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唔嗯……」
地点,在我的房间。
时间,晚上九点。
至于日期,则是二月中旬的某个平日。
「对、对不起喔。明天还要上学,我却这么晚过来。」
「不会啦,那没关系……反正我会醒着直到看完深夜动画。」
在那种平常吃完饭、洗个澡以后就会回房间自个儿玩(并非自娱)的时间,我忽然碰上「原来,我已不再孤单」的情境,无意间就用了乱生硬的语气迎接半夜里的访客。
……话虽如此,对方是英梨梨啦。
不过,她和去年以前不一样,穿的是普通洋装而非体育服。
发型也和去年以前不一样,是平常正式外出时绑的金发双马尾,而非毫不梳理的蓬头乱发。
眼镜当然没戴,也没有来我家时从来不离手的素描簿,仿佛根本没有想到要画图,真的只是单纯来玩而已。
如此这般,这家伙处于以她来说并不普通的普通外出模式。
「所以说,你怎么了?有什么要谈的吗?」
「呃,那、那个……」
像个普通女生的英梨梨,摆出以她来说乱不对劲的扭捏表情和举止,两手放在背后,还将身子前倾往上瞟着我,然后挤出颇有女生味的话语和嗓音。
「拿、拿去啦!这个给你!因为今天是……那个来的日子嘛!」
「别用那种会造成致命误解的说法啦!情人节这种字眼就别用指示代名词代替了!」
可惜,假如她能对用词多注意一点就可以得到相当高的印象分数了。
「威士忌巧克力……」
英梨梨递给我的小盒子看起来乱有格调又充满高级感,酝酿出一种强大的气场,让人觉得就算要送真心巧克力,总可以挑平易近人一点的货色吧。
「之前我爸爸暂时回国,就帮我买了道地的巧克力回来。」
「……感谢归感谢,但我目前还不能吃喔。」
毕竟这肯定是道地货色……尤其是里面包的苏格兰威士忌。
「哎,你就是对那些规范怪坚持的。」
没有啦,与其说我坚持,酒在改编动画时会有许多麻烦……这且不提。
英梨梨专程来我家,将舶来品巧克力(含酒)交给我的这一天,简单说就是二月十四日。
「你也可以在白天拿给我就好啦。」
「对、对啦……其实我一直放在包包里,可是总觉得很不好意思。」
「是、是、是喔……」
地点,在我的房间。
时间,晚上九点。
这表示有一对读高中的男女生,在半夜里孤男寡女地待在男方房间。
……今天的英梨梨,应该说最近的英梨梨真的颇有女生味,使得我会意识到我们是孤男寡女这一点。
※ ※ ※
「咦?你今天只有收到我送的这一份?」
「就算这样也比去年多了!成果大了无限倍!」
像女生的英梨梨依旧很像女生,还特地向我追究今天一天有多少斩获……
于是,英梨梨从我这里问出挺丢脸的现状以后,这下她又偏过头,露出了怪害臊的表情。
「对了,今天没见到霞之丘诗羽的人影呢……明明她上星期一直来纠缠。」
「……三年级现在已经可以自由决定要不要上学啦。」
哎,即使学姊有上学,也不保证能收到她送的巧克力就是了。
……虽然我有抱过期待啦!
「呼嗯……我还以为那个色女无论感冒或下大雪,还是离截稿只剩十分钟也会来找你呢。」
不对吧,最后那种情况不能来啦。
「要不然那个女生呢?就是在我们社团负责音乐,和你有表亲关系,散散漫漫的那个……」
「美智留也要上学吧,今天是平日啊。」
……哎,虽然我有期待过她的亲人巧克力啦!
「去年秋天那时候,她不是也要上学,还离家出走住到你这边。」
「她最近好像忙着读书,听说连乐团都完全没练喔。」
照那个散仙的德行来想,大概是升学年面临危机了吧。
受不了,在这种要紧的时期(?)还给自己增添多余负担。
「……我也觉得不太可能就是了,『rouge en rouge(仇敌)』的邪恶女干部(波岛出海)有没有送你什么……?」
「我什么也没收到!因为出海也在准备应考!话说你们不是和解了吗!」
……虽然我有期待过她会送个巧克力来感谢平日的关照啦。
「根本来说,我在今天求的是网路上到处泛滥的情人节一日限定纪念图啦!」
没错,在今天这个大日子,用缎带包住重点部位将尺度硬拗成普遍级的动画女角,还有在重点部位抹上厚厚巧克力或奶油将尺度硬拗成普遍级的游戏女角,都会对我们露出洋溢着笑容、羞涩、春意无限的脸庞,堪称疗愈人心的纪念性节日。
因此,日本的情人节是可以自豪地面对全世界的美好日子……
「那么,惠有送吗?」
「…………加藤啊,你想嘛,该怎么说呢?呃~~她好像对那种礼俗没什么兴趣啦!」
当我正在心里大力吹捧上游情人节文化时,英梨梨就对我那些未成年的主张来了一记当头棒喝。
「会吗?她是最有可能送你人情巧克力的女生吧。惠今天请假吗?」
「………………谁、谁晓得呢~~我记不清楚了,应该说她的存在就是那么薄弱啦~~」
在这当下,要聊什么都好……唯独关于她的话题……
「怎样?你们还没和好吗?」
「……………………啰、啰嗦~~」
当然,加藤并没有生病,也没有遭到霸凌,更没有被男人狠狠甩掉,所以她今天照样有来上学。
只不过,由于她今天同样是在上课前一刻才到校,忽而又在放学后立刻就回家,我一句话都没有和她讲到。
……唉,尤其是今天,我如果对加藤苦苦纠缠,就会被旁人用同情可怜虫的目光看待,所以我也不能随便靠近她就是了。
「快要两个月了耶,这差不多可以用渐行渐远来形容了吧。」
「看起来像那样?果然你也那么觉得吗!」
之前刻意不去思考的可能性被英梨梨一下子戳破,忍不住将音调往上拉了两个八度音的我活像男高音。
的确,凭加藤的淡定工夫,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淡淡定定从一个地方淡出,对她来说应该算小意思。
「假如你那么介意,要不要让我跟惠联络看看?」
英梨梨似乎是对我的窝囊样看不下去,难得表示要出手帮忙。
不过……
「……英梨梨,你最近也有跟加藤联络?」
「嗯,我们每天都会用LINE聊天啊。彼此没有聊得那么勤就是了。」
「咦……?」
『LINE是吧?像你这样居然也在碰这年头高中女生在玩的工具软体!』如果要我吐槽,是可以朝这个方向作文章啦。
不过,目前我心里的疙瘩感乱强一把的,结果回话时就冒出了像是向色不鲜明又优柔寡断的恋爱喜剧男主角会有的那种反应。
「惠那样的女生居然会记恨那么久……难道她还对冬COMI的事……」
「不对,那件事已经了结了。」
「……伦也。」
是的,加藤已经没有直接对那件事生气了。
包括我们的游戏没有赶在冬COMI完成这一点。
还有面对「rouge en rouge」连比都没得比这一点也是。
毕竟照这样听来,加藤跟英梨梨依然是好朋友。
……在冬COMI当天,我们之所以只能用烧录机准备一百套新作,是因为英梨梨进度延误,再加上我管理不周才会导致那样的失败。
对于那一点,主张责任在己的英梨梨态度比任何人都强硬,无论别人怎么说,她还是打算将责任扛起来。
所以加藤既然已经原谅了负荆请罪的英梨梨,却不肯原谅我,表示她生气的理由应该和那次失败没有「直接」关系。
可是……
『为什么你没有和我商量呢……?』
从冬COMI回家时,加藤在路上露出的那副表情,终究与平常没什么差别。
明明如此,当时那家伙散发出来的气息,至今仍会在我心里掀起一种平常和她相处应该不会感受到的不安。
「……这件事,今天就别再提了啦。」
「伦也,你每次谈到这件事都会用『别再提了』来收尾不是吗?」
「…………」
虽然被戳到的痛处很痛,但反正就算想破头也不会冒出什么解决的方法,这已经从我这一个月来的经验得到实证了。
何止如此,最近因为二年级进入尾声的关系,我心里又多了新的忧虑因素:「要是就这样在重新分班后变得跟加藤不同班……」
「重、重要的是,你差不多该把新包装的插图……」
所以,我用了稍嫌蛮横而且卑鄙的手段,试着将话题岔开。
「……今天就别再谈那个了嘛。」
「不好玩!听你那样回嘴一点都不好玩!」
尽管这招用得满迫不得已,看到英梨梨这么容易上钩,倒也让我忧心。
原来,这家伙窘迫的程度居然和现在的我差不多啊……
※ ※ ※
「这一集……露内裤露得也真够坦荡荡了。」
「露得这么刻意反而倒胃口……拜托导演和脚本家把情境设计得自然一点啦。」
「……说不定是制作人指示能讨好观众就好,内容无所谓嘛。」
终于到了深夜动画开始的时段。简单说就是深夜。
日期是情人节应该已经结束的二月十五日。
英梨梨的任务照理说是完成了,即使如此她似乎还舍不得走,都没有要离开我房间的迹象,懒洋洋地在我旁边一起看电视。
「好啦,再回到刚才的话题……你怎么了吗?创作低潮期?」
「唔~~总觉得~~……」
于是,就因为她赖着不回家,才会遭受我打着谘商名义的审问。
「你在烦恼构图之类的吗?那样的话我也可以帮忙出主意啦。」
「没有,不是那样。草图我也已经画好了。」
的确,草图满久以前就好了……那是在今年年初社团头一次聚会,大伙儿(主要是我、英梨梨、美智留)因为「店铺追加的订单来喽!而且总共要五千套!」而兴高采烈的隔天,草图就已经画出来了。
然而,那之后过了几天,别说是CG或线稿,作画工程意外陷入我没有主动询问,就得不到进度报告的处境。
……不是啦,我也明白工作态度像那样的插画家在世上多到有找。
可是,于好于坏,我都对英梨梨在压片前的超高速完稿效率留下了深刻印象,就会觉得现在这样的情况看来不寻常。
「我说过啦,再多等一会儿……这周末两三下就好……」
「英梨梨……」
那是我在上周也听过的话。
不对,其实上上周也是。
「不要紧,不要紧……因为现在的我,过得很充实。」
「唔……」
英梨梨一面挤出感觉无助得一点都不充实的嗓音,一面悄悄地将身体靠向我这边。
呃,那个……你说的充实……应该不是指这方面吧?
※ ※ ※
「喔,出现刻意加上的雾气了。」
「就算蓝光版会把雾气拿掉,看了这种作画水准也不会想掏腰包。」
「只有今天这集特别惨啦……眼光要放远一点。」
到了下一部动画开演,英梨梨给的评价依然刻薄无底限。
不过,对身为萌系阿宅的我们来说,像这样一边对烂动画发出长串牢骚,一边吸收其内容的时光,肯定是最为幸福的瞬间。
……所以,明明都已经过了凌晨一点,英梨梨何止没有要回家的迹象,还拉近了和我之间的距离。
「…………」
「…………」
恕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这里是我的房间。
虽然五行前也提过,但时间是凌晨一点多。
「…………」
「…………」
在这样的深夜里,独处时距离近得甚至能感受到彼此体温的我们……
我开始觉得……觉得再怎么说,这实在不像宅友之间安宁祥和的共处时光……
「……欸,伦也。」
「什、什么事?」
于是,在那样的瞬间,听到英梨梨冒出有些嗲声嗲气的嗓音,我也只能做出处男阿宅会有的丢脸反应。
「我在想,补货要用的新包装图,是不是非画不可呢?」
「……啥?」
结果,在下个瞬间,听到英梨梨冒出消极得不得了的语气以及嗓音里的含意,我也只能做出废柴制作人会有的丢脸反应。
「原本的包装图又没有什么不好,不管怎样都要换掉吗……?」
「咦?唔?可是你……」
「嗯,之前是我自己说要换的……我说过『放这么旧的图好丢脸』。」
何止如此,三十分钟前,你明明还有意愿画的。
「可是,从开始寄卖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耶。反而会有人抱怨很难买到旧包装吧?」
的确,上个月推出的一千套初版光碟瞬间就被扫光了。
这样一来,假如我们今后鱼跃龙门成了如名社团,还成长为每次销量达数千或者破万的怪物级社团,市面上「只有」一千套的这些初版光碟就会成为珍品,更可能被某间黑心……有眼光的宅系店家标上几万圆的价码供在玻璃柜。
那样的推测确实非常像一场春秋大梦,而且傲慢,不过考虑到除了我以外的创作班底,未必能断言其可能性为零。
不不不,还不只那样,只有在活动上配发的一百片烧录版光碟,还可能被当成「没有人亲眼目睹过的传奇珍品」,到时标出的价码才更让人难以置信……
「结果……你不想画吗?」
「拜托~~问题不在我想不想画嘛。」
不不不,虽然那些传奇云云并非无关紧要,但问题的本质不在那里。
无论怎么想,刚才要谈的重点在于英梨梨所用的藉口。
无论怎么想,她都没有面对消费者。
虽然我不清楚英梨梨实际上想不想画……
总之,目前的她正在逃避画单单的一张图。
「要不然,问题是……?」
「倒不如说,新装版有那么重要吗?」
的确,我们并没有跟消费者或店家讲好要出新装版。
就算拚快用之前的包装出货,不对,像那样尽快将货交出去,对于下订单的店家还有到现在仍用邮件或推特表示「希望再贩售」的消费者来说,或许都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可是,我们做的是同人耶。」
「症结就在那里啊。有些人只为了卖东西就换个外皮出新装版,或者只加了几kb的新剧情就用相同价格推出新版本,还对消费者隐瞒作品本身有二部曲或三部曲好推销续作,靠那样引诱同一批人买了好几次内容相同的东西贪图暴利以后,还藉故摆出世故脸孔说:『在这个业界不这样就活不下去。』我们根本没必要去学那种人嘛。」
「后面那些话不只越讲越离题,你到底是跟哪个业界有仇啊!」
……呃,因为英梨梨扯得太远,我才把话题拉回来,不过之前会提到「我们做的是同人」,指的当然不是她那个意思。
有店家愿意批货,有消费者愿意玩我们的游戏确实也很要紧,不过做同人这档事,要把自己的兴致摆第一,于好于坏大概都可以当成业余人士放纵的天地,这才是我想表达的意思。
所以,英梨梨那种相当于「不容许邪恶的商业主义,良性的商业主义就OK」的主张,总让我听了不太舒坦。
也对啦,要分类的话,这家伙有些地方原本就类似注重潮流的投机者。
但即使如此,之前她对于「用全力讨好读者」这一点,还是相当有心才对。
就我所知,英梨梨是头一次变得这么消极,该怎么说呢……
「反正我们都已经卖出一千套了,制作费也回本了吧。」
「哎,只要不考虑你和诗羽学姊原本(商业领域)该拿的工酬的话啦。」
「我才没有追求那种东西……而且,霞之丘诗羽肯定也一样喔。」
「…………」
怎么回事啊……
虽然英梨梨似乎准备把这次合作总结成一桩美事,但我心里还是有股抹灭不去的异样感。
难道一旦作品完成,她就失去兴趣了?
我们注入那么多心血才完成的「cherry blessing」,已经无法让她提起热情了吗?
「所以,就算没有卖出更多游戏……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说对不对?」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
去年年底,我和英梨梨已经在那须高原和好了,不会错。
我们不只是和好,现在还像这样离得这么近,一起待到大半夜,一起看动画,情人节还收到了她送的巧克力,关系变得像美少女游戏中的青梅竹马。
可是,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这种似乎犯了一丁点错误,却成为致命性败笔的奇妙感觉是什么?
「我、我说啊,英梨梨。」
「嗯……?」
得打住才行。
我要像平时那样,搬出意味不明、目中无人的强硬态度。
然后,用我那套除了魄力以外什么都没有的理论,制止英梨梨继续懦弱下去……
「……先不管新包装和钱的问题,我会希望让更多人玩到我们的游戏耶。」
「啊,不然我们免费提供下载怎么样?」
「不行啦,那样反而对之前掏钱买的消费者失礼吧。」
「对喔……说的也是。还是比方说,改成发表一个只能玩单一完整路线的体验版呢?」
……我发出「今天别再谈新包装图好了」的信号,英梨梨敏锐地察觉到以后,便趁机将话题岔得更远。
「那样能让人接受吗?」
「所以喽,还要把游戏正篇改成只用下载贩卖的形式,让消费者可以用更便宜的价格玩到。那么一来,买了实体版的人也可以保有福利。」
「唔~~妥协点大概就那样了吧。」
我发现了她的用意,却已经拦不住明显被拉走的话题。
面对英梨梨发自内心、身体,无论直接或间接都表明了「不想作画」的声音,我并没有办法责怪她。
我曾经吼着要她「维持自己既快又好,而且稳定的画风,然后变得更厉害给我看」……
英梨梨也曾经发誓,「要变成厉害得让所有人都认同的绘师」……
我们已经挽不回那年夏天,在烟火大会夜里的热情了。
因为,我知道了冬天高原的夜里有多冷。
我看见了英梨梨的「那副模样」。
光为了画图来实现我的梦想,她消耗灵魂、消耗身体、消耗生命。
逞强外加鲁莽胡来,像诗羽学姊做过的那样,英梨梨也让创作之神降临在身上。
然而原本就虚弱的身体负荷不了那些,轻易地将她压垮,那模样已经被我看见了。
「……这部动画果然不行。」
「……看来最有希望拿下本季最烂宝座的就是它了。」
所以,我包容着现在这样的英梨梨,还一起委身于她用于逃避的和缓气氛。
所以英梨梨将我整个人拖进了那样的空间,还露出有点开心,也有点自虐的微妙笑容。
这么说来……
之前我为什么会想要制作最强的美少女游戏?
难道我希望在世上留下作品,当成自己身为御宅族活着的证明?
或者,我希望能追上自己从以前就崇拜的创作者,能追多少算多少?
或者,我希望靠制作出来的作品,风风光光地在御宅族业界打下一片天?
或者……
※ ※ ※
英梨梨在动画播完的凌晨三点回去了。
是的,在情人节晚上九点到凌晨三点这段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六个小时之间,我们始终靠着彼此的肩膀,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我才没有期待什么喔。
反正我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