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巴尔特与哥顿.察尔克斯的两人之旅启程后,过了二十天左右,他们抵达了特厄里姆领地。巴尔特很久没有长时间骑马,腰部却没有感到剧烈疼痛。
──一定是史塔玻罗斯在我体内起了作用。
他没来由的这么想。
特厄里姆里各个村庄的田地荒芜,农民眼中了无生气。家畜不仅瘦弱,数量也很稀少。即使进入领主之城所在的城镇,还是感觉不到活力。明明道路宽广,也有很多商家,却毫无欢迎旅人到来的气氛。众人对他们投以阴暗怀疑的目光。
「伯父,这座城镇的感觉真差呢。」
哥顿起初都叫他老师或师父,但是巴尔特不喜欢,所以最后决定称呼为伯父。
他们想尽快离开这座城镇,不过总得先填饱肚子。他们找到刚兹,坐下来点餐,端上来的却是又贵又难吃的料理。
巴尔特想起之前惩戒过的那群山贼所说的话。那三人说自己曾在特厄里姆领地当樵夫。特厄里姆领地税赋重,徵收的人也很严苛。有位具侠义心肠,名为恩巴的男人从蛮横的收税人手上保护了村民,但是有一天,领主聘请了两位武艺高超的护卫。后来恩巴被这两位护卫所杀,手下们也相继遭到杀害。而这里正是他们口中的特厄里姆领地。
他们早早离开了刚兹,两人骑著马并肩前行。这时,前方也有三人骑马往这个方向而来。
──嗯?
巴尔特发现一件怪事。屋顶上有个人静静地趴著,正在观察前方。他似乎是在看骑著马迎面而来的那三个人。当这三人经过时,众人都退到路旁行跪拜礼,彼此之间窃窃私语说著:「是领主大人。」那这位就是特厄里姆的领主喽?他背后的那两人应该是护卫。其中一位护卫来到领主面前。
屋顶上的男人拿出了什么──是弓!他想要袭击领主。巴尔特心想必须警告他们,但看来没有这个必要,护卫摆明已经察觉到了。袭击者放出一箭。袭击者不只一人,在巴尔特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另一位弓箭手,两人同时从屋顶上朝领主放箭。但是,这两支箭被两位护卫从空中砍断,没有伤到领主。
在行跪拜礼的人群中,有三个人突然站起来,往领主冲了过去。每个人手里都拿著剑。两位护卫展现闪电般的剑术,三位袭击者都被割喉喷血而死。
屋顶上的两人准备射出下一箭。而其中一位护卫射出短刀,命中一位弓箭手。弓箭手呻吟著摔落下来。另一位护卫则是驭著马,让马的后脚踢向另一位弓箭手所在的屋子。屋墙与屋顶剧烈晃动,弓箭手失足跌落屋顶。护卫则对掉落的弓箭手划出一剑,摔到地面的弓箭手遭到割喉。第一位弓箭手还活著,胸前仍插著短刀。令人惊讶的是他站了起来,拔出短刀往领主跑过去。
「至少……至少一刀!」
他一边大喊,一边对领主发动攻击,但他的愿望并未成真。护卫用剑柄打上他的头,敲昏了他。护卫收回短剑,用袭击者的衣服拭去剑上的血污后收进内袋。而领主静静地看著这一切发生,脸上露出残虐的微笑。接著,对附近一位看似官员的男人下令,将存活下来的袭击者扛到城里去,之后直接离开了。在经过巴尔特和哥顿面前时,他瞥了两人一眼。面对这两位见到领主也不下马之人,他既没有出言责备,也没有出言问候,直接忽视。两名护卫则慎重地观察了两人的动静。三人离开后,传来城内民众的交谈声。
「喂、喂,那是……」
「嗯,那是之前被没收所有财产,自杀身亡的木材商家的小鬼吧?」
「就是听说小时候曾经去当过贵族养子的那个?」
「就是他。他应该是想为生父报仇吧。」
「这下那个贵族也会被搞死了。」
「又要多几具尸体了吗?真是的,这座城镇真是缺德。」
两人出了城。只要翻越一个山头就是苟萨领地了。这时出城就要露宿山林,但是两人认为这样还胜过待在城里。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当时哥顿十分愤慨地说:「这领主真是太过分了!」,所以巴尔特想早点把他带离城内。领主想如何处置企图暗杀领主的人,不是外人可以干预的事。
不过,那两位护卫真是身手不凡。他们用来对付人的剑技可以说是炉火纯青。
「那剑技真是厉害呢!伯父,您赢得了那两个人吗?」
「嗯,如果要同时应付那两人,胜算应该不大。」
这个回答有些虚张声势了。如果同时应付两个人的胜算不大,意思就等同于一对一他是不会输的。事实上,即使一对一,对方的剑术造诣还是在巴尔特之上。但是巴尔特认为实战中有很多变通的方法。不可思议地,他不觉得自己赢不了那两人。
「话虽如此,他们净是耍割喉那招呢。有那种剑术流派吗?」
「看到别人痛苦而感到快乐的残忍之辈会使用那种砍法。」
被割喉的人会失去反击之力,但不会立刻死亡。他们的喉间会发出漏气的声音,痛苦地挣扎,喷溅出血并慢慢死去。这大概是那位领主的嗜好。那两位多年来听从他的命令,杀人的护卫想必内心也是扭曲不堪。
2
「有、有盗贼啊~~救、救救我啊~~!」
此处位于山林之中,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两人正要走下溪畔,准备晚餐及今晚留宿之处。而遭到攻击的旅人似乎是位旅行商人,他应该是在溪边喝水,有一位盗贼高举起类似山刀的武器攻击他。
「这样可不行,我们去救他吧!」
当哥顿.察尔克斯说完,两人正要冲下斜坡时,听见了某种物品甩出去的声音。
──拋石绳吗?
巴尔特少年时也很擅长用拋石绳,立刻判别出这个声音。似乎有东西打中了盗贼的腹部,盗贼捂著肚子停下脚步。这时,有三个人影跑了过去。三人手上好像都拿著某种武器,但是距离太远,光线又不充足,无法清楚辨别。但三人出手攻击盗贼后,盗贼马上就倒地不动了。想必旅人是看见了这三人才高声求救的吧。然而,旅人不仅没有感谢这三人,还捡石头丢他们,重新拎起行李就往城镇的方向逃走。
「嗳,他这是做什么啊!这人怎么可以对救命恩人如此无礼。不过,那三个人的动作真有默契呢!」
哥顿出口评论那个人过分的行为,巴尔特也有同样的想法。巴尔特与哥顿走近那三人。走近一看,两人都吓了一跳。这三位都非常年迈,是两位男性与一位女性。三人的个头都很娇小,骨瘦如柴,脸庞及身体布满皱纹,骨头都凸出来了。身上穿著像野人穿的破布,雪白的头发纠结凌乱,走到哪里就掉到哪里。营养应该也不足。皮肤的颜色又黑又黏,整个人脏兮兮的。
「你们刚刚救了那位旅人吧?干得漂亮,联手合作很精彩。不过,刚才那男人真过分。你们救了他,他不仅没有道谢,还对你们丢完石头就跑了。你们跟刚才那位男人有什么过节吗?」
「没有,我们住在山里,没见过那个男人。我们这副德性,村里的人看到我们都很害怕,就会喊著山妖、女妖出现啦!然后对我们扔石头。」
「这真令人头疼呢。」
「不会不会,没什么好头疼的。我们平常都住在深山里,他们会怕比较好。村落里的人最好不要靠近我们,他们逃走我们还比较高兴。」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话说回来,那个盗贼死了吗?」
「对,肯定已经死了。我们想拿走他身上能用的东西,再把他埋了,可以吗?」
「喔~那真是行为可嘉。我们也来帮忙吧。」
巴尔特和哥顿帮忙埋了盗贼。三位老人虽然拿走盗贼的武器和些许物品,却没有脱下他的衣服。埋了盗贼后,三人跪了下来,双手合十祈祷。
──不论这些人是什么来历,但他们知道要祭拜死者的灵魂。
巴尔特这么想著,同时自己也祈祷著死者能够安息。在那之后,巴尔特邀请三位老人共进晚餐。三人虽然十分惊讶,但在一番商量之下,接受了邀请。
3
「这、这就是叫做酒的玩意儿吗?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味道,我说不上来。哎呀,总觉得心情变好咧。大哥、小哥,酒这玩意儿真好喝咧!」
「我也是第一次喝酒咧,真的有股说不上来的奇妙滋味。喝过这东西,我也能死得瞑目了。」
「这是叫做熏鹿肉来著?好好吃,好好吃咧!啊啊,太感谢啦!」
五个人围著烧得劈哩啪啦的篝火,享用了一顿晚餐。在锅里的汤煮好前,巴尔特从行李中不断地拿出食物请老人们吃。他们从察尔克斯家带了大量的高级乾粮出门,以旅行来说,有这些食物十分奢华。巴尔特请他们喝酒时,由于三人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神情非常享受。这三人似乎是兄妹,身为妹妹的老婆婆个子极为娇小,眼睛滴溜溜地看著新奇的食物,那副开心兴奋的模样像个孩子般天真无邪。她那嘶哑的声音,听惯了也觉得很可爱。
老婆婆吃葡萄乾吃得特别开心。那是察尔克斯家让他们带著上路的三色葡萄乾。
一种
是浅绿色,咀嚼起来口感清爽,果肉爽口甘甜。直冲鼻腔的微微香气带来宛如现摘的葡萄风味。就算咀嚼两三次,味道也不会太过浓烈,滑顺入喉的感觉也很舒服。这明明是充分去除了水分的葡萄乾,但是吃完一颗后,心里留下的印象却像是吃了水分饱满的葡萄。
有一种颜色是黑中带红。牙齿咬下后,会有股苦涩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这股涩味会让人怀疑这葡萄是否没剥皮就拿去风乾。不过,这种事当然不可能。证据就是将咬开的葡萄在舌头上滚动,不管舌头碰触到哪个部分都一样会尝到一股涩味。涩味消失在喉咙深处后,苦味会残留在舌头上。但是吃完后过不了多久,就会想再尝尝那股苦涩滋味。这滋味跟新鲜葡萄非常相近,与浅绿色葡萄乾有异曲同工之妙。这股魔性的味道毫不留情地刺激著舌头上平常不使用的味蕾。
另一种颜色是红中带紫。这种葡萄乾的香气也很浓烈,只要轻含在舌上,鲜甜滋味就会渗出。轻轻咬下一口,浓郁的果肉会与舌头亲密接触。而接触到的那一瞬间,会感受到令人震憾的鲜明浓烈滋味。好甜,难以言喻的甜。
依序吃下这三种葡萄乾的话,会难以停下手。吃过浅绿色后尝尝黑中带红,尝过黑中带红后吃下红中带紫,然后吃过紫中带红再吃浅绿色,这些滋味组合起来又是绝妙的风味。
在边境地带中,砂糖是十分罕见的高级物品。说到点心类,都是以烤硬的面粉为主。在边境地带,带甜味的东西很稀少且珍贵。甜味的代表物即是水果,但是东部边境没有香甜的水果。在这种情况下,这些葡萄乾可说是巴尔特有生以来尝过最棒的甜食。更何况这三兄妹居于深山,对他们来说,想必从没想过天底下居然会有如此美味吧。
老婆婆将一粒放入口中后大声欢呼,再将一粒放入口中后向哥哥们道了谢。
「你们都这把年纪了,是第一次喝酒?真不敢相信。即使是农民,在祭典时也会喝酒吧。你们腰间系著的水袋里是装著酒吧?我看你们宝贝得要命。」
「喔,武士大人,不是这样的。这里面……嗯……是装了工作用的汁液。」
「话说回来,你们刚刚攻击盗贼的动作真精彩。你们曾经学过武术吗?」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我们一直在山里到处追著野兽跑而已,嘿!」
他们一边在面前挥著手,一边回答哥顿的问题。他们脏兮兮的手上布满了伤痕,但是以年龄来说手形偏大,也没什么皱纹。
三人早早就睡了,依偎在一起熟睡的模样十分温馨,真是感情深厚的手足。想必从年轻时就一直是如此吧。不过,他们就算在睡觉也保持著警戒。只要巴尔特和哥顿有什么动静,他们会立刻有所反应。
隔天早上,三人在太阳升起前离开了。虽然巴尔特当时醒著,但是装作在熟睡。三人对巴尔特和哥顿跪拜了好几次,之后往特厄里姆领地的方向走去。
4
哥顿醒来后,两人出发了。中午前抵达了苟萨,在刚兹吃午餐。
「不过,伯父您太大方了,不断拿出那么多美食。虽然那群老人的打扮也很惊人,但真是臭得不得了!臭得我都快受不了了。在那股臭味旁吃东西,难得的美食都报销了。」
巴尔特试著问问自己的内心,为什么要请那群老人吃东西?他看见得救的旅人对他们做出无情的举动,心里觉得「啊,好可怜。」至少想告诉他们,他们做得很好。走近并看到他们的外表后,真是一群寒酸的老人。他们自己的情况根本不是担心别人的时候。而他们让自己曝露在危险中,拯救了旅人的危机。如果是想要值钱的东西,大可以等旅人被杀之后,再杀害盗贼。但是他们没有这么做,就代表三位老人是基于侠义心肠而采取行动的。然而,这个行动没有得到回报。既然如此,至少由我来让他们饱餐一顿,这就是我正好在场的意义。巴尔特像这样理出了自己的内心变化,但是没有特地告诉哥顿。
「喂喂,大、大事不妙啦!」
有位男子突然冲进刚兹大声嚷嚷,正在用餐的客人们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男子和刚兹的老板似乎是旧识,他走近老板后大声地说:
「隔壁特厄里姆领地的混蛋领主,终于被人干掉啦!」
客人之间一片哗然,其中哥顿.察尔克斯的反应最大。他大声喊了:「什么!」后,硬是把冲进来的男人拉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开口质问:
「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
男人手忙脚乱地喝光刚兹老板递给他的水,喘一口气后开始述说。
「就是啊,老爷,是报仇啦,报仇!」
「你说报仇?是木材商人的儿子干的?」
「木、木材商人?不,不是啦,是恩巴的孩子们。」
「恩巴?那是谁?」
「六年前被杀的老大哥。这位大哥宅心仁厚,武艺高超,而且仪表堂堂。他被领主大人的护卫杀掉后,妻子听说也落了个非常凄惨的下场。他们有三个孩子,老大当时十二岁,听说孩子们逃到山里去了。而他们今天出现在巡视城镇的领主大人面前,扯著嗓子说他们是正义之士恩巴的儿女,要继承父亲遗志,前来讨伐大逆不道的领主。虽然我不在场啦,不过听说他们三人的打扮脏兮兮,又瘦又瘪。看到他们的人都说,还以为铁定是几位老爷爷和老婆婆呢!」
「你说是看起来像老人的三人组?那、那三个人打赢了那两名护卫吗?」
「没有,不是这样的。有两个老头子──不对,是孩子。两个孩子分别扑到护卫身上,缠著两人一会儿,牵制了两人的行动,虽然后来他们被砍杀了。在那期间,另一个人就砍向领主,听说那个人也被杀了,但是划伤了领主的手。然后诡异的是,领主大人居然就死了!」
「那两位护卫有活下来吗?」
「没有,不过事情不是你能料到的。护卫拉开纠缠不休的两个孩子后,乾脆俐落地杀了他们,听说还喷了一大堆血呢!不过这件事也很诡异,两名护卫武士被喷出来的血溅到后一脸痛苦,就立刻死了!」
巴尔特听到这里,脑海里闪过一件事。昨天从三人身上传来了一股强烈的气味,其中包含了一些气味,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有印象。对了,那是腐蛇(沃鲁梅吉耶)毒液的气味。这种剧毒只要滴一滴到眼里,眼睛就会腐烂;嘴里只要尝到一滴就会立刻丧命。这种毒甚至可以让魔兽动作迟缓,是三大剧毒之一。巴尔特记得就是那个气味,原来那个水袋里装的是腐蛇毒液。
那三人的脖子上还绑著什么。巴尔特还以为那是御寒用的,但看来不是。那是在仔细鞣制的皮革上,涂上油脂或柿漆制成的吧。他们很清楚对方一定会在喉头割出一道浅浅的伤痕,所以只要能够守住这一瞬间,就能冲到他们面前。再事先把装有腐蛇毒液的袋子绑在脖子上,这样攻击他们的护卫将会被毒液波及。划伤领主的那把武器上应该也涂了毒液。
──原来如此!
昨天晚上,三人将杀害的盗贼埋了。是因为如果不将他埋入土中,就会从尸体得知那个人是遭毒杀身亡,而他们还必须守住这个秘密一天,所以才把他埋了。
话说回来,虽然只有短短一段时间,但他们能和那两位可怕的护卫扭打成一团,牵制他们的行动,真是了不起。到底锻练了多久才能办到这种事呢?一个在成长过程中,恐怕连武术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十二岁孩子,就这么带著弟弟妹妹,窝在山里过了多少岁月呢?把野兽当作对手,累积了多少痛苦的修行?他们完全不懂一般人的生活乐趣,也没有人教导如何战斗,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三人几经钻研后,拟定了这个葬送宿敌的方法。他们啃著树根活下来,付出的辛劳甚至让外表看起来像个百年人瑞。
而且,这开场白说得真好。三人不说心中的恨意,也不提父母之仇,而是继承了父亲的遗志,前来讨伐大逆不道的领主。这用字遣词多么精彩。
巴尔特大为感动,全身发麻,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好一阵子在原地动也不动。哥顿似乎也一样。不久后,哥顿郁闷地说:
「十八岁……不就跟我外甥同年吗?那位妹妹的年纪也跟我的侄女相仿。吃著那么不堪一提的小东西,不停说著好吃好吃,还夸张地说什么吃了这个,死了也能瞑目……」
过了一会儿,他嘟嚷著补了一句:
「真希望当时……能让他们尝到更多更多美味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