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二章 二者为一

一艘小船漂浮在拂晓时分的水面上,船上载著两个手握钓竿的孩子。

「…………」「────」

伊库塔和雅特丽瞪著绿色的浊水,连一动也不动。要说变化顶多只有偶尔传递水壶喝水,就连喝水的时候视线也直盯著钓线前方不放。令人傻眼的是,他们保持这种状态已超过一小时以上。

忽然间──伊库塔手中的钓竿垂在水面的浮标有一瞬间下沉。

「…………!」

钓竿前端连续弯曲了两、三次。感受到他的紧张,雅特丽也在小船上转过身。没多久后,少年两手承受的负荷一口气加剧。

「上钩了──!」

和某个东西相连的钓线迅速划过水面。一眼看出那个情形,雅特丽当场拋下自己的钓竿站起来。

「喂、怎么回事、力道好强劲!真的是鱼?身体快被拉走了!」

「用力沉下腰!只要拉高到附近的水面就对付得了!」

少女楸住少年的皮带,将他快从小船上浮起的腰际拉回原位。虽然为了预防这种状况,钓针、钓线和钓竿都挑选特别牢靠的,但唯有体重没办法增加。他们两人合力对抗一个人应付不来的猎物。

「咕咕咕咕……!」

伊库塔使尽浑身力气举起钓竿。不久之后,一道巨大的影子自眼前的水面浮现。少年的脸因为使力过度胀得通红,从颤抖的双臂就能明显看出,他的奋斗支撑不了太久。

「再十秒钟就好,挺住!」

说完之后,雅特丽拿起一旁的割线用小刀毫不犹豫地跳进水中。鱼身滑溜的触感紧接著落水的冲撃后传到手臂上,她擒住了水中的猎物。

猎物拚命挣扎想甩掉她,尽管被猛烈的反抗甩得全身摇晃,少女坚持不放松手臂的力道。不只如此,她还抓准对手动作迟缓的短暂破锭将右手小刀插进鱼头,刀尖穿入刺中骨骼的触感,深深扎进鱼体内。

「──噗哈!」

趁著还有气,雅特丽轻松地浮出水面。运用浮力和上半身的弹性轻松地回到位于她视野中较高位置的小船上。

「我肯定给了它一记重创!手感怎么样?」

少年气喘吁吁地拉钓竿,发现手上传来的抵抗感远比刚才的劲道弱得多。

「抓到了抓到了!抓到了~!」

胜利的欢呼声传遍基地。背后拉著放猎物的手推车,黑发少年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他身旁的雅特丽也面露喜色。没多久之后,听到欢呼的士兵们纷纷聚集过来。

「怎么啦,伊库塔小弟?──哇!这到底是啥玩意!」

「呜喔,好大!和我们身高差不多喔。」

「这是你们两个人抓到的?干得好~」

士兵们佩服地说。跟在后头过来查看情况的玛莉婆婆也惊讶得瞪大眼睛。

「唉呀,我还想说是什么,这不是雀鳝吗?真亏你们能抓到这种活像怪物的东西。」

「玛莉婆婆,你知道这种鱼?」

「就是雀鳝啊。栖息在大河或湖泊之类水流缓慢的地方,活得久会长得很大。偶尔会抓到这样的大家伙,我年轻时见过几回。」

老妇人怀念地说。听到这番话,周遭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说到玛莉婆婆年轻的时候……」「应该是数代前的皇帝陛下的朝代吧?」「肯定比军阀时代更早。」「叫更多人过来,听时代活生生的见证人谈论宝贵的经验喔。」

「哈哈哈!──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开玩笑的士兵们慌张地四散奔逃。给那些没规矩的家伙重重打个栗暴后,玛莉婆婆边弄响双手的骨结边走了回来。

「话说回来,这鱼要怎么办?就算个头大也没法用啊。」

「咦!不能吃吗?」

「好歹也是鱼,没有什么不能吃的,但我没自信做得好吃。这种鱼的身体构造有点特别。你们用手摸摸鳞片试试。」

两人依言触摸雀鳝的体表,立刻察觉不对劲。

「鳞片剥不下来……?」「真的耶,紧紧黏在身上。」

「与其说鱼,更像鳄鱼的皮对吧?嘴巴也像鲨鱼一样特别大,不管看多少次都是种古怪的生物。」

玛莉婆婆耸肩说道。也许是听见骚动声,这次换成大批白袍科学家朝巨鱼前交谈的三人一拥而上。

「听说你们钓到了沼泽霸王?」「哇!是这个吗!这可是条大家伙!」

走在前头的年轻男女开口。他们是奈兹纳和巴靖──在阿纳莱为数众多的弟子中,和伊库塔相识特别久的两个人。

「抓到是很好,但该用来做什么就伤脑筋了。奈兹纳姊、巴靖哥,有什么好点子吗?」

「用不到?那由我们接手如何。大型鱼类的进食习惯还有很多不明之处,我想趁这个机会解剖观察内脏。」

奈兹纳眼中闪烁著好奇的光芒。伊库塔听到之后,看向身旁的少女。

「雅特丽也接受吗?」

「没关系。抓到的猎物能派上用场是我的荣幸。」

天生的果断使炎发少女乾脆地点头同意──这一个月内,雅特丽参考从奈兹纳算起的女研究者们如何用词遣字,将日常生活中的说话口气全面更新。用硬梆梆军队口吻说话的时期,如今已成为怀念的回忆。

「好,那么『钓到沼泽霸王!』任务到此结束。马上进入下一个──」

「等等。」

玛莉婆婆揪著衣襟留下正想立刻切换至下一个行动的两人。

「你们两个把那大家伙拉上水面时很拚吧,不但弄得浑身湿透,还透著泥巴味。」

「嗯……会吗?这点水晒晒太阳很快就乾了。」

「只有你一个这样或许也可以,但别忘了,今天你带著淑女当搭档。以后如果想当个够格的男人,就不能把身旁的女人弄得脏兮兮的还满不在乎。」

老妇人直视著少年仔细地嘱咐。唔唔~伊库塔沉吟著抱起双臂。

「……说得也对。」

「明白的话就去冲澡……不,乾脆泡澡吧。这样正好。伊库塔,你家不是有装浴池吗?」

「虽然有可是很小耶?我更喜欢大家用的大澡堂。」

「大澡堂用的是温泉,要灌水调节到适当温度很费工夫。总不能单单为你们两个给许多士兵添麻烦。」

若无其事地教导他们轻重有别,玛莉婆婆在两人背上往桑克雷家的方向推了一把。

「总之快去吧。还有,帮我转告优嘉夫人。前阵子送来的点心──叫金锷饼来著?我和厨房的人一起分享了,很好吃。」

「嗯,我会转告!」

伊库塔活力十足地答应,和雅特丽一起奔向基地中央方向。老妇人叹口气,手叉著腰目送两个小小背影离去。

「……湿答答。」

看见从玄关进屋的孩子们,优嘉简短地说。她一眼看出他们此刻需要什么,立刻著手行动。

「我去向邻居、借风精灵。雅特丽的搭档、也可以帮忙吗?」

「当然。西亚,麻烦你了。」

「谢谢。先在浴池放水好吗?帮浦的用法、和我以前教你的、一样。」

从两人的对话也看得出,随著经常往返桑克雷家,雅特丽已对这里相当熟悉。两人按照优嘉的吩咐打井水注满浴池,烧热洗澡水的火力由风精灵和火精灵控制,他们的任务只有提水。

在客厅边下将棋边等待数十分钟后,浴室传来呼唤声。

「洗澡水烧好了。我去准备替换衣物,你们慢慢洗。」

将湿透的衣服放进优嘉准备的篮子,伊库塔和雅特丽踏进充满蒸气的浴室。他们先冲水洗去泥泞,然后再把脚跨进浴池里。

「「…………呼──!…………」」

当两人并肩坐在狭窄的浴池,整个人泡进热水里直到肩膀深的那一刻,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这栋房子里有浴池。」

「……啊~嗯,这么小的尺寸,在别处不常见吧。」

少年脸上浮现苦笑。手放在浴池边缘,他说明这间浴室的由来。

「这里是老爸为妈妈盖的。妈妈很爱泡澡,但是不习惯待在人多的地方,在大澡堂总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所以老爸和阿纳莱博士商量过后,弄出这样的迷你浴池。当时妈妈可是心花怒放。」

伊库塔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仰望天花板喃喃地说。

「对了──自从你来到这里,感觉妈妈变得比平常更开朗。」

「是吗?」

「嗯。她好像很高兴我和你一起玩。我平常很少和年龄相近的人玩耍,也许是这个缘故。」

「这么说来,至今为止你虽然介绍过很多人给我认识,却没有其他同龄的人。」

「一方面因为这里是军事基地……我自己也觉得和博士他们玩起来更开心。虽然也认识一些年龄相近的孩子,但该怎么说,每当要深入的时候对方就不肯跟上来。当我开始觉得有趣的时候,对方大都目瞪口呆地愣住了。」

少年不满地吐露,撇撇嘴角。但他的心情又在下一瞬间好转,望向身旁的雅特丽。

「原本担心和你也会这样,结果却是令人惊喜的意外。岂止跟上我,一不小心我都快被你拋在后头了。」听到这段评语,炎发少女微微挺起胸膛。

「秉持自主性来努力处理任务是理所当然的。光是听令行事,不管经过多久也无法成为独当一面的指挥官。」

「指挥官吗……那样也不错,不过你乾脆当个科学家如何?」

伊库塔没头没脑地提议。雅特丽愣愣地回望他。

「……当科学家?」

「没错,当科学家,和我们一起分析辨明全世界不可思议的事物。由你和我搭档挑战,肯定一辈子都不会无聊。」

「具体来说要做什么?」

「什么都做。到北方新大陆寻找未知生物、寻找传说沉没在东方海洋里的太古遗迹,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数也数不清的谜团,你有办法置之不理吗?不,我办不到!」

少年热烈地说明,从洗澡水里高举双臂。少女皱起眉头沉思。

「……总觉得想像不太出来。」

「是吗?我想像得到。比方说在调查洞窟时遇到巨大怪物袭撃,被我和你合力撃退。弓箭射不穿它坚硬的身躯,但我们看穿光源是栖息在暗处的那家伙的弱点。先用光精灵的远光灯使怪物退缩,再引诱它到出口受阳光照射!」

「哪来的光精灵?你没有精灵,我的搭档则是火精灵。」

「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订下契约就行了。还有呢,例如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袭撃航向东海的船只,被我和你合力赶跑。你挥剑斩断怪物缠住船身的触手,趁著怪物畏缩时。用珍藏的那发炮弹轰炸它。在运用了扬气爆发力的炮撃威力下,怪物简直不堪一撃!」

「不管去哪里怎么老是被怪物袭撃?没有其他模式吗?」

「其他的?嗯……如果对手是巨人或龙,在我看来感觉不太科学……」

「来袭的敌人够多了。我不是指这些,既然跃入未知的世界,应该有更多各式各样的发现才对。像是穿著不可思议的服装、语言无法相通的人,造型前所未见的房屋……」

雅特丽回忆著刚来到这座基地时的经历一一举例。听到这番话,伊库塔的脸上也迸出光彩。

「你瞧,你不也想像得到吗?怎么样,想不想亲眼看看这些东西?」

被少年一问,少女几乎要在脑海中描绘起尚未见过的景象。然而──自制力在前一秒发挥作用,她强行打断思绪。

「……去思考这些也没有意义。打从一开始,我就注定走上军人之路。」

「咦~?那样太奇怪了。重要的不是你想不想当吗?」

「并不奇怪。就像龙生龙、凤生凤,我从一开始便知道,生而为伊格塞姆的我该怎么生活。只是如此而已。」

雅特丽以淡然却坚定不移的口吻斩钉截铁地说。伊库塔在洗澡水中噗噜噜地吐著气泡,以动作表露对这番说词的不满。

「……我无法接受。」

「你不必接受。」

「非常有必要。没有你同行,我说不定会被怪物吃掉。」

少年这么抱怨,闹脾气地嘟起嘴巴。他身旁的少女微微一笑。

「怪物有那么容易遇上吗?──我先出去洗身体了。」

雅特丽在浑身泡暖和后跨出浴池,拿起毛巾和肥皂清洗身体。伊库塔在浴池里沉默了一阵子,目光投向在冲洗区的她──就在那一瞬间,他像被落雷劈中般瞪大双眼。

「……雅特丽。该怎么说,你的体型非常漂亮。」

极为匀称地互相连结的骨骼和肌肉,薄薄的脂肪层,在水珠迸散下闪闪发光的光滑肌肤──没使用任何修辞,少年直接将目睹这一切产生的感想说出口。炎发少女停下清洗身体的手愣愣地回望他。

「……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说。因为还在成长期,我想我在女性化体型这方面远远比不上优嘉阿姨。」

「当然,妈妈是全世界最美的人……不过你给人完全不同的印象。明明从头到脚全都经过锻炼,却找不到一点僵硬紧绷的感觉,柔朝又有力,该怎么说……」

为了寻找下一句台词,少年犹豫许久。他苦思良久后,总算挑出一个比喻轻轻说出口。

「……像一把精心砥砺过的剑。看著你,我总觉得──快要流泪。」

「要是你哭了,我也很伤脑筋啊。来,你也出浴池吧。我帮你洗背。」

无从得知对方的感动,雅特丽向少年招招手,让他坐在眼前。边接受她用沾著肥皂泡的毛巾擦背,伊库塔边悄然低语。

「……你知道吗?纯粹的铁很脆弱,掺入杂质会变得更加强韧。」

「你在说什么?」

「如果是说你的事就好了。如果我也包含在内,那就更好了。」

伊库塔难为情地垂下眼眸,闭上嘴巴不再说话。雅特丽难以理解他想说些什么──无关于她的困惑,他心中的感情或许便是在此刻第一次明确成形。

当天下午,基地内开设了供军人和科学家交换意见的会场。依照总司令的方针,旭日团经常召开这类活动。雅特丽一派当然地表明参加意愿,获得首肯后和常客伊库塔并肩就坐参加讨论会。

「今天的主题是考察古战场,发生在风枪兵加入战争初期的加修那克之战。以这一战为对象,重新评估帝国军的兵力运用。」

担任主持的阿纳莱在黑板上喀喀地画出战场分布图,吸引与会者们的目光。

「这是一场证明从中距离展开战斗时,风枪兵对当时的主力兵种枪兵占有优势的遭遇战。相对于帝国的千人枪兵部队,当时的敌国‧加伦姆王国的风枪兵为半数五百人。地形是全长八百公尺,宽度五十公尺的平坦直路。双方在近两百公尺外确认敌军存在,同时展开攻撃。结果为帝国方惨败。相对于加伦姆只损失了整体的两成兵力,帝国军部队实际上有超过五成战死──受到在军事上足以判断为全灭的重创。」

博士停下书写数字的手,转向与会者们。

「为什么加伦姆的风枪兵获得胜利,帝国枪兵战败?有没有扭转胜负的方法?反过来看,这一战在战史上具有何种意义?希望你们讨论这些议题。」

一听博士催促,雅特丽率先举手。当阿纳莱点头回应,她也站起身开口。

「我认为帝国方部队在加修那克之战吃了败仗有两大原因。其一是缺乏与风枪兵对战的经验,其二是枪兵部队缺乏士气。」

「唔?」

「有没有遭遇横排散开的风枪兵齐射的经验,将使指挥官与士兵们的应对截然不同。他们没有切身感受过战列风枪兵的威胁──当然,战败的原因不能去掉这一点。

根据纪录,这一战枪兵部队的指挥者是李尔金‧卡迪上尉。据说他在子弹射不中的最后方不断对遭遇射撃裹足不前的前排士兵们下达冲锋命令。作为军官这样的态度并不算错,但他表现出的立场恐怕导致在劣势战局中成了众矢之的的部下们士气低落。」

「喔~我懂。」「长官躲在安全的地方下令,士气当然会下滑。」「让人很想说『那你先上啊』。」

科学家之间传出特别直率的感想。军人们有些颔首同意,有些反倒摇摇头彷佛在说「你们不明白」。尽管对这种融为一体的气氛感到困惑,炎发少女还是继续道。

「不必冲上最前线,起码努力前进到战列中段,士兵们的战斗意志应该也会恢复不少。关于缺乏士气的问题,不要只限于现场指挥,说不定可以追溯到更早之前的实战──或是士兵们的训练课程来寻找原因。

就结论而言,他们缺乏足够的勇气。没有足够的勇气在迎面而来的枪林弹雨中冲刺完两百公尺。身为后世的军人,我认为没有让士兵们培养出这种勇气,是从加修那克之战的战败中看出的应当反省之处。」

雅特丽如此归纳替发言作结。正等著其他与会者的反应,她身旁出乎意料冒出声音。

「我不这么认为。」

伊库塔‧桑克雷迎面针对少女的意见提出异议,在阿纳莱以眼神示意他发言之下,少年在众多成人环绕中堂堂地说出看法。

「因为缺乏足够的勇气战败──这或许是事实,但反省之处应该选其他部分。话说,这单纯是帝国方没有风枪才会输掉吧?虽然在因为缺乏某些事物导致战败的意义上是不变的。」

雅特丽趁著少年说到一个段落再度举手,徵得博士的同意反驳道。

「等一下,这说法太过穿凿附会。加修那克之战是在帝国枪兵对决加伦姆风枪兵条件下开战的。既然是考察古战场,那岂非应该去摸索在此一框架中可能实现的应对?」

「意思是指,讨论『因为这样才会输』、『如果这么做就获胜』对吧?我从这层面开始就有不同意见。因为,这是一场幸好输掉的战斗吧?」

面对他根本性的异质意见,少女皱起眉头。伊库塔进一步说明。

「因为我的知识不足,下面的说法包含了部分推测。这一战发生在风枪兵加入战场初期,可以视为帝国引进风枪兵的时间比加伦姆晚了一步吧。以这一场败仗为契机,帝国内也开始将风枪看成重要的军备之一。到这里为止有错误吗?」

「……多半是这样。既然这一战被当成枪兵输给风枪兵的象徵性一役,将其视为重新评估军备的契机十分自然。」

「那么,我试著反过来思考。如果这一仗打赢了,帝国引进风枪兵的时间点大概就会延迟很多了。」

少年这么主张,目光转回黑板上描绘的战场分布图。

「李尔金上尉在加修那克之战中输得很惨。幸亏他惨败了。假设结果是压倒性胜利或、险胜或者──呃……」

伊库塔讲不出模模糊糊记得的词汇,阿纳莱小声地帮忙解围。

「是惜败?」

「没错,大概是那个。是惜败的话,这场仗应该都不会变成彻底重新评估军备的契机。直到下一次被别人打得溃不成军前,从结果来看说不定会造成更多的损害。难道不能说,他在应该战败的时期战败了吗?」

少年说著再度转向身旁的雅特丽。她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尽管不会断言这并非一方面的事实,但我绝对无法赞同。这纯粹是结果论。大体上在所有战争中,扣掉策略性假装败退的案例,没有应该战败的局面存在。这是军事的大原则。至少身分为一介前线指挥官的李尔金上尉,没有权利关注胜利以外的目标。」

「你说的或许没错。就算如此,应该只责怪现场指挥官李尔金上尉吗?假设他是一员猛将,赢下这一仗得到的也不过是空虚的胜利,绝对无法迈向正式导入风枪兵的未来。如果必须反省这一点,应该检讨的不是当时权位更高的人吗?」

「权位更高的……等一下。你打算追诉到多远来做批判?」

「无止境往上追溯。我可是每天都在向现任的帝国陆军上将抱怨喔。」

伊库塔不满意地断然说道。那倨傲的态度令炎发少女发出叹息。

「……在长官下达的命令中完成任务,是世间普遍要求全体军人表现出的态度。无视这一点只顾著批判长官的判断,因怠慢遭受惩处也无可奈何。」

听到雅特丽严厉的批判,少年不高兴地撇撇嘴角。

「很可惜,我是科学家而非军人。话说你也不必受到这种规范束缚吧。你还没成为军人,也还没确定会是啊。」

「确定会是。我先前也说明过,生而为伊格塞姆就是这么回事。」

「我才不知道什么伊格塞姆。我在跟雅特丽说话。」

他反驳的内容变得更孩子气,雅特丽生气地也加重语气。

「话说,你把军人当成什么了?考虑到前线指挥官的立场,『幸好输掉』这种话应该死也说不出口。不管在战史上被怎么定位。士兵们在战斗中受伤流血的事实都没有改变。如果结果战败,没有一个指挥官不会对自己力有未逮感到懊悔。」

「我没说这种态度是错的。不过,让最必须反省的家伙藏在那份真诚背后放过他们太奇怪了。缺乏足够的勇气这种论调,如果要说一直待在战列后方的李尔金上尉很胆小,那从战线后方不断下达专断命令的大人物就不胆小吗?为什么不责备他们?」

「前线指挥官和高级军官所需的资质不相同是理所当然的!你所指责的高阶军人,过去必然有过担任低阶士官上前线的经历,因为在前线立下的战果得到肯定才被提拔为高阶军官。只拿担任司令官的立场指责他们缺乏勇气并不恰当!」

「表面上是这样!可是一爬上高阶军官位置,我看那些人不会轻易把地位让给部下吧?接二连三阵亡替换掉的总是低阶军官,就这么倚靠他们的努力,结果帝国军这个组织愈来愈演变成靠底层弥补高层无能的军队!」

愈是争辩,双方的情绪就愈激动。面对两个坚持各自的主张一步也不肯退让的孩子,半是化为观众的其他与会者小声交谈。

「好厉害,火花四散的激辩耶。」「我们完全被撂在一旁。」「太难介入啦~光是看著他们就被青春光芒烤焦啦~」「多么高水准的小孩子吵架啊。」「要不要赌输赢?我赌小雅特丽五百。」「有意思,我赌伊库塔五百。」「议论的胜败怎么判定?驳倒对手的人算赢?」「我看赌谁先喘不过气比较好吧。」「不然先咬到舌头的人算输。」

科学家们甚至开始拋出轻率的提案。这些闲话当然都进不了两个当事者耳中,他们脸凑著脸,额头几乎撞在一块。

「明明连组织内情也没掌握多少,说得像你很懂似的……!」

「你的立场明明也和我差不了多少,却总是说些看破红尘的话!」

虽然双方都怒气冲天到很可能演变成打架却决不至于动手,是他们自尊心的展现。在争论途中动手等于主动认输。虽然年纪还小也能够明辨是非,伊库塔和雅特丽仅仅用彼此的主张全力针锋相对。

「──那个,嗯。总之,我明白我正遭到大力批判。」

一道悠哉的沙哑嗓音介入那亢奋的漩涡中。众人的视线同时转向门口,只见巴达‧桑克雷拉著拉门站在那里。

「阿纳莱老爷子,今天的讲义内容是这样子吗?」

「原本应该讨论加修那克之战,但论点从那个主题展开飞跃性的发展,现在就变成了这个情况。」

「装傻啊。反正你根本没有修正讨论走向的意思吧。」

「不先使他们对自己无法冷静的部分产生自觉,便没办法冷静的讨论。」

老贤者故作不知地说,将原先站立的位置让给巴达。代替阿纳莱站上讲台的旭日团总司令官没规矩地将两边手肘搭在桌上,咧嘴一笑。

「既然被当成抓著地位不放的老贼,那我也要插嘴说几句。以主张的内容来看,小雅特丽和我家笨儿子说的都有道里。小雅特丽从前线指挥官的立场指出战术层面的错误,我儿子则从连神明都不怕的科学家立场指出战略层面的错误。姑且补充一下,大略来说,所谓战术是在战场的战斗方式,战略是战争整体的进行方式。

两个主张的差异可以说直接等同于你们所持观点的差异──不过要论哪一个观点才正确,那就令人苦恼了。」

巴达搔搔脑袋,看向炎发少女。

「以军人的角度思考,正确地毫无疑问是小雅特丽。毕竟基层随时都得听上面的命令行动。因为平日得执行有死亡危险的任务,一旦发号司令者与听令者的上下关系动摇,组织本身便无法运转。军人不允许批判长官也是基于这个道理。无论今时往日,军队都是极端的直线领导组织。我家的笨儿子不清楚这些基本规则,真是盛气凌人啊盛气凌人。」

巴达接著望向儿子叹息著耸耸肩。在少年回嘴之前,他迅速往下说。

「可是──在我担任前线指挥官四处奔波的时候,最折磨我的也是这种属下不能对长官有任何意见的军队组织体质。

在这个系统中,一旦长官无能,下头的人全部会跟著遭殃,而且要一直持续到长官承认错误为止,那大多是在战场上的士兵伤亡惨重之后。关于这一点正如我儿子所说的,高阶军官往往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虽然制定作战方案负起相对的责任,但障碍在于成功与否难以判断。特地呈上修正意见,却被长官说『才不需要这些,战况接下来会逆转』驳回的次数多得很……说真的,那个蠢上校要是早点摔下楼梯该有多好。」

巴达忍不住吐露怨言。他清清喉咙当成没发生过,再往下说。

「这话是到了现在才能说出来,成天都在制造藉口以便无视长官指示的战争也不少。真的很麻烦啊~老实说我很想放声大喊:『够了,闭嘴把事情全交给前线的人处理吧!』然而,奇怪的命令要来的时候还是会来。比方说要求在储备粮草只剩三天份的状况下保卫要塞一个月,而且不提供补给……这算什么?土?要我们吃土吗?是白痴吗?想死吗?」

他的措词听得军人们不由得带著几分苦涩发笑。回顾从前被迫面对的苦战,巴达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果说一直回应长官拋出的难题是基层军人的工作,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我打从心底讨厌那样的身分,也不希望自己的部下经历同样遭遇。因此我决定,拥有自己的军团后要随心所欲放手去做。举办这场集会也是出于这个理由──瞧,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伙人简直毫无节操到神清气爽的地步吧?」

巴达指向室内坐成一排的众人说道。这句话没有说错,在场的军人从士官到高级军官都没有隔阂,连军人都不是的白衣科学家们也堂堂包含在内。这一幕象徵了旭日团的现有状态。

「这并非军事会议,而是意见交流会,举办目的是为了让处于任何立场的人都能从他的角度毫无顾忌地表达意见。所以小雅特丽和我儿子的意见也一样可以存在。只要遵守讨论礼仪,唯独在这个场合对长官做出批判并不受限制。」

巴达说完后笑了。无法立刻释怀的炎发少女开口。

「……允许这种侵权行为,军队组织真的还能成立吗?」

「虽然不是没有负面影响,直到今天为止都是成立的。而且今后我也想努力继续维持下去。这便是我期望中『沟通通畅』军队的理想状态。」

用感觉不出意气昂扬的口吻做结论,巴达越发扬起嘴角。

「不过──小雅特丽和儿子都还太年轻,没办法在我这样的成年人过问后就停战吧。」

一双漆黑眼眸迎面注视著两个孩子,他缓缓地宣言:

「你们一决胜负吧。不必有所顾虑,无论如何不辩出是非好歹就不甘心,是可爱年轻人的天性。」

「你们讨论的是关于现场指挥官及司令官执行职务能力的问题──一言以蔽之,就是如何运用部下。要了解实际情况,尝试亲自运作一个集团是最好的方法。」

巴达将伊库塔和雅特丽带出意见交流会会场,拋出前题之后在广场上召集士兵。看来他事先已安排好,转眼间人数就凑齐了。

「所以,我借给你们一营人马,往后的『任务』就运用他们来完成。」

两个孩子站在整然列队的六百人前茫然地呆立不动。雅特丽在数秒钟后回过神。有些焦虑地开口。

「这……再怎么说,应该会妨碍到军团营运吧?」

「这些士兵都是从后备人员中募集的志愿者,你不必担心这方面的问题。再说,全力回应孩子的需求可是成人的志气啊。」

巴达乾脆地宣言。炎发少女面有难色地陷入沉思。

「……现阶段我的运用经验只到步兵排而已。」

「不会吧~伊格塞姆家都要求实地学习到这种程度?……就算如此,在这次的事情上我准备的玩具大小可是更胜一筹。呼呼呼,下次我要向索尔夸耀一番。」

这次换成儿子对笑得像个坏孩子的父亲提问。

「借我们六百人,是要我和雅特丽各指挥三百人吗?」

「不,不是的。刚才我也说过,你们应该认识的是现场指挥官及司令官在各自立场上需要具备的能力及差异所在。你们的职务就随每次任务交替来指挥这六百人。」

「像是今天的任务由我当司令官,明天的任务由雅特丽当司令官?」

「正是如此。不过任务未必都能一天之内完成,有时候要担任相同职务好几天。当然机会是公平轮流的。」

少年听到说明后思索地沉吟起来。雅特丽也接著发问:

「司令官的职责是针对要求的任务来拟定作战计画、编组部队、整备军需,这么理解正确吗?」

「大致上是如此,但你们不必太逞强。不起眼又麻烦的例行公事部分由我们来处理,在基地内的生活还是像之前一样,把实质负起指挥工作的期间看成自任务开始后从据点出发直到归返为止即可。」

「等部队按照拟好的作战计画出发后,担任司令官的人要留在基地内等候?那不是有点无聊?」

「没那么便宜。担任司令官的人也要跟随前往现场,但运用部队的权限要全部交给现场指挥官。也就是说──无论眼前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准插手或过问。」

一听见这番话,伊库塔和雅特丽同时陷入沉默。看穿两人心情的巴达默默地笑起来。

「喔,你们都想像到了?没错──你们将钜细靡遗地在特等座上目睹拟定的作战计画有何优缺点、自己下的命令造成哪些结果。即使在现场察觉失误也为时已晚,除了看著满腹牢骚的士兵们缩起身子以外无计可施。看著多达六百人因为自己的责任流泪或欢笑。那可是痛得很喔。」

用挑衅的口吻断然说完,他依序探头注视两个孩子的脸庞。

「哎呀,难不成你们怕了?到了这节骨眼才吓到?那要取消吗?」

巴达瞧不起人地笑笑,伊库塔和雅特丽双眼炯炯有神的回瞪著他。

「那怎么──」「──可能!」

满意地收下他们默契十足的回答,巴达再度大大颔首。

「这才像年轻人。那么我马上给你们第一个任务──做好觉悟了吗?」

从那一刻起,伊库塔和雅特丽之间漫长的决胜赛揭开序幕。

事情从开头就不轻松。两人一开始别说每天,而是每小时甚至每分钟都遇到问题,藉此得知作战很难按照预定计画进行的事实。行军速度会受天候的一点变化左右,企图追回半天的延误时间而勉强士兵们,累积的疲惫又持续影响数天之久。

「咦?我记得这次的任务只是前往二十公里外再折返而已吧?为什么士兵们却累瘫了~?」

第一天结束后,巴达望向士兵们归来后大口喘气的模样嘻皮笑脸地问。担任司令官构思行军计画的伊库塔和担任现场指挥官直接指挥的雅特丽一起咬牙切齿地垂下头。

「……我的计画有难以办到的地方。没好好考虑地形变化及高低差,几乎只依照距离来估算所需时间。遇到路宽变窄的地方不得不一一重组队伍,为此浪费的时间比想像中更多……」

「不,是我的指挥能力不足。因应地形改变花费的时间过多,累积起来的延误压迫到整体行程……暴雨导致地面泥泞不堪及视野恶化的程度也超乎预期。半途中因为天气恶劣迷路,使得士兵们身心的疲惫倍增。」

「哼~那么,下次不能再重蹈覆辙喔。」

听完双方的说明,巴达仅仅装糊涂地说,没给什么建议便发出第二个任务──隔天晚上,他在返抵基地的一营部队前不解地歪歪脑袋。

「嗯~不但归返时间比预定大幅延迟,士兵们全都饿得肚子咕噜噜噜叫……这是怎么了?」

在他催促两人公开失败之处下,伊库塔和雅特丽咬紧牙关回答。

「……路上的渡河点因昨日大雨水量增加,渡河时泡水的粮食有超过一半都无法食用……」

「……我指定了附近的桥梁作为迂回路线,但我的计画书里设定的实行判断基准是『当水量增加至判断无法渡河时』……现实状况则是『腰部以下都泡在水里也不是渡不了河』,因此指挥官伊库塔不得不强行渡河……」

「喔~所以粮食浸到水,结果害士兵们没吃到多少东西?──啊哈哈!你们两个真没用。」

巴达的话深深刺痛两人的心。无法忍耐继续沉默,少年和少女同时开口:

「雅特丽的计画没有错!如果我在渡河前机灵一点,将背包里的粮食堆在最上面就好了!」

「责任不在伊库塔的指挥上!追根究柢是我的错,没把粮食包含在渡河造成的损失内考虑进去!」

两个说法在责任归属上正好相反。他们先是愣了一下,接著脸色大变地互瞪起来。

「我说了是我的错!雅特丽你住口!」

「你才应该住口!别连我该反省的部分都多管闲事!」

双方坚持自己有错互不相让,争执的样子令巴达忍不住爆笑出声。

「啊哈哈哈!──吶,儿子。对自己的立场抱持自信时,碰到这种情形很难责备对方吧?」

「…………!」

「吶,小雅特丽。你性格直率,比起怪其他人,更忍不住想责怪自己身为司令官的缺失对吧。」

「…………!」

「真是的……两个高尚的孩子。但尽管如此,也不能自己独占该反省的部分。那是你们共通的财产,要好好均分共享。」

拍拍孩子们的肩膀,旭日团总司令官以沉稳的声调劝诫。

「对方的失败改天也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好好地以这一点为依据挑战下一个任务。」

伊库塔与雅特丽再度沉默不语。巴达绕到他们背后,在背上推了一把。

「不如说──你们先去洗个澡。我老婆放好洗澡水了,快去泡泡。」

在充满蒸气的浴室里,少年和少女并肩而坐整个人泡进热水里直到肩膀深,有好一段时间保持沉默。

「……昨天和今天,我们体验了一轮彼此的职务。」

「……是啊。总之,来整理该反省的地方吧。」

他们彼此都没有异议。为了找出第二次失败的原因,两人开始交换意见。

「首先是司令官这边。我和你的共通点,就是没有看现场下判断。」

「虽然不甘心,但我有同感。在拟定计画的阶段明明自认为考虑得毫无破绽,到了实践的时候却发现是千疮百孔。昨天一整天,有好几个场面都让我羞愧得脸上火辣辣的。」

「是啊。不过坦白说,想到我们缺乏经验,计画有破绽在某方面来说是无可奈何。即使想预测行军中遭遇的困境,对既没碰过也没听说过的状况也无从设想起。」

「没错……结果也只能在往后一点一点慢慢提高计画本身的精准度。」

伊库塔在洗澡水里抱著膝盖得出结论,感觉到讨论停滞不前,他迅速换个新题目。

「作为另一侧的现场指挥官,你有什么看法?」

「我一样也受经验不足所苦。就连一个编组队伍的方式,没有士官提供建言处理起来都很吃力。」

「嗯,的确如此。不过──关于这个职务,我认为无论我或是你,其实应该都能做得更好一点。」

见雅特丽以目光询问这番话的意图,少年立刻往下说。

「你大概也发现了?今天和昨天──扮演司令官的人拟定的行程在两边任务的各种场面都变成拖累。」

「要讨论行动计画有许多缺失,不是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上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该怎么说,就算计画漏洞百出是无可奈何……不需要连酌情处理避开漏洞的自由都受计画限制吧。」

说到此处暂时打住,伊库塔思索著仰望天花板。

「举例来说像昨天的任务,由于被迫遵守我设定的路线与时程表,你行动起来绑手绑脚的。我自以为选择了地图上的最短路线,其实当中却包含许多小路和高低差起伏很大的坡道,那样反倒像是指定走费时费力的路线。你也在半途中察觉这一点吧?」

「……是啊。一边对照地图和眼前的地形,一边觉得比起指定路线或许有更适合的路径可走──我不否认有好几次这样想过。」

「我想也是。今天的我也一样,要是没被计画限制,我想老实地迂回绕过那个渡河地点。」

「……嗯。当时我也对无法开口干预感到很不甘心。虽然水深及腰也渡得了河,但河水流速颇快,有可能发生预想不到的意外。即使扣掉粮食问题,为了慎重起见也该迂回绕路才对。」

讨论到这里为止都意见一致的两人得出相同的结论,面面相觑。

「没错。简单的说……从昨天和今天两个例子可以看出……」

「现场指挥官或许能够做出正确判断。」

呼~他们同时吐出一口气。由于泡在热水里好一阵子,两人的思绪都朦胧起来。他们趁著还没真的泡晕前踏出浴池,分别清洗起身体。

「担任司令官的人,与其去填补计画的漏洞──或许放松对整体计画的控制会更好。」

「我也有同感。世上不可能有完美的计画,乾脆交给现场指挥官决定更好。『视状况而定由现场判断』──计画书上应该增加这条指示。」

「那可是玩忽职守──我很想这么说,不过这大概是正确解答。明明作为计画者本就实力不足,还剥夺现场人员想方设法的余地,那才叫本末倒置。」

用浴桶舀起热水冲在彼此身体上,伊库塔和雅特丽近距离四目相对。

「计画的漏洞补也补不完。就算如此,对于可能出现漏洞的局面我们应该心中大致有数。」

「计画书中故意留下余裕,以交给现场判断该如何弥补计画漏洞就行了。」

决定方针的瞬间,两人嘴角浮现大胆的笑容。

由于反省发挥效用,接下来两天伊库塔和雅特丽没出现重大失败便完成受派的行军任务。应该在计画书上做指示的部分及应该交由现场判断的部分──尽管还嫌粗糙,他们开始思考两者的平衡后得到好的结果。

「──原来如此,看样子你们脱离了最初的没用状态。」

望著返回基地后还保有不少体力的士兵们,巴达承认两人的进步,但还是照老样子目中无人的拦住两个孩子的去路。

「既然如此,我也要不客气地提高任务等级了。呼呼呼,小鬼头们跟得上吗?」

正如他的宣言,随著两人能力的进步,每天发派的任务难度日渐上升,也可以说是更加刁钻了。

有一个任务派伊库塔一行人到单程一天路程的森林筹措建造暸望台所需的木材。时限是必须赶上预定后天开始的工程。此时雅特丽是司令官,伊库塔担任现场指挥官,一路顺利地抵达目的地──但问题发生在伐木作业开始之后。

「伊库塔小弟──不,营长!这种树很麻烦啊!」

挥斧头的士兵们陷入苦战异口同声地呻吟。斧头锋口无法照预期般砍进树干外皮里。赫然惊觉的伊库塔亲手拿起斧头尝试,发现原因所在。

「这种树纤维紧密,硬度很高……!这样砍倒树需要花费的时间会比预定计画多得多!」

巴达命令他们采取的木材,是一种名为蚊母树的硬木。这个树种以高硬度和高密度著称,是优秀的建材,但相对在采伐和加工上都很费工夫。

「而且还很重……要运输这些木头,大概也会影响到回程的速度。」

愈想愈觉得要按照预定计画折返很困难。被迫修正计画的伊库塔当场回想计画书内容,以眼神向在一段距离外观看作业情况的雅特丽示意。

「……采伐、搬运树木时的指挥全交由现场指挥官负责对吧?让我来想办法!」

伊库塔做了决定之后,原本安排去休息的士兵立刻被动员为轮班人员,避免挥斧头的工作因疲劳而中断。一行人就这样设法在日落前砍伐完木材,稍事休息三十分钟后慌忙踏上归途。

「真的可以吗?小弟。靠现在的你带路,即使勉强走夜路也会迷路喔。」

「一直走到快认不出路为止,然后在原地露营。我想这么做比起等到天亮再出发能走更多距离。虽然说木材沉重速度快不起来,无论如何都得害大家受累……」

用夜间强行军来弥补速度的迟缓,士兵们不断迈步前进。然而──即使硬拚到这个地步,第二天的行进仍明显大幅延误,伊库塔搔搔脑袋。

「真是的~不行。这样子绝对赶不上预定时间!只能做好迟到的准备了吗……!」

他不甘心地跺脚,忽然感觉到一股视线转过身。

「雅特丽……」

鲜红的眸子直视著少年。尽管处在完全不许插手或过问状况的立场,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也没有流露出焦虑或烦躁之色,凛然地伫立著。

别放弃,还有办法──感觉她的目光彷佛正这么说,伊库塔霎时从怀中扯出计画书。

「……我有没有忘掉什么环节?有没有……」

进军路线、日程、目的──为了寻找突破现状的方法,他逐一重新确认计画书上记载的内容。当伊库塔一路看到位于纸张中段的文章时,被先前不曾留意过的一句话吸引了目光。

──筹措之木材用途:在基地外围建设三座新暸望台所需的建材。自作战结束预定时刻起同时动工,预计在施工期五天内全部完成。作战日程是从指定施工期倒过来推算而出。

「……建造暸望台。」

小声的呢喃之后,伊库塔脑海中浮现一个点子。

「──哎呀~?」

当天傍晚,旭日团司令官故意露出困惑的表情迎接几乎在预定返回时刻同时抵达的伊库塔一行人。

「筹措到的木材只有这一丁点?我要求的应该还多一倍。」

巴达指向二十余辆手推车上载运的圆木,毫不客气地挑毛病。从正面接下他的挑衅,黑发少年走上前。

「……另一半留在途中的村落。全部一起搬运的话太重,很难在今天之内返回基地。」

「所以只带一半回来?这个决定也不是不能理解,但顶多只有五十分喔。以这些建材的量可盖不了三座暸望台。就算接下来再回去搬运,肯定会延误到施工期。」

面对辛辣的评语,伊库塔毫不畏缩的笔直回望父亲。

「我们当然会回去搬运。不过不会延误施工期,老爸。」

「嗯?怎么回事?」

「使用现有的建材立刻开工就行了,不必等候剩余木材抵达。只要三座同时从基底部分开始建造,直到另一半木材运达前应该不会浪费时间。当然,我们也会在这里的建材用完前将其余部分搬回来。」

巴达沉吟著望向儿子。少年也加重语气继续说明。

「这次的任务老爸你一开始只讲明了施工期。因此,雅特丽有权限在赶得上施工的范围内决定作战日程。你看,计画书的备注栏也写著──『只在目的为维护部下与自身安全及遵守施工期的情况下,允许现场指挥官在作战计画上有些误差。』」

少年从包包里拿出文件展示,放肆地从鼻子哼了一声。

「……我说,让我吐槽一下,刚砍下来还没乾的木头怎么可能拿来当建材?我明白你想调高任务难度,但这次的设定有点欠缺真实性喔,老爸。」

听他趁胜追撃的指出这点,巴达思索了一会后苦笑著耸耸肩。

「……就当我输了一分吧。看来从拟定计画的阶段起,小雅特丽便看出后来的发展。」

他漆黑的眼眸瞥了少女一眼,雅特丽微笑著摇摇头。

「没这回事。我只是想到像推车损毁及遗失等等好几种无法一次运送所有木材的情形,一一思考各种案例也没完没了,因此身为司令官的我,拟定了可以尽可能靠现场判断对应更多状况的计画。」

「真是高见。话说回来,没想到连工程的施工方法都会得到你们提意见……不过,我也找不出驳回那个提案的理由。毕竟内容很合理。姑且不论其他军队,下层对上层呈报有建设性的意见,在旭日团可是很常见啊。常见常见。」

听到这番话,伊库塔和雅特丽伸出右手一个撃掌。面带笑容看著两个孩子,巴达再度开口。

「好啦,在输了一分之后差不多可以问问──你们觉得如何?在轮流体验过司令官的立场和现场指挥官的立场后,整体来说是哪一方赢了?」

两人被问到后面面相觑。最初的目的,早在许久之前便被他们拋出脑海。

「这么说来,这是一场对决呢。」「由我们自己评分吗?」

「那当然。你们无法接受的话就没有意义可言。」

巴达一脸认真地抱起双臂这么催促。互看数秒钟后,两个孩子依序回答。

「……那我就照办了。老实说,我们的水准没有到足以争胜败的程度。不依靠士官什么也办不到。」

「我们互相指出彼此犯的错误仔细考虑,勉强撑起运用部队的场面。在这段过程中,一点也没有余力竞争高下。」

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回想起先前累积的错误数量,少女和少年同时苦笑。

「──我就知道。我也一样。」

对孩子们的答覆扬起嘴角,巴达望向排在两人背后的士兵们。

「不依靠部下司令官根本做不下去,如果司令官无能,部下也很难办。你们能够理解这一点,做得很好。总之,无论现场或后方,只要有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在打仗的蠢蛋事情便很难处理。」

欣喜于让孩子们体会到这重要的教训,帝国首屈一指的名将背对夕阳微笑。

「记住。所谓战争不是军师、猛将或天才在打的,而是大家一起打的。」

以完成前几天的任务为一段落,两人一天到晚忙著执行任务的日子暂时告终。但这阵子无暇他顾的反作用,导致两人这回换成被基地各路人马争抢,完全没时间觉得无聊。

这一天,伊库塔和雅特丽也应巴靖和奈兹纳等科学家之邀,前往附近做环境调查。年龄及性别各有不同的七人组,与驮行李的马匹并排在荒野中前进。

「……总觉得,好久没有不带著一大队士兵走动了。」

「是呀……百般忙碌过后,实在觉得负担轻松许多。」

两人对身边环境的落差感到一丝困惑。为了修正那股异样感,科学家们也带头攀谈。

「你们两个天天只顾著任务,我们也有点寂寞。」

「对呀。伊库塔和小雅特丽突然约不出来,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厌倦了。」

「不好意思,害你们担心。」「所以说全都是老爸的错嘛。」

聊著聊著,七人抵达作为调查基点的观测站。尽管称作观测站,这里只是间建在视野辽关的山丘上的简陋小屋。磨损的稻草屋顶、仅仅由几片薄木板黏在一起组成的墙──无论从何处看来都简朴至极,空间勉强足够供七人躺卧,但除此之外连能不能遮风避雨都令人怀疑。

说归这么说,他们也预料到这一点准备了露营用具。这次调查原本就只有三天两夜,不需要太过拘泥住宿地点。众人确认过门的开关状况后,陆续将行李搬进小屋──然而……

「……咦?没看到测量用具。巴靖,外面还有行李吗?」

奈兹纳一边检查背包内容物一边问。在后面喝水小憩的巴靖表情一瞬间「咦?」地僵住了。

「……这次的调查有包含地形方面?」

「那还用问,我一开始不就说过了──难道你!」

女科学家迅速板起脸孔。领悟到自己逃不过被追究责任,巴靖战战兢兢的重新转向她──

「我、我忘在基地了──欸嘿!」

正因为加上多余的动作,他的脑袋被同事手中五十公分长的圆规打个正著。

「──唉~托巴靖哥的福,要有一整天无事可做啦~」

伊库塔越过格子窗向外望,语带叹息地抱怨。小屋里只剩下他和雅特丽、火精灵西亚以及科学家们留下的光精灵、水精灵。其他人全都留下沉重的行李折返基地。「我们马上回来,你们在这看东西。」──他们如此告诉两个孩子。

「这次的主要目的是动植物生态调查吧?没有我们两个可以先著手的事情吗?」

「倒不是没有,先开始观察就行了──只是,你看看周遭就明白了。」

伊库塔兴致不高地回答,以眼神示意在窗外展开的景色。只有草木稀疏的荒野向外蔓延,无论何处生命气息都很薄弱。

「最近这阵子久旱不雨,这次调查主要是为了确认这一带的动植物『减少到什么程度』。像一片一片清点乾涸树叶之类的作业很多,对我来说不怎么令人兴奋。」

「既然是不情愿做的工作,岂非更应该趁早完成才好?──来,到外头去。你掌握了要调查的生物种类吧?也告诉我。」

「咦~」

雅特丽的行动力依旧不减。被她拉著的伊库塔也无可奈何地出了小屋。

「等等、等等。外出调查是很好,但出发前先把今晚要用的木柴劈好再说。你也不喜欢在四处跑半天之后再挥斧头吧?」

「说得也对。木柴放在哪里?」

「应该堆在小屋后头。我先过去准备,你拿斧头过来。就挂在小屋入口右边墙上。」

伊库塔这么告诉少女后,和她暂时分开走向小屋背面。他一绕过房屋立刻看见地上的柴堆,却没找到充作作业台的树桩。

「奇怪,我以为这里有树桩的?」

少年边走边东张西望,脚趾突然碰上坚硬的物体。他低头望向地面,一眼便看出被沙子掩埋的树桩轮廓。

「怎么,原来被盖住了……不挖出来不好用啊。」

伊库塔持续用手脚清掉树桩周遭的沙子,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踩踏沙地的声响。少年非常自然地心想是雅特丽来了,开口说道:

「等一下,树桩被沙子盖住了。我马上──」

伊库塔蹲在树桩前回过头──在高度相当处对上一双眼睛。一头自口腔露出锐利的长牙,浑身长著灰色体毛的四足动物。

「──把它挖出来。」

「这再怎么说未免也生锈得太厉害了。」

雅特丽看著被一层红褐色铁锈覆盖的斧头锋口发出叹息。

「即使是专门用来砍柴,利器依然是利器,不保养一下的话……这里有磨刀石吗?」

将斧头放在地上,雅特丽嗜嚓嘻曝地在周遭翻找确认。小屋里杂物特别多,八成在哪个地方有块磨刀石──正当她想到此处,小屋背面传来叫声。

「有狼!」

少女在听见的瞬间即刻起身冲出小屋,右手牢牢握著斧头。从那声调中所带的紧张感判断,这显然并非单纯的玩笑。

她快步绕到小屋背面,发现表情僵硬的伊库塔正前方有一头狼正狂烈地嘶吼著。少女倒抽一口气。狼的后腿肌肉鼓起,正是扑向猎物前的动作。

「疾!」

雅特丽剎那间下决定掷出右手斧头。她的奇袭令狼慌忙退后,伊库塔也趁著狼分神的空档脱逃。两人直接以最快速度跑回小屋正面,滑进敞开的门扉。

「哈啊!哈啊……!吓、吓死我了~」

伊库塔锁上房门,试图调整紊乱的呼吸。雅特丽在这时奔向格子窗,警惕地窥视屋外情况。

「我不知道这一带有狼出没。」

「我也没听说过。因为这里距离基地才徒步半天路程啊。」

少年望著窗户说道。那一瞬间,看著外头的雅特丽脸色沉重起来。

「……果然吗?虽然对手是狼,我认为只有一头的可能性很低。」

听到这不祥的说法,伊库塔站起来自少女身旁窥视外面情景,倒抽一口气──第二、第三、第四头。光是在从窗户可见的范围内,就有四头狼在小屋周遭徘徊。

「看来──事情有点不妙啊。」

少年嘴角抽搐地喃喃说道。他身旁的少女也紧紧抿住嘴唇。

两小时多一点。自从两人死守小屋以来过了那么长的时间,然而包围他们的狼群却毫无离开的迹象。

「看样子它们不肯轻易放弃。」

站在窗边的雅特丽低语。面临紧急情况,她腰际已配上双刀。她的心理早已进入备战状态,伊库塔却一脸难以接受。

「……真奇怪~狼应该不是会积极袭撃人类的动物才对。它们基本不接近人类气息的地方,偶尔发生攻撃事件,顶多也只有在人类侵入它们地盘的时候……」

「无论哪一头狼看上去都很瘦。最近这阵子久旱不雨,因过度饥饿跑到村落找猎物……我想大概是这么回事。」

雅特丽根据可见范围内的情报推测,转向少年。

「总之,既然它们不肯离开,我们必须思考因应对策。这栋小屋即使说客套话也称不上多坚固,脆弱的地方被狼撞破也是很有可能的。而且,就算继续死守下去……」

「……嗯,我知道。这么一来明天回到小屋的巴靖哥他们就危险了。」

伊库塔抱著至今以来最严重的危机感说道。雅特丽也表情僵硬地点点头。

「巴靖哥那边是五个人,到目前为止确认出的狼则有六头。光看数量也是狼群更多。如果就这样被我们坚持到明天,狼群或许会将刚出现的人类当成猎物。」

「我听说狼狩猎时会追逐同一头猎物长达数天之久。到了明天它们便会放弃离开──应该拋弃这种乐观的猜测。」

少女浑身的气息变得越发凌厉。伊库塔直盯著她严肃地问。

「雅特丽。我先问一声,你过去有跟狼战斗的经验吗?」

「没有。父亲了聘请许多武术家来到家中,但毕竟没包括动物。如果对上一头我还有自信应付得来,可是这次至少有六头……何况。」

她的视线转回窗外继续道。

「在狼群中有一头体格大上一圈的,大概是群体的首领──那头狼显得独具一格。散发著像老练战士般的风格,打起来应该不好对付。」

她以战士的眼光分析敌方战力,伊库塔却微微笑了笑。

「……感觉松了口气。因为你很有可能认真地说现在要去外面把狼杀得一头也不留啊。」

「我对实力的自信可没那么高,不好意思辜负了你的期待。」

「所以我才说松了口气。这代表我也能掺一脚吧?」

少年用轻松的口气说著,重新环顾起杂乱的室内。

「我方的武器……首先是你的双刀及放在小屋里的狩猎用弩弓一把──非军用,没装短枪──与十七支弩弓箭。另外还有修补建筑物用的木材、视情况而定有机会派上用场的日用品等等。」

伊库塔掌握所持物资的种类及数量,简单地想像了这些东西做得到与做不到哪些事情后重新转向炎发少女。

「『撃退所有包围小屋的狼』是这次的任务,我想和你一起完成。目的是确保巴靖哥一行人的安全。从自此处来回基地需要的时间倒推回来,达成期限为明天早上九点。以上内容你可有异议?」

尽管对少年主动提起这个行动方针感到惊讶,雅特丽仍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没有。来安排作战计画吧。」

在彷佛拧绞著内脏的饥饿感折磨下,那群野兽包围小屋。

狼群之间弥漫紧张感。长时间停留在一看即知是人类领域的地方,对它们而言本来并非上策。姑且不论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年轻狼只,担任首领的年长公狼十分熟知人类这种生物的威胁性──熟知那没有尖牙与利爪,却运用一切手段追猎它们的狡猾对手。

被从铁筒飞出的铅弹撃杀的兄长、吃下毒饵与兄弟一起断气的母亲。回想起来令它几乎要全身寒毛倒竖的许多记忆,同时与使它这头野兽存活至今日的智慧息息相关。不可对人类及人类圈养的动物出手。否则日后将遭受惨痛的报应──这正是它严格要求群体同伴遵守的戒律。

然而──无论对手是多么可怕的生物,在没有其他食物可吃的状态下也无可奈何。

长期久旱不雨,导致它们当作猎物的草食动物在这一带土地上数量锐减。没有降雨草木便会枯萎,吃植物维生的动物当然也面临饥馑。位于食物链上层的狼同样无法逃离这个因果关系。五天前抓到的一只兔子,是它们最后吃到的东西。

非得想办法不可。群体首领需要的最低条件,是不让同伴挨饿。

它们甚至做好与其他群体起冲突的觉悟,前往广阔的地盘之外。当发现这样也得不到满意的成果,便打破禁忌跑到村庄附近。带头的狼碰上人类小孩正是在这时候。

虽然结果未能立刻解决猎物,给他们逃进小屋,但这无可厚非。狼狩猎时本来便极为谨慎,整个群体一起追猎一头猎物是常规方式。它们追求的是基于团队合作打下确实战果,而非单枪匹马面对敌手的无谋之勇。

牙齿磨得嘎吱作响,首领思考──它们该如何驱赶出躲在壳里的猎物?

对手是两头人类小孩。从屋里传出的声响判断,小屋内并未躲藏著年长者。但经过第一次撞上之后,猎物对它们已警惕万分。

它不认为就此继续包围下去会得到成果。首领下了结论,发出嚎叫告诫冲昏头的同伴们,要求包含自己在内的全部狼只退离小屋周遭。无论如何进攻,都要先用上等待对手疏忽大意这一招。

夜晚在不久后来临。在躲进周遭地形起伏及岩石阴影处窥视小屋情况的野兽们目光所及之处,忽然亮起灯光。首领知道──那是与人类共同行动的小生物发出的光芒。

人类夜间视物的能力没有它们来得好。取而代之的,人们依靠那种小生物提供光亮。另外,有时他们还会点燃火焰这种恐怖的东西。如果打算利用黑暗之便攻进去,不可以忘记这件事。

此时,在正提高警惕的首领视野中,小屋的一角透出白光。

────!

首领以凌厉的眼神制止差点同时站起的同伴们抑制它们的兴奋,坚持不为所动──猎物或许总算露出破绽,现在太焦急将搞砸一切。

门打开了就算是事实,问题从这里才开始。猎物要外出吗?假使看见我方放弃离去,他们说不定会这么做。那就等人类离开小屋时全体一拥而上收拾掉他们。

或者,现在也许还是透过门缝查看情况的阶段。由于小屋的窗口很小,从屋内多半只能从有限的视野眺望屋外。人类说不定觉得在安全确认上还不充分,正打开一条门缝来获得视野。

无论如何,猎物的戒心依然很重。现在还是打出等候牌的时候──它正要下判断的瞬间,跃入眼帘的灯光一口气变得更为耀眼。

────?

推翻首领的预测,小屋的门完全敞开,还没有再关上的迹象。一阵骚动在同伴们之间传来,它们的视线齐齐投向首领──这不是个绝佳良机吗?

相对于兴奋的同伴,首领对状况的可疑之处抱著怀疑。因为这看起来只像在引诱它们进去。然而,很难让年轻的同伴们理解这份忧虑。在群体之中,亲身体验过人类有多狡猾的只有它和妻子而已。

一直被按捺住不许行动的同伴们忍耐力差不多已接近极限,充血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长时间过著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正在消耗它们的理智。

要求现在的同伴们拥有放过眼前机会的冷静十分困难──首领得出结论,不得不承担风险下了决定。

「──狼的气息接近了。」

进入备战状态的小屋内,背靠紧邻门口左侧墙壁的雅特丽小声警告。蹲在另一边右侧的伊库塔听到后也一脸紧张地点点头。

「加快脚步了!──来了!」

冲在最前头的狼保持疾驰的劲道冲进屋内,却被门内堆起的路障挡住。被泼了一盆冷水的狼在障碍物前停下脚步。

「嘿咻!」

在那一瞬间,伊库塔看准时机拉扯手边的绳索。临时设置的套索陷阱立刻发动,拉紧的套圈绑住后腿,一头狼立刻被吊上半空。

「射撃靠近的家伙,雅特丽!」「收到!」

雅特丽毫不留情地向其他冲过来想解救中陷阱同伴的狼发射弩弓。当痛苦的嚎叫声在黑暗中回荡,两头狼中箭之后,提高戒心的狼群不再从正面靠近。眼见第一波攻势已退,炎发少女报告战果。

「两头狼各中了一箭!但不是致命伤!」

「首领呢?你那边看得见吗?」

「确认范围内有三头,看起来没有首领──」

雅特丽报告到一半,小屋背面的墙壁突然剧烈嘎吱作响。两人脸色大变地回头望去。

「要撞破那边的墙杀进来了!」「难道正面的攻撃是声东撃西?」

伊库塔暂离岗位朝遭受攻撃的背面墙壁跑去。雅特丽正想跟上,却在即将转身的瞬间忽然察觉一股气息再度注视门的方向。

「────」

她运用父亲传授的暗视法凝望黑暗深处。于是──在微弱的月光下,她看出一头体格大上一圈的狼正从离小屋约十公尺远的位置迈步飞奔。是那头体格傲视群体的首领。

「──?那边才是重头戏──!」

首领一口气飞奔到木门前,踏著前面同伴的背部纵身一跃。雅特丽在它起跳前一瞬预料这次跳跃将超越路障高度,以脚踝将朝内开的门扉踹回原位。这可说是剎那间的英明决断,关上的门勉强挡住了首领的入侵。

「好险……!伊库塔,那边的墙壁没问题吗?」

「虽然只是应急处理,我正在抢修加强墙壁!这栋小屋比预期的更不牢靠!」

少年边挥铁锤边喊。雅特丽的目光转回正面,关上的门板另一头忽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吊在半空的那头狼似乎挣脱了束缚。由于她踹门时连带打坏了套索陷阱,导致这个结果也无可奈何。

没多久后,小屋外响起长嚎。从此刻起,野兽群包围他们的压力减弱。

「气息渐渐远去……它们似乎暂时撤退了。」

雅特丽窥视著窗外开口。得知最初的难关已过,两人大大地吐出一口气──时间明明只有短短几分钟,这一战的浓密程度却远远超乎想像。

果然是陷阱。望著中箭的两头同伴,群体首领咬牙切齿。

由于明知有风险仍发动袭撃,它也做好了遭受反撃的觉悟。然而,对方的手法却超出预期的周密。不仅在门内建起另一道墙,设陷阱吊起停步的狼,还瞄准前往救援的同伴射箭──每次回顾这一连串的流程,它就重新认识到人类这种生物的狡猾。

不过也有可惜之处,它心想。猎物注意力吸引到门对侧的墙壁上,趁机亲自从正面冲进去──这个策略只差一步就能奏效。因为直到开始助跑的那一刻为止,小屋内的两头人类都没发现它的目的。

可是在迈步的瞬间,两头人类中炎发的那一个迅速反应过来,一眼看出它将踩著同伴飞扑进屋,毫不犹豫地踹上门。它连想都没想过,人类的动作居然能够像风一样敏捷。因为它对人类的认识是──靠狡猾弥补迟钝的生物。

猎物比预料中更加棘手。事已至此,它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认知到这一点,它同时也得面对严苛的决定。是不是应该别再执著于这次的目标,放弃去寻找其他猎物?

背部中箭的同伴当中伤势较轻的一头幸运地成功拔出箭头,但另一头身上的箭矢依然深深扎在体内,或许到死也拔不出来。像它的兄长一样。即使并非如此,伤势深及肠子也支撑不了多久。

即便解决了猎物,到时候可能会付出比现在更多的牺牲。那么,在这里放弃选择寻找其他猎物是否更聪明──当首领的思路正要倒向安全的办法时。

──呜汪。

微弱的叫声传入耳中。它彷佛全身被浇了一盆冷水般回过头。

一头体格比它瘦小两圈的狼,与又更瘦小许多的狼并排而立。两头狼都消瘦到极限的程度,自躯体明显浮现的肋骨轮廓惨不忍睹。

那是它育儿期才刚结束的妻子与刚刚断奶的儿子。现在祂正迫使应该最优先保护的家人忍受极度的饥饿──作为一头公狼,想起这个事实令首领感受到焚身般的痛苦。

儿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像在撒娇似的用鼻头顶顶父亲的前脚。首领温柔地舔舔它的脸,激烈地否决自己刚才想下的决定。

现在的群体中,只有这孩子继承了它的血统。其他孩子不是在成年前夭折,便是独立出去率领其他群体。考虑到妻子已老,这孩子肯定是它最后一个儿子。

必须让这孩子活下去。否则它的血统将在群体中断绝,在它死后领导群体的将不是它及妻子的子孙。唯独这个结局是首领无法接受的,那等于否定了它大半的生涯。

它忽然感觉到一股视线,转向妻子。发现在它眼中──也蕴含著同样的感情。

两头狼共享的意志传达给群体所有成员,它们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你认为狼群放弃了吗?」

伊库塔一边挥动铁锤修补破损的路障,一边问身旁的人。

「刚才那一战,对方应该发现我们做了应战准备,敢出手就得吃不完兜著走。接下来……得看狼群的性格及饥饿程度来决定。」

持续进行相同作业的雅特丽回答。少年哼了一声,在木材上钉钉子。

「期待阁下做出英明决断吗?群体首领好像是头非常聪明的狼。」

「正因为如此才不能大意。要是那样还不肯放弃,下次不知道会使出什么手段──」

当少女警惕地说出口的瞬间,两人的肚子在称不上宽敞的室内同时咕噜噜地大声响了起来。

「……对了,我从中午起就没吃过东西。」

「来吃饭吧。不必配合它们一起挨饿。」

两人彼此点点头,从行李中取出食物。伊库塔啃著薄饼卷洒上辛香料的烤肉,突然想到似的开口。

「……这栋小屋里也有储备物资,我们的食品很充足。」

「要想想怎么利用到下一个陷阱上吗?」

「这样也行……但我总觉得有点不痛快。即使扣掉我们的份,食物明明也够供狼群充饥。」

少年低头看著摆在脚边的食物说道。雅特丽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就算分给它们,反倒只会让它们得意忘形,使狼群笃定这栋小屋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他食物。」

「嗯,这我当然知道。不过──如果是语言相通的对手就可以沟通,进而避免不必要的流血冲突,寻找彼此的妥协点啊。」

「虽然我有同感,但要求野生动物沟通对话是缘木求鱼。再说,如果对手是语言相通的人类那也很棘手。万一碰上风枪攻撃或火攻,没办法再悠哉地死守在木屋里,大概早早便做好出撃的觉悟了吧?」

彻底保持冷静的炎发少女说出现实情况。伊库塔也点头表示接受。

「说得也对……到头来,不管有没有智慧,被饥饿逼到绝路的动物采取的行动都一样吗。」

「就连人与人的战争都是在双方耗尽子弹箭矢后才终于开始对话交谈,父亲总是说,这个顺序绝对无法颠倒过来。」

沉重地接受她的意见,少年轻轻抬起头望向窗外。

「这一战,也要持续到狼群的利牙折断为止吗?」

「若有其他结局,那只会出现在我们力气耗尽的那一刻。」

雅特丽直率地回答。一听到这句话,伊库塔大口一咬手中的食物,用力咀嚼塞满口腔的肉和面饼后吞咽下去,喉咙发出响亮的咕乡声。

「唯独这个下场我可不想要──没办法,打断那些家伙的牙齿吧。」

在东方天空开始泛白的清晨五点多,在那些野兽目光所及之处,小屋的灯光突然熄灭──同时,正面的门吱呀作响地打开。

与同伴们互看一眼,原本趴在地上的首领起身。如今毕竟不再有谁什么也不想就企图冲进去,将自上次失败中得到的教训牢记在心,狼群留下一头年幼的狼,全体蹑脚接近小屋。

由于小生物发出的灯光熄灭,透过窗户及墙缝完全无法窥视屋内情景。远处越过敞开的门探头注视,也只见一片漆黑的黑暗。狼群在能够藏匿踪迹的最短距离外停步侧耳聆听,还是没听到一点声响。

当然,没有谁认为那两头人类睡著了。随著黑暗与寂静低垂,其中弥漫的危险气息反倒变得越发浓郁。虽然感觉到浑身的毛在骚动,首领很快便下定决心,和同伴们一起缩小对小屋的包围网。

它们正面门口处留下两头狼,另外两头绕到小屋背面,首领及妻子则停留在能够暸望两组情形的位置上。兵分数路的手法和上次相同,过去曾用这个办法多次狩猎成功,是它们自信的来源。

只要有一头侵入屋内,胜利就属于我们。首领这么认为。根据它的经验,人类的道具──弓箭及铁筒从远处使用时才是威胁,在狼的利牙攻撃范围内不足为惧。只要第一撃咬碎脚踝拖倒人类,第二撃朝他们柔软的脖子咬下去就解决了。更何况这次的猎物是人类的小孩。

或许,害怕的猎物将在它们入侵时逃出小屋。那样也无所谓,广阔的大地才是它们原本的领域。只要在没有遮蔽物的地点一拥而上,收拾两头脚程缓慢的人类不需要多少时间。

首领正想像著迈向胜利的路径,下一瞬间,视野中却出现同伴额头中箭的画面。

────!

第一个牺牲的,是绕到小屋背面那两头狼中的一头。它支撑体重的四足失去力气,消瘦的身躯颓然倒在地上。

一目睹同伴咽气的景象,连极度的饥饿都猛然从首领的意识中消失。它自腹部深处高声咆哮──人与兽的决战,在此刻点燃最后的战火。

「──命中头部。打死了一头!」

「了解。还剩五头!」

两人紧张的声音在黑暗的小屋里回响。透过穿墙小洞发射的弩箭射死了狼。

他们在拂晓到来的同时熄灭光精灵的周照灯,使屋内和屋外的明暗和夜间颠倒。狼群看不见小屋内部,伊库塔和雅特丽却将屋外的情况看得很清楚,正是从窥视窗狙撃敌人的绝佳条件。

「另一头接近墙边了。我正在装弩箭,正面那两头的情况呢?」

「没靠近门这边!背上中箭的那头正往墙壁飞奔过来……呜哇!」

咚吱!整栋小屋随著冲撃晃动。一屁股跌坐在地的伊库塔慌忙站起身。

「它冲向了墙壁!打算强行撞破墙闯进来!」

少年报告状况,同时慌张地从窥孔查看情形。于是──正如他所料,那头撞墙的狼被大量附钓针的线缠住,在墙边动弹不得。失去自由的野兽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那是他判断狼群会攻撃墙壁薄弱之处,趁晚上布置的陷阱。伊库塔看见陷阱的成果后哼了一声,拿起由生锈小刀和木棍组成的武器──临时赶造的长枪。

「当然,我已经料到啦……!」

他将长枪插进窥孔,半是靠著摸索对准狼的躯体刺出枪尖。尽管落空好几回,但重复尝试第十几次后传来刺中的手感。肉体痉孪的触感透过少年紧握的枪柄传过来,震耳欲聋的吼叫声穿透墙壁。

「……嗯咕……!」

想呕吐的冲动突然涌上喉头,伊库塔勉强咽回去忍住……他在基地里多次看过屠宰鸡或羊的场面,自己也曾挑战过。然而,这是截然不同的体验。

「……成为军人之后……你必须经常做这样的事情吗?」

少年忍不住向背后的少女脱口而出。为了生活而做的宰杀,与发生在互相残杀中的杀害──他切身体会到两者在性质上的种种差异。

「第二箭,落空!箭还剩九支!──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我也解决了一头,还剩四头!」

甩开打乱思绪的感伤情绪,伊库塔握住临时赶造长枪的手加重力道。刺穿狼只躯体的枪尖扎进地面,深深地埋进土壤中。当他再用绳索将枪柄和附近的柱子绑在一起固定住,那头可悲的狼便只能在穿刺的状态下等死。

目睹第二头狼中陷阱后,首领立刻和妻子一同迈步飞奔。

难以坐视群体严重受创,赶去救援同伴──并非奔驰的目的。眼见猎物的注意力被正面和背面的攻势吸引,它们想要趁虚而入。唯有它们在远处等候,也是为了这个目标。

跑在前头的妻子抵达小屋,以前脚压著墙壁。但首领没有停下来,而是用妻子的背部当踏板,如同昨夜那般,使尽全力跳跃起来。

与长年相伴的妻子联手,使这次跳跃的飞跃距离、高度都比上次更远。经过一瞬间的滞空,它伸出的前脚爪子构到了攀附处。首领藉此往上爬,整个身躯漂亮地站上小屋屋顶。

杂技才刚成功,它马上在简陋的稻草屋顶上展开行动。找出破损严重的部位,鼻头钻进快腐烂的稻草束空隙间──昨夜那一战里,它在越过门缝仰望小屋天花板的那一瞬间察觉,这栋房屋的屋顶是比起任何一面墙都更加脆弱的地方。

济进稻草里的鼻头突然不再感觉到阻力──那一剎那,一阵恶寒窜上首领背脊。它反射性地退后,一道箭矢几乎同时从刚才它一头钻进的位置飞了出来。

「狼爬上屋顶了!注意头顶!」

弩弓依然瞄准天花板,雅特丽发出警告。要桌上的光精灵重新点起周照灯,在视野恢复的小屋中,伊库塔这次终于惊讶得瞪大双眼。

「不会吧?那可不是动物跳得上去的高度!」

「多半是群体首领搞的鬼。昨晚它也做出过杂技似的动作!──伊库塔,拿著弩弓!」

将弩弓塞给少年,雅特丽按住腰际的双刀。在伊库塔火速卷弓弦的时候,炎发少女也直瞪著天花板。

「要进来了──!」

才推开厚实的稻草露出头,一头体型庞大的狼在下一瞬间跳进小屋内,还没著地便扑向伊库塔。

「疾──!」

雅特丽迅速曳倒少年,使他以毫厘之差躲开来袭的利牙。她瞬间拔出腰际的双刀,从正面对上咆哮的狼。

「快站起来,但别乱动。如果离开我背后……你大概会死。」

「……嗯,我知道。」

从和炎发少女近距离对峙的瞬间起,首领直觉领悟到──这家伙很强。明明是人类却有一口利牙。

这句评语指的并非对手双手所握的军刀和短剑。在更本质的部分,首领看出她小小的身体里暗藏著深不可测的实力。

随便挑战她反而会被撃败。尽管是不具备武术概念的野兽,它对这个事实深信不疑。眼前的少女完全没有破绽,足以令它如此确信。

地点为狭窄的屋内,对它来说也是不利因素。面对这种强敌,以敏捷的动作玩弄对手后再进攻是踏实的取胜之道,但这个受限的空间无法让它充分到处奔跑。少女似乎也一样没办法随便动手,虽然改变站立位置逐步逼近,战况还是停留在互相怒目而视的局面。不过,首领并不对此感到焦急。因为它知道,时间站在自己这一边。

小屋正面和背面的墙传来咬碎木材的啪擦啪擦声。幸存的同伴们正试图侵入屋内。

既然两头人类困在原地,它们的目的大概不用多久即可实现。分出胜负的时刻近在眼前,首领在胸中发誓──我要把你们大卸八块。只有你们的血肉、冒著热气的肠子才能平息这股饥火。

正迫不及待地等著同伴冲进屋内的瞬间到来,它在视野一角瞥见──待在少女背后的少年拉扯了一条从头顶垂下的绳索。

────?

霎时间,一根横梁从天花板掉落下来。首领在横梁眼看即将掉落前在猛然后退没被打个正著,但两头人类趁隙拔腿就跑。

他们跑向一张靠墙放倒的大桌子,桌子侧面与上方铺著木板,是为了因应这种状况而准备的紧急避难所。两头人类冲进唯一的小入口,迅速从里面盖上盖子。

首领晚了一步也跑过去,但两人或许是从里头支起了支撑棒,入口看来没那么容易橇开。尽管对猎物的顽强感到傻眼,它仍冷静地退后一步,等待同伴们过来会合。

「……幸、幸好做了准备。」

在狭窄的黑暗中,伊库塔摀著心悸个不停的胸口喃喃地说。

「没想到会被动物逼到这种境地……担任首领的那头狼该不会懂得人话?它肯定有那么聪明。博士说不定会想拿去当成样本。」

「你在没有余力的时候就变得饶舌耶。」

「希望你别冷静地指出别人的毛病。我要哭了喔。」

「唉,我理解你的心情。老实说我也很害怕。」

少女叹息吐露心声,手指描摹搁在手边的木板。

「剩下的计策只有一个……如果失败了,真的要陷入绝境。」

「要做的事很简单,却需要很大的勇气……」

「想写遗书趁现在喔?」

「就算想写也没笔啊,而且又没有纸。话说,我才不会死。万一死掉也会跑到妈妈那边显灵,不需要留遗书。」

「为什么回答得有点软弱啊?最后还不经意地加入不科学的内容。」

「我和妈妈之间超越生死的科学性羁绊无庸置疑。以上,证明完毕。」

少年突然改变态度的说词听得雅特丽微微发笑──接著,她心中做好坚如钢铁的觉悟。

「……放心。哪怕豁出我的性命,我也绝对要让你活著回去。我好歹是伊格塞姆的后裔。只要抱著同归于尽的觉悟,四头狼还解决得掉。」

作为在国家守护者伊格塞姆家族诞生的一人,她坚定不移地告诉少年。可是伊库塔听到之后,前所未有地沉下脸回望少女。

「──这算什么,自杀式攻撃?作战计画里可没提到过。」

「我是说到了最后关头,除此之外再也无计可施的时候。比起两个人一起送命,至少有一人活下来更好。这种程度的道理,你应该明白吧?」

雅特丽以劝戒的口气说道。这使得少年终于发火,情绪激动地拉高嗓门。

「──不对!目标是两个人都平安地回去,除此之外的结果全都一样糟糕透顶!你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也不懂?那你就是个笨蛋!笨蛋中的大笨蛋!笨雅特丽!笨蛋~笨蛋~!」

「什──!笨蛋是你才对!为了使损害降到最低限度,有时不是必须做出残酷的判断吗!」

「哈!到了紧要关头说什么只要牺牲自己就能解决,那不叫残酷的判断,是敷衍的判断!话说,别擅自扮演起我的监护人!你明明和我一样大!」

「你才是像个小孩子在撒泼而已!你从先前的任务里学到了什么!」

「那还用说!我从老爸给的任务里只学到一件事──」

伊库塔在狭窄的黑暗中摸索著抓住少女的双肩,倾注全心全意说出下一句话。

「──只要我和你联手,无论碰到任何状况都解决得了,不是吗!」

那强而有力的宣言,令炎发少女霎时间哑口无言。没有放松抓住她肩膀的力道,少年继续强硬地愈说愈激昂。

「答应我,雅特丽。不管如何被逼到绝境,都别企图独自战斗。我们只有两个人,想活著回去不可能分散战力。」

「…………」

「坦白说,狼群非常难缠,我们分头挑战肯定也打不赢。所以要两者合而为一来挑战。像左手和右手,像左脚和右脚,像左脑和右脑──不是个别的生物,我们要变成在同一意志下行动的一对器官。」

他说著伸出手掌和她的手贴在一起,彷佛在诉说这份联系有多重要。

「所以,一方牺牲一方存活是绝不可能的。你明白吗?」

雅特丽想不出话反驳。

回过神时,她发现她也这么期望──想要成为那样。想相信他的话去战斗,一同夺下胜利。从浮现这种念头的阶段起,炎发少女已同意参与少年指出的可能性。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应该做得出相应的结果吧。」

「那是当然。只要你无论任何时候,都以有我这只左手为前提行动就成了。」

伊库塔信心十足地点点头。那声调之畅快,令雅特丽长长吐出一口气。

「……我为以你监护人自居的态度道歉。现在想想,我和你打从一开始就属于对等关系。」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炎发少女小声地补充,像要回应眼前的少年般扬起无畏的微笑。

「如果说我是右手,那左手也得做出相称的动作喔。」

「包在我身上。当成我是惯用手也没问题。」

纵然看不见彼此的面容,他们非常清楚对方正露出什么表情。抱著所有懦弱一扫而空的心情,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做好不同于几分钟前的觉悟。

「那就是双手俱利啰──的确,这么一来完全不觉得会输啊。」

打破背面的墙壁,屋外的狼群陆续进入小屋。

它们最初因为不见猎物踪影感到困惑,但得知首领将猎物赶进眼前的箱子里后便放心下来,立刻在室内物色起来。狼群在嗅到食物气味的地方翻找,没多久即发现储存的肉乾,异口同声地发出欢喜的咆哮。

它们正要按照本能大口咬肉,却因为太过疏忽被首领凌厉的吼叫声告诫──好好确认过气味再吃!受到警告,年轻的同伴们慌忙将鼻头贴上肉乾。靠气味区分东西是否是食物是它们的本能,但人类使用的毒药未必都散发容易辨别的恶臭。顾及这一点,首领要求同伴们小心为上。

谨慎地嗅过后,也没闻到奇怪的气味──当同伴们以眼神表示,首领终于同意。霎时间,狼群争先恐后地大口撕咬肉乾。背对尽情填饱肚子的它们,首领吞著口水不为所动。跟同伴们不同,在杀死躲在眼前箱子里的猎物前,它不打算疏于戒备。

直到刚才为止还从里面传出的说话声和声响如今彻底停歇,即使是那两个顽强的家伙,说不定也束手无策地认命了──正当首领开始这样想,小屋外传来微微的响动。

────?

就在它错愕地回过头那一瞬间,贯穿小屋背面墙壁的破洞被外面竖起的木板堵住。怎么可能,那两头人类明明在箱子里──尽管陷入混乱,首领仍比其他狼只更迅速地向堵住退路的木板冲撞过去。

尽管它使出全力一头撞上去,依然无法将木板推开。这也无可厚非。由于狼群是挖开土壤咬破木墙腐朽严重的部分,洞穴的位置本身便开得很低。外面的人类可以用上整个身体压住木板,屋内的狼群却因为姿势难以使力,只能用前脚和头部将木板顶回去,而且还只顶得到木板下半段,不管再怎使劲,向量大都转移到地面上。

被彻底关在屋里了──首领刚察觉这一点,背后又传来响动。连小屋正面,狼群挖到一半搁置的墙洞,也被人类毫不疏忽地从外面竖起木板堵上。

看样子外面最少也有两头人类。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是增援出现?在极度混乱之中,首领忽然想到什么跑回靠墙摆放的箱子,耳朵贴到箱面上。

没有声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一确认这一点,它完全理解了状况──人类已从箱中打穿墙跑出去,它们认定两头人类还在屋内的想法被利用了。连切下木板的声响都没听到,代表他们昨天晚上就连逃脱路线都准备完毕。

如今内外的关系逆转,四头狼全部被关进小屋里。尽管接二连三的屈辱使它发出嘶吼,首领还是努力冷静思考──将它们关进屋内,猎物究竟有何用意?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事?

数秒钟后,赤红的火花落入等待著后续发展的首领眼帘。

「烧撃开始!」

向屋顶投掷火种后,雅特丽用整个身体压住木板在小屋背面大喊。在小屋另一侧的伊库塔也同样地以全身堵住墙洞。

鼻腔闻到烧焦味,两人吞了口口水仰望头顶。对准在久旱不雨期间晒得极度乾燥的稻草屋顶拋去的小火团──以令人莫名觉得可怕的速度延烧开来。

不到几分钟之内,屋顶很快地开始塌陷。狼群纷纷发出嚎叫。如今小屋没有出口,室内却充满可供火焰吞噬的可燃物。不管脑筋多迟钝的狼,都能轻易想像将由此展开的折磨。

野兽们在小屋内疯狂的躁动越过墙壁传向伊库塔和雅特丽。胡乱抓墙的声响、毫无意义地四处乱窜的脚步声──两头年轻的狼或许连等候首领下判断的理智都失去了。歇斯底里的嚎叫声接连不断地回荡,不管由谁听来都仅仅是惨叫。

「执行扫荡──」

可是,惨剧只不过才刚揭开序幕。看准屋内狂乱状态抵达顶点的时机,雅特丽取下木板。焦热地狱唯一的通风口──狼群已经没有余力怀疑这是不是陷阱,朝著出口冲过来。

碰巧在附近的年轻狼只首先抵达,但墙洞大小只够勉强供一头狼钻过去。它顶开后面赶到的同伴,争先恐后地一头钻进洞口。

「疾──!」

少女手中军刀的刀锋刺进那不加防备伸出的头颅。刺撃穿透眼窝直达脑部,别说反抗,连后退的机会也不给就夺走一头狼的性命。

「剩下三头!」

她嘹亮的声音报告战果。看见头钻在洞里咽气的同伴,正想跟上的狼吓得停步。既然看见钻过墙洞者面临怎样的命运,它再也无法往前进。

嗷呜!自墙洞旁缓缓后退的那头狼发出尖锐的哀鸣。它的后腿被弩箭射中,那一箭是伊库塔从小屋正面窥孔发射的。

「好,勉强射中了……!」

背部重新压好木板,少年再度拉起弓弦──既然得知无法指望狼群撤退,他们想生还只剩将整群狼全数歼灭一条路走。既然是在了解这一点下投入战斗,两人的行动变得毫不留情。

不久后小屋内烟雾弥漫,两人无法再从外头窥视情况。因为热流太旺盛,连压住木板都渐渐变得困难。他们谨慎地不再背靠著墙,拉开约一公尺的距离继续等候狼群。

「…………」「──」

然而,再怎么等也没有狼逃出小屋的迹象。或许已经被浓烟呛得动弹不得了,伊库塔心想。火势从屋顶向下延烧至墙壁,小屋本身烧塌也只是时间的问题,屋内早已成为一片火海。

当两人缓缓意识到战斗的终结之际──突如其来的破碎声敲打鼓膜。

「「……?」」

既非伊库塔监视的小屋正面也非雅特丽监视的背面,声响自建筑物正面看来右侧的墙壁传来。两人立刻冲过去查看,正好发现首领带头和另一头狼一起穿过破裂的墙壁。

两头狼毛皮处处烧焦的身影,令他们惊叹不已──这两头野兽在穷途末路的状况下并未奔向他们准备的假出口,静静地等待著火焰破坏小屋结构。愈接近烧塌的瞬间,建筑物愈是脆弱。它们大概忍受著高温与浓烟直到极限等待机会来临,看准时机冲撞小屋变形得最厉害的部分,然后漂亮地成功生还。

两对蕴含极度憎恨的眼睛盯著人类的小孩。感觉到背脊因为那股杀气泛起鸡皮疙瘩,炎发少女和黑发少年分别举起武器。

竟敢下手那么狠──在千钧一发之际成功逃离灼热地狱的首领满怀愤怒瞪视眼前的敌人,接著注意力投向背后的小屋。

另一头同伴──没有跟在妻子之后逃出的迹象。没头没脑地乱窜大概导致它吸了更多浓烟,如今也无法再折返伸出援手。未能拯救同胞的悔恨,令首领颤动浑身低吼。

到此为止已有四头同伴丧生,只剩下它和妻子两头。要说凄惨,再也没有比这更凄惨的状况了。不──它同时想到。唯有一个幸运之处,便是犯下一切凶行的仇敌正在眼前。

它们的杀机已超越最初充饥的目的,经过最大限度的纯粹化。因此──两头狼甚至没发出威吓的咆哮就冲出去猎杀各自的猎物。

「哇哇……!」

妻子迅速地追向转身逃跑的黑发人类。侧眼看著它的背影,首领自己一动也不动地和红发人类对峙。既然不可能选择背对这个强敌,夫妻的分工从一开始便决定了。

摆开架式的少女手中的双刀刀锋对准了它。为了闪避刀锋并咬中对手的脖子,首领四足猛踏地面。

「哈啊!哈啊……!很好,追过来了……!」

抱著弩弓逃跑的少年背后跟著一头狼。尽管严重地感受到杀机的压力,伊库塔从口袋中掏出一个胡桃大小的物体放进口中,全速冲刺绕到熊熊燃烧的小屋背面。

若是打算摆脱追逐,这样的抵抗太过脆弱。小孩和成年狼只的脚程相差太远,结果不出所料,跑不到十公尺双方便拉近距离。

「……呜哇!」

当少年感觉到狼的呼吸近在咫尺,猛然回头的瞬间──狼飞扑而来,前脚转瞬间就按倒他的身躯。面对野生的敏捷和力量,人类的小孩实在过于无力。

狼燃烧著杀机的双眸俯望伊库塔,缓缓张开嘴巴。在它连同丧生同伴的遗憾一起张口咬下仇敌──的前一刻,少年咬破口中的容器,对准狼的鼻头吹了过去。

「咕喔?」

制伏少年的狼宛如鼻子重重挨了一撃般猛然退后。趁这个空档,同样被刺激物呛到的伊库塔缓缓站起来。他刚才吹出了含在口中的辛香料粉末。对于嗅觉特别发达的狼而言,这种攻撃效果极佳。

「咳咳……!实、实在没招数可用了……!」

争取到的时间仅有短短数秒。伊库塔没错过机会,捡起掉落的武器拔腿就跑。他穿越小屋背面,依反时针方向绕至建筑物侧面。

他绕过转角后先行转身,将弩弓瞄准继续追来的对手做牵制。防备著射撃的狼慌忙退后。藉此又争取到几秒,他终于绕行小屋一圈抵达起跑地点。

「汇合战力,雅特丽──!」

伊库塔向正和首领对峙的炎发少女爆出一声大喊

听见少年自背后传来回响四周的吶喊,首领剎那间感到一阵如心脏冻结般的战栗。

为什么那家伙回来了!既然那家伙没事,那妻子怎么样了?难道、难道连它也──!

「疾──!」

对峙中的少女没有错过恐惧与动摇产生的破绽,发动攻势。分神担忧妻子安危的首领反应慢了一拍──这一瞬间决定了它的命运。

刚抽身躲避斩撃,它的右前脚的关节掠过一股灼热感,身体霎时间失去平衡歪倒──还来不及发现原因,炎发少女已从它身旁穿越而过。

────!

首领愕然地回过头,只见两头人类像是事先约好一般背靠背站在一块。目睹这一幕的瞬间,它胸中充满了难以表达的绝望。晚一步折返的妻子,面对敌人的威摄也不得不停步。

被两头人类所散发的坚定斗志压倒,首领战战兢兢地俯望身躯──右脚少了半截。它失去了支撑体重的一条腿。鲜血不断从伤口切面滴落,染红乾涸的大地。

脸孔因剧痛而扭曲,首领调回目光,看见炎发少女和黑发少年依然两个像是一对那般站在那里……不,或许打从一开始便是这样。很讽刺的,首领正确地理解到自己被砍下前脚的理由。

相对于企图两头分开战斗的它和妻子,这两头人类乍看之下像是分别行动,实际上却以彼此的存在为前提联手合作。在黑发少年被妻子追著跑开后,炎发少女依然相信另一半会回来,持续等著他。

不──首领订正。如今想想,少年从一开始就没逃跑过。只要甩开妻子绕行小屋一圈,那一瞬间将形成和它二对一的状况。少年为此而行动,少女则察觉他的意图等待时机。想必是这样吧。

首领没办法做到和他们相同的事。当原以为已经逃走的少年回来大喊时,它剎那间担心起妻子的安全。不是信任并等候她,而是想著要赶到她身边。面对前所未有的强敌,它却犯下除了战斗之外心有旁骛的愚蠢错误。

没有错过破绽,炎发少女夺走了它一条腿。伤势令它光是勉强站立已很吃力,再也无法指望行动敏捷──然而,连这个伤都不是关键一撃。在不同层面上,它的斗志已然受挫。

相信另一半的他们,和无法完全信任的自己。两头人类的强大与坚定不移的羁绊,令首领绝望。它不得不承认,那种存在方式更胜于它和妻子的关系。

──我们打不赢这一对。

从认输的瞬间起,首领再也支撑不下去,双眼失去斗志的光芒。

当绕过小屋一圈的伊库塔成功和雅特丽会合,与两头狼的战况再度陷入胶著时,出乎每一方意料的存在闯进战场。

──汪!

那是一头幼狼。年纪才刚刚断奶,体型和中型犬差不多,多半是发现双亲有危险冲出来的。看著幼狼发出尖锐的叫声果敢地威吓他们,少年和少女皱起眉头。

「……这应该视为增援吗?」

「……的确,如果我单独跟它扭打,说不定会输啦。」

无视于犹豫该如何判断的两人,失去一边前脚的首领摇晃不稳地走向幼狼。它挺身挡在爱子前方,以眼神向站在对侧的妻子示意后,重新转向两个人类。

「────」

雅特丽与首领互相对望几秒钟──看出它眼神里的意思,少女叹息一声放下双刀。

「好像结束了。」

「咦?」

伊库塔还来不及愣住,首领便仰天嚎叫,几头狼以此为信号同时转身。

母狼紧紧地依偶在断腿的丈夫右侧,孩子则用鼻头磨蹭首领的左侧胸口。三头狼亲昵关怀彼此,互相扶持著往西方而去。

──嗷喔喔喔。

首领的嚎叫声在迎接清晨的热带大地上传得很远很远。伊库塔和雅特丽沉默地目送它们的身影翻越山丘消失。两人并肩而立,一直望著、一直望著──

「太好了。你们也平安无事。」

雅特丽抱起迈著小短腿摇摇摆摆走过来的水精灵和光精灵,安心地松了口气。放火烧小屋之前,精灵已从事先凿好的小逃生口逃到外头。他们的「魂石」能够承受相当高的温度,但盼望精灵连肉体也平安无事是另一种问题。

「唉~虽然知道,但这样子是没法挽救了。」

伊库塔在熊熊燃烧的小屋前耸耸肩说道。吞噬掉所有濒临腐朽的建材和屋内的可燃物,小屋窜起的火势猛烈至极。没有水和用具的状态下,两个小孩什么也做不了。雅特丽也在他身旁轻轻颔首。

「虽说是不得已,我们烧掉了一座军事设施……该怎么向巴达上将和科学家们道歉才好?」

「我和你明明都平安无事,没什么需要道歉的吧。这里本来就是快变成废墟的破烂小屋,刚好趁这个机会改建。」

少年以毫不愧疚的口吻斩钉截铁地说,然后转而望向黎明的地平线。

「──好了。我想巴靖哥他们也看见了这股烟,大概再过不久就会过来接我们。」

伊库塔边说边摸索全身的口袋,掏出一片肉乾撕成两半,一半递给雅特丽。

「来,一人一半。其他全被烧掉了,这是最后一片。吃的时候好好品尝。」

少女接过肉乾后,两人不约而同地背靠背原地坐下,各自将肉乾送到嘴边。

「……那几头狼往后会怎么样呢?」

「群体几乎溃灭。首领也身受重伤,我看八成前途多难。」

伊库塔坦率地说出想法,雅特丽听到后直盯著手中的肉乾。

「感觉好像在吃它们的肉。」

「嗯。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少年说完后仔细地品尝口中的肉乾,接著吞咽下去。

「吶,雅特丽。我觉得你既然能够想像到这一点,果然还是有从军之外的生活方式可选。」

「…………」

「不必急著回答,试著慢慢考虑吧。只是记住我今天曾说过这番话也可以。和如此强烈的回忆组合在一块,以后绝对忘不了吧?」

伊库塔斜眼看著熊熊燃烧的小屋笑著说。因为他的说法太可笑,炎发少女环顾周遭一圈扬起嘴角。

「的确,看来再怎么想遗忘也忘不了──」

后来,两人和看见浓烟赶来的科学家一行人会合,斜眼对著燃烧殆尽的小屋残骸说明事情经过。两人的英勇事迹令巴靖和奈兹纳等人大吃一惊,但因为滞留当地所需的设备大都烧毁,他们完全没达成一开始的环境调查目的就全体返回基地。

科学家们都对自己粗心大意的行动害得两个孩子遇险的事实深感自责,巴达听到报告后也说「是我思虑不周」,对自己太欠缺考虑感到惭愧。接下来有好一阵子,他们都在苦思如何设定放任和不负责任的界线。

然而成人们的道歉,反倒使伊库塔和雅特丽愤慨不已。凭自力脱离绝境生还的事实,对他们来说是值得骄傲的勋章。「与其道歉,不如夸奖我们。」伊库塔这么说了出来,雅特丽也用表情传达相同的心情。

结果,狼群袭撃事件成为雅特丽游学的最高潮。接下来的日子没发生什么大风波平静地过去,不久后,三个月的长住期限迎向终点。大家举办了一场充满各种巧思,一点也不简单的欢送会后,炎发少女准备和许多人道别,由大家送行离开。

「今天我要回家了。感谢您长久以来的照顾。」

晨光自面向东方的窗户射入屋内。在司令官办公室里,雅特丽站在握著画笔而立的房间主人面前说道。巴达霎时间露出一脸讶异之色,目光从画布转向少女。

「回家……?小雅特丽,你不是我家的孩子吗?」

「再继续待下去,我也快产生错觉了,所以要趁现在回去。」

雅特丽已十分习惯对方装傻的模式,毫不费劲地自然回应。巴达直盯著她,不禁大大地叹息一声。

「真可惜~……难得你才变得柔软灵活起来的。」

他打从心底感到遗憾地呢喃。炎发少女回以微笑,目光投向对方眼前的画布。

「您的兴趣是绘画吗?」

「不熟练的业余爱好罢了。本来以为能赶在今天画完,可惜时限到了。」

他说著将画笔放在旁边的工作桌上。那幅四人站在一块的人物画,在现阶段还分辨不出谁是谁。直到完工为止,似乎还有许多工程要做。

雅特丽的视线自画布转回对方身上,犹豫一会后毅然开口。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巴达叔叔想从这次的游学得到什么样的意义?」

「嗯?那当然是想把索尔的女儿教成坏孩子,让他看到回家后的你惊讶得瞠目结舌啊。不过,你是比我想像中更乖巧的好孩子,远比预料中更加棘手,我的阴谋花费三个月的时间还只进行到一半。」

巴达耸耸肩叹息。炎发少女笔直地回望那双黑眸,继续问道。

「叔叔──发现了伊库塔的才能吧。」

「有个自大的儿子真伤脑筋。年纪才那么大,脑筋太好也是个问题。」

「您无意将他培养成军人,继承您的事业吗?」

她拋出关键问题。听到她如此发问,巴达错愕地歪歪头。

「为什么?不必刻意进入这样的世界,其他快乐的生活方式不是多得很吗?无论科学家或冒险家,那孩子只要去做他想做的事就行了。这句话也完全可以套用在你身上啊,小雅特丽。」

依序望著桌上的画笔和眼前的画布,男子自嘲地弯起嘴角。

「我没能选择那样的生活方式。明明想拿著画笔度日,回过神时却不知从何时起握著武器生活了……既然要活,你不觉得被才能和家世摆布的人生很无聊吗?不受那些因素束缚,一心一意追求自己心之所向的目标,和重要的人一起生活──未来无论有什么样的结果等在前方,我认为这都是最棒的路。」

对自己未能获得的自由怀抱的憧憬,便是他的回答。露出如太阳般强而有力的笑容,巴达‧桑克雷赐予眼前的少女光芒。

「记住一件事吧,小雅特丽。在我的主张中,唯独这一点绝不退让。

──所有的孩子,都有作梦的权利。」

她走出建筑物时,正好遇见一名女性要进门。那人拥有直顺光滑黑发与近乎透明的白皙肌肤,双眸蕴含温柔的光芒,一见到绝不会错认。

「优嘉阿姨。」

少女亲近地呼唤。看见她打理好行装的模样,桑克雷家的母亲寂寞地垂下眼眸。

「雅特丽──你真的、要走了。」

「……是的。长久以来,真的受您关照──」

没让她再说下去,优嘉弯下腰紧紧拥抱少女。

「我还是……不让、你走。你是我家的女儿。已经是……我家的孩子。」

优嘉在少女耳畔呢喃,环抱她背部的手加重力道。闭上眼睛接受拥抱,少女悄然开口:

「──阿姨,您想必也知道,我不记得亲生母亲的脸。」

「…………」

「据说她在我出生后没多久──我满两岁之前去世了。即使过去身体健康,如果产后恢复不佳有时也会发生这种事。从此,我在父亲身边养育长大。虽然有奶妈,但因为父亲的教育方针,她并未扮演母亲的角色。试著想想──好像长久以来都不知道母亲是什么。」

滑顺的长发轻触少女的脸颊。淡淡的甜美香味,引发理应不属于她自己的乡愁。

「这次游学,让我认识到何谓母亲……温暖、柔暖、像要包容一切般温柔,让人想一直停留在其中,宛如阳光般的女性。」

彷佛被拥抱的胸口传来的暖意融化了心灵,雅特丽提出第一个也最后一个任性要求。

「最后,我有一个请求。您可以──摸摸我的头吗?」

母亲微笑著实现女儿小小的央求。纤细柔软的指尖缓缓地从头抚摸到颈脖、从颈脖再到脸颊,炎发少女将那些触感牢牢记在心中。

「谢谢,优嘉阿姨。我会一直……记住这份温暖。」

漫长的拥抱分开时,两人再一次用力抱住对方。

雅特丽一直走到基地东端,发现那座制造彩虹的拱门还在原地。这是为了欢迎她而建造的,但大家好像打算当成本地名胜保留下来。回忆著白衣科学家们无邪的笑容,她扬起嘴角往前走。

「我知道你在那里。」

当少女这么宣言,一声叹息之后,伊库塔从拱门边阴影处走了出来。

「我觉得没必要告别。反正我们还会再见面吧?」

「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来这里,我也是很忙碌的。」

「就算如此也是一样。我说过了吧,我和你是二者为一。」

不带一点寂寞,少年以充满信心的神情说道。愉快地接受这个说法,雅特丽也露出同样的表情回望对方。

「下次见面时,我可不许你变得比现在还瘦弱喔。」

「别瞧不起我,我怎么会令你失望。」

伊库塔挺起胸膛说道,向她举起右手。雅特丽也回应他的动作,两人同时挥动手臂。啪!交叠的掌心传来清脆的声响后分开。

「我会期待的──回头见,伊库塔。」

「好好期待著──回头见,雅特丽。」

没有更多的交谈,两人仅仅分享著重逢的意志,往反方向分头离去。

在游学结束,雅特丽回到伊格塞姆家的几个月后。

回归日常生活度过忙碌每一天的少女接获一个消息。

「──咦?」

某一天的晨间锻炼后,父亲如此告诉女儿。

帝国陆军上将巴达‧桑克雷因无视敕令调遣部队,被视为战犯惩处──

「这怎么可能……」

一定是误会,雅特丽最初心想。然而,不顾她的混乱,状况像滚下坡道的石头般不断恶化。

不等审判结束,巴达在重重谜团之下死于狱中。连详细死因都没公开,失去首领的旭日团分崩离析──同时,桑克雷一家剩下的两人也下落不明。

「──为什么──」

无论再怎么焦急、再怎么想要拯救那对母子,少女什么也办不到。

重重交错的谜团漩涡中,雅特丽只能不断受到激烈的疑问折磨。

「────为什么?父亲────!」

纵使反覆问上数百次、数千次,回答都只有钢铁般的沉默。

逮捕被认定犯下大逆罪的巴达的人,正是她父亲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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