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说明战斗方式。」
和骑士团同伴们一起并排站在他们面前,担任总指挥的伊库塔这么起头。
「我们现在率领全军冲进库古罗沙耶波岩石地带,选择适合防卫战的地点配置兵力。这个大片裸岩区相距不远的密集据点──具体地形是这样。」
在他眼神示意下,四名士兵缓缓地放倒摆著手制地形图的长桌。伊库塔指向纸面对部下们展示内容。
「正如各位所见,这个防卫据点共由八个裸岩区构成。中心部分三个、环绕在周遭的五个,总计八个。为了方便起见,各裸岩区在此称作区块。我们要在各区块安排部队,与其他裸岩区的同伴携手合作,坚持抵御敌方攻撃直至友军抵达──到此为止都明白吧。」
伊库塔看向部下们确认。因为没有人发出疑问,少年将目光调回地形图上。
「各区块加上的编号当然是为了方便辨别称呼,但同时也代表防卫的优先顺位。根据这一点,我来说明为何如此排序的理由。
首先──现在我们集合的地点是第一区块,八个密集区块的中心部位。这里不仅位在深处,外围又大半是耸立的悬崖难以进攻。再加上躲在这个地点……隐蔽在大幅凹陷的裸岩区内,适合设置司令部。不必多说,一旦此处被攻陷一切便结束了。
在对面右侧的是第二区块。这个区域是司令部直接的护盾,为迎撃来自阵地东侧攻势的要地。如果此处被攻陷,全面陷落大概只是时间问题。」
军官们吞了口口水。一瞥他们紧张的神色,少年淡淡地往下说。
「紧邻第一、第二区块下方的是第三区块。尽管裸岩区体积最小,这里和第二区块一样是防御要点,作为司令部的护盾,同时直接支援南侧的两个区块。当然,也不能被敌人攻下。」
画个圈包住说明过重要性的三个区块后,他的目光移向周边。
「从第四区块到第八区块虽然编了号,但几乎没有确定的优先顺位差距,将依照对手如何进攻变动。而选第八区块当最低顺位,是由于该裸岩区本身位置孤立距离中央区块遥远,面临来自正西方的攻撃时其他区块难以支援,在战斗初期被盯上的可能性很高,算是会被敌人扎进一根钉子的地点。
当然,第六、第七区块也面临同样的危险。反过来说,只要严加保卫住这些地方,对手就找不到侵入阵地的破绽。」
画一条线串联起外围五个区块,伊库塔掌心用力一拍地形图。
「在第四到第八区块尽可能维持防线,不让敌军接近第一到第三区块要地,并坚定固守部队整体的持续交战能力,直到友军预定抵达的四天之后──这是我们要达成的胜利条件。
伊格塞姆派搜索队兵力为五千余人,相对的我们则是两千四百。双方战力比大致是二比一──考虑到我们守在据点贯彻防御的立场,很有可能完成防卫任务。因为地形环境是裸岩区,也不必担心骑兵的威胁。」
少年以有力的口气承诺,重新正面对著部下们。
「军事政变的结局将依照这一战的结果而定吧。根据这一点,大家听听我的一个想法。
听好了,我们绝非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无奈战斗,而是知道在这里的胜利将通往未来而战。分裂的帝国军重回一体,重整大厦将倾的国家──我们接下来要打实现此事所必要的最后一仗。平安地坚守到底并结束乱象。」
黑眸中带著意志的光芒,伊库塔斩钉截铁地说。接著明确指出战斗理由点燃他们的士气──尽到总司令官的职责之余,少年努力用每一个言行举止来鼓舞部下们的战意。
「手段和目的的区别算是讲清楚了。如果没有问题,我要任命负责防卫各区块的指挥官。
第一区块──负责人当然是我本人,因为我必须考虑战况对整体作出指示。以公主为首,政治上的重要人物当然都要待在司令部。」
伊库塔说到此处暂时打住,望向身旁的微胖少年。
「第二区块──马修,这里交给你。」
「我、我吗?……不是托尔威没关系吗?」
「非你不可。我要安排托尔威和他指挥的狙撃部队一起视状况游走在各区块之间。与两侧第六、第七区块连动的调整、敌军进攻时白刃战的指挥──考虑所有因素,在适应能力上能够胜任东侧防卫的人选也只有你。」
听伊库塔仔细说明挑中他的理由,马修经过微妙的犹豫之后毅然颔首。
「……包在我身上。我无论如何都会坚守到底,尽管放心吧。」
为了展现起码的志气,马修在言词上装出自信十足的样子。心怀感谢地望著他展现尊严,伊库塔的视线转回正前方。
「接著是第三区块──分配在这里的兵力较少,希望指挥官迅速并准确地加以运用。交给老手赛佐伊上尉吧。」
「属下领命!」
被指名的是曾在前旭日团服役的年迈军官。在这种状况下托付指挥权的对象,若不支持伊库塔的立场就不用谈了。接下来的第四到第六区块,也根据这个条件及指挥能力挑出人选。
「然后是第七区块──这里也是依战况发展,愈到战斗后半重要性愈高之处,相对的士兵们的负担也可预料会加重。考虑到这一点──」
他话声一顿,看著在排成一列的军官边角缩著肩膀的女子选中了她。
「苏雅‧米特卡利夫士官长,交给你指挥。原本的阶级实在不够高,所以你从现在起升为中尉临时官。」
她本人一时之间没有听懂,一脸愣愣地呆立不动。直到那一瞬间为止,她都不知道自己被召来这里的理由。
「……咦、咦?请、请等一下!我只是士官耶?」
「才不等。各区块的运用兵力平均近三百人,我可不准平常替我代管部队的你说办不到。如果你想去军校进修,等一切结束后我来安排。」
苏雅正想说问题不在那里,被伊库塔有力的发言盖过。
「我要订正另一点。你不是单纯的士官。而是我的副官──爱徒。」
这么一句话完全封住她的反驳。少年保持严肃的表情往下说:
「我本人判断你在这个局面值得担当大任。你还有什么怨言吗?」
「…………不,没有。」
沉默数秒钟后,苏雅微低下头回答。伊库塔露出微笑。
「那就好,交给你了──继续任命,最后的第八区块是──」
军事会议回到正题。补上剩下一个之后,所有区域分配完毕。
「──各区块负责人的任命一如上述。此外,托尔威上尉的狙撃部队、哈洛玛上尉的医护兵部队视状况而定往所有区块游撃。从现在起直到防卫成功为止,别以为有空闲坐下来休息。」
「……嗯!」「是!」
托尔威和哈洛同时颔首。接著,伊库塔的目光转向穿著轻甲的女孩。
「露康缇准尉的部队继续担任公主近卫保卫司令所。你们是最后一道防护墙,绝不容许轻率行动。无论在任何状况下。都以公主的安全为最优先考量来行动。」
「了解!」
她活力十足地回答。以此做结,黑发少年拉高音量。
「从现在时刻起,作战开始──全体展开行动!」
在人口密度随著军人们奔出去降低的司令所中,夏米优殿下踌躇地接近若有所思地伫立著目送他们背影离去的黑发少年身旁。
「索罗克……可以打扰一下吗?」
「嗯?怎么了,公主。厕所在那边。」
「不是的!不是的……我有句话无论如何都想现在告诉你。」
公主以严肃的口气说道,咬著嘴唇低下头。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害你被迫陷入这种状况……」
「要怎么看才是你的错啊。从事情开端直到现在,扮演臭不可闻的幕后黑手耍著我们玩的都是在那边装作游刃有余的狐狸。」
少年彷佛在说她估计错误似的耸耸肩,但金发少女还是摇头。
「正因为如此……现在回头想想,我应该最优先除掉那个人……除掉托里斯奈才对。不择手段,不管做出怎样的暴行也该除掉他。」
公主对著皱起眉头的伊库塔继续道。
「直到今日为止,应该有很多次机会。以我的地位做得到。只要在怀中藏著刀子若无其事地靠近他,不由分说地一刀刺进他胸膛──事情就解决了。国民和精灵不会被当成人质,那个人的阴谋将在实现之前化为泡影。就算我和他同归于尽,也绝不至于演变成这样──绝不会发生你和雅特丽被迫交战的情况──」
少女自责自己的失策。伊库塔对她的误解当场一笑置之。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结果是为了没有铤而走险道歉?那我反倒要夸赞你──多亏你平安无事活到今天,公主,你的谨慎、你的聪慧──如今全部成为我们的希望。」
少年沉稳地说著摸摸公主的头。少女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为什么你要对我如此和善……?快点回想起来,是我把你拖进非你所愿的军人之路!彻底夺走你的亲人和故乡的是我们家族!所以你应该恨我,应该马上挥拳揍我才对!否则的话──否则的话……!」
当公主双眼含泪地逼近,伊库塔忽然露出认真的神情。
「……是啊。关于这件事,我也有句话要告诉你。谢谢你,公主。谢谢你那个时候推了我一把。」
他回应少女的既非痛骂也非责难,而是正好相反的话语。公主倒抽一口气仰望著他。
「什……么……」
「参加高等军官甄试时──我正动弹不得。为了想带走雅特丽留在帝国,却在挣扎的过程中察觉自己的作法在根本上就是错误的……从此走进了死路。
无论如何都想拯救她。可是,不知道怎么做才有办法拯救她。不是把雅特丽希诺从伊格塞姆切割开来带走,不拯救完整的她脱离毁灭的命运就没有意义可言──面对这个矛盾,令我完全看不见前景。」
回顾从前的挣扎,伊库塔直视著金发少女。
「不过,此时你出现了。你撞破死路尽头的厚墙,强行将我丢进军人这条路上──一开始我是很愤怒。绝对不从军,是我在妈妈临终时答应她的约定之一。因此我恨过不讲理地迫使我违背约定的你。」
少年长长地叹息一声,以豁然开朗的表情仰望天空。
「可是──这样很好。我愈是思考,愈体认到没有其他正确答案。想拯救雅特丽,只有我自己从军改变国家型态一条路走。察觉这一点是时间的问题,只是下决定和实行的顺序交换而已。
如果……没有公主推了我一把,我或许会白白浪费好几年。这段空缺或许将化为致命的缺陷影响到现在。一想像到这种可能──我对你只剩满心感谢。」
伊库塔在岩地跪下来使视线与对方同高,再度说道:
「要我说几次都行。谢谢你推了我一把,公主。
多亏遇见你──我如今才能站在有能力拯救她的位置上。」
这番话令少女呆立不动。她搞不清楚自己正浮现什么样的表情。
「……直到战斗结束为止,请确实躲在司令所深处。虽然有据点,这次打的是真正的野战,难保一不小心就有流弹飞过来。
啊,还有──无论如何都别接近司令所那一头。正如你所知道的,那边有个远比流弹更恶质的家伙。」
伊库塔指向浅洞窟北侧隔离皇帝和狐狸的角落忠告,嘿地一声打直膝盖。
「我要专心思考一下。要和她全力交手,脑筋动得还不够呢。」
托尔威在军事会议结束后离开司令所,登上第一区块裸岩区。
「嘿咻……这里相当高啊。」
大略环顾周遭景色,青年说出感想。话虽如此,第一区块和其他裸岩区相比并未特别突出。在标高上逊于第二区块、第四区块、第七区块,和第八区块相差无几,无法一眼望尽周遭地形──必然的,视野中隔著裸岩区有多个看不清楚的死角。想掌握整体战况,密集的联络不可或缺。
过了下午四点开始转暗的天空下,外围五个区块已部属好士兵,正根据刚才的军事会议内容进行最终调整。作为核心的三个区块之间也有士兵频频往来,急著输送从子弹算起的各种物资。
「雅特丽小姐那边呢……?」
青年从右手的望远镜探头望去,环顾拥有他们两倍兵力的敌军布阵。往西北西、东北东、南三个方向展开的伊格塞姆派搜索队配置从数小时起就没有变化,没有展开某些行动的迹象。
如果对方衡量风险和胜算,打消战斗念头的话──青年正抱著这样的期待,另一具望远镜从身旁伸了出来。
「很遗憾,他们会发动攻势。多半是在日落之后,做好心理准备。」
伊库塔彷佛看穿他的想法说道。托尔威弯弯嘴角放下望远镜。
「……无法避免一战了吗?」
「没错。如果对方有透过交渉寻找妥协点的意思,应该早已表明态度。既然截至目前还没有任何联络,那只有认识到他们的觉悟了。」
「他们说不定正苦恼于该如何判断,比方说等待后方传来指示。」
「根据此地和饥饿城的距离及玉音放送的时机,指示应该也送到了。既然判断要素齐全,我不认为她会白白浪费时间。这么一来,没有行动便是在等待进攻良机。」
少年始终笃定的陈述。托尔威努力接受那些刺耳的话语,将顽强地想留下的天真念头扫出脑海。
「……是啊。关于夜袭的预测也很合理。既然他们知道我方主力是风枪兵,首先应该会采取封锁狙撃的措施。」
「我预定派光照兵部队合作,好在夜间也保障射撃需要的视野。话虽如此,也不能照亮整片黑暗。要是机动力优秀的小规模部队趁著夜色四处行动那可难以应付。以少数精锐杀进来打乱战局──正是雅特丽的拿手好戏。」
伊库塔将望远镜收进怀中,转向身旁的青年。
「在开打之前,我只告诉你一个──依目前的战况,若对手是平庸将领要坚守到底不成问题。虽然双方战力比为二比一,我方有临时凑数的防卫据点,支撑四天不至于太吃力。」
「……嗯,我也这么想。如果对方指挥官不是雅特丽小姐的话。」
托尔威以僵硬的声调说道。黑发少年也沉重地颔首。
「就是这么回事……我将不折不扣地绞尽所有心力来面对这一仗。可是,别期待在战术层面上胜过她。自有生以来,我作为军人的资质从来不曾赢过她一次。在所有意义上,连一次也──没赢过。」
依序眺望往三个方向展开的伊格塞姆派部队,伊库塔一脸严肃地往下说:
「不光是你,马修和哈洛,或许连公主也误会了。听好了──我之所以能在『骑士团』内一直扮演领导者到今天,并非因为我的战略眼光和拟定作战方案能力在雅特丽之上。其实正好相反,是我作为前线指挥官只有二流水准,雅特丽则是超一流,只有她才能胜任最前线指挥工作。」
对这段发言感到吃惊的翠眸青年摇摇头。
「……我不如此认为。无论在北域或海上,我们都遇过许多靠著你的指挥才跨越的难关。不──正因为同时拥有你的战略眼光和雅特丽小姐的战术能力,我们才得以存活至今。我想这便是『骑士团』的战斗经历。」
「听你这么说感觉很不错,我也对自己过去的成绩抱著一定程度的自信──不过,我还是想说。如同我用我的方式跨越困境,雅特丽也有她的一套。即使在先前托付给我的整体指挥分野──她的实力也绝不比我逊色。」
少年重新做出结论,直盯著托尔威。
「所以,光靠我全力以赴依然很危险。你不一起翻出所有压箱宝是不行的。
……听著,要胜利,托尔威。作为开拓下一代战场的旗手,彻底撃溃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凭藉走在时代最先端的射撃手段,将战争形式刷新得面目全非,取代伊格塞姆的存在。
唯有这个结果──能使她脱离炎色的宿业获得自由。」
咻~一阵掺杂砂砾的风吹过两人之间。在直视自己的青年面前,伊库塔没多久后自嘲地垂下眼眸。
「我的愿望只有这个……想想还真过分。这一仗是甚至连部下和同伴的性命都拿来当成筹码,一生只有一次的豪赌。
你可以轻视我,可以诅咒我,我为此利用了你,至今为止也一直都在利用你。煽动你承担下个世代的战争──实际上却只是为了达成自己的夙愿,将托尔威‧雷米翁强留在战争中。强留住温柔到连眼前的动物都不忍心射杀的你。」
和她交手前夕,少年也像公主一样忍不住吐露心声。完全体谅他的心情,托尔威露出坚定不移的微笑。
「这是我自己选的生存方式,阿伊。拜你所赐才得以选择的生存方式。我不会轻视你,也不会诅咒你。因为──我们不是抱著同样的想法站在这里吗?想找回和雅特丽小姐一起欢笑共度的那段时光。」
说完唯有这一点绝不改变后,青年将手轻轻放在胸膛上。见他连一句抱怨也没有,伊库塔为难地弯弯嘴角。
「……从第一次见面时开始,我一直在依赖你的善良。」
真心话从心灵的缝隙间溢出。托尔威面露微笑回应:
「只对我严格、只对我冷淡、只对我坏心眼──我一直都很喜欢这样的阿伊。」
他的言语和一举一动,都充满了伊库塔绝对模仿不来的率直……持续面对自己的软弱,怀抱软弱走过漫长艰险道路的青年。对他的生存方式心怀敬意,黑发少年猛然举起握拳的右臂。
「我们要拿下胜利,搭档。」
「──嗯!」
两只手臂交错撞在一块。由两人交织成的十字稳固地纹风不动。
*
下午六点过后。不出黑发少年所料,当暗红色的余光从西方地平线消失,伊格塞姆派的士兵们同时展开行肋。
「全体前进。」
少女淡淡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首先行动的是部属在密集裸岩区西北西方的部队,尽管路况崎岖,队伍依然整齐地行进,拉近与第八区块的距离。
一眼就能看出的异状,是他们所有人都遮住了一边眼睛,在战斗上应当最为重要的「视野」受限一半的情况下一步一步接近敌阵。
「风枪兵、弓兵──蹲下。前排,确保遮蔽物。」
部队在彼此距离约一百五十公尺外停步,听令压低身躯。前排士兵收集周遭的岩石堆砌起来,充作临时遮蔽物。
「举起远程武器。」
士兵们同时举起武器。他们手中的风枪和弩弓瞄准敌阵整然排开。
敌人似乎也察觉他们的动向,远光灯的探照线同时从眼前的裸岩区射了过来。担心曝露踪迹的士兵们无意识地接二连三低下头。
「光照兵部队散开。第一、第二、第三小队──开始照射。」
相对于众人的反应,指挥官不动如山地下指示。在风枪兵和烧撃兵背后散开的光照兵按照命令让弩弓上的光精灵发出远光灯。在目光所及之处,裸岩区的一角被白光照得发亮。
「风枪兵、弓兵──展开射撃。开火。」
接获命令的士兵们扣下扳机──第一夜的战斗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中揭开序幕。
*
「──第八区块开始交战!以远程射撃应战中!根据远光灯及弹幕密度判断,敌军规模推测为一营六百人!」
收到光信号的传令兵报告前线状况。在第一区块裸岩区上听取消息,伊库塔表情紧绷地抱起双臂。
「……对手正如预料般从第八区块开始攻撃是很好,不过,以雅特丽来说攻势太弱了。」
「嗯,我也有同感。」
站在一旁的托尔威点头同意,翠眸闪过戒备的光芒。
「乍看之下像是武装侦查,但那是不可能的。对方已知道我方的总兵力,事到如今才来刺探没有意义。话虽如此,若真想攻下区块,应该会派两营以上兵力一口气攻过来。」
「说得对。这波攻势要视为声东撃西。」
暂时这么判断对手的意图,伊库塔向方才的传令兵开口。
「呼吁第四、第五区块保持警戒。就算相邻区块遭到攻撃,士兵也别放太多注意力过去。对手可能想趁隙而入。叫他们以固守岗位为第一优先。」
「是!复诵一遍──」
确认过内容后,传令兵用光信号传递起少年的指示。然而,半途中位于反方向的另一名传令兵喊道。
「第六、第七区块也开始交战!第六从南边、第七从北边遭到射撃,正以各自判断展开应战!敌军规模各为两个连约四百人!」
在脑海中整理新增的情报,伊库塔托著下巴陷入沉思。
「东边也来了吗……用兵特别分散啊。不像她的风格。」
「不必提醒小马注意吗?派少量部队攻撃第六和第七区块,很可能是声东撃西想袭撃位于中间的第二区块……」
「不用提醒马修也会发现的。那边因为裸岩区较少部属了较多兵力,对手应当也不会突然冲进正中央的第二区块。先从第六和第七用交叉火力对付敌军,到了紧要关头也能够从第一区块这里派兵支援。」
不操不必要的心。伊库塔对于微胖少年的信赖,早已纳入战术之中。
「雅特丽当然也明白这一点。这代表,这边的动静也不是重头戏。」
仅仅抱著难以处理的莫名危机感,他无意识地咬著拇指指甲。
「……糟糕。我看不出她的目标。」
面对无法理解地消极的敌军,第八区块士兵们稳定地持续应战。
「开火!趁现在尽可能削减数量!」
担任指挥官的少壮军官玛尼加‧谢伊上尉的声音传遍周遭。自开战斗经过二十几分钟,被射伤的伤患依然不多。在高处布阵并躲在岩石后战斗的他们,要保护自己不被来自下方的射撃扫中并不难。
「好,这边也开始射撃!可不能全靠上面的人!」
在裸岩区下战斗的士兵们也间接地蒙受好处。尽管没有高处地利,他们得到来自高处的支援射撃。躲在各区块之间准备的遮蔽物后战斗,敌人一进撃就退后保持距离。再和头顶的友军联手,以枪林弹雨扫射深入裸岩区之间的敌军。
这可说是求之不得的战况。继续这样打下去,他们的损失将压到最低限度,只有对手单方面地消耗疲乏。
「……说归这么说,对手不会让这局面持续下去吧。」
谢伊上尉告诫自己喃喃地说。他一点也不认为这批敌军会贯彻愚蠢的计画自取灭亡。毕竟同样是帝国军正规兵,他学过的东西对手理应也学过,考虑到这一点,上尉找不出现在的状况持久不变的理由。
「无所谓,如果敌军发动冲锋……那就是展现毅力的时候了。」
我说得对吧,利坎中将──上尉握紧手中的弩弓自言自语。昔日在旭日团担任巴达‧桑克雷的部下,在前东域镇台也以哈萨夫‧利坎为上司的他,面对这个局面有足够的理由奋战。正因为知道他士气高昂,司令官伊库塔才将他安排在危险度较高的区块。
「请您看著,桑克雷上将……您的儿子和您的遗志,我都会保卫到底。」
上尉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尊敬不已的名将脸庞。他燃起斗志瞪视敌军所在的方向──那片光景忽然令他皱起眉头。
「……怎么?有东西……不对劲。和刚才相比,有哪边……」
背对后排同伴发出的远光灯持续射撃的敌军身影映入眼帘,样子看来有些不对劲,可是乍看之下却分辨不出来。
上尉觉得奇怪定睛细看,随即发现原因。两个、三个……敌军发出的远光灯光源在他的视野中渐渐增加。
「灯光正慢慢增加……?」
不对劲的源头在此。然而,他不明白意义何在。在上尉难以决定该如何解释眼前光景的期间,敌军发出的远光灯继续增加。
「……不太对劲。传令兵,报告司令官光源增加的情况。」
「是!」
「那或许是冲锋的前兆。可能的话徵求司令官判断──呜……」
当他将问题视为必须警戒的异状时,光量已增加到令人眼花。周遭的士兵们也全都皱著眉,要不是顾及敌军很想摀住脸庞。
「这是……打算当障眼法?不过,再怎么说以这种距离──」
上尉正要说出口的瞬间,噗──黑暗在眼前落下。
「──咦?」
占据他视野的无数白光,全部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八区块传来报告!敌军发出的远光灯数量正缓缓增加!」
收到报告的瞬间,伊库塔和托尔威同时纳闷地歪歪脑袋。
「……这是想增加灯光来提升射撃效果……吗?」
「这么做反倒让我方的风枪兵更容易瞄准目标。就算用强光照得人眼花,不在相当近的距离下也没有意义──」
少年说到一半猛然领悟,踢开椅子站起身大喊。
「──通知第八区块!别看那些光!」
*
「可以脱下眼罩了。全员上刺刀。」
士兵们听令拿下眼罩,分别将刺刀与短枪装在各自的武器上。
「两翼部队先行。到山脚为止快步走,抵达后转为小跑步。要严格遵守。」
指挥官考虑到崎岖路况下达行动指示。预感将有一场激战的人吞了口口水。
「冲锋开始。」
相对于部下的紧张,他们的指挥官以不带任何犹豫的声调下令。士兵们一踏岩石著手行动,保存没使用的一边眼睛直盯著黑暗彼端的敌阵。
*
「全员提高警戒!敌军要趁著夜色来袭!」
谢伊上尉口沫横飞地大喊。他直接判定敌军远光灯消失是冲锋开始的前兆。
「各排报告敌军动向!那些家伙怎么行动?有多少人从哪个角度接近裸岩区!」
在紧张的空气中,受命的士兵们同时眯起眼睛想看出敌军动向。为了维持视野,光照兵也拚命发出远光灯。无数白光划过黑暗──但经过十几秒,士兵们口中也没说出任何话来。
「上、上尉……」
「怎么了,快点报告!想耽误时机吗!」
「可、可是……我们什么也……」
他们终于挤出微弱的声音。随著时间过去,那口气渐渐带著恐惧。
「──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上尉……!」
一接获近乎惨叫的报告,谢伊上尉立刻冲了出去──亲眼从岩石堆砌成的碉堡上凝视眼下光景。
「…………!」
映入视野的是九成黑暗与光照兵发出的一成光芒。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明与暗的反差极端化到异常的地步,看不见中间许多事物的轮廓。士兵们说的没错,完全看不见直到刚才为止确实看得见的东西──面对这个事实,谢伊上尉用颤抖的右手按住眼皮。
「我等的眼睛……适应了强光……?」
到了这个节骨眼,他终于领悟敌人行动的意义──掺杂在射撃中一点一点增加的灯光,和老实地迎面持续注视灯光的我军。由于这个状态长时间持续,无法承受过剩光线量的瞳孔缩小。在这个时机熄灭灯光,已适应强光的眼睛自然无法看透黑暗。
「糟──糟了,这个技巧是──」
上尉脑海中的记忆抽屉喀喀作响地摇晃著。但还来不及打开,士兵们便像惊叫般的报告。
「来──来了!那些家伙就快到达这里──!」
受到远光灯映照的各处浮现黑影,距离之近令谢伊上尉瞠目结舌,反射性地拉高嗓门大喊。
「呜喔喔喔喔!开火、开火~~!」
压缩空气的破裂声齐声合唱,枪林弹雨朝著正在攀岩的敌军倾注而下。黑暗中立刻有数人倒下。但是──当他们用射撃回敬冲锋之际,已有许多敌人冲上斜坡。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穿越迎撃弹幕的敌军集团发出嘶吼闯入阵地,在射撃不再有意义可言的距离下进入白刃战。碉堡旁的士兵们因为太晚上刺刀导致无计可施地被砍中,入侵成功的敌兵越发威猛地企图深入阵地深处。
「别退缩,打退他们!重整旗鼓!」
谢伊上尉在焦虑驱使下大喊。敌军已跨越应该坚守的防线杀过来,这样下去全盘溃败──他十分确定,努力尝试冷静地掌握战况。
「敌人是从阵地西北和西南两边集中攀登上来!全员朝这两处迎敌!指挥官别闲置兵力,动作快!」
上尉在挤满视力衰退士兵的阵地中命令部下。集中兵力对应敌方攻撃的确很正确,但是──在任何人眼中都显而易见的正确答案,也容易料中。
士兵们依照长官命令改变布署,但其中有数人却在长官要求注意的方向之外看见异状──有人正以快得不像人类的速度在斜坡突出的岩石之间跳跃逼近裸岩区顶部。
「……?喂、喂,那边!喂,光照兵。快点灯──呜啊!」
探出身子确认的士兵脖子喷出血花。一道红色影子纵身越过他朝著碉堡倒下的背部,带著绝望的预兆降临。在黑暗中飘扬的炎发。染著鲜血闪烁的右手军刀、左手短剑。
「咿──」「呜、啊……」「哇啊啊啊啊啊!」
士兵们的惨叫交叠。凡是帝国兵,几乎没有人不理解这一幕代表的意思。恐慌的众人面前,红色剑士比起自背后跟上的同伴们先一步展开行动。
「疾──」
利刃划出的疾风吹过。士兵们胡乱刺出的刺刀扑空,回敬的斩撃无情地夺走性命。浑身鲜血的剑鬼杀进敌阵中央,后续跟随的部下全力扩大她在行经路线上制造的破洞。其势头正如怒涛奔腾,就像过去在战场上一样,谁也无法阻挡他们的进撃。
「是雅特丽希诺小姐!上高台,由我们狙撃兵阻止她!」
不过,也有人挺身挑战难题,那就是托尔威直属的狙撃兵。眼见炎发少女来袭的三人登上阵地内设置了数个点的高台,开始瞄准目标。
「呼……!」
他们在敌我交错混杂的战场上等待狙撃对手的一瞬机会,正如黑发少年严令的,瞄准的是下半身大腿以下部位。只要腿部中弹就算伊格塞姆也得放慢速度,那么便能够制伏她。这也是他们在此一困境中最大的机会。只要抓住她,说这一战算是结束也不为过。
停止眨眼举著风枪等候数十秒后──良机降临。在抵达阵地中段的炎发少女周遭,害怕的士兵们迟疑地退后。讽刺的是,这举动清出了弹道。从她刚砍倒一人到再度前进之间,至少有零点数秒的空档。
没有错过机会,狙撃兵们扣下扳机。子弹随著压缩空气的爆炸发射,不管身手多么高明,应该都闪避不了分别从不同方向射出的三枚子弹──
「──疾。」
──剎那间,少女微微一个扭身就让一切全部归零。三枚子弹从她皮肤数公分上方穿越。期望一发必中的狙撃兵们眼中浮现绝望──子弹并非落空,是完全被她闪掉。在一团混战当中,她彻底发现了瞄准自己的风枪兵。
那些狙撃兵的尝试失败后,再也没有人阻止少女狂飙。第八区块的士兵们被蜂拥而来的敌人彻底淹没,毫无余力重整旗鼓。指挥官谢伊上尉仍然继续抵抗,但他的奋战在不久后迎向终点。
「别放弃,打退敌兵!这才是第一天,不能在这时候被攻陷──!」
士兵们化为最后的防线持续抵抗。当一部分战列出现破洞的瞬间,一道风从缝隙吹了进来。
「──呜?」
上尉察觉时,短剑剑峰已抵上颈脖。绕至背后的少女对僵硬的他无动于衷地说:
「给你五秒钟。你要投降或死亡?」
「…………!」
一辈子最强烈的恶寒窜过上尉背脊。那是生物本能所能发出的最大限度警告。她的声音中带著足以屈服军官的骨气及自尊等等一切的强制力。
不需要五秒。不等理智下令,他的双手兀自高举起来。
「别去,托尔威!」
伊库塔坚决制止正要率领部下前往支援第八区块的青年。依然看著望远镜,他以没有温度的声调继续道。
「太迟了……第八区块陷落了。」
开战后不到一小时,对手在短短时间内打下一城。托尔威哑然失声的呆立在原地,黑发少年不断对周遭传令兵下达指示。
「通知第四、第五区块,掩护、回收撤退的士兵们。中断对第八区块的支援行动,该区已经陷落。再重复一遍──该区已经陷落。」
司令官通知的噩耗沉重地回响。传达完事实之后,伊库塔往椅子上坐了下来,叹口气摀住额头。
「……被光撃的『反面』摆了一道。」
「咦……?」
「和用强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的普通光撃相反,那是用黑暗夺走视力的招式。使敌人的眼睛在长时间远光灯照射下适应光线,再熄灭所有灯光。直到闭缩的瞳孔再度扩大之前,敌方的夜视能力将极度降低。此时趁隙冲锋,对手便无法全力抵抗。」
少年也知道这个方法,但这一招硬要说的话是属于奇袭计策,并不常用。普通光撃更轻便得多,大多数情况下效果也更显著。一旦意图被看穿效果就会大减,也是难以轻易实行的原因。
但唯独这一回,用上这招是无比正确的选择。因为作为伊库塔他们防卫重点的风枪,射程和命中精准度将因此大幅削弱。
「如果我亲自指挥第八区块,应该能及早发现对方的目的……不过,正因为指挥官不是我,雅特丽才用了这个方法。我在阵地中央负责整体指挥、从中央看去的八区块西侧是死角──她料到这两件事来拟订策略。派兵前往东侧,与其说是声东撃西,不如说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
透过伊库塔淡淡的说明,令一旁的托尔威得以窥见水面下互相洞察机先的斗争有多么激烈。青年吞了口口水──如果现场的报告早几分钟传来,结果或许将截然不同。收到远光灯数量增加的消息时,伊库塔约十秒钟便看穿反光撃的意图,向第八区块发出因应指示。如果来得及反应到指挥上,谢伊上尉也许就能坚守岗位更久,单是把眼睛适应了强光的士兵和阵地另一侧的人员互换就有效果。
短短几分钟、几秒钟的差距决定了结果。托尔威战栗地体认到──自己尊敬不已的少年和少女,正展开这种程度的激烈交锋。
「操控光线明明是我的看家本领,专长却一下子被抢了过去──这便是雅特丽。我办得到的事情她大都也办得到。第一波攻势就令我重新确认到这一点。」
自言自语的他嘴角甚至浮现苦笑。闭上眼睛数秒整理思绪后,伊库塔开口命令:
「托尔威,各派一排四十名狙撃兵前往第四和第五区块,威吓遭占领的第八区块。别让对方的士兵有机会冷静。」
针对状况处置完毕,少年望著已被夺走第八区块方向喃喃地说:
「既然被抢走了只能要回来,这次轮到我了,雅特丽。」
伊库塔形容第八区块是「会被敌人扎进一根钉子的地点」。实际上在区块陷落的同时,炎发少女便开始将钉子敲进去。
下一个目标是阵地西北的第五区块。因为那里位于从第八区块能够俯瞰的位置,风枪弹道直接可及。说归这么说,西南方的第四区块同样能俯瞰第八区块,伊库塔他们也不至于陷入单方面的防御战。弹道依照第四→第八→第五的顺序贯通,战况成了各裸岩区互相射撃的状态。
同时,阵地东侧的第二、第六、第七区块也正持续进行攻防战。伊格塞姆派的进攻以远距离射撃和光撃扰乱为主,明显是打算消耗旭日团部队的力气。在伊库塔这一方还有余力的现在不冒险冲锋,而是加重士兵的疲惫与逼他们浪费弹药。
「节约弹药,和对手距离尚远时别开火!等到对手发动冲锋时弹药会不够用!」
在第二区块担任防御指挥的马修当然也清楚敌人的目的,但依然无法避免神经战持续下去。敌军的行动是意图消耗他们的骚扰?还是真正冲锋前的准备攻撃?或是要进攻其他区块的声东撃西?他不能轻忽这些区别。
「一旦露出破绽,这里下场也会跟第八区块一样……!」
少年喃喃地告诫自己。已经有区块陷落的事实,足以夺走他心中的乐观。将传令兵带来的反光撃消息放在心上,马修全神贯注地面对黑暗中的敌军。
「很好,雅特丽──要来就来!别以为有我保卫的地点能够轻易打下来!」
战斗持续了一整夜,但从第八区块陷落到天亮,伊格塞姆派并未发动正式攻势。不过他们一直像要随时转而冲锋般虚张声势,使旭日团士兵们深受折磨。
在隔离村落好好睡一觉是正确选择啊。在缓缓泛白的天空下,伊库塔嚼著古柯叶心想。只要一有空闲便躺在吊床上睡懒觉的时光,如今令他非常怀念。
「夺回第八区块吧,团长!对方驻扎的兵力并不多,只要有第四区块支援很可能成功!」
防卫战第二天,人人在交错的弹雨中一夜无眠地迎接早晨,数名军官向伊库塔提议。可是少年毫不犹豫地摇头。
「──不行。即使夺回那里也没有兵力可派遣过去。区块陷落时有超过五十人战死,三倍人数被俘虏。从其他区块调遣这些人力过去,将出现为了局部导致整体防御力下降的结果。」
「但是,照这样下去第五区块会守不住!情况不好的话,恐怕将在今天之内陷落……!」
「所以我派狙撃兵过去避免这种况状发生。至少白天可以放心。无论战况如何改变,那些家伙会想办法的。」
伊库塔对站成一排面露不安的部下们有力地断言。然后──这句话没有说错,狙撃部队在日出后惊人地大显身手。
「举枪、瞄准!……开火!」
托尔威在第四区块亲自拿枪上阵,和饱经锻炼的部下们一起接二连三地命中第八区块周边的敌兵。
即使同样是枪兵,射撃的精准度却天差地远。和熟悉风枪战斗方式的他们相比,伊格塞姆派的士兵们还没完全脱离战列枪兵的作风。
「嘎啊!──可、可恶,腿上中弹了!」
「负伤就退下!喂~医护兵,过来搬运这家伙!」
抬伤患的担架在第八区块和伊格塞姆派阵地之间忙碌地来回,托尔威等人的战术更促使情形加剧。依据黑发少年的指示,狙撃兵们集中瞄准敌兵腿部。
「很好,就像这样!继续射撃……!」
这么做并非手下留情,而是有两大理由。首先,藉由瞄准不致命的部位减轻射撃自军同伴的抵抗感。其次,比起战死者,伤兵能够给对方增加更多麻烦。搬运一名伤兵最少需要两名士兵,还得分配人员包扎伤口。
「打头减一人、打腿减三人……没错吧,阿伊。」
不必杀死狙撃对象,还能获得比下杀手更多的成果。对于翠眸青年而言,这是求之不得的作战方针。感谢少年命他们以这种方法战斗,托尔威将目标转移到下一个猎物,不断扣下扳机──
*
「士兵们似乎迟疑不前。」
在北边的远处野营地眺望敌阵,梅格少校说道。这句话也是向站在身旁的年少长官而发。
「这也无可厚非。日出之后,对方的子弹准得吓人,好不容易抢下的西侧裸岩区陆续送回伤兵。只要想到一过去自己也会中弹,任谁也不会想去。幸好有性命之忧的重伤伤患不多……」
听完他的看法,炎发少女针对最后的意见摇摇头。
「士兵腿部中弹并非幸运,而是策略所致。对方正透过促使我们分出人力搬运伤兵来加速耗损我方的实质战力。在这个崎岖难行的地形,就算只受轻伤,也无法派有脚伤的士兵战斗。」
梅格少校倒抽一口气。这个主意超出他的常识范围。
「对方竟然如此精于算计……那该怎么应对,直到日落前暂不攻撃吗?」
「我本来便有此意,但要继续小规模的枪战。一旦枪声停止,对方士兵就有机会休息。特别是狙撃兵,更必须逼迫他们不分日夜出勤早早疲惫不堪。这么一来,弹药消耗速度也会变快。」
少女毫不犹豫地说,瞥向放在担架上运回来的士兵们继续道:
「现阶段不断出现伤兵,是因为我方风枪兵还不习惯拉开距离的枪撃战。没有负伤持续战斗的人,代表具备这方面的资质。当人数达到一定数量,量产伤兵的情况也将停止。」
梅格少校脸色凝重。无论敌我,这个战场上有太多他不熟悉的要素。
「用实战来筛选人才……这道理是可以理解,但不会略嫌粗暴吗?」
当带批判意味的言论反射性地脱口而出,深红双瞳冷冷地回望他。
「五千余总兵力之中,阵亡、重伤人数合计一千五百,是打完这一仗可容许的损失。在考虑到上限之余付出必要的牺牲,你对这个作战方针有何异议?」
她以钢铁般的声调问及军事的正道。不可能说出其他回答,梅格少校垂下眼眸摇摇头。
「……不,没有。您是正确的。太过正确了,伊格塞姆中校。」
「那就好。往后也这么称呼我,努达卡‧梅格少校。」
少女的口气明确地转为命令。梅格少校敬礼回应,不得不领悟到──她已经不需要自己这位辅佐官的意见了。
*
一整天在小冲突中过去的第二天晚上。晚间十一点过后的深夜时分,伊格塞姆派成员再度出撃一决胜负。
「敌军从第五区块北侧接近!是两营以上的大军!」
「嗯,从这里也望得见。」
伊库塔望著北方回应传令兵的报告。第五区块标高是所有裸岩区中最低的,从少年坐镇的第一区块上也可以越过我方裸岩区观察敌军。
「命令第七区块展开支援攻撃。指示第四区块继续压制第八区块的敌军。」
「阿伊,我们也去第五吗?还是从第七区块支援?」
「派两个排到第七区块,你留在这里待命。也必须从这个区块提供支援。」
少年边说边指向横亘眼前的裸岩区一角。
「第五区块的弱点是西南侧的斜坡。该处坡度比其他地方来得平缓,对面冲锋的防御力较低。如今弥补漏洞的第八区块被夺走,雅特丽肯定会攻撃这个弱点。」
「我明白了,在这个区块的暸望范围内射撃敌人就行了吧。」
「射撃时注意安全。第八区块应该会出手妨碍。」
对指示表示理解地点头后,青年召集部下在第一区块西侧展开行动。在迎撃对手方面,能够从相对安全的位置进行支援射撃的狙撃兵极具分量。
「第五区块报告!自后方新出现两个营,正从区域西侧绕过来!」
意料之中的消息没多久后送达。伊库塔轻轻颔首回应。
「这么快就来了吗。联络安排在第一至第五区块之间的部队,散开兵力进入迎撃状态。」
「了解!」
光精灵散发的闪烁远光灯化为信号传至其他裸岩区。下达开头的对策后,少年开始动脑判读后续的发展。
*
「别退缩,往前冲!要是怕了就打不下来!」
枪声与吼叫交叠在一起传遍周遭。在伊格塞姆派军官尤哈德上尉指挥下,绕至第五区块西南边的士兵们持续攻撃眼前的裸岩区。
「我方进攻中的裸岩区当然会还撃,而来自中央裸岩区的射撃也很激烈……看来无法避免流血了。」
上尉苦涩地撇撇嘴角低语。占据裸岩区的敌军抵抗极为剧烈,持续交战愈久损害愈是增加。尽管希望及早攻克敌营,但对前线士兵们来说,那绝非易事。
「啊,脚滑了……!」「可恶!居然泼了油!」
在赌命冲锋途中,登上斜坡的士兵们一个接一个滑倒。为了补强西南斜坡坡度比其他地方来得平缓的弱点,伊库塔指挥守军事先洒上油。所剩无几的菜籽油库存,有一大半都倾倒在这里。
第一裸岩区上,由托尔威指挥的部队发射的子弹倾注而下,接二连三地贯穿在斜坡中段速度减慢的士兵们。腿被射穿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在斜坡半途动弹不得,只剩下等候同伴救援或自行滚下斜坡两个选择。
「──各排,抬梯子上前。」
相对于绕至第五区块西南侧的部队陷入苦战,炎发少女亲自指挥的北侧部队出现新动作。抱著长度相当于一列队伍物体的士兵们在最前线现身,没多久后,远光灯映照出物体的真面目。
他们搬来的是连结起来高度超过十公尺的攻略要冲专用梯。
「搭上去。后列展开掩护。」
抱著长梯的士兵们听令同时奔向斜坡。察觉对方目的的敌军集中火力射撃,但就算在枪林弹雨中,他们也不会轻易停下。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搭上去、搭上去~~!」
一个人中弹倒下,就有另一个人接手扶住梯子。要是那个人也中弹,又有下一人取而代之。他们如此反覆地抵达岩山山脚,就像忍耐获得回报般陆续将长梯搭上斜坡,几分钟之内便搭起超过十座梯子。
「──冲锋开始。路径开通了。全力猛攻吧。」
眼见事前准备完成,少女当场下令──这次,她不亲自加入冲锋。因为她很清楚,既然敌方有伊库塔‧桑克雷和托尔威‧雷米翁在,类似状况下相同方式攻撃对手必然有方法应付。就算享有最强剑士的声誉,伊格塞姆绝不犯下过于相信自身剑术实力的愚昧错误。
士兵们同时开始挑战裸岩区,迎撃他们的枪声也变得更加激烈。
*
「第五区块报告!敌军架起大量长梯!加上西南侧攻势激烈,我军同伴渐渐有被压倒的迹象!」
「唉,当然会这样。」
伊库塔面不改色地接受预料到的发展──虽然受岩石地带地形所限无法携带笨重的攻城兵器,但梯子不需用车载运也可靠人力搬运。站在雅特丽的角度,没有道理不使用现有的工具。
更何况,运用在进攻第五区块上也很自然。理由简单明瞭,这里的岩山为所有区块中标高最低,可以期待搭梯子的效果显著。
「不要紧。专指北侧来说,敌人的攻势很快就会趋缓。」
少年没特别下指示,仅仅如此断言。他越过望远镜注视的──并非第五区块的激战情况,而是遥远更东方的黑暗。
*
在向裸岩区冲锋的同伴背后待命,屏住呼吸等待顺序即将轮到自己的后排士兵们之中,有数人发出惨叫倒下。
「嘎啊……!」「──?怎么了!」
周遭的同伴们包围倒下的士兵。看见军服背部渗出血迹,一名女兵猛然回过头。
「射撃……!来自后面!」
在他们发觉的同时,担任指挥的炎发少女也看见这个事实。她转向与正在猛攻的裸岩区相反的方向,深红的双眸直视黑暗彼端──
*
「看样子对方也发现了。各自继续射撃!」
两百余名风枪兵在第五区块东北方数百公尺外──被黑暗笼罩的一带散开。指挥其中一个排四十名兵员的,是在托尔威狙撃部队担任排长的纳群‧库克少尉。他们对准目光所及处浮现的敌军背影,专注地不断扣下扳机。这次奇袭也是伊库塔安排的。少尉一行人避开伊格塞姆派的耳目移动到阵地外,自背后攻撃由第五区块北侧进攻的敌方部队。他们反过来利用夜色黑暗与敌军兵力集中一处的状况,从单方面防御战发动奇袭。由于没有任何照明,想发现他们只能倚光照兵的远光灯。
「仔细瞄准!对方差不多要反应过来了!」
少尉说完数秒之后,一名部下在西北方向发现异状。
「少尉,两点钟方向有远光灯!应该是在搜索我们?」
「唔……!正如司令官所言,对方也设了伏兵吗!」
少尉提高警戒,但并未动摇。包含应对这样的变化在内,黑发少年已传授对策给他。
「接下来切换至分散行动!我等和第二排扮演诱饵,让敌人追著尾巴跑!」
*
「伊格塞姆中校,来自背后的射撃一直没停!那些光线不是我方在反撃吗?」
部下们难以忍受背后不断遭枪撃的状况,一名年轻尉级军官向司令官陈诉。炎发少女点点头。
「……为防敌人从背后攻撃,我派了伏兵。那些光线确实属于友军无误。既然没有成果,代表他们在现场无法捕捉敌人踪迹。」
「这究竟是何故……不管再怎么暗,我方也派出了光照兵,集体移动的敌军应该很显眼才是。」
她淡淡地为困惑地皱起眉头的军官说明。
「敌军并非一大批人集体移动,多半是细分成排或班的规模分别独立行动。当中应该有专门吸引迎撃的诱饵部队。相对的,我方派出的两个连则担心遭到分头撃破集体移动。双方的轻便程度截然不同。在这种地形及黑夜里,别说交战,根本找不到敌人。
新时代的散兵战术──我自认清楚,但估计得还太浅。置身于连同伴身影也看不清的状况,仅靠事先制定行动方针,竟然能实现如此弹性的运用。」
伊格塞姆抱著对雷米翁的敬畏表情僵硬地低语。虽然被她的气势吓得畏缩,军官还是再度开口:
「派、派兵支援那边的部队如何?只要动用多人包围,再怎么敏捷的对手也──」
少女立刻摇头否决了他直觉的提案。
「那同时也代表放缓这边的攻势。在我们和少数敌军你追我跑的期间,西南侧的友军将蒙受莫大损害,正中对方下怀。」
「不然,请求没参加这次攻撃的部队支援!」
「我方剩余的兵力也不多。假使寻求支援,要调动一营超过六百人的兵力。尽管如此,或许还是会让大半的敌军逃掉。而且驱赶他们的期间将丧失对其他裸岩区的牵制与威慑效果。这么一来,对方应该会把兵力进一步集中在这个区域。」
她的分析准确冷酷无比,眼中早已做出结论。
「那么,我方的选择只有一个──继续冲锋,无视背后的射撃。」
刚听到这句话,尉级军官错愕地张口结舌呆立不动──几秒之后才终于回神。
「什──就、就算您说要无视!事实上士兵中弹了啊!」
「敌军数量不多,而且奔跑扮演诱饵的人不能参加射撃,因此射撃密度并不高。比起任由敌军继续射撃造成的损害,这次未成功攻陷第五区块的损失更严重得多。」
那金属质地的嗓音冷冷地要求他理解。年轻的军官哑口无言地陷入沉默。
「既然理解了就复诵一遍。我们今后的方针是?」
她甚至不允许对方保有沉默这条退路。尉级军官口中发出颤抖的声音。
「……继、继续冲锋,视背后的射撃为无物……」
连最后一句也不放过地听完后,伊格塞姆家的少女严肃地颔首。
「按照方针行动。」
*
靠著驻守岩山的士兵们奋战、其他区域提供的支援以及绕到敌军背后的风枪兵部队大展身手,第五区块的防卫战坚韧地延续下去。从第一区块观注战斗情形,并考量其他区块传来的报告,黑发少年在脑海中俯瞰战况。
「……好,差不多到极限了。」
他像要割舍执著般简短地说,立刻告诉周遭的传令兵这个决定。
「向第五区块部队发出撤退命令。指示驻守的士兵撤退到第一及第二区块之间。」
「遵命──可是,这样好吗?第五区块的指挥官尚未发出判断继续交战有困难的报告……」
「这样就好。大多数情况下,在本人尚未察觉分界线已至前雅特丽就会发觉了。」
伊库塔耸耸肩断然说道。斜眼看著开始通讯的传令兵,他深深地叹息。
「即使背后持续挨子弹,北侧部队几乎文风不动吗……你真不肯让我轻松啊。」
少年掺杂著苦笑呢喃,目光投向岩山另一头她此刻应当所在之处。涌向岩山和迎撃的士兵们赌上性命血战的片断,由无数远光灯白晃晃地映照出来。
「尽管如此,今晚的战斗是七比三我方胜利。虽然交出第五区块,我们拿下了足够的代价,打倒非常多你那边的兵卒。
──没错,杀了非常多人。无论是杀害的人数或害死的人数,之后都必须好好算清楚。」
少年摀著额头,彷佛有肉眼看不见的重物压在背上一般深深低下头。他摆出这样的姿势,在短短五秒之间,容许自己难看地分神去想战争以外的事。
「……好。」
他准确地在五秒整后抬起头,黑眸中的软弱已然消失。挺直弯下的背脊,少年像要挥开淤积的阴暗感情般开口。
「倾斜的天秤在一定程度上恢复平衡。从明天起是第三天──折返点喔,雅特丽。」
漆黑的疲惫之色笼罩士兵们的脸庞,防卫战迎向第三天清晨。消耗战在第五区块陷落后依旧没完没了地持续,确实地削减了他们所剩无几的体力。
「请只将重伤伤患搬送到这里来!轻伤的人到那边!」
野战医院早已充满伤患,掌管包扎工作的哈洛也彻夜忙碌不已。比起转眼间陷落的第八区块,自长时间力战的第五区块送来的伤兵人数更是压倒性地多。
「嗯~!嗯嗯──!嗯呜呜呜────!」
「别让他乱挣扎!压得更牢一点!」
在她眼前,嘴里塞了毛巾的士兵正神情痛苦地翻腾挣扎。她正挖出他体内的子弹。同样受枪伤的伤兵多不可数,没有余力去减轻伤患的疼痛。拉开伤口将镊子伸进去,推开肌肉组织夹住子弹拉出来。哈洛已经不记得自己重复做过多少遍相同的措施。
尽管如此,能拿出子弹还算好的,腹部或胸膛中弹无从挽救的例子也很多。就算直到刚刚为止还是伤兵的人列入阵亡名单也没有时间悲伤,一判断有个床位空出来就要搬运下一名伤患进来,继续默默地治疗。不让感觉麻痹根本无可奈何。从某种意义来说,他们医护兵比前线面对了更多近在眼前的死亡。
「那边的人已经死了!搬出去!」
为了节约阵地有限的空间,处理死者时也只重视效率。沿著指定为停尸处的岩山一角,沉默的遗体堆积如山,甚至没有余力安置在地上。尽管遗体表面覆盖著延缓腐败的遮阳黑布,外泄的尸臭正时时刻刻加剧。
两个区块遭到镇压后,白天倾注而来的射撃密度也随之增加。正如炎发少女所料,伊格塞姆派风枪兵也渐渐习惯利用遮蔽物互相射撃,托尔威等人无法再像打活靶子一样轻松。命中率和开火次数成反比地降低,弹药消耗的加速变得难以避免。
士兵们也愈来愈焦虑。尽管时间经过愈久战况愈严苛是防卫战的常态,包围他们的伊格塞姆派制造的压力非比寻常。实际上也有人无法承受强大的压力,第六区块有四名士兵企图逃亡,被现场指挥官「处置」掉了。收到报告的伊库塔沉默地颔首,接下来好一阵子都以缺乏抑扬顿挫的声调持续下令。
灼烤般的时间在人人神经紧张的状况下流逝。没多久后太阳西斜,在连绵不断的岩石地带展开防卫战以来的第三个夜晚接近。
在迎接日落的同时,大军涌向阵地北侧开始进攻第七区块。
──我究竟在干什么?
从开战直到此刻,苏雅‧米特卡利夫不知如此自问过多少次。
「北侧的一个排转移到东侧加入射撃!西侧和预备队换班!」
女兵毅然的声音在挤满士兵的裸岩区上回响。在一开始的军事会议中被指派的岗位第七区块,苏雅中尉一直全力奋斗。率领著一群年长的部下,直到不久之前军阶还比她高的军官们奋战。
「西侧的光照兵将灯光再往前移!这样看不清山脚!」
尽管处在这种立场,她的胆怯早已一扫而空。苏雅置身的环境并非从现在才开始变化。
原本只是一介帝国军士官的她,经过一番波折成为反叛军的一介士官,前几天更成了反叛军的一介军官。如今,她指挥三百余名部下,和旧日同袍帝国军士兵们互相残杀。
连我自己都觉得落魄得厉害,苏雅心想。甚至夸张到令人神清气爽。
不过再怎么说,我有理由落到这种地步吗?
「梯子自东侧靠近!距离尚远!狙撃兵,可能的话在梯子搭上前撃倒敌兵!」
她当机立断的处理视野一角辨识出的危险。由于被逼到绝境放手一搏,她观察敌人的眼光和思考战况的头脑都前所未有地敏锐。然而,没有益处的自问却在心灵角落不断出现。
举例来说──没错,像旭日团的再次召集。连那个使包含她在内的许多人决定脱离帝国军的事件,对于苏雅来说虽有著出乎意料的惊讶,却没什么激动的感情涌上心头。即使知道这支部队昔日的活跃事迹,她并未特别放在心上或是产生憧憬,当然也不认识巴达‧桑克雷。因此,她不太理解为了这些动机下决定者的心情。就算说要继承已故名将的遗志,她也不懂是指什么。
「面向西侧左边的碉堡崩塌!谁快去维修!」
士兵们的注意力下滑,只能靠提升下指令密度来弥补。忽略喉咙的疼痛,苏雅拉高嗓门──战况濒临极限到极点。然而,她脑海的某个角落却顽强地猛聊废话。
话说──她并未完全理解状况发展至此的来龙去脉。
苏雅不懂政治。虽然近来稍微会去思考,政治对她而言依然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般遥远。识字能够读写、懂得测量、会组装、拆解和清理风枪和弩弓。军中需要一般士官具备的教养都是这类技能,既不认为他们需要懂更多,也没有好事之徒教导士官更多知识。直到短短几年前为止,这样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那么──有一个好事的长官,是她沦落的开端?
「残余弹药剩下三分之一!催促司令部补给!」
苏雅向传令兵大喊,在顽固地做著不同行动的心灵一角,她非常不痛快地承认──没错。不知不觉间,她被那只手拉著一路走到了这里。
无论在模拟战中、北域或是海上,都一边向他学习一边战斗。否则她已在半途阵亡,否则她不会跟随他。从年少长官那边学到的知识没有尽头,加快了她追求新知的脚步。
学习他的战术、学习他的人格、学习他的生存方式。
当苏雅回过神时,每当人在附近时,她的目光总是追逐著那个背影。
「伤兵退到裸岩区南侧!待命的士兵协助走不动的同伴!」
可是相处得愈久,对他的不满愈从种种方面累积。
气他只要一有空就偷懒。
气他一看见年长女人就求爱。
气他和骑士团同伴之外的人都不怎么亲近。
气他和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默默地互相理解的样子。
气他和担任副官的她出去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
最令她生气的是,自己在意这一切在意得不得了。
「北侧枪兵暂停射撃!敌军是在诱使我方浪费弹药!」
希望这段关系并非一厢情愿。因为在他的指挥下,她曾不只一次赌命奋战。因为她回应他的请求,此刻也正赌命奋战。
明明这么努力,他对待自己的态度却很马虎,远远比对炎发少女、比对金发公主轻忽太多,令人连去比较都觉得反感。自己明明是年长异性却从没被求爱过,在工作以外亲近聊天的次数也很少。就算顺利完成他命令的任务,他也没摸过一下自己的头。
因为总是心怀不满,一句爱徒让自己像个笨蛋似的高兴得忘乎所以。
真不甘心。对于被耍得团团转的自己,她在此刻也不甘心得要命。
「──!──尉!」
这就是理由,苏雅忽然间想到。
没有伊格塞姆派的大义、雷米翁派的使命,也没继承某人的遗志。
现在苏雅‧米特卡利夫这个人,仅仅是出于不甘心站在此地。
「──米特卡利夫中尉!」
熟悉的声音敲响鼓膜,她赫然惊觉看向身旁。部下淹没在战斗喧嚣声中的话语终于传入苏雅耳中。
「来自司令部的报告!『箭矢及弹药从当前时刻起停止补给。当现有残量减少时,即放弃岗位撤退』!」
收到传令的女兵以不输给噪音地大喊传达。理解消息内容的瞬间,苏雅咬著嘴唇环顾周遭──放在风枪兵们背后的弹药箱已经空了三分之二。箭矢的剩余数量更少。
不分日夜持续打消耗战,终于导致部队整体的弹药和箭矢库存渐渐流失。停止补给也是这个缘故。照这样下去,大部分的子弹将在保卫第七区块上消耗殆尽──伊库塔如此判断,决定放弃该区块。
这也代表苏雅长达数小时的奋战到了结束的时候。刚才的报告也包含催促她准备撤退的意思在内。如果正常的接受指令,她必须立刻调动兵力准备撤退。
「…………!」
可是──忽略部下有话要说的眼神,她的视线重新回到敌军上。
「……各部队,将迎撃线内缩十公尺!仅射撃越线的敌兵!」
「中尉?比起指挥迎撃,现在更重要的是准备撤退!」
「还坚持得住,还不到撤退的时候!这里是保卫中央区块最后的防火墙!」
「话是没错,但没有弹药无法作战!请看枪兵们的剩余弹药,顶多支撑几十分钟──」
「我就是说要支撑完那几十分钟再撤退!服从我的指示!」
苏雅像要否认反驳般大声命令,再度开始指挥部下。士气高昂反倒化为枷锁困住了她,不容许她在适当的时机撤退。
「敌兵在裸岩区北侧集合!有冲锋迹象……!」
而敌军指挥官不具备半点会放过这个破绽的天真之处。
*
「全员上刺刀。」
一声令下,所有士兵的风枪和弩弓同时装上刺刀。
迎撃线再三后退,代表不断消耗的弹药快要见底。炎发少女也清楚地察觉对方指挥官企图节省剩余弹药坚持下去的意志,正因为如此,她才将兵力派往至今没有进攻的东南斜坡。
先前她一直主要针对眼前裸岩区北侧斜坡施加压力。如果只考虑攻撃,全面包围自然是理想状态,但这么做将遭到中央裸岩区两面夹撃,必须挑选其他裸岩区弹道不通的角度。
明知此事,少女现在自行打破限制。这要一来,在东南方展开的我方部队当然将遭遇夹撃。不过──如今敌军剩余弹药渐渐告罄,增加攻撃角度合乎战术道理。为了迎撃从新角度进攻的对手,敌方也不得不调派兵力过去,分配本来便所剩无几的弹药。
「冲锋开始。」
扩展宽度的墙将付出失去厚度的代价。为了一口气贯穿变薄弱的防线,伊格塞姆的少女在完美无比的时机派出军队。
*
面对蜂拥而至的敌兵,剩余弹药以可怕的速度不断减少。根本不可能节约使用。毁灭的脚步声一刻刻接近,苏雅握紧拳头压抑颤抖。
「呜……!」
她不得不承认,先前的预估太过乐观。敌人简直像看得见他们手头弹药剩余数量般增加进攻角度,派出兵力至东南侧,使得当初预期可坚持数十分钟的时间减少近一半。
「中尉,到极限了!请下令撤退!」
「……不,还能再坚持五分钟!到了这个地步,能做多少算多少!」
拒绝部下的意见,苏雅仍旧在困境中顽抗。一方面是意气用事,另一方面,还有五分钟的判断也有根据。她准确地掌握了剩余弹药量。
弹药消耗特别激烈的是面向北侧的三个排,透过以均摊形式由其他部队通融弹药,所有排的残余弹药量保持在一定数量。只要彻底执行,应该直到最后关头都可以避免出现「别处明明有子弹,却耗尽手头分量无法坚守到底」的部队──她这么判断,继续指挥。然而……
「分、分子弹过来!这边快耗光了!」
「我们也快不够!去找别的排要!」
现实并未照苏雅的预想进行。最前线的士兵们坚拒通融只剩一点的弹药,被拒绝的人只好再找别的排,可是……
「喂,分子弹给我们──」
「怎么可能还有多的可分!你瞧,再过不到几分钟就要用完了!」
士兵指著所剩无几的弹药箱怒吼。对于驻守岗位的责任感、或是对于眼前敌军的恐惧,使得每一个部队几乎都做出相同行动。
这完全是苏雅失算。她判定的临界点,和大多数部下并不共通。因为敌军逼近眼前在心理上被逼到绝境的他们,完全丧失调拨弹药给其他部队的余力。
苏雅忘了一个过去从黑发少年学到的教训,那便是──在毫无余裕的状况下用兵本身即为一种错误。
「喂,子弹!手头的用光了,谁分点子弹啊──!」
士兵们停火拿著枪持续等待弹药补给,口中迸出近乎惨叫的催促──紧接著,战况整体开始崩溃。登上北侧斜坡的敌军部队冲进裸岩区,将防卫方的士兵拉进白刃战。
「────!」
完全超过极限了。苏雅体认到这一点,撤退命令刚涌至嘴边,身旁的部下就拉高嗓门喊道:
「司令部联络──对第七区块全体兵力下达撤退命令!指挥官立即率领部下撤退!复诵一遍,对第七区块全体兵力下达撤退命令!」
「……!啊──」
女子愕然地瞪大双眼。司令部直接下达了她应该发出的命令。
「听见了吧,米特卡利夫中尉!这次真的要撤退了!」
部下的声音严厉地传入耳中。替手中的弩弓上刺刀,那名女兵继续道:
「由这里的排殿后!保卫同伴直到最后,这么一来你也能接受吧!」
受到这番话激励,苏雅慌忙环顾周遭。尽管屈居劣势,士兵们仍拚命抵抗自裸岩区北侧入侵的敌兵。
「…………!」
双手猛拍脸颊,她强行切换心情──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必须在他们争取到的时间里尽可能让更多同伴平安归返。
「……第一、第二排,从后列士兵开始撤退!从南侧斜坡下去,后退到第一至第二区块之间!快!」
苏雅参考战况开始支援士兵们撤退。既然敌军攻了进来,所有人同时向后转背后会遭到追撃。另外,如果一大群人不假思索地一起冲下斜坡,当后面的人脚步踏空很可能发生一个压一个地倒下的惨剧。先由前列士兵阻拦敌军,就算焦急,也必依序每次让几个人分批逃跑。
沿著裸岩区外围排列的士兵随著敌兵前进缓缓地后退。配合形势持续放部下逃走,苏雅亲自和殿后的排一直留在第七区块。可是──大约有六成部下逃脱时,前列的士兵们发出异常的叫声。
「咿──」
「啊、啊……」
「呜哇啊啊啊!」
战列一角喷出血花,紧接著传来几声濒死惨叫。当苏雅错愕地望过去的时候,部下们的惨叫愈来愈接近她。
察觉敌方集团正以异常的速度杀进来,她立刻提醒周遭的同伴提高警戒。
「──疾。」
眼前的同伴被一刀砍倒,手握双刀的炎发影子站在另一头。
「──啊……」
我会死,苏雅心想。沾著鲜血的军刀利刃对准呆立不动的她挥起──刀尖在刺穿胸膛前突然停止。
「我们、投降。」
理由在她身旁。身为苏雅部下的女兵以双手举起白旗。
「向部队发出投降命令。」
刀尖依然抵著她胸口正中央的炎发少女催促。那欠缺所有人类气息的钢铁音色,听得苏雅倒抽一口气──直视她的深红双眸,令她不由分说地体认到一个事实。
那里只有伊格塞姆。她曾嫉妒、羡慕、憧憬过的少女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中尉,快啊……!」
双手发抖地紧握白旗的部下口气急迫地催促长官投降。军刀刀尖微微往前一压,代替最后通牒挖掉一小片胸口皮肉。
要杀就杀,要是这可允许的话。苏雅很想放声大喊,作为指挥官的责任却不容她这么做。她握住拳头,咬紧牙关济出声音:
「…………停止战斗!全员放下武器投降!」
最后的命令传了出去,在即将陷落的第七区块上持续战斗的士兵们一个接一个拋下武器高举双手。见证这一幕,炎发少女终于收回抵著指挥官的军刀。
「……为什么……」
苏雅张口低沉地问。她的战斗结束了,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谏的事物正站在眼前。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苏雅不顾后果地吶喊,完全忘了自己今后将沦为俘虏的立场。一旦失去控制,连她自己也抑制不了迸发的激烈感情。
「你──你真狡猾!他明明那么深爱你!明明那么挂念你!你明明从很久之前起就独占了我再怎么盼望也得不到的东西……!」
炎发少女连眉头也没动一下。周遭的部下拚命拉住冲动地想逼近少女的苏雅,但她的双脚还是顽固地要往前走。
「可是、可是为什么,最关键的你本身却成了这副德性!」
苏雅眼泛泪光,将所有感情诉诸言语。彷佛要撞破双刀交织而成的钢铁之墙,传达给在墙另一头的她。
「说点什么!你正在听吧,你还在那里吧?」
少女淡淡地从不断吶喊的对手身上别开目光,沉默地转身离去。苏雅压榨沙哑的喉咙,依旧一直对著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全力呼唤。
「回答我,雅特丽希诺────!」
深夜三点二十二分,第七区块陷落。从那一瞬间起,作为防卫据点核心的第一、第二两区块终于直接暴露在攻撃下。按照第八→第五→第七顺序夺下三个区块的伊格塞姆派,在全部区块重新驻扎自军兵力充作桥头堡,离攻克目标只剩一步之遥。
「离天亮还有两小时!大家无论如何都要坚守到底!」
第二区块在马修的指挥下坚持著对抗敌方攻势。抱著「一旦这里陷落就完了」的觉悟,接受伊库塔和托尔威毫不吝惜的支援,微胖少年防守的岗位化为最后与最大的防御墙一直阻挡住伊格塞姆派的去路。
一直打到天亮的攻防战激烈万分。伊格塞姆派自不用说,旭日团方面也有超过两百名士兵阵亡及重伤,阵地内几乎塞满了尸体及伤患。被迫不眠不休值勤的医护兵陆续倒下,接连发生四起士兵因压力过大精神错乱到处乱闹的事件。
在尸体上堆放更多尸体、在血迹上泼洒更多血红──跨越这一切,他们一整夜战斗到底。
「──撤退了!看啊,那些家伙撤退了!」
防卫战第四天早晨。在受到黎明太阳映照的岩石地带中,在第二区块持续战斗的士兵之一大喊。他看见整夜不断进攻的伊格塞姆派部队正停止攻撃从裸岩区后退。
「真的撤退了……」「因为天亮了?」「我们坚守到底……了吗?」
士兵们愕然地低语。不过,马修严厉的声音从他们背后落下。
「继续戒备!什么都还没结束!」
被长官提醒的士兵们慌忙重新举起武器。但是──如今迎接清晨,微胖少年心中也抱著和他们一样的想法。直到今天为止的三天之间,为了使马修等人的主力武器膛线风枪威力减半,伊格塞姆派总是在夜间大举攻撃。而他们刚刚度过的,多半是最后一个夜晚。
「在今天傍晚之前,雷米翁派的友军应该会抵达……这么一来。」
注意不让周遭的部下们听见,马修在口中喃喃自语──膛线风枪在视野清晰的白天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威力。考虑到这一点,敌军从现阶段起应当不可能冒著严重折损的风险接近裸岩区。
「接下来只要用射撃做牵制,等待友军抵达……吗?」
他的心在防备和乐观之间摇摆。马修想听听同伴的意见,瞄了背后一眼──发现一缕烟雾向天空升起。那是和昨天相同的景象。
第一区块的裸岩区上正焚起红色的狼烟,通知雷米翁派我方所在位置。
「呼……呼……」
肩上背著风枪的青年气喘吁吁地踏入司令部。除了保留最低限度的动线,浅洞窟内全安置满重伤伤患,内部空间从许久以前起便充斥著伤兵的体味和血腥味。
「我暂时回来一趟,阿伊……」
当他一开口,洞窟深处的两名同伴转头望来,是眼下深深挂著黑眼圈的伊库塔和哈洛。认出青年的身影,黑发少年招招手。
「总之坐下来休息吧,托尔威。你引以为傲的帅脸都不能看了。」
「啊哈哈,彼此彼此。哈洛小姐也辛苦了……体力还支持得住吗?」
「这、这点程度根本不算什么!」
哈洛展现坚强的态度,但在伊库塔严厉的目光下很快无力地低下头。
「……我很想这么回答,不过刚刚站不稳,伊库塔先生制止我继续工作,要我休息一会。」
她疲倦的脸上努力浮现笑容说道。然而,下一瞬间──哈洛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泛红晕,从两人身旁退开。
「别太靠近我比较好。现在我身上的汗味和血腥味都重到极点,连自己都分不清……」
「好,决定了,让我来紧紧拥抱你。哈洛,你可以再靠近一点吗?」
「呀!请、请等我下次身上乾净的时候再说!我去休息了……!」
哈洛势如脱兔地逃掉,整个人瘫倒在铺在洞窟最深处的稻草上。侧眼瞥了她一眼,伊库塔从脚边的箱子里拿出两人份的粮食。
「吃些东西吧,托尔威。吃完后你也去睡觉,应该能歇上一小时。」
「嗯,我会的。可是阿伊你呢?」
「她大概醒著。同样是总指挥,我就奉陪到分出胜负为止。」
少年笑著回答,从椅子上起身。
「我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如果收到紧急报告就大声喊我。」
伊库塔交代青年后,走到司令所外。相对的裸岩区缝隙间露出天空,越过岩山望向陷落的第七区块,他重重地叹息。
「……苏雅──」
他不知不觉间握紧双拳。想著未能归来的副官,少年喃喃呼唤那个名字……连她误判撤退时机的理由,他好像都察觉得到。
「真是英勇奋战啊。」
突然间,旁边传来貌似恭维实则轻蔑的声音。少年全身僵硬地环顾四周,确定信赖的士兵们正在监视后,重新转向声音来源冷冷地回应。
「什么事,狐狸?我应该要求过你,一步也别离开分配到的区域。」
「虽然说过,但你不认为我会照办吧?我受不了那里弥漫的恶臭,看来战况也度过了难关,便出来摆脱束缚放松一下。」
托里斯奈面不改色地说完后,依言伸展双臂。他摇摇头回应少年越发冰冷的视线。
「不必担心,我没接近第三公主殿下。不,其实我尝试过几次,但每次都被护卫挡下。当队长的那女孩……叫哈尔群斯卡准尉来著?真叫人傻眼。连听都不肯听我说话。」
「她是彻底无视道理凭直觉行动的人。比起稍有几分聪明的家伙,她更适合当阻挡你的防波堤吧。」
隐瞒自己也因为同样理由难以应付露康缇准尉,伊库塔露骨地哼了一声。
「不快之余顺便警告你,想装模作样扮演幕后黑手无所谓,但别在这种状况下随便调动手下。如果想让旭日团打赢,你最好一直安分到最后。」
脸上依然挂著笑容,狐狸没有回答。伊库塔兀自往下说:
「你希望我们打赢吧?如果想让伊格塞姆派赢,你没必要促使雷米翁派发动军事政变,想让雷米翁派赢的话,你应该会打从一开始就积极支援军事政变。无论如何,都没有找来第三势力介入的理由。而剩下的可能性是想让我们赢,或者三方对峙的战况带来的混乱本身即为你的目的。」
少年淡淡地分析,目不转睛地凝视著对手。
「后者是最棘手的。如果毁灭本身就是你想要的,那便无计可施。可是看来并非如此。你在这场动乱前方看到了某些事物。出于某种目的企图利用公主和旭日团──先不论内容,唯独这一点我很笃定。」
伊库塔断言。狐狸听到后加深笑意,却依然一语不发。
「而且,你似乎不愿意事情和平解决,看来不管怎样都要藉这个机会将伊格塞姆派从帝国军保守主流中拉下马。理由和我老爸死的时候一样?想要更懂得通融的军队?
那就太愚蠢了。卡托瓦纳帝国的帝政得以能勉勉强强维持至今,是因为伊格塞姆秉持绝对的忠诚心效忠皇室。当军方首脑替换成懂得通融的人,主权将迅速逆转沦为军政体系。无论在谁眼中看来,这明明都显而易见。」
伊库塔带著最大限度的侮蔑拋出这番话。托里斯奈静静摇头。
「正如你所言,伊格塞姆是优秀的看门狗。说是完美也可以。不过正因为如此,你不认为这正是招致帝国腐化的元凶吗?」
他反常的说法令少年皱起眉头。狐狸朗朗地说明起来。
「只要交给优秀的看门狗处理,一切都会顺利进行──基于这种愚昧的乐观想法,历代皇帝渐渐不再思考事情,误以为不思考如何为政也不教诲人民,高居宝座之上即是皇帝的理想状态。帝国的黄昏可以说是由此开始。」
伊库塔没有异议。仅限于这一点,他也有相同的看法。
「伊格塞姆应当从许久以前起便发觉这个事实。发觉之后却疏于努力不去阻止君主的堕落,本身岂非即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他们藉由持续的服从贬低皇帝,对主人日渐腐化的惨状视而不见。我绝不容许他们自认是忠义之士、继续担当帝国军的正统。」
少年惊讶到极点。对方从相同看法导出的责任归属,和他实在相差太远。
「……你想说他们应该从臣下的立场提出谏言?那么,究责的对象应该是包含你在内的文官才对吧。岂止视而不见,你们可是积极的将皇帝当成傀儡。」
对这番言论的荒谬感到头痛的伊库塔指出这点,此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狐狸脸上失去笑容,甚至蒙上一层悲伤。
「关于历代皇帝你说的确实没错,但论及当今陛下……是为时已晚啊。」
「……什么?」
对第一次目睹的表情感到毛骨悚然,少年反问。托里斯奈垂下眼眸。
「当我跟随陛下时,他的精神状态已衰落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所有让陛下的心找回光辉的尝试全部以失败告终。照那样下去,他只有作为愚笨的昏君名留历史──正因为如此,我只得请陛下变成那个样子。」
这个说法等于默认,将皇帝逼成废人正是他。
「为了保卫君主的名誉蒙受奸臣污名。伊格塞姆绝不明白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吧。因为他们只不过是在保护称作皇帝的权力装置,不管皇帝陛下无能也好、愚笨也好是人偶也好,只需还保有皇帝的权力他们便心满意足。因此,先前他们才毫不犹豫地遵从敕令。既然有皇族可以继承皇帝的权威,当今陛下就算卷入战争中身亡也无所谓──根据这种傲慢至极的离谱论调。」
托里斯奈以颤抖的声调说著握紧拳头,继而流露出纯然的愤怒。
「那种东西不是忠义,绝对无法称作忠诚。从轻视经由皇帝陛下之手统治的大前提起,伊格塞姆便没资格自称忠臣。
当然,文官们轻忽陛下也同样罪孽深重,能够藉此机会一举扫荡真是爽快至极,因为他们一直以来也完全仰赖伊格塞姆的存在。雷米翁上将解决掉的那伙人,对我来说也是打从心底碍眼。」
狐狸表情神清气爽地随意说道。伊库塔插嘴针对内容责问道:
「──等一下。照你的说法,在贵族之中期望伊格塞姆失势的只有你一人?打从老爸去世时开始就是如此?」
「尽管不能说只有我,要是此事徵得多数阁员同意,以敕令罢免就解决了,也不必准备那样明显的陷阱。话虽如此──宫廷的权力斗争可没轻松到能够轻易掌握主导权。」
狐狸露出怀念的表情喃喃地说。感情倏然从伊库塔脸上消失。
「杀害我爸的……也不是当时的内阁,而是你个人?」
「其中有解释的余地,就让我这么说吧。」
留下带著谜团的说词,托里斯奈不再发言。瞪视那张脸许久后,伊库塔从对方身上别开目光有意识地深呼吸。面对现在的状况,没有时间在个人情感驱使下冲动行事──他这么说服自己,回到正题。
「我想问一个问题。你认为……皇帝是什么?」
「是现人神。」(注:以人类姿态现身于世上的神)
眼见托里斯奈毫不迟疑地回答,伊库塔倒抽一口气,因为他的表情简直像个爱梦想的少年般无邪。
「是兼具无穷的慈爱与无尽的聪慧,唯一且绝对的统治者。是拥有他人无法企及之超常力量的绝对存在。此为稳如磐石般的真实。绝非缺乏相符君王实态的权力装置。
相传初代皇帝鲁西亚罗手臂一挥即可扫荡千军万马,第二代皇帝桑基亚力能够随心所欲召唤雨水滋润荒芜的土地。拥有超越人类智慧的力量、施展超现实的奇迹──皇帝本应是这样的存在。如今只不过是代代在看门狗庇护下无所作为而累积的陈年铁锈,掩盖了皇帝原有的光辉。」
一阵恐惧窜过伊库塔的背脊。他从对手陶醉不已的神情发现,这只狐狸真心相信近乎神话的古代皇帝传闻以及关于皇室血统的荒唐无稽幻想。打从心底盼望重现那一切。
看出少年的战栗,托里斯奈带著笑容补充:
「我承认历史文献的记载有些夸大和渲染之处。纵使如此,皇统代代传承了神秘的系统是确然无疑的。如你熟知的夏米优殿下那卓越不凡的知性,不正显现出皇统力量的一鳞半爪吗?
然而──要唤醒沉睡的血统,首先必须除去不再需要的看门狗。藉此让陛下切身感受到即将发生的危机,然后再派给陛下新的看门狗。不能是像伊格塞姆那样徒具形式的忠犬,需要时时警惕的恶犬才适合。靠陛下本身的意志制伏、屈服恶犬、随心所欲地加以使唤──如此一来方可建立应有主从关系的开端。」
托里斯奈热切的声调深信自己所做作为是正义的。少年作呕地往后退。
「你明白了吧。唤醒永灵树血统原有的姿态,在其统治之下恢复帝国繁荣──是我唯一的夙愿。」
托里斯奈如此高声阐述后,立刻收起恍惚失神的表情,双眼骨碌碌地盯著伊库塔。
「吐露这一切之后,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消灭伊格塞姆,伊库塔‧桑克雷。在达成的那一天,夏米优殿下将登基为帝,你则担任她的左右手率领新时代的帝国军。」
事态到了如此地步,少年终于理解,那毫无疑问是认真的提议。
「坦白说,别再愚蠢地假扮监护人了。你其实也明白才是?那位殿下诞生在将成王者的命运下。我们不是该竭尽全力,让她走上那条正确的道路吗?如此一来富贵与荣耀唾手可得,你必将作为史上最出色的名将名留青史!」
两人的论点像平行线般没有相交。伊库塔面露不愉快地摇摇头。
「……历史上留名,在你心中那样重要?都是留名,对我来说留在墓碑上便足矣。另外,既然你这么讲,那我也直说了,适可而止吧,别拿妄想胡搞蛮缠波及其他人。都是年纪不小的成年人了,想作梦风险自负,别把公主拖下水。」
少年毫不留情地指出横亘在彼此认知之间的鸿沟。听到回应的瞬间──托里斯奈的脸庞倏然失去温度,变得和之前在黑暗底层争辩公主之事时一样面无表情。
「意思是你始终想将那位殿下贬为凡俗之辈?」
「我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女孩不是你的玩具。」
「当然不是玩具,她应当成为我的君主。那位可是殿下看中了你──你却无法理解吗?说明了这么多,你还是不肯改正错误的想法?」
不再听他胡言乱语,伊库塔背对狐狸迈步走开。既然得知对手是如何疯狂,没什么好再谈下去的。
「──真遗憾。结果你也不明白。」
托里斯奈最后喃喃吐出的一句话,仅仅充满了沉重阴暗的失望。
上午九点。看出敌情变化的前卫士兵向司令所内的伊库塔报告。
「请看那个。」
在第一区块的裸岩区上,少年压低脑袋注视著站在碉堡边的士兵指出的方向。异状一目了然。伊格塞姆的士兵们正在北侧两个已陷落的区块之间忙碌地行动。不只行动,还在地面陆续堆起什么东西。
「他们似乎想填满第五区块和第七区块之间,堆积了大量木材。从这里看不清楚,但第五和第八区块之间也有相同情形。我等尝试靠射撃妨碍作业,但对方也躲在堆起的石墙后移动,效果并不显著。」
「方才从北边有一营部队抵达后,作业立刻展开。看样子那支部队是运送木材过来的。假设是野战筑城的材料,现在开始建造未免太晚……」
士兵一脸难以理解地歪歪脑袋,伊库塔朝他摇摇头。
「……那些不是材料,是木柴。再补充一句,应该是一半还没乾透的刚砍下树木。」
「啊──木柴吗?那么,敌人打算在那边生火?」
不顾越发困惑的士兵们,黑发少年继续说道。
「我之前就觉得,白天从这里看得见的士兵数量略嫌少了些。在我方刚展开防卫战的时候,对方大概为了取得木柴派出一个营到附近的村落和树林四处收集,今天终于带回必要的数量吧。」
「是……可是,这代表什么意义?这里并非火攻有效的地形。」
没有直接回答问题,伊库塔仰望天空悄然问道。
「你们认为,我有天命吗?」
士兵们难以回答这突兀的问题。少年依然仰望著头顶继续说。
「在关键时刻上天会不会站在我这一边。传说喀尔谢夫船长曾靠著上天相助多次突破绝境,是一生深受风和海浪眷顾的男人。
唉──按照科学观点,老实说这一切都只是结果论。一个人类的特质不会左右气象。虽然可以靠作为船员的经验预测天候,但那完全是另一回事。」
伊库塔以像教师般却缺乏热情的口吻边说边轻轻叹息。
「幸运这个词囊指的是结果而非属性。就算有人们口中的幸运儿在场,机率也不会只在那家伙身边失常。掷硬币翻出正面的机率为二分之一。理所当然的,无论由谁来掷这一点都一样。」
他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不久后连同整个身体转向反方向。于是──自同区块中央的火堆笔直上升的泛红烟雾落入眼帘。那是向雷米翁派发出的狼烟。
「从这种意义来说,现在的状况几乎和掷硬币没两样,只是条件较为复杂。关键要素是强弱、方向及持续时间,任何一种都没有人力介入的余地。」
少年静静地断定。我所能做的,只有因应包含最糟可能性在内的所有状况做好准备──伊库塔如此想著,注意力从上空回到地面,告诉周遭的士兵们。
「将我接下来的说明通知全区块的军官。这是最后的作战计画。」
*
「木柴已设置妥当,伊格塞姆中校!作业中出现八名伤兵,果然大都是腿部中弹,但皆为轻伤!」
确认作业结束之后,梅格少校立刻向长官报告。
伊格塞姆几乎全数兵力都在三天以来镇压的第五、第七、第八区块裸岩区及区块之间的北侧广范围地面上散开。他们站立之处是一布阵的后方。尽管阵形是由北侧向第一、第二两区块施加压力,自天亮之后,他们并未进行牵制射撃以外的攻撃。
「留下负责点火的三个烧撃兵排,要负责作业的部队退到裸岩区北侧。与该处部队会合后,按照我先前的命令行动。」
「唔。待命等候铜锣声,一旦响起全军立刻发动总攻撃么。」
少校回应炎发少女的指示,顺便确认作战内容。然而──他的目光忽然投向敌军驻扎方向的另一头。
「……话虽如此,今天已经是开始攻打后的第四天。雷米翁派何时出现在地平线上也不足为奇……在那之前会有机会来临吗?」
梅格少校的低语中带著不安、忧虑与其他种种感情。他已经搞不懂,自己是否衷心期望机会真的到来。
「思考会不会来临没有意义。只设想机会来临时的情况作好准备。」
伊格塞姆家的少女以正确无误的答案割舍掉部下的软弱。梅格少校机械性的颔首。在她手下参战,根本没有时间烦恼。
*
上午十一点。黑发少年目光所及之处,狼烟依然笔直地升起。
中午十二点。炎发少女眼前,旗帜像忽然想起似的时而摇曳。
下午一点。在持续的紧张中,两军士兵们开始冒出战局会就此结束的念头。
下午一点三十二分。从北方吹来的风,使狼烟慢慢地往南飘。
「…………」
下午一点四十分。旗帜在渐渐增强的北风中不再垂下。
「────」
下午一点五十五分。狼烟更加往南飘,旗帜更加有力地飘扬著。
「点火。」
收到指令的伊格塞姆派烧撃兵向柴堆放火。大量木材同时点燃,在占木柴半数的未乾树木断面,受热的水分滋滋沸腾起来。
下午两点六分。在吹抚脸颊的风中,两名总指挥官同时掌握置身的状况。
「强劲的北风──吗?」
少年视为最糟的局势。
「强劲的北风──吗?」
少女视为最佳的良机。
下午二点十一分。宣告决战开打的铜锣声在蓝天下大声响起。
*
「呜喔……!」
事情发生的瞬间,马修被震撼得呆立不动。
灰色浓烟如海啸涌来,转眼间覆盖周遭一带。不仅无法看见对面第七区块上的敌兵身影,连同样待在第二区块的同伴轮廓也渐渐模糊。视野缩小的世界中,只有士兵们动摇的呼喊愈来愈多。
从伊格塞姆派点燃的大量木柴──升起的大片浓烟顺著北风吹向他们。烟雾相对于火势异常地多,是占木柴半数的未乾树木不完全燃烧所致。为了获得同样的效果,伊格塞姆派部队在火堆中掺杂许多的质,窜进士兵们鼻腔里的气味也和普通火堆不同。
「冷──冷静点!状况在预料之中!」
微胖少年半是说服自己地大喊。没错,他的确预想过。正因为如此,他知道眼前展开的景象属于最糟糕的可能性。
「全员摆开攻撃架势!敌军要一口气攻过来了!」
士兵们脸上掠过一阵紧张,将颤抖的枪口对准眼前。
「举枪,瞄准──发射!」
号令一下,无数个压缩空气爆炸声重叠在一块──他们的地狱从此开幕。
*
「冲锋开始。」
随著总攻撃指令,伊格塞姆派士兵们同时展开行动。靠染成灰色的空气本身遮蔽行踪,他们朝被浓烟包围的中央裸岩区发动最后攻势。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烟幕冲锋。炎发少女所用的决胜招数是单纯又有效的一招。
在这一仗中,旭日团的防卫力系于两大支柱。第一是膛线风枪的射程及命中精准度,第二是裸岩区之间透过光信号密集且迅速地联合行动。伊格塞姆派之所以只在夜间全力进攻,是为了让前者的效果减半。
但是,自开始攻打算起快进入第四天,雷米翁派极可能在下一个夜晚来临前抵达。在日落同时进攻这一招只到昨天为止可行,伊格塞姆剩下的攻撃机会只有白天。
正因为如此,炎发少女亲手制造出黑暗。比夜色更加阴暗的灰色黑暗。
最终决定烟幕效果程度的,是风向、风力与持续时间三要素。这些完全得由天意安排,谁也无法判断强劲北风持续稳定吹袭的最佳条件能够齐备。如果起的是反方向的南风,伊格塞姆派必须在其他地点重新堆放木柴,将延误许多时间。
可是──在等待天意安排之前,实现这个战术需要许多程序。最初的前提是,此计只有在筹措到木柴之后,即战斗后期才能实行。靠有限人手搬运的木柴总量不足以重做,而且已镇压多个相邻区块也是必要条件,否则会受到敌方妨碍,无法在有效位置堆放木柴。即使在远处点火,烟雾在飘到目标裸岩区前便会散去。
他们在作战开始时已镇压第五、第七、第八三区块,当然并非巧合。炎发少女从一开始就设想到这个情势来作战,黑发少年也一样,使出所有想得到的对策去避免现在的状况发生。纵然如此,还是未能将第五、第七、第八区块中的任何一处坚守到第四天。
谁也无法怪他做得不好。少年面对炎发少女率领伊格塞姆派猛攻足足坚持了三天,直到今天都坚守住中枢,本身即是值得惊叹的结果。若换成平庸将领指挥,防卫战打从最初便无法成立。
在双方打得难分难解之下所得到的结论就是,命中注定要「听天由命」。少年和少女之间在先前的部分完全没有高下之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天秤倒向哪一方,全看战场女神一时兴起。
*
「可恶,看不见!看不见敌人啊!」
「没有结束吗!还不肯结束吗……!」
在灰色地狱中,丧失视野的士兵们的吶喊声传遍周遭。情况等于一度离开的夜晚再度降临,他们的精神渐渐被超过烟幕的绝望笼罩。
「别胡乱开火,弹药会不够用!等敌兵接近再同时射撃!」
由于失去射程,他们的战术倒退至滑膛风枪时代。和用远光灯照射即可确保视野的夜晚不同,前线几乎没有对策因应烟幕带来的遮蔽。承受压倒性的劣势战斗,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传令兵,请求司令部增援!光信号不管用就用跑的!快!」
另一方面,藏身在烟幕中的士兵们也毫不留情地涌向至今没直接战斗过的区块。在最小裸岩区第三区块上,风枪兵察觉逼近眼前的敌人踪迹时脸色大变。
「向司令部传令,第三区块附近发现敌方部队!正侵入裸岩区之间!」
「别让他们破坏路障!那边被突破的话就完了!」
「可是,在浓烟中很难瞄准──」
视野不佳到连子弹是否命中都难以确认,令士兵们焦虑不已。指挥官赛佐伊上尉咬咬牙决然的转身。
「既然枪不管用──第三、第四排跟我来!从裸岩区下去转为白刃战!」
「等等,连长?您是认真的吗?」
「只是驱逐少数敌兵而已!没什么办不到的!」
上尉强而有力地断然说完后大跨步地往前走,部下们提心吊胆地在背后跟上。
「──来了!在碉堡旁弯下腰!对准敌人往上刺~~!」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
士兵们喉头迸发怒吼。敌我双方的肉体互相碰撞,挥舞利刃刺向彼此胸口,一起栽跟斗倒下。由于效果减半的射撃阻挡不住冲锋,他们在微胖少年号令下与入侵的敌兵展开激烈的白刃战。
「嘎啊啊啊啊啊!」「别退缩,打退敌军!」「可恶,下去!给我下去!」
拚命调动濒临恐慌的部下们,负责指挥的微胖少年本身坚持保持冷静。看见前卫勉强将一波敌人顶了回去,他泛著血丝的双眼环顾四周尝试掌握状况。
「刚才是第三波敌袭……!各排报告损害状况!」
「第一排,伤兵五名!其中两人重伤!」「第二排有三人阵亡,可恶!重伤两名!」「第三排,四人死亡!六人重伤!」
部下们报告的伤亡数字不断增加,流的血也时时刻刻愈来愈多。此时,被焦躁感烧灼全身的马修背后传来同伴的声音。是负责游撃的托尔威旗下狙撃兵赶到了。
「我等前来支援,马修上尉!我等该调往何处?」
「很好!你们先和第二排会合──」
正要下达指示的瞬间,话头被激烈的吶喊声淹没。同时斜坡方向传来无数的脚步声,马修瞪大双眼喊道。
「冲锋又要来了!挺过去──!」
不等那句警告传入大多数士兵耳中,敌兵再度涌来。
「哇、哇哇!」「呃啊──!」
他们专攻上次冲锋产生的战列破绽,先前受创特别惨重的部队被敌军压倒了。数名敌兵穿过战列缝隙成功入侵,混在烟雾和人海之间全速奔向裸岩区西侧,笔直奔向指挥官马修所在位置。
「上尉,危险!」
察觉长官遭遇危机的士兵们一起赶过去。迫近的敌人也让微胖少年后退,背靠著最西边的碉堡准备站稳──
「──啊?」
一股浮游感包围马修全身──脚步踏空后,他才发现那里没有碉堡。
「马修上尉负伤!第二区块的防御工作由塔布尔奇中尉代为指挥──!」
一阵冲撃掠过伊库塔的背脊。报告传达后没多久,马修就被扛在担架上搬进司令所。黑发少年立刻和哈洛一同赶到他身旁。
「马修,被打伤哪里了?」
「我、我才没被打伤!只是不小心摔落裸岩区,这点小事算什么……呜!」
马修坚强地回答,但他的军服处处磨破,身体撞到岩石的各个部位都在流血。逐一检查伤口后,哈洛神情严肃地摇摇头。
「大都是擦撞伤,但是右腿骨折了。我马上拿夹板──」
「随便包扎一下就好,更重要的是谁来扶我一把!我必须回到岗位上……!」
两人坚决制止企图不顾伤势起身的马修。此时,翠眸青年脸色苍白地从阵地北侧赶到正在争论的三人身旁。
「阿伊、哈洛小姐!小马的伤势如何?」
「伤了腿,没有性命危险!第二区块的现状呢?」
「我的部队大半人手都过去增援,目前勉强坚持著!那边应该还能支撑一阵子,可是这次正面又有──」
青年背后传来士兵们的怒吼声。不等他说明,伊库塔不由得从叫声感受到灭亡的预兆。
*
「风向成了决定性关键吗──」
预备队整齐划一地排列在第五至第七区块之间,梅格少校在此处和炎发少女并肩眺望敌阵喃喃地说。他已渐渐著眼于这一仗的终点。
「看来大势已定,中校。照这个趋势来看,不需要太多时间──」
他刚说出这句话,后方便有数名士兵冲了过来,原本在战场遥远北边执行巡哨任务的他们没花时间调整呼吸直接匆匆开口。
「向伊格塞姆中校报告!雷米翁派部队三千余人正从北北西方接近!从进军速度与剩余距离计算,预测将于一小时后抵达此地!」
梅格少校表情扭曲起来。这个消息将他对胜利的确信扫得不见踪影。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
用背影接下同一则报告,伊格塞姆的少女静静扬声说道。
「烧撃兵第一连,全员上刺刀。」
士兵们接令后立即行动。经过数秒后才理解她的意思,梅格少校浑身颤抖不止。
「……你打算亲自杀进去吗!」
这不用问。不必加上雷米翁派接近的消息,她打从一开始便打算这么做。敌方的防御坚固,风向条件不知何时会改变。在这个局面不该满足于距离胜利只剩一步之遥,应当全力将下一军。
「你率领自己的部队对裸岩区压制射撃。我在这段期间率领一连部队杀进敌阵中心,迅速逼近敌将──取下伊库塔‧桑克雷的首级。」
少女以坚定不移的声调断言。少校终于看破,对她的觉悟插进肤浅的忠告实在太过愚蠢。
「……我不会阻止。如果是你,想必做得到。」
梅格少校伴随深深的叹息说道,像在忍受痛苦般闭上双眼。
「这一仗死了太多同胞……我希望在此画下句点。我无法再承受更多了。」
呻吟似的吐露心情后,少校张开眼睛注视少女,挺直背脊敬礼。
「一切全交给你。把事情结束吧,年轻的伊格塞姆。」
*
「第一至第二区块间的路障起火燃烧!没办法灭火,撑不了多久!」
当传令兵冲进来这么说,骑士团成员们的表情同时冻结。
这个通报简直像宣告命运时刻到来的钟声般,在伊库塔心中深深地沉重回荡著。
「…………呼~……」
少年双手叉腰深呼吸,先让心情恢复平静。仰望灰蒙蒙的天空,想像视野位在高空,俯瞰自己置身的情况。防卫战第四天,下午四点过后。截至昨天为止,面北的三个区块陷落,目前包含司令部在内的中枢区域正受到直接攻撃。外侧斜坡陡峭如悬崖的第一区块对外通道很少,对手主要攻撃标的为第二区块,同时企图突破堵在裸岩区之间的路障。
在防卫战开始时有两千四百人的我军总兵力中,剩余的战斗员为一千出头。其中半数分配到防御第二区块上,南侧的第四、第六区块则逐步撤兵准备弃守。自不待言,目的是将剩余兵力集结在此处加强防御。
三道路障当中,以第三区块为中心设在南侧的两道尚在。无论地形或方位上若遭遇大批人马攻撃,还能坚持一阵子。问题在于北侧。正面受到自第五至第七区块间燃起的烟幕影响,敌军的攻撃也最为激烈。直到路障烧塌为止的缓冲时间还剩近十分钟。
想像路障被突破后的发展──路障内侧铺了三层石块堆成的碉堡。利用碉堡。凭在场所有兵力绊住敌军的侵略。能够运用的是以光照兵为主的三百名兵力加上约二十名狙撃兵,以及左右两侧区块的支援。虽然受烟幕影响无法期待射撃精准度,即使突破路障入侵路线依然狭窄,应付得当的话,坚持一小时多似乎也不是不可行。
「当然,她不会让我称心如意。」
伊库塔一瞬间排除天真的预测──雷米翁派即将抵达的状况下,雅特丽不可能满足于悠哉地打消耗战,肯定要一口气攻陷敌营。她必然将率领在条件许可范围内最大的战力强行突破防卫线,直接来取我首级。
也就是说,要实行这个计画不可缺少最强的前线指挥官。
「────啊啊──」
他既不恐惧也不怯懦,反过来说也没因斗志全身发抖。
「──真开心。」
一小时后是否生存都很难说的少年喃喃自语。
「托尔威,过来。」
心意已定之后,伊库塔向翠眸青年招手,托尔威也点点头走过来。
在呈现晚期状态的战场上,两人开始作最后的商议。
坐立不安,却又不能到外面走动。夏米优殿下一个劲儿地在设于浅洞窟尽头的帐篷内走来走去。
「呜呜呜呜……!」
她嘴角溢出呻吟,紧咬住的食指指腹滴下血珠。
难以忍受。骑士团的成员们明明正赌命奋战,自己却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那令人著急的感觉、强烈到令人晕眩的无力感,逼得她烦躁得快发狂。
「──公主。」
此时,帐篷外传来呼唤声。少女二话不说立刻奔向入口掀起布幕。
「索罗克……!大家、大家都平安无事吗?战况怎么样,和雷米翁派会合的──」
她逼近踏入帐篷的伊库塔接连发问。少年神色严厉地摇摇头。
「骑士团的同伴们平安,其他事情都还差一步……只是,状况比想像中严峻,不得不以防万一了。」
这种说法散发著不祥的气息。伊库塔在全身僵硬的公主面前淡淡地继续道:
「你知道提出免死请求的流程吗?」
少女愕然地瞪大双眼。难道──已经到了要哀求对手饶命的阶段?
察觉她的误会,伊库塔补充说明。
「对象不是公主本人或是我。假设发生那种情况,他们无论如何都会给身为皇族的你一条生路,而我这个反叛者再怎么找藉口也会被处死。问题是处于边界的同伴们──那些不确定将被追究多少反叛责任的人。」
公主终于理解他的意思。少年再往下说:
「首先会列名的是马修、哈洛、托尔威三人。再加上萨扎路夫少校和梅尔萨少校等校级以上未达将级的高级军官,无法主张『我只是服从长官命令』来免除责任的人。依据军事审判的走向而定,全体遭枪决也有可能发生。要避免这件事,只能仰赖公主提出免死请求。」
他正在谈论战败后的善后处置。少女两手堵住耳朵摇摇头。
「别说了……别说了,索罗克!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我并不想听到以你的死亡为前提的未来……!」
「我明白。对不起,吓著你了……可是,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必须现在就谈。」
伊库塔一脸严肃地留下这句话,望向背后。
「我接下来要去见雅特丽。」
「────」
「这是最后一战。换成其他对手我还能夸下海口,唯独对她没办法。就算只限于口头上,我也无法答应你必将拿下胜利。所以……考虑到我战败的情形,有必要趁现在先告诉你。」
听到这番话使她达到了极限。公主失去自制,一直累积的感情爆发出来。
「那──那就别去!」
回过神时她已放声大喊。公主扑过去抱住他,脸用力埋在他的腰际继续恳求。
「别再战斗了!趁现在投降就好。不管是免死请求或什么都交给我来办!哪怕得跪在地上舔污泥,我绝不会让人处死你……!」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野。一双纤细的手臂用力到发疼地抱著少年试图留下他。
「只要──只要我像这样紧紧抱住你,谁也无法挥剑砍杀你吧?只要我一刻也不离开你身旁,谁也无法危害你吧!我决心这么做!再也不放开这双手,不错过你的温暖……!」
倾吐出所有感情,公主抓住少年胸膛,宛如相信一旦将松手摔落断崖般,顽固地不肯放松力道。
沉默半晌之后──伊库塔跪下来使两人视线平视,静静地开口:
「……公主。我接下来要去实现我的心愿。」
「…………!……!」
「让她按照她本身期望的姿态生活──是我一直怀抱的心愿。因此我赌上性命希望她继续当雅特丽希诺,而非沦为一个无名的伊格塞姆。」
告诉公主自己坚定意志之所向,少年肃然继续道:
「我无法答应你必将生还。不过,我一定会回来。带著她回来。因为──那也是你的希望。是哈洛的、马修的、托尔威的……我们所有人共通的心愿。」
他说完后轻轻推开少女身躯,她并未抵抗。紧抓著少年的手臂已经失去力量。
「……我走了。」
交代完该交代的事情,伊库塔轻轻摸了一下少女的头,转身迈步。
「索罗克……!」
没为了最后的呼唤回头,他仅仅注视著前方笔直地走出帐篷。
在阵地中央一字排开的部下们沉默地迎接办妥最后一件事走出洞窟的少年。
「久等了。准备完毕了吗?」
一名军官走出队伍回答他的问话。
「我等已集结现阶段可运用的所有兵力,统合为一个非正规编组连。托尔威上尉的部队也就定位了。」
说明完毕后,那名军官向少年恭敬地递出弩弓。少年接了过来,以熟练的动作将搭档光精灵装在台座部分上。
「走吧,库斯。」
「是……我们要活著回来,伊库塔。」
对库斯的关心回以微笑,他朝向决战迈开第一步。得到指示的各排奔向碉堡,少年自己也在后面跟上。
「给我等一下!」
忽然间,很好辨认的脚步声从背后追来。伊库塔苦笑地转过身,只见全身上下包著绷带的微胖少年全靠拐杖支撑站立著。就像要证明负伤的身体战意昂扬,他肩头牢牢背著风枪。
「你这混帐,又一个人决定所有事!我说过我也要战斗吧……!」
马修满脸愤怒地正要争辩,一双手臂从背后缠了上来。个子比他高的女医护兵面露决然之色现身。
「什──喂?」
「对不起,马修先生!」
以道歉作为开场白,哈洛往环住他脖子的双臂使力,彻底阻绝流向微胖少年大脑的血液。
「──咕啊──!」
她勒住的部位和力道绝妙无比,马修甚至连痛苦的叫声都发不出来。来不及尝试反抗,他便被勒昏瘫软下去。伊库塔放心地松了口气。
「谢谢,哈洛……等他醒过来,告诉他算我欠他一次。」
哈洛一边照顾微胖少年,一边不安地望向正要离去的少年。
「伊库塔先生……伊库塔先生!你会……回来对吧?」
正要迈开的步伐倏然停住。伊库塔沉默了一下,用略为僵硬的声调回答:
「把桌上的地图挪开,先泡好茶吧。刚好六人份的。」
这个答覆,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伊库塔说完后这次真的迈步前行,以指挥官的口气向等候指示的部下们发话:
「光照兵第四连第一到第四排在最前列的碉堡散开,迎撃路障崩塌之际攻过来的敌军。第五到第八排在第二列做好相同准备。」
非正规编组的连总人数为三百余人。士兵们分别就各自岗位。
「当在防线上难以坚持下去时,便从共有三列的碉堡各退后一列继续战斗。退后时脚步要尽可能整齐划一,直到我下和断前别冲动行事。」
做完因应准备,伊库塔的目光投向北方。他注视著随时都要烧得塌陷的路障,深吸一口气。
「好,时间到了──全员上刺刀!」
众人卡嚓一声替弩弓装上短枪。熟悉的音色与手中感觉到的重量,将他们一个个化为完全的士兵。
*
伊格塞姆派的士兵们在渐渐漆黑碳化的木造障碍物前静候时机到来。
率领部队的炎发少女位于队伍中间处,两手已按上双刀刀柄,深红双眸在灰色浓烟弥漫的环境中直盯著敌阵不放。
不久后──在她目光所及之处,被火舌吞噬仍顽强地保住原形的路障,像力气放尽般从骨架开始崩塌。藉烟幕掩护进行破坏活动的工兵们背对焦黑的残骸大声发出信号。
一阵风如同回应般从侧面吹来,使他们有片刻看清敌阵的情景。
映入视野的是在裸岩区之间堆起的岩石碉堡及躲在那些遮蔽物后举起弩弓的兵卒。在更远的另一头,率领他们的指挥官少年大胆地双脚站在碉堡上。
那一瞬间,两人的确看著彼此的眼睛。
「──冲锋!」
少女拔刀同时发出号令。前列士兵同时往军刀刀尖指出的方向奔去,破风声霎时响起,迎撃这波冲锋的无数箭矢飞了过来。倒楣的十余人因此负伤,其他全体士兵则加快脚步冲过去。
「「「「「呜喔喔喔喔喔喔!」」」」」
他们一边奔向碉堡,一边也射箭还撃。由于战斗主要是视野恶劣的白刃战,双方的组成并未包含太多风枪兵。战场的配角取代主角,光照兵和烧撃兵集团正面冲突。
*
箭矢、光、子弹、咆哮。这一切疯狂地交错飞舞,两军激战。
「第一排,人员再往左调!敌方的目标是那里!」
仔细地观察对方部队动向,伊库塔细部调整部队配置。既然可运用兵力有限,炎发少女不可能发动单调的攻势,她的目标是虚实交错的单点突破。
堡垒哪个部分遭到攻撃、对手企图在哪个部分打开缺口──情报的确认和分析一秒也疏忽不得,不容许一丁点误判。只要一步走错将直接导致战败,和她交手便是这么回事。
「第四排,缩小射撃幅度提高密度!比照左右夹撃!对手要以纵列冲进来了,光靠正面迎撃挡不住!」
下达每一个指示都等于走钢索。大胆又精密的机动防御建立在一层薄冰上,指挥官和士兵双方都背负著同样的重担。只要沿著碉堡均等排好士兵即可坚守到底──如果是这种程度的对手,该有多么轻松。
「第二排,进入白刃战!点灯!」
由于太阳高挂空中又烟雾弥漫,用远光灯当障眼法的效果并不明显。尽管如此也并非毫无意义,经验老道的士兵们大都知道,是否能对近在咫尺的对手制造出一瞬间的空档,很可能成为白刃战中决定生死的关键。
「第三班注意碉堡右侧!别让敌人趁著烟雾入侵!」
从担任指挥的伊库塔的角度看来,糟糕的视野也很可恨。虽然捕捉得到集体行动的大批人马,但换成以奇袭为目标的小部队,便难以靠肉眼追踪一切。只能预测看不见的部分,并将最终判断交给部下们决定。炎发少女那边的条件也相同,双方正发挥想像力互相判读先机。
「嘎哈──!」
除了战况本身的严酷,前卫舍命相搏的士兵们还面对这一仗特有的痛苦。以短枪刺穿对手胸膛后,某位士兵才发现此事。
「库、库夫德……你……」
他如此呼唤眼前吐血的男子──他们是朋友。
两人曾许多次一起吃饭、喝酒,在战场上互相托付性命,是该称之为战友的交情。短枪依然刺在胸口,任谁一眼都看得出那是致命伤,他甚至无法随便拔出枪头。
「好痛、啊,雷马加……」
留下最后的回应,库夫德‧荷沙一等烧撃兵脱力地软倒。目睹战友死亡的雷马加‧凯兹尔一等光照兵也短暂地愕然呆立不动──还来不及回神,便同样被另一名士兵从背后刺死。两具尸体并排倒在染血的岩石上。
类似的状况四处发生。这并非帝国军第一次自相残杀,然而,在此冲突的是黑发少年与炎发少女的直属部队。两人比谁都更互相理解、互相信赖的关系,也反应在身边士兵之间的亲密交情上。也就是说──他们的短枪刺向的只会是无可取代的战友。
「呜、咕──」「咿……啊啊……!」
士兵们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一半是对死亡的恐惧,另一半则是对伤害战友的抗拒。一旦对方攻撃那也不得不还手,只要继续下去双方的伤亡就不断增加。
「「「「「「「「呜啊啊啊啊啊啊──!」」」」」」」」
杀是地狱,被杀也是地狱。在战乱到达之处诞生的最终战场上,他们哭泣著互相残杀。
尽管伊库塔等人全力投入防御,即使在他们的奋战之下,战线仍无从避免地渐渐后退。从放弃第一个碉堡开始,战况加速恶化。因为伊格塞姆派的士兵们反过来利用遮蔽物,将冲锋的起点往前方推。
「…………」
严厉地注视著渐渐往内缩小的敌阵,雅特丽从怀中掏出怀表看了看。从传令兵带来雷米翁派接近的报告算起经过近四十分钟,时限还剩下二十分钟多一点。
剎那间,她下定决心──要决胜负只有趁现在。
「全员投入──从现在起自中央突破敌阵,镇压中枢。」
士兵们脸上浮现觉悟之色。他们也一直等待著这道命令。
「第一、第二、第三排和我一起先出发。第四、第五排不要间隔,从后面跟上。」
她握住双刀的手加重力道。目光看向前方,重心微微前倾准备快跑。
做好所有准备,少女将一大口气深深吸进肺部,然后──
「──冲锋开始!」
像箭矢离弦般和部下一起迈步狂奔。即使在起伏激烈的岩石地带,她的步伐也稳定不移。他们穿越倾注而来的枪林弹雨即刻抵达最前列的碉堡,冲过先遣部队建造的斜坡侵入敌军正开始撤退的第二列碉堡。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发起猛攻的时机绝佳。碉堡残留的士兵们来不及集中兵力承受冲锋。而正退往第三列半途中的人连反抗余地也没有,只能被驱散倒下。
「中断冲锋!和周边同伴会合战力!」
扫荡完毕后,她等待几秒钟与先遣部队会合。等他们的认知跟上状况,伊格塞姆的少女毫不犹豫地对第三列发动冲锋。
「──来了!」
一方面是受到烟幕影响,退至比最后列碉堡更后方的伊库塔并未直接看见对手的行动。不过他察觉到了。后退士兵们急迫的样子、第二列碉堡短暂传来的战斗声响与紧接著降临的压倒性沉默──这一切在在证明炎发少女的到来。
「后方四个排左右散开准备夹撃!别堵住冲锋的轨迹!为她准备迎宾走道!」
少年发出指示,同时转身往对手进攻方向的相反方位拔腿飞奔。背对著逼近的她,与直接指挥的一个排一起朝蒙蒙烟雾彼端的目的地而去。
「疾──!」
双刀刀光一闪斩断生机。在最后一座碉堡上,被砍中的三名士兵血花四溅的倒地。接著她立刻以身体挪腾闪过从侧面射来的箭矢,间不容发地一刀砍翻弓箭手。
「镇压碉堡整体的任务交给同伴!我们直接──」
说到一半的台词停住了。跨越岩壁眺望前方的瞬间,炎发少女发现意外的景象。
越过第三列碉堡后,她认为会面临排成横队的敌方部队猛烈反撃,已做好从正面杀开敌阵的觉悟。可是现实并不一样。那里没有正面阻挡他们的横队,取而代之的是由左右两侧往中央延伸的纵深战列,与斜向排列举著弩弓的光照兵。
一眼就能看出布阵的目的是包围机动。在阵形最深处,有唯一一支以横队散开的部队。那是黑发少年直接率领的一个排──甚至他本人还带头站在前面。
一目了然。他正使用这个状况发出明确的讯息。
亦即──想要我的首级就过来这里。
「──发现敌将。」
在领悟一切之上,炎发少女下判断时没有一秒的迟疑。
「继续冲锋!」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精兵们发出吶喊飞奔,对准敌将一起杀过去。他们的目标始终是中央突破,甚至没考虑过从左右开始撃溃之类绕远路的作法。
姑且不论一定数量的风枪兵,以弩弓为主要装备的光照兵射撃频率不值一提。就算遭到左右夹撃也不至于造成严重损害,那么只需要毫不犹豫的穿越过去。
「各排前进!合上下巴,迎撃~~!」
当然,光照兵们早已知道这一点。他们丝毫不期待弩弓射撃挡得住精兵猛攻,连带运用自己的身体尝试达成这个艰难任务。冲锋开始时收缩左右战列,宛如鳄鱼合上下巴般进入白刃战。最前头的士兵爆发激烈冲突的瞬间,双方的短枪交撃,火花四散。
「全速前进!别停下脚步!」
炎发少女不为所动。敌军在此时进入包围机动是当然的转变,她也明知这点仍选择正面突破。白刃战正是伊格塞姆的赛场。面对兵力规模相当的敌军部队,他们没有理由停止前进。
「唔──!」「呜喔!」「可恶,闪开!」
然而──尽管脚步未停,冲刺的势头却出现落差。迎战左右两侧来袭敌兵的人与无视冲过去的人在前进速度上产生些微差距,其中炎发少女带领的排更是单独领先往前冲。他们以最高效率排除敌人的妨碍持续前进,渐渐成为领头的一群。
伊格塞姆的少女早已察觉这正是少年的意图。他们是被放行的,少年打算等他们单独一个排孤立后,设下某种圈套──即使知道,她的脚步也没放慢。等待同伴赶上是浪费时间,敌将可能趁这段期间逃往周边的裸岩区。距离雷米翁派抵达没剩多少时间,无论如何都得在那之前做个了结。
如果有陷阱,只需正面攻破。炎发少女毫不迟疑地专注向前跑著穿过阵地。
「向后撤!跟上我!」
在士兵组成的战列最后方,伊库塔也和直接指挥的排一起展开行动。前进方向始终是南侧,顽强地与在背后追逐的敌军领头集团保持距离。
「哈啊!哈啊!哈啊……!」
他气喘吁吁地不断奔跑。明明没跑多远,累积的疲劳和烟雾弥漫的空气使得少年的四肢异样地沉重。本该一口气抵达第三区块山脚,强烈的晕眩却在半途袭来,令他忍不住踉舱。
「司令官,振作点!」
伊库塔险些摔倒,在士官搀扶下勉强站稳。发现自己差点丧失意识,他慌忙抬起垂下的头。
「啊,抱歉,我没事了──」
砰!他才刚开口,一阵冲撃便掠过下半身。
「──嘎!」
继异样感之后,灼热感在左腿蔓延开来。伊库塔口中吐出不成声的空气,一时之间无法理解那宛如一脚踩进火堆的炽热感是痛觉。
「──什、么……」
少年往下一看,领悟了一切。
一支箭头穿出他的大腿。
「伊库塔──!」「司令官?」
库斯在弩弓上转动身体,察觉异状的士官脸色大变。伊库塔抓著士官肩膀勉强保持站立,在剧痛中尝试掌握状况──箭矢从背面完全贯穿大腿后卡在那里。血渍自长裤布料内侧渐渐扩散。
「──流矢吗……」
他乾哑地呢喃。若不是疼痛得想大哭大叫,少年只能发笑了。背后的部队距离尚远,绝不可能是瞄准他射中的。不知哪个人碰巧以高角度射出的箭矢,划出奇迹般的拋物线刺穿了他的腿。
他额头直冒冷汗。我果然没有天命啊,伊库塔事到如今才自嘲──拒绝赶来的医护兵协助,再度迈步前进。
「司令官?请等一下,先将伤口……!」
「不需要。从出血量看来没刺中动脉,那支箭一看就知道不是能马上拔出来的。」
少年淡淡地回答,扶著士官的肩膀继续走。每走一步箭矢就往血肉里一顶,几乎令人昏厥的剧痛窜上背脊。
「…………!」
伊库塔咬紧牙关忍耐,这次却不小心忘记呼吸──心想不妙的瞬间,意识已唰地落入黑暗之中。
「──吶,伊库塔。答应妈妈──四件、事。」
温柔的声音传入耳中。在昏暗的烧炭窑小屋里,母亲躺在简陋的床铺上。
她已衰弱到无法起身,手脚瘦弱得像枯枝──尽管如此,还是为了我露出微笑。
「第一件──别、从军。」
母亲以颤抖的声调恳求似的说道。
「别为了国家、正义……这些眼睛看不见的巨大事物、拋弃性命。别像你爸爸、一样。」
我紧握住她冰冷的手试图说些什么,只发出不成声的呻吟。
「第二件事──别、复仇。绝对不可以想著要为你爸爸报仇、要报复某人,因为愈去想,只会离幸福、愈遥远。」
我大力摇头,不敢点头答应。总觉得一旦点头,生命将立刻从母亲体内流逝。
「第三件事──尽量偷懒。依照你爸爸努力的额度,你不必再努力也没关系。从今以后,你的人生非得充满快乐才行。」
我无法接受地猛跺脚。那为什么,那些额度不转送到眼前的女子身上?为什么非要拋下我一个人?
「第四件事──首先,必须先问问、你。」
母亲的漆黑眼眸目不转睛地注视著我。我明白她将问出重要的问题,反射性地挺直背脊。
「这几年来、一直没见过面的人里,你最想见的、是谁?」
除了爸爸以外,母亲补充道。唯有这个问题的答案无须思索。我拼命压下涌上喉头的抽泣,说出一个名字。
果然没错──母亲喃喃低语,满足地颔首。
「那就去见她。离开这里以后,不管花多少时间也无所谓,一定要去见她。这是迈向幸福的第一步。」
母亲展颜露出有力的笑容说道。那耀眼的光辉压倒了我。脸上浮现这种表情时,母亲所说的话总是正确的。
「可是──如果、如果,那个率直的女孩,率直地在艰辛的道路上走得太远,快被不好的命运困住的话……」
她双眸闪过忧虑之色。回握我的手指头,使出最后的力道。
「到时候,由伊库塔你来阻止她。由你牵起那女孩的手,引导她走向幸福的方向。
这样一起携手前进,在终点一定能找到最重要的事物──」
母亲的话语唤醒了他。
「────啊!」
伊库塔往无力的腿上使劲。自大腿反弹回来的剧痛发挥闹钟的效果,他离开搀扶自己的部下。
「司、司令官!」
一恢复意识,伊库塔近乎反射性地望向背后。与炎发少女率领的领头集团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他丧失意识的时间似乎极短,这段期间部下们也搀扶著他移动。
「……走吧。」
少年转身迈开步伐。离目的地还有数十公尺。他使出残存的精力与体力,拖著像吞了铅块一样沉重的身躯前进。
他一步步往前走,口中反覆呢喃──在那个地方等待。思念著她,等待。
「疾──!」
砍倒第八个人,少女的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
他们越过了敌兵战列的最后排。再也无人阻挡在他们前方,灰蒙蒙的视野内只剩下敌将率领的一个排约四十人。
以人数来说,当然他们也和对手相差无几。其他排还在数十公尺后方不断战斗,只有明知会落单仍专注于穿过阵地的他们得以来到此处。
与最后一批敌人的间隔还剩近一百公尺。
只要拉近这一小段路,即可触及这一仗的终点。可以诛杀背靠岩山而立的敌将──伊库塔‧桑克雷。
「────」
感到喉咙发乾。手脚失去感觉。嘴唇突然动不了。
断定一切反应都出于口渴,炎发少女呕血似的大喊:
「────冲锋!」
号令一下,她同时猛踏地面和举著上刺刀弩弓的精兵一起开始奔跑。如今目标只剩下接近并杀掉敌人,他们的行动保有明确的秩序。
包含炎发少女本人在内的两个班先行,三个班跟随在后。采取这个阵形是因为她笃定前面有陷阱。她不可能忘记,现在只有自己的排突出冲锋队形,是敌将蓄意引导的结果。
至于陷阱的具体内容,少女大概料到八成。是狙撃兵。自从在此地点展开战斗以来,狙撃兵至今都没出现。就算大半投入其他区块的战斗,没留下少数人手防备这种情形反倒不对劲。
肯定有狙撃兵准备在他们拉近约一百公尺的间隔前从某处射撃。少女十分笃定,一边飞奔一边环顾周遭──狙撃兵究竟将从何处瞄准?
不会是左右两侧耸立的裸岩区上。烟幕在有些高度的半空中比地面更浓,从裸岩区上方往下望的视野几乎被完全遮蔽。就算狙撃兵在高处,也会因烟雾影响难以瞄准。
基于相同理由一并删去所有高处配置点后,剩余的模式数量有限。首先想得到的是零星散布地上的岩石遮蔽死角。尽管在他们与敌方部队之间没看见显眼的大岩石,足以供一个人躲藏的隆起却很多。将狙撃兵安排在那些死角可能性很高。
然而,那对炎发少女不构成威胁。从岩石遮蔽处精准地瞄准在冲锋队伍中央奔驰的她并一枪撃毙──实际上是不可能办到的。首先弹道畅通的机会本来就很少,即使活用那一丁点机会发挥神乎其技的射撃,也会被少女的预测闪避掉。哪怕以托尔威‧雷米翁的技术,顶多只能削减队伍外侧的士兵人数吧。
根据这一点,应该防备的可能地点只有一处──耸立在敌方部队背后的陡峭岩山上方,旭日团士兵们称作第三区块的裸岩区。尽管因为烟雾笼罩看不清全貌,狙撃兵安排在那个斜坡上的可能性最高。与左右两侧裸岩区的重大差异,是他们正自己不断接近那里。愈靠近间隔的烟雾愈淡,弹道也必然地愈容易贯通。
从正面接近裸岩区时,遭到布署在斜坡上的狙撃兵迎撃,地面部队更趁著他们退缩之际趁隙反撃──是炎发少女设想的最糟状况。而包含她本人在内跑在前头的两个班,正是因应的对策。
如果狙撃兵布署在裸岩区,等他们一进入射程想必会立刻开火。考虑到烟幕导致视野变差,她推测射程不到四十公尺。这是双方部队即将在地面冲突的距离,射撃后肯定立刻进入两军错综混杂的混战。换句话说──只要没被第一波射撃绊住,掌握白刃战主导权的将是他们。那该怎么做?
答案只有一个。趁著前卫中弹后狙撃手尚未填充下一发子弹,后续部队从另一个角度攻进去即可。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先行的两个班,是用来诱使狙撃兵射撃的前锋。在他们中弹后,跟在后头的三个班立刻攻进去一决胜负──事情按照计画进行的话将是如此。正因为未必定会发生,炎发少女才亲自加入打前锋的两个班。狙撃兵看穿他们「诱使射撃后进攻」的意图暂停射撃,转而瞄准后续三个班的可能性也并非为零。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先行两个分队必须扛起攻撃重任。当然,少女本身有自信完全闪避掉第一波射撃。
若是和她一起战斗,以少数兵力杀进敌阵也不会不敌落败──基于这份坚定的信赖,打前锋的精兵也向敌方部队发起冲锋,全力从随时将落下的枪林弹雨中跑过去。
「────」
距离裸岩区只剩四十公尺、三十公尺。剩下二十五公尺时,光照兵出动迎撃。少女在这个阶段判断「诱使射撃」意图已被看破,遭到射撃的将是后续三个分队。判定毫发无伤被放行的他们要负责攻撃重任,她从正面闯进敌兵集团之中。
「疾──!」
两道刀身划出弧线。她施展「弹开箭矢」绝技扫掉射来的飞箭后,立刻剑光一闪打退拦路的敌兵。腥风血雨飞舞,就算面对的只有少数人先行的他们,光照兵也无法对等的战斗。
每当少女独自挥砍前进,战列就被深深凿穿──那个缺口很快地通往少年正在等待的终点。
「…………嗨。」
背靠著岩山,少年亲切地向许久未见的她打招呼。
欠缺任何表情的面容。像玻璃珠般没盛载任何感情的深红双瞳。滴著同胞鲜血的双刀刀锋。经历数不清的战斗后染得通红的身躯。
少年眯起眼睛。心想著在变成这副凄惨下场之前,袭撃她的痛楚是何等激烈。
她没有回应,在转瞬之间缩短间距,毫不犹豫地挥出双刀。
正如过去曾说出口的回答一样──伊库塔仅仅,思念著她。
一刀斩下首级。当少女排除此外的所有念头,正要挥落军刀的瞬间──冲撃感伴随熟悉的空气爆炸声袭向全身。
「──?」
会死,她心想。少女的本能如此确信。与枪响同时打来的物体除了子弹外别无可能,打穿手臂、膝盖、大腿与胸口中央的触感,应该只意味著丧命一种结果。
喀擦喀擦,僵硬的少女脚边传来坚硬的声响。
「────?」
她无意识地往下看──看见的景象令她倒抽一口气。
七、八颗本该贯穿身体的子弹在岩石上滚动。
「怎么样,雅特丽?」
面露与苍白脸色不相榇的开朗神情,伊库塔指向头顶。
「你以为狙撃兵在上头吧?不对喔。」
他的指尖这次指向正好相反的地面。此时少女终于发现,猎人们锐利的目光──透过掩埋岩山山脚的大小不一岩块缝隙间投射过来。
「欢迎来到迎宾走道的终点。送给一路抵达这里的你的礼物──是我们的伏兵。」
「──躲、躲在这里?真的吗?」
防卫战第二天中午,在黑发少年建造于第三区块山脚的壕沟中,托尔威双眼圆睁。
「搬开岩石、架设木材骨架后铺上木板,最后再将岩石盖回去。这可是彻底无视地形特质的精心之作。因为费了很多功夫,就算有点挤也忍一忍吧。」
伊库塔大胆地提出不讲理的要求。在只能匍匐前进的漆黑空间中,青年拚命寻找这里的优点。这种称作枪座的空间有好几个,最多可以容纳十余名风枪兵。
「不过,这里……射角不广喔。窥孔小又过深,大概只能瞄准正好来到适合位置的对手……?」
「这样才好。露骨地瞄准雅特丽会察觉。」
少年抱起双臂哼了一声,继续说道。
「这算是把想法反转过来。不是枪口对准目标,而是把目标带来枪口之前。把瞄准前的接近过程颠倒过来,使伊格塞姆超人般的察觉攻撃能力失效。」
岩石下的托尔威不知该怎么回答,伊库塔撇撇嘴角。
「是你的经历给了我提示喔!撃中约伦札夫‧伊格塞姆时,为了不让他判读弹道,你直到开火前一秒都闭著眼吧。既然那个方法管用,往藏匿枪手的存在本身设计应该没有错。总之,只要别让目标发现有人正在瞄准就行了。」
听到这番解释,青年也终于接受这个招数。少年语带叹息地往下说:
「说归这么说,设下伏兵本是古典的手法。在察觉狙撃的气息前,只要使对方觉得『不太对劲』就失败了。要诱使雅特丽来到这里,可是相当费力气的工作。」
伊库塔一边说一边望向北侧,尽可能以最高的准确度针对眼前的地形想像在不远的未来也许会发生的战斗。
「尽管如此,当有几个条件吻合时并非不可能实现。在剩余时间愈来愈少的状况下持续短兵相接,她肯定亲自率领部队杀过来。考虑到地形的容纳量,她多半会企图用一个连的兵力从中央突破。而脖子上放著主将首级的我将一直露面,确保她没有变更作战方针的余地。
当这个连突破碉堡,就采取包围机动迎撃困住部分兵力。说是蓄意放雅特丽所在的排突破阵形更容易理解吧。这样一来应该能诱使一个排突出队形,此时再努力一把,利用互相判读狙撃兵布署位置的机会,暂时让她的兵力分割成班单位。促使她认定狙撃兵在第三区块斜坡上,将各班划分成先锋和后续部队。有能力弹开子弹的她应该会打先锋杀进来。若在这种状况展开白刃战,依照她和其他士兵的实力差距,之后放著不管她也将最早来到我面前。」
脸凑在很深的窥孔上,伊库塔与壕沟内的托尔威四目交会。
「雅特丽对岩山上的防备,将直接成为地底埋伏兵的掩护。即便是她,应该也想不到我会针对重点使用那么费事的招数。
当然,在战斗途中有九成的意图都将被她看穿。她毫无疑问会很快发现我们故意引诱她突出队形、战场上某处躲著狙撃兵。不过,这样才好。若不是能够看破除了埋伏兵谜底以外所有战术的对手,这个计策本身便不成立。」
声音在狭窄的空间内嗡嗡回响。在专为炎发少女准备的装置内外,两人不断针对活用装置的计画交换意见──
「停止战斗!全体光照兵拋下武器高举双手!」
当少年拉高嗓门命令,他的部下们拋下弩弓的声音响起。在稀薄的现实感中,炎发少女感受到背后的战斗气息渐渐淡去。
「──你可以出来了,托尔威。」
狙撃兵们从岩石下爬出来。看见这一幕,赶上少女的烧撃兵们错愕地瞪大眼睛,而她愣愣呆立不动的样子使他们更加困惑。看著与满目疮痍的敌将面对面,一动也不动的炎发指挥官,他们霎时间无法判断这代表什么意义。
「光是搬开岩石空间不够用,最终弄成微微隆起的形状,仔细观察也有一些不自然之处。不过浓烟导致视野不佳,又用我们的身体遮档住了。因为知道你看破机关的眼力有多好,我直到最后都很不安。」
伊库塔难为情地搔搔脑袋,忽然露出严肃的神情直视少女。
「……怎么样?这样子算是战胜了你吗?」
他直接地问起是或否。向延续数百年的双刀历史──向那段岁月致上最大的敬意。
「我们以我们的方法打败了伊格塞姆──可以这么认为吗?」
不主动宣布胜利,他把答案交给对方的心来决定。
听到问题的瞬间──炎发少女终于正确地察觉自己动弹不得的理由。
减低空气压力发射的子弹并未贯穿她的身体,仅仅留下中弹的事实后掉落地面。不必亲眼确认,军服底下也没有任何部位流血。
但是──尽管如此,那些子弹并非甚么也没撃中。
「────」
中弹的是她体内的伊格塞姆。一直以来驱策少女全身的炎色宿业。
依据自信自身最强建立的钢铁精神,面对否定结果不容分辨地得出结论。
这便是败北。
在数不清的战斗中不断刻划的双刀历史决定性的终焉。
今后战场的中──不再是自己,将改由眼前这些人扛起。
「…………」
伊格塞姆沉默不语,以模仿亡者的礼法肃然接受未伴随死亡的败北。
另一方面──除了呆立不动之外,少女想不出下一个行动该做什么。
她的心中只剩下伊格塞姆。此外的一切皆已被她斩断、屠杀殆尽、割舍掉了。她将人性不留残渣地焚烧殆尽后,来到此地。
如果伊格塞姆陷入沉默──究竟该由什么来驱动被留下的身体?
「…………」
从侧面吹来的风摇曳她的炎发。或许是风向到了现在才开始改变,笼罩头顶半空中的烟雾向西飘去迅速地转淡。
那一瞬间,少女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瞄准」自己,无意识地反射性抬起目光。四名风枪兵在眼前裸岩区的山顶附近──烟雾飘走后视野开阔的地点手持风枪。
果然上面也有埋伏,她无动于衷地确认事实。
「────」
不对劲。
枪口的方向──一半对著自己,这是理所当然。可是另一半呢?以瞄准她背后的部下们来说角度太陡。几乎对准斜坡正下方的枪身,朝向的是──
在脑袋做出结论前,她的身体动了。
「──咦?」
两手放开双刀,脚底猛踏地面。她伸出右臂抓住少年肩膀全力曳倒他,用背部护住目瞪口呆地摔倒的少年,同时将双臂伸展至极限直立不动。
压缩空气的爆炸声响起。
倾注而下的四发子弹,全部打中少女的身体。
军服的纤维碎裂迸散。少女无意识地以目光追逐每一片碎块。
「────啊──」
在直撃生命核心的冲撃中,她察觉自己的行动,无可奈何地弯起嘴角。
「──啊啊──什么嘛。」
少女因为太过惊奇发出苦笑──真是的,究竟有多不肯放弃啊。
明明应该确实屠杀殆尽了。那个灵魂已被切得粉碎后碾成粉末,收集起来投入火中。
连残渣也不留地焚烧殆尽后,连灰烬都没剩下──明明该是如此的。
「──很顽强嘛,雅特丽希诺(我)──」
当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理所当然地存在于此。
比呼吸更自然地保护了自身的另一半。
他们大约花了四秒钟才反应过来处理状况。
「──在上面──!」
托尔威一发现立刻开火还撃。射撃扫向裸岩区上方,光照兵们紧接著冲上斜坡。接下来的情况,从地面完全看不到。皇室万岁、卡托瓦纳帝国万岁──那些傀儡疯狂的濒死叫声似乎响起过。但什么也传不进伊库塔的耳中。他从地面上一跃而起,少女的身体交替地仰向倒下。
「雅特丽──!」
伊库塔放声大喊,以双臂抱住少女。他忘了中箭的疼痛跪在地上俯望对方全身──一瞬间脑海变得一片空白。左臂一处、腹部两处、胸膛中央一处。红殷殷的鲜血正从军服上的四个小破洞往外流。
「啊──啊──!」
伊库塔半癫狂地压住她胸膛的伤口。掌心直接感受到紊乱的心跳,鲜血如涌泉般从少年指缝间溢出,双手一瞬间染红到手腕。
「医护兵!医护兵──!」
双方部队的医护兵听到少年凄厉的叫声赶了过来。另一方面,托尔威和部下们一起掉头,高举表明无意战斗的白旗奔向司令所找哈洛。
从医护兵手中抢来绷带,伊库塔一一包扎所有眼睛看得见的伤口。将绷带压上腹部及胸口固定,束紧有大血管通过的上胳臂压迫伤口。
「哈啊!哈啊……!」
这连暂时的安慰也算不上。他拋开理智的声音,拚命一心一意不顾一切地伸手挽留不断流失的生命。
「──你的表情糟透了,伊库塔。」
少女在此时开口,说出毫无疑问属于雅特丽的发言。
看见她深红眼眸中的温暖光芒,她找回人性的证据,现在的少年却无心感到喜悦。
「爱怎么取笑我的脸都行!所以、所以别闭上眼睛!我现在就替你止血,这点伤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的……!」
半受到恐慌驱策的伊库塔手上不停动作,雅特丽朝他缓缓地摇头。
「没关系。这样一来终于轮到我了。」
「轮到什么?」
「我们不是约好了吗,要两个人轮流。所以──这样就好。」
留下这句话,她轻轻伸手盖住少年放在她胸口的手。
「停下来。看著我,和我说话。」
一双眼眸直视少年。她的目光务使少年冷静下来,有意识的俯望手边……勉强接受在担架抵达前没什么可做的事实。
「……如果说话能让你保持清醒,要我说多少都没问题。不过我的手也不会停,因为我可是很擅长抽空做事的。来,要聊什么?」
依然隔著绷带按住伤口,伊库塔回望少女近在咫尺的脸庞。雅特丽微笑地开口:
「谢谢你和我相遇。」
她向他说出心声。
「游学第一天──你们制造彩虹欢迎我的事,我记得好清楚。想从下方穿过去彩虹便消失,退回去又重新出现,感觉不可思议又令人著急,可是非常美丽──周遭的大家都淋成落汤鸡,有点好笑。」
两人脑海中浮现难以忘怀的景象。伊库塔回忆起来,自己也包含在那群落汤鸡里。
「到厨房偷食材的事情,我记得好清楚。那是我第一次做坏事,差点被玛莉婆婆发现吓得心怦怦跳。谁叫你一本正经地说,要是事迹败露我们会变成明天的早餐。」
少女笑了。她在刚相遇不久时硬梆梆的口吻在少年耳中复苏。
「让我加入你们一家人相聚的事,我记得好清楚。我说清汤很好喝,优嘉阿姨称赞我吃得出小鱼乾高汤的滋味。晚饭后,大家一起做了南瓜金锷饼。味道香甜又温和的点心。」
少年也回忆起来。那时他边吹凉刚烤好的金锷饼边吃,结果烫伤了舌头。
「在意见交流会上吵架的事,我记得好清楚。巴达叔叔从那时候起发派的任务,一开始你和我失败连连,但慢慢地掌握诀窍。任务没法如计画进行,反倒感觉很有意思──」
意见的冲突。意气用事的针锋相对,与经历过后的成长。
「死守小屋和狼群战斗的事,我记得好清楚。当时我以为或许真的会死,但当我发愤宣言要让你一个人活著回去,你却叫我笨雅特丽发了火。那时候我们约好,要两者化为一体来战斗。」
孩子之间的约定没有期限。是自那一天开始后永不结束的契约。
「你试图诱拐我离开帝国的事,我记得好清楚。为了诱使我堕落,我们一起玩过各种危险游戏。诈欺诈欺师、设圈套骗骗子上当。就像在延续小时候的冒险,让我快乐开心得不得了。」
一心投入玩火的学生时代。耀眼又充满烦恼的日子。
「你在雪薇小姐的店里替我挑衣服的事,我记得好清楚。纱丽服明明那么漂亮,却在当天就毁了,深深伤到你的心。」
苦恼到最后发狂的他,与冷静自持地接受的她。以那一刻为界线,少年从根本重新追究自己面对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的态度。
「『骑士团』的成员凑齐后的事情,真是想忘也忘不了……自齐欧卡的领土突破国境,救回模拟战途中险些遭绑架的夏米优殿下──在北域则发生席纳克族的叛乱,和阿尔德拉神军与『亡灵部队』交战时担任殿军……呵呵,这样好不容易、才说到一半──」
不断说话的雅特丽双瞳看来彷佛正缓缓失焦,伊库塔强行插嘴:
「我知道,雅特丽。全都知道。因为我和你一起体验过这一切。」
少女注视著过去的眼眸,被拉回现在的少年身上。
「──没错。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加入不愿加入的军队,被拱上根本不想要的英雄位置,却依然不变地陪伴著我。」
「那不是当然的吗?因为你是我的半身。」
听到伊库塔颤抖的话语,雅特丽深深颔首──望向落在地上的双刀。
「没错。所以──在消失之前,全部拿去吧。」
少女解开皮带扣环,拿起挂在右边腰际的短剑剑鞘递给少年。
「短剑给你,当成护身刀。军刀随你处置,你留著也好,让给别人也无妨。还有──」
她啪嚓一声打开腰包别扣。搭档火精灵西亚降到地上,关心地仰头望著被少年抱在怀里的主人。
「西亚托付给你。如果她接受的话……让夏米优殿下当下一任主人。」
「住手,雅特丽!选下一任主人是很久以后的事,现在提这些西亚也很为难!」
少年像要否定对方的台词般盖过话头。雅特丽深红的眼眸带著有力的光芒。
「伊库塔──求求你。从今以后也一直保护那个女孩。」
「────」
「不必保卫国家。不必保护第三公主。可是唯独那女孩──那个叫夏米优的女孩子,你要保护到底。连我再也做不到的份一起好好珍惜她。
还有……可以的话,让她得到幸福、作许多美梦。因为至今为止,她一直被迫看到不想要的恶梦……」
少女的说话声急遽地失去力气。握紧她的手试图拉回渐渐沉入黑暗深渊的她,少年激烈地摇头。拋开所有判断力,他像个撒娇的小孩般嚷嚷: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是说过吗!没有你在一起,就办不到……!」
鼓起全力用比婴儿更微弱的力道回握他的手,雅特丽摇摇头。
「你和我是两者为一。互相联繋交融在一块,甚至没有分界线。往后我们也将一直在一起。你不会说──这不科学吧?」
少年顽固地不肯接受她温柔的结论。即使哭花了脸,仍然拚命对她说话。
「我答应过──妈妈。当你快要被不好的命运困住时,要由我来阻止你。由我牵起你的手,引导你走向幸福的方向。
求求你,雅特丽。和我一起活下去。别逼我再违背更多承诺……」
少女拚命寻找该用什么话语来回应他的恳求──彷佛应她所求,在渐渐稀薄的意识中,雅特丽脑海里闪过许多幕景象。
在旭日团度过的童年时光。和白衣科学家们的交流。桑克雷家的餐桌。哈洛的笑容。马修的扑克脸。托尔威怯懦的微笑。夏米优殿下闹别扭的表情。和骑士团同伴们共度的耀眼日子。
总是位于这一切的中心,黑发少年装傻的模样。
「……你可以抬头挺胸,伊库塔。」
在鲜明的追忆尽头,雅特丽浮现满怀信心的微笑告诉他──答案就在这里。
得到重要的同伴。得到信赖的长官。得到可爱的好友。与他们之间建立羁绊。
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都与灵魂相结合的半身共度。
没有任何理由犹豫。那里只有值得自豪的经历。此刻她可以挺起胸膛,驳斥过去那一夜露西卡‧库尔滋库施加的怜悯。
「你实现了承诺。」
少女保证。肯定他没有任何需要后侮之处,已经完成了目标。
在少年身边,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活得比任何人都更幸福。
「────!」
伊库塔说了些什么。那声音已传不进她耳中。
五感依序停止作用。在临终的黑暗中,她撤除自己的边界,全身放松力道。
融化在他之中──在那里继续作梦吧,雅特丽心想。
举起白旗通知士兵们停火,托尔威奔向司令所。浅洞窟虽然距离不远,但要穿越还在混战中的敌我双方之间并不容易──他在抵达的同时拉高嗓门呼唤哈洛。
随著战线后退,重要人物也要转移所在地,他们早就为此作好准备收拾妥当。夏米优殿下也在场,托尔威考虑数秒后评估情况,决定带少女同行。
尽管第三列碉堡尚且勉强维持著,从中央突破进来的伊格塞姆派士兵使得洞窟周边不再称得上安全。剩下的退路只有安置皇帝与宰相的第一区块上方,或是第三区块周边。由于不可能选择不重返伊库塔与雅特丽身边,青年决心保护公主赶过去。
他们离开洞窟,与扛著担架的医护兵们一起奔跑。右腿骨折的马修由体格魁梧的部下背负,夏米优殿下也牵著哈洛的手一直往前跑。最糟糕的预感催促著每个人,使他们像要否定预感般不断迈步。没有多远的距离,感觉像是延长了十倍。
「阿伊!雅特丽小──」
抵达终点的瞬间。所有人都理解到,一切已经结束了。
────────────────!
伊库塔正在嘶喊。紧紧抱住炎发少女的身躯不成声的痛哭。他涕泗纵横地抽噎著,沙哑破音的喉咙颤抖著反覆呼唤她的名字。
染红他们周边地面的血泊,血量多得足以轻松葬送一个人的生命。
闭上双眼倒卧的少女,表情平静到感觉不出生命的存在。
「──」
托尔威右手的风枪落地。
哈洛双手摀住嘴巴。
马修停止呼吸。
夏米优的双膝颓然跪倒。
「──啊──」
上百句准备好的道歉台词,在她心中永远失去目的地。
再也无法道歉。无法得到原谅。
那双手──再也不会梳过她的头发。
风向改变,滞留在半空中的烟雾向西飘去。
在晴朗的傍晚天空下,少年呼唤半身名字的声音未曾中断过地不停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