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没有事先开拓的道路,树林密度很高让视野极度受限,他预测进森林后要维持指挥系统极其困难。马修对冲进森林犹豫不决的理由有一半来自于此,想在森林内和在平地上一样领导兵卒行动近乎不可能。按照这种状况,总指挥官在穿越森林之前几乎什么都办不到。命令具备直接执行效力的层级顶多到排长为止,现场行动可以说全交给他们的判断决定。
「别停下脚步。这种程度的森林……快点通过吧。」
然而,连长以上的军官中对这个事实抱著戒心的人并不多。理由很单纯,因为他们认为敌军也一样在这样的地方无法打仗。这是他们纯朴的认知,深信敌军在这一点上有相同的看法。
「可恶,视野……」「还得在灌木丛里走多久?」
不出事前预测,进入森林后不到三十分钟,部队之间的联系开始断绝。并非行进出现异状,强行将一大群人带进地形充满变化的森林内,全体渐渐无法保持走在同一条路线上是物理上的必然结果。如果让队伍配合地形变窄或许能在形式上保持连贯,但任何人都不希望愚蠢地拖慢部队,就算这么做前方的情报也无法毫无混乱地送达后方。既然如此,他们判断现在暂时分散兵力较为妥当。只要在走出森林之前再统整部队就行了。
认知太过轻忽的报应,在进入森林两小时后到来。
熟悉的压缩空气破裂声响起后,同伴的惨叫紧接著传遍四周。这些声音代表的意义只有一个,察觉敌人来袭的帝国兵们立刻进入战斗状态。
「别慌张,提防周遭异状继续前进!只不过是零星的射击罢了!」
尽管遭敌军先发制人,指挥官们并未惊慌失措。敌兵躲在树干后或是树上射击在预料的范围内,但这种非正规的配置所能布署的兵力和攻击力都不成气候。周遭树木在作为敌方掩蔽物的同时也会化为射击时的障碍,对帝国兵而言同样是遮蔽物。尽管避免不了一部分的牺牲,相对来说,无论情况如何变化这种攻击也无法造成重创。
「别停下脚步!很快就要穿越森林了,在那之前先跟同伴会合!」
士兵们扛起受伤的同伴不断奔跑。他们只能认定,未来没有任何需要不安的因素。尽管部队暂时被分隔成排的规模,这只是一开始就纳入考量的发展。既然遵循指南针朝同一个方向前进,与其他部队之间的距离应该没有拉得太远。在前面重新将人员编组为营的规模,等事先约定的时间一到同时走出森林。重头戏是出了森林后的战斗──至少连长们是这么认为的。
「──看见了!是友军的光讯号!」
一名士兵环顾周遭喊道──根据决议,在森林内汇集战力时,首先要朝友军可能在的方向发出光讯号,只有在这么做还不足以传达时才敲铜锣以声响传讯。虽然两种方法都潜藏了被敌军发觉所在位置的危险,只要战力够多便不成问题。
「好──斥候,到发出亮光的地方去。为了慎重起见,你去确认是不是友军。」
接到命令的斥候拨开草丛迈步飞奔,同时不由得紧张起来。尽管看上去是帝国军正规的光讯号,万一是敌兵假扮的,他送命的可能性极高。
「是同伴吧,拜托要是啊……!」
唯独这件事,只能祈求主神保佑。心跳加速的斥候战战兢兢地接近光源探头看去──终于松了口气。因为成排站在那里的人都穿著熟悉的帝国军制服。
「喂~我是风枪兵第八排的加耶波一等兵!部队现在过来会合!做好准备!」
看出对方收到他的讯息,加耶波一等兵立刻掉头回去报告──这个决定日后成为他因为「未确认友军部队归属」被追究责任的原因,但最终遭惩处的不是他本人,而是长官未尽到指导责任。
「确认过了!没有错,是友军!」
「好,过去会合!我们人数众多,容易被敌人盯上,别疏忽对周遭的戒备!」
依照指挥官的指令,士兵们朝树木另一头透出的微光走去。能够与同伴会合,比数据上的战力强化更加鼓舞人心。被迫在昏暗的丛林里分头行动,对他们的精神造成不小的压迫。
「久等了,我是连长苏耶鲁奇中尉。马上重整队伍吧,你们是第几排?」
有些人认为,在派出斥候的阶段就该问这个问题。若是从一开始就接下单独任务的排,自然会询问吧。不过,此时的他们没有正采取独立行动的意识,只觉得这是以连为单位进军的途中,和脱离视野范围的同伴重新会合而已。总之,他们致命性地欠缺危机感。
「是。就是这么回事,连长。」
结果,代替答覆扫射过来的子弹,一瞬间击倒了包含连长在内的十余人。
「──咦?」
站在那群人后方不远处逃过一劫的加耶波一等兵,在面临那个瞬间后依然未能掌握状况。不过当眼前的同伴在第二波齐射中倒下,他终于发觉──对方穿著熟悉的帝国军军服,自阴影中浮现的士兵脸孔却每一张都很陌生。
「呜、呜哇啊啊啊啊──!」
第三波齐射朝呆若木鸡的帝国兵们倾注而下,接著是毫不留情的冲锋。
进入森林后,总指挥官马修走在队伍的最后方。在有必要时乐于上前线的他,这时候坚持选择压阵。
「……嗯……?」
那或许是预想到这个状况而下的判断。异样感自前方的树丛传来。感受到那里散发出如同被驱逐的野兽般的气息,他反射性地替风枪上刺刀并向对周遭的部下断然开口。
「……停下来。光照兵,准备照射。」
察觉命令意图的人不多,但行动本身顺利地付诸执行。队伍最前面的人将放著光精灵的十字弓指向行进方向──几秒之后,一个人影冲出剧烈晃动的树丛。
「──照射!」
马修抓住时机喊道。强光迎击冲出来的人物,微胖青年趁著对方呆立不动的瞬间拉高嗓门。
「别动,是自己人!原地稍息!」
他传达简短的事实同时下令。这是所有士兵都被灌输到条件反射程度的行动,在大脑思考前,身体就先行回应。马修接著向伫立不动被强光晃花眼睛的人物开口。
「……你单独行动?发生什么事了?」
马修眼前是一名半陷入震惊状态,脸颊抽搐的帝国兵。花费十几秒钟理解状况后,士兵安心得当场瘫坐下来。
「泰德基利奇少校……得、得救了……」
「现在可没时间休息,快说明情况。」
当马修语气生硬地催促,士兵也站起来说道。
「……我们在前面遭遇敌袭。请多加小心,少校。敌人伪装成友军了!」
前往世上所有的战场时,指挥官都会预想最糟糕的情况。有时候能用全灭一词简单道尽,但那是万不得已的案例,大多数情况下指挥官们会设下稍微好一点的底线。这也可以说是军官最低限度的职责。
以这次来说,最糟的情况是遭到敌军妨碍未成功突破森林,在撤退过程中付出不小的牺牲。视敌军的准备而定,马修判断这种惨状有可能发生,也做好相应的觉悟。总之,到这个地步为止他们都应付得来。掩护逃过来的同伴打退敌军,在森林里当场重新集结战力立刻撤退。以放弃夺回森林另一头的信徒为代价,防止发生进一步的损伤。
因此,那在真正的意义上还不算是糟糕透顶,遭受预测范围内的打击乃兵家常事。让他们打从心底忌讳的,是颠覆事前预测的意外──我军被逼进超乎预期的困境中。
这次就是如此。接近森林后半的部队遭到敌袭──光是这样还好。问题在于敌军假扮成帝国兵。急著会合战力疏于防备的部队接二连三地以最糟糕的形式被打个措手不及,大部分因此失去组织性的统率,半陷入恐慌状态地在森林里四散奔逃。
然而,真正的惨剧还在后头。全心想逃离死亡危机拔腿狂奔的士兵们大都在森林中迷失方位,运气好遇到后面友军的人,无一不将自己的遭遇说了出来,说碰到换上军服假扮自己人的敌军袭击──这份报告给友军造成的心理影响,正是最大的打击。
把和我方会合当成心灵支柱在昏暗森林中前进的士兵们,转而害怕起之后的会合。接下来遇到的人真的是自己人吗?他们将对这一点产生难以消除的怀疑。
在这种情况下,这座森林里太过缺少确认对方身分的方法。光讯号和声音讯号都容易伪装,就算靠声音确认部队所属,也可能是俘虏透露了情报。即使对方主动报上单位姓名,连声音听起来都很耳熟也不够确实。谁能保证没有人正从背后拿枪抵著他?
当然,真正的齐欧卡兵也正为了驱赶四处奔逃的帝国兵开始前进。他们的目的既非迎击也非歼灭,完全是要扰乱战场。只要假扮帝国兵的他们反覆发动袭击,部分战果多寡,效果都将确实地渐渐累加。疑心生暗鬼──是即将战力会合之际最糟糕的恶疾,将导致一个结果。那就是无止境的自相残杀。
「──Mum,他们似乎上钩了。虽然这种手段称不上格调有多好。」
收到部下的报告,「不眠的辉将」──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少将如此评论自己设下的计谋。不过,他的副官米雅拉摇摇头。
「约翰你不必在意。诡道是军事的正道。简单的说,是露出破绽的人不好。」
听副官满不在乎地断然说道,约翰回以苦笑──假使「不眠的辉将」因为同样的事上了敌方的当,她大概会穷尽所有知道的词汇痛骂敌将吧。尽管这上头存在著明显的双重标准,约翰也没不识趣到责备她的程度。
「唔,确实没错──但是,你愁眉苦脸的表情并非只出自这个理由吧?不眠的辉将。」
身穿白衣的老贤者插口。不再对他看穿自己的想法感到惊讶,约翰静静颔首。
「YAH,正是如此……有没有事先看穿这个计谋,是一个基准。」
「代表对方作为将领的才干不足以和你激烈交锋吗?但是我认为应该看接下来的应对来做判断。」
「关于这一点,从先前的战况就想像得到。那边的指挥官多半能带领不少人逃离森林,但接著就得面对不容分说的泥淖。不拋弃大批同伴,就没办法逃脱。」
约翰语带叹息地说道。他的眼中已看不到沸腾的战意,取而代之地浮现怜悯之色。
「──全员撤退!敲响铜锣!」
马修做出这个判断花费的时间之短,值得赞赏。一发现敌军的策略超乎自身预期,他接受了在此地战术上的落败。这么一来只剩撤退一条路走。在战力没有会合步调不一的状况下穿越森林,也只会在出森林的瞬间尝到被分头击破的苦头。
「撤退!撤退!」「回去了,掉头~!」
宣布撤退的铜锣声在森林内大声响起,位于音源附近的部队陆续掉头,他们在离开时也不忘敲响铜锣。
像这样连锁性的传达撤退命令,应当能平安召回全体士兵的八成以上──没错,按照事先预定的话。
「好──我们也敲响铜锣。」
在森林各处,齐欧卡兵也同时敲起铜锣,目的同样是扰乱敌军。敌我双方敲响的铜锣声在森林里复杂地回响混杂在一块,抹消原本的含意。
「这、这声音──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可恶!」
没头没脑乱窜的帝国兵们脸上的怯意愈来愈浓。除了撤退指令之外,铜锣声还用来当作冲锋等各种行动的信号。这么一来,要区别敌我的讯号十分困难。那响个不停的巨响,令不少人担心是敌方部队大举进攻的前兆。
「什么啊,究竟怎么搞的!」「该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办……!」
失去统驭四处徘徊的帝国兵里有许多人连自己的位置都搞不清楚了。分辨不出是敌是友的气息,让他们害怕地转动泛著血丝的双眼匆促地在黑暗中张望,莫名其妙的铜锣声始终刺耳地响个不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处在这种状况,几乎不可能辨别我方与其他人。坠入混乱深渊的士兵们采取的行动大致可区分为两种,形成鲜明的对比。亦即──无法理解地拔腿狂奔,或相反地在原地动弹不得。
前者对于发现他们的齐欧卡兵而言正是合适的猎物,后者存活的可能性相比之下还比较高。但讽刺的是,在森林中动弹不得的那些士兵们,正是设下这个计谋的不眠的辉将向敌营插下的最大楔子。
由于已进入森林深处,撤退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才告一段落。终于不再有士兵冲出森林时,天色早就一片黑暗。接著,马修重新要指挥下的所有部队点名。
「快报告!有多少人走散了!」
清点人数同样很花时间。因为他们发现有两名连长失踪,必须先交接指挥权。现场指派同一个排的两名少尉充任排长后,马修总算得知指挥部队现况。
「……将近一半的同伴还在森林里吗?」
光是陈述事实时不让声音发抖,就需要极大的忍耐力。愈是理解现状,他愈想抱著脑袋瘫坐在地上。因为他体悟到,眼前正出现巨大的难题。
「还有超过两千人被留在那里头啊。」
马修尽力以平淡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他必须以指挥官的身分带回失散的兵卒。必须用尽所有可能的手段,救出在分不清敌我的黑暗中吓得呆立不动的同伴,救出不久后将死在齐欧卡兵手中的他们。
──敌军打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这个?可恶。
将不能被部下听见的咒骂藏在胸中,微胖青年大大做了几个深呼吸,开始为败仗收拾善后──投入只以减少牺牲为目的,与胜利和名声无缘的漫长痛苦战争。
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形容马修陷入的状况为泥淖,随著时间流逝,证实了这个比喻正确无比──展开救援作战计画足足五天之后,依然有超过一千名的帝国兵留在森林里。
「可恶……!」
马修忍不住发牢骚。一再碰到未曾经验过的状况,又是情况与战斗不同的救援任务。他不可能处理周到。
在大前提上,他应当执行的救援作战就有一大矛盾。想救援被拋下的同伴必须进入森林,敌军却算准这一点发动攻击。这代表救援很可能制造新的牺牲。
一不小心──应该说若非行动安排得特别高明,救援行动造成的牺牲人数将在获救人数之上。实际上直至现在,已有超过一百名伤亡者。愈挣扎陷得愈深,如此恶毒的设计正像个泥淖。若不想白白扩大伤口在行动上就不得不谨慎,导致无法避免地浪费时间。这段期间森林内的同伴也愈来愈疲惫,连时间也站在敌军那一边。
「我们眼中的救援对象,在敌军眼中是吸引我们的诱饵吗……我方和敌方需要做的行动难易度相差太远,难怪会形成泥淖。」
相对于敌军只须将留在森林里的帝国兵与前来救援的帝国兵一并除掉,马修等人的救援任务相当棘手。首先,作为救援对象的帝国兵不肯乖乖获救。齐欧卡阵营的伪装活动使他们陷入疑心生暗鬼的状态,再加上饥饿造成思考能力降低,他们甚至对前来救援自己的同伴也拿武器相向。光是说服他们将人带回就得费一番工夫,说服时还得担心来自齐欧卡兵的袭击。
「该怎么办……这样下去状况会愈来愈糟。」
马修在帐篷里兜起圈子,彷佛象徵了兜兜转转也得不出结论的思路。问题不是出在他的指挥或部下们的表现上,而是现状的构造。在战术上费心思难以颠覆战略上已确定的不利状况,想实现这一点,唯一的可能是加上这里没有的新要素──
「泰德基利奇少校!」
副官的呼唤介入他看不到终点的思索。由于语气带著中许久没出现过的开朗,马修抱著一丝惊讶和期待重新转向他。
「怎么了?有部队自行归来了?」
「不,很遗憾的没有……不过,我认为这个好消息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副官边说边意有所指地望向帐篷外。马修疑惑地走出去──一看见外面整齐列队的部队,立刻领会一切。
「──托尔威?」
风枪兵们手持长枪而立,最前方的高个子指挥官是马修熟悉的翠眸青年──帝国陆军中校托尔威‧雷米翁。
「抱歉来晚了,援军到达了,小马。」
托尔威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说。尽管他的声调比两年前来得坚硬,双眸蒙上难以拭去的阴影──唯独现在,可靠的感觉压倒了一切。马修慌忙奔向他身旁。
「你不是正全心训练部下吗?半途中止训练赶过来了?」
「嗯。他们差不多练出个样子了,我觉得这是投入实战的好机会。」
托尔威望向背后,他的部下们秩序井然地保持队形,沉默地等待活跃的时刻到来。
「我带了熟练度最高的一个营过来。虽然得视战场状况而定,他们应该不会碍事的。目前战况如何?」
「至少可以说,事情恶化到很难解决的程度。有许多同伴被留在那片森林里。」
马修迅速说明情形。听完一次他掌握重点的说明就理解状况,托尔威有力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虽然还有救出同伴的难题──姑且不提这个,战场是丛林吧。」
「?是、是啊。」
他确认的语气带著令人费解的热切,不知道理由为何的马修纳闷地歪歪头。托尔威望著那片构成麻烦的森林开口。
「来这一趟果然是对的……看样子是首战的绝佳良机。」
一阵寒意窜过马修的背脊。尽管只有一瞬间──他看到翠眸青年彷佛弯起了嘴角。
对布署在丛林内的齐欧卡兵而言,他们在至今为止的战斗中总是单方面地占有优势。
毕竟他们从未受到像样的反击,几乎都在追逐丧失战意来不及逃跑的帝国兵,迎击前来救援那些家伙的敌兵。他们在两种情况下几乎都能确保先发制人,对胡乱开火的回击也不必过于提防。
让他们提防的问题反倒是自相残杀。为了避免这种事发生,大部分假扮帝国兵的部队都已撤离森林。战斗初期煽动敌军疑心生暗鬼是伪装部队的贡献,但成功后继续留在战场上坏处多于好处。他们这些「扮成敌兵模样的自己人」,同时也会造成我方士兵攻击时犹豫不决。
「……唔,话说回来,我们的辉将还真是了不起。」
以一介士兵的观点来看,不可能误以为目前的众多优势是自己的功劳。当部下的大半都理解,是制造出这个战场的指挥官手腕非凡。
要追溯起来,这个作战计画始于煽动帝国境内的阿尔德拉教徒逃亡国外。以教徒为诱饵将帝国军引到山脉,如果他们像北域方面战役时一样上演消耗战那也很好,如果帝国军这回不重蹈覆辙而是力战,那就顺势引诱他们进入丛林,掉入新的泥淖。
总之,不管再怎么挣扎,敌人从头到尾都只能被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玩弄于鼓掌之上。再次被这个事实激起敬畏之心,齐欧卡士兵们忽然在从树上俯瞰的景色中察觉猎物的气息。
──那边的灌木丛有光透出来。
士兵无声地以眼神示意,在相邻树木上的同伴也点点头。
──我向同伴发出讯号。人马上会过来。
──这里太远了。先下来靠近一点。
两人彼此点个头,谨慎地从树上爬下来。没发出太大的声响一路移动过去,不久后顺利地在距离目标不远处的灌木丛重新布阵。
──还不要开火。等他们会合后再一网打尽。
──我知道。事到如今我怎么会焦急。
他们早已熟悉如何有效率地解决可悲的帝国兵,不怎么紧张地等著好的射击机会──突然间,远处传来压缩空气的破裂声。
──……?刚刚的枪声是从哪里传来的?
担心的士兵以手肘戳戳并排匍匐在灌木丛中的同伴,却没得到回应。他疑惑地往身旁一看。
──咦?
发现同袍额头开了一个小洞趴倒在地。
「……不,喂──」
他一时无法理解状况,忍不住出声呼唤。那一瞬间,第二发枪声远远地响起──他也走上与身旁男子相同的命运。
「──第二击,命中额头。双方皆未移动,判断已死亡。」
「了解。周边可有其他敌踪?」
「未发现。继续返回搜索待救援者的行动上。」
「哈啊、哈啊──」
有很多人与部队走散后并未遇见同伴,害怕地在草丛中爬行。尽管看著指南针试图向西走,却因为地形问题无法笔直地往西边前进,对于自己接近了目的地多少毫无把握。
「不要、不要……我才不想死……!」
嘴里仅仅反覆念著这句话,他专注地一再躲藏又前进,前进后再躲藏。
虽然一路上好几次感受到人的气息,他怎么也无意向对方求助。因为四天前他亲眼目睹,以为是同伴前来接应冲出灌木丛的另一名帝国兵,被穿著相同军服的人射杀。
他无法相信任何人。这是他当下毫无虚假的心声,也认定除了自行抵达同伴阵营之外没有其他活路。所以他才趴在地上恐惧地匍匐前进,就算偶尔豁出去奔跑,跑不到十秒钟又会害怕起来趴回地上,反反覆覆。这样拖下去在抵达之前同伴就会先离开了。这股危机感逼得他更加焦躁。
「呜呜、呜呜呜……呜喔?」
这名走进没有出口的死路的士兵视野忽然毫无前兆地上下颠倒过来。被悬吊起的双脚朝向天空,头部则互换位置垂向地面。
「咦、呜……啊……?」
来不及为太过突然的异状感到恐慌,他仅仅目瞪口呆──张大的嘴巴同样突然地被人从背后堵住。
「──?」
「冷静点,我是自己人。」
对方在他耳畔呢喃,但惊慌失措的心灵无法照字面意思接受这句话。士兵以倒吊姿势挣扎起来,一记拳头毫不留情地打中他的胸口。
「咕呜──!」
「叫你冷静啊。明白了没,如果我是敌兵,你早就死了。」
士兵陷入轻度的呼吸困难,刚才殴打他胸腹的手这回摩娑起他的背。也许是从手掌的触感感受到对方没有敌意,士兵也渐渐恢复冷静。尽管有些自导自演的成分在,现场没有人将这个当成一个问题。
「冷静下来了?知道我是自己人了?」
「──嗯、嗯。」
「那我放你下来,你可别突然扑过来。我之所以设陷阱抓你,是因为暂时让你丧失抵抗力对我们彼此来说更安全。」
那人一边简短地说明,一边解开他脚踝的绳索。再次以双脚站在地上的士兵,终于理解自己逃出了死路。
托尔威参战约半天后,丛林里静静发生的战况变化也开始传到齐欧卡阵营的指挥官耳中。
「……你说损失数字达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自我方部队?」
反覆念出部下传来的报告,约翰的眼神渐渐严厉起来。此事出乎他的意料,而且是绝不容轻忽的事实。只要敌将里没有那个人,现阶段帝国军在丛林战中毫无还击之力──因为他这么认为。
「……不对劲。这个战场是我安排的,敌军应该没料到森林里会化为主要战场。然而,敌方却在这个时机做出有效的反击……」
「从目前的状况发生后已进入第六天,我看只是那边也出现了少数有能力因应战况行动的人物吧?看来对大局并无影响……」
「不,不对。就算如你所言,局部的抵抗理应不至于造成这么大的损失。有某种新的重大因素加入了战局。没错,举例来说……」
「举例来说,以高水准适应了丛林战的援军?那可是个威胁。水准我看连亡灵部队也相形见绌。」
阿纳莱乾脆地说出可怕的台词。没有根据否定这个推测令周遭众人陷入沉默,唯有约翰本人露出无畏的笑容。
「SYAH,的确是个威胁,但并非逆境。因为到头来那边居于守势的状况并未改变。」
「也是这样没错。不过看样子救援敌兵的速度会加快啊,我想你也该构思下一步进攻方法了?」
「连构思的必要也没有,就是在最佳时机追击撤退的敌军而已。」
「也就是说──没必要改动森林内的战斗?」
「是的。对方大概想尽快撤退,这个局面无论如何都不会持续太久,那就没必要拘泥于难以掌握状况的丛林战。至于那批难缠援军的真面目,等出了森林后查清楚加以因应就行了。」
「确实没错。可是,考虑到替撤退的敌军殿后的部队实力与亡灵部队相当,你也能得到几分乐趣吧。」
老贤者比平常更加挑衅地说。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的哈朗此时抱起双臂,上前一步。
「这么说有点太小看我们少将了,阿纳莱老爷子。既然你不知情那也无可奈何,但真正的亡灵部队并非打从一开始就是约翰的同伴。这家伙是凭藉自己的实力打败了那群影子,才得到他们的效忠。」
他骄傲地说道,大手放到一旁的米雅拉头上。
「就连米雅拉,第一次见面时可是个疯得不得了的野丫头,从现在的模样来看一点也想像不到。」
「哈朗!我说过多少次希望你别再提往事了!」
「喔,第一次听说。看来你有很多英勇事迹嘛,有机会真想仔细听你讲讲。」
「YAH,如果博士这么希望。不过,现在比起过去的胜利更应该关注眼前的胜负。」
虽然还在交谈,约翰的目光已转回森林。这让阿纳莱也承认,不必自己来挑衅,约翰心中也没有一丝大意。
*
当马修、托尔威等人在约翰的计谋中奋战时,视角转到西边帝国侧的山脉山脚,依然拒绝归顺的教徒们正持续与帝国军对峙。不过──新人物的登场,使士兵们的紧张感飞跃性地猛增。
「……居然效法圣典上演大逃亡。『汝等莫要畏惧,莫要回头。主神已拋弃这片土地』──是这么回事吗。」
远远眺望教徒们的样子,女皇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说出圣典的一节内容。身为遭教徒们背弃的国家的君主,她对眼前的景象抱持什么样的感慨?现场没有任何人能够正确猜测出她心中的想法。
「腐败长期淤积,已无救国的方法。这是主神的判断吗?西亚。」
「……」
腰包里沉默寡言的火精灵,对于这个问题果然还是保持沉默。在圣典记载中是主神使者的精灵们,其实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阿尔德拉教的教义。
「那么我或许和主神意外地合得来啊。」
女皇开起君主不应该说的玩笑。听到这番话的只有西亚,对她而言称得上幸福吗?
此时──一个身影毫不在意地走向在正面和负面意义上都散发著生人勿近气势的她。以只有骑士团成员才允许表现的亲近态度站在女皇身旁,哈洛向她开口。
「那些人完全不肯放弃……我不明白,想逃离自己出生的国家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个嘛,我可不该去揣测。」
女皇言不由衷地掩饰道。将我对国家的憎恨加水稀释一万倍,或许就接近那种心情差不多────她勉强把这句回答咽了回去。
「不管怎样,都是时间的问题。我一点也不打算让路。只要看见饿死的未来,他们的理解能力自然也会变好。」
女皇扬起嘴角露出凄惨的笑容。另一方面,笑意里也带著不少自嘲。她心里忍不住想著──如此凶恶的措辞都顺畅地脱口而出,我扮起暴君真是得心应手。
「实际来说,目前该担忧的是前线的马修他们。无论他们处在什么困境,现在的托尔威应当都帮得了忙──唔?」
女皇的话说到一半中断,在愣住的哈洛身旁眯起眼睛望向远方。望向位于刚刚眺望过的教徒们另一头的地平线。
「……哈洛。我记得你说过,找了增援前来此地吧。」
「咦?啊,是的。基地那边说会派两千人过来,好像耽搁了。」
「人数几乎一致吗──那批人就是援军吧?」
视线直盯著一处的女皇询问。那股非比寻常的气势,让哈洛也谨慎地注视著同一个方向──没多久就发现了约两千名整齐划一,正朝这边笔直前进的团体。
「咦──?那、那是──」
「怎么看也不是一般民众,不过列队的规律和帝国军部队又不同。虽然难以想像──我觉得看来像是齐欧卡的部队。」
「这、这里是帝国境内耶?离国境明明也很远,在这种地方──」
「我想得到几种可能,但这支部队从哪里冒出来的现在不是问题。马上派骑兵营──不,从这个位置来看也赶不上。」
为了防备暴动布阵时拉开距离,反倒招来恶果──女皇说著啧了一声,迅速转身。
「那些家伙的目的是确保教徒──或是与他们会合。现在已来不及阻止双方接触,看样子事情麻烦了。」
夏米优走出总部帐篷。对她转换思路之快感到困惑──不,是表面上显露出困惑,与女皇拉开距离后,有著哈洛脸孔的女子自言自语。
「……总算到了。我事先都做了那么多布置,那些慢吞吞的家伙手脚真慢~受不了。」
派特伦希娜拋出这番话后耸耸肩──她从附近的基地召来两千名增援是事实。但那支部队在葛雷奇等人即将逃离收容所时离开基地,又在抵达此地之前收到俘虏逃跑的消息折返。也就是毫无意义地两头跑,受到她的玩弄。
「呵呵呵呵。」
结果,抵达此地的是两千名新敌军集团──她的嘴角扬起妖艳的弧度,描出一个与女皇不同性质的阴狠凶恶笑容。
「啊,看样子马上要开打。」
望著察觉他们的接近进入战斗状态的帝国军,葛雷奇难得地叹了口气。随著「白翼太母」回来担任长官,他总是绷得紧紧的肩膀也放松了几分力道。
现阶段他们总数有两千余人。于途中经过的基地确保物资之后,他们在前往山脉的路上与留在俘虏收容所的四百人再次会合。这批人本来做好视情况而定可能成为弃子的觉悟,结果巧妙地利用收容所职员当人质逃了过来。这对葛雷奇来说是个好消息,但迫在眉睫的战斗令他心情沉重。
「咱们的本行明明是海战,从逃离收容所起却一直没法轻松啊。」
「在窗边静静等待救援,也没有带著金色老鹰的少头目英姿飒爽地过来救人。现实总是没有故事来得理想。」
艾露露法伊悠然地抱起双臂说道。一连串不熟悉的词汇让葛雷奇纳闷地歪歪脑袋,不久后意会地开口。
「……如果搞错了不好意思,难不成刚刚那句话是在模仿『白马王子』?」
「虽然我只是模模糊糊有个印象,大概是吧。因为驯鹰民族没有王族,也没有骑乘文化。」
「喔~少将也经历过喜欢这一类幻想的时期?」
「当然了。但遗憾的是,我发现自己设法解决问题比等人来救快得多。」
「然后葬送了少女心,忙得没空和少头目邂逅。真可怜。」
「唔,我这才发现。你虽然是我的副官,从某方面来看也是一大块生肉──你没有同感吗,米扎伊!」
「不,我只是开点玩笑。等等,住手,米扎伊,我道歉,快停下来。呜喔、呜喔喔喔喔喔喔!」
斜眼瞥了一下副官和爱鸟上演的激斗,艾露露法伊扫视淹没视野的大批帝国民众。
「好了,他们是想逃亡国外的难民吧。人家似乎对我们抱著戒心,先秀一点伴手礼出来瞧瞧。」
她弹弹手指,收到信号的部下们拉著载货车聚集过来。掀开载货车的罩布,底下是各种物资,食物、衣服、医疗用品。看到物资的人群发出叫喊,还有──
「由参与计画的我来说这种话也怪怪的,不过老实说,构想出这个发展的人还真下流。」
随著这句隐隐流露厌恶感的台词,泛著微光的枪身曝露在白日之下──导入膛线风枪后变为旧型枪种的大量滑膛风枪。他们从基地仓库抢来的枪只随意地堆在载货车上。
「唉,我不至于说这计画不合道理。听说在作为计画基础的圣典中,大逃亡并非救赎而是试炼──你们不亲自达成就没有意义这一点,多半是宗教上的真理。」
那里摆著无庸置疑的武力。过去教徒们未能获得,连想要获得都嫌忌讳的力量,如今近在伸手可及之处。
「……」「……」「──」
站成一排的教徒们眼中一个接一个亮起危险的光芒──不久之后,第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向枪管伸出手,宛如被烙印在视网膜上的钢铁光辉迷住一般。
后来他们切身体会到,神的试炼与恶魔的诱惑,有时酷似到讽刺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