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的星期五。
从今天起,丰之崎学园最长的三天……丰之崎校庆终于开始了。
在体育馆的开幕典礼一结束,每间教室都响起朝气蓬勃的招呼声,学校里顿时被热闹气氛所笼罩。
这所丰之崎学园,是以格外自由的校风为豪,更属于人气还不错的私立学校,举办校庆时从当地或外校都会有许多普通游客来参加,热闹度也十分有名。
因此,这种稍微闹过头的喧噪,会一路持续到后夜祭跳土风舞为止。
「喂,伦也,今年的上映会是从几点开始啦?简章上没写耶?」
「我早说过今年没弄活动……抱歉,我赶时间要先走了。」
在那样的环境里,我对狂欢景象不予理会,一个人跑在走廊上……会触犯校规,所以我是用快步前进的。
已经熬夜四天的眼睛显得肿胀,全身欲振乏力,实在不是能享受校庆的身体状况。
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现在还有其他非做不可的事情。
有个人,我绝对要在今天内找到,并且在明天之内把事情谈妥,然后在后天内将问题给了结……
可是,尽管我整个上午到处奔波,却在学校里怎么找也找不到要找的人。
手机拨不通,发简讯又没回应。而且,对方更没有在自己的教室露脸。
忙东忙西之间,她就彻底从我面前消失踪影了。
「咦,阿宅同学?你没跟惠在一起啊。她偏偏在今天就是看不见人耶。」
「什么时候都一样,那家伙不特别注意就会找不到吧。」
啊,为保险起见先声明一下,我要找的人并不是刚才讲话时,像日常环节一样被提到的加藤。
哎,不管那些,虽然整个上午就这样被我浪费掉了,可是,在怎么找也见不到她的焦躁感和徒劳感当中,在脑袋里的某个角落,我却意外冷静。
因为,我早就明白。
时候一到,肯定见得到她。
即使心里排斥,也非得做个了断。
只不过,那个时刻,要晚一点才会到。
是的,她一定会去那个地方。
毕竟就算是重演,那一位也不可能会错过自己的小孩(剧本)风光登台……
※ ※ ※
离下午三点过了十五分钟的体育馆。
中场休息时间,馆内只回响着些微杂音,尽管安静,却蕴含一种异样的热气。
我想,那一定是因为观众对接下来的剧码,抱有非常大的期待……
「……这个位子,是空的吗?」
「……嗯。」
在那种环境中,我侥幸在最前排发现唯一的空位,就静静地向坐在旁边位子的长发女性问了一声。
「好久不见呢,学姊。」
「是啊。」
舞台上,为迎接即将来到的开演,正加紧脚步进行布置。
今天,并没有任何像乐团自愿表演一类的肤浅节目,而是和文化祭原本的旨趣相符,是以文化性社团的成果发表为主。
「说起来,明明才两个星期,感觉时间好像过了好久。」
「……是啊。」
而且接下来要开演的,就是活动当中被评为最有看头的,话剧社的发表会……
「对了,提到这个……」
「怎么样?」
「去年我们也一起看的耶,这出戏。」
「……似乎是有那么回事呢。」
于是,表演好像终于准备就绪了,馆内照明同时熄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聚光灯照耀的舞台上。
接着配合好时机,喇叭播送出报幕的声音。
「让各位久等了。自现在起,将由话剧社带来舞台剧《和合狂想》的表演。脚本,霞之丘诗羽。演出……」
没错,这出戏在去年校庆首度演出时,曾经搏得满堂彩,还在之后的话剧大赛获颁脚本奖,算是诗羽学姊的话剧出道作,也是她目前唯一参与脚本撰写的戏剧作品。
……执笔小说之余,还能拨空写出那种传奇性戏码的脚本家,现在,就待在我旁边的位子,面无表情地仰望着舞台。
※ ※ ※
去年校庆时,我企划的动画马拉松上映会一连举行了三天,不过其实只有在第一天的下午三点,曾因主办者不方便而穿插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那是因为,当时我就在目前这个地方,和目前在我旁边的人,一起观赏着目前这出戏。
「这出表演还是一样,从开头就张力十足耶。」
「社长向我哭诉过,台词太多,让剧本厚得很夸张。」
「呃,话剧社哭诉的原因不只那个……」
其实在校庆前,我也被学姊带来参观过一次排演。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识到诗羽学姊……不对,见识到霞诗子这位作家的恐怖……
结果那天练习对戏的三小时中,我看到的场景只占全部的一成左右,以演出时间来讲差不多才五分钟而已。
……可是在那短短五分钟的戏里,就讲了快三十次NG,到最后还让三个社员落荒而逃的,就是魔鬼脚本家愤怒时静静嘀咕的一句:「不对……!」
诗羽学姊绝不会大呼小叫,也不会大动作地亲身指导演技,她不用那种抢眼的表达方式。
只不过,她绝不允许表演调性上的些微差异或节拍错误,在戏能演到合自己意以前,她会坚持让演员反覆练习。
即使社员们状似火大地反驳那些太细、太强硬的要求,学姊也绝不妥协或道歉,她会小声而详尽地、恶毒地逐一指出那些人演技上的毛病,对于脚本的认知之浅,以及基本实力的不足,好比寒锋挥落。
这么一来,只有区区高中社团历练的演员们,在语汇上当然是不敌拿过出版社新人奖的商业作家,就陆陆续续地重挫不起了……
「不过,无论看几次都很有趣耶,这份脚本。」
「……会有趣是演员的实力。假如你看了那样认为,就夸奖社员吧。」
所以呢,目前表演的这些社员,都是闯过当时的地狱训练,和这出戏相处了一年之久的被虐狂……应该说菁英分子,那样总不能不夸奖他们。
对了,在那场地狱特训结束以后,我还被迫多听魔鬼脚本家发了三个小时的牢骚,希望各位也能夸奖一下当时的我。
另外……面对诗羽学姊在魔鬼模式下的一对一操磨(参照第一集第六章),有某个第一女主角(加藤惠)似乎也撑过来了。
这样一想,或许那家伙心灵超坚强的……哎,虽然她大概只是什么都不在意。
「……然后呢?」
「咦?」
「你有事情……要和我说吧?」
「啊……」
「结论,出来了对不对?所以,你才会来见我吧?」
「可是,戏还在演……」
在我们眼前的舞台上,演员的台词正不断变快,情绪向上高涨,动作也变得激昂,剧情越来越火热了。
他们原本的水准就高,再加上一年间的洗炼,臻至成熟的表演,已经彻底地吸引住了其他观众。
眼前明明有这种错过可惜的光景,我们却……
「不要紧,我看过好几次了。」
「真的?」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专程守在最前排……
「再说……反正,在听到伦理同学的回答以前,我根本……没办法专心看戏。」
「咦……」
我猛一回神,望着诗羽学姊的脸。
之前我都只顾着想自己的事,所以根本没发觉……她的脸颊泛着红晕,额头微微冒出汗滴,全身更是僵得硬梆梆的。
还有,那熟悉的抖脚习惯同样超健在,怎么看都是在紧张。
「好啦,我已经做好觉悟了。要判死刑就快点。」
「哪有什么死刑……」
说着,我正想随口否定……
然而在下个瞬间,我才深刻体会自己要做的事有多残酷。
是的,诗羽学姊的说法,绝对没有夸大其诃。
毕竟在学姊看来,倾注浑身心力写好的两份剧本中,将有一份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对创作者而言,自己创造的产物无法见世,大概比切肤之痛更难受。
「伦理同学,你选了哪边?初稿?还是第二稿?」
「唔……」
现在,我变得比原来更紧张了。
明明我从最初就知道这项抉择有多沉重。
然而,一发现诗羽学姊将事情看得比我想像中更重,排山倒海的压力就涌了上来。
毕竟,我的选择是……
「你选巡璃?还是……琉璃?」
是比那两种选择都更残酷,好比将学姊全盘否定的做法。
没有或不或许,就连做好觉悟的学姊,都会被深深伤害到才对。
「我决定重新来过……剧本要重写。」
对,那是比宣判死刑更加沉重的,强制劳动之刑……
「…………」
「…………」
体育馆里,被轰动如雷的掌声及欢呼笼罩着。
舞台剧的第一部刚好结束,闭幕时的冲击,以及对后续第二部的期待,使得众多观众的情绪异常高涨热络。
是的,现场热络成这样,仿佛没有鼓掌、没有露出笑容的,就只有两个人……
「……为什么?」
「诗羽学姊……」
所以,我听见诗羽学姊那句小小的嘀咕,是在人声鼎沸的观众席总算停歇下来的……好几分钟后。
「有什么地方不行?那部剧本有哪里不合要求?」
「剧本很神,两份都是。」
没错,内容有趣得不得了。
初稿欢乐又好笑,可说是一泻千里的优质娱乐作品,而且巡璃有够可爱。
第二稿辛酸又惆怅,可说是胃痛级的耐读故事,而且琉璃超令人动容。
「既然……既然这样,为什么——」
「可是,以游戏来说,那份剧本有致命性缺陷。」
内容真的很神……
假如,那是本小说。
只要它不是戏剧书形式的美少女游戏的话……
※ ※ ※
我们离开体育馆,来到中庭。
周围有整排的摊贩,比如炒面、章鱼烧,还有不知道嗑错什么药才摆出来的刨冰摊,揽客的学生和就地站着吃的普通游客,让气氛显得挺热闹。
「是我不对。」
「…………」
而在中庭的长椅,有从体育馆溜出来的我和诗羽学姊,隔了短短十公分的距离,坐在一起。
我递了章鱼烧,学姊并没有伸手拿,她只是默默望着自己搁在膝盖上的双手。
「以往我对诗羽学姊太过信任、不懂得怀疑,才犯了这样的错。」
「……唔。」
她的手,对我现在说的话起了反应。
使劲紧握的手,甚至让指甲陷入膝盖。
「以游戏而言行不通,把那份剧本……做成游戏的话,根本不会有趣。」
因为现在,诗羽学姊被我否定了。
她本身的创作,大概是第一次,遭到公认兼私许的头号信徒贬低。
结果,诗羽学姊写的故事,做为游戏来说,太头尾一贯了。
无论初稿或第二稿,故事准备的答案都只有一个。
而且只要玩家从头读起,最后肯定就会通往那个答案。
故事的缓急、演变、伏笔,全部只是为了那个结局准备的。
经我指示,拜托学姊写的支线剧情还有附属女主角的结局,都绝对不会影响故事主干,变得「太像陪衬用的绿叶」了。
那样子写,附属女主角是不会有粉丝的。
根本没有玩家会对支线剧情留下印象。
「现在的诗羽学姊,终究还是身为小说家的霞诗子。」
更大的问题是,那种一路通到底的剧本准备了两份。
更大更大的问题是,在诗羽学姊的构想中,两份剧本无法共存,只好将其中一边舍去。
能让人开心得落泪,以及能让人嚎啕大哭的两篇故事,照目前看来,并没有办法收拢在一款游戏里面。
「游戏剧本家霞之丘诗羽,并未善尽本身的角色。」
学姊没有成功将两篇小说做成一款游戏。
照目前这样,就算文章写得再漂亮,以游戏来讲也敌不过制作游戏的职业好手。
「所以,对不起……接下来,我会将学姊的剧本,毁掉。」
瞬时间,我陷入声音从世界上消失般的错觉。
捅刀子的应该是我,但我自己却好像挨了一刀,丧失和世界相连的感觉。
我到这时才知道,要否定一个人……而且是否定自己一直追随、盛赞、信服的对象,原来会这么难过、懊悔,而且痛苦。
「…………」
来到这里以后,诗羽学姊一句话都还没有说。
但我们彼此都明白。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
所以,她肯定就快要行动了。
我只能拚命想像,自己到时该采取的反应。
为此,必须先过滤出诗羽学姊会有的举动才行。
接下来,我非得模拟出最恰当的行动……
一、赏我巴掌
→我讶异地看向她→结果,她在哭→我忍不住抱紧她→两人在不知不觉中互望→事件CG:女主角的接吻场景(需考量是否要将主角的脸加进画面)→转暗→音效:麻雀的啼声。
二、逃走
→我追上去→四处找人→费尽心力终于把人抓到→回头的她正在哭→我忍不住抱紧她→后续流程同状况一。
三、哭
→我忍不住(略
四、发病
→看来有必要惩罚你呢→这样子,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不管用,美少女游戏式的思考不管用。
还有每个状况看起来都像美好结局,分明是陷阱。
想那些以前,要碰上这种发展的又不是我,是安昙诚司才对。
「原来如此……呢。」
「诗……诗羽学姊……?」
当我快要沉陷于不知对谁有利的严肃剧情黑暗面时,将我拖回现实的,是从刚才就期盼已久的,来自诗羽学姊的些微反应。
「原来——说的都是真的。」
「咦?」
「我又——了呢……而且这次还附上了大义名分。」
「呃,容我打断一下,诗羽学姊……?」
然而她的反应,却和我预估的有微妙差异。
倒不如说,片片断断的字句里全是让我觉得十分敏感的关键词,可是要将那些串联起来导出一项结论,我这边从每段话能得到的资讯量却都少了一些些,感觉好像正在进行某种高超奥妙的心理战……
「你最好有分寸点——家伙……居然敢对……我的————!」
「要把话讲清楚还是彻底沉默,拜托学姊选一边好不好?呃,学姊还是不要讲出来好了!」
先声明,这可不是主角耳背的症状喔?
全是因为对方刻意调整音量(用唇语)喔?
「伦理!」
「要直呼我的话请用『伦也』!」
于是,无意再默默嘀咕的诗羽学姊开始把话挑明,脸赫然一转,这才总算朝我这边望了过来……呃,瞪了过来。
「你对我的剧本有意见是吧?够胆量。从现在起,让我来好好教训你一顿。」
「呃……咦咦咦咦咦~~!」
一、下跪
二、逃走
三、哭
「我要连整年分的个人积怨一起清算,将你彻底辩倒,让你丧胆得再也当不了创作者。」
「等一下等一下,学姊?」
结果,我根本没时间挑选心里冒出的三个选项,诗羽学姊就在个性走样的同时,接二连三地撂了不合她本色……呃,本质上其实很符合她本色的狠话。
我本来以为学姊肯定会陷入低潮,为什么她的情绪反而高亢成这样?
……唉,也罢。
「觉悟吧,伦理同学……让我们现在就开始,如何?」
「……可以吗?诗羽学姊,我真的可以向你找碴?」
这肯定是诗羽学姊赐给我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只要你挑的毛病足以让我认同就行喔。」
「不过,我现在是总监耶。权力比写手和原画家都还大耶。」
「那又怎样?」
「万一,我们两个说的都有道理……我的意见还是优先喔。」
「……还真从容呢。意思是假如你自己有错,你就愿意让步?」
「那当然啦,孤行己见也不会有好结果。我只是想尽可能地做出好游戏。」
这大概……是跟那位霞诗子合作的最后机会了。
所以,在当回粉丝以前,我要卯劲提出自己的主张。
「那么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让你理解,我写的剧本是正确的。我会将你逼上绝路,让你在最后下跪认错。」
「……像练习排戏时的那些话剧社员一样吗?」
或许,将来我也会追随学姊和英梨梨,以当上创作者为目标。
「你可不要只做出他们那种程度的反驳,害我大失所望喔。」
「别小看霞诗子的头号弟子喔……」
「弟子和信徒不一样吧。明明你只是个追随者。」
「我最明白学姊的作风……」
做这些努力,就是希望自己到时能让伟大的前辈们少笑话几句。
「包括长处、弱点……我都比霞诗子本人还了解。」
来吧,师徒间的世纪大对决要开始了……
※ ※ ※
「其实,我已经将重制方案拟好一定内容了……请学姊看一下这个。」
从中庭移师到校舍里的我们,将资料摊开在桌上,立刻开始研商。
「你先做了这种准备?还真是周到。」
「总不能再犯过去(第二集)的错嘛。」
和诗羽学姊在这部作品中出现歧见,已经是第二次了。
以前,我在检讨剧情大纲时,曾经犯下「不明白哪里不行却只会打回票」,这种无能总监会有的典型过错。
正因如此,这次我花了四天时间,将目前剧本的问题以及因应方案汇整成文件,以期万全。
「……这什么嘛?」
于是,诗羽学姊只看了文件的第一页,就发出像是刚从地狱深处爬上来的幽幽嗓音了。
霞诗子游戏新作的剧本问题点:
1、两种主要剧情线,并没有收拢在一款游戏里。
2、衍生的IF剧情线过于薄弱。
→附属剧情太短,结局也缺乏回味的空间。
→对附属女主角刻划得不够,和第一女主角相比显然萌不起来。
→各衍生剧情线缺乏横向联系,一路通到底的感觉很重。
3、选项和游戏性贫乏。
→选完选项以后,马上又回到共通的文章内容。
→一选定江山。只选一个选项就会分歧到其他剧情线。
→选完后呈现的反应像是怎么选都差不多。
4、做为游戏文章来看并不均衡。
→心境刻划全用文章表现,没有图像和演出介入的余地。
→由于台词短,无法靠有特色的措词表现出角色特征。
→尽是追着角色的想法跑,没有描写到行动(动作)。
「哎,用一句话来说就是:诗羽学姊,你还没有用自己的作风去配合游戏剧本。」
「……唔。」
「只要你写出几款游戏,还有,再稍微放下一点身为小说家的自尊,我想立刻就会成为一流的剧本作家了。呃,这并没有夸张。」
「…………唔。」
「经验的部分是能马上对应得来,问题在于自尊吧……一出道就大卖,又获得众人的肯定,感觉会变得比较听不进别人的意见……除了责编町田小姐以外。」
「亏你敢说得这么高姿态……只会消费的猪……!」
结果,这次学姊不只是嗓音,连表情都变得像地狱居民了……
「那么,学姊敢说自己技高一筹吗?你能保证自己已经将游戏,呈现得比游戏剧本作家写的还要有趣?」
「……那种问题,不玩玩看怎么知道?」
「对嘛!试玩看看啊!玩过以后再和别的游戏比较看看嘛!那样子学姊就会懂了!我们制作的东西有多扭曲、单调,根本没有丝毫当成游戏来玩的乐趣,是一款大烂作!」
睡眼不足的脑袋,正和内心一起阵阵作痛。
我不认为这些话有说错,但是将一连串感觉并不应该说出来的恶言恶语,对着自己最重要的人脱口而出,这样的现实果然很难受。
「电子小说本来就没有游戏性不是吗……对那种东西,才没有人会追求游戏上的乐趣吧。」
「别看不起电子小说!学姊连电脑戏剧书的真正魅力都不知道,不要随便置评!以往你都是抱着那种心态写的吗!那样当然做不出有趣的游戏吧!」
「唔!订正你刚才说的……!」
「才不要!电子小说被人看不起,我怎么可以沉默!」
「伦也学弟,现在是你看不起我才对吧?」
不过,这样一来,诗羽学姊就完全进入认真模式了。
瞧,证据在于……
她没有叫我「伦理」了,对吧……?
「我是认真做这份工作的……我为了你付出好几天,经过费思伤神、呕心沥血才写出了这些内容……不要到现在反而还来否定我……!」
「付出多少努力根本无关紧要,结果才是一切,学姊平常都这么说的吧!」
假如她赢了,我们将再也无法和好。
假如我赢了,调解得不好就会让她一蹶不振。
即使如此,我们也只能向前迈进了……
「那……那个……霞之丘同学?可以打扰一下吗?」
结果,有个莫名其妙打扮成女仆的人,一脸想哭地闯进了我们俩的世界。
「不要来插话……我正在谈重要的事情。」
「如果你还有一丝丝肯为班上成功着想的心,希望你现在立刻就从这间教室出去……带着男朋友一起。」
「…………」
「…………」
呃……从中庭移师到校舍里的我们,选了诗羽学姊读的三年C班教室,当成研商地点。
那间教室在今天,正以「女仆吃茶三-C」的名义热烈营业中。
……不过,因为我和学姊大吵特吵的关系,目前没有任何客人就是了。
※ ※ ※
接着,到了校舍时钟指向晚上七点的时候。
窗外被深秋的夜色所覆,原本热闹非常的走廊和教室,也回归平时放学后的平静。
……不对,即此如此在校庭和一部分教室,还有学生留下来为明天做准备,他们发出的些许声音仍未停歌。
留校到这么晚,原本是违反校规的,不过在这所丰之崎学园,教职员们于校庆期间还是会给一些方便,这算约定俗成。
「怎么样?好玩吗,诗羽学姊?」
「…………」
于是,托其之福,在阴暗狭窄的房间里,还有我们这一对肩并肩的孤男寡女,其实我倒不是没想过:这样真的行吗,丰之崎学园?
「先声明,我没有粗制滥造喔。」
「……我知道。」
「这是加藤与我,另外,还找了其他许多人鼎力相助,花了整整两天,费思伤神且呕心沥血才做出来的喔。」
「我不是说过『我知道』吗!」
话虽如此,就算处在这么暧昧的情景下,我们现在也不是能够打情骂俏的状况。
……呃,假如要问平时是不是就有办法调情,我也无从回答,望各位高抬贵手,感激不尽。
「和刚才试玩的『rouge en rouge』的新作体验版一比,你觉得如何?」
「…………」
「很无聊对吧?呃,故事是有趣,不过以游戏而言并没有可看之处对不对?」
「……唔。」
视听教室的隔壁,视听器材室兼播放室里面。
关掉灯光的阴暗房间内,只有荧幕的光源亮着,墙壁上照出两人昏暗的影子。
我和诗羽学姊从傍晚就窝在这个阴暗狭窄的房间,拿学校备用的电脑一直试玩着游戏。
「怎么样?你懂了吗,诗羽学姊?」
试玩的,当然就是我们制作的游戏样本。
在一周之始玩过以后就让我大感头痛,原本应该会成为神作的……失败作。
「现在的学姊,别说要和商业游戏的写手竞争,就连同人游戏的写手都不如。」
「别说了。」
「这就是游戏剧本作家霞诗子目前的处境。不承认这一点的话,我们制作游戏的大业就无法再往前进。」
「别说了!」
那声怒骂,蕴含着强烈的排斥意志,感觉不家诗羽学姊会讲的话。
……话虽如此,唯独在今天,我已经听了好几次那种让人难受的嗓音。
「靠这种半成品,才看不出什么端倪。」
「……你真的,那样认为?」
的确,这是半成品。
几乎看不到事件CG,角色站姿图也有一部分没上色。
还有配乐,也只是把寥寥三首曲子套用在各种场面。
画面特效更不用说,根本不可能有。
「演出方面再加强一点的话……感受到的肯定会完全不一样。」
「我设法做过许多调整了……可是,那没有办法。」
即使如此,滑鼠一点击,文章就会确实地秀出。
能照自己的意思推进故事情节。
能照自己的选择改变剧情发展。
能抵达自己所选的结局。
不管半成或完成,它无疑已经是一款游戏了。
「为什么没办法调整,你知道吗?」
「……是因为……时间不够吧。」
「不对,时间是够的……毕竟我这个星期,一直都在调校程式码。」
没错,我一直在调校这些。
我直到最后一刻都无法彻底放弃,努力想让剧本维持不变,只调整演出内容。
「可是……学姊写的这些,本身就是完成的了。」
文章达到了负面意义的完美。
文字已道尽一切,所以没有任何余地可介入。
「学姊写的这些,变成一篇小说了。」
没有程式码介入的余地。
没有让图像为文字做补充的场面。
没有必要用配乐炒热故事气氛。
真的,一切都已经尽善尽美。
因此就算添了些什么,也无法制造新的澎拜。
……这和阅读书面文字,并没有做出区别。
「基本上……在我们一起像这样探究哪里不行的时候,学姊其实也明白了吧?」
「你烦死了……」
「学姊自己也觉得,这并不算游戏吧……?」
「我说你烦死了……!」
结果,那成了让霞诗子唱独角戏的作品。
一部勉强加上柏木英理的画集,以及冰堂美智留的原声带……的同人小说。
「虽然我强调过很多次了,但这并不是诗羽学姊的错,应该算在我这个总监头上。」
诗羽学姊是纯粹的创作者,完美的小说家。
自负得正确合理,又傲慢得惹人怜爱。
她有硬凭一己之力带领读者的才华,同时,目前她仍只有那样的才华。
而那和游戏的世界搭配得十分不理想,如此而已。
图像、音效和演出,各自的味道都必须善加活用,再考量游戏媒体的特征。
非得要那样,顺着不同的文化来下笔才可以。
而且那项工作……非得在着手撰写剧本的阶段,就由我好好掌舵才可以。
「所以在目前的阶段,学姊并没有必要沮丧。」
相对地,我倒需要猛烈反省……
毕竟在这个时间点,我已经输给伊织了。
何止是输,我连败因都要让对手来分析,还得到了建议。
玩过「rouge en rouge」的体验版以后,我才了解那家伙的自信所在。
我深刻了解到,那家伙从一开始就做了身为总监的正确决策。
那家伙将有制作游戏经验的写手团队,整组拉进社团里。
然后他还确实地检视内容、适度给予意见,制作出值得自己信任的游戏。
对成员信任,并不等于盲从。
要亲眼看完信任的作家交出来的稿子,判断过那是精彩的作品,才能谈得上信任。
没想到那个投机客,还比我更懂得面对作品……
真的,我实在太蠢了。
「我们还有机会把失去的分数抢回来。有时间让我们重作。」
诗羽学姊搁在滑鼠上的手,已经完全停止了。
「现在诗羽学姊需要的,是承认这部作品有必要修改。」
乍听之下,我说的话像是安慰,但其实一点也没有安慰的作用,这我自己最明白。
然而,现在我只能这么开口,也觉得除此以外别无其他办法。
可是……
「不要,我不承认……我不能承认。」
她仍怀有依赖。
依赖着小说家的自尊。依赖其头衔。
因为,只要学姊没有和我、没有和制作游戏这档事扯上关系的话,那些都是她毫无必要抛弃的强韧根基。
「毕竟,要是我承认那一点,就等于自己不被你认同了。」
「咦……?」
「等于我辜负了你的期待,还有信赖。」
「诗羽……学姊……」
呃,难道说……
她依赖的并不是自尊、也不是头衔……
「也等于被你宣告……『我不需要你』。」
『我怎么可能不需要学姊!』
『我有多需要你,诗羽学姊你知道吗?』
『就连现在,我都比以前更加需要学姊了。』
『还有以后,我也会一直、一直都需要学姊……』
「请让我……修改这份剧本。」
但现在,我硬是将那些话收进心里,然后进一步向学姊要求。
「那样的话,以纯粹的故事而言,品质可能会比现在大幅下滑。」
这项要求会深深刺痛诗羽学姊,以及一直信任她的我。
「即使如此,还是请你允许我修改。」
更会将我们毁掉。
将剧本负责人,以及无能总监的自尊,摧毁得七零八落。
「请让我重新将这些内容,修改成游戏的剧本。」
为了再一次,从零开始……
※ ※ ※
「好了,接下来要列印这边的档案。」
一按下电脑的Return键,房间角落的印表机就在发出杂音的同时,一张接一张地把纸吐出。
而现在,是房间时钟将长针及短针都指向正上方的深夜。
拖到实在不方便留在学校的时段后,我便溜出播音室,蹑手蹑脚不被任何人发现地穿过走廊及校庭,像这样回到了家里。
「……会不会太吵?」
「…………」
……还带着从那之后就一句话都不说的睡美人。
结果,诗羽学姊到最后,都没有给我关于要求重写的答覆。
只不过,她在我的佳促下,搭上了和自己家不同方向的电车,进了我们家玄关,然后钻进了我房间的床铺。
之后过了近一小时,她依然不睡觉也不说话,将自己的表情和感情全副抹煞。
像这样处于不知道能不能向前迈进的状况,我只好将所有资源,倾注在自己目前所能办到的事情上。
……呃,谈到我目前能做的事,可不是吊儿郎当地安慰说:「没有啦~~我不是那个意思~~快点让心情好起来,拜托嘛。」并且往床上的诗羽学姊扑过去喔。
我正在做的工作,是将白天那份交给诗羽学姊的负心文件「霞诗子游戏新作的剧本问题点」进一步改善……
为了冷静地再发表一次,好让彼此对问题点出现共识,进而得到学姊的同意修改剧本,这算一道稳扎稳打的工夫。
这样子,从上周五算起就连续熬夜一星期了……呃,午睡的部分先不管。
而且我好像敲键盘敲过头,连手指都快要失去知觉。
哎,反正现在不能睡,我也只能一直忙。
对游戏完成度抱持的危机感。
怀疑这样下去能不能赶上冬COMI的焦躁感。
另外当然还有……对于躺在我后面床上的那个人,何止是一言难尽,连用整本轻小说似乎都理不出头绪的种种感情参杂在一起,所以我现在根本没睡意。
望向时钟,日期终于变了。
因此,今天已经是校庆的第二天。
适逢周六,普通游客也将变得更多,体育馆更有乐团自愿登台表演而一举变得青春味浓厚,丰之崎校庆八成会展现有别于昨天的一面。
然而,我们大概不会出现在那阵喧嚷当中了。
从明天起,我们的最后一战肯定就要开始。
因为,替这部作品构筑最终骨干的工程就要开始了。
「呜……呜……呜呜……」
「~~~~唔。」
……另外,即使后面传来了某种一呼一顿的抽噎声,麻烦请努力装成没听见!
※ ※ ※
「……嗯?」
一回神,窗外不知不觉中已经天亮了。
在都会区是听不见麻雀的啼声,从某个地方,却响起了鸽子那引起乡愁的独特咕咕声。这里真的是大城市吗……?
不管那些,一看时钟已经过了七点。
我似乎是趴在桌上……呃,稍微发呆了一阵子。
「呼啊~~~~」
就这样,为了对抗累积的疲劳,我大大地打了呵欠,不对,伸起懒腰。
「哎呀,你醒了?」
「没有啦,就说我没睡了。」
真的喔。我没睡喔。
还有,我好像每到早上就一直在重复这种话。
虽然我自己偶尔也会起疑问,但我真的有熬夜吗?
这该不会是诓称没睡的诈欺吧……
哎呀,不行不行。不可以认真考察那种敏感的问题。
既然本人说是熬夜,就肯定有熬夜。
比如某个作家的原稿根本一页进度也没有,或者连草图都尚未出炉,却能在那种状况下穿着cosplay服参加隔天的活动,我觉得读者还是要考量到截稿日,抱着体谅的心认同其努力。
「努力过还搞成那样不是糟透了吗?」——也不可以这么吐槽喔。
「呃~~工作忙到哪里?」
「我姑且将所有内容检视过了……」
「啊,不好意思喔,诗羽学……」
我甩了甩思路差点掉进诡异迷阵的脑袋,准备专心面对手边的荧幕,瞬时间,却发现有些许不对劲。
眼前的桌上,有一整片我在半夜打字出来的文件列印稿。
呃,文件本身确实是我为了今天准备的,这倒没任何问题……
「诗羽……学姊?」
可是那些文件,却在不知不觉中写满了红笔的字迹,加上刚才传来了平时听惯的阑珊嗓音,使得我瞬间被拖回现实。
「早安。」
「啊……」
没错,一如往常的阑珊嗓音。
还有,一如往常的想睡表情。
「早安啊,伦理同学。」
真的,那并不是昨天将负面感情显露出来的她,而是和平时一样的……
我所认识,我看了就会放心,我最——的……诗羽学姊。
※ ※ ※
「所以伦也同学,刚醒来就吵你是挺抱歉的,能不能讨论一下?」
「没、没关系,我又没有睡。」
「你不必再找那种藉口,听我说就对了。」
「是……」
在我被要求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来以后,我们马上又进入平时的师徒关系,也可以说这画面类似于女教师和男同学。
不只嗓音和表情,诗羽学姊连态度都恢复平时的本色了。
只不过,总觉得她眼睛有点红,但是睡眠不足的我肯定也一样,所以我决定不加深究。
「这个,你先拿去过目吧。」
说着,诗羽学姊递来的是我醒来时……呃,不知不觉中就摆在我桌上的,那份用红笔写过的文件列印稿。
「我将伦理同学的意见当成意见拜读过了,不过还有一些无法彻底接受的部分,以及明显是你错的部分,外加错漏字、词汇误用等等,我都尽量做了订正,把这些检讨过再来研议吧。」
「这么多……?」
那几页纸上,已经被涂得满江红,可以感受到只花短短几小时,就想将我一个星期来的努力斗倒的热情、偏执或某种情绪。
「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第一次出版的商业作,町田小姐可是用红笔划了三百条以上喔。」
「学……学姊,我问你喔,这表示……」
不过,她会这么偏执地进行修改,就代表……
「我花了两年才让数目减少到三十条。真的,写东西这行不好做。」
「不、不是啦,不用提那个了……」
「……明明如此,首次写游戏剧本却想无修改过关,明明不可能会有那么便宜的事嘛。」
「啊……!」
一抹笑容,带着使坏似的味道……
从睡美人成为魔女,再变回平时本色的诗羽学姊。
「好了,我们开工吧,伦理同学……至少,要做得比『rouge en rouge』的剧本更好喔。不然就会让泽村得到藉口说:『会输掉都是剧本害的。』」
「哈哈……」
口气和语句,都显得厚黑、自信过度、厚黑、积极,而且厚黑。
「还有……等这些告一段落,你可要觉悟喔?让我——的惩罚,你等着接受吧。」
「……我会觉悟的。」
再添一点厚黑,还有坏心眼。
「哎,反正已经先收了一小部分的头款,那我会帮你扣掉。」
「什么头款?」
「我又拍了你的睡脸。谢谢招待。」
「那上面拍到的是不是只有我?」
最后,依旧厚黑。
这才是,最棒的学姊。
※ ※ ※
「两边都不选,而且两边都要……是什么意思?」
我们首先面对的,第一个最大的课题……
「1·两种主要剧情线,并没有收拢在一款游戏里」。
就是该如何处理,诗羽学姊在随兴之下……呃,在转换自如的创作意欲下,催生出来的两条主要剧情线。
「简单说呢,初稿和第二稿,都要放进正篇里,而且两边都当成主要剧情线。」
「可是那样的话,主题就失焦了。」
对于我的提议,诗羽学姊大概也充分预估过,同时更在自己心里检讨完毕,才做出了这样的结论吧。
所以她并没有特别讶异,而是皱着眉头,毫不迟疑地反驳:
「那两份剧本,走向根本不一样啊。要是都摆进一款游戏里,会变成大杂烩的。」
而且,我对诗羽学姊做出的反应,也同样充分预估过……
初稿和第二稿。
冒险动作传奇故事;以及轮回转世悲恋故事。
回归和平世界;以及通往时空缝隙的永恒之旅。
和巡璃间货真价实的幸福结局;以及和琉璃间哀伤而幸福的结局。
在思念升华后消失的琉璃;以及永远等不到诚司回来的巡璃……
故事就是像这样,让相同世界观的相同角色,奔向截然不同的剧情发展及结局,仿佛由同一批演员演了不同角色的两出戏。
真的,这两份剧本内容差异之大不免让我感叹:真亏学姊能够用相同的大纲做出这么不一样的诠释。
要把这些全塞进同一款游戏里,不难想像确实会在整合性上产生许多矛盾。
可是……
「大杂烩就大杂烩啊。那有什么不好?」
「咦,你不觉得不好?」
我发愣的反应,让诗羽学姊也跟着用发愣来回应。
「毕竟,连那部分算进去,美少女游戏还是很有趣嘛。」
理应是校园恋爱故事,但一下有来自未来的女主角,一下又跑到月球进行最后决战,一下还让主角变身成怪兽……
古今东西,被称为名作的游戏,让人一开始玩得对剧情冒出大问号的情况,还不是多到不胜枚举。
「别想得那么紧绷啦,这是美少女游戏,而且算同人作品耶。」
「不就是因为你那么想,才会有人看不起这种『区区的美少女游戏』吗?」
「『区区的美少女游戏』,对我来说可不是普通的赞赏之词喔。」
「……伦理同学。」
和完成度高的一流作品相比,二流作品具备了不玩到最后,就不能确定是半成品或大杰作的心跳感,以及不完美所造成的期待,更有剧情不知道会飙到哪里的惊险刺激……
果然我钟爱的,就是这么荒诞的游戏类别。
「多去享受有趣的部分嘛,和我一起品尝刺激的滋味啊。」
「在截稿方面,我倒是早就尝到刺激的滋味了。」
「遵守一下『不受规则限制』的规则嘛。」
「……换句话说,你的目标就是做出不受故事规则限制,连真实结局都可以有两种,像那样自由奔放的作品吗?」
「不对喔,诗羽学姊。」
「不然,你还打算怎么……」
「真实结局要有三种。」
※ ※ ※
「……这太蠢了吧?」
「就是啊,真够蠢的。」
房间时钟的长针和短针都指着正上方,周六正午。
诗羽学姊到今天,已经讲出第三次的「这太蠢了吧?」。
第一次,是针对拖到现在还要写新剧本。
第二次,是针对既有剧本的修正处之多。
至于第三次……
「你是说,要在明天之前完成?」
「因为周一要是不把最终稿交给英梨梨,剧情事件图就来不及开工了喔?」
「那种话,你不要一脸悠哉地说得那么轻松。」
则是针对我提出了那么大的工作量,却只能筹出一天半来完成的期程观念。
「呐,伦理同学,我看你是太疲倦了。」
「呃,我确实很累,不过并没有看见外星人的幻影之类的。」
「你以为从现在起要处理的文章有多少?照我的观点,想把这些全部改完,两个星期应该跑不掉……」
「……诗羽学姊,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什么意思?」
「这不是在校正小说喔,而是在修改游戏剧本喔。」
「唔,差别在哪里?」
「即使某位作家大人对作品抱持着『名为坚持、实为任性』的心态,那都是次要的。」
「……感觉真像风凉话呢。」
「工期优先于艺术性,后续作业优先于自己。在有限的时间之内尽力而为,才是最重要的喔。」
没错,协同作业最重要的是工期。
为了这项原则,六个写手可以聚在一块用三天赶出一款游戏的剧本,替跑掉的写手擦屁股;假如是附语音的游戏,还可以将台词的部分全部先写完录好,之后再像拼图一样把心境侧写另外补上去。
而且那种克难式剧本,也会误打误撞地获得玩家肯定,原本跑掉的写手更会在不知不觉中回来露脸,还得意地用自己部落格解说起半个字都没参与的剧本……呃,这都只是传闻而已喔。
「你觉得那样子制作能成就名作吗?」
「我能打包票的只有一点,不推出就绝对无法成就名作。」
「那……」
即使发售一拖再拖,即使按工期交货,甚至是提前一个月交货,有的作品依然成了名作。
相反的,就算期程再怎么游刃有余,到最后变成大烂作的游戏同样不胜枚举。
所以时间和作品品质的关系,即使有机率可言,也不会出现唯一解答。
「况且……这部作品,要是不在今年冬COMI推出,就永远生不出来了。」
「…………」
毕竟,我们……
在诗羽学姊和我们之间所剩的时间,大概已经……
「可是,伦理同学……」
诗羽学姊低头思索了一会……
这次她并没有说「这太蠢了吧?」,而是表情认真地再度面对我。
「就算再怎么努力将工期优先,光靠我一个,在物理上是办不到的。」
「是这样……吗?」
所以,我也回应学姊的认真,认真地回望她。
因为我强烈感受到,那双眼睛里蕴含的扎人光芒。
「所以,我只要你做一项觉悟。」
我早就明白,事情会这样发展。
事情会相当不得了,会变得离谱透顶。
「下笔吧,伦也同学……」
而且我更明白,事情会有趣到极点。
「帮我写第三篇剧本就好。写你执意要加进去的那段故事就好了。」
「……可以吗?」
等春天一到,我们肯定无法再度过,和现在相同的时光。
无论情况能和现在多接近,我们终究无法度过完全相同的时光。
「我……可以干涉诗羽学姊的文章吗?」
「毕竟,你最了解我的作风吧?」
「哈……哈哈……」
「你比霞诗子本人……更了解不是吗?」
所以现在,面对这项大活动、面对另一场校庆……
我们俩……就痛痛快快地享受其乐趣吧。
※ ※ ※
「对了,学姊。」
周六,下午三点。
从决定方针,开始动工后过了三小时。
总之我什么也没想,只按着诗羽学姊的建议:「先写就是,将文字量写出来,别歇手。」随兴而至地作文章,忙了很久到现在才回头。
「什么事?我这边也很忙,有问题要简短说。」
探眼一看,桌上摆着笔记型电脑,量产文章时指速比我更快的诗羽学姊,依然专注于工作,回话之余并没有转向我这里。
「我要写多少才行啊?」
「这个嘛,剧情分歧处在满后面的,所以篇幅不会太多。以游戏时间来讲,大约一小时左右的长度吧。」
「……用文章量来讲呢?」
「换算成轻小说,我想差不多是一集的一半?很轻松啊。」
呃,我们还剩下一天半,意思是……
「欸,那等于三天就能写完一本轻小说的步调嘛!诗羽学姊,那真的办得到吗?」
「我是做不来喔。纵使写得出来,品质也会大幅跌落,错字和误用词汇挑都挑不完。」
「既、既然这样……凭我又怎么可能……」
「伦理同学,照你的哲学,制作游戏最重要的是?」
「…………遵守工期。」
「没错,是你就能办得到。至少要在速度上超越师父喔。」
「啊哈哈……哈哈……」
换句话说,那是连霞诗子都无法办到,在我的观念中属于前人未及的领域。
所以从现在起,我就要一头栽进那块领域了……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吵死了!安静写稿!」
「遵命!」
现在,是下午三点。
不只我情绪亢奋,诗羽学姊也快要发动创作者模式了。
※ ※ ※
「……欸,学姊。」
「…………」
「我说,学姊。」
「……什么事?」
我转头望向诗羽学姊,顺便看了时钟,结果已经过晚上八点了。
外面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漆黑,寒意甚至渗入屋内,一回神就冷飕飕的。
「肚子饿不饿?要我买东西回来吗?」
「…………」
我按下房间空调的开关,顺便伸了伸懒腰打算休息。
背后关节吱嘎作响的声音,立刻道出这几个小时的奋战有多折腾。
「还是说,要叫个外送的披萨?不过现在叫的话好像要等一小时左右耶。我看还是去买便利商店的便当比较……」
「…………」
学姊始终不回话。
大概是太专注,心思还没回到现实吧。
没对焦的眼睛茫然一转,她摆出观察稀奇玩意儿的脸色望着我。
「……伦理同学。」
不过,学姊终于嘟哝着动了嘴唇……
「怎么样?还是叫披萨好吗?」
「居然在创作中分心……你……有没有意思要拚?」
「……咦?」
随后,她的表情变得像厉鬼。
「离截稿不到两天了喔,你还天真地把吃饭的问题挂在嘴边?两天不吃不喝又不会死。」
「可……可是肚子饿的士兵无法打仗啊……」
「想吃东西,你不是有指甲吗?还有手指皮、脸颊内侧的肉啊,要是嚼那些还不够就吃舌头吧……!」
「最后那个吃下去会死人啦!」
唔哇,这下不妙……
学姊一进入狂战士……呃,进入创作模式,思维简直危险得超乎想像。
「你把头痛的难题丢来,自己却打算休息,这样何止是藐视我,你根本就藐视人生对不对,伦理同学?」
「没、没有!呃,对了!我是担心学姊多于自己啦!」
学姊听完这句就算被怀疑有哄骗之嫌,也怨不得人的说词后,反应是……
「我没问题……等这场仗结束,我就会把累积起来的生理欲求一口气解放……!」
「噫————!」
她完全不肯放我一条生路。
「我要解放三天三夜,像安息日一样……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不对,这场仗结束的隔天是平常日啦!要上学啦!」
还有,参加那种仪式也太恐怖了吧!感觉只会有生鸡肉当食物!
「听好啰?因为这样,从现在起别说吃饭,连睡觉也是禁止的喔。给我把时间上的浪费缩减到极限。」
诗羽学姊说着舐了舐嘴角,浑身散发的凄绝之气已能凌驾厉鬼或恶魔。
「那……那么学姊,你在剧本写好前连澡都不洗吗?」
「………………做为特例,我准许花十五分钟在那上面。」
啊,凄绝之气忽然消失了。
※ ※ ※
「我问你喔,学姊,美少女游戏的女主角大多都有好几个,你知道理由是为什么吗?」
「感觉上我懂。简单说,就是补救措施吧。」
「嗯,虽然说起来不好听,不过正是那么一回事。」
日期终于改变,到了星期日。
离截稿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大半夜。
我和诗羽学姊在房间中央的桌子面对面,讨论得相当热烈。
「就算第一女主角触碰不到玩家心弦,只要附属女主角能合意,那个人就会追随。但偏重于第一女主角的游戏,玩家一旦跑掉就再也挽救不了。以结果来说,会输在支持者的人数。」
议题是关于「2·衍生的IF剧情线过于薄弱」。
「可是,我怎么想都浮现不出其他女主角和诚司在一起变得幸福的形象……」
学姊打算着手修改附属女主角的剧情线,对于其走向和必要性,却还抱有重重疑虑。
「哎,因为主线太扎实了嘛。这就是霞诗子作品!炮灰女主角的凄凉度无人能及!」
「……你那真的是在夸奖我吗?」
然而,肯定正因为她是优秀的作家,才会陷入那种窠臼。
其两难之处在于将单一结局写得越洗炼,就会让其他可能性显得越乏味。
「不过学姊,『不愿追随的人就放着别管』……这种做法是不行的。特别是在美少女游戏。」
「为什么?」
「那还用说……因为美少女游戏的玩家本来就比轻小说读者少啦!」
「……你讲得还真直白。」
凭诗羽学姊写的故事,或许有可能将第一女主角的支持率拉上百分之九十左右。
然而再往上……想让支持率贴近百分之百,就几乎不可能。
因为作者就算想破头,也没办法连读者千差万别的喜好和想法都连根改变。
「诗羽学姊……我们应该钻研的是『内容能取悦多少玩家』这一点!」
所以,为了挽救另外百分之十的读者,我们志在成为只要是为了逗乐子,就能从容接下任何苦差事的艺人。
「就算内容老套一点、谄媚得露骨一点,也没有关系嘛……来创造更多的可能性吧!我们要讨好全部的玩家!」
※ ※ ※
「我说过,那边不是那样改啦!」
「…………」
「呃,诗羽学姊,所谓的三选一,不在三种选项里分别安排明确的意义是不行的!」
「那我了解啊。」
「不,你不懂!你一点都不懂啦,学姊!」
「……哼。」
「学姊设计的三选一,除了正确选项以外,得到的反应都超无聊的!」
「问题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
「不让玩家提起『也试试其他选项』的兴趣就不行嘛!否则会输给我们的对手嘛!」
「嘛来嘛去的,吵死了……」
「比如选项是女主角时,就要写出能强调各个女主角特色的剧情事件;选项如果是主角采取的行动,三个选项都要分别安排有趣的反应才可以!」
「与其在那上面费劲,是不是应该改善正篇才对?」
「像那样衍生出来的小插曲越有趣,就越能烘托出正篇的趣味嘛!我和学姊想改善的目标,到最后是一样的!」
「既然这样,我针对正篇来改不是也可以吗!」
「可是我偏好看选项啦!总监有决定权!」
「你争这些还不如先尽好写手的责任!回去专心写你分到的正篇剧本!」
「我又没有办法,写到一半卡住就卡住了啊!」
「你那样就叫逃避现实喔,败犬同学?」
「啊——!你讲出来了,学姊!你讲出现在最不能对我说的字眼了!」
「烦死了!伦理同学你烦死了!」
……呃~~就这样,到了凌晨三点。
睡意、疲倦、空腹,以及彻底错乱的高亢情绪,将我们拖进了创作的深渊。
※ ※ ※
「我说过,这里不是这样改吧?」
「…………」
「欸,伦理同学,所谓的剧本,并不是将自己的情绪直接抒发在里头就好了。」
「我知道啦。」
「不,你不懂。你根本不懂。」
「……唔。」
「伦理同学写的这一幕,完全将读者撇在旁边,内容超级无聊。」
「……我问你喔,学姊。」
「怎样?」
「你提这些是为了替刚才报一箭之仇吧,对不对?」
然后,就这样到了凌晨五点。
我第一次请别人,帮我看第一次写的剧本。
于是乎,我第一次被批评得惨兮兮,即使明白被骂也是应该,却依然严重受到打击。
「我哪会做那种气度狭小的事?八成是你错估了喔。」
「表示还有两成对啰……」
我们在狭窄的桌子旁相邻而坐,身体靠在一块,指着笔记型电脑的小小荧幕,对剧本内容一句一句地推敲。
刚洗完澡的诗羽学姊头发湿润,微微传来的洗发精香气十分诱人。
「哎,硬要夸奖的话,只有文章量,以及写出这些内容的速度可取。光就这部分,你真的超越我了。」
「是……是喔?」
「虽然目前来看,只是大量制造出垃圾罢了。」
「唔。」
……然而学姊讲的话何止根本不诱人,还相当苛责。
「不过伦理同学,有办法量产出垃圾也是难能可贵的喔。」
「真……真的吗?」
「当然了。再怎么差劲、无可救药、不堪入目的文章,只要写得出来,就还能磨练。然而,原本就产不出的文章是连磨练都无从下手的。」
「不要边打圆场边损人啦。」
不过,我听了还是心跳不已。感觉好兴奋。
「所以啰,刚开始写文章的时候,先写比思考重要。全部写完以后再来推敲。要是写到一半又回头思索,会怎么写都写不完喔。」
「嗯……我懂了。」
那比她身为女性的魅力更让我着迷——呃,当然学姊身为女性是很迷人——
但是她身为作家的气势、身为创作者的热情、身为师父的可靠,全都令我神往。
我能当这个人的信徒、伙伴、徒弟,实在太好了。
「好啦,你就动手写第二稿看看吧。」
「那我应该先改哪个部分?」
「照你的速度行得通……将原本内容全部舍弃掉,从头写起。」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哎,先不管那些。
拚劲和能力这些玩意,有时候反而会给自己找罪受耶。
※ ※ ※
「总觉得……还是很老套。」
「唔。」
「而且,读起来感觉好牵强。」
「咕。」
「还有内容不够均衡。文章累赘太多,该刻划的部分却缺乏描述。」
「您说的是。」
周日,中午十二点。
那是我生来第一次写了所谓的剧本后,刚好经过二十四小时的纪念性瞬间。
「所以啰,动手写第三稿看看吧。当然还是从头写起。」
「收到~~」
同时,也是我那份彻底翻新的剧本,被学姊轻易退稿的瞬间。
「……你都不泄气吗?」
「那当然,还不到慌张的时候嘛。」
「…………」
然而对于学姊的决定,我并不觉得强人所难,也没有感到不满。
毕竟,到刚才为止的十分钟,学姊专心得似乎连呼吸都忘了,只顾着读我的文章,还一会儿咬牙作响,一会儿格格发笑,一会儿又突然破口大骂……
她就像那样,认真沉浸在我的文章里面。
「……欸,伦理同学。」
「嗯?什么事?」
于是,当我又开了新的纯文字档,并取名「第三稿」储存下来时……
诗羽学姊还在过目已经被她废弃的第二稿。
「你真的觉得这种结局能成立?」
「这样喔?果然通往结局的说服力还是不够吗……要对主角的心理多描写一点,再不然就是靠他和女主角的对话来补足吧……」
「没有,我指的不是那个。我谈的不是手法方面的问题。」
「什么意思?」
不对,结果学姊并不只是过目而已。
「你真的觉得……这种什么忧虑都没有的快乐结局,是存在的吗……?」
那副表情,和之前指导驽钝学生的教师面孔并不相同。
「在前世被迫背负太过苛酷的命运,在今生也碰上残忍的遭遇。
还让朋友、家族和许多人受到牵连而不幸。
到最后,威胁也没有完全消失,只是将问题延后到来世……
即使如此,你还是觉得留下来的人,都能笑得这么幸福吗?」
「诗羽学姊……」
「……哎,虽然设定得这么狠的就是我自己。」
她的眼神,已经彻底恢复成进行创作时的创作者模式。
那表示……学姊终于,肯踏进我那稚拙的剧本内容里了。
「……有那样的结局,也没什么不好啊。」
我正在写的第三个真实结局,简单来说,就是「完美的快乐结局」。
虽然我拚命想取得统整,也卯足了全力要消解风格上的差异,不过换个观点来看,要说这或许是将前面故事彻底否定的亵渎行为,我也无法辩解。
电脑游戏在移植家用主机时,「由其他写手添增的微妙剧本」常会受到批评,我这种改编正可算是其典型。
「说出来不太好,但我认为,琉璃没有幸福的权利。」
「角色的催生父母也那样讲啊?」
「谁叫她的情意太深,反而让诚司遭遇危险。」
「那是结果论嘛。」
「不只那样,她为了得到诚司,甚至会加害巡璃和其他女主角。」
「哎,近年来很少看到这种病娇型角色啊。即使如此她还是让人觉得可爱,虽然那要归功于学姊和英梨梨的本事就是了。」
「我不觉得巡璃会原谅那样的琉璃。感觉巡璃才不会接受她。」
「我觉得会耶。巡璃的话,八成会淡然应付掉。」
「……琉璃没有资格被玩家喜爱。」
「可是,我很喜欢琉璃喔。」
「……那要是和巡璃比,你喜欢哪边?」
「那还用说,我当然是两边都爱得不得了。毕竟,那是我们创造出来的第一女主角耶,不是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喔……」
诗羽学姊大概是对我的妄想和失控言行感到傻眼,她一脸疲倦地略过了毫无意义的问题。
这样说不太礼貌,但是她托着腮帮子,将头转到旁边的模样,显得有些可爱。
「学姊觉得像画蛇添足吗?」
「而且你添了一百条腿有喔。」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要那些腿嘛。」
「受不了,只顾萌的猪就是这样。」
「诗羽学姊不想看吗?」
「…………」
「巡璃和琉璃互相抢诚司,可爱地争风吃醋,让所有人傻眼笑出来,那种没脑筋的结局……学姊不想看吗?」
双方意识存在于一具肉体的巡璃和琉璃,要怎么分开变成两个人?
过去的凄惨情节要如何划下句点?
像这些部分,我觉得自己添了不少牵强的新设定……
「认为不可能有那种结局的我,以及想看那种结局的我,都确实存在着。」
「听你那样说,简直像琉璃和巡璃耶。」
「…………」
不过,学姊果然也会想看那样的剧情……
※ ※ ※
「学姊觉得……怎么样?」
「…………」
终于,到了周日下午六点半。
差不多是○螺小姐症候群(注:日本动画《海螺小姐》播映时间在周日下午,隔天就是上班上学日,「海螺小姐症候群」即为一般所指的「假日症候群」)快要在日本全国发作的时段。
换句话说,我们的奋战,总算到了最后阶段……
「呃,基本上,我认为自己已经用尽所有能力了。」
「…………」
我刚完成的第三稿,被诗羽学姊载到平板电脑上细读。
此外,要提到她为什么从之前的笔记型电脑转而用平板……
「……诗羽学姊?」
「…………」
「你不要紧吧?还是要在床上躺一下?」
「我有在读。意识还在所以没问题。」
「是、是喔?」
因为学姊已经连坐都坐不住,只能躺在地板上读稿子了。
她用来滑画面的手指不时会顿住,让人分不出是在熟读或熟睡,所以我每隔几秒就会像这样叫她。
「还是不行吗?」
「…………」
不过,学姊会比我先撑到极限也是当然的。
毕竟她不仅一边要修改分量要命的文章,监修我的剧本又丝毫不能放松,始终都维持全速运作。
「以时间来讲,下次的第四稿似乎就是最后机会了,我先开始动手可以吗?」
「…………」
哎,多亏如此,诗羽学姊负责的部分几乎都改完了,到最后,我这个新手写的剧本,便成了最后一道瓶颈。
「要挑毛病的话,学姊一想到什么就说,我会立刻回应。所以我继续去忙……」
「……伦理同学。」
「抱歉,是不是吵到你了?」
结果,诗羽学姊缓缓关掉平板电脑的电源,用变黑的荧幕盖住脸。
紧接着,她在叹息的同时,编织出决定性的一句:
「可以了,我不会再说什么。」
「……那是对我死心的意思吗?学姊不想再帮我看剧本了?」
「不是,我认同你了。意思就是,已经没有必要再修改了。」
「咦……?」
诗羽学姊那句和想像中正好相反的决定性话语,让我一瞬间做不出反应。
因为,在等待她回答的这段期间,我始终想像着大概会被挑毛病的几个地方,脑子里尽担心那些问题被点出来的话要怎么改。
「剩下的,只要在写程式码时做微调就行了。况且游戏没有放语音,可以调校到最后一刻,要完成绰绰有余。」
「……可以吗?」
所以,学姊不说哪里要改时,应该怎么反应,我根本不可能知道……
「真的……可以吗?我写的剧本,0K了吗?」
「坦白讲,我非常不中意就是了……」
「唔?」
结果,诗羽学姊到这种时候,仍不忘高高举起再重重摔下的作家机趣。
「不过那怎么想,都是我个人喜好的问题……所以纯粹就成品来看,这仍是相当有趣的故事。」
而且,她也不忘摔了以后再出手挽救的作家机趣。
「啊……哈哈…………奇怪?」
像那样,在我接获有点别扭的合格通知后,眼前忽然天旋地转。
电脑荧幕从视野中消失,我才刚在疑惑怎么会看到墙边的书架,景物就又立刻切换成天花板了。
「唔?」
碰的一声,我眼冒金星,随后只看见整片黑。
……糟糕,我仰头摔了重重一跤。脑袋撞到了,却不觉得痛。
还有,我浑身使不上劲。站不起来。
「学、学姊……我……好像……」
「冷静点,赶稿完以后常有这种症状。之前绷紧的神经一放松,别说身体,连手臂都会变得举不起来。」
「是……是吗?」
「嗯,好比现在的我一样。」
「……原来如此。」
「哎,真悔恨……明明趁现在就能对伦理同学为所欲为的。」
「你那是想痛扁我一顿的意思吧?是那样吧……?」
因为如此,我们双双倒卧着仰望狭窄的天花板。
假如能看见真正的星空,至少会像美少女游戏的剧情CG一样有萌点,不过这样只是御宅族同好睡倒成一片罢了。
哎,实情也就是如此,没什么好抱怨。
「好啦,不管那些……谢谢你,诗羽学姊。」
「没什么,只是冷静来看内容及格了,如此而已。我可没有放水喔。」
透过两方倒地而达成双赢的我们,在强烈充实感和疲倦下,只剩嘴巴能动。
「但是不好意思,可能要稍微泼你冷水,最后还有一项坏消息……」
「什么消息?」
诗羽学姊拚命张着那唯一能动的嘴巴,为我们的地下校庆编织出闭幕之词。
「我不能在这部作品里,用上霞诗子的名义。」
「这样……啊。」
「谁叫这根本不算我的作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或许是冲击性的告白。
「你将我创造的世界和角色,用擅自的判断,擅自地做了更动。」
「嗯。」
可是,我……
在这两天和诗羽学姊一同奋战的我,却实在无法不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
「当中有性格走样的角色,还有设定变调的部分。」
「……对不起。」
我们为了作品的事情争执、冲突那么多次,有时还吵得感情毕露。
她被迫听从无法接受的方针,却又不得不对固执己见的笨蛋谆谆善诱。
「不会,你不用道歉。」
「可是我这样做,到头来只是顶着总监的头衔蛮干……」
因此,她当然不希望这部遭到摧毁、遭到更改的作品,被人当成「《恋爱节拍器》作者霞诗子的最新力作」。
以社团来说,等于放掉了一大卖点。
不过为了她往后的事业,那是应该的……
「可是,变样的角色们,待在那个变样的世界里……却完全没有失去生命。」
「咦……?」
「他们活着,还认真地哭、认真地笑、认真地恋爱……我读着读着,不对,玩着玩着就觉得好高兴、好开心,感觉心跳不已。」
……说着,诗羽学姊十分愉快地将我那些悲壮的觉悟一笑置之。
「所以,这是在霞诗子的世界中,由安艺伦也创造出来的,独一无二的故事。」
不对,那何止是一笑置之……
「那是其他人……或者你一个人,还是我一个人都创造不出来的,完全属于我们的,原创剧本。」
她还添上了对徒弟的最高爱意,为我的出道作献上祝福。
你好宠我,这样太宠我了啦,师父……
「所以呢,伦理同学,我们不如这样吧?」
然后,诗羽学姊提了一个笔名的点子。
既非霞诗子,也不是霞之丘诗羽,那是所有人都不认识,头一次耳闻的剧本家名字。
「……用那个名字可以吗?」
「只要你接受的话。」
「呃,我……应该说不敢当吗?沾光也要有个限度吧?」
「那就决定啰。不准你再改喔?伦也学弟……」
说着,诗羽学姊悄悄地握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