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胜利的游行队伍比起出阵时更加绚烂豪华。在弦乐器及长笛乐团演奏的雄壮旋律中,女皇乘坐的游览马车绕行都市一周,向民众展示皇帝威严后回到皇宫。
这一幕与其说使得观赏游行的民众情绪激动,更让他们感到困惑。亲自上战场打下战果带回战功的皇帝──君主这么做的身影,从他们的记忆中消失已久。
看来这次的皇帝陛下年纪轻轻却极具行动力,人们异口同声地谈论著。经由口耳相传散播至此的谣言跨越距离引发议论,其一是女皇攻陷要塞都市加尔鲁姜所用的策略,其二则是叛贼奈安.米卡加兹尔克的下场。
「迅速镇压叛乱后堂堂凯旋归来。真是出色,夏米优陛下。」
泰尔辛哈.雷米翁上将的声音在深绿堂的大寺院内回响。归来的君主坐在最深处的宝座上,从高处俯望迎接自己的两名总帅。
「只是场称之为叛乱也嫌可笑的没出息纷争,想费事也无从费起。」
第二十八代皇帝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淡淡地说道,靠在宝座的扶手上托著脸颊。雷米翁上将有些惊讶地扬声开口:
「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并非强敌?」
女皇点点头,以扭曲的嘴角不可置信地说:
「那家伙──在谈及战略或战术前,首先就缺乏觉悟。占领整座都市掀起叛乱,却又战战兢兢地看市民脸色,那副丑态叫人难以直视。」
翠眸将领神色复杂地陷入沉默,夏米优在他面前耸耸肩。
「某方面来说算是和平日子过到糊涂了,这是代替敕任官长年来摆出亲善面孔对待市民的反作用。想让叛乱成功的话,他应该利用武力震撼及恐惧让市民闭嘴。明明只要朝著群众来一次齐射状况就会大有不同,无法下决定这么做是那家伙的战败原因──你不认为吗?席巴上将。」
她重新对跪在皇帝面前的另一名总帅说道。库巴尔哈.席巴毫不犹豫地颔首。
「正是如此。因为陛下可是迅速地决定下令拿人民当祭品。」
雷米翁上将的表情错愕地僵住。在他眼前,女皇一下子扬起嘴角。
「──哈哈哈哈哈!你这敢当面讽刺我的胆量,亲自面对起来感觉倒还不坏,库巴尔哈.席巴。和从前拿『无聊』当口头禅的时候相比,现在神采奕奕的你简直判若两人!」
笑了一会之后,少女犹带笑意地继续道。
「不过,『日轮双壁』之一啊,你不会说我的做法有错吧?我在以最低限度的代代价换取最大限度的成果这方面很有自信。至于代价,也只不过是将一州死囚的处决日提前罢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当君主若无其事地宣言,席巴上将始终神情严厉地回应。
「是冠上连坐犯名义的死囚……关于那些注定迟早要接受死刑的牺牲者,我就忽略不管吧。也可以看作他们的死拯救了士兵们的性命。」
可是──他强调转折词。 一旁的雷米翁上将以眼神制止,却没对他发挥半点作用。
「我无法坐视的,是陛下命令不准公开这个事实一事。若就此不揭开真相,陛下将被当成利用活祭品镇压内乱的君主流传后世。您可知道这是多严重的污名?就算如第十一代皇帝般得到『刑帝』的外号也不足为奇。」
席巴上将不假修饰的言语,听得女皇忍不住隔著黑衣按住腹部。
「真是笑破肚皮!帝国史上最昏庸的皇帝之名偏偏在这里冒出来吗!」
以大笑面对臣子奋不顾身的谏言。这两年来渐渐固定的形式,按照夏米优陛下的理想发展。
「不过,那正合我意。得到『刑帝』的外号很好。只要这名号响彻天下,任谁也不会忘记我这个皇帝的存在。我就积极地效法第十一代吧。」
她决定不退让的部分就绝不让步。让席巴上将闭嘴后,女皇改变话题。
「那么──两位将军。我不在的期间,中央的防卫是否万无一失?」
知道场面再度轮到自己发言,雷米翁上将抬起头。
「──禀告陛下,在您御驾亲征讨伐叛党期间并未发生欲趁隙偷袭的动乱。至于案情轻微的部分,军方内部发生了四起因不敬行为被关禁闭的案子,罪状皆为士官以下的兵卒对陛下出言无状。」
「近两个月共四件吗?和刚登基时相比,士兵们变得老实多了──处分是?」
「按照您的指示,公然批判陛下的三人处以五下鞭刑,侮蔑陛下是『不知世事的小丫头』者则判决斩首。」
女皇对上将的报告不带感情地点点头。
「很好。恐惧我可以、厌恶我可以,估量我的斤两也可以──唯独不准侮蔑我。胆敢触犯者要以死谢罪。这是我定下的规矩。」
君主断然宣告的口吻,令雷米翁上将吞了口口水。他再次切身感受到现任皇帝的淫威,继续肃然报告。
「此外,前伊格塞姆派、雷米翁派兵力都维持了秩序……这可说是陛下两年来亲自展现皇帝权威的成果。」
「原来如此,是成果没错。一路处死数千名叛贼的成果。」
女皇低笑著回答。她这种爱刻意曝露缺点的言行,经常让臣子们不知该如何回应。
「真是的──一旦伊格塞姆这个枢纽退下那个位置,思考便倒退回军阀时代的家伙家伙还真多。光是大规模叛乱就发生过四次,米卡加兹尔克是第五次。也该站在不得不全部出面镇压的我的角度想想啊。」
「…………」「────」
「这次是斩断四肢处以穿刺刑,上次是将整个人从肩部以下埋进土里后用生锈的铁锯锯掉脑袋,再上一次则是把人扔进关野狗的铁笼内喂狗。关于首谋的处置,我的花招差不多快用完了。要是『刑帝』留下了札记,还能当作参考──你不这么认为吗,席巴上将?」
没有理睬那些有毒的话语,席巴上将以沉默的气势作为劝谏。纵使充分理解他的意思,女皇嘴角依然挂著残酷的笑容──
「席巴上将,拜托你在陛下面前注意言词。别害得站在一旁的我心惊胆跳。」
并肩走在深绿堂外的石板路上,雷米翁上将向身旁的男子抱怨。席巴上将咧嘴露出大胆的笑容。
「我在两年前就不再顾虑这点了,上将阁下。时势变迁,环境也有所改变,要单独我重回那个时期是强人所难。」
男子回应按住额头叹息的翠眸将领。
「你才是,近来丧失了锐气。换成两年前忧心帝国未来挺身而出的雷米翁上将,今天谒见时插嘴的次数明明会比我更多。失去能干的副官,害得你早早衰老了?」
这番毫不留情的指责令雷米翁上将屏住呼吸,苦涩地别开目光。
「……你可真敢讲。我也自知我精力衰弱。」
「想来也是。说到这里还不反击,看来衰弱的情况相当严重。」
那与其说是讽刺更接近真心关怀的口气,令翠眸将领花了一番力气思索该如何回答。
「要……要我来说的话,你能够保持这股干劲才令人惊讶。席巴上将,考虑到你两年前拱出的神主牌现在的情况,你会意气消沉才是当然。」
为何你还有力气不断精力充沛地行动?雷米翁上将坦率地抛出疑问,席巴上将神情严肃地闭上眼睛。
「的确,那场军事政变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形式收场。那个结局确实不符合我的期望──尽管如此,并非没有事情往好的方面发展。」
他睁开双眼转过头眺望刚刚走出的深绿堂。
「首先,现任皇帝陛下很出色。她年纪轻轻就具备清晰的头脑及坚定不移的意志,虽然眼中的黑暗过于深沉──但即使连同这一点在内来考虑,依然可以说帝国在最后关头抽中了数百年未见的明君。」
「对这位评价极高的陛下,你的说话态度为何如此激烈……从旁人眼中看来,还以为你有自杀念头。」
翠眸将领按著胃部一带的模样,看得席巴上将露出微笑。
「陛下有心理准备因自身的所作所为被民众当成暴君畏惧。这一点在这次十分可靠,考虑到未来有时又让人担心。为了避免钟摆摆到负面的方向,那种态度也包含了我的关照。」
「我理解你的想法。不过,维持那种调调你迟早会丢了脑袋。」
「若能成为未来的基石,献上这颗头颅只是小小代价。」
男子乾脆爽快地回答──却又苦笑著耸耸肩。
「……虽然耍帅地这样说,现今的情势不容我轻忽自身性命。你变成这副惨样,如今我也身负同等的上将地位。一走了之不顾以后──我知道事情无法这么简单俐落。」
「……别像这样把激励我和自我告戒的话一次说完行吗?」
「这是你接受了我的忠告的证据。如果你一直不中用,我也很伤脑筋。现在反倒是令郎更有决心。」
儿子的脸庞闪过脑海,雷米翁上将皱起眉头──这两年来,他的么儿托尔威.雷米翁的面容变化很大。那种变化既让人觉得可靠,又让作父亲的感受到如履薄冰的危险。
「……我在军事政变时丑态毕露,没有立场对小儿子说三道四。
不过,你才是真的下定决心了?有觉悟继续在女皇陛下身边担任帝国军首脑?」
「那怎么可能?你已经忘了吗,上将阁下。我只是参谋长。」
席巴上将神情开朗地断然说出与事实相反的台词。翠眸将领回忆起来,两年前以敌我双分身分见面时,他也说过相同的话。
「你或许无法理解,但对我来说等待并不痛苦。因为我已知道,没有天不会亮的夜晚。」
席巴上将遥望著与深绿堂位于不同方向的大建筑物静静地告诉对方。那是在先帝时代住满大批宠妃的后宫。他正在等待──太阳从那里再度升起。
「就算如此,过世的人也不可能再回来……」
雷米翁上将以疲惫的声调喃喃低语,席巴上将也只得颔首。
「是啊,经过两年时光,让我发现有多少事物再也回不来,这就是结论。」
其中也包括许多他的部下。两名将领注定从今以后也要一直背负那花费两年时光也难以全部凭吊的无数牺牲,与那些死亡的责任。
「接纳那份虚无需要一段时间。正因为如此──等待是我等唯一允许去做的。因为不知污秽为何物的年轻灵魂,不像我等一样习惯失去。」
*
「──可恶!」走进校级军官宿舍的公共休息室在角落坐了下来,微胖青年一拳砸在桌上。经过走廊的女军官听到声响,立刻奔进室内。
「欢迎回来,马修先生。听说加尔鲁姜的攻略很顺利。」
「是你啊,哈洛……嗯,我回来了。」
见到知心旧识,马修的怒气也跟著缓和几分。在他对面坐下,哈洛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
「托尔威先生没过来吗?你们是一起回到中央基地的对吧。」
「他去训练部下了。明明叫他至少在归还当天休息一会,但他根本听不进去。」
青年大大地叹口气,皱著眉头继续抱怨。
「那家伙彻底变得像另一个人了。话愈来愈少,这两年来我大概从没看过他的笑容。总是低著头一副钻牛角尖的样子,连吃饭时也味如嚼蜡地面无表情,偏偏什么都又不肯找我商量……」
一旦开口,宣泄不满的台词就无止境地满溢而出。哈洛认真地聆听每一句怨言,努力地用温柔的语气回应:
「我想是他背负重责大任的关系。因为现在托尔威先生是雷米翁的……三家的头号人物。」
「我们也差不多吧。回过神时,我们俩可都晋升到校级了。」
马修唾弃似的说道,整个人趴倒在桌上。
「饶了我吧……我完全没有能力能跟得上地位的自信啊……可是陛下却不停地分派任务过来,害得我们招来年迈军官微妙的视线,而且陛下在关键时刻又不肯听我的意见!」
青年抓准机会发泄不满。尽管年纪轻轻便出人头地相对的也会辛苦一些,但他的情况在这之中又可称作特例。在军队组织中,获得女皇直接当后盾支持的晋升与其说是耀眼,带来的异样感反倒更加显著。
「……吶,哈洛。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攻陷加尔鲁姜的吗?」
「……听说过一点,好像是靠著动摇民心。」
「动摇?没那么简单,那是胁迫。恐吓市民不开城门就杀掉他们的亲人及朋友,逼迫他们变节。从州各地收集死刑犯,当成连坐犯处决示众。还在死囚骸骨里掺进家畜骨头增量后,用投石器扔进城市内……」
这些内情都属于机密,马修却毫不犹豫地告诉哈洛。他有所自觉,一旦连跟她都无法商量的事情变多,自己真的会崩溃。
「那是场讨厌的战争。本来打起来就令人作呕,更糟糕的是处决首谋──奈安.米卡加兹尔克的方法。关于那件事,我什么也不想谈。真想乾脆彻底抹消那段记忆,他死前的惨叫却一直在耳里回荡……」
马修以双手堵住耳朵呻吟。不忍心看到他这副模样,哈洛从椅子上微微起身。
「你今天还是去休息比较好。我陪你回房……」
「我明白、我明白。可是拜托,再让我多说一会,不在这发泄出来,我觉得我会睡不著。」 把担心自己的哈洛硬是按回座位,马修沉浸在狂热的情绪中继续往下说:
「在我眼中,那并非单纯地选择了残酷的行刑方法。陛下──那个人打了一场将市民也拖下水的战争。她是彻头彻尾有把握也有意愿地那样做,我不由得这么想。因为市民没出现大量伤亡近乎奇迹。当市民们涌向城门后,只要司令官或现场士兵的一个判断都可能酿成重大惨剧。而这个问题,说不定是我们亲手造成的──」
哈洛倒抽一口气。比起这些遭鞭刑处分也不足为奇的批判,她更对他所抱持的危机感产生共鸣。
「我──我很怕陛下。不明白陛下的想法令我恐惧。如今坐在宝座上的,真的是我们认识的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吗?她以前不是那样的,在我们还称呼她殿下的时候……」以怀念的口气一说出口,马修眼角渗出泪水。他慌忙抬起手背擦去眼泪。回忆那段尚未失去任何事物的日子──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太难受了。
「──哈洛。在我们出差期间,你见过伊库塔吗?」
为了掩饰落泪的事实,马修改变话题。哈洛露出无力的微笑点点头。
「见过两次。获得陛下的同意,我向他说了各种话题……但还没得到、回应。」
这样吗。听到早在意料中的答案,微胖青年也重重点头。
「……该怎么办才好?万一那家伙就此没有恢复的话……」
哈洛什么也无法回答。没有一丝光明射入这份如铅块一般沉重的沉默中,两人目不转睛地盯著桌面。
同一时间,士兵们的惨叫声在距离基地不远的森林深处回荡。
「嘎──!」「呜喔!」「唉啊啊啊啊啊!」
压缩空气的爆炸声掺杂在同伴的惨叫中自背后逼近,一名拿著风枪的年轻士兵勉强甩开声响的追击,拼命跑过森林。
「──呼!呼!──」
他磕磕绊绊地跨过树根,在柔软潮湿的腐叶土上到处奔跑。即使手脚早就累得僵硬,也没有余力停下来喘口气,因为敌人就是从放松戒心的目标开始依序击杀。
「呼!呼!呼──哇啊!」
专心逃跑的士兵眼前突然冒出人影,吓得他瞪大双眼举起风枪。对方也做出如出一辙的反应,但拿枪口指著彼此数秒钟后,他们认出彼此放下武器。
「希克拉特中士……!同一班的同伴怎么样了?」
「米湘士官长!你还平安无事吗!」
遇见同伴的希克拉特中士面露笑容,年纪较长的女士官也点点头,拉著他躲进可作为遮蔽的树荫下。
「我的班几乎全灭。塔泰士官长的班也一样……」
「被解决掉了?误中陷阱,对敌军的气息穷追不舍,在兵力分散后『阵亡』……我这边的状况也差不多。」
在下一瞬间,同等的敬畏盖过米湘士官长脸上浮现的自嘲。
「你敢相信吗?对方只有八个人,竟能将我等四十个人痛击至此……」
「老实说,我完全搞不清楚他们做了什么、该如何应付。是我受过的训练非常不足吗?」
「这也是一部分,但主因是对手太强了……」
拨开树丛的沙沙声打断对话,两人马上将枪口对准声音来处。
「来了……!别露出破绽,用树木当盾牌举好武器!」
「是!」
依然躲在树荫后的希克拉特中士手指放上扳机。在迫不及待地等著敌人现身的中士头上,一条细绳无声无息地自视野和意识双方面的死角处垂下。
「──咕喔?」
绳子一勾住他的脖子就猛然往上吊。呼吸道被勒住的痛苦令中士忍不住放开风枪,身旁的米湘士官长错愕地呼喊。
「希克拉特~!」
当她站起来想用手边的小刀割断绳索──粉红色颜料砸中她从树荫后探出的脑袋,炸了开来。
「──咕啊!」
在撼动大脑的冲击中,米湘士官长成为最后一名「阵亡士兵」双膝落地。
「……明白了吗?这就是你们现在的实力。」
战斗结束恢复寂静的树林里,翠眸青年神情严厉地注视著奄奄一息地瘫坐在地上、浑身沾满粉红色颜料斑点的四十名士兵。
「当狙击和陷阱这两个要素配上密林地形,战场会展现与过往截然不同的面貌,变得更加复杂、更加严酷、更加阴险──你们应该也亲身感受到了。」
青年指向背后的树木说道。以他为首,在场所有人都穿著专为密林战斗开发的迷彩服。将人类的存在感融入草木之间的身影,确实和过往的军人有所区别。
「我已将各种技术一整套传授给你们,对战时却显现出差距,是因为那些知识没有化为你们的血肉。在战场上可能遭遇的状况多不胜数,我无法一一告诉你们,在什么场面要采取什么行动才正确。正因为如此,你们必须具备思考能力,需要没有指挥官命令时依然能够独自下判断行动的思考力。」
青年重述他过去曾多次指出的教育理念。好让这番教导随著苦涩的战败记忆铭刻在全体部下的血肉中。
「各班在今天之内归纳应当反省之处提出报告。下一场模拟战要依据这些重点来拟订作战计画──那么,今天就此解散。」
不顾疲惫不堪的部下们,青年淡淡地做出结论后转身离去。他在昏暗的树林里独自走向基地,嘴里反覆刀念著自责的言语。
「…………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士兵、教官和训练期间都完全不够用……!」
猎人发出阴气逼人的独白。那股气息吓得小动物挤在周遭的树上乱窜,摇下树叶往青年的前方飘落。
「──呼!」
三片树叶在约三十公尺外飘了下来。眼角一捕捉到的瞬间,青年让风枪吊带滑下肩头,仅用右手弹起枪身即刻开火──唯一发射的那枚子弹一口气贯穿重叠在弹道上的三片树叶消失在空中。
「……不要紧,雅特丽小姐。别担心,阿伊。我做得到。我会好好做到……」
他抽搐著嘴角近乎呓语地说……最尊敬的两个人不在身旁,相当于一个时代的沉重压力压在他的肩头。在绝望的责任感与丧失感折磨下,青年的精神状态渐渐脱离常轨──就像牺牲换来的代价一般,他的射击水准几乎要踏入超神入化的领域。
不过,这甚至可说是一种适应。凭藉实力取代了昔日承担战场重责的伊格塞姆,青年置身之处正是战场的最先进地带──战争概念的开拓地。只要他还置身于此,连想维持精神正常都是虚无飘渺的愿望。
「我要战斗……雷米翁必须打倒敌人,保卫大家。代替伊格塞姆,代替雅特丽小姐……!」 在除了他以外无人能踏入的领域里,托尔威.雷米翁甚至磨灭自己的灵魂孤独地持续挣扎著。唯有烙印在眼睑内的炎发身影,是他唯一的心灵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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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身旁彷佛传来什么声音,但男子当作耳边风。
「……阁下,准将阁下。」
就算那人喋喋不休地呼唤,男子也不回应。他像自我暗示般认定自己不是会被称呼为阁下的身分,坚持无视呼唤。然而……
「萨扎路夫准将阁下!」
声音在他耳畔大声喊出他的名字,将臆想打得粉碎。
「你正在处理军务!尽管这里是将级军官的个人房,但也在基地内,请振作点!」
「────」
回神的瞬间,男子的视野迅速恢复现实感。这是间有办公桌与文件柜、连小睡用床铺都有的豪华个人房。一位佩带中校军阶章的女军人站在眼前,甚至是以他的副官,也就是部下身分出现。
「……不可能。说真的,这不可能……」
哪怕认识到现实,萨扎路夫准将仍然嗤之以鼻。他盼望这是场会随著一句「不可能」瓦解的白日梦。可是,眼前的景象进一步严加指责他。
「你在喃喃自语什么!请振作起来!」
「……呜……咕……」
「你应该很清楚自己的身分!你是帝国陆军准将暹帕.萨扎路夫,无庸置疑的帝国军高级军官!」
「我……我听不见我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萨扎路夫大声嚷嚷盖过对方的话,从椅上起身钻进办公桌下。对那活像害怕打雷的小孩会有的举动感到傻眼,梅尔萨中校轻轻叹了口气。
「……阁下……」
「不可能!准将已经是将军级了!就算我退一万步接受校级军官身分,但将军级免谈!我的人生规划里没预想过这种局面!喂,神快给我适可而止!快送我回到正确人生的叉路口!」 男子不顾颜面地嚷嚷。但从桌底下冒出的一连串泄气话,依然遭到副官毫不留情的拒绝。
「没有回头路可走,这就是你的人生!别退化回幼儿时期,请接受现实,萨扎路夫准将阁下!名闻遐迩的北域方面战役英雄!」
「别那样称呼我!大家究竟对连军官教育也没好好受过的人抱著什么期待啊!」
他双手堵著耳朵回嘴。这几年来并非出于本意走过的经历,闪过萨扎路夫的脑海后消失。
「北域……没错,那是一切的开端。如果没在那时候主动负责殿后……不,在那之前,如果我没因为那些家伙说我是最棒的长官就得意忘形……」
面对像中邪般反覆念著「若是……又怎么样?」的他,梅尔萨中校思索一会儿放缓语气后向他攀谈。
「那是你和『骑士团』成员的结识经过对吗?不管听多少次,我都觉得很羡慕。因为我不曾像那样深受部下信赖过。」
「是错觉、错觉……因为先前老是碰到黑心长官,才会高估只是普通照料部下的我……」
他的语气终于开始带著哭腔。厌烦又提心吊胆地摸摸肩头的阶级章,萨扎路夫没完没了地吐苦水。
「每个人都要逼绝世庸俗之辈萨扎路夫先生当将军是想干什么?先把人捧得高高的,要叫我干到暴露缺点为止都不打算放过我?我已经是躺在砧板上的鱼了?接下来只等著开膛破肚?是这样吗?想死吗?」
当男子的独白透出自虐意味,梅尔萨中校严厉地开口。
「既然你说那些信赖是错觉,那将错觉变为现实的机会,岂非只有现在而已?」
办公桌下的萨扎路夫闭上嘴巴。将沉默当作开端,他的副官继续展开说服。
「他们过得很辛苦。虽然有几个人不时在基地里露面,浑身散发的气息却愈来愈沉郁。支撑团体的两大支柱──一个已经永远丧失,另一个是否还能复原不得而知。而且正逢千年一度的国难时期……要是灰心丧志也不足为奇。」
萨扎路夫咬紧牙关。他的情绪已超越纯粹的自虐,对自身的不中用感到愤怒。
「……我什么也没法帮他们。总是这样。光是替他们打掩护就耗尽全力,关键部分总是交给他们解决。从北域战役起一直都是如此……」
「我不这么认为。即使从『旭日团』再次召集后算起,应该经历过好几次少了你就无法维持的场面。话说,席巴上将阁下可不会提拔无能之辈当部下。你是实力受到认可才待在这里,萨扎路夫准将阁下。」
梅尔萨中校彻底否定萨扎路夫的自我评价。既然他因为自身的无能深受打击,那首先必须改变这个认知。
「我也会尽微薄之力全力支援你。毕竟我也长期担任过席巴上将的副官,应当能弥补你经验不足的部分。凡是碰到不清楚的事情,我有问必答。」
她在此时展开行动,绕到办公桌另一侧推开椅子伸出手。
「所以我们一起加油吧,萨扎路夫阁下!」
萨扎路夫缓缓抬起低垂的目光。打从与骑士团成员相遇时开始,他就令人悲伤地欠缺足够的卑鄙拒绝他人满怀诚意伸出的手。
「……我绝望地想像不出自己拿你当部下用的样子……」
「因为实际上没试过,才会浮现不出想像画面。好了,站起来!将级军官的工作有五成是坐镇大本营!只要外表看上去像模像样就有五十分!在纠结烦恼之前先动手做做看,来!」 梅尔萨中校牢牢地握住他的手拉他起身。萨扎路夫认命地站了起来,梅尔萨中校对著他重新燃起斗志──看来这次的长官很棘手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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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师在黑板上喀喀书写的声音持续了一整堂课,终于随著宣布正午时刻到来的钟声结束。
「──好,今天讲课到此为止。回去记得预习下次要教的范围。」
他话一说完,来听课的军官候补生们同时起立敬礼。教室内的气氛在讲师离开后一下子放松下来,学生们开始闲聊。
他们纷纷和交好的朋友走向餐厅,只剩一名女性被孤伶伶地留下。
「……唉……」
这个流程也是一如往常。未经测验以特例身分就读高级军校的苏雅.米特卡利夫准尉目送那些没好好说过几句话的军官候补生背影离开,叹息一声走出教室。
「……接下来做什么好呢?」
一般来说她应该去餐厅用餐,但若在人多的时间过去,没有好友的她没有容身之处。她必须错开时间挑冷门时段过去,在那之前得先找个地方打发时间。
「书也借了……到外头去吧。」
手提包里装著从战史资料室借来的书,她决定把这本书当空闲之友。她走出门口绕到教育大楼后面,在那儿的长椅上坐下。运动场在眼前展开,还可以看见忍著饥饿按命令行进的新兵们。
「呼……我将来会如何呢?」
苏雅未对谁而发地喃喃自语。这两年来──更精确地说,是半途转入高级军校起的一年六个月以来,她都在默默学习军事知识中度过。加上每天的课程,她已被指派带领一个训练排。 由于具备士官时代的经验,她指挥起士兵远比其他人出色得多。然而,这个事实反倒造成她与其他军官候补生之间的隔阂。
他们打从苏雅免试入学的阶段起就看她不顺眼,她的实力却让其他人难以嘲笑她。更重要的是,传闻她有女皇陛下关照──这些要素结合在一块,使苏雅.米特卡利夫在高级军校受到敬而远之的待遇。
「──看你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哇?」
在蓝天之下专心看书的她耳畔传来说话声。苏雅猛然跳起来回过头,看见一名皮肤晒成褐色的娇小少女。她所穿的短版上衣和长度不到膝盖的短裙,黑发编成三股辫垂在脸庞的发型,都显示她出生于帝国北方的山岳民族。
「如果我是刺客已经得手了。你太粗心了,苏雅。」
太过出乎意料的人物出现在眼前,苏雅足足花了快十秒钟才开口回答:
「娜娜克.鞑尔……?你怎么在这里!」
「既然我在你面前,那当然是过来探望你的。」
娜娜克若无其事地说。不等苏雅从困惑中恢复,她也不打声招呼就在长椅旁坐下。
「听说你进了军校。学业还顺利吗?」
「咦……?很、很难讲啊,只有军阶倒是正式升上准尉了……」
「怎么吞吞吐吐的,发迹了你不高兴吗?」
面对毫无顾虑的追问,让苏雅花了一番功夫来说明她的心情。
「……原以为自己的服役生涯会以士官告终,突然有机会晋升让我感到愕然……再说我也没有在军人这条路上往上爬的想法。」
「尽管如此,发迹就是发迹。薪晌也会跟著增加,不是吗?」
「话是没错。」
当娜娜克平淡无味地指出这点,让苏雅也搞不清自己在烦恼什么。事到如今苏雅才切身感受到自己和对方感觉上的差异,此时娜娜克悄然低语。
「──红色家伙好像死了。」
这次苏雅陷入沉默。那句话无情地在她胸口开出的大洞里回荡。
「事情我许久以前便听说了。虽然想马上过来确认,但两年前发生什么军事政变后,我们身边的监视变得严密起来。为了避免席纳克族成为猜疑的对象,这两年我只能老老实实待著。今天要来这里也经过很多麻烦事。」
娜娜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么抱怨。说到此处,她像想起什么似的笑著补充:
「我想你大概也会担心,不过犹纳库拉州还算和平。我们和当地的帝国人没发生重大冲突,玉米的栽种状况也一直很顺利。那个叫泰德基利奇的人挺有一套的,在各方面为我们的行动提供方便。最近,有一部分田地开始栽种那种白色一粒一粒的……叫米来著的作物。听说是要试著贩售利润率高的作物来赚钱。」
报告他们昔日曾共同生活之地的近况,是这女孩表达关怀的方式,此举让苏雅感觉稍稍得到救赎。
「──那么,红色家伙死了,伊库塔怎么样了?」
尽管如此,她不会为此偏离正题。苏雅认命地摇摇头。
「……我也没见过他。」
「什么?」
「是真的。自从两年前,他被现任皇帝……夏米优陛下藏匿在皇宫里以来,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团长连一次也没外出过。我提出过会面申请,但全部遭拒。」
苏雅揭露实情,握紧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娜娜克狐疑地皱起眉头。
「夏米优就是那个金发小不点?你说她绑走伊库塔把他藏起来了?」
她的措词令苏雅慌忙环顾周遭。
「拜托你,要称呼陛下,娜娜克……这座基地里,可是有人因为辱骂陛下被判斩首的。」
这不是能抱著轻率心情谈论下去的话题。当苏雅这么叮咛,娜娜克撇撇嘴角。
「──真讨厌。」
「就算讨厌也无可奈何。未经陛下允许,我们绝对进不了皇宫。」
苏雅语带叹息地告诉她,自己也有所自觉。见不到伊库塔──为了逃避这个事实,她才会一心投入读书及训练直到今天。
「特地来到这里却要见不著他就回去?你的熟人里,有人见过伊库塔吗?」
「就算你这么说……我听说『骑士团』的成员偶尔能获准与他会面。」
「那,我去找他们当中的哪个人试试。接下来我自己去交涉。」
娜娜克说完就从长椅上起身,苏雅慌忙抓住她的肩膀。
「等、等一下,娜娜克!即使徵得同意,你一个人在基地里四处走,肯定会制造麻烦!」
「不然你也一起来吧?你不想见伊库塔吗?」
「那个……」
如此率直的问题令她词穷。不清楚对方的心情,席纳克族的女子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想见他,这两年我一直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苏雅咬住嘴唇低下头,老实地羡慕起对方的直率。
「──想见伊库塔先生……吗?」
两人在基地四处寻找,意外地立刻找到哈洛玛.贝凯尔。当苏雅传达娜娜克的希望,她一脸为难地陷入沉思。
「我很想帮忙……可是就连我们,最近见到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有娜娜克小姐同行,陛下会不会同意面会就……」
问题果然在这里吗?苏雅垂下头。尽管如此,娜娜克还是顽强地不断追问:
「伊库塔情况如何?听说他腿上受了重伤,伤势可痊愈了?」
「伤口完全愈合了,不过他的左大腿被箭矢刺穿……虽然外表看来已经痊愈,说不定还会感到疼痛或留下后遗症。」
「怎么含糊其辞的。要知道伤口痛不痛,为什么不问他本人?」
娜娜克直言不讳地发问,哈洛脸色沉重地对她摇摇头。
「……即使问他,也得不到回答。」
「你说什么?」
「无论问任何问题、说任何话,他都一句也不肯回答。这两年来就算有人见过伊库塔先生,也没有任何人和他交谈过……多半连陛下自己也一样。」
一听到这番话,娜娜克脸色大变。她抓住哈洛的肩膀逼问:
「──哈洛玛。拜托你去问问金发小不点的意思。既然伊库塔处在那种状态,没见到他我绝不回去……!」
「如、如果只是询问,只要等待几天应该可以……不过就像我刚刚提过的一样,陛下是否会同意很难说。」
「管她同不同意!要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让我见伊库塔,我不惜潜入皇宫……!」
「娜娜克,别说了!你也有族长的身分要顾及吧!」
无法坐视不理的苏雅抓住她的胳膊斥责。娜娜克赫然回神,咬住下唇。
「……没错,我不能冲动。你说的对。谢了,苏雅。」
娜娜克朝她回以无力的微笑,让苏雅察觉两件事。其一是娜娜克比想像中更加对自己敞开心房。其二是不断担忧伊库塔是否平安无事的日子,削弱了她的心。
「哈洛玛,我要更正刚刚的请求──这并非娜娜克.鞑尔个人的请求,我以席纳克族族长的身分希望晋见皇帝陛下。你能够这么告诉夏米优陛下吗?」
娜娜克深深低下头恳求。这两年来,她也被迫面临许多变化,学会了如何违背自尊像这样恳求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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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
回到中央基地的第四天。太阳开始西斜之际,全身笼罩在倦怠的疲劳感中,马修自沉眠中醒来。
「……图,现在几点?」
「下午三点二十二分。虽然早上清醒过一次,你又直接睡起回笼觉。」
他的搭档风精灵图回答。欠缺生活感的校级军官单人房里,微胖青年在床铺上搔搔脑袋。
「……我睡得还真久,明明是难得的假日啊。」
由于看出他累积了不少疲劳,马修得到一周的假期。他隐约察觉,多半是哈洛拜托陛下让他放的假。老实说,真是值得庆幸。如果用刚回基地时的精神状态去接下一个任务,连他都想像不出自己会搞出什么纰漏。
「肚子饿了,可是我不想待在基地……到街上逛逛吧。」
马修迅速更衣洗脸,没带风枪便直接走出房间──走路时肩膀感觉很轻松。仅仅如此,就是他许久没有过的感受。
他正在马车站随意寻找前往帝都的马车,突然被人从背后蒙住眼睛。
「嘿嘿!猜猜我是谁──」「呜喔?」
身体牢牢记住的反射动作,使他立刻往前一扑闪避开来。在地面翻了一圈转向背后,发现一名眼熟的女子哑口无言地站在那儿。
「抱、抱歉!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吃惊。」
晒成褐色的肌肤,右脸颊的十字疤痕。那绝不会认错的外表,让微胖青年瞪大双眼。
「──你是波尔蜜?波尔蜜纽耶海尉?」
被叫到名字的当事人露出快活的笑容。帝国海军一等海尉波尔蜜纽耶.尤尔古斯伫立于此。
「好久不见,胖子。看你好像瘦了一点,过得好吗?」
「嗯、嗯,还好……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当然的疑问对吧。那家伙搭人家工作的顺风车过来的。」
娇媚的男声插入对话。看到自波尔蜜背后现身的说话者,马修瞬间挺直背脊。
「──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久、久未谋面!」
「好好好,好久不见,马修少尉。不,你现在是少校了?跟上时代潮流的年轻人发达得真快。」
「惶、惶恐之至。不过,海军上将居然亲临中央……」
很少发生的罕见情形,令微胖青年难掩困惑之色。尤尔古斯上将苦笑著耸耸肩。
「真麻烦~接下来我得去向泰尔辛哈和席巴大叔打招呼,再到皇宫谒见。这一年来十分忙碌,没有什么向女皇陛下尽臣下之仪的机会,人家打算趁这次出差补上。」
「我则是随行部下。嘻嘻,很厉害吧?」
「那是惯例上需要有人同行,只要放在人家身边,不管是猫或稻草人都无所谓。不过是在志愿者当中抽签,从四人里抽中你而已。」
原来如此。当尤尔古斯上将乾脆地揭晓内幕,马修理解地想道──身为喀尔谢夫船长的后裔,她果然是靠与生俱来的好运道抓住通往中央的车票。
来回看看侄女和马修,尤尔古斯上将微笑著别开头。
「不过,人家稍微改变主意了──波尔蜜,我命你单独行动,向马修少校仔细打听这两年来陆军的变化。这对你很有益处。处在他这个阶级的人,对实际运作看得最清楚。」
出乎意料的提案让马修双眼圆睁。他还没开口,海盗军头目就望向背后的部下们往下说:
「这边有三个人就够了。今晚我会请他们吃顿好的,落单的你明天白天到基地会合。明白了吗?」
「遵命,上将!一等海尉波尔蜜纽耶.尤尔古斯,从现在起转为单独行动!」
当波尔蜜本人二话不说地答应下来,尤尔古斯上将一行人迅速往基地内走去。马修茫然地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开,波尔蜜开心地开口:
「──要上哪里去,马修?其实我还是第一次来帝都。」
马修和波尔蜜一起搭上马车前往帝都,却想不出什么周到的介绍,姑且决定带她到自己所知范围内的酒菜最可口的餐厅去。
「就是这里。虽然店面不怎么乾净……」
拥挤的餐厅里充斥著辛香料的气息,太阳还没下山,围著餐桌的酒醉客人已经喝得热火朝天。波尔蜜环顾这片喧嚣场面,安心地松了口气。
「什么嘛,原来这里的酒吧看来也差不多,真是白紧张了。我还以为你会带我去更讲究的餐厅。」
「军官专用的餐厅就安静得多。你想去看看吗?」
「那是陆军高官的聚集地吧?死也不想去。」
我也有同感。听到她坦率的回答,马修苦笑著回应。感觉到自己在相隔许久后再次放松下来,微胖青年随意找张空桌和波尔蜜面对面坐下。
「唉,就算统称为大人物,现在也换了不少新面孔……前伊格塞姆派的军官一律从第一线退下,那位伊格塞姆元帅也变成没有实权的荣誉元帅,如今扮演夏米优陛下在军务上的助手。」 他正要喝随即送上桌的麦酒,又改变主意。由于波尔蜜面前也放上玉米蒸馏酒,他将啤酒杯朝对方一推,她也笑著碰了碰酒杯。
「无论如何,乾杯。真亏你敢到大陆中央来。」「彼此彼此,真亏你能一直活到今天。」
两人互相庆祝重逢之喜,同时喝起酒来。感受著酒精沁染进疲惫的胃里,马修喘口气继续说道:
「……呼。所以,如今站在顶峰掌管帝国军的,名实两方都是夏米优陛下。她按照字面上的意思在活用统帅权,大家也无从抱怨。席巴上将和雷米翁上将在陛下手下执勤,不过这阵子是席巴上将更有存在感。雷米翁上将近来感觉缺乏雄心壮志。」
「这方面大致上和我们这边听说的消息相符。作为回报告诉你吧,海军非常平静。自从刚隆海校事件后海军一直在进行内部监察,但除此之外全都一如往常。在老大看来,只觉得『中央政变是什么东西?』」
波尔蜜彷佛这才是老样子的态度,让马修叹息一声耸耸肩。
「老实说,我真羡慕这种一贯不变的状态……我们这边两年来可是不稳定得很,无论军事或行政,主事人都是不断变动。」
目光落在带著泡沫的麦酒表面,微胖青年淡淡地往下说:
「这是第五次镇压大规模内乱了。这回是出自旧军阀名门的军人掀起叛乱,但直到上回为止背后都有既得利益因陛下的政策受损的敕任官──贵族操纵。这次多半也一样……等到背后关系调查完毕,大概又有好几个人要人头落地。」
「每次发生内乱,你就获得陛下重用被派上前线吧?真厉害!」
波尔蜜无邪地为他的活跃表现而高兴。面对她的笑容,马修却静静地摇头。
「……很累。因为在那个战场,我是孤单一人。」
将酒送到嘴边的手霎时顿住,波尔蜜目不转睛地盯著对方。青年一边切著送来的羊肉一边低声继续道:
「直到两年前为止都不是这样。我身边总是有比我更优秀的同伴,只要和他们一起战斗就行了。既可以商量怎么分工合作,发生任何问题也能藉著互相帮助克服。也幸运地遇到善待我们的好长官……」
怀念著已然失去的景象,马修眼中忽然蒙上阴影。
「而现在不同。现在我只有部下。年长的幕僚们虽然不算敌人却也不是自己人,陛下不肯向我吐露心声。跟托尔威……也有很长一段日子没好好谈过话了。虽然在军事军事会议上他会支持我的意见。」
波尔蜜认真地聆听青年的每一句话。此时,马修发现自己正单方面的发言,闭上嘴巴一口气喝乾剩下的麦酒。
「──不好意思,突然想吐吐苦水。你想问的明明是陆军的变化,我说的这些算不上是报告啊。」
「没关系,没关系,你继续说吧。」
波尔蜜一脸严肃地催促。她也不希望他有所顾虑。
「继续说,不管是吐苦水或什么都好,我是来听你说话的,马修。」
同一时间,两名女子正待在耸立于皇宫建地内的深绿堂等候室里,依序等待谒见的通知。
「怎么了,苏雅?你的肩膀在发抖。」
「因、因为……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谒见陛下了……」
一再检查服装是否有不整之处,苏雅显得心神不宁──自从拜托哈洛玛少校去询问后,事情进展得很快,谒见一事在短短数天内成真。虽然是她盼望的结果,却快到她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
「事情自然是愈快愈好。我说话有解释不够清楚的毛病,这就期待你的帮助了。」
「我也没有自信!你或许不知道,在宫中说话方式一一都有必须遵守的规范……!」
两人正交谈著,不久后便有贴身武官命令她们进去。苏雅倒抽一口气,娜娜克则好强地吊起眼角,两人分别跟在武官身后。两人穿过最后一扇门踏进大寺院,从门口通往宝座的红毯前端,那具身首异处的男尸就跃入眼帘。
「──搁在那会妨碍谒见。快收拾乾净,露康缇。」
「是!」
当女皇冷冷地命令,担任近卫队长的女骑士露康缇.哈尔群斯卡上尉扛起尸体。右肩扛著驱干,左手拎著首级,衣著看来属于贵族的男尸转眼间被运出大寺院。
「────」「…………」
进门后第一眼目睹的景象,令苏雅和娜娜克脚下一时之间动弹不得。不过一名武官神情焦虑地招手,使她们勉强回过神继续前进。
「──拜、拜见御前。」
我来了一个可怕的地方。确信不移的念头让声调打颤,苏雅在女皇面前跪下。娜娜克紧接著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是席纳克族族长娜娜克.鞑尔和陆军准尉苏雅.米特卡利夫?无妨,抬起头来。」
继续低著头还轻松点。苏雅一边心想,一边战战兢兢地仰望君主。
「给、给给给陛下请安──」
「拙劣的开场白就不必了,别做那些不习惯的举动。」
女皇爱理不理地拒绝道。她主动向完全缩了起来的苏雅开口:
「在军校的学业顺利吗?米特卡利夫准尉。你应该已奉命指挥训练班了。」
「是──是!多亏陛下的支援,让我得到这难能可贵的机会……!」
「那就好,以尽快有能力上前线为目标努力吧。虽然是士官出身,你可是索罗克的爱徒。我对于你的成长抱著比其他高等军官候补生更大的期待。」
听到这番话,苏雅回想起眼前的少女等于是她的监护人。过于畏惧援助自己仕宦的对象必然也是失礼的。然而──目睹刚刚的尸体,她实在不认为自己的恐惧过了头。
「那么──娜娜克.鞑尔。这次前来谒见,你似乎心有所求。」
夏米优的目光转向一旁问道。娜娜克迎面回望著她回答:
「没错。身为席纳克族族长,我这次过来是想知道陛下的想法。」
「想法?若是能回答的事自然最好,你想问什么?」
「首先是第一件事。陛下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这是以部族代表身分提出的问题。女皇面不改色地回应:
「──你们在犹纳库拉州的生活很顺利吧?」
「目前算是。」
「那么,我没有任何要求。从今以后也别挑起无益的争端,平静生活吧。历代皇帝中有人十分厌恶席纳克族,但我不包含在内。只要你们不危害帝国,我就保障你们拥有国民最低限度的权利。」
女皇极为稳妥又理所当然地说出对席纳克这支部族的处置。心头的忧虑因此减去一半,娜娜克坦率地低头致谢。
「……身为族长,非常感激陛下这番话。」
「对你们课徵的税额和其他国民一视同仁。不好好经营生活,只会让整个民族面临饥馑,别忘了这点。」
夏米优陛下严厉地补充,直视两人的目光一口气变得冰冷。
「场面话说够了吧。你们两个是来申请与索罗克会面的吧?」
她一针见血的台词,令苏雅和娜娜克屏住呼吸。既然中间有哈洛玛少校转达,她将目的一并告知皇帝也是当然的。两人以沉默当作回答,等待她往下说。
「不准,我的回答只有这句话。」
女皇很快下达的结论,没有一丝容许反驳的余地。
「是──是否能请教理由?」
如果自己保持沉默,娜娜克会失控。苏雅直觉领悟到这一点,主动反问。女皇眉头也不动一下地回答:
「伊库塔.索罗克属于我。这个问题不可能有除此之外的答案。」
「──伊库塔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你的了?」
耐心即将耗尽的席纳克巾帼英雄声调流露出胸中熊熊的怒火。面对气势汹汹的娜娜克,夏米优扬起嘴角浮现这两年来已十分熟悉的残酷笑容。
「不明白吗,娜娜克.鞑尔?那我告诉你。从我登基为帝的瞬间起,国土内存在的一切都隶属于我。你们两人的性命也一样。」
摆在眼前的专制君主论调,逼得娜娜克和苏雅哑口无言。带著与被奈安.米卡加兹尔克指责她做出魔鬼行径时相同的表情,女皇继续说道:
「我要怎么处置我的东西,由我来决定。因此我不准你们见索罗克。至于理由──对了,就当作是我没这个心情。我不会要求你们接受,因为这种话不必说出口,你们也只有接受一途。」
「──你!」
怒火中烧的娜娜克正要站起来,肩膀被苏雅从旁边伸来的手拼命压住──「那个行动将导致死亡」。
从她使尽浑身力道的手指察觉这个讯息,席纳克族族长强行压下激动的情绪。
「……你……俘虏现在的伊库塔打算干什么?听说自从那个红色家伙──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死后,不管对他说任何话也得不到一句回应。对你来说不也一样吗?」
大寺院内的空气震荡。一听见那句发言,女皇的眼神明显大变。
「为了你的安危著想,我给你一个忠告──在我面前提起雅特丽的名字时要很谨慎。就算我无意如此,嘴巴也很可能一时冲动下令斩下你的首级。」
黑衣少女瞪著娜娜克,双眸里蕴含宛如熔岩的激烈感情,紧握的双手五指陷入宝宝座扶手──但这样的反应也只在一瞬之间。女皇做个深呼吸,将感情藏进回复原样的冷笑底下。
「关于索罗克的病情,我本来就没有义务通知你们。他的病情已经稳定,受到全帝国最高水准的医疗待遇,我就只这么说吧。」
「这不算回答。我问的是,你软禁伊库塔打算干什么──!」
娜娜克还要追问,夏米优陛下加深了脸上如龟裂般的笑容。
「别得意忘形了,娜娜克.鞑尔。我并不在乎──因为一时兴起去蹂躏一个本来就已濒临灭族的边境民族。」
从这番话里看出女皇带著疯狂的认真,娜娜克没有再说任何话。眼见她和苏雅一起陷入沉默,女皇就当作事情已经谈完了。
「谒见结束。后面还有人在等,你们退下吧。」
当两人离开,一名身材高大的俊美男子交替地踏入大寺院。
「拜见御前──陛下欺负了刚刚和人家擦身而过的那两个小丫头?」
耶里涅芬.尤尔古斯上将毕恭毕敬地跪下,同时询问宝座上的女皇。忽略他一开口就抛出的失礼话语,夏米优陛下悠然颔首。
「没错。海盗军的头目无法效命于会欺凌小丫头的君主吗?」
「怎么可能。嗜虐成性是君主的兴趣──陛下在这方面真像你的父皇。」
第二波攻势是明显的讽刺。恢复冷静的少女眼中一瞬间燃起劫火,瞪著眼前的军官彷佛要直接用目光将他燃烧殆尽。
「──在这里下令斩首,有伤我的颜面。」
「陛下能够发现真是再好不过了。你或许不知道,我们尤尔古斯打从以前起就是如此。」
尤尔古斯上将毫无怯色地宣言。看出他的态度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我介绍,女皇哼了一声。
「就算效命也不讨好主人,这是所谓海盗的自尊?──一群无赖。」
归根结底,身为卡托瓦纳海盗军首脑的尤尔古斯上将就是这种家伙。清楚地接受这个事实,她缓缓地将险些喷发的怒火吞回肚里。
「也罢,就饶了你。失去驯服你的乐趣也很可惜。」
「臣钦佩万分,陛下。」
尤尔古斯上将这次不带讽刺地说。眼中充满了衡量新君主斤两的光芒。
*********************************************
「……呜恶……」
「你、你没事吧?靠在我身上也没关系,慢慢地走,来。」
搀扶著脚步摇摇晃晃的马修,波尔蜜走在越发热闹的帝都闹区街上。
他们第一家店喝得起劲,之后只要经过哪家酒吧就进去喝酒,结果马修刚刚终于在第四家店到了极限。
「地面不得了了……转来转去的……」
「你喝得太快了,我看直接搭上马车会吐吧?」
波尔蜜边说边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
「要──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你瞧,附近也有旅馆。」
青年没有回应,但波尔蜜强行将沉默解释为默许继续道:
「那、那就决定萝!唉~该选哪里才好──」
利用马修没有抗拒的事实,她的话不断进展。刚冲进映入眼帘的旅馆站到老板面前,波尔蜜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递了过去。
「双人房住一晚!房钱用这笔钱付!」
「请、请慢慢休息。」
还真是位特别有干劲的客人上门了。老板惊讶地瞪大双眼,替他们带路。
「呼~!呼~!……」
进了房间之后,波尔蜜先到公用浴室脱去衣服,用帮浦打起井水一头浇下弄醒自己。
「……真的进来了……怎么办……」
她以颤抖的声音喃喃自语。先行动再烦恼,对于是无论是好是坏都过著积极人生的她来说是常有的事。首先要行动──不是仔细想过后再动手,总之行动完再来思考。这种莽撞的积极性格,果然称得上是尤尔古斯家的血统。
「别、别胆怯!这符合事先的计画,嗯!」
波尔蜜捏捏双颊,压下懦弱的念头。像这样急急忙忙的也好,波尔蜜说服自己──属于海军的她与属于陆军的马修见面的机会本来就不多。既然获得罕见的机会,希望关系出现最大限度的进展是当然的。我会支援你,能做到哪个地步尽管去做。目送她离开时,叔叔的眼神不是这样暗示了吗?
「……没错。下次见面时,就算我和他有其中一方死了也不稀奇……」
要过著即使面临生离死别也不后悔的生活。初次上阵幸存下来之后,她自然地产生这种想法。纵非如此,玩互相刺探的慢条斯理恋爱游戏也不是大海女子的风格。
「──好!」
她重新振作起来穿好衣服,连做几次深呼吸恢复冷静。波尔蜜下定决心,回到有青年等候的房间。
「──我、我回来了!抱歉,拖了那么久。感觉有好一点吗?」
她以太想故作自然反倒僵硬的语气攀谈。油灯映照之下,躺在床铺上的马修仍旧茫然的目光在天花板上游移。
「……嗯,好一点了……不好意思,你难得来帝都,我却给你添了麻烦……」
「别介意,在海上我受过你的照顾嘛。」
波尔蜜回答,一派理所当然地和青年坐在同一张床上。换成平常的马修会惊慌失措,无奈他喝得大醉。没察觉自己此刻的处境,他慢慢地开口:
「……海上吗?说来是有这么回事。」
「对呀。不如说,一开始我闯了很多祸……没好好向你道歉,我一直耿耿于怀。」
随著交谈,波尔蜜自然地吐露真心话。刚相逢时一切都手忙脚乱的那段时光,如今回头想想,却充满了留恋。
「对不起,我在你上船的时候像个蠢蛋一样欺负你。那个,老实说──我嫉妒你们。明明年纪和我差不多,你们却好几次立功被大家当成英雄看待。我心想至少在海上不能输给别人,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就成了像那样讨人厌的家伙……真的很抱歉。」
不先道歉,一切都无从开始。她殷切地想著,为从前在船上虐待青年一事赔罪。沉默一会之后,马修一脸认真地开口:
「……你叫我登上船桅,去拿下绑在帆桁最底端的绳子。」
「对不起……」
「还逼我吃生鱼。我去吃饭的时候,餐盘上只放了一块生鱼肉。藉口是什么来著?为了防止坏血病需要吃?」
「…………真的很抱歉……」
「那时候你是怎么称呼我的?有点想不起来了,你现在可以再说一遍吗?」
「…………坏心眼……」
波尔蜜低下头,眼角泛起泪光。看见她的肩膀微微颤抖,马修也面露苦笑不再捉弄她。
「不好意思,我得意忘形了……过去的事情就算了。伊库塔说过──责怪犯错的家伙也于事无补。你的确曾经犯错,但后来做过适当的反省,我认为这样算是及格了。」
他对一同跨越过生死关头的同伴说出坦率的真心话。如果少了她的力量,马修已经在战斗中葬身海底。
「比起这个,那一战结束后还真辛苦啊……因为伊库塔在最初的遭遇战负伤,我只好代替他参加军事会议。那时不得不在尤尔古斯上将和其他海军高官面前演说,我紧张得要命……明明毫无自信,伊库塔却点名推荐我,雅特丽也没有任何异议……」
以他和波尔蜜的对话作为开端,当时的记忆渐渐复苏。所有的回忆都令人怀念地和溶进血液里的酒精一起在马修全身循环。
「那两个家伙很擅长诱人上当,骗人时默契十足。就算本来完全不想搭理,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被他们激起想尝试的心情。
或许因为如此──工作成果得到他们的认同,是最让我开心的事。比起获得长官夸奖、接受先帝陛下授勋的时候更加……那比什么都更令我开心。」
青年口中忽然吐出不曾对任何人表明的心声──接著声调颤抖起来。
「然而──为什么死了?」
波尔蜜屏息转过头,目睹了那贯穿马修胸膛、深不可测的虚无。
「雅特丽──为什么死了?伊库塔──为什么不回来?少了你们……我以后该向谁夸耀自己的功劳?该以谁的背影为目标前进?」
大颗的泪珠自他的双眼溢出,青年以双臂遮住脸庞──他一点也没有恢复过来。短短两年不可能足以让他接受现实。冷风休休地吹过失去炎发少女后再也不曾补上的空洞。
「我一直追逐著你们的──你们的背影!不只是我,托尔威、哈洛还有公主不都一直像这样跟随著你们走过来吗!在你们的引导下前进吗!──结果却、结果却!」
「马修……」
波尔蜜什么话也说不出口。除了沉默以外的行动都被封住了。因为她领悟,折磨眼前青年的悲伤绝非自己所能治愈的。
「──可恶。只有我一个人。 没有你们的战场,我是孤独一人。」
马修像被父母抛下的孩童般呻吟。找不出否定这番话的台词,波尔蜜纽耶此刻只能依偎在他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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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与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的面会后,夏米优本日预定办理的公务告一段落。她与贴身武官们一起离开深绿堂,前往位于禁中更深处的壮丽建筑物──以作为宠妃住处闻名的后宫。
「──我在后宫逗留片刻。别放松宫中的戒备。」
「遵旨。」
近卫队长露康缇.哈尔群斯卡上尉即刻回应。送君主到房间后,她将直接负起附近的守卫工作。
穿过从禁中连结过来的走廊来到后宫大门前,近卫兵们同时止步。除了原本居住于此的人和分配过来照料起居的人员之外,原则上只有皇帝本人有资格进入此处。负责送皇帝到房间的露康缇是唯一的例外。
听著沉重门扉在背后关闭的声响,女皇和她的骑士走过后宫的走廊。精雕细琢的石墙厚重又华丽,但除此之外可以说找不到任何美术品。昔日密集地点缀室内的美术术品,都随著新任皇帝登基被脱售充作财源。
不只美术品。这座后宫里,早已连一名宠妃也不存在。在先帝时代从全国各地搜罗而来的美女们,都在少女登基的同时遭到遣散出宫。代替她们入住后宫的只有一名男子──那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作男宠,对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来说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露康缇。」
「是。」
走在视野辽阔的走廊上,女皇忽然对骑士开口。露康缇挺直背脊等候她发话。
「你应该后悔了吧?」
听到出乎意料的问题,她双眼圆睁。看出对方的困惑,夏米优补充道:
「我是指两年前跟随了我。从任命你当贴身近侍以来直到今天,我总是命令你干骯脏事。全是些无法让人昂首挺胸面对你已故兄长的脏活。」
女皇淡淡地说著,停下步伐转身望向骑士,脸上浮现彷佛在嘲笑对方忠诚的残酷笑容。
「最近这阵子……还有人称呼你是『斩首骑士』。」
不祥的绰号传进耳中。露康缇针对此事思索了一会,乾脆地摇摇头。
「下官下起手来确实变得熟练许多,但不觉得自己有被强迫去做讨厌的差事。」
女皇嘴角的笑意倏然消失。黄金双眸直视著骑士的脸庞。
「……有意思,表明你的心声。」
「斩下某人的首级时,鲜血的确喷溅在下官身上。然而,因流血产生的责任,全都由陛下带走了。」
既未被气势压倒也不露怯,露康缇直接说出想法。能够像这样不带任何逞强在女皇面前自然回应的人,已是寥寥可数。
「下官只确实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夏米优陛下正倾尽全力想要守护帝国的人民。陛下以无论对谁来说都严苛又痛苦的形式著手,不惜自身遭人厌恶也要达成。」
曝露在夏米优严厉的目光下,露康缇脸上依然浮现坚强的笑容。那是个和女皇形成对比,不带任何深意,非常无邪的纯朴笑容。
「既然这个基础从两年前起毫无改变,下官没有什么需要懊悔的。」
原来如此。夏米优陛下在心中佩服地想,沉默地再度迈步──无论何时试图动摇她,这名女骑士都不为所动。两年以来,女皇多次切身感受到,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指名派她过来可说是相衬的必然结果。
抵达在后宫中也特别位于深处的一扇门前,少女没有回头直接背对著告诉骑士:
「……送到这里即可。不管是谁来了,都别放人进门。」
对于君主一如往常的要求,露康缇挺起胸膛承诺。
「包在下官身上。说实话,比起斩首,下官更加擅长驱逐狐狸。」
女骑士强而有力地断然说道。暗暗羡慕她的坦率,女皇藏起内心想法消失在门后。 所有为宠妃们准备的房间,在门口到主要的起居室之间必定设有等候室。这是考虑到皇帝和宠妃双方做的安排──避免他们在补妆完毕之前碰面。
「────呼。」
仅管这项惯例已没有意义可言,少女还是很感激有机会先做好心理准备。拜访他的时候,没有一次她的心不是砰砰直跳。
「──我要进来了,索罗克。」
等心情冷静下来,她交代一声踏进房门。霎时间,数不清看过多少次的景象几乎毫无改变地在眼前展开。
房间不算宽敞,比起一般平民的寝室略大一点。屋内家俱也像在配合这点般统一选择了朴素的款式,是希望在这里生活的他能够稍稍获得平静。
房间深处有扇窗户,但窗外并非户外而是中庭。为顾及保全问题,窗户无法设计成宽广的视野,相对地窗外栽种了色彩缤纷的花圃作为慰藉。从清晨到白天,小鸟会飞到中庭一展歌喉。
目前后宫唯一的居民,就在窗边的床铺上。他微低著头坐起上半身,漆黑的双眸俯望著窗外的中庭一动也不动。即使少女走进房间,也没有任何反应。
那就是伊库塔.索罗克这两年来毫无变化的现状。
「午安,夏米优、西亚。今天你们也来看他了。」
光精灵库斯从床边的椅子上代替主人欢迎访客。夏米优嘴角浮现柔和的微笑。那是除了在此处之外,她绝不会显露的真正表情。
「库斯,索罗克的情况如何?」
她一边攀谈一边走近床铺,同样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库斯静静地摇摇头。
「和昨天一样安静。今天也没法和他交谈。」
是吗。少女冷静地接受每次造访时就重复一遍的报告。通晓人心的光精灵,总是不会忘记补充几句:
「不过,他吃了东西。冰镇的发酵乳和新鲜水果似乎比较容易吞咽。多亏你做了各种尝试,最近这阵子他看起来不再消瘦了。」
「那就好,我不能让索罗克吃经过反覆试毒后冷透的食物。」
回想起自己住在皇宫时的记忆,夏米优略带苦笑地说。侧眼看了看她,库斯呼唤在同一个空间里的另外三个精灵。
「西亚、鲁涅、费欧,你们也往这边走。」
「了解。」
钻出少女腰包的火精灵西亚回应库斯的呼唤,走过地板。原本待在床铺枕畔的水精灵和风精灵也跟著照做。除了西亚之外的精灵,是为免伊库塔生活不便,后宫仆人寄放在这里的。
「我们照以前一样到等候室去。需要灯光就叫我们。」
精灵们移动到等候室,以免妨碍两人相会。在他们离开后变得更安静的房间里,夏米优斟酌词语好半晌后悄悄开口:
「……腿伤还疼吗?索罗克。我觉得像今天这样的大晴天,试著到中庭散散步也不错。」 没有回应。不过这是老样子了。少女改变话题继续说道:
「今天,娜娜克.鞑尔和苏雅.米特卡利夫前来谒见申请和你会面,在我拒绝后回去了,那个……你该不会想见她们其中一人吧……?」
别提就好的消息,在罪恶感促使下脱口而出。然而,即使听到这句话,伊库塔的表情仍然没有任何变化。
「……真是愚蠢的问题。换个话题吧……」
对松了口气的自己感到作呕,少女仍旧往下说。
「──前几天,我镇压了陆军上校奈安.米卡加兹尔克的叛乱回来。从两年前的政变算起,这是国内第五起大规模叛乱。
攻略那家伙固守不出的要塞都市加尔鲁姜时,为求尽早攻陷,我用上有些残暴的手段……被席巴上将斥责。还拿出恶名昭彰的『刑帝』打比方。」
夏米优脸上浮现自嘲,手放在膝盖上深深叹息。
「或许他说的没错。实际上,不像天不怕地不怕的他,马修渐渐开始畏惧我。最近他看我的眼神掺杂著恐惧……虽然现在尚有竭力想理解我想法的部分在。」
夏米优愧疚地告诉他。那些全是摆出女皇面孔时绝对无法说出口的丧气话。
「相对的,托尔威似乎决意彻底追随我……这两年间变化最大的人,毫无疑问是那位青年。最近他下定决心的态度,甚至令我连想到往年的伊格塞姆。」
伊库塔什么也没说,少女还是面对那份沉默说下去:
「如今,哈洛是连系他们两人、将他们留在我身边的最后寄托。假使现在出了意外失去她……『骑士团』说不定会分崩离析。」
她以沙哑的嗓音吐露不安。说话时,少女的肩膀一直微微发抖。
「在击败敌人之前,必须先害怕失去自己人。很滑稽吧,索罗克。不过,这是当然的状况──对选择恐怖政治这种烈性药,来重建一度动摇的秩序的愚蠢君主来说。」
低头望著放在膝头的双手,她看见手上沾满血迹的幻影。
「我已经砍掉了许多脑袋。趁机尝试谋反的军人、事到如今还不肯放弃既得利益的贵族……连决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民众也不例外。他们是当事者。因为他们才是必须率先参与决定这个国家未来的人。」
宛如忏悔般,她未对谁而发地说个不停,忽然抬起头对黑发青年投以无力的微笑。
「可是,索罗克……这一切或许都再也和你无关了。」
夏米优眼中透出断念之色。少女比谁都更清楚,他保持沉默乃是必然。知道那个欠缺永远也填补不了。正因为如此……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要求你去做些什么。相对的,你只要……只要留在这里就够了。只要在背后见证我的过错、我的奋力挣扎──就够了。仅仅这样就足够。」
她起身离开椅子走向床铺。站在她亲手关进笼里的男子面前,夏米优的声音无从压抑地颤抖著。
「娜娜克.鞑尔问我,我把你软禁在后宫打算干什么。我不得不拼命按捺住马上反问的冲动──我能干什么?我、我究竟能够……」
她往床铺探出身子,伸出右手指间轻触对方脸颊。
「你的心永远属于雅特丽。那么,至少得到身体──吗?」
想要一狠心把他抱进怀里的冲动袭上心头。少女咬住嘴唇,打退那股近乎妄执的感情。
「我办不到。一旦那么做──到时候自己的丑陋会让我崩溃。」
几乎像一根根扯下来似的收回触摸脸颊的手指,取而代之地以双臂将青年无力垂下的右手搂到胸前。
「所以……只要一个掌心就可以了。」
掌心传来从前拯救过她性命的温暖。扫除沉积在她心中的黑暗,让她窥见应有的赎罪未来,对夏米优而言独一无二的救赎。
「仅仅这样而已,你可愿宽恕?可愿放过?请原谅我依赖这份温暖……」
一滴泪流过脸颊,滴在青年手臂上沾湿肌肤。
无人回应少女的哀求──笼中的时光无比缓慢地流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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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见娜娜克.达尔两天后的晚间九点过后。
这一天的这个时刻,当世上所有生命中她最厌恶的人物晋谒,女皇散发出非比寻常的杀气坐在翠绿堂宝座上。
「──没想到必须在深更半夜见到你的脸。」
开口第一句话,她就对眼前的臣下抛出打从心底的侮蔑。但他本人听到之后,面具般的笑容却没有一丝动摇。
「真是严厉,我竟在不知不觉间惹陛下不快了?」
「开什么玩笑,你讨我欢心的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在极致的痛苦中挣扎。」
沐浴在君主的责骂中,帝国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愉快地笑著。从两年前的事变直至今日──唯独这名男子丝毫未变地独自散播著疯狂。
「…………」
女皇的双眸里沉积著熔岩般的杀气。真想立刻将他大卸八块喂狗──每次碰面就忍不注涌现的疯狂冲动,至少往后三年都没有实现的可能。这两年之间,她试过所有想得到的方法来除掉眼前怪物,全数以失败收场。
有些看法认为,以先帝代理人身分滥用皇帝权力的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其权力基础会随著第三公主夏米优登基成为新皇连根崩盘。夏米优登基后,先帝托付给他的大权将正式归她所有──她登基后没多久,便发现这种预测有多乐观。
「──『为图政务顺利交接,自皇帝驾崩后五年内不可免除帝国宰相的职务』。不管重想几次,都是段了不起的废话。在我不知情的时候,这个国家的法典似乎沦为你的涂鸦册了。」
「呵呵呵,请别乱讲话……即使是现任皇帝,本来也不许在前任皇帝驾崩五年内更改先帝时代制定的律法。这是为了避免君主交替导致国政混乱的传统规范,可有任何怪异之处?」 狐狸一脸欢喜地说。实际上,先帝的权限唯独在这一点上优于在世的夏米优。如果她主动推翻先帝的决定,等于否定继承自先帝的皇位本身。看在监视皇族动向的贴身精灵眼中,多半会解读为明确的反叛行为吧。
「……真好笑,有两个贴身精灵存在的现状,在你口中说来也是理所当然?」
「那是自然。如同方才所述,先帝陛下托付给我的权限有一部分依然生效。贴身精灵的存在是此一事实的实体保证。这么一来,若非陛下和我双方皆拥有精灵岂非不合道理?」 作为现任皇帝掌握大权的夏米优,与作为代理人保有先帝部分权限的托里斯奈。为了接受这种没有前例的抗衡状态,贴身精灵必须主动抛弃贴身精灵只有一个的前提。现任女皇的搭档──继承自炎发少女的火精灵西亚已具备贴身精灵权限伴随在她身旁。同时,既往的贴身精灵也在托里斯奈身边保有部分机能。
「只要身为宰相的权限还通用,那个悠关你性命的保险依然有效……简直令人烦躁到极点都觉得傻眼了。真亏你能只为了自保无法无天地胡搞到这种地步。」
那个保险指的是藉由兼任帝国宰相和大司教神官职,使托里斯奈.伊桑马的死亡背负了导致「国内所有精灵停止活动」的过度不利条件。
事情的真伪至今依然不明,夏米优也构思了许多趁隙暗杀他的方法,却没有一个付诸实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贴身精灵方面对于惩罚发生条件「杀害托里斯奈」和「相当于杀害的行为」的判断基准范围极广。
从夺走托里斯奈的贴身精灵算起,到塞住他的嘴使其无法跟贴身精灵沟通、迫使他做出非自愿的行动及发言,以及剥夺其移动自由的举措在内,都被贴身精灵当作「相当于杀害的行为」给予警告。
……实际上,这些法子不必夏米优尝试,伊库塔在两年前就全部实验过了。正因为全部遭到防堵,他才直到最后都无法制止托里斯奈打乱战况。经过两年的时光,女皇仍旧尚未找出狐狸的自保破绽。不仅如此,还不得不考虑给他特别的保护,以免他意外死亡带著国家一起陪葬。
「我这么做绝非为了自保。只要还活在世上,我会尽微薄之力协助陛下办理圣务。因此才想方设法直至今日。」
「你说你想活著帮助我处理国政?不过,期盼尽早把说出这番话的你绞成碎肉的人,可正是我。」
散发杀气的黄金双眸闪闪生辉。连承受那股压迫感都能感到愉悦,狐狸的身体随之摇动。
「呵呵呵……!虽然不排斥遵循您的意思展现忠诚,恕臣惶恐,那还是等日后其他机会再说。现在我有紧急情况要报告。」
「……说吧。只有报告期间,我就得忍受和你吸相同空气的不快感。」
已化为每次见面惯例的吐露恨意就此告一段落,夏米优催促著佞臣上奏,于是托里斯奈抬起头开口:
「那么我简短地报告──拖时间差不多已到了极限。」
女皇眼角一颤。托里斯奈抢先举起双手。
「请先容我解释以免误会,潜入齐欧卡的特务非常卖力,他们已数度引发大规模内乱,在那边的政治和军事方面造成很大的困扰。」
「正合我意。继续下去如何?」
依据以毒攻毒的原则,女皇要托里斯奈参加对齐欧卡的特务活动。部分派往实地活动的人员,是两年前在狐狸手下工作的秘密谍报部队。除了特务活动本身的目标,这安排还有削弱托里斯奈依然深不可测的国内影响力的意图在。
「虽然很想,可惜准备的材料已经耗尽。我手边的人力自不用说,连过去雷米翁上将和伊格塞姆元帅派出的间谍都全数利用上了,但拖延两年已是极限。活动往后也会继续──但想再掀起组织性的叛乱十分困难。他们的活动只能当作收集情报的助力。」
「这就是报告?总之,你这次是来令我失望的?」
女皇眼中浮现明显的轻蔑。那一瞬间,狐狸夸张地展开双臂。
「岂敢岂敢!倒不如说,我是来报告大事已成。」
「──什么?」「这两年之间,陛下政绩卓越。首先,您将分裂为三股势力的帝国军重组为一体,借自身的强权重新竖立因伊格塞姆失势而动摇的军规。每当有军人显露野心暴动,您便亲自上战场展现武威──正是君主应有的英姿。我怎能不欢喜?卡托沃玛尼尼克的神秘血统,终于在您这一代复苏!」
托里斯奈突然唱起独角戏,他用热切的眼神望著女皇,满脸欢喜地往下说:
「内政方面的出色成绩也毫不逊色。真亏您在短时间内,将失去大半阁员陷入机能不全的国政修补到可运作的程度。起用低阶官吏人才、重组内阁与人员安排,还有育成方针──每一个环节一旦犯下重大错误,想必将招致悲惨的结果,然而陛下顺利地达成了。这正好证明您在整体上理解这个国家的构造与缺陷。」
夏米优的背脊掠过一阵恐惧。她明白对方的话语是不包含任何客套话的真心赞赏,正因为如此才不快得难以忍受。
「我达成了这个怪物的期望。」
光是这么想,她就忍不住希望两年来的工作全部化为泡影。
「在筹措财源方面也是放手一搏。腐败贵族们储存的财物自不用提,您还脱售了皇宫内大部分的皇室财产吧?不只用来重建国政及军方组织,还毫不吝惜地提拨给阵亡士兵的家属作为抚恤金。真是分得清优先顺序!钱断情也断──处在这种潮流下,才更应该牢牢栓紧士兵们的脖子!」
毫不顾虑对方的心情,托里斯奈单方面地不断赞美女皇的功绩。这是赞誉形式的评定,用来评价少女以多高的水准效仿了他心中理想的君主形象。
「替换盗用公款化为常态的敕任官,使各州的徵税效率提升。肃清那些无礼之徒兼具端正纪律的效果,可说是一石二鸟。如今再也无人怀疑,这个国家的当权者是谁。」
「──住口,狐狸!无论哪一件事不都只是治标不治本吗!」
无法忍受他滔滔不绝的演讲,女皇大喝一声制止。
「国内暂时的兴旺景象是恐怖政治的效果。然而,那只不过是靠我威胁才成立的临时稳定状态。既然国家的结构本身未变,这也是当然的。军事与政治的稳定仰赖个人能力维持──你还不明白,这状态本身就是极度的不安定吗?
打个比方,我现在就像双手拿著锅盖按著两口大锅,一放松力道沸水不但马上会冒出来,就算不放手,锅内压力也将随著时间上升。如果不动脑筋一直做同样的动作,被沸水当头浇了一身的日子也不远了!」
少女气喘吁吁地大喊。打从一开始,她就丝毫不认为自已算得上优秀的君主,反倒自认属于暴君、昏君一类人物。正因为如此,再也没有比自己的行径获得赞赏更叫她不愉快的事情。 相对于激动的君主,托里斯奈脸上浮现沉稳到可恨的笑容,他以甚至感觉得到慈爱的口气继续补充:
「在凭藉恐惧使人服从的阶段,产生这种忧虑也是无可奈何。不过,陛下走上的王道还只是开端,您迟早会用超越恐惧的威严让万民拜服。正因为如此,我毫不担心您的命运。」 「疯子真轻松啊,只要像这样作著美梦就够了──」
尽管受到焦躁驱使,女皇拼命保持自制。现在继续牛头不对马嘴的议轮也没有意义可言──她如此说服自己,好不容易回到皇帝应尽的责任上。
「……回到正题,你说拖时间已到极限……意思是必须作战争准备?」
「正是,陛下,齐欧卡再度来犯只是时间的问题。」
「好吧,我会强化国境防卫。」
她中止无益的应答说出结论。然而,托里斯奈还不肯退让。
「那是很好,但还不够──陛下可还记得齐欧卡对外战略的基本方针?」
夏米优的动作戛然而止,不同于先前的胡言乱语,她感觉出这个问题带有无法忽视的意图。
「──『找敌人的敌人当朋友』,像从前促使席纳克族暴动一样。」
彷佛在赞许她答得很好,狐狸对冷静说出正确答案的她投以灿烂的笑容。
「没错,更应该防备的是内贼,以这观点审视国内,陛下应当能发现一群立场比席纳克族更不稳定的人。」
一理解对方想说什么,女皇咬著大拇指指甲垂下目光。
「……阿尔德拉教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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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拨帝国内的阿尔德拉教相关团体,应该会掀起一番骚动。」
这里是齐欧卡共和国首都诺兰多特。在耸立于井然有序的街景中央,一座耀眼白色大理石议会议事堂内,不眠的辉将与两名亲信副官再度奉召来到主席执政官办公室。
「自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圣军翻越山岭入侵,可以推测帝国内的阿尔德拉教徒平时就深感不安。既然宗教层面的正义背离到本国之外,这也是当然的反应。其中神官们动摇得最严重。愈虔诚的信徒愈夹在教义和现实之间而苦恼,其他人也对和保证自己身分的母体分开感到不安。由我们动手,抓准这一点促使他们行动的可能性很高。」
明战略构筑的根据,执政官把玩手中的益智环。今天的益智环是三根复杂弯曲的金属管,令人有种难度比平常更高的预感。
「这么做有几个目的。打乱帝国内的世态人情,先行替决战削弱其军事战力──唉,这部分和至今所做的诱发内乱策略并无不同。在决战时期到来前,我们会一贯采用这种手法。」
虽然曾错过一次机会。阿力欧以轻松的口气开玩笑。表面上当成玩笑话听过去,在约翰胸中闷烧的懊悔之火却难以压抑。
「不过这一次,这些战略目标还要加上一个重点。趁计画执行敌方阵营陷入混乱之际,夺回『白翼太母』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
听到被俘虏的好友名字,三人的表情同时一凛。进行救援同伴的任务时,士气会比平常更高昂。阿力欧露出微笑,这是烙印在许多军人身上的条件反射,对在场的他们来说也不例外。
「正如你们所知,我很执著于自己发掘的人才。她也和你们一样,是齐欧卡无从替代的人才。该请她放完这场长假,回到我的手边了。」
「Yah。少了她,重组后的第四舰队战力将大幅降低。」
「这是一方面,同时她的存在也是政治意义上的象徵。在如今还称不上团结一心的齐欧卡,虽然略嫌过于奔放,再也没有比她更能体现博爱的人物。考虑到战争结束后的势力版图,我想趁现在让这样的人占据高级军官的位置。」
在战争中大展身手的军人,离开第一线后依然会在各方面维持很大的影响力。阿力欧根据这个原则设立的方针,让哈朗抱起双臂表示佩服。
「执政官阁下真不愧是具备远大的视野,已经考虑到战后的情形了?」
「硬要说的话,我想一直考虑战后的事啊。我是热爱和平的人,经常感叹自己运气不佳生在战乱时代。」 执政官露骨地叹口气。他没有错过米雅拉微微皱眉的反应。
「……听起来有够假的~看你的表情刚刚是这么想的吧,米雅拉。」
「咦?──我、我没有那样想!」
米雅拉错愕地否定他正中红心的猜测。很明白她内心的想法,约翰也微露苦笑地开口。
「就是说啊,阁下。即使心中这么滴咕,她措词也不会如此粗鲁。『执政官阁下难以猜测的真实想法,想必和表面的言行举止大不相同』……假使她心怀不满,多半是像这个样子。」
「连约翰都……!请别捉弄我了!」
完全成了取笑对象的米亚拉愤慨地转过脸。阿力欧耸耸肩。
「无法照字面意思解读话语是政客可悲的宿命。唉,先不提这些──像席纳克族那次一样,这次在帝国内也需要有伴引路。雷米翁派的内部监察揪出了不少我们的谍报人员,作战难度大概会比以前来得高。作为亡灵的一分子,米雅拉,关于这一点你有何看法?」
他露出认真的眼神徵求意见,那股压力使她立正站直后开口。
「……敌方加强戒备,我方的干涉力道减弱,的确令人不安。在此前提下想谋求必胜,我认为必须彻底唤醒『睡梦中的人』。」
米雅拉用亡灵之间的暗语提议。考虑一会儿之后,阿力欧扬起嘴角。
「的确,在这个阶段动用珍宝也不坏。那么,选中的人是她?」
「没错,若是她就办得到。」米雅拉自信十足地承诺。一旁的约翰也颔首表达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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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校,一大早打扰你了,有你的信!」
打理好衣服的她正在刷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和呼唤。她慌忙漱口,快步走到玄关开门。
「有信吗?谢谢你。不好意思,总是麻烦你送到房间来。」
哈洛一如往常亲切地向相识的邮务配送兵攀谈,对方脸上也浮现可亲的笑容。
「不必担心,依照规定这是校级军官以上的待遇,贝凯尔少校也晋升到这个阶级了,请更光明正大地使唤我们。」
「啊哈哈,我还是不习惯呢。」
和他在玄关闲聊一会儿道别后,哈洛抱起转交给她的几封信转过身。她走回起居室,同时一一确认寄信人及内容。
「下个月的班表和薪资明细表……啊,还有汉娜阿姨的信。真怀念~在犹纳库拉州的大家过得好吗~」
哈洛一一拆封检查内容,手上的动作忽然顿住。
「……老家寄来的?」
贝凯尔家寄。哈洛打开这样标注的信封,望向里面的信纸。
「…………」
字面乍看之下是极为平常的父亲来信。除了报告全家人的近况,还挂念女儿的生活给她一番强烈的鼓励。
「……呼啊!……呼啊!……」
阅读著那平凡无奇的文章,哈洛的呼吸呈加速度愈来愈急促,巧妙地交织在字里行间的暗号,超越理智诉诸意识深层领域的讯息。
「……呼啊!……呼啊!……呼啊!呼啊!呼啊!呼啊!呼啊──!」
异状不久后转变成颤抖扩散至全身,化为直接在头盖骨内回响的声音。
──「起床时间到了,派特伦希娜」。
「呼啊────────!」
肺腑收缩到极限。在呼吸过度的临界点上,被漂白的意识此时猝然断绝。
「──不好意思,少校,你还有一封信!混在其他信件里不小心漏掉了!」
发觉疏失的邮务配送兵折返打开房门,只见哈洛挂著和平常一样的沉稳微笑站在起居室内。 「──好的,谢谢你。」
「不不,刚刚才提过要你尽管使唤我就出错,真抱歉──嗯?那是……老家寄来的信吗?」 递出忘记转交的那封信,他看见她手中的信纸。也许是抓住时太用力,纸上有著扭曲的指痕,显得有点不自然。
「──是呀。弟弟们经常来信,但爸妈倒是很少,今天相隔许久后收到了他们的信。」
「这样吗?有好弟弟真叫人羡慕。我在故乡也有妹妹,可是她非常不爱动笔,这几年连一封新年问候也没寄来过。」
士兵面露苦笑地表明,哈洛摀住嘴角咯咯发笑。
「呵呵──不过,我的老家家教也很严格,这次的来信就斥责了我,说:『反正你连工作也没做只顾著睡懒觉吧,快给我从梦中醒来去工作!』」
「真严厉啊。在我看来,少校在工作时明明很勤奋……──哎呀,一不注意就聊了起来。下官告退了,请慢慢看信。」
士兵贴心地结束对话,离开房间。唉~~茫然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哈洛忧郁地叹息一声。
「──真是的……其实,要是能让我一直睡下去该有多好~」
她的口吻出现微妙的改变,每一个表情和举止都渐渐透出稚气来。
「晚安,哈洛玛.贝凯尔。取而代之地道声早安,派特伦希娜。啊啊,想起来了──没错,我是最差劲的人,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
嗯~哈洛小碎步走到窗边,浑身沐浴在倾注而下的阳光里呻吟一声,像刚清醒的猫一样伸个懒腰。
「──快乐过吗?伤心过吗?直到今天为止,和朋友一起哭泣过欢笑过吗?可可是,没有以后了。作梦的时光到此结束。」
彷佛像在对身旁的什么人呢喃般,哈洛在明亮的房间里不断自言自语。
「我醒来之后,不管好事或坏事,全都会由我这双手毁掉,那是『我们』的命运,想起来了吧?来──所以该走了。外面天气真好!」
无邪的声音、纯洁的眼眸与无比空洞的笑容,一切面目全非。昔日叫哈洛玛.贝凯尔的女子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是活生生的人会有的。
「开始美妙的工作吧,开始我们的工作吧──」
脚步像云朵般轻盈,哼起歌来比小鸟更爽朗。
从长年沉睡中醒来的最恶质亡灵,在这一天的早晨不为人知地被投入世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