应该是从谷仓里移出的米。虽然标示栽种农家的标签已被撕下,但里面却装著亮晶晶的新米。想必没有弄错。」
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被发现──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的子爵勉强忍住。然而,根本不需要子爵开口,而是由公主本人代替他执行了这动作。
「你不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吗?为什么能这么快找到……的确,州内多的是能用来藏米的地方。就算可以依靠米尔特古上校的士兵寻找,但能借用的人手还是有限。如果要四处一间间搜查可疑的房舍,把地板一片片掀起来检查──用这种方法,无论有多少时间都不够用。」
「…………」
「基于以上,这次我方故意采取被动。不直接寻找隐藏地点,而是为了找出前往隐藏地点的人,挑出几条明显的道路进行埋伏监视。期待你们在受到我先前的质询后,会因为危机感而做出某些行动。」
了解自己犯错的敕任官嘴角扭曲。为求慎重起见,他下令把米搬到其他隐藏地点──就是这个措施适得其反。直到现在,子爵才总算领悟到这一点。
「以使用马车搬运为前提,我挑出主要道路,利用搜查强盗案件这名义安排了临检关卡。结果,精彩地抽中了大奖──不用说,并不是直接靠临检逮捕运米者。而是先让运米者直接通过关卡,跟踪后成功查获秘密仓库。当然,我想秘密仓库并不只那一个地方吧?」
「……您似乎有什么误解──」
「现在解释还太早,子爵。原因就是,我来此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指责你私藏古那米。」
子爵原本准备好的所有辩解,都因为公主的这一句话而落了空。公主殿下的冰冷视线刺向半张著嘴全身僵硬的敕任官。
「古那米歉收是一场刻意安排的假象。如此一来,自然会让人推论出以此为根据的加税也另有目的吧?包括这件事在内,我来此的目的就是要揭发你的企图。」
「…………呜……!」
「事情似乎有点错综复杂,我就按顺序说吧──基本上,让我打一开始就感到不对劲的事情,正是『针对女性的加税』这政策本身。即使针对收入比男性为少的女性课以重税,也无法让税收有效增加,正常加税反而合理得多。我想你也很清楚这一点吧?所以,我也不得不多动脑思考……到底要怎么做才会让这个状况能与你的利益产生关联。」
公主流畅地发表意见。她眼中的理性光芒压迫著眼前的男子。
「当然,光是思考并不够。我前往据说加税造成的影响表现得最明显的花街,实际四处观察那里的情况──在得知有因为负债所苦的女性们逃往其他州的传言后,我总算能够联想到正确的思考方向……如果只针对艾伯德鲁克州,根本无法到达真相。因为这个企图,是跨越了这个艾伯德鲁克州和东边与其相邻的昆兹伊州而构成。」
夏米优殿下顿了一下整理思绪,接著继续发言:
「这时候我回想起……根据行政资料,昆兹伊州大约从五年前起就一直流行著鲁西尼型感冒。虽然这并不是不治之症,但感染力强,是一种会带给患者发烧、头痛、腹痛等症状,还会使营养不良者有生命危险的疾病。此外,女性远比男性容易得病也是此症的特徵之一。」
公主握紧双手,表情蒙上一层阴影。
「因为这个疾病,昆兹伊州现在的女性人口减少了很多。当然,没有女性就无法传宗接代──应该也来到这种危机感相当高涨的时期……哈马特耶子爵,你就是看上了这点。」
语调里包含的感情转变,从悲伤换成愤怒。纠弹的视线强烈地看著敕任官。
「现在,昆兹伊州的居民即使必须付出大笔金钱,也想要获得女人。只要换个角度来看,这代表女性可以卖得高价。从中察觉出商机的你,想出了以尽可能不公开的形式,把商品强卖给隔壁州的方法。这就是针对女性加税的真正用意!」
追查终于踏入核心,子爵的膝盖开始微微发抖。
「这次,你诱导为负债所苦的女性们偷偷逃往昆兹伊州……然而就算是娼妓,原本应该也有以上缴金这形式来缴纳税款。但,得知昆兹伊州现状的你却想到了以更有效率的方式把她们变卖成金钱的手法。」
「……呜……啊……」
「具体的过程是这样──因为加税而筹不出钱的娼妓去找放债业者借高利贷,等负债愈滚愈多,到了不可能偿还的地步,让放债业者足以判断再这样下去不可能回收的时候,就建议她们移居到昆兹伊州……即使放债业者必须在此放弃债权,但这点并不成问题。因为背后的筹划者会支付手续费给以仲介身分参与人口贩卖交易的放贷业者。虽说金额不大,但对于放债业者来说这样反而有利。因为就算获得的金额只不过是小钱,然而光是对方愿意买走已经压榨不到金钱的顾客,就巳经算是好运。」
这些内容光是要讲出口,就会让人感到反胃。公主强忍著不快感,继续讲了下去。
「透过放款业者的仲介被送到州界的娼妓们,就在连对自身立场都不甚清楚的情况下被卖给昆兹伊州的买家……恐怕这个买家,也是要把买到女性送走并再转卖的商人吧。无论如何,在这里拿到的金钱会成为筹划者的收益。即使一部分要转为给放债业者的手续费,但大部分会留在手中吧。这些钱应该不是零头。因为受到鲁西尼型感冒折磨的昆兹伊州方面的顾客,即使价钱高昂也会想要购买女人──以上有错吗,哈马特耶子爵?」
直到现在,单方面发表长篇大论的公主才第一次停下来等待对方的反应。隔了好一阵子总算有机会发言的子爵振奋起差点萎缩的战意,就像是掌握到大好机会那般地开始主张自己受了冤屈。
「这──这实在夸张到让人哑口无言!一切都只是无凭无据的胡说八道!您说我靠贩卖人口赚取金钱?证据到底在哪里呢!恕在下冒犯,但所有的指控都只不过是殿下您的臆测吧?」
听到他的反论,夏米优殿下从怀中拿出一个片状物体,用力甩向地面。
「如果仅只于臆测,我也不会像这样直接指责你……你应该知道这木板是什么吧?」
哈马特耶子爵眯起有点近视的双眼,凝视掉在脚边的物体。
「这似乎是……由官署发行,能前往州外的许可证吧?这东西有什么问题?」
「这是从在州界从事贩卖人口的那些家伙手上没收的东西。提到二等书记官马金罗‧坦寇纳这名字,你是不是也会恍然大悟呢?」
「…………呜!」
「如果只有这片木板,是太过脆弱的证据。你或许会主张这是被偷走的东西,也有可能是伪造品。然而,使用这个进行违法买卖的人并非他人,正是这间官署的职员。我方也已经逮捕了职员本人。对于这个事实,你要用什么理由辩解?」
哈马特耶子爵感到难以置信。居然在这么短的期间内,搜查的进度就已经到达州界的交易现场……
「……就……就算的确是那样,那也是不肖部下擅自做出的恶行!我可以向主神(Alderamin)发誓,我本人和此事毫无关系!」
「你要把责任推给部下吗?明明我方已经从二等书记官那边获得供称是依据你的指示涉入贩卖人口的证言。」
「因为只要说是我的指示就能让罪行减轻,那种证言充其量只是权宜之计吧!实在遗憾啊,殿下!难道比起从四百年前就持续至今的帝国贵族门第哈马特耶──其正统后裔的本人,提杰尼‧哈马特耶的发言,您更相信出身于平民的二等书记官的证言吗?」
「讲到把责任推给其他人就能让自身罪行减轻的这点,你的立场也和部下没有任何差别。所以从这角度来看,两边的证言都不值得采信……然而,这次的事件规模横跨两个州,而且实行时还牵涉到许多人,视为一介书记官的手法未免太过不自然。认为是拥有相称立场的人提案并负责指挥实行,才是比较妥当的判断吧?」
现场响起子爵咬牙的声音。无论公主说了什么,他脑中都没有承认「正是如此」的选项。
「您意思是无论如何都要把罪名强加在我身上吗……那么也好,在下已经无可奉告!关于买卖人口一事,在下这边也会进行调查。如果殿下别无其他要务,恕在下要立即送客!」
子爵口沫横飞地表示拒绝,然而夏米优殿下早已看出他的意图。他打算先赶走外人,再动手湮灭证据。如果没趁现在一口气攻下,将会形成棘手的状况──虽然脑中这样想,她却迟迟无法使出下一招。这时,黑发少年从旁插口:
「有什么关系呢,公主。既然子爵都那样说了,我们就回去吧。」
「索罗克……?不,但是……」
「既然子爵宣称他对贩卖人口这事一无所知,那么肯定就是这样吧。不过,这算是另一回事,我们依然必须再度审问讲了谎话的犯罪者。要是他打算继续说谎,那就得尽快施以拷问才行。马修,你也这样认为吧?」
「噢──是啊,的确,就这样做吧。毕竟犯人已经被我方逮捕了。」
听到两人讲出这种骇人的对话,公主整个愣住。子爵也慌慌张张地开口。
「等……等一下,你是米尔特古上校的儿子吧?如果军方真的逮捕了我方的职员,希望你能把那个人移交给我方。因为军人应该没有制裁罪犯的权限。」
「呃……不,不能那样做。因为在这次的事件中,也有牵连到由我方部队管理的古那米。」
马修摇了摇头。伊库塔丢下无法看出两人意图而感到困惑的公主,继续一搭一唱。
「保管在第四谷仓里的食物,在碰上紧急事态时将会作为军方的粮食使用。这点子爵大人您也很清楚吧?因为这些东西在未得许可的情况下被移动了,换句话说就等于是侵占军需物资嘛。既然如此,视为军事问题处理才合情合理吧?」
「贩卖人口和藏匿古那米之间的关联性尚未获得证实吧!我说过包括这部分在内,都会由我方一并调查,你们是听不懂吗!」
「就算您这样说,但我方已经从被捕的书记官口中问得古那米这事的相关情报,而且他也知道秘密仓库的存在……事态发展至今,还认定两个事件彼此没有关联,这样未免太不自然吧?」
子爵被他堵得无言以对。到此公主也懂了,伊阵塔和马修是先表现出似乎要退让的态度,再从别的角度发动攻势。
「而且,讲到移交人员,恐怕会由我方对您这边提出要求。除了『一切都是按照哈马特耶子爵的命令行动』这个证言以外,坦寇纳书记官还没有招出共犯的名字。可是,我方毕竟不能无视此处职员中有犯人同伙的可能性。一旦接下来的讯问中出现新的人名,我们就要把人一个个叫去审问。」
「什么……!」
「像这样找出的嫌疑犯,或许会口径一致地宣称『一切都是按照哈马特耶子爵的命令行动』。不过,这应该是假证词吧?既然如此,只能严格审讯直到他们招出真相。唔唔,真是让人提不起劲……」
伊库塔双手环胸,装模作样地沉吟著。过了一会,少年才使出下一招。
「……啊,不过,这种做法如何呢?麻烦您那边也进行调查,然后把有嫌疑的人一口气移交给我方。如果是这样,也可以省下每次出现新的疑犯就得找人过来的工夫吧?」
在紧张达到最高潮时,伊库塔提出的建议却出乎意料地是对子爵有利的妥协案。子爵一时之间无法决定该如何回答。
「这……当然我方也打算进行捜查……」
「嗯,麻烦了。对于我方来说,既然事件已经闹得这么大……呃,马修,你父亲是怎么说的?」
「要是没抓出一整群犯人就无以为训。就是这么一回事,子爵大人。」
明白伊库塔用意的马修立刻回答,伊库塔满意地微笑后继续说道:
「──那么,既然子爵大人和贩卖人口没有关系,就代表筹划者另有他人。如果是这样,可能的情况就是有多名立场等同于子爵大人的高级官吏共谋行动……这样的剧本应该还算是合理吧?想来公主也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哦,原来如此。」
从这方针上感到有便宜可占的哈马特耶子爵双臂环胸,开始思考。只要选出并奉上够分量的牺牲品,对方就愿意让这事和谐收场──如此解释先前提案的子爵甚至认为部下们不在现场的状况正好有利。
另一方面,观察对手这副模样的夏米优殿下胸中却有强烈的不快感在翻滚。把整群部下推出来当成子爵的替死鬼──这种跟闹剧没两样的结果,她绝对无法接受……然而,公主也很清楚伊库塔等人同样不可能会希望用这种方法收尾。在这段对话的背后,他们肯定有设下什么陷阱。
「公主,没问题的。」
伊库塔放到她肩上的手,加深了这份确信。公主瞬间做出决定,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就采用这种形式吧。」
听到她的回答,哈马特耶子爵松了一口气。对手是在表示:「可以停止追究事件的真相,所以拿出能让我方保有面子的代价」──换句话说,是要以调停的方式来解决本案。
对于不想被他人刺探自己想法的子爵来说,这是最棒的台阶──毕竟无论舍弃多少部下,都不会让他遭受严重损害。然而,万一交给对方后部下却说了什么多余的情报,那可有点棘手。既然如此,交给「那一行」人士处理应该比较好吧。
「……要交给你们的嫌疑犯……那个……是尸体也没有关系吗?」
子爵边整合思绪边提出的问题,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极其当然的确认。但马修和伊库塔却都拉起了嘴角。下一瞬间,没有自觉到自己咬了饵的敕任官背后的会客室人门被人粗暴地踹开。
「你打算卖了我们保住自己一命吗!」
现场响起尖锐的叫声。闯入会客室的希达修一等书记官脸色难看,一开口就吼出了这句话。子爵也猛然一惊回过身子。这个人──正是那些子爵准备塑造成贩卖人口的筹划者,立场等同于敕任官的高级官吏之首。
「等一下,希达修──」
「开什么玩笑!既然会被出卖,那么我就把一切都招了!不管是藏匿古那米还是贩卖人口,所有一切都是根据你的指示行动!」
希达修书记官边以尖锐的声音大吼,同时从怀中抽出文件展示在众人面前。在看起像是某种合约的文件上,可以看到似乎是哈马特耶子爵亲自签下的署名。
「你看!我手上多的是证据!就算下令的人是你,实际上行动的是我们!别以为你可以一个人置身事外!」
因为遭到背叛的冲击而失去冷静的书记官高声揭发长官的恶行。子爵正试图自圆其说,但仔细一看,大吼大叫的部下后方还有另一个人影。是一个因为无事可做而只能呆站的高个美青年──也就是先前唯一不在场的骑士团成员,雷米翁‧托尔威。
「……你……你们这些家伙!该不会从一开始就打著这种主意……」
直到现在,子爵总算察觉自己中了计。然而,一切都太迟了。没有其他证据能赢过最亲近部下的证言。况且基本上,公主从最初到现在都完全没打算以调停方式来解决本案。在误判这一点时,子爵已经败北。
「……原来如此啊。虽然没有事先告知,但其实是这样的计画吗。」
夏米优殿下的双眼以更尖锐的目光凝视著敕任官。千辛万苦想让部下闭嘴的哈马特耶子爵也注意到这视线,带著僵硬表情转过身子。
「殿……殿下……这是……」
「已经够了,我不想浪费好不容易节省下来的时间。」
公主以不屑的语气这样说完,接著起身冷冷宣布:
「提杰尼‧哈马特耶子爵。你滥用职权篡改法律,还涉及违法的贩卖人口,必须做好心理准备面对相对应的处罚。然而──在这之前,我还是先问清这一点吧。你为什么会做出如此愚蠢的行径?」
犯罪者和犯行都已经被揭发,目前的局面已经进行到追究动机这一步。领悟到没有机会敷衍卸责的子爵双眼充血,连视线都飘移不定。
在这种危险状态下,子爵重重喘了好几口气之后──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想到了什么,子爵突然拿起放在桌上的陶瓷壶,跨著大步靠近公主殿下。
「请……请您收下!这是喜耶纳白磁的最上等品!光是这一个,就要价一千枚金币!」
「……什么……?」
「如果这还不够,那么您对绘画有兴趣吗?还是雕刻?或是金饰品?无论是什么都请直说,在下绝对会准备您想要的东西……!」
带著谄媚笑容的子爵说的愈多,公主的表情就愈僵硬。
「这……可以认定是试图收买我的行为吧……」
「收买这种讲法太冒犯了!我是想具体表现出诚意──」
在内心涌上的不快感推动下,公主冲动地挥动手臂,打落了子爵递出的陶瓷壶。由著名工匠制作的壶摔落到地上,在子爵的脚边凄惨地碎成一片片。
「靠著贿赂来展示诚意……你为什么无法明白这种想法本身就是错误!」
这吼声近乎惨叫。同时,低头看到白磁残骸的子爵内心的自制也崩溃了。
「哪──哪里有错!不知世事的温室小丫头还敢讲得好像自己什么都懂!那些妓女根本是拿独身当藉口不好好缴税,不但存在本身就会扰乱秩序,而且还会动不动就生出来路不明的小杂种!对于整个州来说是极大的毒瘤!」
连礼节都和冷静一起被拋开。很讽刺的是,哈马特耶子爵说出的每一字每一句直到现在,才终于是不带谎言的真心话。
「所以我才特地引导这种骯脏的家伙前往需要女人的隔壁州!这种安排本该获得褒奖,没有理由受到责备!面对需要,给予足够的供给,这正是施政的基本吧!」
这理不直气却很壮的态度,是子爵在人生中最错误的一步。公主感到内心有什么断裂。
「……你说……就叫做……」
低著头的少女口中传出低沉的话声,紧握的双拳发出骨头摩擦的声响。
「……你说贩卖原本该保护引导的人民,把他们换成钱财的行径……就叫做施政吗!」
公主的手猛然举起,把挂在黑发少年肩上的整副十字弓一口气抢来。接著立刻使用滑轮绞紧弓弦,装上箭矢。住在基地的这段期间,她也多少学会了一些使用武器的方法。
「噫……!」
对杀气感到害怕的子爵往后退。公主对准他的胸口,定下射击目标。
「住……住手!就算是皇族,也不可以基于独断对敕任官动手……!」
「错!你这家伙不只把立法视为私有,还打算以金钱扭曲对皇室的忠义!这些不敬行径已经足以让我因为受污辱而给予制裁!」
手指搭上扳机。子爵被她的激烈气势压倒,不但在后退时腰部重重撞上桌子,还难看地一屁股往下坐倒。配合目标的动作,公主也朝下方修正准心。
「呼……呼……!住……住手……!」
「你害怕吗!没错,害怕吧!毕竟只要一想到会堕落到哪里去,就能明白你根本无法期待死后会获得安宁!」
讲话的声音无法控制地发抖……如果可以只指责眼前的男子,到底会有多轻松呢?然而,公主已经心知肚明。明白腐败的根本究竟是哪里;也明白到头来,其实永灵树枝叶的腐败也只是在反应根干的状况罢了。
「但是你放心吧,那是不久之后我也会前往的场所──你就先走一步,去那里边受烧灼边等待吧!」
手指扣下扳机。被释放的箭矢在半空中直线前进,最后深深地刺进目的地。
「……呼……啊……呜啊……!」
整张脸都喷出冷汗,从双腿间漏出的尿液染湿地毯……刚刚射出的箭矢,刺中了背靠桌子坐倒在地的子爵太阳穴旁边。要是再往左边偏个两公分,恐怕他已经不活在这世上吧。
「……虽说心情上,我也不想阻止你。」
制造出这两公分的少年的手,现在依然从旁边抓住十字弓。看到公主彷佛想靠视线杀死对方般地狠狠瞪著子爵,伊库塔以和缓的语气,仔细慎重地开口劝告:
「不过要是在这里以受污辱为由制裁子爵,无论原委如何,都有可能导致内阁的态度转硬,因为那里是由和他一样的贵族组成。在即将设立与经营新团级部队的这时期,做到那种地步并非上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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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贩卖人口一事,已经有了结果。既然真相已经被揭发,这次是你的胜利,公主……不需要用鲜血弄脏好不容易获得的胜利,请你就这样停手吧。」
听到骑士口中说出的劝谏发言,让激昂的精神也逐渐恢复冷静。少年的手掌盖上公主握著枪靶的手,透过皮肤传来的温暖,舒缓了原本已经僵硬的手指。
「雅特丽,哈洛,带公主离开吧──接下来由我们处理就好。」
刚从少女手中轻轻拿走十字弓,伊库塔就这样说道。雅特丽和哈洛也点了点头,分从左右支撑著少女,离开房间。目送她们的背影离开之后,剩下的骑士团三名成员才看看彼此,接著把视线移到两名官吏身上。
「好了,哈马特耶子爵,还有希达修一等书记官。我知道你们已经累了,但很抱歉还得请你们继续配合一下。因为接下来将由我代为执行第三公主殿下的职务。」
伊库塔语气平淡地说道。经过夏米优殿下的奋战,现场的主导权已经彻底掌握在他们手上。少年走向几乎呈现恍神状态的哈马特耶子爵,蹲下来配合对方的视线高度。
「首先是那个有问题的恶劣法条──也就是针对女性的加税政策,请你撤回。关于贩卖人口的所有交易则立刻中止。然后要让之前藏匿的古那米重新回归市场,被转卖到昆兹伊州的女性们身上的债务,也全部都由你代为偿还。我想你应该不会认为自己有权拒绝吧?」
这根本是威胁,但子爵并没有点头以外的选择。
「很好。那么其次,我要你承诺会让官署的业务体制健全化,至少要做到不会从白天就成为升官图赌博会场的程度。我想完美达成以上各条件后,子爵大人您才总算有机会避开因为污辱皇族而受到制裁的命运。」
敕任官只能无力地频频点头,而伊库塔继续追击。
「那么,再下来并不是强制而是请求──不过如果子爵大人您今后还想保住身为贵族的立场,我想仔细听清楚应该比较妥当吧?」
听到这句话,状态和空壳没什么两样的子爵微微抬起头。
「如果仅限于艾伯德鲁克州,靠稻米赚钱是很不错啦──不过您知道吗?如果同样是谷物,接下来是玉米会蔚成潮流喔?」
他抬头后看到的景象,是一个不好惹的少年那张挂著恶棍式笑容,开始商谈的面孔。
*
在某个晴朗日子的傍晚时分,泰德基利奇公馆举行了一场小规模的活动。在广大的公馆用地内,不分平民军人,也不分男女老少,许多收到邀请的人们都聚集于此。算是一场以亲善为目的的户外餐会。
到处都点燃著旺盛的火堆,而在各个火堆周围,正在烧烤著成串的肉,还利用烧热的铁板调理铁板饭。在呈现鲜艳橘黄色的夕暮之空下,人们边享用这些食物边谈笑,而笑声热闹地此起彼落,未曾停息。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吗。」
米尔特古上校正待在二楼的私室里,一边透过窗口俯视这幅光景,同时聆听来自夏米优殿下和骑士团的报告。从为了营造出歉收状况而藏匿古那米的行径开始,到针对女性加税的目的是为了和邻州进行人口买卖等等……公主花了很多时间,把这次事件的详尽内容都仔仔细细地说明完毕。
「由于所有企图都被识破,哈马特耶子爵的计画已完全断绝。子爵必须负责代替被卖到邻州的娼妓们偿还负债,先前被藏匿起来的古那米则是基于漏报这理由回归市场,徵税的方法应该也会恢复到过去旧有的形式吧──根据以上结果,我判断先前束缚住上校的枷锁已解除,如何呢?」
「这是我求之不得的结果。然而真没想到,这些违法行径竟然是在敕任官的主导下进行……能有殿下出面查清此事,实在幸运。在下由衷感激。」
米尔特古上校深深一鞠躬,那张丰满的脸孔上露出笑容。然而,公主虽然微微点头接受上校的感谢,但表情却隐约带著沉郁。
「如果有帮上忙我也很高兴……但上校,我可以请问一件事吗?」
「是,什么事呢?」
「关于哈马特耶子爵的企图──也就是我刚刚说明的大致内容,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吧?」
空气一口气冻结。听到这与其说是发问,反而更像是在确认的口气,犹豫数秒之后,米尔特古上校正直地点了点头。
「……正如您的明察。伤脑筋,在下无话可解释。」
「果然是这样吗……虽说也有受到好运帮助的部分,但身为外人的我却能够靠著短期间的搜查找出真相。所以我认为长期住在艾伯德鲁克州,应该对当地事务无所不晓的你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这些内情……」
公主以寂寞的态度如此回应,这时马修从她的背后往前一步,面对父亲。
「……既然知道,为什么一开始没有对我们说明内情?那样一来我们也可以省下很多花在搜查上的时间和劳力。」
「马修,很抱歉连你也一起瞒著……的确,把一切都讲明也是一种办法吧。然而,我无论如何都无法下定决心。原因就是,那样做同时也等于是在表白我本身明知哈马特耶子爵的恶行,却对此视而不见。」
米尔特古上校一边承受儿子的视线,同时以苦涩的表情如此解释:
「明明知道内情却无法告发,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那样一来,甚至有可能会被怀疑我和对方有勾结。所以首先,我必须确定公主殿下是一位聪明且深谋远虑的人物……而不是会以那种短浅眼光来看事情的人。因此基于这个理由,我必须让你们负责去解决事件……在与泰德基利奇无关的地方。」
「所以老爸你才什么都没说吗?……我可以理解这理论,但无法接受。你一方面为了解决问题而利用了殿下的权威,但私底下却……这样太卑鄙了吧!」
「你说得对,马修。我把会吃亏的诚实和能获利的卑鄙放到天秤上衡量,最后选择了后者。对于这种贪婪低俗,我自己也感到很羞愧……无论是身为父亲,还是作为一名军人,都打心底感到羞愧。」
米尔特古上校转向公主,在原地屈膝跪下深深低头。看到面对儿子的定罪并没有躲避而是正面承受的上校作出的谢罪行动,夏米优殿下静静地摇了摇头。
「不需介意,我没打算责备你……我很清楚站在你的立场,难以出面指责哈马特耶子爵的舞弊行径。因为除了要和地区住民维持良好关系,还必须和官吏们往来得宜,否则就无法在这个地域顺利营运军队吧。」
「…………」
「我很容易就能想像出,在官吏和民众之间成了夹心饼乾的军人到底有多苦恼。然而,即使身处这种艰困环境,你还是把我的来访当成好机会并成功利用……我并不认为自己被骗,反而想对你的这种强劲韧性给予正面评价。」
夏米优殿下走向坚持跪地姿势不动的上校,握起他的手。然后就这样把他拉起,从近距离望著对方的眼睛,开口说道:
「不必再继续道歉了,只会让我感到过意不去。」
「殿下……」
「透过这次事件,我也评估了米尔特古‧泰德基利奇的器量。你的确足足以承担大任的人选。此次关乎包括我等在内的许多士兵,以及席纳克族四千多人之命运的团级部队经营一事……就要请你多多照顾了。」
绽放出坚定意志光芒的双眼凝视著米尔特古上校。就像是受到这份光辉的鼓舞,泰德基利奇家现任宗主挺直背脊,行了一个意义超越单纯礼仪的礼。
「谨此受命,第三公主殿下──帝国陆军上校米尔特古‧泰德基利奇在此承诺,只要本人还有一口气,将会以全心全力达成经营团级部队之大任。」
报告结束后,也因为米尔特古上校的推荐,公主和骑士团成员们决定参加在庭院举办的户外餐会。所有人才一起踏出屋外,注意到上校身影的平民们就拿著酒杯纷纷靠近。
「这不是上校大人吗?多亏有您,我们才能过得这么好。」
「小少爷也长大了呢!这分量十足的肚子是遗傅自父亲吧,哈哈哈……!」
每个人都亲切地对他们搭话。被人们缠住的泰德基利奇父子很快就陷入光是要应答就已经分身乏术的状态。由于不好意思打扰他们,公主与除了马修以外的骑士团成员们都静静地离开现场。
「上校和小马看起来都很忙呢,我们自己随便行动吧。」
「说得也对!我已经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了。」
「我也有同感。那,我去拿饮料过来。」
自然演变成这种状况后,托尔威和哈洛以及雅特丽开始行动。然而,或许是外人果然还是特别显眼,他们才稍微接近人群,就遭到本地居民以质问围攻。看样子三人似乎都得再花好一段时间,才能到达最初的目的地。
「……你好像对子爵提出了相当狠的条件?」
在周围喧闹声的掩盖下,夏米优殿下低声对身旁的少年搭话。伊库塔则以若无其事的表情回应:
「嗯,我掌握机会压榨出相当成果,毕竟这可关系到席纳克族的将来嘛。和公主不同,我对于模仿恶棍手法的行为并没有那么严重的反感。」
「你不需要像这样主动承担坏人的角色。关于这次的事件,不管怎么说主犯都是我。」
公主以坚定的语调如此断定。看到这顽固的态度,伊库塔轻轻叹了口气。
「……的确,以『拜托米尔特古上校负责管理部队』这种最根本的点子来说,其实不是出自于我,而是公主你的提案。刚好正合我意所以提供了协助……不过这果然也是针对『那个』企图的布局环节之一吗?」
伊库塔边提问边回想起──过去两人在马车中独处时,公主对自己表明的希望。也就是这个公主超脱常理的心愿……要把已如斜阳的帝国导向有价值的败北。
「在你下定决心之前,我不会告诉你。」
少女极为冷淡地拒绝回答。由于伊库塔早已预料到大概会碰上这种回应,因此他也没有继续追究。两人的谈话在此暂时结束,很顺利地换成其他话题。
「只是话说回来,居然在部队指挥官的公馆举办平民也一起参加的餐会……该说不愧是泰德基利奇家吗?」
伊库塔表示佩服,在他的视线前方,泰德基利奇父子正亲切地对应受邀来此的邻近居民。由于彼此的距离并不是那么远,这边也可以断断续续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
「总觉得最近镇上的流浪汉人数似乎愈来愈多……」「有成群的野狗会袭击家畜,能不能想点办法解决呢?」「由于从邻州输入棉花,因此价格急速下跌……」「以天数计算的临时劳工的薪水实在太低,让人很困扰──」
以日常生活的烦恼为中心,人们的话题可说是遍及于多方面。在少年身边旁观同样光景的公主突然开口说道:
「你不觉得那是奇怪的情况吗?本来应该由官员去烦恼的那类问题,现在却彷佛理所当然地找上了军人。」
「问题是有很多帝国人早就不觉得这样很奇怪了。」
听到伊库塔讲出辛辣的评论,夏米优殿下也以严肃的表情点点头。
「……没错,这并不是仅限于艾伯德鲁克州的情况。即便有程度上的差别,但却是帝国内随处都能看到的光景。在北域由受到贵族在背后支配的镇台司令长官同时兼任事实上的大官吏,这算是有点特殊的例子……然而几乎所有地区,在所有的州都能够发现和这里相同的构造。人民无论大事小事都仰赖军方,军人成为承接民众要求的单位,而贵族则寄生于双方之上。在帝国,这种方式真的已经成为普遍的社会结构。」
伊库塔一边侧耳倾听公主的发言,同时偷偷观察她的侧脸。面对眼前上演的热闹光景,少女却露出宛如在眺望某处远方异国景色的态度。
「我从三岁到十二岁,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齐欧卡度过。这件事我之前也有跟你提过吧?不过,被视为政治筹码的这种立场其实相当忙碌。每当政局出现危机,我就会被拱出来,因此往返齐欧卡和帝国之间的次数也不只一两次……如此一来,往帝国移动的路程必然会通过东域──现今已成了『旧』东域的地区。你应该能够想像得到,那时期是原本视为国策的开拓行动已经失败,让移民住过来后就遭到半放置的东域。」
公主闭上双眼,过去的情景在眼前复苏。继续说话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
「即使只隔著马车的窗户往外看,也能充分明白在那里生活的人们状况是多么悲惨。眼中充血,身体瘦削到浮现出锁骨,牙龈发肿,牙齿也几乎都掉光了……看在当时的我眼中,受到饥饿与疾病侵蚀的人类简直像是别种生物。
路途中几乎都是保持距离经过而已……但只有一次,在作为补给中继站的村落,曾经整个队列都被饥饿的民众包围。」
少女像是无法忍耐寒冷般地抱住自己的肩膀,即使如此,她依旧固执地搜寻记忆。
「我不知道他们的要求是什么,大概是希望能筹措一些食物和医药品吧。然而,或许是认为不能让皇族在今后的行程中感到不便吧?护卫的军人们严厉地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嘴里还大吼著『快点退下!这可是护送尊贵第三公主殿下的队伍!』之类的怒斥……」
突然有一阵横向的风吹来,被吹乱的金发掩盖了紧绷的表情。
「我在马车中听著那些怒吼,感到非常坐立难安……比起被包围的状况,无力的自身更使我满心痛苦。对于无法施舍任何东西给饥饿民众的自己,对于这种绝望的渺小感,我已经无法继续忍受。」
听到这里,伊库塔狠狠咬牙……当生活于帝国内的皇族无法阻止地愈来愈腐败时,只有在齐欧卡长大的第三公主培育著身为统治者的正确伦理观。这是简直让人想吐的讽刺状况。
「──所以,我……我下定决心要出去。我走下马车,来到外面……」
她的手脚开始发抖,说话也开始结巴,就像是身体拒绝继续讲下去。
「……当我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那瞬间,人们的视线一口气集中到我身上。虽说这是当然的发展,但我还是很害怕──因为我认为自己将受到指责。在贫困作为恶政造成的结果四处蔓延的地方,身为当事者的皇族却以一脸无关的表情出现,遭到指责的情况反而势所必然……多次往来齐欧卡和帝国后,即使不愿意,我也能理解卡托瓦纳内阁施行的政治乃是恶政。我身为皇族之一员,应该也处于会被追究责任的立场。所以我想,无论是何种责难,我都必须咬紧牙关承受一切……!承受他们的不满与怨恨,充分理解自身失败直至深入骨髓──然后,接下来才真的要好好寻找自己能为他们做什么──」
和冲口而出的话语成正比,少女全身的颤抖幅度也达到了顶点──下一瞬间,一切却沉静下来,彷佛只是一场梦。
「──然而,却没有人指责我。」
接著,伊库塔看到……在公主的嘴角,浮现出带著无底深渊的自嘲。
「没有指责。没错,什么都没发生。做好心理准备的我全身紧绷,但民众的视线却全都只是从我身上扫过而没有停留──他们反而再度开始向军人们陈情。对,没错──那时候,我甚至连指责都无法获得。在抛下我而变得更加激烈的喧闹声中,我的存在不被任何人承认,只能茫然地呆站在原地……」
这个记忆正是烙印在少女内心的不治之伤,失去光彩的双眼在遥远的空中徘徊。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是小孩所以不被当一回事……然而即使我趁著别的机会试著派出年长贵族居间调停,但发展果然还是一样。人们的注意力彻底集中在军人身上,对我们甚至连看也不看一眼。我很快就领悟到──民众已经对我没有任何期待。不,他们已经对冠有永灵树之名的皇族,以及凭藉其权威统治的贵族们不抱任何期待。」
「…………」
「说什么想要负起责任,根本是欠缺自知之明。甚至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失去了受弹劾的资格。对于无止境的恶政,还有身为罪魁祸首的贵族和皇族,人们连自己『遭受背叛』都不觉得……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抱信赖。因为他们早就已经放弃,认定这个国家的支配者充其量只是那种程度的存在。虽然有自觉的人似乎很少──但在这个国家,所谓『对高贵人士的敬畏』就是指那种『绝对的死心』。你懂吗?索罗克。即使崇奉也不寄予信赖,即使尊敬也不期待对方有所作为。人们把我等视为神般敬畏,也如同对神那般的断念。
在『忠义御三家』遵奉皇室重新整合国家那时开始,每次想办法解决困境的都是军人。贵族和皇族只不过是依附军人至今,更甚者,还在品尝到这种安乐滋味后蓄意寄生。只是他们一方面却也没有忘记表现出威严,只在民众的内心灌输了并不伴随著实情的敬畏……而这腐败血脉的后裔正是我,并非他人。我怎么可能拥有高贵人士应具备的尊严和责任……」
少年不知道该对公主说什么,但她依旧握住对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就像是要紧抓住少年不放。
「所以,索罗克……在我们刚见面那时,你曾经对身为皇族的我展现出负面感情。对于从民众那里甚至连憎恨都得不到的我来说,就连那直接的僧恨都是一种非分的救赎。」
公主表示,就连憎恨也让她感到珍贵。伊库塔也终于明白直到现在这个瞬间,她都继续抱著那种无可救药的颠倒错乱,活在地狱中。
「可是明明这样……从彼此相遇起,无论是大概会让你高兴的事情,还是或许能让你喜欢的举动,我都没有办到任何一项。只有这点我实在无法表达歉意……不过至少,你还恨我吧?你的内心深处,应该还潜藏著对我的憎恨,还有想要制裁我罪行的意志吧──」
少年无言以对,和面对死者那时一样……他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只有回握少女那颤抖的双手。按照对方的希望,用力握紧,为了不要分开,牢牢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