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镜子里那别扭的、不适合的姿态,过黑的膝盖很显眼,那是体育课时做体操留下来的痕迹。
打开窗帘,隔壁的荣哥正在那里抽烟。
他看了看我,浅浅一笑。
「怎么回事?你怎么会穿裙子?」
这让我倏然心惊,我还以为自己在那瞬间已经死去了,还确认了一下心脏是否还在跳动。我说得太严重了,不过当时我是真的难过得连心臓都快停止,于是我决定,再也不穿裙子。
这不是荣哥的错,而是我,我是个名为幼童的生物。
幼童这种生物很不自由,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好细唷!」
今天的体育课,让大家为了一个星期后的运动会自由练习。我跑完百米正在调匀呼吸时,阿
柴手上挂着一堆码表朝我走来。
虽然已经过了最热的盛夏,即将步入秋天,但正午的操场还是可以热晕人。
「什么好细?」
我用运动服的袖子抹掉了下颚的汗水,听到阿柴认真地说:
「小津的脚。」
「有吗?」
我低头望着自己那双在短裤下的脚,看着脚踩的短袜以及果然还是偏黑的膝盖,细归细,但这绝对不是一双漂亮的腿。
「阿柴的膝盖好漂亮。」
我下意识地说,结果阿柴「哼」了一声,好像在笑。
「你什么时候看过啦?」
说得也是,阿柴连这么热的天气都还穿着一整套长袖运动服,此刻她正用指腹按着她那张苍白脸上的额头,好像想舒缓晕眩。
她还真是跟太阳处不来的女孩子,不过这样很女性化呢,真好。
「你要是不舒服的话,就不要当体育委员啦。」
体育委员虽然要做一整年,但也只有在体育课跟运动会时才有事情做。我说那根本就是打杂工,没想到阿柴缓缓吐了一口长气,说:
「但体育委员不用下场呀……」
就因为这样吗?我心头不免一惊。
「只要参加轻松一点的比赛就好了呀。」
像我就参加了百米赛跑,可能是因为我是班上跑得比较快的人吧。虽然我一上场后应该在预赛时就会被刷下来了,不过不用跑长跑也不用跑接力,对于精神上跟体力上来说都很轻松。
阿柴缓缓摇了摇头,长发飘散在肩上。
「我才不要呢,不要,我就是不想参加。」
我开始注意起阿柴那头清爽飘逸的长发,要是用手触摸的话不晓得会是什么感觉,我开始连她撇头不悦的模样都想像了起来,但我没伸手去摸,要是做了这种事一定会被讨厌吧。
我的头发从来没长过肩膀以下,所以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头发留到那么长。
从那一头长发中,我感受到了同为生物的差异。
「你去阴凉的地方休息吧,我帮你。」
我停止这种无聊的想像,从阿柴的手腕上拿过码表。
「谢谢你。」
阿柴柔顺地让我代劳。有时候我会觉得阿柴还算喜欢我,但也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可能是因
为我这么期望吧。其实我根本想不出来任何让她喜欢的理由。
只因为我总是这样帮她做体育委员的工作吗?
我可不认为光是如此就能让难以相处的阿柴对我有好感。
望着阿柴离去的背影,我再次打从心里觉得她还是别再当体育委员比较好。
万一她问我「那我要做什么呢?」
(比方说,环境委员?)
不过这么回答,她大概会生气吧?我在心底叹了口气。
话一旦说出口就有如覆水难收,不像码表一样可以随时按下归零键,所以我们一定要小心自己的言行。
秋空中染着一层浅淡的色彩。
夏天的运动会结束后,不管成果如何,学术性质的社团都得按照自己的步调开始准备文化祭的相关活动。
跟我参加的另一个被当成跷课好去处的广播社不同,戏剧社现在正乱哄哄的。虽然我今年已经不担任主角,可是因为今天有配角的彩排,所以去广播社之前必须先绕到戏剧社来。
在跟普通教室一样宽敞的社团教室里,大家正忙着练习发音跟彩排,某位一年级的学妹靠近我,说:
「小津学姐,你打算上大学吗?」
因为我不常出现在戏剧社,所以不太记得一年级学妹叫什么名字,突然有人跟我说话也吓了我一跳。
头发卷卷的……我这么想,虽然是自己的癖性,但我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我看人时会先从头发看起。
再来是眼睛。她的睫毛很长呢,稍微眨一眨眼好像都会发出声响。我边这么想,边回答她:「我推甄已经上了。」
「戏剧类吗?」
「怎么可能啊!」
我笑了。我才没想过要把自己的人生赌在演戏这上头,毕竟我又没有足够混口饭吃的才华。「是一般的指定推甄啦,我挑了比较有把握的学校。」
才华跟热情,这种双眼看不见的东西怎么能够相信?反而是数字化后的评监才足以依赖,至少,只要不多做多错,情况就能维持现状。
班导说就算我不参加推甄,也有办法考上还不错的学校,所以劝我放弃推甄,拼一下联招。可是我抱持的其实是知足主义,对于升学这件事,我也想走轻松一点的路。
我想起阿柴说的:「我才不要呢。」
不管怎样,我就是不要!我猜阿柴对于考试这件事大概也会说同样的话吧。然后一边拼命逼自己念书。不过有讨厌的事,也许代表的是也有其他喜欢的事。
「学姐你会继续演戏吗——?」
学妹拉长了语尾的声调,表现出殷殷期盼的情绪°
「嗯……要是有合适的机会。」我没说谎,的确是真心这么想,虽然我对于演戏并没有全神投入那般的热情。
「我真的很喜欢学姐的演技,希望你以后也能继续演戏!」
她闪耀着双眼、升高语尾音调。我吓了一跳,只好回答:「谢谢你。」接着她有些羞赧地笑着离开了。哇!吓了我一跳!真的吓了我一跳,好大一跳!
(真的很喜欢……)
我伸出大拇指按了一下自己在社团白T恤底下那空荡荡的胸间。在内衣线条的下面,心臓稍稍快速地鼓动着。
还是稍微冷静一下比较好。我假装自己还满冷静的。比起心慌意乱,这比较像是激动吧?
(喜欢?)
我的视线落在脚本上,我摸了摸嘴唇,发现嘴巴很干涩,这……到底是什么心情?
之后我又陪社员对剧本,直到放学钟响才结束。因为我懒得换衣服,所以早其他社员一步离开了戏剧社。出去后,有人在鞋柜前叫住了我。
「是小津耶!」
「小津!」
她们说完后飞奔过来从两头揽住了我的手。这两个跑来拉住我的人是广播社的圆圆跟江香。「你还没回家呀?」
「还没!」
这位可爱地点着头的女孩子,在我们广播社里简直像是吉祥物一样的存在,她叫圆圆,今天穿着深色的格子开襟外套,稍微过长的外套显得非常可爱。
「阿柴呢?」
「她今天来了一下就走了,说有补习。」
接着回答我的人是江香,她又接着说:「我也得好好念书才行。」说着说着站直了身子。虽然她也像圆圆一样黏了过来,可是马上就又离开了。我们已经走到了鞋柜前,便各自穿上自己的
「小津你一直到刚才都在戏剧社啊?」
「嗯。」
「你今年也会在文化祭表演吗?」
「不会呀,我已经退下来了嘛。」
「咦——」
小圆儿正穿上无带的平底鞋,她一边不满地往这边看,一边说:「可是人家想看你演很帅的角色耶!」话都还没说完,口水也还没干呢,她的脸色又突然一亮。
「那你要来广播社哦,人家好无聊唷!」
我忍不住就笑了。我一点也不讨厌她这么任性的表现方式,她简直可爱得让人无法讨厌。
「可是你也不要太勉强。」
旁边立刻传来了另一道声音,这是江香,一个时时刻刻都会为别人着想的人。她说这句话不但顾虑了我,也回应了圆圆。
「我知道。」
虽然戏剧社已经交接给学妹她们主导,可是广播社就只有我们这几个人而已,所以没有什么交不交棒的问题。这三年来一直都维持着同样的情况。
虽然以前这么走过来,并不代表将来也会这么持续下去,而终点确实已在眼前等着我们。不过这种问题想了也不能怎么样。
我们一起走到了停车场后,我朝她们挥挥手。我骑脚踏车通学,跟她们的方向不一样。
骑上脚踏车前,我从书包里拿出MD随身听来确认电力状况。别人送的东西握在手上总觉得特别沉甸甸的。
等我再度抬起头时,圆圆跟江香两个人正手牵着手往斜坡下走去。虽然那是一段下坡路,可是我如果想追上她们也得牵着脚踏车下去才行,所以应该是追不上了。更何况,这个一天到晚害人迟到的斜坡,此刻正被这季节的落叶掩没,会害轮胎打滑的。
夕阳把江香的白衬衫染成了橘色,虽然已经听不到她们两人的说话声,但看得出她们正在叽叽喳喳地不晓得说些什么。柔软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我把准备塞进耳里的耳机拿开,愣愣地望着她们并肩牵手的长影子。
真好。
染着秋色的夕阳总是引人愁怀,我看着那两人手牵着手走下了斜坡,不知为何觉得很羡慕。
我垂下了一只手,轻轻踩着脚踏车,忽然旁边有辆车子缓缓地往我靠近。我认得这辆车身极低的车,于是一手扯下了耳机,稍微踩快踏板跟上车子的速度。
深色的车窗摇了下来,伸出了一只叮叮当当戴着银手链的手。
「喂,女高中生不穿制服喔?」
真没礼貌!也没打招呼就突然扔来这么一句,要是被人当成什么开车跟路人搭讪的可疑人物通报给警察,那也只能说他是自作自受。我往车里瞄了一眼,其实无论是他那削痩的脸庞、怒发冲冠的乱发跟漆黑的太阳眼镜,一切都可疑得要命。我在脑海里想像他被警察扭住双手的模样,脸上不动神色地在内心暗自发笑,于是就不气那失礼的搭话方式了。
「是的,不——用——穿——!」
我表面上还是维持着礼貌,毕竟他年纪也比我大,不过语气里一点也没有恭敬的意思。没错,我是女高中生,不过我一向在放学后就穿上学校规定的运动服,把制服塞在书包里。
「你不露内裤吗?」
「露个头啦!」
我立刻回击的声音显得太强悍了,不过我不是不悦,只是直觉反应而已。
「我才不想看咧!」
「知道啦!」
这回我笑了。情感像是缓缓摇摆的钟摆一样,没有太大的振幅。
「荣哥,你要回家啦?」
我眼睛朝着前面,边这么问他。他是住在我家隔壁的荣太郎,大我十岁,我们家的人都叫他荣哥。
「没有啊,我正要去演唱会。」
荣哥叼着烟这么回答。「咦,好好唷!」我转身说,身体差点就失去了平衡!呼,好险!
「你要来吗?」
「可以吗?」
「随便啊,都行!」
讲得好像我去不去都无所谓一样。不过我也已经习惯他这种态度了,他才不像表面上说得这么满不在乎呢。接着我听到了簌簌的声音,修长的手伸到我眼前,递来一张现场演唱会的票。我心想「真危险!」然后伸手接过来。
「你可别穿运动服来!」
「我才不会咧!」
大概是听见我这种粗鲁的回答他也感到心满意足了吧,荣哥轻笑着开车离去。我看见车子后座摆着他的贝斯。
单手骑着车,一边望着他递给我的入场券。设计得跟往常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日期不同而已。预购优惠票价是一千五百圆,八点半开场。
我忘了说谢谢了。我真是个坏孩子。不好好准备可不行,坏孩子有坏孩子的打扮。这世上才没有魔法使者,一切,都是责任自负。
——死神在呼喊。
——用音量扭到最强的喇叭。
——用宇宙般暗黑的家伙。
烟酒的味道闻起来苦苦的。
荣哥的乐团属于很吵的那种,整个团里最小的声音正是荣哥这位主唱,他的声音又嘶哑,不认真听的话根本就听不清楚歌词。反而是荣哥的贝斯在舞台上竭力地呐喊,银项链也不时在昏暗的灯光下闪耀光芒,但也还不到引人注目的地步就是了。
我的帽檐压得太低,视野看不太清楚。
小心着不让披在肩上、尺寸不合的皮夹克往下滑,我闭紧双眼,手像抓住T恤似地紧紧压住腹部。我在T恤底下还穿了一件黑坦克背心,让我稍微有些不舒服。在狭窄的酒吧后方维持这种姿势听音乐,已经成了我的习惯。
再这么下去的话耳朵都要聋了,每个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可是这就跟无惧于让肺部变成小麦色还继续抽烟的行为一样。我无法习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在用鼓膜听音乐。每次一来现场,我就是不由自主地专注在自己的小腹深处。
(鼓跟贝斯——)
不晓得是谁在什么时候这么说过——
(能够直达子宫深处。)
所以女人听现场演唱时马上就会为了贝斯手疯狂。荣哥虽然身兼贝斯跟主唱,可是我从没在他的身上感受过这种魔力。我不曾为了他疯狂。
不过,我的小腹里的确是在鼓动。
(女人马上会——)
那些拼命聚集在舞台前方、举起手来跟着音乐激昂舞动的观众几乎全是男性。
他们究竟是让声音在哪里震动呢?我猜就算我这么问,也没人会回答我,而且我也没自信能妥当地发问。
可是,就是很在意。
要是把自己那没什么肉可抓紧的侧腹给打开,把子宫从里头拿出来的话,我就能加入那些男人的阵营吗?
我也知道男女的差异没有那么大,可是……
就是执著。
「你身体不舒服吗?」
演唱会结束后,我想继续听着自己小腹里的声音,因此背倚着墙壁,此时突然有人跟我搭话。对方是个身穿黑里透着金线衬衫的女人。我觉得那张脸我好像看过,可是光线实在太暗,以至于想不太起来。她把一头稍嫌干涩的金发卷成了很细的细卷,满帅气的。
曲线纤细而优美,虽然是女性,但是很帅。
「喔,我没事。」
我没事。这么回答后,对方从我的帽檐下窥视我,她那一双强调眼神、画得浓黑的双眼显得强而有力。
传来了一阵甜美、如花般的味道。
「你是荣太郎的邻居吧?」
「嗯……是啊。」
她似乎认识我,一笑起来后看起来容易亲近多了。
「果然没错,我请你喝飮料吧!」
她拉过我的手,修长的指头吓了我一跳,还有手指前方反射着光芒的指甲。就好像是夜晚的星辰闪呀闪地。
「你想喝什么?」
她把我带到一个有点类似吧台的地方。我有点手足无措,但确认了口袋里确实放着钱包后,我回答说:
「只要不含酒精的都可以。」
「咦,你该不会还未成年吧?」
「嗯,是啊。」
「好棒唷,你还可以做好多梦!」
我愣了一下。梦?
「有水、可乐、橘子水、乌龙茶跟宝矿力水得。」她劈哩啪啦讲了一大串,我来不及跟上,只记得最后一项。
「那我喝宝矿力水得好了。」
纤长的指尖递出一张千圆大钞后,拿回了还泛着水珠的宝矿力水得跟五百圆硬币。
「我自己付就好了。」
啊哈哈,她笑了笑。果然是大人啊。我想在这种小地方坚持不下的话可能会显得很小孩子气,于是只好说:
「那就谢谢你了。」
这个女人没有回答。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用修长的手指拿出了细长的香烟,这时,从暗处后头走来了一个瘦削的男人,他晃着肩膀,身形跟荣哥很像。
「哎呀!小璃,你换新男朋友了?」
一听到小璃,不由得让我吓了一跳!不过我把这份讶异强压在心底,外表看来应该毫无异状。我名字里虽然也有「梨」字,可是既然有人在这种地方这么喊着,应该不会是叫我。我冷静地下了这个判断。
被称为小璃的是另外那个女人,所以「新男友」指的就是我罗?我心底涌现了一抹得意。紧身的牛仔裤配上坦克背心跟T恤、皮夹克、棒球帽还有皮靴,这些原本不是我会有的东西,还好我弄到手了。
可是接下来的对话却把我的欣喜给瞬间吹得风消云散。
「荣色郎会哭唷!」
「哭的人一直都是我吧!」
手中的宝矿力水得差点滑落下去。震惊、失措,一切都连了起来!
这个女人就是我看过了好几次、坐在荣哥副驾驶座上的那个女人!
是为人哭泣跟让对方落泪的关系呀……
我的心神立即镇定下来,虽然很讶异,但也还算可以接受。我更仔细地观察这个女人。我从出生后就认识荣哥了,所以对于他的事自认为很了解。
「呃!」
虽然这里吵得要命,但我一出声后对方马上就听见了。我有点紧张地对着转过头来的她说:
「不好意思,荣哥有时候比较不细心……」
让这么美的人哭,实在太可怜了。
但我一这么说完后,又有点觉得我跟她道歉也太离谱了,心里不禁担心起万一她说「关于他的事,你知道什么啊!」然后演变成争吵场面怎么办。但对方静静地什么也没说,之后忽然笑嘻嘻地倩笑了起来。烟灰……会掉下来,我如此担心着。
「哎呀,哎呀!」
刚才那说话的男生逼近我的眼前,朝着我窥探,吓得我把身子往后一仰,这时那女人用空着的手扭住了对方的衣服阻止他。
「你干嘛?她可不是你可以出手的年纪唷!」
这下子,裹在我身上那层淡淡的魔法就此消逝无踪,男人用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说:
「不会吧,真的是女生啊?」
我轻轻点了点头。我早就料到会有这种反应了,所以他那态度也让我心里放松了些。女人告诉他:「她是荣太郎的邻居啦!」
「你几岁啦?几岁?」
「十……八岁……」
虽然我才只有十七岁,但出生的月份比较早,反正才差几个月而已,也不算故意要误导他地就这么蒙混过去。
「哇塞!」
「怎么啦?」
又来了一个身形削瘦的男人,朝前一个男人的背后一把抱住,不过这次这个人我可认识了,他是荣哥。
「喂喂荣色郎,你听听!吓死人了,这个人是十八岁的少女耶!」
「你开玩笑吧!」
荣哥也跟着他起哄,不过马上又换了一张表情,伸出手来说:「宝矿力水得。」
他好像才刚淋湿头发似的。全身都是汗,让人有种觉得与其把水拿去淋湿头发还不如先喝下去吧!我赶紧递给他还没开瓶的宝矿力水得,小声说:「辛苦了。」但不晓得他有没有听到。
「小朋友,你是女高中生吗?」
把荣哥背起来的男人用这种奇怪的称呼叫我,我只好暧昧地回答:「应该算是吧……」可是如果他想知道我究竟是不是女高中生,那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就算我没穿着制服、或是露底裤也一样。
「那你干嘛打扮成这样?」
他问得我心慌意乱,为了消弭紧张,我把披在肩上的皮夹克穿好,尽量展现出若无其事的神情说:
「因为这样比较适合我啊。」
「哇,帅毙了!」
亏我回答得那么认真,他居然这样回应。不过若我对这答案显得太过安心也会很奇怪。对方的回话如此轻浮,让人搞不懂他究竟是礼貌式地回应,或者是在揶揄我。
为了不让人察觉我在想什么,我看着荣哥。他把右手甩了又甩后才打开了宝矿力水得的瓶盖,也不晓得是不是手麻了。早知道应该先帮他开瓶的。
荣哥就着瓶口喝掉了半瓶左右。
「你们刚在说什么啊?说我棒呆了之类的吗?」
「说你每次都把我弄哭,你邻居还帮你道歉呢。」
「咦,干嘛说我坏话啊?」
接着荣哥在对面坐了下来,和我中间夹着那个女人。他一副快瘫下去似地靠着吧台,坐没坐样,跟另外那男生聊起了音乐。
「真受不了他。」
女人悄声地往我这边靠过来,她身上的花香味与烟味混杂在一起,引得我下腹开始低鸣。
「欸,荣太郎的邻居,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津。」
「小津?你就是梨梨花?」
我倒抽了一口气。我不太喜欢初次见面的人这样叫我,可是在感受到抗拒之前,只觉得这名字听起来好像是别人的一样。
因为向来只有我家的人或是关系有如家人的人、还有从小认识的邻居会这么叫我而已。
虽然荣哥最近都不这么叫我以至于我快忘了,不过我突然想起荣哥以前的确是这么叫我的。我察觉到荣哥会跟她提起我的事,不晓得他说了什么?这让我兴味盎然。
可是我又不能开口问。
不晓得我的脸僵成了什么样子,对方突然笑了起来。
「我叫小璃,为了不要跟你的『梨』字搞混,我看我叫你小津吧?」
「好啊,我也比较喜欢人家这样叫。」
我心底稍微松了口气。要是她愿意这样叫我,搞不好我能够喜欢上她。我在心里暗自决定,就叫她小璃姐。
「小津你……」
小璃姐用手捻熄了香烟,往我靠得更近了一些,我直觉接下来应该会是什么私密性的谈话,但我也想像得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该不会喜欢荣太郎吧?」
「不会。」
出于直觉、也因为事前早有准备,所以我如此回答。小璃姐笑着说:「回答好快!」
「呃,不好意思。」
糟糕了,我赶紧道歉,没想到小璃姐反而愣了一下。
「你干嘛要道歉?」
「因为你是荣哥的女朋友啊。」
所以我回答得那么快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可是小璃姐还是轻轻地笑了笑。
「你真贴心哟~」
哟?那个语尾助词是什么意思?是表示「你真会体贴别人」或是「你根本就不用这么客气」?我猜不太出来,搞不好是她的乡音?我愣愣地这么想。
「我完全无所谓呀。啊!但你如果突然跟我下战帖,我也有点困扰啦。」
真是进退有据的说法,小璃姐果真是成熟的大人啊!我想就算我现在说自己喜欢荣哥,她大概也会淡然一笑置之吧。
可是我完全没有这种想法。我喜欢荣哥,仅仅是因为我们小时候实在是混得太熟了。不对,其实我应该有很多理由会喜欢上他,但我一次也没对他抱持过异样的情愫。
「我只是觉得如果你喜欢荣太郎的话,你一定会难过吧。」
我下意识地眨了眼睛,会难过的不是她,而是我吗?这看似安慰的话让我完全摸不着头绪。小璃姐不知所措似地笑了笑,接着悠悠说道:
「因为他要去东京了。」
我瞧见坐在小璃姐对面的荣哥不晓得正在跟别人说些什么蠢话,笑得前俯后仰的。脑海一片空白,我什么也听不见。
屏住呼吸,我在静悄黑暗的世界里头思索。
这算是重要的事吗?我会难过吗?我真的喜欢荣哥吗?
我喜欢过谁吗?
放学后,我往广播室的方向走,瞥见有人在广播室前争论。
「是……吧?」
「随便啦!」
像把一整团空气吐出嘴巴的人是圆圆,她把小小的手握成了拳头似地捏着裙子,连看也不看对方就走了。
「你别多嘴啦!最讨厌你了!」
「你这白痴!」
一看到对方是谁后,我吓了一跳,但转而觉得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那个人是高良。
高良的脸色透着怒气,圆圆像察觉到危险气息的小动物一般,快速地打开了广播室的门,一溜烟躲进里头把门关起来。
我发现高良踌躇着不晓得该怎么办。是啊,那个场所的确是圆圆以及我们的私密基地,不是外人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
「……啧!」
高良一脸不甘心,奋力地往广播室的门踹了一脚。
隔音门发出了闷恹恹的沉闷声响。
我本来想跟他打个招呼,但还是算了。现在似乎不是什么好时机,去打招呼不太礼貌。但高良朝这儿走来,跟我对上了眼神。
「……」
我从没跟高良说过话,但好几次都看见他跟阿柴走在一起,所以我总觉得知道一些别人不晓得的秘密。怒发冲冠的高良一跟我的眼神对上了后,便显得稍微不好意思,这一点,正是他这个容易被人误会的人的单纯之处。
我们就这么擦身而过、各自走开,我打开了广播社的门。
江香跟阿柴都不在。阿柴大概是去参加体育委员的集会吧,而江香也说她得参加班上的文化祭活动。
圆圆正窝在后面的椅子上,裹着毛毯呜呜地咿呦着。
「高良走了唷。」
我把手放在毛毯裹起的那一团物体上,圆圆扑簌扑簌地稍微动了一下。
「他很生气吗……?」
「好像是。」
「呜——」
圆圆露出了脸来,她的眼睛红红的但没有哭,我搞不清楚她到底是坚强还是软弱。
「你们两个,现在是怎样啊?」
我纯粹是不晓得两人的关系到底演变成什么样子了,所以才问看看。
「……没怎么样啊,我现在不想讲。」
圆圆好像呕气似地重新在长椅上坐好,我心想「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要追问了。
圆圆向来很受男生欢迎,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她的头发清亮柔顺,眼神大而晶莹,膝盖也很漂亮。
(如果我是男生的话……)
我大概也会迷上圆圆这类型的女孩子吧。
阿柴的青梅竹马高良润好像很喜欢圆圆,这件事我在高二快结束前,曾经听阿柴提过。
「真是白痴!」
阿柴讪讪地笑说高良应该要放弃的。
「怎么会喜欢那种女生呢?」
这点我没办法同意。我回说小圆儿很可爱呀,可是阿柴只是笑着说:「也就只有这个优点了。」阿柴有时候会像这样,嘴巴很坏。
难道阿柴喜欢高良?
我问,但她说:「怎么可能!」然后就笑了。我也不晓得她的回答是真是假,可是我总觉得她说怎么可能的语气里,多多少少藏着一丝情意。
夏天刚开始时,好像发生了什么事,阿柴跟圆圆大吵一架。感觉上是阿柴单方面地追杀圆圆似的,阿柴有时会让人觉得她老是对身旁的人张着一嘴獠牙,总之这件事最后在圆圆的爱娇策略下就此结束。后来我才从江香口中得知这一连串事情好像也跟高良有关。
阿柴虽然暂时搁下了满腔怒气,但她对圆圆的态度却变本加厉地更不友善,至于圆圆,倒维持着她一贯对待阿柴的态度,可是她跟高良之间,却好像越来越常闹别扭。
不过我这个局外人也搞不清楚那种闹别扭的方式,到底是属于哪种别扭法。
圆圆一句话也不吭地坐在那里,所以我只好从书包里拿出随身听,这才发现……没电了。
昨天去听荣哥的演唱会,所以忘了帮它充电。
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情不自禁地脱口问:
「小圆儿……你喜欢上别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呀?」
我这一问才发现自己会不会太恶心,圆圆可能会觉得受不了吧?被笑的话怎么办呢?我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像又变成以前那种觉得世界末日要到了时的样子,不过圆圆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看来也不气恼,只是一如平常地回答:
「嗯……会担心对方是不是也喜欢我,然后身体会觉得软软的。」
「谁的身体?」
「圆圆的呀!大概是因为对方用手指头按住了我身体柔软的地方吧……」
我不自觉地看着圆圆的手指,她的指头磨得很漂亮,短短圆圆的。
「……」
因为讲得隐约而暧昧,反而让我觉得很猥琐,有点不太好意思,但我是真的被吓到了。虽然没显露在脸色上,但圆圆每次对这种时刻总是很敏感。
「哎呀!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的!小津,不好意思!」
她像子弹似地飞快道歉,这反而教我更不知所措。
「不……不用道歉也……」
「对不起!」
「没关系啦……」
圆圆其实也没说错什么,可是却一直拼命道歉,好像是顾虑到了我的感受,这让我更尴尬了。现在我只想赶快转移话题,于是想也没想就说:
「那……高良也是吗?」
「不一样。」
我都还来不及后悔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圆圆已经迅速回答。
「不一样,所以我不晓得嘛。」
虽然她答得很快,但不太流畅。
「我觉得,高良很喜欢我,可是他也很讨厌我。」
圆圆的双脚左左右右地磨蹭着她那双小巧可爱的无带平底鞋鞋尖,她的身体稍微倾斜,像要吐出梗在喉头里的什么似地,说:
「所以我觉得他是真的、真的能够看清楚我真正的样子。」
看清楚,自己真正的模样。
我忽然觉得自己对于眼前的这个女孩子究竟了解多少呢?
我到底知道关于她的什么事?
没想到她竟是会说出这种话的女孩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原来圆圆的心中抱持着这样大的领悟。她把下垂的眼睑往上抬,看着远方说:
「我希望我也能喜欢他。」
这句话让人觉得揪心剌骨。她是真的苦恼、认真地说。她不是在跟眼前的我说,也不是在跟高良说,而是对着一个什么庞大的存在,像是在向它祈求一样。
「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我希望他真的、真的能够喜欢上我。」
语音一落,圆圆便像松开发条的人偶,扑通地把头靠到了桌面上,她的举止无助,连嗫嚅的话语都满含神伤。
「可是,我觉得好可怕……」
圆圆娇憨地摇了摇头,似乎想甩开不安与可怖,看起来好像已经沉陷到了深幽晦暗的渊谷里,她给人这种印象。
我觉得她仿佛正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虽然近在身旁,可是却像是到了一个遥远处,那地方并不在我的身后,而在遥不可及的前方。
等到圆圆把头重新抬起来时,她咿——地咧嘴一笑。
「圆圆啊,真的,跟很多恶劣得让人不敢相信的人交往过呢。我从前以为他们适合我……」她用缠绕着的手指按压着自己柔软的胸口。
「圆圆啊,就是这种人,我知道自己就是这种人。」
说完她又瘫趴在桌面上,一头柔发流泄其上。
「我真的没办法。一个人的夜晚好难熬,我想出门玩,想跟高良说,我想要让他生气,我好像白痴呀!」
我好像白痴、我好想死了算了!圆圆这么说。可是我一点也不担心。我们时常想着要寻死,而我们的心也随随便便没两三下就枯萎死去,可是那并不等于肉体的死亡。
嘴巴上嚷着想死,可是事实上什么也做不了。就像那嚷嚷声一样,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圆圆似乎也很了解这点。
她并不像阿柴所说的,是只有可爱这项优点的女孩子。圆圆把下巴靠在桌子上,一副受不了
自己的样子,笑了。
「所以,我根本不是什么值得人家这么认真的女孩子。」
圆圆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可是我又听不大懂。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跟高良切得一干二净呢?虽然我不应该这么说,何况我只是个局外人而已……
但我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我觉得阿柴好像对高良……」
「别说了。」
圆圆全身像要融化掉了似地瘫软了下去,但她的意志却又很清晰,果然在这种时候,她总是飞快地回答。
「阿柴柴讨厌我了啦!可是她也没说什么,所以我假装不知道。」
「可是这样没关系吗?」
圆圆霍然地挺直了身子说:
「当然有关系!」
她看起来好像很生气,可是又好像没有生气,这个证据就是她下一秒又立刻瘫软了身子,咕哝着说:
「圆圆从没碰过好事,什么好事都没有……」
她的话听起来自虐又自嘲,可是我好羡慕她。圆圆蠢到了连不清楚她所有事情的人都知道她有点蠢,可是我也知道她什么都不欠缺。
被我拿在掌心翻弄的MD随身听已经阵亡了,就算我打开了电源它也不动,简直跟我一样。我没有,可是圆圆有的东西……
没有的事物不管去哪里找也找不着,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少了什么。可是我唯一清楚的,是自己真的欠缺了什么。
开关在我的手中拨拨弄弄,发出了嘎嘎的声音。
为什么?我这副身躯里头竟是这么空荡荡的呢?
运动会当天虽然是晴天,但并不太热,只不过风很强就是了。原本运动会就不像文化祭那么受到大家的重视,只是徒有形式,尤其肩负考试压力的三年级学生根本就没有意愿参加,我们班还有不少人拿英文单字表来呢。也有许多人是像圆圆一样直接翘掉。
「恭喜你通过预赛。」
我跑完了百米预赛后,阿柴拿着旗子过来。
「也不是什么值得恭喜的事,算是运气好吧……」
我回答说刚好其他跑者的速度都不太快。这不是在谦虚,我是真的这么想。我刚刚只是运气好而已,接下来的决赛应该会输吧。所以也不晓得预赛过了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其实不用那么认真地跑啊。」
阿柴想尽了办法靠当体育委员躲掉了比赛,居然还讲出这种风凉话来。
「可是百米很难作弊啊。」
「是吗?」阿柴侧着头说,她边说边把头发往上拢。今天她把向来随意放下的长发绑成了一个松松的马尾,气色看来还不错,我也安心了。还好今天是个秋高气爽的晴天。
「小津学姐!」
正在进行运动比赛的操场旁看台上传来了几个声音,我回头一看,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脸庞,是那个一年级的戏剧社学妹。
「你决赛要加油唷!」
她可爱地挥了挥手,我也对她们举起手来招呼,不过我在心底嘀咕了一句「应该不会赢。」反正等结果一出来就知道了,所以我也没讲,不好意思说出来让她们泄气。
「你真的是万人迷耶!」
阿柴一副受不了的样子,冷眼看着学妹们跑走的背影这么说。她那句话让我有点不舒服,我才不是什么万人迷咧,这个字眼应该只适用于圆圆那样的女孩子吧。
不过我也知道学妹们至少还算喜欢我。
「……她们是喜欢我哪一点呢?」
我完全不懂,可是阿柴却斜眼瞪了我一下。
「你是明知故问吗?装清纯啊?」
「装……清纯?」怎么讲话这么剌呀?我有点畏缩,可是阿柴的目光更加凌厉。
「你不是故意为自己塑造出这种形象吗?你就是因为想受欢迎所以才会这么做,不是吗?」「塑造……?」
我觉得T恤下方的胸间有道汗笔直滑落。虽然震惊,可是我并不觉得受伤,我也不觉得我死了,更不想死。我已经没有圆圆那样柔软淳厚的心,我以前有过那样的心吗?应该要追溯到什么时候呢?
我上次觉得受伤是在什么时候呢?
自己似乎清楚记得那个时间,可是又不晓得记忆正不正确。我从前是什么样子呢?现在呢?「我把自己塑造成什么形象了呢?」
阿柴似乎听见了我的喃喃自语,她可能觉得我又在装清纯了吧,其实我没有。
「拜托别再装了,真受不了耶。」
「对不起。」
这次她叹了一口气,大概是真的觉得无话可说吧。的确,在我的话语之中没有真心,让人感到厌烦。
阿柴将眼光移向他方。
她看着遥远的某一点,那里有径赛跟三年级男生的长跑,才刚起跑一团混战的跑者中,也许也有高良吧?
我不喜欢自己的想法那么地猥琐,不过从侧面看阿柴时,真的会觉得她很漂亮。
那张侧脸怎么会这么美呢?我是不是哪里怪怪的?
深夜里我听见引擎声,于是等了一会儿后打开了房外的窗户。
气温一天比一天低,我一边觉得轻拂过脸旁的风好冷凉,一边往下探看隔壁家跟我家之间的缝隙,一个小小的光点与白烟映入了眼帘。我好像被灯吸引而去的虫子一样,走到楼下去。
走进一楼的和室,把覆盖在窗外的纸窗打开后,就可以看见对面的窗户,荣哥一向都在这里抽烟。之所以会在这里抽,是因为他房里装了火灾警报器,可是跑到马路那侧的窗边抽烟的话,又可能会被邻居看到。我一直觉得能在这么近的地方跟荣哥讲话,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唷!」
荣哥用鼻音对打开窗户的我哼笑了一下,他的眼神有点疲倦。
「这个坏了。」
我二话不说,直接把卷着耳机线的MD随身听递给他,荣哥伸出他修长的手指头接了过去。那修长的、浮着青筋的、总是带点儿苦味的手指头。荣哥用大拇指跟食指夹起了随身听,好像一点重量也没有似的。
「咦,这款式很旧了耶。」
那台随身听原本是荣哥的。
「还能修吗?」
「拿去给会修的人修理也挺麻烦的。」
真是非常荣式风格的回答。我无意责怪,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
「可是我睡不着的时候都听这个,要是坏了我就没得听了。」
荣哥给我的这台随身听中装的不能算是音乐,而是某种具有破坏性的声音,我虽然不觉得好听也不算喜欢听,可是它能麻痹我的脑海跟耳内的深处,只要一直听下去,我就会逐渐放弃思考,已经不晓得有多少个失眠的夜晚我都靠这声音而得救,不过我没说出这件事。只要我说没东西听的话,荣哥应该就会想办法。
「那我给你一台新的好了。不过也不算新啦,是我用过的,要吗?」
说得可真轻松,可是意义根本完全不一样嘛。荣哥虽然不在乎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别人,可是现在,这件事根本就带着不一样的意味。
「饯别啊?」
荣哥把香烟丢进罐装咖啡中,吐出了一口白烟,笑着说:
「饯别的话应该是你送给我才对吧?」
荣哥完全没追问我在讲什么、从哪里听来的等等,可是明明连我家的人都不知道他要离家去远方。
「你什么时候走?」
「快了。」
荣哥口齿不清地说什么有认识的朋友找他去东京的Live House弹贝斯,我没问他到底打算靠什么生活……他会带小璃姐去吗?
「你不唱啦?」
「我唱得又不好听。」
我笑了。还真没错。荣哥开始说他本来不是想唱歌,只是因为找不到主唱,身旁会唱歌的人又只会出张嘴而已,他以描述过去的口吻说着。
「不管啦,反正只要可以继续弹贝斯就好了。」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打算持续下去。
「你喜欢弹贝斯吗?」
我问的这句话根本就是废话。如果不喜欢的话怎么会一直玩呢?可是我又想,「喜欢」究竟指的是什么?
要把什么事做到怎样的程度才能算是喜欢?
我能变成那种为了喜欢的事而活的人吗?
「这个嘛……」
我以为他会说「对呀,当然喜欢!」不然也会说一些正面的回复吧。没想到荣哥竟然伸长了他那修长的手指,懒洋洋地回道:
「我没想过耶。」
我猜他不是在耍帅、也不是在故弄玄虚,他是真的没想过。
好羡慕……手中掌握着自己连想都没想过究竟喜不喜欢的事情,这无疑是种幸福。
「我好想像你这样唷……」
我轻声地说。荣哥从喉头里闷笑了一下,又点燃起一支烟。
「这次是最后一场。你记得要穿可爱一点唷,女高中生!」
最后那句「女高中生」让我的心头颤动了一下。他应该在说乐团表演的事吧,那我当然会去呀,可是他叫我的方式让我很不舒服,一定是在笑我上次被他朋友称为「小朋友」的事。
「我长得又不可爱!」
我抓住了窗框,想也没想就压低了声音说。
「那你就尽量装可爱一点嘛!」
「我才不要咧,死都别想!」
荣哥好狡猾,真的太狡猾了!为什么要开玩笑地叫我去做我做不来的事呢?我从来没说过这件事是荣哥的责任,可是的确是因为他。
因为他以前那样笑我。
我还以为已经忘了,我应该早就忘了吧?黑夹克的确是荣哥送给我的,我也很高兴。可是我还记得他笑我穿那件奶油色的裙子,我想就是因为他笑了我,所以之后才又送了我一件黑夹克。
我觉得自己本来应该要忘记这件事,这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为什么要一直惦记着?可是我就是忘不掉,毕竟那真的发生过。
望着荣哥那张没有半点赘肉的脸,我说:
「你要是想看的话,我就穿呀!」
好啊,那你就穿吧。荣哥狡猾地笑了。
文化祭的舞台很小,学妹她们在能容纳两个班级的视听室里,卖力地诠释吸血鬼的故事。已经交棒的高三生被安排坐在前排位子,我紧张地盯着舞台,最近都没去戏剧社,也不晓得排演的情形如何,不过成果要比我预期得优秀许多。
只不过,演吸血鬼伯爵的女孩子有点太女性化了,不太适合那个角色。虽然看得出来她很努力,可是就是不贴近角色的性格。
村庄姑娘一角由一年级的学生饰演,是那个说喜欢我的学妹。
(我觉得那个角色比较适合学姐……)
她曾经这么悄悄地跟我咬过耳朵,指的是吸血鬼这个角色,我听完后也心有戚戚焉,不禁开始想像起自己会怎么诠释这个角色。
我很喜欢演戏。虽然没怎么深思过自己为什么喜欢演,可是我隐约觉得演戏能补足我残缺的部分。尤其是现在升上了三年级后,坐在舞台下看着别人诠释,更察觉到自己是真的喜欢演戏。我想要穿上黑色燕尾服跟斗篷。
而舞台上,伯爵被炙热的阳光灼伤,死于悲恋。
我在文化祭四处乱逛,察觉到这是最后一次的文化祭了。无论是这些廉价的临时摊贩、了无新意的T恤、由班级教室陈设成的鬼屋,这些全都是最后一次了。
虽然季节还会流转重来,可是文化祭已从我们的掌心流逝。
买了大阪烧后,对方递来了没加盖子的容器,我也找不到能坐下来吃东西的地方,只好朝着广播室的方向走。
这几天都忙着准备文化祭,很少在广播社里碰到社员,不晓得现在有没有人在。我有预感圆圆应该不在那里,因为我见到她正朝着体育馆的方向去看演唱会。站在她身边的那个背影,应该是高良吧。
希望这两个人可以好好的。才刚这么一想,就注意到阿柴从广播社里走出来,我吓了一跳。明明也没做什么亏心事。
「阿柴?」
我察觉到阿柴的脸色很难看,而且是精神面上的那种难看,而不是身体不适。这个人心底想什么马上就会表现在脸上,而且她的心灵也实在不健康。不过她今天的脸色实在太惨白了,眼角也有点红红的,连走路都散发出浑身怒气。
「你想想办法!我不管了啦!」
她快步走过了我身边,扔下这么一句。我停下来回头看她,可是既然她叫我想办法,我也就没追去,而继续往广播室走。
我脑海中想像着圆圆又把自己盖在了毛毯底下,全身瑟缩发抖,谁知道等我一打开广播室的门,眼前完全是不同光景。
「……江香?」
坐在长椅上的江香连头也没回,她穿着班服,一双眼睛红通通的,脸色有点憔悴,正盯着桌上的报纸。
「怎么啦?」
我走近一看,发现桌上放着不只一份、而是好几份同一家地方报社的报纸,不过日期似乎不太一样。
让我更惊讶的是,那并不是我们这里的地方报社。
(九州?)
我心头闪过了江香的某项小缺点。
这个人和善得过头,所以偶尔会招惹来一些麻烦人物,其中最严重的当属她的笔友了。我们广播社里每个人都这么想。
江香有一个生了心病的朋友。
可是江香却喜欢上这个笔友脑海中幻想出来的一个男生,她以为自己爱上了他,这件事曾经被阿柴嘲笑过。
最后江香倒是原谅了阿柴,这又是她做人太好的事例之一。不过我知道江香还是持续跟这个笔友通信,虽然阿柴什么也没说,不过她应该也心里有数。
我记得那个笔友确实是住在九州。
「江香。」
我把手放在江香的肩头后,她伸手按着自己的额头,苦恼着。
「死了……」
话声好嘶哑。
「他死了。」
江香刚刚拼命翻阅报纸的讣告栏,由于答案出乎我意料之外,因此我想也没想就问了一句「谁?」江香回答了一个男生的名字,跟我先前听过的那位笔友名字不一样。
「是男生吗?」
「他最近好像生病了,最近的信中都没有他的信,昨天由里写来的信上说他死了。」
我这才如梦初醒,原来死的是江香的心上人。我的背脊不由得起了一阵寒颤。江香应该知道这个男生的存在根本就是个谎言,可是她还是哭成这样,把眼睛都哭肿了。
「你怎么在看报纸?」
「我想找出那个人死掉的证据……」
有点复杂,不过我马上恍然大悟。而既然连我都能想通,阿柴肯定更是怒不可遏了。
阿柴肯定会这么说:「你疯了啊?」然后狞着一张脸鄙笑。
什么死了?这种事当然是假的啊!一定是因为掰不下去了或是厌烦了,所以才干脆让这个角色消失。
通常会这样想吧。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也许江香也这么想,所以才会搜集这些报纸的讣告栏。
假使讣告栏里出现了他的名字……
那就证明他的存在并不是虚构。
「我帮你一起找。」
我又问了一次这男生的名字,然后在江香的身旁坐下来,拿起还没被翻阅过的报纸来找。看来江香是特地跟地方报社订来这些报纸,总共有将近三星期的份。我负责找一星期的份、江香找两星期的份,可是我们怎么样就是找不到年纪相仿的男生的讣告。
有几种可能的理由。
也许是丧家拒绝被刊登在讣告栏里,也许是刊登在其他的地方报纸上,不过我不觉得这样盲从地安慰她是件好事。
「太好了。」江香也这么说。
她掩面而泣,珠泪一颗颗地洒了下来,呜咽着:
「还好谁都没死,真是太好了……」
太傻了吧,真是太傻了!不过我知道江香并不会因为这样就停止跟对方联络。这就是证据呀!江香的笔友说谎跟有病的证据。可是江香早已心里有数,但她就是没办法停止通信。我好想跟她说「别再理她了!」别再理她了!她害你哭成了这样。
可是,我又觉得江香傻得好可爱。
我想揽住她的肩头安慰她,只可惜这不是我的工作。
「小津你都没说什么。」
江香擦干了眼泪,虽然看起来还是很疲累,可是至少心情舒爽了一点。
我朝下看,要是圆圆的话,她会怎么说呢?阿柴又会怎么说?她们一定会责怪江香,或是说对方不好吧?
可是我不会。
「我能了解。」
江香听了后愣愣地偏了偏头。
「不晓得为什么,但我觉得我可以了解。」
江香的眼神里散发出「不可能吧?」的惊讶,她用眼神告诉我:「你不用这么体贴地安慰我。」我知道她误会了,可是我就是想说些什么。但如果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又只会把话题岔到别的地方去,于是我无视她的眼神,继续说:
「我觉得我能了解你笔友的心情。」
「——真的?」
江香换了一副依赖的眼神,我想她应该一直很想听别人这么说吧,她已经撑了这么久。
「你真的了解吗?」
至今为止好像从没有人这样跟江香讲,圆圆没说,阿柴也没说,可是我觉得我懂。我并不是同情她或是为了要安慰她而撒谎,我想我有资格说我懂。r由里应该是生病了吧……」
「常有的事嘛。」
「我是不是做错了?」
「你只是太善解人意了,我想对方一定会很开心的。」
这不算是说谎,可是我毕竟还是模糊了焦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知道自己的话不对,可是要是话题转到了江香的行为究竟是对是错,那么就变成了江香的好意让那笔友的人生造成了损失、成为她人生中的一个污点,一个让人想要背对的、被浓墨涂黑了的过去。但这跟江香究竟体不体贴是两回事。我想,跟对方到底高不高兴也是两回事。
就像那个说她喜欢我的学妹一样。
因为那是错的,所以那样的行为反而压得人胸口紧紧的。
就是这么一回事。
「谢谢你……」
江香的眼里涌出了成串的泪珠,滑过她的脸庞,滴落。
之后我数度回想起那时自己低声说「我了解」的这句话。是的,我懂,我久梦初醒似地竟然察觉自己能够了解这种心情。
因为我跟江香的笔友没有差别。
我穿上了牛仔裤、披上男夹克,沉醉在自己的镜中倒影里,仿佛下一刻就要上台一样,也许我根本只是在武装自己。
我有一种即使杀人也无所谓的错觉,可是这一切都只是假象。
在我心底真正渴望的,是跟那个人手牵着手,而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映照在镜中的我自己。我想要爱上镜中的他,我想要成为能够喜欢上别人的人,我期望自己成为那样的人。
下辈子我想当男生。
我曾经在某些日子里这么祈祷,但蓦然惊觉自己真心渴望的其实是别的事情。下辈子,我想当一个很女性化的女孩子。
这么说恐怕也不太正确,其实我真正想的是——
成为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
世界崩毁了。当那天到来时,一定会是这样的声音吧。
我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我抱着自己的肚子这么想。
就如同四季流转了一轮后,文化祭也不会再度来访一样。
「——吗?」
阿柴在我身边这么问。期中考结束后我硬要她陪我来这间Live House,阿柴当场板起脸说:「现在很忙耶,我不要。」可是我拼命地央求:「我一个人不敢去啦。」于是她就陪我来了,即便她的表情不甚愉悦。
自从荣哥上次叫我打扮得可爱一点来听演唱会后,我只跟他碰过了一次面。那天我正准备出门,荣哥叫住我,递给我演唱会的入场券。他好像已经忘了自己要求我要穿得可爱一点来听演唱会,而我,虽然也想忘,可是却无法放下他那一句话。
有生以来第一次穿着制服来这里,这也算是一种觉悟吧。由于这件事情的挑战性实在太大了,我才会硬拉着阿柴同行。
阿柴那张稍嫌阴郁的脸很适合这间昏暗的房间。
今天客满。我照例贴在最后面的墙壁上听演唱会。在荣哥前一团出场的乐团实在是太吵了,让我听不清楚阿柴在说什么。我把耳朵贴近她后,她在我耳旁嚷着:
「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一定是因为看我抱着肚子、压低着身子吧。
「没有啊!我很好!我只是习惯这样!」
我吼着回复她,接着说:「不好意思唷,硬拉你来。」阿柴只丢回来一句:「我头痛死了。」不过我知道她没有那么生气。
「你喜欢这种音乐啊?」
我把嘴巴贴近阿柴那副感到不可思议、正望着台上的脸庞,说:
「等一下就轮到我喜欢的人了!」
阿柴惊讶得扬起了眉毛。我很少看见她出现这种表情,所以一不小心就笑了出来。我知道阿柴一直都清楚我的事,也很了解我,因此我现在说的话一定让她很震撼,于是我说:「我跟你开玩笑的啦!」那只是个玩笑话而已。我只是想试试看把「喜欢的人」这句话说出口的感觉而已。
我并没有那么迷恋荣哥。虽然我喜欢他,但我从来没想过要独占他,更没想过要跟他亲吻、被他拥抱、要他眼中只有我一人。
当然说真的,如果可以的话——
我的确希望自己能够喜欢上他,他是我想喜欢上的人。
而如今,这样的他却要离开我的身旁,我今天是为了见证这个结束与告别而来。在这个客满而拥挤的箱盒里,似乎来了很多荣哥的朋友。
轮到荣哥的乐团出场了。我从后面看见小璃姐往舞台边缓缓地前进。
荣哥还没出来。
鼓跟吉他都在等待着,等着这乐团的主唱,等着这削瘦狂放让女人哭泣的低音贝斯。
我握紧了拳头,等着荣哥的出现。我躁动地舞动着,跟许多人一样。
终于所有人的情绪都被挑动到了极点,鼓动的波浪带出了荣哥。我想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跳着出场时的打扮……
在那个激昂热情淹没了一切的箱盒里,观众的时间倏然停止。
一切都瞬间被冻结了。
不晓得为什么……他竟然穿着萝莉塔风格的蛋糕裙洋装。
「不准说我恶心!」
他抓着麦克风大嚷,整个空间为之撼动。也太扯了吧?让人笑翻了耶!台下好多人开始鼓噪着:「恶心死了!」荣哥看似很满足地笑了。
「唉唷,我不习惯离情依依耶。」
接着他开始唱歌,声音低得让人几乎听不清楚。
让女人狂动的贝斯乐声。
「……真是个怪咖。」
阿柴瞠目结舌地说,我笑得都快飙泪了。
终于等到最后的安可结束,荣哥离开Live House时比平常都还要疯狂。他一直都在这间店表演,不过今天的观众也实在太热情了,最后他有如逃难般地逃出来。
「唷,女高中生!你在干嘛啊?」
荣哥让不认识的人撑着,走过来这么说。
「你干嘛啊,变态!」
我也不甘示弱地回嘴。
「很可爱吧?」
「恶心死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他竟然哈哈大笑。
「女高中生好可爱唷~」
「你喝多了吧?」
「才没咧,其实啊——」
荣哥正打算跟我说些什么,但是他突然住了嘴,然后不晓得是谁喊了一声「完了!」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了一个异常严厉的声音朝这边喊:
「那边的高中生!过来!」
警察?还好不是,但是对方的手腕上别着徽章。
我跟阿柴的确是穿着高中制服,百口莫辩。
「哇——」
荣哥低声嘟哝,他往我肩膀上用力一推,接着就背对我走向那些看起来好像是校外辅导员的人。一副简直要搂着对方似地往人家靠近,嘴上还直嚷:「大姐~冷静一下嘛——」
有人从两边分头拉起了我凝住不动的手,是阿柴跟小璃姐。
「快闪!」
阿柴这么喊。「可是……」我犹豫不决,那些欧巴桑辅导员正愤慨激昂地说什么「你们也一起到警察局去!」我们要是逃走了,荣哥他们怎么办呢?他们的情势应该会变得更糟吧?
「快!」
阿柴强硬地拉起我的手,朝夜晚的路上拼命奔跑。
「不要啦,不要……」
我不停地回头看,荣哥跟他的朋友们仿佛挡在我们前方似地。我的心里充满了慌乱跟类似罪恶感的情绪。
「我不要!」
说完后便掉下了眼泪。我好像又变回了小孩子一样,感到很混乱。
「我要回去!」
当我停下了脚步准备回头时,阿柴激动地说:
「你已经推甄上了耶!」
这个恨死运动的阿柴额头上正亲着汗,她拼命劝我。我突然间无法会意过来。推甄?联招?现在还有时间管这种事吗?这些都是小事啊!
「没关系!」
「怎么可能会没关系!」
阿柴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懑,她咬牙切齿地对我大喊:
「你根本连一点决心都没有!你从没想过要舍弃一切去追求什么!像你这种什么都没有的人就给我安分一点!这是最低限度!」
也许阿柴永远都是对的吧,我的确是空荡荡的,连决心也没有。我向来朝着轻松的方向随波逐流、虚怯懦弱,所以,现在我已经不想逃了!
「我不要逃,我要……我不想……这样……」
我希望阿柴赶快扔下我逃走。我要回去,阿柴要跑自己跑好了。虽然我心里这么呐喊,可是敌不过阿柴的强焊,她的手像是老鹰的鹰爪一样强劲地拽住我的手腕。
「你不要再任性了!」
阿柴厉声地说。她的表情似乎已经把我这个人的愚蠢都给看得一清二楚了,她再也受不了我这样自怨自艾。我猜,就算她从此厌恶我,应该也不奇怪吧。但尽管如此,在我们彻底逃离夜晚的街道之前,她的手完全没有离开我。
那晚我直到早上都一直醒着,可是荣哥一直没有回来。漫漫长夜让人悔恨交加,我真气愤自己的身旁没有MD随身听。
隔天碰到阿柴时,她的眼睛带着血丝,不过连一句也没提起昨晚的事。
我一点也没打算要谴责她,因为阿柴是对的,她总是正确得令人无从反驳。
我不晓得该跟她道歉还是致谢,可是阿柴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态度,所以我也就只好学她假装得若无其事。
之后,我们并没被叫到教师办公室去,也没有辅导员打电话到家里。
当我静下心来仔细想想,才发现如果真的被叫去辅导了,阿柴一定完蛋。我虽然只想进入能够轻松考上的大学,可是阿柴要考的是录取率很低的顶尖学校。我竟然没想到这一点,真是太糟糕了。可是那时候阿柴之所以会拉着我跑并不是为了保护她自己,她是为了我。我这么相信着,也希望自己不要忘记。
还好那天阿柴待在我旁边,真是太好了。
我也想跟荣哥道谢,可是那晚的表演后还不到三天,荣哥的身影已经彻底从他家消失了。
我从学校回家时,玄关里摆着一个纸袋。
「是隔壁的荣太郎要给你的。」
爸妈一副稀松平常的模样,简直是薄情至极。荣哥竟然也没留下任何要转告我的话。
我回到了房里,打开纸袋,才发现里头竟然是那天他穿的那件蛋糕裙洋装,他还很贴心地先送到洗衣店去洗过了。真是白痴!我不觉莞尔,但是下一秒钟我就崩溃了。
我痛哭得不可自遏。
应该再多问他一点事情的。
也许荣哥根本就还记得那件事,他还记得他笑我穿裙子。虽然不大可能,可是……也许……
就算他不记得,可能也心知肚明吧,所以才会送给我皮夹克跟黑靴子,甚至最后还留下了这件小洋装。
只可惜,不管让我穿什么,大概都改变不了我吧。我感到了绝望,但同时心底也升起了一股希望。
即使我一点也不打算穿这种衣服,即使我到死都没办法变成适合穿这种衣服的可爱女生,可是,我打算要好好地喜欢上自己。不管我今后穿上什么衣服,都能愉快地微笑,就像荣哥一样。
从折起的裙子里,掉落了一个最新型的MD随身听跟几片MD。MD的上头虽然什么也没注明,但里头存了荣哥狂放的音乐。
我喜欢的人只留下了这些就跑到遥远的地方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觉得哀伤。
抱着自己的侧腹,我蹲下来聆听那声音。
只要我的子宫还清楚地记得荣哥的贝斯声,只要下一次出现了我喜欢的人时,这里能鸣动着告诉我。
我已经无路可走了,我不可能变成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
不管去到了哪里、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这辈子永远都是女生。我要成为一个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