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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追兵与逃亡者两者来说,占据心理优势的大都是前者,这次也不例外。
「哈!哈!哈……!」「呼!呼……」「吁……吁……」
大批帝国兵正配合蜿蜒曲折的山路排成压扁的纵列折返。行军的速度很快,很少停下休息。接连的上坡与下坡形成闷痛压迫着腰腿,加上疲倦的影响,比去程更增一倍的焦虑和紧张使他们的脸庞蒙上阴影。
士兵们不可能觉得舒服,因为背后有追兵追杀。在环境本来就对人颣非常严苛的大山脉内,企图对他们下手的齐欧卡军和阿尔德拉民神圣军正紧追不放。
「…………」
指挥官马修·泰德基利奇一边在队伍中段前进,一边神情严肃地看着部下们的情况。
行军速度随着时间过去愈来愈慢,对命令的反应速度下降,无论再怎么提醒,队伍依旧常常乱掉。接受这些确然无疑的现实迹象后,他立刻停下脚步。
「……暂停行军。在这里长时间休息,让士兵歇歇。」
「少校,可是——」
这是许多士兵迫不及待的休息。但意识到从背后逼近的敌军,副官以眼神表达现在还不该休息的意见。尽管心情上想赞同他,马修坚决地重复命令。
「不,长时间休息。前面的路程还很长,这时候不休息会对之后造成影响。」
毫无意义下达令部下疲惫不堪的命令正是愚将常犯的错误——微胖青年这么说服自己,带头盘腿扑通一下坐到地上。周遭的士兵们也小心翼翼地跟着坐下来。
副官还在烦恼没有坐下,被马修从地上一把握住手臂拉了过去。
「来,你也坐着吃些东西。不必慌张也不要紧,敌军还没追上来。」
副官还想说话,但青年塞了块杏干堵住他的嘴。侧眼看着不得不开始咀嚼的副官,马修将注意力投向后方。
「……不要紧的对吧,托尔威。」
为了不让任何人听见,他只在嘴里喃喃呼唤负责殿后的战友名字。心想——托尔威变得可靠得惊人,相对的也怀抱了令人放不下心的危险。
比起自己与部下们的安危,他更是一心替翠眸青年感到担忧。
*
另一方面,在山路向东回溯数公里处。与帝国军的劣势呈反比,追逐他们的齐欧卡军士气高涨。
「前进、前进、前进!敌人正夹着尾巴逃之夭夭!攻击他们空门大开的背后的好机会只有现在!」
军官们按照兵贵神速这句话催促部下们,与马修在困境中刻意选择休息的判断形成对比。近乎快跑的行军会导致体力消耗加剧,不过考虑目前的状况,采取这种方针尽管蛮干但绝不算错。
「就算两腿发僵也要冲到底!一旦给敌军时间,他们就会建立阵地!现在不肯费力,吃苦头的可是你们!」
长官继续煽动道。气喘吁吁地不停奔跑的士兵们也理解这个事实,没有抱怨。正在逃跑的敌军是追击的好猎物,此乃兵法的基本之道。然而——
「快跑快跑!在敌军野战筑城前追上去,一气呵成地歼灭他们!别以为有机会休息,哪怕肺都破了也要冲到嘎啊?」
催促士兵的沙哑叫喊声猝然中断。额头中弹的指挥官仰天倒下,枪林弹雨毫不留情地袭向目睹这一幕的错愕士兵们。他们慌忙退后,行军立刻停滞。
想攻击敌人毫无防备的背后没这么容易。留下最可靠的部队拦住追兵,为最脆弱的瞬间提供保护,也是军事上的必然之举。
「——命中十七人。敌先遣队已后退至斜坡前。」
透过望远镜看见战果的观测手淡淡地报告——在齐欧卡军队伍前端约两百公尺前方,穿着迷彩军服的狙击兵们驻守于山路两侧的峭壁上。
「继续进行防御射击。敌兵一进入弹道,各自自行判断开火。」
率领他们的枪兵领袖,帝国陆军中校托尔威·雷米翁以坚硬的声调下令。从军阶章上的星星数量来看,他的身分不该和士兵们一起在前线战斗——但他无视这种常识,自愿持续站在战场的最前线。
「虽然打从一开始就清楚,双方有兵力差距。继续战斗下去,又能够争取多少时间呢?」
一名狙击兵毫不松懈地手指搭着扳机,询问长官。翠眸青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马上回答。
「只要其他路线未遭突破,至少也能守住此处一整天。等部队整体的残余弹药少于三成就撤退——然后一边绊住敌军一边分阶段向西移动,反覆进行相同行动直到友军抵达安全范围。」
他的口气不容任何辩驳。做好觉悟的部下们将注意力集中到敌兵动向上,托尔威则似有所觉地望向不同方向。
「……………………」
「……?怎么了,营长——?」
出乎意料的冲击打断了问句。那名士兵的身躯被长官从侧面一撞,未能保持屈膝的射击姿势当场倒地。紧接着——数发子弹从倒地的他正上方掠过。
「——嘶——」
托尔威顺着拯救部下免于丧命的连贯动作,以腰部着地并拨起枪身。定睛看着刚才子弹飞来的方向,在刹那间瞄准并扣下扳机。
「——呼!」
「嘎啊——!」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百五十公尺外草丛里的一名齐欧卡士兵就此送命。
「贝尔希……?」「咦,医护兵!」
眼见同伴在出乎意料的时机猝然倒下,令周遭的士兵们难掩动摇之色。但有一部分老兵没理会他们,静静地感到战栗。
「——开什么玩笑。刚才那一枪是怎么回事?」
刚刚透过望远镜观察敌方部队的一人以颤抖的声调低语。在他身旁举着风枪的男子苦涩地撇撇嘴角。
「……我很希望是自己看错,但你也看见了?」
「嗯……那个高个子枪兵,在卧倒的同时一枪杀了贝尔希。」
那超乎现实的一击,光是能辨识出两者的因果关系都近乎奇迹。压低身躯闪避射击、瞄准目标、手指扣下扳机的动作——对方在不到一秒之内做到这一切,夺走贝尔希上等兵的性命。神乎其技到极点,已经显得荒唐。
「……还是说,那个人是『枪击的雷米翁』?」
「那可是超过一百公尺的远距离射击啊。光是第一枪命中都算特技了。」
他们不能一直佩服下去。用眼见同伴遇害的愤怒盖过那股令背脊发寒的恐惧,两人用力握紧枪柄。
「——闲聊该结束了,无论如何都要干掉那家伙。光是放过他一个人,往后很可能有几百名同伴死在他枪下!」
「不必你说我也清楚!」
「——敌军藏在东南方斜坡草丛里。第七班,展开还击。」
无从得知自己那一击对敌方造成的冲击,置身于倾注而来的反攻射击中,托尔威淡淡地指挥部下。
「看穿了我方配置吗?应对速度比预料中快得多。」
「这代表敌军很优秀——泰兰中士,给你三十秒,提出最适合排除该地点敌兵的战术。」
他如此催促部下思考。他本身已有最佳答案,但刻意没说出来。无涉于严酷的状况,这一战对青年来说始终是部队的操作测试。促进部下成长是他的夙愿。
理解长官意图的泰兰中士沉思半晌。
「……我率领我的班从北侧绕到东边山丘。只要大家将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这边,二十分钟以内——」
说到此处,中士赫然惊觉地住了口。他立刻以望远镜检查自己指定的迂回路线——看出草丛正不自然地摇摆,确信自己的判断有误。
「——对不起,对方也料到这种可能,安排了伏兵……请给我三十分钟。让我带两个班拿下东边山丘,对敌方部队进行压制射击。」
「很好。当你们占领山丘,敌军多半也会撤退。」
托尔威对部下的判断打了个及格分数。泰兰中士内心感到一阵自豪,神情略显不安地回望长官。
「接下来我们无法参加这边的战斗,没关系吗?」
「无妨。我不会称依必要局势布署的兵力是闲置兵。」
托尔威的即刻回答让中士屏住呼吸……他散发出的气息太过紧绷,连长期相处的部下们也常感受到在极度敬畏下产生的恐惧。
「Mum——有意思。真有意思。」
白发将领不顾副官的阻止登上高台,眼神闪闪生辉地眺望战场。
「看啊,米雅拉,这是前所未有的战场。经过高度训练的风枪兵部队阻拦了我方的进军,我方也同样运用狙击兵尝试击败对手。虽然看不清身影,他们无疑是战场上的主角。」
「我在听!我在听,请至少再把身体压低一点!就算位于射程之外,也难保没有一发流弹射过来!」
米雅拉站在他面前,像是要保护一个不听话的孩子。约翰温柔地两手搭上她的肩膀继续道。
「我不得不承认,现阶段对方在枪兵的运用法上比我们更胜一筹。看得出敌军已习惯分成比班更小的单位行动。既然武器射程广,确实没必要把士兵汇聚在一个地点集中战力。只是,想让划分为小组的兵力学会依个别判断行动,应当需要相当程度的训练才对。」
他始终直率地称赞着敌军,话中不带敌意或偏见。因此,那些负面部分由副官代为负责。她板起脸孔反映己见。
「……我承认那些风枪兵在这里的确棘手,但没感觉到这么大的威胁。换到开阔的地形上,他们就不足为惧。无论是躲在草丛里或悬崖上,爆炮都能连人带躲藏地点一并扫荡。」
「SYah。不过,老是依赖爆炮优势迟早会吃苦头。我认为我方的战斗方式也必须有所进化。
对了——关于这次的战况,能否请教博士的看法?」
约翰依然望着战场,询问跟在他们后面登上高台的老贤者。阿纳莱拍拍膝盖上的沙子与他并肩而立,摸摸胡子沉吟一声。
「若希望迅速突破,无论如何都得先从处理敌人的射击着手。」
「Yah。我也考虑过燃起烟幕,偏偏我军位于下风处。等到太阳下山瞄准精度应该会下降,但到了那时候进军本身将变得很困难。」
「因为夜间,还是走山路的强行军危险至极。如果我是帝国军,就会抓住这个良机。依地形条件与设下的圈套而定,想将大军一网打尽也并非没有可能成功。」
「正如您所言,考虑到这种风险,不能将夜晚看成行动机会,必须在白天寻找突破点。」
约翰颔首。然而——米雅拉知道。诉说处境有多困难时,他脸上不见一丝不安或焦虑。那悠然的口吻,是约翰谈论已经解开的难题时的语气。
「所以,我正在制造突破点。」
*
「呼!呼!呼————」
帝国军大本营内,埋头投入土木作业的士兵们忙碌地来来往往。一名男子正气喘吁吁地向着大本营西边跑去,他肩头的军阶章显示他拥有与年过三十的外表不相称的高级军官地位——属于准将阶级。
「——夏米优陛下!您、您平安无事!」
因紧张和畏惧而变调的声音,透露出在大本营西边的人于所有意义上都位居他之上。面对这位堪称心腹的臣子相迎,女皇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悠然地走出由亲卫队组成的人墙。
「无碍……对不起,结果引来了敌军。」
夏米优苦涩地撇撇嘴角,目光转向背后。
「这座大本营也移动到比报告内容更深得多的位置,会合因此比预计的晚了几天。」
「是,非常抱歉……」
「我并非在责备你。我也一样出了丑,现在想知道当前情况。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萨扎路夫领会女皇比起道歉更想获得资讯,停顿一下后开口说道。
「追逐流亡者向东前进的马修少校部队遭受敌军反击,开始撤退。因为预期他们将被追击,我等才将阵地往东移动以尽快会合战力。」
听到大致不出所料的回答,夏米优紧紧抿住嘴唇。
「……即使派托尔威过去情况还是演变至此吗。这代表和马修等人会合之前,我等都无法离开这里。」
「是的……如果不舍弃他们的话。」
年轻的准将以毫无暖意的声音补充。察觉他话中的含意,女皇愤怒地瞪视着他。
「别小看我,萨扎路夫。我看起来像是有意如此吗?」
「——是臣失言了。求陛下饶恕。」
嘴上这么说,萨扎路夫露出打从心底松了口气的表情,深深地垂下头。夏米优直瞪着他,没多久后叹息一声别开视线。
「……看在你不惜身首异处也不肯抛弃部下逃跑的觉悟份上,这次姑且饶了你。」
夏米优以放缓几分的声调说道。帝国军人的最优先使命是保卫皇帝生命安全——这种话自始至终不曾浮现在女皇脑海中。
将少女当成暴君畏惧的人们大都不知道。虽然有必要时她可以表现得无比残酷,基本上她一点也不认为——自己的性命有牺牲他人来守护的价值。
「谢陛下仁慈。我方当然也在思考最优先将陛下送达安全区域的方针,要为此组成分遣队也并非不可能之事。然而——」
萨扎路夫暂时打住,表情僵硬地俯瞰西方的敌军势力。
「——要保卫陛下护驾同时冲破那批敌军,需要相当数量的人手……此地的近半数兵力。」
「随着兵力分散,迎击追逐马修一行人至此的敌军也将变得困难吧。」
少女接过那句话往下说。不再对她理解的速度之快感到吃惊。萨扎路夫直视着她颔首。
「臣实在无能,正如您所料。」
夏米优听到回答后环顾四周,思索一会后再度开口。
「立刻派此处的全军出击歼灭他们,再回来帮助马修一行人很困难吗?」
「目前这里正出动全体士兵投入野战筑城工事。调派这些人手去战斗,取而代之的作业就会停摆。若以闪电战一决胜负还好,结束或许能再回到作业上……万一战况棘手,当敌军从东方前来时阵地将毫无防备。」
「原来如此。在马修他们回来前无法离开这里,而他们回来时敌人也将同时抵达。也就是说——陷入夹击的情势已是避无可避。」
「很遗憾……」
萨扎路夫深深感到自己的无能,忍不住垂下眼眸。但女皇仿佛连花时间沮丧都嫌浪费般神情毅然地继续道。
「好,既然现状是这样,那就接受吧。你设想过我方东西两面遭到包夹后的行动吗?」
她的黄金双眸里蕴含严格的公正,等待萨扎路夫答覆。在那道视线催促之下,男子也挺直背脊,望向未来回答问题。
「有的。凭借这里的地形——」
*
「……呼……!」
帝国军的队伍正保持着士兵不至于累得倒下的极限速度持续撤退。在队伍最后方,响起频率渐渐增加的压缩空气爆炸声里,掺杂着托尔威一丝不乱的呼吸声。
「第七班,支援右翼!敌人打算从那边突破!」
「遵命……!但我们一离开,这里只剩二十多人——」
枪响淹没了士兵关心战况的说话声。在瞄准器前方再添一具新的尸体,青年以毫无暖意的眼神投向部下回答。
「有这么多人就足以应付过去——接下来,我一枪也不会落空。」
「遵、遵命!」
那股不容辩驳的气势使士兵迈步跑去。翠眸青年瞥了他的背影一眼,迅速思考——他是统率狙击兵的部队指挥官,并非确实除掉视野范围内的敌人就能完成职责。
随着膛线风枪在双方军队普及化,两军的有效射程几乎不相上下。他率领的一个营六百人要在此前提之上尝试绊住超过三千人的齐欧卡军部队。这个目标本来得运用堡垒等要冲才有可能实现,托尔威卓越的用兵却颠覆了这项常识。
「……呼……!」
他们的战术关键是绝不露出形迹。穿着黏上无数草木与小树枝的迷彩服融入丛林的景色里,在黑暗中瞄准目标射击,不断除掉敌兵。
当这些「无形的狙击兵」配合经过高度训练的射击技术,展现高得异常的杀伤效率时,敌军的心理将产生什么感受?
「——恐惧吧——」
答案只有一个。他们会看见亡灵。把看不见的敌军数量高估数倍,对自己虚构的幻影感到战栗不已。敌人或许就在那里的恐惧感——昔日黑发少年如此称呼的事物,将现在的托尔威·雷米翁培育成异形的怪物。
「——恐惧那片黑暗吧。无论男女老少,勇敢的人或是胆小鬼。凡是有生命者都没有任何区别——!」
「——不,不足为惧。」
然而,这里有一位挺身对抗怪物的英雄。
「最多一个营六百人,那就是你们的实际战力。」
白发将领如此断言后英姿飒爽地转身,向站在背后的魁梧幕僚露出大胆无畏的微笑宣言。
「敌军的布署就如同我告诉过你的,你相信我吧,哈朗。」
「包在我身上。」
哈朗也毫不迟疑地回应他的指示,做好充分准备朝眼前候命的部下们拉高嗓门。
「横排散开!枪兵举枪!」
士兵们听命散开,占满山路的路宽。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分别偏开位置,清出所有人朝向正面的弹道。以制造压迫感和弹幕密度为最优先的战列步兵——虽然与帝国的战术相比显得过时,他们威风凛凛地展开攻击。
「开火!」
齐射、前进、装子弹、齐射、前进、装子弹——一丝不乱的动作使射击得以毫不间断地继续,压缩空气的爆炸声不绝于耳。不同于活像被指挥官威胁才服从的平庸战列步兵,展现出经过千锤百炼的集体行动的机能美。
「射击别留空档!后面部队依前方需求供应弹药,枪械故障者迅速与后排交替!」
大约前进五十公尺时,哈朗举起一只手拉高嗓门。
「停止射击!变更瞄准目标——往左偏七十度!」
枪兵们立即变更瞄准目标,如枪林般并排排列的枪身同时锁定潜伏在树荫下的看不见敌军。
狙击兵们正要配合敌方部队的行进,和先前一样移动迎击地点。然而——猛烈的枪林弹雨从那一瞬间起自他们背后袭来。
「什……?」「嘎……!」
碎裂的木片和树叶往周遭弹飞散落,肩膀中弹的士兵屈膝蹲下。发现状况明显为之一变,狙击兵们同时脸色大变。
「……?我们明明在树林里移动,齐射却追了上来!」
「趴下!是横排的同时射击,这种射击密度可不能抬起头!」
狙击兵们趴在地上躲避子弹。他们无可奈何地以匍匐前进继续移动,但这样难以追上前进的敌方部队。抵达下一个迎击地点时,敌人多半已走到射程范围外。
活用以班为单位行动的灵活性,配合敌军当前位置从最佳地点进行迎击。他们一直沿用到现在的新时代战术,这次无法执行——对此一事实越发焦虑的同时,来自山路接连不断的齐射正痛击他们。
「可恶!那些家伙看穿了咱们吗……!」
「——这是……!」
托尔威也立刻从敌军光明正大地走在山路上的样子察觉异状。一旁用望远镜目睹同一景的部下声音变调地喊着。
「营长,敌军正以横排前进!势不可挡!我方同伴的狙击似乎被压制射击所抑制……」
与报告士兵的慌乱相反,敌军毫不焦躁地保持一定的步调持续前进。翠眸青年神色严厉地直视着敌军部队,咬紧牙关。
「还有更大的问题……他们不畏惧黑暗。看穿了我方的位置!」
「Yah——正面攻击是兵力较多的一方占优势。此乃战场的惯例喔,还未谋面的狙击兵头领。」
眺望着制住敌方反击同时不断向深处前进的部队,约翰加深脸上无畏的笑容。
「我方被牵制在这里超过三小时。都经过那么长的时间,面对我这个对手还企图扮成看不见的亡灵,未免也奢求太多了。要看清原本看不见的东西,这段时间可是绰绰有余。」
亡灵在树丛暗处悄悄蠢动。然而——白发将领的双眸透过出类拔萃的分析能力和想像力,详细地看穿了他们的动向。
「分散成人数不到班的小组,潜伏在黑暗中的狙击兵部队——我承认这的确是个威胁。不过,只要是以阻拦我方为战术目的来考虑地形,布署与移动就会出现一定的法则。先从我方观点推论出最佳解答,再根据士兵们到目前为止中枪的地点反推回去检验答案,从误差中预测敌方集团的心理与性格即可。」
直至这瞬间为止花费的时间全都是为了找出答案。约翰这名将领的特质中,并没有让看不见的敌人一直保持看不见状态的温柔和愚蠢。
「狙击兵头领。你的理想多半是让每一名士兵拥有独自的判断力,同时维持远比过往战列枪兵更高度的相互合作来持续战斗吧。母国齐欧卡内有一种尊重民众自治,欲将行政权限最小化的『小政府』理念,你能够提出相当于其军事版的概念,我要坦率地给予高度评价。然而,人类本质上是以集体行动为原则的生物。在军事方面,经过组织化的士兵行动必然会反映出指挥官的意图。」
光是看穿敌军藏在黑暗彼端的身影还不够,约翰的双眼甚至看透了对方的思维。由帝国军的英才托尔威·雷米翁培训出的新时代狙击兵部队,如今正被不眠的辉将一刻一刻地揭开全貌。
「你的用兵给我的印象,是比他人更加倍地温柔和胆小,还有压抑那一切踏上战场的决心——这样吧。真有意思。我的脑海中不停浮现一个很不像军人的形象。」
不分敌我,对未知的事物都怀抱期待的无邪心态,这种曾让约翰多次自我警惕的倾向,反倒在和阿纳莱·卡恩相遇后日渐增强。正因为如此,他打从心底感到愉快地对着这次以敌人来说值得赞赏的对手穷追猛打。
「希望他肯被生擒俘虏。优秀的部下往后有多少都不够——!」
*
另一方面,在萨扎路夫准将指挥的帝国军大本营,成功会合的女皇夏米优与麾下部队正度日如年地等待着友军归返。
「——看到了!是友军的带头部队!」
守望东边的一名士兵扬声大喊。冲出总部帐篷的萨扎路夫也拿自己的望远镜做确认后,立刻指示部下们。
「很好,打开路障让他们进来!野战医院做好接收伤患的准备!动作别慢吞吞的,后头的人马上就到了!」
「哈啊!哈啊!——总、总算到了——」
马修好不容易带着疲惫不堪的部下们回到这里,才刚登上通往高台阵地的狭路,一穿越路障就看见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君主身影,错愕不已。
「——陛下……?您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一身黑衣随风飘扬的夏米优走到他面前,神情严厉地开口。
「我本来打算过来救援你们,结果却一块中了陷阱。」
「就算如此也没必要悠哉地留在这里!萨扎路夫准将,你为何没为陛下组成脱困部队!敌军明明马上就要涌向这里了……!」
马修忘掉了疲惫逼问长官。但还没从萨扎路夫口中听到理由,他担忧的对象本人先抛出尖锐的话语。
「别逾越分寸,马修·泰德基利奇。我要前往何处、做什么事只有我能决定。你只需要思考突破现况的办法。」
身为臣子理所当然的顾虑遭到拒绝,令青年隐现怒色。夏米优表面上置之不理,淡淡地改变论点。
「队伍后面的士兵应该正遭到齐欧卡军和阿尔德拉民神圣军追击。从部队的样子来看,负责殿后的可是托尔威中校?」
「……是,要不是那家伙赶来支援,会死更多士兵。」
「正因为如此,派他们过去才有意义。全体部队大约何时可在此集合?」
「预定时间是两天后的中午……敌军也将几乎同时抵达。」
由于刚才的争执,希望她理解状况危险性的马修又补充道。可是,女皇本人却一派理所当然地点个头后转身。
「召开军事会议。我有大略的作战计划——不过我要听听你的意见,马修少校。」
比马修等人还要晚上四天后,约翰率领的齐欧卡军、阿尔德拉民神圣军联合部队抵达敌方大本营前面。
「——Hum,原来如此,在这设置阵地吗。」
他喃喃低语,眼前的地形是从北向南横亘数十公里,角度超过九十度的险峻悬崖。粗糙的岩壁向前突出遮蔽住约翰等人,上面可隐约瞥见观察敌情的帝国兵——当地层上部坚硬平坦,下部较为柔软时,下部被风雨侵蚀的速度较快,经常会在漫长的岁月中形成这种地形。
「与其称作山脊——不如说是桌状台地。通往台地顶上的山路只有南侧的一条狭路,那边也已经被路障封锁了。」
「SYah。尽管能迂回绕过这一带过去,却需要三天以上。敌人大概会趁这段期间全军往西逃逸。」
以脑海中的地图确认敌我双方的相对位置,白发将领继续分析状况。
「Mum——话说回来,敌军总指挥官看来相当勇敢。明明可以在更接近山脉的入口处等待同伴,那么做综合来说甚至称得上是万全之计,他还是选择踏入山脉深处,展现出想尽可能让更多士兵生还的强烈决心。」
约翰满意地扬起嘴角,赞许敌军呈现败象依然坚定不屈的意志。
「敌人还没有玩完。别疏忽大意了,米雅拉。」
约翰向副官凌厉地低语,又转而望向斜后方的科学家。
「对了——怎么了,博士?您好像从刚刚开始一直注意上空。」
「嗯。有只很少见的鸟在飞。」
阿纳莱·卡恩一边仰望上空一边回答。这位老贤者从不会错过其余大多数人毫无所觉地忽视的微小异状。
「那只鸟从方才起一直在我们头上盘旋。这一带应当没有这种外观的大型鸟栖息,因此我很在意。」
约翰顺着阿纳莱兴味津津的视线望向上空,很快看出了老人口中的「很少见的鸟」的真实身分。
「……啊!博士果真目光犀利,那是『白翼太母』的爱鸟——米扎伊,在这边!下来!」
他大声呼唤又打呼哨吸引飞鸟的注意。成功的让上空的「它」往下飞。数秒钟后,那头大型猛禽掀起一阵风降落到地上。士兵们纷纷反射性地后退,唯独约翰举起一只手,像迎接朋友般和蔼可亲地走过去。
「你充当传令兵啊,真是帮了个大忙。我马上看信回覆,稍等一会。」
他说完后拆下绑在米扎伊脚上的书信。另一方面,阿纳莱对传令内容丝毫不感兴趣,开始仔细观察眼前的生物。
「鹰……鹫……!不是,这是鹗。没想到在天险大阿拉法特拉山脉中央,竟会遇见海鸟。」
老人压低身躯把脸凑了过去。也许是从他的目光中感觉到危险,米扎伊微微摆出警戒姿态。
「这头鹗刚刚是认出你才飞下来的吗?不只如此,还乖乖等你写好回信,真有意思。或许我必须重新评估鸟类的智能水准。」
一心投入观察中的阿纳莱分别从前后、侧面、斜下方凝视着观察目标,那副样子看得约翰也不禁面露苦笑。
「博士,逗弄它也请别太超过。米扎伊的自尊心很高,做得太过火会被啄喔。」
「我明白,再一下子就好……咕喔喔!」
约翰才刚发出忠告,阿纳莱就惊险地躲过尖锐鸟喙的刺击。米雅拉笑出声来,但在她身旁看信的白发将领渐渐皱起眉头。
「……没想到那边有女皇驾临。情况变得有些棘手啊。」
「咦——?约翰,这究竟……」
约翰命士兵备妥文具和桌子,迅速提笔回信。他下笔时没有丝毫停顿,只用了短短几分钟便书写完毕。
「……Yah,回覆也写好了。送到你主人手上吧,米扎伊。」
他像一开始那样将信绑在鸟脚上,米扎伊迫不及待地鸣叫一声振翅飞向天空。无视一脸依依不舍的阿纳莱,米雅拉询问长官。
「处理完了?刚刚送出的信上写了些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我方的现状和兵力,还有往后的作战计划。」
「连作战计划也写了?不必先开一场军事会议吗?」
「眼下的局面没必要特别征求幕僚的意见。虽然女皇亲临出乎预料,也不至于影响大局。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从敌军决定在桌状台地布阵开始,下场就大致底定了。」
白发将领像陈述自明之理般告诉她,目光重新落回到眼前的桌状台地。
「在台地山脚散开兵力,施加压力。然后静待时机到来。」
「度过两年俘虏生活,算是无可奈何。」
另一方面,来到隔着驻扎台地的帝国军的另一侧,「白翼太母」忍不住抱怨。
「上头叫我们自行逃狱,我们就照办。爬上大山脉——对海兵而言虽然吃力,若只限这么一次也并非挺不过去……可是,要人接连应付这一切未免太乱来了。葛雷奇,你觉得呢?」
艾露露法伊精疲力尽地躺在一块适度平滑的岩石上,对相貌凶恶的心腹问道。海兵队长葛雷奇·亚琉萨德利耸耸肩表示赞同。
「再加上还得照看一万名流亡者,我深有同感。执政官阁下似乎以为咱们在帝国足足游手好闲地偷懒了两年啊。」
「就是说啊。那么,他们的情况如何?」
「是。刚上山时还意气昂扬,但现在那股热情冷却下来,态度明显地变得摇摆不定。看样子是想躲在后面,把战斗交给咱们负责。」
「嗯,那就好,比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上前线方便多了。本来就在不熟悉的山上交战,如果再混杂民兵只会严重加深混乱。战斗由我们来解决吧。」
交谈时依然躺着的她,说到此处忽然坐起上半身。米扎伊紧接着降落在她的手臂上。艾露露法伊为爱鸟的归来感到欣喜,目光投向它的脚踝。
「欢迎回来,米扎伊。看来你确实见到了约翰。」
她当场浏览解下的信件,不久后发出一声安心的叹气。
「……啊,看样子我们这番受罪也到了结束的时候。葛雷奇,你能不能微笑一下以表达喜悦之情?」
「像这样吗?」
葛雷奇应要求将其中一侧一直裂到耳根下的嘴角咧到最开。白翼太母嫣然一笑,欣赏着那小孩子看见保证会吓得哇哇大哭的凶恶表情。
「你的笑容不管什么时候都很迷人。就带着这个表情去通知士兵们好消息吧。」
「了解~」
海兵队长在她催促之下悠然掉头。海兵们的惊叫从他所到之处传来,艾露露法伊缩起身躯,将那些叫声当成摇篮曲打起盹来。
受到她这位总指挥官的性格影响,即使处于严峻的状态中,「白翼太母」部队的士兵们依然不失开朗。然而——此刻抵达帝国军大本营的一营士兵散发的气氛与他们恰好形成对比,正适合以「阴沉」两字形容。
「……狙击兵营归来了。」
部队指挥官穿越路障,向迎接他们的同伴机械性的敬礼。此时,一名微胖青年气喘吁吁地跑向他。
「托尔威,你没事吧?」
朋友开口第一句话就问起他的安危,但翠眸青年低垂的头依旧没抬起来。
「兵力消耗已达极限,我们不得不中止独立行动……真是可耻。本来打算再多争取两天时间的……!」
他紧握着风枪枪柄的手指微微颤抖。面对托尔威强烈的自责,马修一下子想不出该对朋友说什么才好。
你们已经争取到出发前说好的最低限度天数,不必那么自责——马修非常清楚,这种话托尔威听不进去。折磨托尔威的是他为自己设下的门槛。如今战场上不再有炎发少女和黑发少年的身影,他要求自己代替两人担起引领帝国军的义务。不必任何人开口,托尔威就独自把所有责任扛在肩上。
微胖青年正找不到该说什么,女皇从背后走上前代替他开口。
「不必焦虑,托尔威,你达成了必要的任务。你也到总部来,我必须说明接下来的计划。」
夏米优淡淡地这么告诉他后转身离去。翠眸青年踏着鬼魅般的步伐跟了上去,而马修只能一脸苦涩地跟在后头。
「我等的作战计划非常简单。」
在列队军官们的前方,女皇站在地形图前展开说明。
「对于自东侧来袭的齐欧卡军、阿尔德拉神圣军,这个桌状台地的地形将构成屏障。直通的山路已设路障堵住,坚持两、三天不成问题。我等就趁这段期间歼灭西侧的敌方势力——逃亡俘虏和教徒集团,迅速下山。」
她以短短数十秒介绍完计划梗概。宛如象征了军官们的心情,马修的脸庞猛烈抽搐起来。
「……陛下,您刚刚是说歼灭吗?」
「我是这么说了。面对与我为敌、拦住我去路的敌人,还有其他的因应之道吗?」
夏米优若无其事地一口断言。在一片鸦雀无声的帐篷内,只有她蕴含凶兆的声音震动空气。
「作战由我担任总指挥。发动时间为明天清晨——教徒们大都尚未醒来的时间带。姑且不论原为俘虏的齐欧卡兵,对付其他敌人想必和捣毁稻草人一样简单。」
马修狠狠咬着牙走上前,目光与黄金双瞳爆发冲突。
「要和捣毁稻草人一样简单地……杀害国民?我们的目标明明是带他们回去。」
「如果他们仅仅是流亡者,的确没错。但既然主动拿起武器与我等为敌,我就会毫不迟疑地把他们当成敌人看待。」
「那不也是齐欧卡的策略吗!那些家伙给了被逼到绝境的教徒们风枪,教唆他们掀起武装暴动!如果我们在这里对同胞下手,岂非正中敌军下怀?」
青年气势汹汹地逾越进谏范围顶撞女皇,但她依然严肃地摇头。
「命令已下。以我之名下达,由我负责。」
她一句话忽视了所有说服。对于马修贴近贫困教徒感情的发言,女皇的答覆委实太过冷酷无情。青年眼中燃起怒火。却又怀抱着同等的悲伤。
「……我无法听从。对抗外敌保卫国家是军人的职责。唯独此时此刻,我和米卡加兹尔克有同感。毫无顾忌地虐杀本国国民的军队绝不该存在……!」
帐篷内掠过一阵骚动,本来正想找时机插话的萨扎路夫脸色发白。听到马修明显超出界线的发言,所有感情倏然从女皇脸上消失。
「——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我对你的评价很高,也以长远的眼光期待你成长为足以承担帝国军未来的人物。正因为如此,这趟调查也打算提拔你。可是——」
她以右手一口气拔出腰际的军刀,刀尖抵住微胖青年。
「——若你坚持不听从我的判断,再进一步违抗,我将追究抗命之罪。」
女皇冷冷地下达最后通牒。在利刃相向之下,马修的眼神骤然失去温度。
「——你要用那把刀,砍下我的脑袋?」
他张开干涩的嘴唇,对眼前之人抛出最强烈的讽刺……从前炎发少女曾握着那把军刀,拯救骑士团无数次脱离险境。面对着刀尖,青年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闭上眼睛。
「要杀就杀吧。如果你真的下得了手……你就不再是我认识的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绝望的沉默落在两人之间。谁也没有勇气说和调解——因为他们明白,这一连串的争执并非仅限于当下的冲突,而是两年来累积的摩擦浮上台面。他们不得不领悟到,两人的主从关系已维持到了极限。
「陛、陛下——」
尽管对一切心知肚明,萨扎路夫还是抱着近乎自杀的觉悟硬挤出声音——就在此时,帐篷入口处传来明显不合时宜的开朗哼歌声,传遍气氛紧绷的现场。
「哼哼~♪各位,茶泡好了!哇!哇哇!——啊?」
哈洛穿过军官们身旁走到夏米优和马修这里时突然失去平衡,手中的茶壶随之倾斜。冒着热气的茶水从壶嘴溢出来喷在马修的小腿肚上,烫得他猛然瞪大双眼。
「好烫~~~~!」
「啊啊啊?对、对不起!我马上帮你冰镇!」
哈洛慌忙叫搭档水精灵米尔制造冰水。一直愣愣旁观状况的萨扎路夫,这时候终于看出眼前有个转换气氛的机会。
「……哈洛少校,不好意思,你带马修少校出去吧。现在战局吃紧,就算只是烫伤,万一恶化也会造成大问题。」
「好、好的!给大家添麻烦了!」
哈洛拉起马修的手,连连低头道歉离开帐篷。装出一副感觉迟钝的模样将两人的冲突含糊带过,有着哈洛脸孔的女子在心底咯咯轻笑。
——现在还早呢,公主。
当然,她的举动不可能是出于善意。在那个场合加深夏米优和马修的对立不符合她的目的,因此她出手阻止。事情只是如此。
——现在还是累积时期。你一直盼望的毁灭,没有廉价到会从这种地方展开吧?
她充满耐心地持续灌溉着撒在人际关系这片土壤里的纷争种子,从不忘了殷勤照料,以免植株枯萎憔悴。梦想着种子以最大最糟糕的形式开花结果的那一刻,持续灌注扭曲至极的热情。
——真让人操心啊。呵呵呵呵呵!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治疗过轻微的烫伤后,马修窝在他个人的帐篷里没完没了地咒骂。
「——冷静下来,马修少校。我了解你的心情,但虐杀一事还没成定局。」
过了一会,开完军事会议的萨扎路夫前来看看情况。他对低头坐在床边的青年继续道。
「我争取到陛下的允许,指派我手下的营担任突破西侧战线的前卫,我方有可能掌握前线的主导权。虽然齐欧卡方面也有可能拿教徒们当挡箭牌……」
尽管注意尽量顺着对方的心境说话,萨扎路夫很快想到了这么做的极限。他领悟到立刻就能揭穿的诡辩有多空虚,语带叹息地改变说服方向。
「……不,我也必须说清楚。如果教徒在战斗时成了攻击对象,我打算毫不留情地朝他们齐射。」
「…………!」
马修神情错愕地看向长官。萨扎路夫马上补充。
「只限于刚开战的时候。等教徒们害怕得奔逃,就改为和原本是俘虏的齐欧卡海军交战……不过,在进入那个阶段前,我无意手下留情。半吊子的攻击很可能给敌方趁隙而入的机会。虽然遗憾,现在的局面是……愈为教徒们着想,我方受到的损害就愈大。」
萨扎路夫逼部下直视未加掩盖的残酷现实。他深信这是身为长官的职责。
「保护陛下的安全自不待言,尽可能让更多部下活着回到帝国,是我现在的目标。哪怕必须击毙自己的国民,我也要实现目标……夏米优陛下之所以表明要亲自担任总指挥,是因为她有觉悟独自扛下所有责任,背负作战造成的牺牲。你不会不明白吧。」
马修咬住嘴唇垂下眼眸——没错,其实他也明白,女皇的判断残酷却很正确。也明白自己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状况恶化到这种地步,主因是我们一开始搞砸了……如果没命回去也没得后悔。我不会非要你接受,但你要有弄脏双手的觉悟。」
「…………」
「作战明天黎明发动。包括齐欧卡海兵在内,对方的体力应该比习惯野外扎营的我们消耗得更厉害……要是战况拖延太久,咱们也将无以为继。」
说完该说的话,萨扎路夫静静地转身。他判断眼前的部下需要一段时间整理心情——不过他快要走出帐篷时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最后补上一句忠告。
「你还是学学如何为求生存不择手段比较好……我命令你休息到明天凌晨两点。起码现在暂时忘掉教徒的事,想想你的家人、或是干脆想想心上人的脸庞吧。」
萨扎路夫穿越帐篷入口的布帘,这次真的离开了。马修独自留在帐篷里,置身于连能不能活到明天都很难讲的境况中,长官的最后一句话不由分说地激起了他的乡愁。
「……爸……妈……」
马修脑海里浮现令人怀念不已的故乡情景。沾着朝露闪闪发光的稻穗、温柔微笑的父母面容。还有——最后浮现的女子面貌,令青年隔着衣服使劲握紧藏在怀中的护身符【罗盘】。
「…………波尔蜜…………」
当天深夜。就像要效仿率领他们的总帅的别名,悬崖下的齐欧卡军不知道睡眠为何物地四处奔忙。
「——Mum。敌军似乎打算等明天破晓时展开行动。」
在离断崖有段距离的位置仰望敌阵,约翰托着下巴呢喃。
「我们也要加紧赶工。工兵的作业进度如何?」
「是,多半立刻——」
被问到的米雅拉环顾四周,正好有一名军官往他们这边跑过来。
「呼!呼!……报告!检查已在方才完成!只要您一声令下,随时都能转往注入作业!」
收到焦急等候的准备完成报告,白发将领满意地加深笑容。
「Syool——那马上开始吧。但只要稍有疏失就会造成重大事故,作业现场务必要严禁烟火。」
「是,我们会彻底执行!」
「还有,安排不参加战斗的记录人员。以这种形式运用扬气的例子过去很少见,我认为这次的案例将成为宝贵的资产。可以从你的部队里适当找些人手吗?」
「遵命!我会派人尽可能详细的做记录!」
那名部下收到追加的指示后,转身往前跑去。连和战斗无直接关连之处都能一一顾虑到,展现了约翰的游刃有余。当他拿出地图对照眼前的地形,发现感兴趣目标的阿纳莱探出头来。
「嗯,看来这个实验的确会变得很有意思。根据我的预测……这里、这里,还有这一带大概会残留下来没有崩塌吧?」
「Yah,我认为这一侧也有可能。毕竟肉眼看不见地层内部,对这个领域的应用还欠缺经验。」
「我们也来记录结果吧。看样子明天会忙翻了啊。」
约翰颔首同意老贤者的话,望着部下们精力充沛地不断干活的背影。
那名军官收到白发将领的指示后奔回悬崖正下方,再度环顾由光精灵的周照灯映出的四周光景。
「……唔。」
映入他眼帘的是堆在附近地面上的大量沙土,和沙土堆另一头隐约可见,以剜去桌状台地基底的形式挖掘的水平长洞窟。为了让士兵们进行作业,洞窟目前还外露一部分,但今天结束前将被完全掩盖在沙土后。不仅如此,还能瞥见洞窟深处有一些类似木造骨架的物体,不可能是短时间内做得出来的。
「少将阁下批准了!各班进入作业最终阶段!」
士兵们奉命挥动铁锹,掩埋为了进行内部检查保留的沙土缝隙。在确保密闭的同时,沙土堆里长长地延伸出几十条树脂制的软管,全部连接着外面士兵的火精灵,好让从火精灵两手「火孔」发出的扬气输送到洞窟内。
「好——开始注入!」
依照军官的命令,士兵们分别要各自的搭档释放扬气。透过软管静静输送的气体,开始在没有出口的洞窟里不断累积。
次日清晨到来。被黎明微光早一步映照出的桌状台地上,做好冲锋准备的帝国兵们整齐地列队。
「——时刻到了。」
在队伍后方指挥的夏米优以严肃的声调宣布时刻已至,接着向站在旁边的臣子确认道。
「准备好了吗?萨扎路夫准将。」
「……是,随时都可以开始。」
萨扎路夫如此回答,望向背后——位于接下来要突围的敌军势力反方向的阵地东侧。率领部下负责殿后的马修部队就布署在那里……尽管是威摄东侧敌军的必要安排,但这项任务偏偏指派给马修,每个人自然都联想到昨天军事会议上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很好——听着,士兵们。卡托瓦纳帝国第二十八代皇帝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在此发出号令。」
女皇流畅地告诉众人。这并非单纯的信号,而是挑明即将执行的杀戮主体,将自己这名暴君的存在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宣言。
「——嘶……」
她闭上双眼,往肺部深深吸气。两年前——她亲手杀害父亲夺取皇位时曾经立誓,从今以后自己走上的道路无一丝正义留存。对于做出决定的夏米优而言,自战争中产生的罪愆与责任全部只属于她。
她一点都不会让给旁人,不会交由旁人背负——怀抱那股意志,她放声咆哮。
「尔等眼所见者皆为仇敌——蹂躏他们!」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军靴鞋底踏响大地,士兵们同时迈步前进。向一并扫荡敌兵和本国国民的这一战发进。
「——喔~喔!开始了!来势汹汹啊!」
「那是当然了,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展开还击!」
同一时间,由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率领的海兵们也立刻着手迎击。
虽然凭借她的存在坚韧地维持了士气,但面临这种状况,海兵们脸上终究纷纷闪过恐惧与胆怯。太母心想这也是无可奈何,比较了我方和敌军的差异。
「装备和熟练度都相去太远。虽然为求心安搭建了路障……唉,顶多挡个十分钟吧。」
「如果抓流亡者当挡箭牌,这数字说不定能延长一倍。」
「话是没错,但我们转而攻击时那些人就成了累赘。到头来这么做才是正确答案。」
到了这关头,还有办法冷静地开玩笑的人只剩下艾露露法伊与葛雷奇。面对周遭士兵们求助的依赖眼神,「白翼太母」嫣然微笑。
「大家不必担心。我非常了解,约翰·亚尔奇涅库斯不是这种时候会失败的人。」
艾露露法伊毫无迷惘地断言。她深信不疑,那位已晋升至与她同阶级,大概很快将超越她的白发将领,是此一状况的救世主。
「他是英雄。攸关同伴性命安危之际,正是他最大限度发挥实力的时候。」
帝国军出发往西走下桌状台地,带头部队已和齐欧卡海军展开枪战,他们的优势显而易见。
「……很好,反击威力没超出预期范围!行得通,就这么硬干到底!」
压缩空气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士兵们使用最新型膛线风枪进行压制射击,镇压拿旧式滑膛风枪的敌人。压倒性的装备差距造成必然的结果,他们甚至不打算给敌人争取时间的机会。我要送部下们活着回到平地。萨扎路夫坚定地发誓,站在战场上。
就像在嘲笑他的觉悟般,才开打没多久他的背后就传来一阵巨响。
「——?怎么回事?」
他猛然转身望去,发现台地另一头扬起漫天沙尘。一头雾水的萨扎路夫呆站着不动,在他身旁,女皇本来就紧绷的表情变得更加严厉。
「……呜、呜……」
继巨响和震动之后,从未体验过的剧烈坠落冲击传来。一名士兵无助地全身撞伤,发出痛苦的呻吟微微睁开双眼。
「……呜……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他因剧痛而模糊的视野中,弥漫的沙尘向上缓缓散去,不久后就显露出破晓的天空。不,并非只有天空。他目光所及之处还有悬崖。虽然崩塌得面目全非——他正遥遥仰望着自己直到刚刚为止站立的台地。
「为、为什么……!」
士兵完全无法理解状况,但依然拼命想坐起身。然而他的尝试还没成功,就发觉有大量的脚步声正穿越自己身旁。
「……啊、啊啊啊……!」
接着他看见了。在渐渐淡去的沙尘帷幕后,以他为中心的周遭一带——有无数名齐欧卡兵正登上崩塌的斜坡。
「——什——」
悬崖上同样是一片混乱。马修愕然地俯瞰从他站立位置的数公尺前方崩塌的地面,保持跌坐在地上的姿势,难以掌握现况。
「——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景象远远超出理解范畴,足以把他这两年锻炼出的应对能力化为乌有。这也是当然的——在军事常识上,地形不会在一瞬间改变。明明没有连日下雨造成地基松动,直到刚才为止都还确实存在的地面不可能转眼间就塌陷。然而,仿佛在嘲笑这项经验法则,台地面目全非的景象在马修眼前展开。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一直发愣下去。但从斜坡下方传来的敌兵气息,勉强将他拉回现实。马修连忙站起身向部下们大喊。
「敌人来了……!后援部队立刻出动!保卫悬崖边的前卫部队崩溃!阻拦敌军的悬崖消失了!」
「——Hum,表现平平。成果大约是七十分吧。」
从一段距离外眺望部分区域崩塌的敌阵,约翰冷静沉着地评论结果。
「即使没有爆炮,也能以这种方式运用扬气。供兵力通过的道路已经打通了。只要铲平突出的悬崖,桌状台地和普通的山丘并无差异。」
由于结果与事先预期相去不远,对他而言没什么值得惊讶的。不,不只如此——没发现任何颠覆预测的因素,甚至令他略感失望。
「无论如何——老实说帝国军真是粗心大意。从北域方面战争以来,这一带不是落入我方控制超过两年以上了吗?就算走投无路时找到适合打防御战的地形,毫不怀疑背后有没有陷阱未免太过乐观了吧?」
「——后排部队,掉头到悬崖边!阻挡东侧的敌军!」
尽管未能完全理解发生的状况,夏米优依旧发出最妥当的指示。她仅仅了解对手用某种方法铲平了桌状台地的一角,咬紧牙关压下内心的不安。
「敌军应该没配备爆炮才对……!是以其他方式运用扬气的机关吗?不过,威力居然大到能一瞬间改变地形……!」
在她思考的时候,阵地东侧已和企图登上台地的敌兵展开战斗。萨扎路夫目睹那一幕后也回过神来,表情立刻僵住。
「陛下,糟了……!这样的状况和在山丘上遭到包夹是一样的!」
「啧……!」
「——你看,和我说的一样吧?」
望着敌军因为背后上演的异变东奔西窜,艾露露法伊一派理所当然地耸耸肩。
「继续射击。不必考虑更进一步的攻击。只要让敌人实际感受到正被前后夹攻,包夹就算成功了。暂时先维持枪响不断即可。」
发出指示让对于状况变化哑口无言的士兵们回神后,她沉吟着哼了一声。
「到了这个地步,接下来只是时间的问题。需要担心的是敌军进退维谷之际企图强行突围,发生的话就坚持一下然后让路吧。后续的追击工作交给约翰他们就行了。」
「他们也有可能派出分遣队护送女皇逃走。要趁现在布署包围网吗?」
「不需要,阿力欧交代要放过女皇。她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无论她本人有没有自觉。」
艾露露法伊以毫无暖意的声调说道。葛雷奇脸上流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不悦。
「真够恶心的。连敌国皇帝都任凭执政官阁下操纵啊。」
「我并不打算任他摆布……然而说归这么说,却也没自信能逃出他的掌心,这正是那个人可怕的地方。」
白翼太母叹了口气,指尖轻轻抚过一旁的米扎伊的羽毛。
「陛下,照这样下去状况将持续恶化!趁现在损伤尚浅,请下决定强行突围!」
面对敌军自前后包抄,萨扎路夫的声音也焦虑地变了调。夏米优体认到自己正面临绝望的抉择,向部下问道。
「如果维持背后遭到射击的状态下山……抵达山脚时会死多少士兵?」
「……无法估计。但是……不这么做,我军将在此地全灭。」
除了这么回答,萨扎路夫已无计可施。女皇满脸苦涩。要抱持牺牲的觉悟强行突围?或是选择很可能导致全灭的后退?——面对没有时间深思熟虑的二选一抉择,她仿佛要寻求光明般眺望眼前的状况。
「————?」
此时,女皇发现一个异状。就在临时搭建起路障防御战斗的海兵背后,不参与战斗旁观情势发展的教徒们躲避流弹的角落。
「——等等。那个是——」
「战斗开始了……」「……好危险……」「我、我们可以藏起来吧?交给齐欧卡的人应付不要紧对吧……?」
教徒们手持徒具形式的武器,躲在岩石阴影后小心翼翼地观看战况。他们藏身于山脉上宝贵的水源周边,这里是流经平地的河流源头。
「长期露宿野外,累死人了……真想在有屋顶和床铺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缓缓流过岩缝间的水流,与其说是沼泽更像条小溪。这并非水源干涸,如果回溯河川的源头,最初的水量大多属于这种程度。话虽如此,到下游一点的地方就另当别论。几股涌泉交会后,河川的水量渐渐增加。在多雨的季节变宽的河道会加速地面的侵蚀,相对的等水位降低露出河床时,就形成天然的道路。
尽管此处的水量不多,身边有水源对他们来说值得庆幸。一位教徒将同伴托付给他的水壶汲满,突然若有所觉地望向下游。
「……?刚刚好像有……脚步声……?」
男子没想过那一头会有同伴,疑惑地皱起眉头。此时刚天亮不久,空气中弥漫着浓雾。他眯起眼试图看透蒙着白雾的空间——一大群身穿军服的鬼魅忽然充斥了整片视野。
「……呜喔?」
那群人无视男子的存在,如履平地的在崎岖难行的岩地上前进。那当他察觉那些人并非鬼魅,而是拥有血肉之躯的帝国兵集团时,背后已传来同伴们的惊愕叫声。
「什!呜!啊——」
「帝、帝国军……?究竟从哪里出现的!」
艾露露法伊也很快地注意到后方教徒之间出现的异状。
「——后面有状况!葛雷奇!」
「这就过去查看!」
相貌凶恶的海兵队长立即回应并展开行动。他与部下们一同前往后方,原本待在那里的教徒们反倒涌了过来。葛雷奇用手推开人潮向前走,同时揣测着情况。
「那些流亡者脸色大变地逃过来。八成是分遣队的奇袭——就算是分遣队,至今都没被逮着的话人数想必不多。大伙,迎击敌兵!」
海兵们听令替风枪和十字弓上了刺刀。葛雷奇和部下们一起对还看不见的敌兵鼓起斗志,此刻却突然察觉自己的身体出现异状。
「……这是、什么?为何会这么……」
他握着枪柄的手正微微颤抖,鸡皮疙瘩从手上一路蔓延到全身,一颗心正冰冷地下沉,与平常为近在眼前的战斗情绪高涨的反应完全相反。不愉快的是,他记得这种感觉。那是过去仅有一次的体验。
接下来的景象,毫不留情地证明他的感觉十分正确。
「——什——」
敌军蜂拥而来。剑光在部队前头闪过。利刃斩落的断肢飞向半空。部下们没有机会做出任何反抗就一一丧命。
「——疾!」
面对造成这一切的双刀战士——葛雷奇领悟了一切,当场冻结。
「——最强之剑【伊格塞姆】——!」
迎击毫无实现可能。「白刃的伊格塞姆」率领的部队转眼间击溃拦住去路的海兵集团,扬长而去。绝对的死亡气息紧邻身旁掠过,葛雷奇打从心底颤抖起来。他之所以勉强保住一命,仅仅是因为他碰巧不在双刀的行进路线上。
「撤——撤退!撤退!撤退撤退撤退~!」
目睹人生第二次经历的绝望,他的思绪转瞬间就倾向逃跑。葛雷奇召回周遭的部下们,立刻掉头赶回长官身边,不由分说地一把抱起愣住的白翼太母。
「哇!——怎、怎么了,葛雷奇?发生了什么事!」
「有怪物冲进来了!咱们的装备是借来的旧式武器,地点甚至也不是在海上,这样子对上他纯粹是自杀!赶紧翘头才是对的!」
「怪物……?可是敌兵人数应该不多吧?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主要的山路都由我们把守着!不至于轻易落了下风——」
「问题不在于人数!绝不能跟那家伙打白刃战!」
昔日被炎发少女烙印在心头的恐惧,在山上决定了他的行动。葛雷奇抱着白翼太母拔腿就跑,行动时没有一丝犹豫和迟疑。
「——疾~~——!」
带头的炎发剑鬼杀出一条血路。他奋勇杀敌的表现宛如伊格塞姆之名的体现,仔细一看却能发现掺杂了异物。更精确地说,是趴在他的背上。
「…………!」
那人缺了一根指头的双手拼命紧抓住剑鬼,以免被那超乎寻常的敏捷动作甩下去。他趴在剑鬼的背上监视战局,甚至对下一步行动发出指示。
「——敌军被扰乱了!请直接跑上台地!」
「了解——!」
男子立即回应指示向前奔跑。跟在后面的部下们也使出全力飞奔,以免被那道背影抛下。
目睹前往迎击的海兵被击溃时,夏米优确定了这个变化对己方有利。
「——友军,那是友军!我们也得派人支援!托尔威!」
「遵命!」
狙击兵们奉女皇的要求前往支援。那群神秘的友军正在穿越敌方集团前来台地,来自敌方的射击正从他们背后接近,却被托尔威等人精准的压制射击遏止。不再有后顾之忧的友军呈一直线向他们奔来。
「对,就是这边!笔直地爬上去!」
翻越漫长的斜坡后,士兵们终于抵达台地上。萨扎路夫推开部下们走上前,寻找对方的指挥官。
「你们来得正好……!不过你们究竟是哪里的部队?指挥官的所属单位和姓名是——」
萨扎路夫的盘问到此中断。因为一名足足比他高出一个头有余的炎发男子现身,伫立在他面前不动。
「……元、元帅阁下……?」
「并非如此。」
和萨扎路夫的惊讶相反,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简短地否认。这让他感到更加困惑,只见一个人影从剑鬼的背上下来。
「伊格塞姆荣誉元帅是副官,指挥官是我。因为地形不佳,没办法带马匹过来——好久不见,萨扎路夫少校。不,听说你升任准将了。」
从一旁的部下手中接过拐杖挺直身躯,青年补上一句「恕我失礼」后以左手敬礼。由于需要用位于负伤左腿另一侧的手拿拐杖,他敬礼时也不得不用左手。萨扎路夫颤抖地双眼圆睁。
「我的所属单位是帝国陆军独立全域镇台『旭日团』,姓名是伊库塔·索罗克,擅自率领一营步兵前来此地直接支援,请准予与大部队会合。」
当喜悦与惊讶同时涌现,会令人说不出话、脑袋一片空白。萨扎路夫无法思考地呆立原地不动时,翠眸青年从他背后冲了过来。他也一样,面对两年未见的好友除了呼唤对方的名字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伊……!」
「你也好久不见了,托尔威。不好意思——现在先让我过去好吗?」
黑发青年道歉之后,拄着拐杖走在士兵之间。尽管微微拖着左脚,他还是加快脚步——不久后就见到了他寻找的对象。
「……索罗……克……?」
面对应当不在这里的青年,女皇的时间彻底暂停。映入眼帘的景象缺乏现实感,使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神志清醒,眨了好几下眼睛。
仿佛要消除她杞人忧天的怀疑,青年轻轻伸出手。
「——你平安无事。」
缺了一根手指的左手温柔地沿着她的脸颊抚过。夏米优动弹不得。她害怕随便乱动这场梦就会结束,除了接受他的指尖做不出任何反应。
「对不起,我来迟了。对不起,一直放你孤单面对。不过——已经不要紧了。我再也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你。」
伊库塔·索罗克如此告诉她,展开双臂紧紧拥抱她的身躯。用肌肤感觉那股体温与心跳,温柔地包覆她的孤独……他怀抱无垠的关爱以全身去感受、疼爱,肯定活生生存在于此处的少女夏米优,仿佛要打从心底接纳她。
「与她未曾死去的意志同在,我——发誓保护你免于世上所有恶意的侵扰。」
「——敌方有援军抵达?来自西侧?」
约翰接获报告后思考了几秒钟,好像想到什么似的摊开地图。米雅拉则连同他应有的反应一起惊讶地瞪大双眼。
「怎么可能——援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周边的山路都有我方的热气球监视,不可能没发现他们靠近。」
她直率地表明状况有多离奇。但她身旁猛盯着地图的白发将领,在不久后便找出这疑问的答案。
「……山涧……」
「咦?」
「……为何没有注意到。有山涧,就等于有路通往那里。」
山涧源流流经敌阵西侧,即便是他也不清楚蜿蜒的水流流向何处。想全面掌握广大的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地形,齐欧卡占领的时间还太短了。然而——约翰重新回顾,发现有一群人可能清楚。
「……席纳克族……」
长年居住于大阿拉法特拉的山地部族。如果知道逆溯溪山涧是登山的方法之一,就可以向他们打听详情。约翰认为来自西侧的敌方援军应该正是这么做的,从在北域动乱后下山的席纳克族口中获得关于地形的情报。
敌军里有人发现了这种在特定情况才能通行的捷径,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却察觉——这项事实对他来说非常严重。
「——通知前线军官,从现在起由我直接指挥部队。」
「咦——约翰,这……」
「立刻通知他们,米雅拉。」
依然瞪着地图的白发将领斩钉截铁地说。见他紧绷的侧脸,米雅拉跳起来敬礼后奔出帐篷。
负责保卫阵地东侧的马修,比其他人晚了一点才收到他前来,不,归来的消息。
「……伊库塔……?」
微胖青年在部下的催促下转过身,一看见站在前方的身影就先抬起手背揉揉眼睛。他当真担心,这是自己陷入绝境濒临疯狂而产生的幻觉。但不管揉几次眼睛,对方的身影都没有消失,甚至还对他投以令人怀念的微笑。
「抱歉我来晚了,吾友马修。我不小心睡过头啦。」
马修目瞪口呆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发抖的双手搭在对方肩头。光靠眼睛和耳朵他还不敢相信,但是当掌心感受到对方的瞬间,他终于承认伊库塔·索罗克确实存在。
手指紧抓着对方的肩膀,马修无从克制地当场低下头。
「……有够慢的……两年耶……你究竟睡了多久啊……」
「嗯……」
「……我担心你再也不会回来……担心你再也不会清醒……我……我可是……!」
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脸庞正下方的地上。马修终于发觉——自己有多走投无路、这两年的日子是何等艰辛。伊库塔也体认到,自己的缺席害得朋友如此深陷困境。
「就算是我也深刻地反省过了……我打算往后一个月都不睡午觉,当作一点补偿。」
「这补偿也少得太没诚意了吧!才一个月而已吗!」
马修哽咽地嚷嚷,抓住他的双肩猛晃。伊库塔依然面带笑容地承受下来,悄然说道。
「真的好久没像这样子被你吐槽啦——」
不再猛摇他的肩膀后,马修还是有好一阵子都没法抬起哭得涕泪纵横的脸庞。等待他复原的期间,伊库塔先一步谈起战况。
「——不必严加防备来自西侧的攻击。我们过来这里的路上大肆扰乱了一番,那边的敌军暂时应该会裹足不前。根据我的推测,那批兵力是逃离俘虏收容所的齐欧卡海兵吧?在投入不熟悉的山岳战疲惫不堪时遭遇伊格塞姆元帅的洗礼,可是伤亡惨重。往后的战斗中,他们应该缺乏足够的动力主动出击。」
伊库塔先从好消息说起,为对方渐受败象影响的意识激发出积极性。接着又重新望向东方。
「问题在于东侧——那些企图登上台地的齐欧卡陆军。他们装备齐全、士气旺盛,再加上……从悬崖崩塌的方式来看,应该准备了大规模的机关。」
听到这番话,马修勉强抬起头来。尽管眼皮红肿,其他方面已渐渐恢复他平常的样子。伊库塔·索罗克归来的事实,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更有效地治愈了他的心。
「……我才刚听见脚边有低沉的滋嗡声响起,地盘转眼间就崩塌了,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没有爆炮也办得到这种事吗?」
「嗯~多半可以。敌军大概原本就在悬崖下挖掘了宽广的洞窟,放上木材骨架做支撑。然后在洞窟内灌满扬气以后点火,轰隆一声!炸坏支撑地盘的木材,上方的悬崖就一并塌陷……机关的布置应该是这样吧。」
「……这代表敌军早在战斗开始前,就料到正在撤退的我们会暂于此地布阵吗……可恶!」
发觉中了敌军的计,马修不甘心地咬牙切齿。看出他的优点之一,那股不服输的好强精神依然没变,伊库塔露出有力的笑容。
「就算输了一着,后面再讨回来就行了。如今的我们有能力做到——首先要把敌兵打退。虽然桌状台地崩塌了,我们依然占据着身处高地的优势。只要没遭受包夹就能保住阵地。」
他说到此处,忽然转身对在背后关注情况的翠眸青年开口。
「还有托尔威,你把头凑过来。」
「咦?嗯——好痛!」
等托尔威走到眼前,伊库塔以中指狠狠弹了他的额头一下。原本神情紧绷的青年霎时间双眼泛泪,伊库塔猛然将脸庞凑了上去,双手还包住他的脸颊。
「你现在的表情,是我特别讨厌的英雄嘴脸。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认为自己非得设法解决问题,独自背负了一切对吧。」
「……啊……」
听他指出症结,青年双眼圆睁……被肩负时代的重责所迫,托尔威·雷米翁甚至忘了向同伴求助,埋首于孤独的战争中。伊库塔的话解开了他的心结,找回托尔威原来的面貌。不是枪兵的统率者,而是属于一名温柔青年的面貌。
「既然发现到了,就把责任分担出来。快点想起来——你现在并非孤军奋战。」
这番话令托尔威想起——骑士团成员们才刚结识时,他曾为了第一枪没命中齐欧卡兵陷入沮丧,炎发少女也这样激励过他。
根据自己办得到和办不到哪些事来思考,全力达成分配的任务,该求助时就毫不迟疑地拜托同伴。自从失去两大支柱以来,青年长期遗忘了这项昔日骑士团全体成员理所当然遵守的原则。不过——又于此刻再度拾起。
「没错,这样就对了——接下来,是我们『骑士团』的战争。」
伊库塔带着大胆无畏的笑容宣言。托尔威忽然觉得,炎发少女仿佛还是和从前一样站在他的身旁。
有着哈洛脸孔的女子,从帐篷内远远地眺望骑士团以伊库塔的复活为契机迅速重生的情景。
——看来风向要变了?
援军出乎意料地到来,为已呈败象的帝国军带来很大的希望。著名的伊库塔·索罗克加上荣誉元帅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有这两位特别的军官参战,足以令士兵们产生逆转局势的期待。
——在他们两人面前,毕竟无法轻举妄动。
这么一来,派特伦希娜行动时需要远比先前更加谨慎。看见造成问题的青年走过来寻找她的身影,女子做个深呼吸后主动在他面前现身。
「……伊库塔先生……?」
开口第一句话,她便忠实地重现了哈洛的惊讶方式。从睁大眼睛的方式到手脚的颤抖,都完美地摹写了哈洛在这种状况下将展现的反应。在那拟态前面,伊库塔露出微笑,看来没产生一丝疑心。
「嗨,哈洛。我回来了。抱歉,离开了这么久。」
青年一开口回答,女子就主动奔上前握住他的手。她一次又一次握紧对方缺了一根指头的左手和五指俱全的右手,仿佛要确定他的存在。
「……就是说啊……!足足两年,已经过了足足两年……!」
将时光的流逝说出口的瞬间——溢出的泪水自她眼角滑落。
——咦?
派特伦希娜心中有些纳闷——只要她有意,要表演假哭流泪当然随时都办得到。伪装出某些感情,对她来说比呼吸还要简单。可是,刚才的眼泪并非虚假。她还没表演起重逢的感动,泪水便自然地夺眶而出。
——……喔~看到这家伙回来,哈洛是真的很开心。
从理解到这一点起,派特伦希娜就对眼前的男子产生不小的兴趣。不过她当然没有流露在脸上,而是一边恰到好处地表现出符合哈洛反应的举止,一边仔细观察这名现在的人格首度遇见的人物。
「……真叫人吃不消。从刚刚开始,我每次一开口就会惹哭什么人。」
「要我哭满一水桶的眼泪都行!因为、因为伊库塔先生你回来了……!」
渐渐分不清自己说出的话是不是在演戏,女子对这种状况感到一丝困惑。这也是派特伦希娜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此时——伊库塔问起在她军服缝隙间隐约可见的白色绷带。
「——你的肩膀受伤了?」
「啊……是的,不过只是小擦伤而已。我身体健壮。更重要的是陛下没有受伤,这才叫我安心。」
「我相信你的包扎处理不成问题,但伤口万一不小心化脓就严重了。不要逞强,好好静养吧。这边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
「真高兴听你这么说,但我可不能休息。方才的战斗又造成很多伤患,正是医护兵需要努力支援的时候!最重要的是——相隔许久之后,又有机会和伊库塔先生一起并肩作战了!」
面对她作为哈洛无可挑剔的回答,伊库塔略带苦笑地颔首。
「那么,至少把直接的照护工作交给部下负责。你的伤口在肩膀上,不适合过度使用手臂。抱歉,这是命令。」
「既然是命令也只能听从了……我明白了,我会照办的。不过如果伊库塔先生受了伤,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喔。到时候请认命接受治疗吧。」
这段庆祝重逢的琐碎平凡对话,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不对劲。
「好了,到总部帐篷去吧。」
所有骑士团成员齐聚一堂后,伊库塔和他们一起前往伊格塞姆元帅和萨扎路夫正在等候的军事会议场地。但夏米优在半路上看出他的步伐不稳,关心地询问。
「索罗克。你的腿……」
「和你看见的一样。虽然有点跛,靠拐杖辅助走路不成问题,只是很难像从前那样蹦蹦跳跳了——」
伊库塔一边说明一边与少女并肩而行,用力握住她的手。
「——从现在起,尽可能别离开我身旁。可以吗?夏米优。」
「————唔、嗯。」
听到青年以前所未有的有力口吻这么说,夏米优胸中不禁掀起一阵动摇……他对待她的态度出现很大的变化。从重逢时立刻被他拥入怀中开始,她一直感受到这一点。
无视于少女急促的心跳,帐篷里军官们都到齐了。伊库塔站在他们面前堂堂地开口。
「让各位久等了,现在召开军事会议。从今以后,我打算担任此地的全军总指挥——不介意吧,萨扎路夫准将阁下。」
萨扎路夫听到之后,活像被人拿枪抵着一样举起双手,嘴角却浮现难掩的笑意。
「……我举双手赞成。到了这个节骨眼还要求我担任指挥的家伙,不是笨蛋就是恶魔。」
「准将在这方面完全没变,真是太好了。」
青年和对方一样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点点头,视线转回正前方。
「既然交接完毕,那就立刻切入正题。首先来确认现状。
目前,我们率领约四千兵力布阵于宽广的台地上。敌军分据东西两侧,西侧为逃离俘虏收容所的两千名齐欧卡海兵及包含武装者在内的阿尔德拉教徒一万多人,东侧为齐欧卡军和阿尔德拉神圣军联合部队约三千人。老实说,我们正处在包夹状态,但是——」
并排的军官们认真地倾听着,以免漏掉一句伊库塔·索罗克相隔两年后再现的精彩论述。
「——我可以断言,西侧的前俘虏和教徒集团往后不会积极发动攻势。旧式滑膛风枪的远距离射击效果有限,他们的斗志也没强烈到足以拉近距离展开白刃战。如果我方主动进攻就不在此限,但暂时可判断对方将保持消极的守势。」
「真是如此吗?敌军一样走投无路。哪怕胜算不高,没有其他选择时也可能自暴自弃地冲锋过来吧。」
马修不客气地指出他对这番推测产生的疑问。伊库塔一脸喜不自禁地接受指谪,马上补充说明道。
「的确没错,马修。如果没有其他选择的话。不过现在他们抱有希望。他们知道在另一侧包夹我们的友军正赶过来,因此心态会倾向等待援助。得知我方有伊格塞姆这张鬼牌在手,更会加重他们裹足不前的态度。」
「我认为你对他们的心理分析是正确的。可是,如果另一侧的齐欧卡军给了他们行动指示呢?依照齐欧卡军的风格,两边应该确保了某些联络手段。」
托尔威也提出意见。看出两人这两年来培育出的自主性,黑发青年愉快地往下说。
「我也有同感。但基于这个前提,我仍确信西侧敌军不会鲁莽地冲锋过来。因为我在那边阵营里认出了齐欧卡海军少将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的身影。」
「就是在尼蒙古港的海战逼得我们苦战的对手啊。在我眼中她是难以对付的强敌,但你并不这么想吗?」
「她当然是不容轻忽的对手。正因为如此,齐欧卡应该想把她平安无事地救回去。我认为夺回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是齐欧卡这次谋画的战略目标之一。」
伊库塔大胆地分析敌军。萨扎路夫沉吟一声抱起双臂。
「从齐欧卡方面至今在换囚一事上的策略运用,也看得出对她有所执着。以我个人的立场,并不想放她回齐欧卡——理由一半是她作为将领的威胁性,另一半则出于个人的感伤。无论如何,她的存在应当是齐欧卡计划这次企图的重大原因之一。」
「原来如此。既然齐欧卡希望夺回艾露露法伊少将,在这个局面就无法要求她做出冒险的行为。就是这样对吧。」
「间接的工作不在此限,因此当然还是必须防备他们的行动。现在重要的是,可以根据这项估计削减压制西侧敌军的兵力数量。」
「等一下,你没忘记一个重要因素吗?陛下在这里喔?」
萨扎路夫开口说道。从被审视有无错误的立场回归负责指出错误的立场,他的言行举止也多了几分热切。
「岂止在这里的胜败,陛下很可能是决定三国间战争胜败的因素。不管多么优秀,救回一介高阶军官的重要性也无法和陛下拿来比较。考虑到这一点,我认为齐欧卡方面就算命令西侧那些家伙立刻发动突击也不足为奇……」
为了回答他的疑问,伊库塔花了几秒时间斟酌言语。
「唔……准将。你认为齐欧卡期望的胜利形式是什么?」
「咦?那还用问……不是打垮我方的军队一口气镇压帝国全土之类的吗?」
「没错。无论过程如何,齐欧卡最终希望将帝国的一切尽收手中。以这一点作前提,在此地对夏米优动手是上策吗?」
面对连想都没想过的反击论点,萨扎路夫面露困惑。军官们的目光聚集到少女身上。
「齐欧卡应该也知道她正凭借个人领袖魅力统治国内的现状,包括这是在危险边缘勉强维持的秩序在内……现在和昔日伊格塞姆充当坚定基石的时代不同。一旦失去夏米优这位君主,帝国将即刻陷入无法倒退的无秩序状态。」
女皇静静颔首。身为一国之君,她比任何人都更加理解那个事实。
「齐欧卡也不希望那种状态发生。若帝国在此一阶段进入群雄割据的战国时代,分裂的国土将立刻荒废,降低占领可获得的好处。齐欧卡至今建立的对外政策也得从头重建,深陷在与分为小股的各方势力之间的长期战争中。当我们专注于眼前的战斗时容易遗忘……对所有国家来说,战争并不是只要拿下胜利就可以的。
我十分笃定,齐欧卡没有在这里危害夏米优的意图。不只无意加害,甚至不想擒获她。因为一旦被敌军俘虏,君主的向心力将一落千丈。」
「那……情况会怎么样?难道敌军不再进攻了?」
马修抱着一丝期待发问。伊库塔闭起眼睛摇摇头。
「没那么简单。根据上述内容,往后的发展必然的只有一个可能——」
「——接下来连续战斗几天,在敌军的焦躁与疲劳到达顶点时提出谈判。」
在东侧的齐欧卡军阵地内,军官们也正召开议论今后方向的军事会议。幕僚们侧耳倾听掌握主导权的约翰提出的方针。
「要求当然是毫发无伤地引渡泰涅齐谢拉少将率领的第四舰队全体人员及教徒们,只要承诺以停止后续追击作为交换条件即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帝国军将不得不接受——哪怕我们进一步追加要求也一样。」
白发将领说到此处暂时打住,抵着下巴思索。
「Mum,至于具体的要求……之前应付我方追击的那一支英勇善战的狙击兵部队,人数大约是一个营吧,『招待』他们所有人前往齐欧卡如何?加上那群看不见的枪兵,齐欧卡军将更加稳如磐石。一开始他们也许会摆出不合作的态度,但这个问题将随着他们认识我国的优点逐渐改善。」
约翰若无其事地提出大胆又傲慢的要求。如果敌方那边有优秀人才,那就招揽到我方来——他在这方面想法上的灵活与强硬,可以说是和那位收养他的执政官学来的。
「说归这么说,如意算盘先打到这里为止——眼前的问题,是往后几天能够给敌军造成多大的损害。那个结果直接关系到谈判时能逼出的条件。到时候敌军愈是陷入绝境,我们的态度就能愈加强硬。」
意识到白发将领打算在数天后向敌军提出高得令人恐惧的条件,军官们倒抽一口气。
「正因为如此,作战要由我直接指挥。一方面有未知部队参战,敌方接下来将用尽一切手段谋画反击。我们必须挡下他们所有的反抗——」
「——为了在谈判桌上占上风,敌军将猛攻直至我方濒临溃不成军。从今天开始的几天里,绝不能有片刻疏忽大意。正因为如此,分出太多战力去压制西侧敌兵就会坚持不住。」
伊库塔表示。如何节省兵力的浪费,将兵力安排在刀口上——如果在这方面出了大错,那就连防卫战都打不成。
「再补充一下,维持现状等于我方战败。想要逆转战局胜败,必须以反击敌军的攻势给予痛击才行。」
「……办得到吗?」
「这便是我人在此处的理由,吾友马修。」
青年无所畏惧地笑着回答。仿佛受到他的自信刺激,其他军官眼中也充满了活力。派特伦希娜在一段距离外望着他们的样子,感觉到了威胁性。
——这家伙很危险。
她承认,伊库塔·索罗克参战对士气的提振效果超出预期。再加上他大幅提升帝国军阵营在战术层面的水准,那就不得不把自今天起的帝国军视为和昨天为止截然不同的部队。
——我必须通知不眠这边的作战计划。真想着手确保联络手段,但是——
而她的活动,也随着状况变化更添重要性。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战场上,间谍带来的情报很可能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派特伦希娜一向能将情报确实送达,然而……
——我不认为他没猜出有内奸存在。轻举妄动将露出马脚。
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轻率的行动。以哈洛身分生活的记忆让她深知黑发青年是多么深不可测,就算只有一度露出破绽,都很可能被揭穿真面目。
——我可不想被那对双刀砍掉脑袋。就算得迂回绕远路,行事也要慎之又慎。
需要防备的对象不只伊库塔一人。她还能期待青年对自己人不抱戒心,但是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连这种可能性都没有,一旦引发他的疑心就万事皆休。
——终于展开正统的谍报战了。呵呵呵呵呵呵呵!
军事会议结束后,伊库塔向同伴们说了声「我需要一点时间」,与女皇一起走向她的专用帐篷。尽管心里惊慌失措,少女努力故作平静地带他进起居室,至于伊库塔本人,则对她的紧张满不在乎地在帐篷里走动。
「呼……让我坐下来歇会。即使拄着拐杖,长时间站立还是有些难受。」
青年说完后便在女皇的床沿坐下。然而对如今的夏米优来说,连那傲慢的态度都令人怀念到想落泪。
「我想跟你说一点认真的悄悄话,你可以靠过来吗?」
伊库塔保持坐姿向少女招招手。夏米优烦恼了一下,准备与他并肩坐在床边,青年却摇摇头伸出手。
「那样太远了。来,到这边来。」
「——?」
伊库塔轻轻一挪少女纤细的身躯,让她坐在自己的双膝之间。
「嗯,这样才好。」
「呜——!」
意识到自己几乎被他从背后拥进怀中,少女的心脏猛然一跳。青年的体温透过衣服传来,甜美的麻痹感充斥全身,令她难以思考。所有自制力险些一扫而空,唯独渴望更强烈地感受到对方的欲望无止境地高涨——
「索、索罗克——」
「——直接听我说,夏米优。我方阵营里有内奸。」
这句话对少女发晕的脑袋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她心中浮现的所有欲望需要戏剧性的扑灭,但人类的心很难骤然调转方向。夏米优的心未能彻底甩脱理智和情绪地悬在半空,感觉到视野一阵晕眩晃动。
「内奸恐怕潜伏在校级以上的高阶军官之中。你应该也隐约察觉到了。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被逼进当前的困境。」
「……我、我我、我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可、可可、可是——」
「我明白,在这种状况下搜查犯人,将导致大家疑心生暗鬼而彻底崩溃。所以这个消息我打算只告诉用不着怀疑的人。你也别说出去。」
「我、我我我、我知、道了。不——不过,说到用不着怀疑的人……比方说,像像像是骑士团的大家……吗?」
少女用不听使唤的嘴唇勉强反问。她借用确认形式说出了自己的愿望,迫切地盼望不必去怀疑骑士团的成员们。
伊库塔愣了一下,然后发出苦笑。
「——那还用问?难道你以为马修、托尔威或是哈洛会通敌外泄情报?夏米优,那你的疑心病还真重……」
「我、我才、没那么想过!只是为了慎重起见做个确认!」
「是吗,那就好。」
谈话到此结束,伊库塔拥抱少女的手臂加重力道。身体与身体更加紧贴在一起,「呀啊!」夏米优发出变调的惊叫。
「还、还有什么事要暗中商量的吗……?」
「不,没有了。」
「那那、那么!保持这个姿势有什么含意……!」
「没什么含意……我想抱紧你所以就行动了。只是这样而已。」
「~~~~!」
青年补上的追加攻击,让夏米优哑口无言地挣扎着。面对毫无曲解余地倾注向自己的善意,她一点抵抗力也没有。
疼爱地看着她的每个反应,黑发青年将脸颊轻轻贴近怀中的少女心想。
——就是这个吧,雅特丽。这是你一直以来想给予这孩子的关爱。
两年前的他做不到同样的事。当时的他无法不掺杂任何讽刺和矛盾,如此直率地关爱眼前的少女……直到将她的心纳入胸中,他才终于办得到。
——这便是父母心吗?
伊库塔甚至这么觉得,非常自然地下定决心——往后无论发生任何事,他都要接纳并包容少女。这是伊库塔和雅特丽在最后一瞬间共同的心愿,如今那一切已融入他的内在。因此,再也没有多余的事物干扰他实现心愿。掺杂讽刺的恭敬口吻、为保持距离而称呼她公主——这些都在他决定无条件地关爱夏米优时起结束了原本的作用,极度自然地从他的言行举止消失。
「……嗯。再保持这样一会吧。」
伊库塔喃喃低语,手指温柔地梳过少女的发丝,指尖触碰她泛红的耳朵,像在把玩似的掂起柔软发热的耳垂轻弹。他别无他意地给予的甜蜜刺激,将夏米优濒临极限的理智一扫而空。
——她再也无法忍耐了。
一直以来压抑着的思慕一口气涌满溢而出,少女陷入疯狂。想对他做的与想要他做的无数举动在脑海里浮现又消失,每次都伴随异样的热力流窜全身。
——两年。足足两年以来,她一直向始终沉默的他攀谈,持续对毫无反应的人寻求回应。夏米优干枯的心无可救药地渴望得到回报。所以、所以不管是什么形式都可以——她希望他触碰自己的心与身体。若不能如愿,她宁愿不顾一切。哪怕被当场勒死也无所谓。
「——索罗、克——」
她实在不觉得那饱含情欲的嗓音属于自己。漆黑、炽热、淤积的感情在胸中深处沸腾翻涌,连要命名都叫人害怕。他可知晓,曾是思慕与憧憬的情愫在执妄与情欲的淤泥中熬煮后融合而成的感情,有多么丑陋与恐怖?不,他不知情——如果知情,绝对无法温柔地拥抱那种玩意。
将它称作恋慕是种亵渎。
称作爱意,则是说出口就应遭五马分尸的重罪。
「————————呜——」
回想起此事的刹那,少女心中疯狂的自制力像一枚齿轮般运作起来。她紧紧握住腰际军刀的刀柄直至手骨嘎吱作响,借由钢铁的坚硬冰冷来冷却在小腹盘旋的情欲——然后回忆自己的罪行。害死她的罪、从她身边夺走他的罪、从他身边夺走她的罪。
不知对她的心境有多少认识——伊库塔在不久后轻轻结束这个拥抱。
「……哎呀,可惜现在没时间慢条斯理的休息,只能抽空先像这样对付一下。」
「…………呼~!呼~!呼~!…………」
夏米优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收集并重新构筑起险些粉碎的理智……可是保持沉默,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向他伸出手。会忍不住不成体统地期待他可能容许这种行为。话虽如此,夏米优又没办法主动离开他的怀抱——由于不知该如何行动才好,少女不得已选择交谈来逃避。
「……你对我说话的态度,和以前不一样……」
「是吗?我记不太清楚了。」
「不一样吧。从前……你总喜欢为难我。」
「或许是吧。不过要说改变,你不也变了吗?才一阵子没注意,你就彻底地演起暴君来了。一建立那种形象,想再清除掉可是很费劲的。」
一开始交谈,注意力就能放在对话上,比较容易发挥自制力。努力不去意识背部感觉到的体温,少女继续道。
「……才不是演戏,如今的我是真正的暴君。我登基至今以来做过哪些事……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你一直以来比任何人都更努力。我只知道这件事。」
伊库塔毫不迟疑地断然说道。由于一心梦想青年的温柔对自己而发,夏米优感觉到身体正无法克制地往他依偎过去。啊,再继续两人独处下去就糟糕了——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如此确信时,伊库塔望向帐篷入口。
「好了,我们出去吧。拖太久会挨马修的骂。」
「————唔、嗯。」
「提振士兵们的士气也是当务之急。可以陪我一起来吗?夏米优。我和你一起出现,为他们激励打气的效果应该会更好。」
夏米优小心翼翼地将右手叠在伊库塔伸出的左手上头。尽管理智在肌肤相触手被握住的瞬间差点消失,她设法挺过冲动冷静下来。
「…………呜……」
夏米优忍耐到底,泪水取而代之地溢出眼角。她心想——幸好我克制了自己。
还有什么能贪得无厌的?他可以站立行走、认出她的存在、愿意和她交谈——光是如此,对她来说明明已算是胜过其他所有事物的奇迹。
「我们干脆豁出去,主动活捉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怎么样?」
两人来到外面与马修会合,一边讨论往后的作战方针一边往阵地西侧走去。微胖青年开口,神情间彻底恢复原有的好胜心。
「既然齐欧卡很重视夺回那名军官,代表我们早一步擒获她就能掌握主导权吧。西侧的敌人由只是门外汉的教徒和不擅陆战的海兵组成,远比东侧的家伙好对付。」
「好强硬的意见啊。假设我们真的去抓她,站在泰涅齐谢拉少将的立场你会如何行动?」
伊库塔反问。马修抱起双臂思索片刻。
「…………逃走。不顾颜面掉头就跑,反正在逃跑过程中,友军会帮忙攻击敌人后背。」
「就是这么回事。西侧那些人在战斗上没有多大的威胁性,但四处逃窜起来会很棘手。包含这一点在内,现况处于相当麻烦的均衡状态。」
青年对从腰包探出头的库斯摸摸头,目光转向阵地东侧。
「再加上从你和托尔威都落了下风的状况,看得出此次的敌军将领相当难缠……应该说,其中很可能有熟面孔。虽然我想避免过早下判断。」
「的确是差不多想拜见敌将尊容啦……事情若是如你所料,几天后不想见也会见到了。」
「干脆就让那家伙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惨相吧。不管长相多讨人嫌,只要表情够扭曲,我就能勉强忍耐接受。」
伊库塔露出大胆的笑容开玩笑。他和两年前毫无不同的举止让马修放下心来,接着往下说。
「你打算先叫全军采取守势……趁着敌方攻击失败时反扑给予痛击对吧。」
「大致上是这样。不过,对方的攻势可不会是敷衍草率地靠武力蛮干。我们在防守上不能失误。」
伊库塔语毕眯起眼睛,心中已和还未谋面的敌将展开谋略战。
「根据这个前提——最初应该防备的,是从今天日落后到拂晓这段时间。」
他所料不差,当太阳下山夜色包围台地四周之际,齐欧卡军展开今晚的侵略。
「——是夜袭!全员戒备!」
监视东侧悬崖下方状况的帝国兵们异口同声地报告异状。先前一片漆黑的视野各处浮现不同于光精灵远光灯的无数红光——紧接着,大量箭矢从头顶倾注而下。
「呜喔!有火……!」「是火箭!快点踩熄!」
士兵们按照长官事前交代的任务分派展开灭火作业。托尔威在阵地中央搭建的木造顶篷下注视着他们的行动,悄然开口。
「以火箭夜袭……跟阿伊说的一样。」
「这个阵地适合打防御战,但缺点之一是缺乏水源,当火势延烧就没办法灭火。所以敌军将毫不犹豫地采用火攻。即使是从斜坡下方,把火箭接连射上台地也不怎么难。」
伊库塔拄着拐杖站在他身旁,视线转向阵地内的几个地方。
「当然我也准备了对策。将大部分易燃行李搬运到阵地西侧再分成小批堆放,以防万一其中一处失火损害也不至于扩大。」
确认事先的准备发挥如预期的效果后,黑发青年忽然仰望夜空。
「当然,敌军的攻击并非只来自下方——还有上方。」
他才刚说完这句话,就有好几个并非火箭的物体从正上方掉落——匡啷!随着陶器的破碎声,物体落地处立刻燃烧起来。目睹不远处窜出火舌,托尔威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僵硬。
「……是『轰炸弹』……!」
「天空兵在我们正上空。灭火人员,别漏掉落在负责范围内的火种!——托尔威!」
「嗯!对物风枪兵,展开对空迎击!」
配置于阵中各处的对物膛线风枪奉令向夜空抬高枪管。压缩空气应当很快便填充完毕,但过了一阵子依然没响起开火声。翠眸青年也马上察觉理由何在。
「……啧!看不见热气球。他们可能是把气囊和吊篮都改装成深色系,来混进夜空当中。」
「这也在意料之中——光照兵营,向上空照射探照灯!」
光照兵群让他们的光精灵同时向上空打出远光灯。虽然大半光线都被黑暗吞没,有几道的光幸运地短暂映照出漂浮在空中的热气球一角。
「看见了……!在那边,集中射击!」
士兵们以光线当指标瞄准后扣下扳机。比起风枪,更接近风臼炮的沉重发射声交叠鸣响地持续好一阵子——但空中依旧没传来热气球爆炸的巨响。
「……为了防备我方的迎击,热气球似乎飞得相当高。跟着探照灯惊鸿一瞥照出的高空影子来狙击,即便凭你们的实力,能不能命中也全看运气。」
「啧……!」
焦虑的托尔威正想亲自参加狙击,被伊库塔抓住肩膀制止了。
「别着急,不成问题……只要他们害怕被击坠继续待在高空,『轰炸弹』的命中精确度也会跟着低落。子弹不必命中,对物风枪兵的存在本身便发挥牵制作用。」
他告诉托尔威,即使没击坠目标狙击兵也达成了任务。开解托尔威往往想独自背负苦难的心理后,伊库塔重新望向悬崖下的黑暗。
「更重要的是,到目前为止的两波攻势都是声东击西——重头戏要上场了。全员,举起武器。」
尽管白天被运用扬气发动的机关炸毁,台地东侧还有许多斜坡陡峭得称作悬崖也毫不逊色。这些「敌兵难以入侵的地点」同样派了兵力防守,但在这些士兵里,有人对自己分派到的任务心生疑问。
「……喂,有好多火焰落在地上。我们也去帮忙灭火比较好吧?」
一名士兵未能持续对敌阵保持警戒,不时偷瞄后方。和他分配在同一个地点的女兵朝他的背影大声斥责。
「笨蛋,别分心!团长再三告诫过我们,要专心监视前方!」
「说是这么说,但没发生任何状况啊。这一带的悬崖没怎么崩塌,我看就算监视也是自寻烦恼……」
那名士兵看不出继续守卫此处的意义,以探询的视线望着悬崖下方。那里似乎没有任何异状——但下一瞬间,与黑夜同色的巨大团块突然浮现在他的鼻尖。
「——呜喔——?」
「——?别发呆,退后~!」
察觉异状的女兵拎着同伴的衣领往后退,全力飞奔与悬崖边拉开距离。就在她做出这个判断的短短数秒钟后——多个神秘浮游物体在尚残留陡峭斜坡的台地东侧各处同时爆炸。
「……?这个爆炸声,难道说……!」
被震得肌肤发麻的破坏爆炸声唤醒海战中的记忆,托尔威浑身寒毛倒竖。尽管感受到爆炸威力,伊库塔还是面不改色地摇摇头。
「不,不对,不是爆炮——这是另一种东西。」
爆炸气浪波掀起漫天沙尘,飞散的铁片割伤了士兵们。这些景象令黑发青年确定了那股威力的真面目。
「攻打高处专用镇压兵器,通称『爆球』——他又从『盒子』里拿出危险的玩意了。」
「Syool——此刻正是良机。」
以头顶响起的爆炸声为信号,集结在悬崖下的齐欧卡士兵们同时开始攀登斜坡。和阿纳莱一起在后方看着进攻的状况,白发将领大胆地扬起嘴角。
「真果断啊。现在的确是用爆球的时机,但没想到你会一次投入手边所有机体。」
「不。对敌人这是第一次看到的新兵器,零星地拿出来用可是愚蠢至极。无论之前或之后,爆球对敌方身心造成最大冲击的时刻就是当下这一瞬间——正因为如此,我才选择倾尽全力。」
新兵器拥有的「未知」价值,将从投入实战运用的瞬间起迅速消失。约翰比任何人都更理解这一点,以最大限度活用新兵器的形式设计了作战计划。
「攻打固守高处阵地敌人的方针大致可分为三种,如何将我方送进阵地、如何将敌人强行拉出来、如何让敌人耗尽粮草。这次我用的是第一种方法。刚才那一击应该一口气扫荡了布署在崖边的兵力。这代表对方失去了迎击攀登斜坡士兵的人手。」
约翰注视着高处的敌阵断然宣言——他这次使用的「爆球」,说来便是不挂载人吊篮的小型热气球。由于运用前提是在敌军附近引爆,气囊内填装了大量用来提升杀伤力的铁片。这次爆球在离敌方部队极近处引爆,应该已让广范围的大量士兵负伤。
「我没期望靠这次攻击就能镇压敌阵。等入侵敌阵的兵力尽量扰乱他们之后,就视时机滑下斜坡撤退。对于如今的帝国军而言,这应当是充分严重的打击。严重到令他们难以维持兵卒的士气。」
约翰如此说明,脑海里描绘着侵入台地的部下们大显身手的画面。可是——当他目光所及之处出现好几名摔落斜坡的齐欧卡兵,那双白银眼眸惊愕地瞪大了。
「——?」
「唔——看样子,事情没那么顺利。」
「——啊……」
在约翰未直接目睹的敌阵上。齐欧卡兵们依照他的作战计划入侵台地,发现先头同伴的沉默尸体就在眼前。还目睹神乎其技的双刀银光闪动,被斩落的断肢飞上半空。
「什……!」「咿——」「呜、呜喔喔喔喔喔!」
有些人吓得呆立原地、有些人当场失禁、有些人鼓起恐惧激发的匹夫之勇冲锋——全部都被拦住去路的炎发剑鬼砍倒打退。
「疾!」
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无庸置疑是白刃战的举世最强个人战力。虽然元帅的身分令他远离前线,其剑术实力与往年相比毫无衰退之处。
虽然双刀技术与炎发少女共通,从男子的战斗方式感受到的印象大不相同。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的剑术美得令人着迷,索尔维纳雷斯的剑则迫使对手直接绝望,让对手笃信自己即将束手无策地死去。
「呜、咕——」「咿啊啊啊……!」
濒死的惨叫声传遍大山脉的夜空。只要还有人进攻由双刀保卫的阵地,这样的惨叫就决不会中断——
「——在高处阵地进行防御战时,指挥官当然会坚决地防止敌军侵入。」
目不转睛地看着同伴们稳定地迎击侵入阵地的敌兵,伊库塔并未向站在身旁的女皇说话,半是自言自语地说。
「因为防御方会沿着斜坡布署大批兵力,爆球这种兵器设计的目就是一口气扫荡这些守军。所以敌军这次的运用方式正确得无懈可击——如果我缺乏背景知识的话。」
夏米优倒抽一口气。她上一次目睹青年在战场的表现,已是两年前那场内乱时。
「和步兵的状况相反,爆球不在陡峭斜坡地形就难以运用,因为上方的士兵也会看见热气球从地面升起的样子。如此看来,现在悬崖大都崩塌不复原先的陡峭,大幅缩限爆球可能上升的地点,接下来只需要在地点附近部署兵力迎击即可。当然,是专门负责白刃战的兵力。」
除了伊格塞姆荣誉元帅,马修率领的猎兵部队也被指派负责迎击。如今他们的实力获得伊库塔·索罗克的战况预测作为后盾,攻打这个阵地的困难度可以说正无止境地上升。
「虽然特地请你过来观战,但我不建议你待太久。你应该也切身感受到了——那里是世所罕见的绝境。」
「哈啊!哈啊!哈啊……!」
「不好了,辉将!上面有伊格塞姆——」
「我等入侵阵地之后,碰到那对双刀拦路……!」
亲临惨烈战场的炽热尚未冷却,侥幸捡回一条命的齐欧卡兵们迅速报告在敌军阵地目睹的一切。约翰神情严厉地聆听报告,在他身旁,有着极东亚波尼克血统的副官反应激烈。
「怎么可能——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应该在两年前的内乱中阵亡了。」
米雅拉颤抖着嘴唇低语。得知杀害亲哥哥尼路瓦·银的仇人,那名炎发少女已不在人世时,最为动摇的正是她。米雅拉至直到现在都还没整理好心情,因此对伊格塞姆之名怀抱的感情绝不可能单纯。
「……明明才刚经历过爆球的冲击,你说他们立刻迎击了我方的攻势?」
平常会考虑她的心情的约翰,唯独此刻注意力也放在其他事上。他紧皱眉头,静静地摇了摇头。
「白刃的伊格塞姆——的确也是个威胁。但事情的本质不在于此。不在于此啊,米雅拉。爆球这种兵器今天首度问世,又经由我适切地加以活用。在这两个前提下计划没有成功——依我的经验,能实现这种不合理状况的对手只有一个人。」
约翰·亚尔奇涅库斯说到此处转过身,用充满敌意的眼眸瞪着落入夜色的大地宣言。
「……看不到我也感觉得到。你在那边对吧,伊库塔·索罗克!」
「来,辛苦你了。」
一个火精灵摇摇晃晃地走在地上,向阵地中堆放物资的角落前进。此时伊库塔从正后方伸手抱起他的身体。精灵双手的「火孔」立刻释放火焰,但反抗还没出现效果,青年已迅速将他抛进石造栅栏里。
「用火箭与轰炸弹声东击西,使用爆球后派步兵入侵阵地——进行这一切的同时,还利用投石机把火精灵直接扔进来吗……还真行啊,一招过后又来一招。」
伊库塔以半是佩服半是傻眼的口气说道。在他身旁的夏米优注视着他的侧脸,怎么看也看不腻。
「不像阿尔德拉教影响力深入军事方面的帝国,这表示齐欧卡可以用这种形式将精灵纳入战术运用。实际上,让体型这么小的敌人四处放火会构成很大的威胁……不过精灵必须前往物资集聚处点火,只要在半路上先抓起来,结果就像这样啰。」
为预防这个问题,伊库塔严加命令士兵们「多加留意单独走在地上的精灵,一发现立刻确认所属单位,如果是敌方的精灵就俘虏起来」。不同于人类,这些精灵俘虏不会消耗粮食,但一样能当成谈判材料。
「话说话来……真讨厌啊。打起仗来如此孩子气、毫无破绽、毫无节操,连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哪怕是我也只想得到一个人。」
青年语带叹息地说着,搔搔脑袋——他在来到此地之前就有种预感。就连不信命运的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与敌将之间有命中注定的纠葛。
「再怎么说今晚你也招式用尽了吧,白毛小白脸……先回敬你一城,但你可别以为能就此了事——欺负我的同伴的代价很昂贵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