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神仙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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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图:小自卑のErnesto
小小的木门微开,仿佛等着人。
止进狭长的露地(注1)就看到玄关右侧开着侘助山茶(注2)。自邻家改建后,就只有那里还照得到暮冬的太阳。
蓉子将带来的钥匙插入百叶门上的钥匙孔旋转起来。转一圈时,要将两扇门重叠的部分稍稍抬高。这是诀窍。
祖母在世时完全不需要钥匙,门总是开着。蓉子的父母经常苦口婆心地劝她:「这样不安全,在家时最好也把门锁上。」但她还是一次也没锁过。她都快八十八岁了,要她改变长久以来的生活习惯,大概很难吧。「现在可不是那么太平的时代呀!」即使有人如此告诉祖母,她似乎还是不以为意。
祖母过世之后,祖母的时代也随之告终。
带上门的时候感觉不大顺溜。得在门槛涂点蜡,蓉子心想。就像祖母以前经常做的那样。今天是祖母过世后第五十天,昨天是七七,丧礼和七七都是在寺庙办完的,因此已经很久没进这屋子了。
站在三合土地上,密闭房子特有的浓重味道就迎面袭来。那是种类似线香味混和霉味,此外还掺杂某种东西的气息。
蓉子没脱外套就直接走进客厅,打开所有窗户。沿廊(注3)玻璃门和遮雨窗一打开,房子就开始深呼吸。走廊尽头是储藏室、厨房,再转进去有间四叠半(注4)的房间。她爬上二楼,把三个房间的窗户也全部打开。
接着又到楼下浴室,打开水龙头。流出的水起先带着茶色,但一会儿就变得透明。拿水桶接水,从更衣间旁的架子上拿出擦手巾和祖母缝好备用的抹布。把抹布放在水桶中漂洗,再着实拧干。拧干吸满冬天冰水的布中有种特别的疼痛感,手都红了。
「去,到那边去,仔细用擦手巾把手擦干。绝不能以为反正都得弄湿,就偷懒。让湿湿的手吹到风最糟。只要每次都仔细擦干,手就不会裂了。」
蓉子一边模仿祖母的口吻,一边用毛巾擦干双手。再用擦干的双手把拧过的抹布摊开,跪在地上擦起相连的两个榻榻米房间。擦到一半已微微渗汗,便脱下外套。
虽然看起来很干净,但房子毕竟久无人居,榻榻米上还是看得出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抹布很快就变成黑色,于是再把抹布拿去清洗、拧干。用毛巾将手擦干。摊开抹布,找到还没擦完的地方,又开始唰唰地擦起来。擦完之后,收拾水桶和抹布。
接着,打开房间的壁橱,取出被炉桌专用的棉被铺好。又从储藏室取出被炉桌,插上电。对了,还得将电源总开关打开才行。
拿张椅子放在厨房门口垫脚,把上头的总开关打开。一时传出嗡的通电声。整个房子哆嗦了起来。
「好,接下来该莉卡小姐(注5)了。」
祖母的名字是「麻」,莉卡小姐则叫她「麻子小姐」。
因为「麻小姐」叫起来别扭嘛。
还有,莉卡小姐要蓉子别叫她「莉卡妹妹」。那是蓉子第一次叫她莉卡妹妹时的事情。
或许莉卡小姐有她自己的考量吧。蓉子非常了解她的心情,便改口为她加上「小姐」的称呼。
事实上,后来每次发生事情时她都展现独到的判断力,让人不禁心悦诚服地尊称她莉卡「小姐」。
如此渊博的见识,莉卡小姐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呢?
祖母过世时,莉卡小姐表明自己想陪麻子小姐一段,将守孝一阵子,于是回到祖母家(莉卡小姐如此希望,所以蓉子带她去的),闭门不出。
这四十九天里,莉卡小姐是否都陪着麻子小姐,并看到她前往极乐净土了呢?
蓉子上了二楼,走进里边的六叠房间。那是祖母口中的「人偶房间」。因为这里原本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偶。如今却闲置着。
祖母过世前大约一年左右,就开始寻找能够认养各尊人偶的地方。她迹近狂热似地寻找博物馆、寺庙、喜爱人偶的人,以及那些人偶最希望去的地方,这件工作需要相当耐心。因为祖母得一边斟酌每一尊人偶的来历和相关的由来传说,一边挑选满足下列双重条件的地方—人偶自己满意,而对方又懂得珍视该人偶。为最后一尊人偶找到领养处之后不久,祖母就如沉睡般安详地过世了。
虽然那些人偶已不在,它们的气息却似乎还留在房间里。蓉子朝壁橱走去,一路上仿佛一一拂开肉眼看不见的布幕似的。她打开门拉出长方形衣箱状的桐木箱。
——简直就像白雪公主的棺木。
蓉子心想。
「莉卡小姐,醒来呀!我要打开了哦!」
说着便迅速打开盖子。包裹在柔软的白色羽二重(注6)布料中(莉卡小姐喜欢羽二重)的莉卡小姐依然沉睡不醒。
一片死寂。
「讨厌,莉卡小姐怎么了嘛?像个人偶似的。」
蓉子笑着说,莉卡小姐却完全没反应。蓉子笑不出来了。因为若是对有生命的东西打招呼,即使对方没出声回答,她也可以感觉到对方的确接收到自己讯息的回应。然而现在莉卡小姐却完全没有这种回应。她只是个没有生命的东西。
……原来莉卡小姐还没回来呀……
蓉子的心情顿时一落千丈,没精打采地坐了下来。
「蓉子!回来了吗?玛格丽特来电话!」
把莉卡小姐从祖母家抱回来后,蓉子一直心不在焉地待在自己房间里,这时突然听到母亲待子在楼梯口叫着自己。
「喔!」
她连忙站起身来。
玛格丽特是特地来日本学针灸的,和蓉子同年。蓉子教玛格丽特日文,而玛格丽特教蓉子英文;大概是要更改语言交换的时间吧。不过玛格丽特的日文近乎完美,因此蓉子也不算教她,感觉只是聊天而已,平常交谈也都是用日文。
「喂,玛格丽特吗?」
「蓉子,这个星期四呀,不好意思,取消。突然有点事情。」
这句话文法对不对呢?蓉子一边思索着一边回答:
「嗯,我知道了,那下星期四见喽。」
说着挂了电话。
她和玛格丽特是透过「植物染料研究协会」主办的山林健行认识的。
蓉子没上大学,以非正式弟子身分到柚木的工作坊去上课。柚木也是「植物染料研究协会」的会员。忙起来的时候甚至得住在工作坊里,空间时却可以连续两、三周无所事事。
「啊,蓉子。」
蓉子正要走上二楼,却被母亲从厨房叫住。
「什么事?」
「情况怎么样啊?祖母的房子。」
「什么怎么样?」
「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情形呀?」
「没特别乱啦,没问题的。不过,我把莉卡小姐带回来了。」
「没被老鼠啃坏吧?」
「倒没什么问题……」
但也不是完全没问题。
「那个房子呀……」
母亲语气一沉。
「我和你爸商量过了。老是这样放着不管也不是个办法,房子没人气的话就会荒芜。话虽这么说,又舍不得卖……」
「我们要搬过去住吗?」
这样也不错。蓉子心想。
「这我们也想过,不过现在这个家的地偏又是祖上传下来的……」
母亲的嫁妆是这栋房子,而父亲是招赘的。过世的祖母是父亲那边的内祖母。
「那要用人吗?」
说着,蓉子真觉不情愿。
「嗯,租给女学生怎么样?学生不会长期定居,女孩子的话,应该也不至于把房子弄得太乱。」
是这样吗?蓉子脑海里浮现几个朋友的房间。
「我看你还是别太乐观。」
「不过,是有这打算。你也投个赞成票吧?」
蓉子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好呀,只要你让我也住在那里。」
自己并没有特别想搬离家里。
许多朋友上了大学就开始在外独居,自己看了也没特别羡慕。
蓉子这时却觉得有点焦虑不安,或许也因为莉卡小姐还没醒过来。
「或许这样也不错。」蓉子搬出去独立的事情就因父亲的这句话定案了。
其实,有管理人过去同住,当然比只有房客住在那里好,而且如果蓉子真想从事印染工作,以后也需要一间专用的工作坊。这就是蓉子父母亲的考量。
蓉子很早以前就喜欢染东西,经常拿红茶和洋葱皮来染手帕之类的,最近也开始染羊毛。因此,万一要做饭时厨房偏偏被她占住,那可就麻烦透了。但如果她要走这行维生,又不能对她多有抱怨。
把空下来的祖母家二楼租给房客,二楼腾出一部分给蓉子当工作坊,如此就一举两得了。
「不过,就不知道这么旧的日式房子,会不会有年轻女孩子喜欢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换成自己,大概也会感到犹豫吧。母亲很喜欢最近才改装好的系统厨具,而奶奶家的水槽还贴着旧式的瓷砖。
「这个嘛,我知道至少有一个人会喜欢。」
蓉子若有所悟地说,她想到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现在租的房子楼下是餐厅,因此随时都飘着某种味道。熬汤的味道,炒肉的味道,总觉得空气中似乎无时无刻不飘着细微的油脂分子。
虽然玛格丽特看来并没有为此特别苦恼,但蓉子记得她曾说过因为房租便宜,所以只好忍受。她还说,去年年底曾参观旧式民宅,并沿中山道(注7)旅行。玛格丽特对这种房子一定有兴趣。
祖母家虽然离那种被指定为古迹的老式民宅还有一大段距离,但的确有着历经好几个世代所营造出来的恬静生活氛围。蓉子直觉玛格丽特一定会喜欢。
于是,隔周玛格丽特来的时候,便对她提起这件事。果然不出所料,玛格丽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不过,我可能会在楼下熬煮染料,所以会有一些味道。这一点和你现在的处境倒是没什么两样。」
为了保险起见,蓉子附加说明。
「没这回事。」
玛格丽特摇着头说。
「这完全无所谓,植物没关系,我讨厌的是油烟。」
于是两人就到祖母家看看。玛格丽特迫不及待地从二楼的三个房间中挑了一间做为自己的房间。
出乎意料,其余的房客也一下子就找到了。
蓉子常去帮忙的染织工坊来了几个美术大学的女学生,要买织布专用的线。其中两个正好要重新找房子。蓉子的老师柚木说:
「一位是内山纪久(注8)小姐,好像是因为现在住的地方有人抱怨她织布的声音太吵。另一位是与希子小姐,姓……嗯……好像姓佐伯吧,说不定你也见过。听说她研究的是纺织图案,自己也想实际试试,却苦于没地方摆织布机。」
这两人蓉子也认识。纪久个性文静,给人略带神秘的印象。与希子比较直爽,是个好恶分明的女孩。
或许是绝佳组合呢。要是她们能来住的话就太好了——蓉子回答。
「那她们下次来的时候,我要她们跟你连络喽。」
柚木说,削着梅树干的手完全没停。
蓉子想起公园进行梅林修剪时,都有大卡车来将成堆的梅枝载走。除非一定得使用老干材,不然应该可以利用那些梅枝吧。
「修剪梅树时会锯下很多梅枝,应该可以向他们要一些吧。」
「这个嘛,刚剪下来的嫩枝看起来水嫩嫩的,感觉好像会是很棒的染料。不过,梅树呀……」
柚木稍稍面带难色地微笑道: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要歪七扭八、长满树瘤的老干才能染出漂亮的颜色唷。」
于是两个人又静静地削着木片。
女生宿舍的事情已顺利敲定。时序进入四月、学校开学之前,三个人便陆续拎着行李搬进来了。
三个人位于二楼的房间也定下来了。两间相连的和式房间以纸门分隔,给纪久和与希子住。玛格丽特则住走道对面的房间。
行李搬得暂告一段落的那天晚上,蓉子的父母亲特来打招呼,完成形式上的契约,同时也为她们开了个简单的欢迎餐会。
即将成为客厅的大榻榻米房间里摆上餐桌。蓉子及父母亲,还有三位房客,应该是六个人,却摆了七个座位。
纪久和与希子发现的时候,心里纳闷还有什么人会来,但令人吃惊的是,多出来的位子竟然是为蓉子的人偶准备的。
关于那人偶,蓉子的父母亲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解释说:
「打从蓉子小时候,这就成了我们家的惯例……」
因此纪久和与希子只以为独生女蓉子大概是把人偶当成妹妹了。不管女儿几岁,父母亲还是当她没长大,这是天经地义。不过,这样怎能狠下心放手让自己的宝贝女儿担任宿舍管理人呢?
有点尴尬的餐会终于结束了。父母亲回去之后,蓉子又到厨房去为大家泡红茶。还搞不大清楚房子格局的三个人只得留在座位上。三人的视线很自然地集中在人偶上。无花纹淡红梅色缩缅(注9)的和服袖口微微露出颜色稍深的红梅色长襦袢(注10),同色的假襟(注11)很好看。
「好漂亮的缩缅喔。」
纪久忍不住低语。
「梭面?」
玛格丽特问。
「你看,布料表面是不是凹凸不平?这就叫缩缅。简单说来,这种有皱褶的布料就叫做缩缅。」
纪久郑重其事地回答。
「依皱褶粗细可分为各种不同的缩缅唷。」
与希子接着道。玛格丽特点点头说:
「莉卡小姐穿的衣服都是这种布料,我一直以为是这就是日本布,原来叫做缩缅呀。」
「没错,小小的白鱼干就叫缩缅杂鱼。」
与希子的话似乎使得玛格丽特更坠入新的五里雾中,纪久赶紧岔开话题:
「她叫莉卡小姐吗?这尊人偶。」
「是的。」
玛格丽特一本正经地回答。
玛格丽特对蓉子和莉卡小姐之间的交情并不十分了解,不过她知道这是蓉子十分珍爱的人偶,而且曾经寄存在某处一阵子。
上次语言交换的时候,玛格丽特注意到书桌上的莉卡小姐,便说:
「啊,莉卡小姐回来了。」
……才没呢。当时蓉子心想,回来了却又没回来。她略带伤感地望着过于端庄的莉卡小姐说:
「嗯,她在祖母家待了一阵子。」
玛格丽特愣了一下,却没再继续追问,蓉子就喜欢玛格丽特这一点。其实玛格丽特本来就对人偶没什么兴趣。
「我从小就没玩过人偶,对那种浪费时间的游戏完全提不起劲。」
听到她说玩人偶是浪费时间的游戏,蓉子本想反驳,却又一时想不出话来。听她这么说,心里虽然十分错愕,但自己也觉得似乎真的满浪费时间的。于是反问:
「那你都玩什么呢?」
玛格丽特瞪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说:
「嗯,看书,还有跟父亲一起去钓鱼……我只对practical的事物有兴趣。」
「practical——实用的,对吧?」
蓉子确认。
「shí yòng……啊!实用。」
玛格丽特这才发现自己刚刚脑袋有点当机,忍不住用力点着头。人偶,不实用。
这时蓉子捧着装满红茶器具的深茶盘进来了。
「刚刚听玛格丽特说才知道,这尊人偶叫莉卡小姐喔。」
纪久沉静地低声说。
「对呀。」
蓉子点点头,把茶盘放在自己的座垫旁,边坐下来边思索着:这下该如何说明莉卡小姐的事情呢?她从容不迫地拿起茶壶,把红茶往一个个杯子里倒,似乎想趁此机会确认现场的气氛。
蓉子一一为每个人送上茶杯时依然保持静默,但她已觉察空气中并无任何奇怪的不协调,换句话说,现场并没有类似僵硬的紧张感。虽然今天是四个人初次见面,但似乎正各自一点一点释放出无法言喻的部分,并彼此融合在一起,相互熟稔起来。
蓉子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后,心想告诉她们应无妨,于是打开话匣子:
「莉卡小姐刚来的时候……」
莉卡小姐是以前祖母送给蓉子的。
问她九岁生日想要什么呢?她回答:「莉卡洋娃娃(注12)。」
谁知道,收到的桐木箱里装的却是有着漆黑头发的日本传统市松人偶(注13)。直到现在,蓉子都还清楚记得自己打开礼物时那种虚脱和郁闷的感觉。那人偶还附有一份祖母亲手制作的「使用说明书」。莉卡小姐备有个人专用食器盒(注14),箱内有一式小巧却一应俱全的整套餐具,蓉子必须由自己的三餐中分别取出一小口帮她盛上,这就是那份「说明书」的重点。
这仪式宛如扮家家酒的延伸,蓉子玩得十分投入。一旦亲手喂她吃饭,心里也日渐涌出怜爱的感情。到了大约第三天,当自己盯着莉卡小姐看的时候,仿佛可以感到她似乎也回视着自己;到了第五天,甚至有好几个瞬间,以为她几乎就要开口说话了。
第七天傍晚,突然传来「蓉子……」蓉子听到莉卡小姐用仿佛切实踩在蓉子心里似的口气说话,虽然吓了一跳,却也没那么意外。莉卡小姐的声音并不是从耳朵传入的,而是从蓉子的双眼间,也就是脸的正面传入的。父母亲似乎听不见莉卡小姐的声音。蓉子年纪虽小,也明白这事最好瞒着父母。
蓉子之所以决定将这件「不可思议之事」告诉祖母,是认为祖母和莉卡小姐相处的时间应该比自己长,而且祖母又正是人偶收藏家,所以蓉子想她应该可以告诉自己如何处理这件「不可思议之事」。
从此,莉卡小姐、祖母及蓉子共度了一段情感十分紧密的日子,仿佛地下组织似的。虽然三人关系因蓉子学校功课忙而日渐疏远,但莉卡小姐的存在对蓉子而言,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或许也因为她没有兄弟姐妹吧。
祖母过世,莉卡小姐一直独自待在空无一人的祖母家。很久以前,蓉子曾听莉卡小姐提起,人偶身旁没人的时候就会进入类似「冬眠」的状态,这次不知是什么情形。对了,莉卡小姐的确曾说要送奶奶到极乐净土的,却没说她会再回来,可也没好好道别……
这故事对其他三人而言,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事情似真又似假,但眼前的蓉子却将它当成一件毫无疑问的事实恳切地叙述,因此大家更不知该如何判断。
蓉子说完后,大家一时都还摸不着头绪。但玛格丽特和另外两人不同,她已经见过莉卡小姐好几次了,因此开始认真地考虑这段第一次听说的往事。
蓉子以前从未对自己说过这件事,应该不是因为不信任自己,而是不想增加自己的负担吧。这种事情自己实在无法接受,若蓉子是在以前告诉自己,自己一定会当场否定她,说那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吧。由蓉子现在认真的程度看来,那种程度的否定说不定意味着两人的友谊会决裂,自己又喜欢蓉子,因此一定会陷入两难的局面吧……玛格丽特心想……有没有什么解释可以让如此荒诞不稽的事情贴近现实一点呢……她突然灵光一闪:
「蓉子,我在想……」
玛格丽特食指朝上并看着上面。「我在想」这个片语等于英文的「I think」,而后面应该接着说明自己的意见。这个句法和玛格丽特的母语十分相似,因此她最近常用。
「你和奶奶的感情很好,对吧?对你来说,莉卡小姐就等于是奶奶的精神象征,你因为奶奶过世而大受刺激,一直努力接受她的死,结果连莉卡小姐的存在本身也赶到死后的世界里去了。」
蓉子目瞪口呆,就像鸽子吃到子弹似的。
「啊?」
与希子突然回过神来。
「等一下,也可以这么解释啊,说出来没关系吧?你和奶奶感情非常好,却对奶奶怀有敌对意识,因为你一直想超越她,于是心中产生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杀意。因此,奶奶过世时,你心里有罪恶感,当然是在下意识中。因此,就连和莉卡小姐说话也感到内疚,于是自己制造出无法和她沟通的状态。」
「……啊?敌对意识哦……我……」
蓉子生性耿直,不知不觉竟蹙着眉在心里质问自己是否真有这种意识。
「又或者……」
与希子以更高的声音说:
「你和奶奶感情很好,你发现『相信莉卡小姐有生命』这件事可以使自己和奶奶更加亲密。但既然奶奶过世,也就不需要再如此认为了。」
「啊……」
蓉子越来越迷糊了。
「请你别说了吧。」
纪久温和地制止与希子。
「莉卡小姐对蓉子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哦,别逗她了啦。」
「拜托!我哪是在逗她呀?这种分析方法现在很流行呀。」
与希子有点不高兴。纪久说:
「我可不认为这是什么高尚的流行。」
「的确,在逗她。」
玛格丽特肯定地说,或许也是在坦承自己的想法吧。
「嗯……多少有点啦。」
与希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
「不过我绝对不是嘲弄她,也不是完全不相信哦。因为我家也有古老人偶,所以还满能理解的。」
「提到古老人偶,我家也有。」
纪久垂眼说。她的左耳垂有一颗黑痣,那颗痣有点隆起,又正好长在一般戴耳环的位置,因此特别引人注目。
「古老的享保雏(注15)。」
「哦?」
蓉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哇。」
「享保雏?」
玛格丽特问。
「长脸,身形很大,是江户时期制造的人偶。」
「有点可怕喔。」
与希子也补充说明。纪久点头表示「对,就是那个」,同时又说:
「他们端坐在人偶陈列梯台(注16)的最上层,睥睨地望着我,真的很威风。我小时候很怕哦,不过我姑姑出嫁后就被别人要走了。」
她喝了几口茶又接着说:
「最近好像回来了。」
「这又是为什么呢?」
「跟婆家处不来吧。」
「哎唷,不是我姑姑啦,是人偶啦。」
「我知道啦,跟你开开玩笑嘛。」
「详情不大清楚,不过好像回来了。」
蓉子喜欢纪久如此的感受性。玛格丽特却皱眉嘟哝:「与希子太不合逻辑了。」蓉子打圆场似地说:
「我比较意外的是:与希子竟然也有人偶。玛格丽特是从来不玩人偶的那类人呢。」
「没错。」玛格丽特轮番望着纪久和与希子,同时点点头。与希子说:
「这是你身上特有的吗?还是海的那一边不流行玩人偶呢?」
「是我身上特有的——这里蓉子强调我这说法很怪——女孩子们都玩人偶的。」
「那你为什么不玩呢?」
「嗯……总觉得,没那么多空闲……世界上有很多东西要学呀……」
「我想我能够了解。」
与希子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你有人偶吧?」
「有啊,也有人买回来当土产送我呀……不过最后总是不知收到哪儿去了。」
玛格丽特缩了下脖子。纪久稍微调正坐姿,盯着与希子和玛格丽特说:
「嗳,所以不管什么理由,现在大家都了解,对蓉子而言,莉卡小姐的存在就像家人一般重要。所以,既然莉卡小姐是管理人蓉子的家人,那我们就该如此看待她。而根据蓉子的话,莉卡小姐目前失去意识,换言之目前处于并非植物人,而是植物人偶的状态。我曾听说过这样的例子——当然我指的是人类就是了——一直不放弃地持续跟植物人状态的对方说话,最后终于恢复意识。因此,只要不放弃,继续关心她,说不定……」
蓉子听了有点热泪盈眶。看她这样子,大家一时都安静无语、默不作声。纪久又继续说:
「所以,蓉子,请你还是让莉卡小姐一直待在这里,依旧继续和她说话,因为我一点都不觉得怪。」
与希子也点头表示赞同。玛格丽特说:
「我不能说我不觉得怪。我想,我还是会觉得有点怪。不过,只要蓉子不介意就好。」
「介意什么?」
「介意我是个无论如何都无法了解这种事情的人。」
蓉子直视着玛格丽特,点点头说:
「这很像玛格丽特的作风。那能不能也请你接受,我就是这样子的人呢?接受我明明长到这么大了,还认真地相信人偶有生命。」
玛格丽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将左手摆在胸前打着转,说:
「……还是,有点纠结,不过我会尽力。」
蓉了微笑起来。或许纪久和与希子无法了解,蓉子却十分清楚,要玛格丽特接受这样的事情实在很困难。
「谢谢你。玛格丽特。」
「嗳,睡了没?」
与希子和纪久的房间只隔了一道纸门,而与希子的床又铺在纸门边,因此虽然已经躺下了,却还是想跟隔壁搭话。
「还没呀。」
纸门后面突然传出说话声,纪久吓了一跳却依旧回答了。她心想:这样对心脏不好。
「你觉得蓉子如何?」
「觉得她如何?我一直觉得她是个正经八百的好人,也不会太聒噪。」
「不好意思哦,我老是聒噪个不停。」
「哎呀,别这么说嘛。」
「我想问的不是蓉子,应该说是莉卡小姐。你真的相信吗?你不觉得诡异吗?」
「……不知道耶。不过感觉得出来,对蓉子而言,那是再真实不过的事情。」
「这我也感觉得出来。不过,你不觉得恐怖吗?」
纪久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嗯,我想:关于人偶,世界上的人可以分成三种。第一种是完全不关心的人,因为一点也不关心,对他们来说,人偶就像家具或风景的一部分,没什么特别的。第二种是超级有兴趣的;有兴趣过了头,甚至还自己动手做起人偶来了。第三种是超级厌恶的,就是那些说人偶好像有生命、觉得他们恐怖的人。第二种人和第三种人完全是两个极端,但其实在情感投射这点上倒是一样。」
「你是指蓉子和玛格丽特吧?」
「……我想也不是那么单纯。姑且撇开玛格丽特不谈,似乎也不能把蓉子轻易归到这三种的其中任何一种……」
自己从蓉子身上接收到的那种独特感觉,究竟是什么呢?
一般人在交谈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彼此搜寻共通的感觉基底,再以此展开对话。有精神方面疾病的人就无法做到这点,因此,这种人周遭总是弥漫着不安定的氛围。
蓉子并未给人这种不安定的感觉。相反地,不论她在哪儿,都能和周围和谐相容,给对方安心感。
纪久如此概略说明之后,又说:
「所以我觉得,不能推说蓉子古怪就算了。」
「我可没说蓉子古怪哦,我说的是我们自己的感觉呀。你都没什么不舒服吗?」
纪久又沉吟了一会儿:
「目前还好。你呢?」
与希子听了,不知为何似乎也安下心来:
「我也是,就目前来说。」
「那今天晚上就聊到这里,睡吧,晚安。」
「晚安。」
早上,楼下传来有人做事的声音,虽不至于太吵,却不绝于耳,不知不觉竟变成乐队的声音,在与希子的梦中出入穿梭。
梦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上,旋转木马绕着正中间的某样东西转个不停,梦里回过神来,发现其实它正呈螺旋状往上攀登:心里不禁纳闷它要到哪儿去。旋转木马随着乐队的演奏旋转着,转动的却是草原中心的那个东西。
乐队渐行渐远,与希子终于醒了,一时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啊,我搬家了呀。」清新而让人不知所以的怀念青草味夹杂在空气中漂荡着。
下楼到厨房一看,纪久也早已起床,坐在餐桌旁。纪久看到她便说:
「啊,早啊。」
「早。这什么味道?」
「蓉子今天早上去摘艾草。她说趁新鲜最重要,就立刻去熬汁了。现在在外面染生丝。」
「啊?艾草吗?难怪。」
正想说这味道包藏了无限的回忆又不知该如何表达时,蓉子出现了。
「来得正好,刚刚告一段落。要不要一起吃早餐?快去洗脸吧。」
与希子依言先去洗脸,心里边想:要是起床时间就此固定下来,可就有点讨厌了。
莉卡小姐也上桌了。她坐在一张旧的儿童餐椅上。
「啊,你来了呀。咦?今天不是穿和服呀?」
莉卡小姐身上穿着鸭跖草(注17)花样的连身洋装。
「谁手制的吗?」
「嗯,我妈以前亲手给我们俩一人缝了一件一样的,不过当然,我的那件早就不能穿了。」
「人偶不会长大吧?」
与希子轻描淡写地低声说。
「不过蓉子可是长大了。」
这时玄关门喀啦喀啦地开了。玛格丽特走了进来,脖子上缠着毛巾,喘着气说:
「我回来了。」
「喔,你跑步回来了呀?」
「嗯,这是我的平常。」
这句话日文很怪。大家同时发现,但又不知道该如何纠正,光想都觉得麻烦,干脆算了,反正意思懂就好。大家面面相觑,由对方表情的变化如实读出这种心思后觉得好笑,便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啊!饭喷出来了!」
「糟了!快把火关小!」
蓉子慌张地说,同时开火煮起味噌汤。
纪久看看锅里说:
「好用心喔,还用小鱼干熬汤底呢。」
「昨晚就预先熬起来了。因为还有祖母用剩的米、味噌和小鱼干。」
「那,汤里放什么料呢?」
「啊!」
完全忘了这回事。祖母在世时,总是把所有东西都备齐。大家不禁担忧地看着蓉子。
「没办法了。今天早上摘的艾草还剩下一点,就放那个吧。切细一点撒在上面,应该不会太难吃吧。」
艾草味噌汤散发着原野的味道。配菜只有祖母腌的梅子。真是简朴至极的早餐。莉卡小姐的碗里也盛上相同的食物。
然而大家都安静而满足地享用着。
「虽然我没见过蓉子的奶奶,不过她可真了不起,过世了还这么照顾孙女。」
与希子抓起一颗梅子有感而发。
收拾碗盘后,大家会去做各自的工作。蓉子也到庭院去继承未完成的工作。用水冲洗浸过染媒剂的丝,再晾到拉得高高的绳子上。心里突然想到与希子刚刚说的话,反刍起来。
祖母这实体已经消失,祖母的房子却依然没忘记她的气息,她的个性似乎因实体消失反而更显浓厚。
祖母的根本精神至今仍「孕育」着房子里的某种东西。草木也是,沉睡在人偶中的「气」也是。从未知的该处,正要编织出蓄势待发的萌芽力量。
那温暖而积极的力量似乎还充塞着整间屋子,因此蓉子心中完全没有失去祖母的实感。
纪久的老家在一个以贵族流放地而闻名的岛上,位于一处面海的高台。她在那里住到小学毕业,国中、高中虽不住在岛上,但现在上了大学,逢暑假还是会回去。岛上没有机场,所以必须转搭电车到港口,再坐上半天的船。现在已经改成高速艇,因此比以前方便多了。
一直到小学,父亲最小的妹妹都与他们同住。她是祖父母上了年纪之后才出生的,名义上虽是姑姑,却觉得她像姐姐一般。
那岛上的纺织相当出名,家家户户都有台织布机。年轻的姑姑总是坐在织布机前,喀啦喀啦地织着布。不知为何,纪久特别喜欢姑姑那台机器的节奏,较不喜欢母亲和祖母的,不论她织的是什么。
纪久家古时候是岛上的大户人家,不知第几代家长为了增加岛民的现金收入,设立了纺织公司。如今纪久的父亲即为该公司代表。父亲和祖父都是年轻时即离开岛上出外念大学,再从外面带着妻子返乡。因此,母亲和祖母织就布疋(注18)消遣时所演奏出来的声音,和岛上土生土长的人所演奏的,之间总有些微妙差异,声音中带着奇怪的甘甜。
姑姑在旧历女儿节那天嫁到岛上另一头村子里的老房子。公司生产的都是捻线绸(注19)一类的布,连一般简式礼服(注20)都不适合做,但当时为了准备姑姑结婚的装束,还特别订购金丝银丝来纺。这事纪久至今都还记忆鲜明。
与希子出身S市。那是个古老的城下町(注21),离此电车车程两小时。她和纪久同一所大学,即将升三年级。目前正热衷研究中近东游牧民族所织、名为「奇勒姆」(注22)的毛毯图案。
她的论文基本架构是:一个民族的传统造型与图案,即为该民族世界观形之于外的表现,就像曼陀罗。与希子希望透过该地织布的节奏感,去体会他们的世界观。
在西亚,实际以游牧为生的人当中,至今还有人使用平置于地面上的简单水平织机,但大多数人都已落地生根,接受业者委托以织布机工作。他们所使用的织布机纵向特别长,故称为垂直织机,就像坐在画布前作画一般织布。
「我喜欢这种方式。奇勒姆的经线与纬线不一定以直角相交,纬线可以从任何方向自由来回延伸,就像作画一样哦。」
与希子认为,应该依照作者要织的东西,来决定织布机的构造,所以她想自己设计。这理论实在太伟大了。蓉子听得出神,同时敬畏有加地认为与希子搞不好是个天才,不疑有他。纪久却微笑地说:
「简单说来,就是你想试试自己能以原始到什么程度的机器织出布来,对吧?」
与希子回答: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
接着又提出点子:这房子屋檐特别深,干脆好好利用,在屋檐下打桩固定水平机。纪久大吃一惊:
「喂,你大概是想效法游牧民族在帐篷外摆上那种机器吧?可那是因为他们那一带几乎不下雨才行得通呀!万一下雨怎么办?经线一旦拉好,途中是不能放开的哦。」
「哎呀,我会事先盖上塑胶布的啦。」
与希子的声音不像之前有力。
「这样依旧避免不了湿气呀。第一,流在地面上的雨水该怎么办?桩一打上去就没法移动了哦。」
「嗯……」
与希子仔细想想又说:
「那就放台垂直织机。」
「你打算放在哪儿呢?你房间已经放不下额外的机器了吧?」
与希子没出声,只是指了指和客厅相连的榻榻米房间。
「榻榻米会弄坏的啦!」
纪久丝毫不假以辞色。蓉子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
「榻榻米上面铺块塑胶板之类的怎么样?」
与希子脸上顿时一亮:
「既然管理人蓉子都这么说了。」
说着又窥伺纪久的脸色。纪久缓缓重复一遍与希子的话:
「既然管理人蓉子都这么说了。」
接着又说:
「其实我也想过再摆一台机器的,我老家那边有一个认识的织工不再织布,说她不要那台织布机了……我也希望除了学校功课外也能有一台机器,即使只是每天织点简单东西,只是一直开不了口……」
「你这怎么回事嘛!」
与希子吃了一惊。
「哎呀,那就把隔壁的房间拿来用吧!」
蓉子满面笑容地说。
纪久一再告诫自己不可以利用这个人的善良,不过,这次就抱着感恩的心情接受她的好意吧。
与希子到业余木工材料店的服务处去询问,向他们说明织布机的构造,最后决定木板的裁切和规模较大的工程请他们在店里做,剩下的送到家里自行组装。房间榻榻米铺上了一层软木板,迎接机器的准备已就绪。机器各部分的材料零件送来之后,大家就在与希子的指挥之下开始组装,连玛格丽特都出马帮忙了。不过才刚开始进行,大家就兴致全失,因为实在太过简单了。几乎没什么东西,只有一侧大木框及支撑木框的脚座而已。
「既没梭子,也没卷布轴,这到底怎么织呀?」
纪久愣住了。
「只要先将经线拉出来固定,再把喜欢的纬线穿进去就行了。这个幅宽一五〇公分,高度将近两公尺,把这当成画布,就可以在上面尽情作画了呀。」
与希子一脸满足。
「不过,这机器没有布辊,所以上面一点的地方,你可能得爬梯子,那可辛苦了。」
「哎呀,没关系的啦。」
与希子仿佛唱歌似地说。
后来,与希子对游牧民族的一往情深不止针对图案,甚至连食物都爱上了。坐在织布机前还边嚼着乳酪,说是有助于集中精神。旁边织着捻线绸的纪久发现后问她:
「摸了羊毛,又用同一只手拿乳酪吃,没关系吗?」
「没关系,没关系。这样可以增加防水性,而且触感更好。」
与希子一点儿也不在乎。纪久后来对蓉子她们嘀咕:
「用那种沾满细毛的手拿东西吃,这种事我还真学不来呀。」
蓉子她们住的那一区只要开三十分钟的车就可以到海边。
那儿有座森林,透过树梢间隙就可以远望海平线,森林一角有槲树(注23)丛生。蓉子小时候曾和家人一起到这里来健行,当时还带着莉卡小姐。
今天是和柚木两人一起来采槲树叶。
戴上厚布工作手套,以长柄剪刀剪着槲树的顶端。
途中偶尔会被其他树枝绊住,但大片大片的槲树叶还是发出唰唰的声音落下。将水由根部吸收上来,一直输送到枝叶最末端,如此的生命力仿佛因循环被切断而从切口流出,不知何往。周遭弥漫着汁液的气味,更显得绿意盎然。抬头望着茂密的枝叶,感觉里面似乎躲着什么东西,蓉子不知不觉停下手边的工作。
「怎么了?」
柚木问蓉子。
「啊,没什么……实在太绿意盎然了,好像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个季节真的是这样喔。」
柚木点点头:
「这种绿带着点无以名状的晦暗,用铁媒染可以染出黑褐色,反复多染几次就会变成黑色。染成的线一般都用来织成丧服用的布疋。」
「哦……这种槲树叶适合染丧服呀?」
「嗯……但不是正式的丧服,而是作法事之类的场合穿的。要以植物染料染出纯粹的黑色毕竟不容易,因为必须特意加入多种颜色。充其量只能当成哀悼死者的颜色吧。」
「哀悼死者的颜色。」
这句话在蓉子的脑海里盘旋了许久。
她仰头从被裁落的枝干缝隙仰望高远的天空。
回到柚木的工作坊,立刻将采集回来的槲树叶切碎,直接放进咕噜咕噜沸腾的大锅里,将槲树叶的色素熬出来。这种时候蓉子总感到一股冲动,想坦然表露某种不为人知的性格,有种浮动不安的兴奋感。
然而这回铁媒染却没染出柚木所预期的黑褐色,而是感觉偏暗的栗子色。成束的绢丝末端逐渐晕褪成淡茶色。她又重复染了几次,以去除着色不均匀的部分。
「真有趣呀。即使同一个季节来采,也不见得每年都可以染出相同的颜色。不过,这样就和客人预订的商品不符了,还是让它醒一下,明天再煮一次试试看吧。」
「我想试试其他染媒,可以吗?」
「当然可以呀。说不定铝会有出乎意料的效果唷。」
才刚把试染用的绢布放进醋酸铝的媒染液中,说时迟那时快,竟变成意想不到的亮丽颜色。
「啊……」
「哦,偏朱红的粉红色,是珊瑚色呀。」
「竟然可以染成这种颜色啊。」
绢独特的光泽使颜色更显绚丽,然而又带点内敛沉静之感,这和化学染料染出的粉红色有明显差别。
「若是带得回去,把你的份装进麻袋里吧。要是顺便,我就开车送你回去。啊,对了,我刚好要买东西,就这么决定吧。」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于是柚木便将蓉子连同槲树叶一起送回家了。
与希子看到她带回来的试染珊瑚色布片,简直欣喜若狂。
「就是这个颜色!我要的就是这个颜色,要放在我这次织的那块布正中间。」
「颜色虽浅却很饱满,真是漂亮的颜色呀。」
纪久也赞美道。玛格丽特说:
「珊瑚红……真是令人怀念的颜色呀。」
「啊,这和莉卡小姐现在身上的带扬(注24)颜色一样。」
纪久说。众人不约而同将视线移到餐桌旁的莉卡小姐身上。
莉卡小姐微低着头,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从上面正好看得到带扬。果真是这个颜包。
「真的耶!应该是相同染法吧?」
「这就不知道了……我想莉卡小姐的带扬,多半是用祖母年轻时做长襦袢剩下的碎布做的。」
那即使不是用槲树叶,说不定也是用同属山毛榉科的染料染的。染媒应该是白矾(注25)吧。蓉子猜想。
「我正想请人帮我染一些羊毛。嗯,能不能请你帮我用这个染?」
与希子热诚地请求。
「好啊。我带了很多槲树叶回来,明天就来试试吧。那你要帮我切叶子唷。」
「了解。」
与希子兴奋得像个孩子。
那晚蓉子做了个梦。
一株很大的槲树,叶子十分茂密,叶荫缘得浓淡有致,迎风摇曳。
蓉子发现其中似乎躲着什么东西,凝神一看……鸟吗?不,那是……莉卡小姐,是莉卡小姐!原来莉卡小姐在绿叶丛中,像小鸟般忙碌地工作着。啊啊,原来,莉卡小姐在那里呀,蓉子放心了。莉卡小姐看起来很忙,所以蓉子不好意思叫她。
莉卡小姐虽然是人偶,却有生命。
从前祖母曾说,身体是生命的「驿站」。神社举行祭典的时候,神明的灵魂便乘上神轿,那个地方就称为神灵的「驿站」。
生命是段旅程,我们的身体只是生命偶然投宿其中的「驿站」。同样的,莉卡小姐的生命也暂居在人偶莉卡小姐的身体里。
这就是祖母的解释。莉卡小姐的生命依然活着。
正想走近槲树,却再也见不到莉卡小姐的身影,仿佛凭空消失了。槲树叶荫中,只剩下沾着细碎银色露水闪闪发光的蜘蛛丝披风,架在她原来待的地方。原来莉卡小姐忙着织隐身披风呀。莉卡小姐的隐身披风因微妙的光影折射而不断变化。
正这么想着时,蓉子醒了。
……莉卡小姐正织着隐身披风……
柚木曾经说,印染就是将草木的生命转换成颜色。
或许,印染也是在创造生命长远旅途中的一处驿站。
然而第二天却没染成功。
打从熬煮染材的那一刻起,蓉子就有不祥的预感。煮出来的颜色和昨天明显不同。
但她知道与希子近乎痛苦的期待,因此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熬得比前一天更久,最后还是熬不出和昨天相同的颜色。
另三人也陆续到锅边张望,但每个人都失望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半安慰半鼓励地说:
「也许经过了染媒就不一样了。」
然而即使经过了醋酸铝染媒,也只是变成浸过泥的稻草色。
大家都知道与希子这次拜托她染的羊毛,是她自己一手从原毛开始脱脂、精练、再纺成的。
与希子沉默不语。
这份沉默使蓉子坐立不安,因为她感觉与希子的怒气和沮丧,正如海啸般朝自己席卷而来。
沉重的气氛充斥整间屋子。
蓉子抱起莉卡小姐,轻轻抚摸那条带扬。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那染液染不出这个颜色呀?莉卡小姐。既然如此,就用铁媒染。对了,用木醋酸铁……
蓉子站起身来,放下莉卡小姐,取出装有木醋酸铁的容器,开始调起溶液。
纪久看蓉子又开始有了动作,忍不住问她:
「你要做什么?」
「我想试试铁媒染。」
蓉子静静回答。
「铁?可是用铁媒染的话,八成会变黑吧?」
「嗯,不过我想总比丢掉好,因为这可是槲树宝贵的生命呀。」
蓉子拿了几条做丝巾的绢布,以清水洗净再放进染液煮,再经过染媒,果真变黑了。她以清水洗过,再放入染液煮,如此重复几次后,颜色固定下来了,染成朦胧地笼罩紫色调的黑色——灭紫色。
「哇!」
难得纪久也会尖声大叫。
「我喜欢这个颜色!好漂亮喔,真的好漂亮。」
蓉子的表情终于稍微明朗了一些。与希子也靠过来了,大家都有点紧张。与希子沉默地盯着刚染成的湿丝巾好一会儿,接着,缓缓地开口说:
「好漂亮的颜色……帮我染这颜色,拜托你。」
就因她这句话,蓉子祖母的家仿佛活回来了。
「我的捻线绸也麻烦你。」
纪久也仿佛松了一口气似地笑着拜托她。
※
蓉子正将豌豆荚的丝一一拉掉,餐桌上放了尖尖一堆豌豆荚。
屋外是个晴天,微风偶尔会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来,是个让人昏昏欲睡的晴朗午后。
下楼来冲咖啡的与希子拿了水壶、扭开水龙头,往里面装了水后放到火上,便在餐桌边坐下。她看到山一般高的豌豆荚,忍不住问: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纪久老家寄来的。」
「嗯,这黄绿色真是漂亮,又青翠又水嫩。」
说着,也拿起一个开始拉起丝来。
「怎么样?进行得如何?」
蓉子问起她的谕文。
「根本没办法进行,这么爱睡,我就是为了提神才下来冲咖啡的。」
水壶哔哔地叫了。与希子赶紧起身关掉瓦斯,正要放上滤纸和咖啡粉时,问道:
「要喝吗?」
「嗯,好啊,麻烦你了。」
蓉子点点头。与希子放入两人份的咖啡粉。从庭院飞进一只牛虻,一听到它拍动翅膀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晃动了一下身体,但牛虻根本连停都没停,就从厨房窗口飞出去了。
整间房子里开始弥漫咖啡的香味。
「来。」
「谢谢。」
蓉子停下手边的工作,接过杯子。与希子也倒了一点在莉卡小姐专用的小杯子里,招呼说:
「来,莉卡小姐也来一点。」
或许是心理作用吧,莉卡小姐似乎轻轻点了点头以表谢意。
「已经进入非得关上纱窗才能防虫的季节了喔。」
与希子轻描淡写地说。
「哎呀!」
蓉子一脸尴尬。
「这间房子没有纱窗耶。」
「咦?真的吗?」
与希子说。她似乎感到十分意外,忍不住站起来检视窗户。
「啊,真的耶。有辽雨窗,但没有纱窗。」
这时纪久刚好回来。
「我回来了。对不起,害你这么麻烦。」
「哪里。」
纪久连忙洗手,并坐到桌边加入给豌豆荚拉丝的行列。
蓉子心想:她身上沾满外面的气息。蓉子感觉得到公车及学校里的喧闹包围在纪久身旁。
大体上,蓉子每次见到人,立刻就能从对方身上的氛围感受到某些讯息。这点相当特别,她却因为长期和莉卡小姐相处,自己并没有察觉。
「真是的,一次寄这么多来,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纪久过意不去地说。与希子说:
「很好呀。我最喜欢趁豌豆荚嫩时,过油快炒一下,再撒点盐来吃,早就想痛痛快快吃一次了。」
「谢谢你这么说。其实还有一封我妈写给我的信,随豌豆荚一起寄到。我最近可能非回岛上一趟不可,她说要建坟。」
「咦?是哪位……」
大家瞬间不禁停下手上动作看向纪久,纪久慌忙说:
「不是,不是,好像是要把旧坟全部集中,整建成一个新的……」
叹了口气又接着说:
「因为是乡下,即使只有一座坟,也有自古以来数不清的祖先在里面。有确实祭拜的,或是有成套墓碑的坟,当然可以一目了然;但一百年前出生没多久就夭折、连名字都没取的孩子就只有小石头似的坟,这样的坟到处都是。从前父母在世时或许还照规矩备了花瓶,但现在都找不大到了。大体上,那块石头前面的地上会有个类似蝉的幼虫钻出来的洞,那就是对死去的孩子还有一点记忆的人插香的地方。究竟是人特地挖来插香的洞呢?还是蚂蚁的巢穴呢?还真难以分辨。不管是一百年前还是两百年前都一样,换做成年男人的话就可以建个像样的坟了。不过我倒很喜欢那种不认真找就会错过的古代小孩坟,感觉就像在早春的原野一隅发现笔头菜(注26)似的。」
「哇,好棒喔,好有乡村风情,完全没有坟墓原有的晦暗印象。我一向都觉得扫墓很烦。」
与希子羡慕地说。纪久望着远处继续说:
「喔,我对扫墓的印象总是停留在烈日当空旧历中元盂兰盆节的午后唷。耳边全是寒蝉(注27)的鸣叫声,坚硬的干涸地面。即使如此,乱草却到处丛生,所以不仔细找的话,就会错过那个洞唷。现在听说已经决定要把所有的坟集中起来,盖个列祖列宗佳城,然后来个……揭幕仪式?是这样说的吗?」
「这个嘛,落成典礼吗?」
「哎呀,不管啦,反正这个仪式好像不能不参加,真讨厌。原本有那么多历经风吹雨打的小坟,如今那些地方都将经过整地,弄得平平整整的。我所喜欢的那些连名字都没有、毫不起眼的小坟也一定会被忽略掉,然后改立一个又大、又丑、又招摇的新坟。」
不知为何,蓉子突然觉得必须为纪久的父母亲说几句话。
「丑不丑,不看怎么知道?」
「不,那种东西一定就像阿菊(注28)小姐说的那么丑。」
与希子斩钉截铁地说。
「讨厌耶!干么把我说成阿菊小姐?」
纪久嫌恶地说。
「抱歉,听到『坟墓』、『丑』、『Ki-ku』这几个字眼,自然就……」
「丑的是阿岩(注29)小姐吧?你是不是把《番町皿屋敷》和《四谷怪谈》搞混了呀?」
「啊,是喔?反正就是怪谈的形象嘛。」
「怪谈过一阵子再说或许不错,因为这房子没冷气。」
蓉子轻描淡写地说。
「岂只没冷气,连纱窗也没有呀,我刚刚发现的。一定会有很多蚊虫。」
与希子一副「这下死定了」的表情。
「我只怕蛾,比蛇跟蜈蚣还怕。」
纪久听了,立刻以罕见的强调语气说,她那气势吓得大家几乎都要倒退一步。与希子接着说:
「那东西很少人喜欢吧。」
「我是真的受不了,生理上无法接受。」
「可是你老家那个岛上应该也有很多蛾吧。」
「有啊,所以才搬走呀。」
纪久恢复一贯的沉稳语调,大家都愣住了。
这时玛格丽特也回来了。如平常一样扎成一束的暗褐色头发,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
大家齐声说。
「怎么了?大家好像讨论得很热络。」
「这个房子没冷气也没纱窗。正说到纪久怕蛾,因此逃离自己出身的小岛。」
蓉子完全无视与希子扼要的说明,只是转向纪久:
「蛾这种小东西,这附近也很多哦。你见过夏天晚上公园里点的诱蛾灯吧?」
「不过,镇上更多吧。说起乡下的蛾才真是吓人……啊,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祖母大约十年前过世,就葬在刚刚提到的旧坟里;她过世前住的房间和主屋分开,中间以一段渡廊相连。有一天,我正要去叫祖母,结果发现那渡廊的栏杆上贴着一只我有史以来见过最大的大蛾。这么大哦!」
纪久又罕见地皱起眉头,双手比出一个圆圈,脸上露出不堪回首的表情。
「我觉得自己心脏似乎停了,一时动弹不得,接着一点一点往后退,然后凄惨尖叫着逃回主屋。从那时候起,我就再也无法经过那渡廊。」
纪久紧紧闭上眼睛和嘴巴,仿佛告诉大家这故事说完了。
「蝴蝶呢?你也怕吗?」
「倒不像蛾那么怕……我怕鳞粉,所以从小就不敢摸,光看倒是没关系。」
「不过,纪久,你织的捻线绸还不是用蚕蛾茧做成的?把蛾破茧而出后的破茧收集起来,拉平做成丝棉,再纺成线织成的,不是吗?」
「就是啊。」
纪久叹了口气,似乎颇为感慨地说:
「人生真是矛盾呀。」
看来纪久心里对这事一定曾经有过一番挣扎吧。
蓉子过意不去地说:
「这里呀,的确镇上更多啦,不过……你看,这庭院很大吧,树木又长得茂密……」
「好像丛林喔,对吧?」
与希子搞笑说。
「所以,虫很多,蛾也……不过,倒没那么大的。」
蓉子后面那句仿佛是为了安慰纪久而说的;纪久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希望如此。」
「到底还是不能没纱窗喔。」
与希子同情地插嘴说。
「哪有钱呀,纱窗很贵的。」
蓉子尴尬地说。在旁边那间房间铺上软木板,其实也花了不少钱。
「从伙食费里一点一点省吧。」
玛格丽特提议。
目前,伙食费都是每人各出一份表决出来的数目,放进罐子里,由大家轮流以罐子里的钱去买菜。回来后,再把收据和找零放回罐子。在外面临时看到特卖商品时,就先买回来,把收据放进罐子,拿走应拿的钱。收据上面都有注明购买人的名字。
「请某人别再买些莫名其妙的乳酪了。」
轮到与希子买菜的时候,老实说,大家一直很不以为然。但毕竟每个人对食物都各有各的偏好,所以截至目前为止,尚未演变成如此严重的问题。不过必须省钱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
「对了,把庭院里茂盛得像丛林的杂草赶尽杀绝,统统拔来吃好了。」
不知与希子是否也对乳酪的事情感到内疚,突发奇想地说。
「又说些不切实际的话。」
话题一离开蛾,纪久就立刻恢复冷静。
「可这不是一举两得吗?把草除干净,虫就没地方住啦,又可以省下菜钱。」
「不过要吃草也得看季节呀,早春的话或许还行得通。」
「不!
出乎大家意料,玛格丽特竟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与希子说的很有道理。草呢,虽然早春的时候最嫩最好吃,但也不是说其他季节就不能吃。这全看用不用心。比方说,拔起来烫一下,再剁碎混到松饼里,之类的。」
玛格丽特这时指的松饼就是煎饼,这点大家都心里有数。
「对喔,或许对身体也有好处……」
蓉子最喜欢做这类东西了,最后大家都赞成。
当然,光凭这样省不到什么钱。不过,「吃庭院里的草」这种类似《鲁宾逊漂流记》的作风,还有带着「贴补家用」、「勤俭持家」意味的这种办家家酒的乐趣,深深吸引了四个人。
「拯救纪久纱窗基金正式成立!」
与希子郑重宣布,纪久低头一礼:
「不胜感激!」
目前还是继续过着没有纱窗的生活。
但雨后打开窗时,吹进略带湿气的草香,以及穿过树梢直接吹进餐厅的凉风,都让人感到神清气爽。
刚开始不懂得应该先去除野菜的涩味,也不知道调理方法,但久了也开始抓到诀窍了。
蒲公英、苦苣菜(注30)、鸡儿肠(注31)等菊科植物,这些野草一般不拿来食用,但只要搀进其他东西里面就容易入口了。为使小松菜(注32)等看起来分量多一点,就加入四分之一强只大概猜得出是菊科的不知名杂草。反正也吃不出来,大家便若无其事地全吃下去了。
但繁缕(注33)虽然是有名的春天七草(注34)之一,但不管怎么洗都还是沙沙的,只要搀进一点就很难吃。与希子她们每次一放进嘴里就立刻发现:「啊,吃到繁缕了。」但川烫之后的鲜绿色实在很美,大家看在颜色的份上,还是吃下去了。
窄叶野豌豆(注35)、小巢豆(注36)等豆科植物也是调配比例后会比较好吃。摘下藤蔓尖端凉拌或热炒都可以,有时也做成菜饭。
炸成天妇罗是最好吃的,但野菜的特殊风味会因此变淡。起初大家都很喜欢,但后来都吃腻了。而且炸过野菜的油因涩味而变质,无法重复使用,因此要做野菜天妇罗时,一定是用炸过很多次的回锅油,而且一定是选味道强烈叫人受不了的野菜来做。
吃惯了之后,庭院也不再杂乱无章。
「全部拔光的话有点可惜喔,连根拔除的野蛮行为我可做不来呀。」
虽然有人这么认为,但到底也不打算任其长成野菜园。有些植物蓉子想试着种种看,而其他人多半也有相同想法。因此就把已经日趋整齐的庭院分成四等分,各自管理。
蓉子想种蓝草(注37),但又觉得自己能力还不够。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自己也能养缸(注38),建蓝(注39)。
现在还是先种茜草(注40)吧。
※
人行道上的槐树(注41)开始结出白色花穗。
「槐树不论新绿还是开花都很漂亮,从公车站走回家这段路走起来真愉快呀。」
回到家的纪久说。
「人行道那些槐树是不错啦,不过附近运动公园里面的更大。枝叶往四方伸展,不下几百个花穗开得像铃铛一般哦。」
蓉子幼时,天黑后和莉卡小姐穿过公园回家时,曾经看过数不清的白色槐花穗宛如蜡烛般浮现,在黑暗中迎风摇曳时,仿佛听得见铃声怱远怱近地响着。
或许也是因为莉卡小姐在身旁,才会碰上如此不可思议的景象吧。
「槐树的花也可以吃哦。」
纪久似乎想打破蓉子的多愁善感,说出如此煞风景的话,同时拿过餐桌上的《食用野菜》啪啦啪啦地翻了起来。
这本书是蓉子等人最近最爱看的书,但她们不管可不可以吃,勇于挑战所有野菜。这本书的最大功能,在于确认该植物是不是毒草。
「对,不过有点高。嗯,没工具的话很难采到。」
「又会被看见。」
蓉子走到水槽边,洗着鸭跖草的嫩芽。
根还没长稳、才刚冒芽的鸭跖草很容易从地面连根拔起,所以洗的时候得用指甲将带土的根一一掐掉。
祖母很喜欢鸭跖草,所以一到花季,庭院中就开满淡蓝色的花。
仿佛对耝母还残存着敬意似地,鸭跖草的嫩芽此起彼落争相钻出庭院地面。
「因为耝母除草时总是特别对鸭跖草网开一面。」
蓉子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在大碗中仔细清洗嫩绿的鸭跖草,然后放到筛子上沥干,摆到白色盘子上。
正如它的日文名称「露草」,盘子的白将它带着水珠的嫩绿衬托得更加鲜艳。
水槽后面是一扇木框窗户,可以看到丹桂(注42)的嫩叶略带湿气地闪闪发光。屋外天气微阴,今天湿度似乎颇高。
「那个要做什么?」
与希子指着鸭跖草。
「我打算凉拌豆腐,或是放进味噌汤也不错。」
「这样吗……我今天有聚餐,晚上不能在家吃。」
「那帮你留一点消夜吧。」
蓉子说着擦干双手,走到宽沿廊那边去看看媒染的情形。
这时玛格丽特回来了。
「我从河堤摘了窄叶野豌豆回来。」
说着将,最近经常带在身上的纸袋放到餐桌上。
「窄叶野豌豆会不会已经过时,太老了呀?」
与希子老实不客气地说着,正想张望。
「没问题的,我只摘藤蔓最嫩的尖端部分。」
玛格丽特直接上二楼放下她的东西。与希子摘下一截袋子里的窄叶野豌豆藤蔓,缠绕在指尖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莉卡小姐乖乖地坐在她对面的专用座椅上。
过了一会儿,蓉子回到厨房,发现餐桌上盖着一条白桌布,屋里都没人在。
布上面沿着餐桌的圆周,朝里朝外交错地排了一圈窄叶野豌豆的藤蔓。两两间隔中,随性摆着鸭跖草的叶片、小小的蛇莓果实,还有春紫苑(注43)般的小花。白色与淡红、各自明度不同的绿、春紫苑花蕊的浅柠檬黄,如此构图真美得叫人屏息。
蓉子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时,纪久从外面回来了。
我回来了——纪久才打完招呼,也立刻目不转睛地盯着餐桌。
「……我刚刚走在路上,心里一直想着唐草(注44)花纹哦。真叫人震惊呀,这简直就是唐草花纹。」
「不过,又很像莫里斯(注45)的设计。」
「因为他的设计也是以植物为基本……咦?难道这不是你做的吗?」
蓉子连忙摇头。玛格丽特下来后,问她,她也说自己的确摘了窄叶野豌豆回来,但后来的事情就完全不知道了。
「那么一定是与希子喽。没错吧?莉卡小姐一定看到了吧?」
纪久开玩笑地问莉卡小姐,莉卡小姐当然没回答,但纪久心情非常愉快,因为看到那么美丽的东西,又正是自己最心仪的唐草花纹。
「与希子人呢?」
玛格丽特问。
「啊,我刚刚在半路上过到她,她说要去参加聚餐。」
「啊,对,她刚说过。」
虽然很舍不得破坏花草圆舞曲般的环形装饰,但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把它们做成当天晚上的菜了。
※
樱花季节过后,走在山野中经常会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发现紫藤花的帘幕。紫藤季节也过后,就开始发现开在高处的毛泡桐(注46)花了。那是比藤花再深一点的紫色。藤花由上方往地面垂挂,毛泡桐的花则朝向天空。
「毛泡桐花的紫很漂亮喔,真是高雅脱俗。」
纪久的语气仿佛才刚见过这光景似的,仿佛传达出感动的余韵。
「啊,出大马路后第四个十字路口前的那户人家,你知道吧?那是毛泡桐喔。因为旁边有松树,显得没那么醒目。每年我都会『啊,对喔』恍然想起来。」
「染不出那颜色吗?那颜色叫『花紫』是吗?」
「这个嘛,偏深蓝的紫藤色对吧?我想用蓝染后再加红花,不过……」
「蓝染吗……那就有点困难了喔。」
「对呀。」
蓝染一定要有蓝染缸。柚木都是在郊外朋友家染的。
「不过,以前的人还真厉害喔。怎么想得到那种事呀。又是发酵,又是氧化的。」
「现在大家都以这些化学变化的名称来称呼,不过以前的说法应该感觉比较亲近吧,一定也是猜想着『如果变成那样,应该会产生这种变化』,然后一再尝试,对吧?」
「你这倒让我想起紫萁(注47)刚长出来的卷须。」
「对。」
「那中间还卷着松软的棉,对吧?」
「对,对。」
蓉子回答。心理想着紫萁之所以可爱,全是因为那蓬松柔软的部分。
「把那些全收集起来,加上一半丝棉纺成线,再以此为纬线,以绢丝为经线,织出来的就称为紫萁捻线绸(注48)。」
「那得要搜集很多很多喔。」
蓉子兴奋地说,一支紫萁的棉还不及棉花棒头的一半。
「嗯,很多很多……虽然我也没实际见过,不大清楚。」
「不过,为什么是紫萁呢?虽然我觉得能把这蓬松柔软的部分实际拿来使用很棒,可是这工作一定会让人头昏眼花吧。」
「从前日本农村很穷,只要能增加一点分量也好,才会开始这么做吧。不过,据说紫萁的棉具备防水功能,保温效果也很好。」
「喔——」
蓉子微笑地听着。
纪久突然若有所觉问她:
「有什么不对吗?」
「不,只是一聊到这类话题,纪久就浑然忘我。」
纪久有点脸红。
「你很喜欢吧?那种纯手工的工作?」
「我们大家都一样吧。」
蓉子附和着说。这四个人的共同点果然就是手工。
「我真想趁像紫萁捻线绸这种珍贵的技术还没式微,赶紧到当地去实际看看。日本有很多这类地方性的纺织品哦。」
纪久的话中蕴含着热情。蓉子心想:这人迟早会展开她的旅行计划的。
同样都是纺织品,纪久却偏好研究捻线绸,与希子则对奇勒姆有兴趣。纪久大概是受了老家的影响,与希子又是为什么呢?
蓉子故作轻松地问了与希子这个问题。纪久在一旁织着布。与希子想了一会儿说:
「这个嘛……或许是因为我在内心把那一带定位为『西方』的象征性地区吧。虽然我们称欧洲为西洋,但以现今日本来说,却完全不觉得有那么远。虽然各家说法不同,但我认为丝路最西端是在中近东一带哦。提起丝路,就让人想要环游世界呢。身在最东端,心里却想着最西端,感觉就像拥抱着大半个地球似的。」
与希子在胸前摆出一个环抱的姿势。
「好棒喔。」
为什么特别对「西」有兴趣呢?
「应该和玛格丽特想采寻『东』的动机相似吧。或许玛格丽特也在探寻自己心中的极东之地。」
纪久不知何时停下了织布的动作。
「对,或许人是为了追寻某神东西而生的。这样一想,真希望死前可以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喔。」
但真的这样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些知道死都没找到自己所要找的东西的人,该怎么办?比方说:祖母要找的东西是什么?祖母找到那东西了吗?
……我所要找的东西是躲起来的莉卡小姐吗?是我尚未领会已死事实的祖母吗?又或者是尚未见到的草木本色呢?
蓉子看着莉卡小姐如此想着,却没说出口。
……不过,这和追寻又有点不同……
持续了好一阵子的菜种梅雨(注49)总算停了。树木与其周遭的空气绽放着洗净后的湿润光彩,就在这样一个午后,蓉子等人的家里来了一位客人。
蓉子听到玄关有声音,出来一看,原来是位头顶全秃、穿着西装,刚迈入老年的男子。他站在三合土地上,不知为何整体给人一种单薄的感觉,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头微微低着。他问:「老太太在家吗?」蓉子答:「我祖母过世了。」他的眼神立刻变得恍惚,显然不知所措,一时张口结舌。蓉子只得又说:
「还没一年。」
那人总算唉声叹气地低声说:
「真没想到,请节哀。」
又说改天再专程到灵前上香。蓉子看他想就此离开,便留他说:
「呃,您应该是有事才来找祖母的吧?方便的话,请到里面用茶。」
遇见认识祖母的人,很奇怪地,心里便想亲近。那人有点犹豫,但看了一眼手表,便说:「那就打搅了。」同时脱起鞋子。蓉子把他带到客厅,榻榻米上散置着莉卡小姐的衣服,因为自己刚才正巧在帮她换衣服。
「不好意思,乱七八糟的……」
蓉子说着连忙抱起莉卡小姐。就在这时:
「啊!这是……」
那人第一次发出强而有力的声音。
「等等!请借我看一下!」
说着伸出手来。蓉子一时犹豫了起来,不过因为对方是祖母的朋友,想想还是把莉卡小姐递过去。那人仿佛欣赏一件贵重的易碎品似地,仔细看着莉卡小姐的脸和手足,然后高兴地说:
「难怪,是澄月的作品呀。」
「啊?」
蓉子一头雾水。
「喔,这家的老太太一直要我帮她找澄月的人偶,我也搜集了很久,但澄月是从能剧面具师中途改行做人偶的,所以数量并不多。这家老太太也只收集澄月的作品,但最要紧的那一尊却遍寻不着,所以才吩咐我说,要是有澄月的作品出现,不管是什么,都请我带过来给她看。而最近因为快找到了,所以才来向她报告的……」
他说着说着渐渐没了精神,又重新审视起莉卡小姐说:
「这尊,嗯,我听说过,这是刚开始搜集人偶时的第一尊作品呀。」
「嗯,莉卡小姐——这是这人偶的名字——是那位叫澄月的人做的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次也并非真的已经找到澄月的人偶,只是打听到澄月家族后代子孙的居住地址罢了。因此才专程来向她报告。和对方连络看看,或许有几尊流传下来……」
站在这人的立场想想,自己的用心良苦全因祖母的死,以徒劳无功告终,难怪会如此沮丧。蓉子心想。不过,关于莉卡小姐的事情倒是第一次听到。
那人要回家时,才突然想到似地报上姓名——德家。
「那位人偶师似乎本来是位雕能剧面具的师傅,据传,戴上他做的能面演出的人曾说,能面会吸附在脸上,甚至身体会不由自主地动作。还听说,不止演员,即使只是戴上他的能面,旁人看了也觉得恐怖。」
四人一起用过晚餐之后,蓉子提起白天有客人来访的话题。最近常因打工等有人缺席,因此四人全部到齐围着桌子吃饭的机会变得很少。
「这说法很含糊,我搞不懂。恐怖指的是什么呢?」
玛格丽特问。与希子说:
「是指气势逼人的能面吗?」
「我想不是。」
蓉子轻轻自言自语似地说。她想起小时候在祖母房间,倏地被人偶们带往的那个世界。那世界如深山之中镜面般的湖那样安静,如刀刃般冷冽,仿佛会把温血生物特有的温暖弹出去,一如浮在水上的油滴般……从那世界回来后,昏沉欲睡的疲倦感觉。整个身体急速下降似地被吸进去,那种感觉,还一直留在出自同一人之手的人偶们的世界里。恐怕,那能面就是具备那种特性吧。
「那位人偶师叫什么名字?」
纪久问。
「澄月。澄澈的月亮。」
祖母并非只是盲目收集人偶,她收集的都是这位人偶师的作品。
「她想必很喜欢吧。」
「那位师傅吗?」
「我想她应该不认识他本人,喜欢的多半是他的风格吧。不是吗?」
「莉卡小姐是一位名叫佳代的衣橱批发商送给祖母的,我想那时她应该还不知道制作的人偶师的事。」
「那位佳代为什么要把莉卡小姐托付给你奶奶呢?」
「佳代得了绝症,据说她问莉卡小姐:我死后你想到谁家去呢?莉卡小姐说:麻子好了……」
「佳代生前不可能告诉麻子小姐这些吧。」
「佳代只说,我死后请你带走莉卡小姐,把她当成我的纪念物。我想那时祖母还没聼说莉卡小姐会说话。」
「为什么佳代死的时候,莉卡小姐没有送她到净土极乐呢?你奶奶过世她就那么殷切地送她。」
「咦?」
「佳代生前,也就是莉卡小姐还属于她的时候,你奶奶没和莉卡小姐说过话吧?」
「我想没有。」
「倘若『莉卡小姐说想去麻子家』这件事是捏造的……倘若佳代死了之后没到净土,而进入人偶莉卡小姐里面的话……」
冷风咻地吹了进来,众人不禁面面相觎。
「倘若如此,那么,莉卡小姐是个会说话的特殊人偶,也就不难理解了。而你有你奶奶的血统,自然也能假定你对那类东西有感应能力。」
「或许佳代怕一个人到净土去太寂寞,于是进入莉卡小姐身体,一直等着麻子小姐过世。因为莉卡小姐没说她会回来呀,不是吗?」
蓉子的沉默,代表答案是肯定的。好一会儿才说:
「你是说,我一直以为是莉卡小姐的人偶,其实就是那位佳代?」
「等一下。」
玛格丽特抱着头,状似痛苦地说:
「对不起,我再也没办法跟上了。」
这对玛格丽特来说真的是十分难懂的故事。与希子又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说:
「如果你对于来日本得学习东洋神秘学没有心理准备,那就只好请你忍耐一下了。」
极少大声说话的玛格丽特也「生气」了:
「灵魂的故事又不是东洋才有,我可不觉得那算什么东洋式的神秘。」
说完就起身离席,上楼去了。
仿佛一下子顿失支柱似的,剩下的只有人偶及爱聊天的三个女孩子。
依染媒不同,毫无疑问地,颜色也会有所改变,即使所用的植物完全一样。人的聚合也与这种状况颇为类似。
※
进入六月的梅雨季后不久,纪久便为了家族坟的事返回岛上。
从微暗的房子里看出去,可见庭院一隅高耸着几株蜀葵(注50),花苞一直结到上面。等到最顶上的花开时,梅雨就结束了。蓉子一边切着染材,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现在最下面的花才刚开,应该还有得等。
只是少了一个人,家里却明显变得空荡。
「啊,莉卡小姐穿绣球花(注51)的纱(注52)耶。」
与希子一下楼来,目光便停留在莉卡小姐的和服花样上,高声说。与希子最近也十分自在地和莉卡小姐说话。蓉子剁着北美一枝黄花(注53),也看了一眼对面椅子上的莉卡小姐,一面有点得意地说:
「总得搭配季节呀。带扬、腰带和长襦袢都换了唷。」
「真的耶,莉卡小姐衣服好多唷,比我还多得多呢。哪天让我看看你的衣橱嘛。」
与希子微倾着头拜托莉卡小姐。蓉子说:
「祖母似乎有帮她多做,原来好像只有两件。」
「原来?」
「莉卡小姐来祖母家之前。」
「喔。」
与希子从冰箱里拿出麦茶倒进杯子。
「你奶奶也可以和莉卡小姐沟通吧?」
「嗯。」
「上次说的那位佳代也可以吗?」
「大概吧。不过我不大清楚,那已经是将近七十年前的事了。」
「那么,从佳代那边带来的和服也是七十年以上的衣服?」
「算起来是这样喔。」
「嗯……那时候应该有锦纱(注54)或者一越(注55)、御召(注56)……」
「不愧是与希子,果然很清楚。不过,好像不是那么好的缩缅,只不过花样很特别……要看吗?」
「想看啊。论文正好写到跟日本纺织品有关的部分。」
蓉子从隔壁房间拿来两包东西,外面都以叠纸(注57)包着。
「连叠纸也都是人偶尺寸的哦。」
「以前的人讲究得还真彻底呢。」
蓉子说着解开叠纸上的系绳。
「已经是年代相当久远的东西了喔。」
与希子瞪圆眼睛。
「这件是以『蝴蝶』为主题设计的……」
说是蝶,身体又太大。眼珠似的花纹看来骇人,不过各时代的审美观或许只有当时的人才能领会吧。
「这……又是什么呢?」
蓉子打开另一包。
红底上印的是菊花和琴,还有一种不知为何物的花纹。
「这是小槌吗?还是什么?」
「大概是吧。说不定把这个和琴合起来代表所有乐器,所以也许是琴拨唷。祖母跟我解释过,只是我忘了。因为很旧,所以觉得有点恶心,根本没让她穿过。」
「唔嗯……」
与希子兴致盎然地看着。
「这些花纹似乎很有故事性喔。」
说着又转向莉卡小姐。
「莉卡小姐,你一定有很多回忆吧,我真想和你聊聊。」
莉卡小姐依然端坐着。与希子轻抚着莉卡小姐的手,突然说:
「听说我爸要开刀。」
「啊?」
蓉子吃惊地望着与希子。
「打电话给我妈的时候,她告诉我的。」
「那,你不回去没关系吗?」
「她说我才刚回去过……反正也没什么事。母亲和哥哥都在,所以我想等开完刀再回去看他就好了。」
与希子的老家位于一处古老的城下町,从这里要转乘电车,约费两小时才能到达。明治维新前后的城主喜欢能剧,城内至今都还保留着出色的能剧舞台,因而驰名。与希子的父亲在那城镇的高中教美术,在与希子口中是个怪人。
「光画画没法糊口,但又不是个当老师的料。」
与希子叹了口气。
「家人不照他的意思做就不高兴,像个小孩子似的。因此只要稍微觉得别人瞧不起自己,就立刻诉诸暴力。或许是在职场上受尽委屈吧……」
与希子虽然这么说,当初与希子父母来打招呼的时候,大家对他的印象却都刚好相反。一派艺术家风范,不拘小节,服装的搭配也颇具品味。
「我倒觉得他很帅……看起来又温柔……」
蓉子这么说等于是和与希子父母站在同一边了。大体上,站在管理人的立场,总会下意识地采取这种态度吧。
「那只是外表看起来啦。我现在大了,能够了解,他心里一定十分焦躁不安吧,总是说没法做自己想做的事。上了美术大学后看到很多这种类型的人。不表现出来的话,心里就会逐渐累积毒素,很惨呀。我小时候总觉得父亲就像鬼一样,所以,普通人安住过的老房子我反而觉得安心。」
与希子凝望着庭院说。
「你说普通人指的是我祖母吗?」
蓉子发出讶异的声音说。
「不是吗?」
「不……我从不认为祖母是普通人。」
「害你不高兴了?」
「不……只是有点意外……因为对我来说,祖母不可能和其他人一样。」
「对喔,普通人可不会和人偶沟通啊。我所谓的普通其实带有尊敬意味。但说普通似乎太笼统了。」
「那么,竹田君普通吗?」
竹田君是登山社的学生,修的课有些和与希子同堂,傻呼呼的,她曾说欣赏他长得像熊一样。与希子几乎每天都在学校餐厅碰到竹田君,有时候看到他想在饭上撒盐却发现拿到牙签罐,有时候又听说他因为在附近古城石壁做攀岩练习而遭到警卫告诫。因为与希子经常向大家报告这些消息,所以竹田君在这个家就成为名人了。
与希子似乎故意摆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说:
「应该说是高尚的普通吧。」
害蓉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以你从前告诉我们的那些事情看来,可绝对不是什么高尚形象哦。」
「是喔。」
与希子站起来,装出滑稽的表情回二楼去了。一会儿才传来织布机的声音。
庭院现在整理得井然有序,大家早就各自种上自己喜欢的植物。但因为有些地方阳光充足,有些地方就并非如此,最后无法公平分配,于是,先种的人就把自己喜欢的植物种在自己喜欢的地方。绶草(注58)之类的野花,正因为身处在这庭院,才没被当成杂草,得以生长,这一点大家都以恩人自居。但玛格丽特只在庭院一角用小石头围出一块自己的位置。
只有玛格丽特那块辖区什么也没种。她目前致力于改良土质。她收集落叶和厨余做酵素,拌进土壤。她做得如此认真,但问她想种什么,她却只是支吾其辞、一脸困扰地说:「要是种了东西就不能翻土了呀。」
反正,她喜欢的是培育出自己认为完美的土壤,其他事情似乎都没想到。有时候抓起泥土,再哗哗撒下给蓉子她们看,同时自豪地说:「你们看,变得相当黑了喔,像烟熏过一样,储水和排水也刚好平衡。」她甚至还用试纸测了土壤的酸硷值。
不管种什么东西就无法再改善土壤了。不只如此,植物会吸走养分,土壤也会因此日渐贫瘠。玛格丽特似乎就是不喜欢这点。
不过,只要与希子她们来向她要土,她就兴高采烈地给她们。不仅如此,看来她很乐意继续提供。能够证实自己改良过的土可以使植物长得更好,她似乎也觉得欣慰。
蓉子和纪久曾经聊起:一切讲求实际的玛格丽特只对培育土壤有兴趣,而似乎只对奇花异草有兴趣的与希子竟然也费心地种起蔬菜,真是有趣呀。
纱窗的预算一时似乎仍无法达到,蛾就不用提了,蚊子才凶呢。
「好丢脸哦。」
与希子给大家看她满是红豆冰的手脚。
「好惨喔,是因为与希子皮肤白所以格外明显吧。」
「才不是,不光因为这个,我一到夏天本来就会这样。一般人只是稍微肿一个小包而已,可是我就会变得又红又硬,还会化脓呢。」
即使如此,与希子还是强忍着,在窗边挂防蚊草(注59),又在每个房间放蚊香,继续忍耐。至于蛾,只要一飞进屋子,与希子多半以常备的捕虫网捉住,迅速处理。
与希子望着庭院里的花草喃喃地感慨:
「能活命还真是不寻常呀。」
与希子说话,总是省略之前那段迷途似的漫长思考过程,所以经常显得突兀又不知所云,蓉子她们最近都习惯了,所以遇到这种情形,多半都是左耳进右耳出。蓉子今天也只是对她微微一笑就出去买东西了。
一回来,与希子就表情有异地对她说:
「剐刚那位『阿菊小姐』打电话回来。」
「她说什么?」
「她说……」
「什么呀?」
蓉子一边将豆腐和葱等东西拿出菜篮,一边催促她说下去。
「她说,为了把所有骨头放在一起,所以把坟墓全都刨开来了。」
「刨开来……」
又偏选这种吓人的措辞。
「她说那个岛上还是流行土葬,遗体是以坐姿摆进大桶子般的桶棺里。」
「啊,那叫坐棺啦。」
「对对对!所以他们就把每个坟墓都刨开,把骨头分别装入骨坛里,再全部集中在一处。」
「嗯嗯。」
「结果,纪久十年前过世奶奶的桶棺里,竟然挖出……」
蓉子看与希子说话的口气,忍不住停下手边的动作。
「奶奶的骨头,以及一尊人偶,而且,和莉卡小姐一模一样。」
※
那天晚上,蓉子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祖母的丧礼结束了,而蓉子被蒙在鼓里。父母和亲戚乘着一辆小巴士回来,她很想冲上前去捶着母亲胸前质问:你们太可恶了!太过分了!祖母的丧礼为什么不通知我?却哽咽得根本无法说出心里的话。父亲也在旁边。蓉子又想如此向他抗议,依然哽咽到话都说不清。甚至双手也不听使唤,无法槌打父母。既然无法以言语表达内心的懊悔,至少也要诉诸身体动作吧,谁知连这也没能做到。
内心涨满激动,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发现莉卡小姐在前面向自己招着手。只见一根很大很大的竹子被人从根部砍断,倒了下来,而莉卡小姐就站在入口,或者该说切口的地方。两人一起往那根竹子里面张望,只见里面明亮如纸灯。竹节的中间黏着些许棉花般柔软的竹子纤维,但拨开这些纤维继续前进,就是隧道般的溜滑梯,这可好玩了,而且即使要当成秘密基地也是最棒的选择。竹子里面充满清冽的香气,感觉起来更像圣地。
蓉子开心得不得了。
……原来纤维是空心的,正因为是空心,才能染进颜色。莉卡小姐所处的位置,就是这个「空」,她在这个家,以及这个家庭正中央的「空」里,和祖母一起。
如此想着想着却醒了,这梦很明显是受到纪久电话的影响。
纪久祖母的棺材因为前年大雨,底部积水,里面的人偶也半身泡在水中。纪久说,那人偶仿佛一直在等着有人来开棺似的,一副总算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但因为已经重新和其他遗骨埋在一起了,其他三人都没机会看到。因此,纪久回来后,不论如何坚持那个人偶和莉卡小姐一模一样,都没人相信,尤其玛格丽特,更是压根儿不信。
「在我看来,日本人偶每一尊都长得像莉卡小姐。」
与希子看起来比她稍微通情达理一点,说:
「至少的确同为市松人偶吧。」
刚开始还坚持到底的纪久听她们这么说,也越来越没信心,只是不甘心地嘟哝:
「真的很像嘛。」
只有蓉子一人相信。因为莉卡小姐和其他人偶完全不同,即使同为市松人偶,假如和莉卡小姐共同生活的纪久,第一印象认为和莉卡小姐相似,那么就一定和莉卡小姐有什么关联。蓉子巴不得立刻前往纪久生长的小岛去确认,但要人家为了自己再次挖出已和遗骨一同安葬的人偶,怎么说得出口。
纪久看蓉子愁眉不展,便安慰她说:
「因为我选择染织做为研究主题,所以姑姑说要把那人偶的衣箱传给我。她说那是古时候的染织品,应该可以当作参考,而且我们这边又刚好有莉卡小姐在。
「真的?」
不必说,蓉子高兴极了,就连与希子也是,或许是帮人偶换衣服的游戏记忆被唤起了吧。当然玛格丽特还是不为所动。
「姑姑告诉我……」
纪久开始叙述自己在岛上,听许久不见的姑姑提起的往事。
她的姑姑弥生说:
「我母亲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外曾祖母,个性非常刚烈,却又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当她得知自己的先生另娶了一个年轻的小妾,表面上虽然不哭不闹,但,你看这个。」
弥生把衣箱中满满的人偶衣裳拿给纪久看。打开最上面那件的叠纸,就感觉得到这下摆铺着薄棉的和服是投入许多情感做成的。
「外祖父因工作到镇上去的时候,为自己的女儿买了一尊当时著名人偶师做的市松人偶,这也就罢了,他却顺便也送给小妾的女儿同样的东西。外祖母知道这件事后怒火中烧,母亲亲眼见到她使劲咬住自己的嘴唇,一道鲜红的血直往下流。」
孺生喘口气,接着说:
「母亲还说,流下来的鲜血很漂亮,她仰头看得都入迷了。外祖母用剪刀将那人偶的衣服绞坏,正想把人偶本身也丢进火里烧,但当时年纪还小的母亲哭着抱住她才没烧成。后来转而——这我也不大了解为什么——叨念着:『这花色也好。那花色也好。』开始发狂似地为人偶治装打扮。据说只要上和服店,就一定也顺手连人偶那份的衣服也一起做。这些就是成果。」
弥生将视线扫向衣箱,喝了一口茶后,叹口气又说:
「是希望和小妾孩子的人偶格调不同吧,真可怜呀。」
「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纪久大小姐,您可要当心呀。」
概略听完后,与希子开玩笑似地说。
「小心什么呀?」
「你心里明白。」
纪久并不在意与希子的话,突然宣布:
「对了,接下来我要出去旅行一阵子。」
「咦?去哪儿?你才刚回来耶。」
「我听说老家那边,从前的捻线绸工艺已逐渐式微。因为做衣服的需求越来越少,据说消失速度很快,所以我想趁现在到当地去亲身体验。我请父亲帮我介绍当地的纺织厂,所以他们会带我到有织工的村子里去。」
与希子张大眼睛说:
「大小姐果然了不起!」
「别这么说嘛。有些是连公车都一天只有一班来回,而且从公车站还得上坡、下坡走将近一个小时才到得了的地方。只是提到说,那里的人偶尔可以顺便载我一程。」
「我也要去。」
与希子像孩子耍赖似地说。
「咦?你也要去?」
「我要去的是中近东啦,奇勒姆的故乡。」
「现在临时怎么去?」
与希子叹了一口气:
「我只是说说嘛。」
过了二、三天,纪久就出发到面向日本海的深山里,着手调查各村落所流传的捻线绸。
「纪久写信回来了哦!」
蓉子打开信箱,检视着信件说。
「写给谁的?」
「写给大家的。」
「打开!打开!」
虽然昨天才出发,可是在这深山里的民宿只要天一黑就没事干,只好来写信。
今天访问的地方,是自古便以细致着称的捻线绸产地。
如今邻镇的纺织厂已足以供应大半需求,因此拥有手织技术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但今天访问的村子,从古至今便将织布当成冬天无法出门时的工作,如今虽然居民户数少,几乎家家都还备有织布机。
据说从前这种村落娶新娘的首要条件,就是手一定要巧。即使容貌或个性不是很好,但只要手艺好,作为新娘子的附加价值就越高。从前这一带的媳妇即使正值严冬也得一大早摸黑起床坐到织布机前,连饭都舍不得吃,一织就织到三更半夜。据说有人因如此费尽精神心血织出来的布疋被弄坏而发狂。
今天去的地方也是这样,工作场所也设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既冷又最简陋,简直就像储藏室。只见年纪尚轻的媳妇苍白着脸坐在织布机前。
心里一阵难受。
那织布机上架着的布疋,将被做成花纹优雅的高尚和服,而那恐怕是她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穿到的。
这个村落地域色彩特别浓厚,是个特别热衷于捻线绸的产地,因此流传着许多关于织布的悲哀故事。
我故乡那座岛上还不至于如此严苛,织布成为贴补家用的工作是最近的事情,从前只要织给家人穿就行了,只能算是自己家里的手工活儿。
即使如此,那里的女人们,也和这地方的女性一样,做完一整天的家事或田里的粗活后,还得继续织布,所以心里雀跃不已的日子、苦恼悲伤的日子、怒不可遏的日子里,织布机的声音想必也有所不同,那些心情想必也一寸寸织进布疋里面去了吧。
女人们织着布。
随着布疋这件作品的进行,她们自己的七情六欲也一并织了进去。
无论古今东西,织工几乎都是女性。会不会还谈不上工作性向,而是女人需要这种劳动,才会形成如此定局呢?这项工作可以将那无法对任何人说的、万一说出口将使世界为之毁灭的、岩浆般的情感,慢慢一寸寸织进平静的日常生活里。倘若我的外曾祖母也会织布,或许会开心一点吧。
我忍不住如此想。
这信很奇怪吧?自从和你们同住以来,我变得越来越爱说话,于是便养成随时想找人说话的习惯。我一定是想家了。不是我父母亲的家,而是有你们在的、还有以实际上不在的莉卡小姐与奶奶为中心的那个家。
给住在没纱窗房子里的诸位
纪久
「真是感人肺腑呀!」
读完后,与希子故意开玩笑,接着又说:
「对耶,我刚在大学遇到纪久的时候,她是个极端沉默的人哦-
她说,似乎突然回想起从前。
「有点神秘兮兮的,倒看不出她是个见到蛾会大惊小怪的人。」
「纪久的确很文静,除了蛾出现的时候以外。」
两人相视一笑。与希子突然说:
「啊,刚刚玄关是不是有声音?」
「应该是玛格丽特吧。」
正想说好像不是的时候,玄关已经传来:
「蓉子,你在吗?」
蓉子连忙回答:
「在啊!请进!」
一边起身对与希子说:
「是我妈。」
「哎呀!」
与希子赶紧简单收拾一下餐桌。
「爬个坡就喘不过气来……老喽!」
蓉子的母亲待子边擦着汗边走过来。
「阿姨永远都年轻。」
「哎呀,与希子,我喜欢说实话的人唷。」
待子笑着说,心情看来很不错。
「顺道过来看看……我买了冰淇淋。玛格丽特和纪久呢?出去了吗?」
「玛格丽特呀,说今天会比较晚回来。纪久出去旅行了。」
「哎呀呀,那你们今天很寂寞喔。」
说着,将视线停留在端坐在座椅上的莉卡小姐身上,就像看到怀念的老朋友般微笑着说:
「莉卡小姐,好久不见。你还是一样年轻漂亮呀。」
「哪有?」
莉卡小姐没说话,倒是蓉子冷冷地回答。与希子感到十分意外,因为蓉子很少表现出这种态度。
蓉子是被母亲那句「还是一样」惹得不高兴的。对蓉子而言,从前的莉卡小姐和现在的莉卡小姐简直有如天壤之别,然而母亲明明认识从前的莉卡小姐——母亲并不知道莉卡小姐的超自然事件,说来也是情有可原——却又完全看不出其中差异,感觉好像从前的莉卡小姐全是出自蓉子的幻想似的。蓉子希望母亲说的是:「哎呀,莉卡小姐感觉不大一样喔。」
待子的立场则以为蓉子一定是因为「漂亮」这个词,反应才会这么激烈。待子十分清楚:蓉子虽然长得还算端正,五官却一点也不突出,从小就没被夸过漂亮。
——不过,她也不是那么爱闹别扭爱顶嘴的孩子,一定是因为年龄相仿的几个女孩子住在一起,为厂琐碎事情闹得不愉快了。反正也不能老是停留在玩人偶的年纪,这对这孩子正是个良好刺激。
「再过不久,莉卡小姐的新衣服就会寄来了哦。」
与希子机灵地打圆场。
「哦?从哪儿来的呀?」
「原本属于纪久奶奶的人偶所有,这下说要给纪久。」
「那好呀,我也好想看唷。」
说着,目光停留在垂挂于沿廊屋檐下的绢丝束,刚染出来才上过浆的绢丝闪着金丝雀黄。
「哇!好漂亮的颜色哦!用什么染的?」
「日本苦参(注60)。」
「没听过,是什么植物呀?」
「来一下。」
蓉子催促母亲,带她到廊外看剩下的苦参。在待子看来,这枯萎的草并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咦?用这个呀?哇,好厉害。那这丝线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这是纪久要的。纪久说她整线整到一半,突然想要金色草原般的颜色,所以才拜托我染的。」
「原来如此。」
待子认真地想了想:
「蓉子,你们要不要开个人偶展呀?」
与希子和蓉子不禁面面相觑。
「那……可是……地方……啊!难道说……」
蓉子的声音大了起来。
「嗯,可以在爸爸的画廊开唷。」
待子微笑点点头。
事情太突然了,作品都还没完全准备好……蓉子变得语无伦次,与希子双颊绯红,两眼却闪闪发光,心想:「总有一天,一定要!」
待子回去之后,与希子说:
「蓉子,你平常给人那么老成的感觉,为什么你妈一来就全变了呢?完全一副小女儿模样。」
「是喔?」
老成?哪有这回事呀。蓉子十分讶异。
「蓉子,我忘了你爸爸是经营画廊的,他会做这种事也不难理解。」
「这种事?你指的是什么?」
「赚不到钱的艺术活动。」
啊?蓉子心里大惊,自己的植物染竟也能称为艺术活动?她却无法好好表达这份观感,心不在焉想着:要是换成纪久不知会怎么说。这时与希子感慨地说:
「母亲和女儿之间毕竟还是有着某种连系喔。」
啊?蓉子又是一阵错愕,这回就真的藏不住意外的表情了。
「长得又不像。」
「我指的不是外表相不相似……毕竟还是像织品的经线那样,一定有什么遗传下来的。蓉子的落落大方就是遗传自母亲,那特质像我这种人不管再怎么羡慕,即使用烧红的刀刃也无法刻印到自己身上。这隐形的遗产一定是代代经由母亲传给女儿,一直传递至今的。」
「虽然我不大明白……但与希子,你不是有个杰出的理智型母亲吗?」
「事情说到自己身上就搞不清楚了。更何况我父母已经离婚了。」
与希子若无其事地说,蓉子大吃一惊:
「咦?可是上次他们两位不是还一起来了吗?」
「他们经常往来。我读小学时母亲就离婚搬出去了,不过还是住在附近。我和我哥总是两边来来去去。我父母原本是同事才认识、结婚的。我妈也是老师,两人都有工作……我几乎是我哥带大的。」
「可是你却没跟着你妈。」
「啊,那单纯只因为我妈的公寓太小了……可不是特别选择跟着爸爸的。我爸跟谁都处不好,他就是这脾气。更何况他们俩似乎都觉得突然要孩子改姓不大妥当,反正我妈也常来,也会给我们该给的照顾。不一样的只有妈妈不睡在家里,还有早上起来看不到妈妈而已。」
但或许这样,反而变得和与希子比较有话讲,为了确认彼此之间的连系,与希子是三人之中最常和母亲通电话的,聊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蓉子觉得很新鲜,竟然也有这种亲子关系,不过知道原因以后,反而觉得难过。
蓉子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是「哦」地应了一声,自己听起来也觉得很傻。
「我爸和我妈离婚之后,说话开始生疏了起来,彼此呈现前所未有的相敬如宾。所以如今两人关系都比以前好太多,就连我爸癌症开刀,她也默默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与希子的语气一如往常,完全不搀杂感情,就像在背书似地朗声接着说:
「因为血缘关系从中阻碍,父女之间就无法做到这样了。」
与希子说到这里暂停了一下。蓉子觉得该说点什么,却只发得出「嗯……」的声音,听起来果然还是很傻。
与希子完全没注意到蓉子的体贴,只管自言自语似地说:
「或许家中所有成员彼此都毫无关系,反而更能组成理想的家庭。」
不会吧?家庭里有小孩,小孩得要有人负责照顾,有父亲一方该做的、母亲一方该做的……蓉子说。但与希子立即反驳:没有小孩的夫妻又如何呢?于是这段谈话就此打住。
后来蓉子回想起这段谈话,才知道原来与希子一直把自己这几个人组成的共同体拟为家庭,不禁感到有点沉重。
※
阴沉的梅雨天。
雨已经停了,但似乎随时会再下。空气中的湿度高到仿佛掐得出水来。马路到玄关之间的小路上开满沉甸甸的萼绣球(注61)。
走廊和廊柱都发出湿润的光泽。因为祖母生前总是怜惜地用装着米糠的布袋打磨,因此玄关处的上框(注62)、柱子、沿廊、纸门及门槛都很圆滑润泽。下雨天湿度居高不下、而外面微暗的时候,这光泽看起来特别明显。
由房间改装的工作室传来纪久充满韵律感的织布声。玛格丽特和与希子各自捧着书待在一旁的客厅。
自从有一次玛格丽特说,待在纪久的织布机旁边心情就会平静,之后她就养成如此习惯了。她形容得很清楚:那声音里面有一种专门职工特有的专心,相反地,与希子的织布机不用梭子,不会发出喀嚓喀嚓的规律声音,没有稳定心情的功效。与希子反驳说自己织的东西艺术性较高,不过也承认纪久的织布声带有可以安神的日常感。从此只要纪久一开始织布,在家的人就聚在旁边各自做自己的事。
「下雨天,这个房子就似乎发出内在光泽。」
与希子自言自语说。
「nèi zài guāng zé?」
玛格丽特有气没力地反问。玛格丽特一遇到不懂的辞汇就会突然失去信心、露出不安的表情。
「所谓内在光泽就是……」
与希子瞪着天花板,斟酌该怎么解释,好一会儿还是转向纪久:
「纪久,给你说!」
纪久仿佛早有预感,停下织布的手苦笑着说:
「这个嘛,这里所指的并不是锅子内面之类具体的东西,而是指某种东西的最深处,就像该东西的中心。所以,内在光泽指的并不是借由阳光反射出来的亮光,而是类似该事物本身从内部散发出来的光。」
「从内部散发出来的——inner light?」
玛格丽特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和inner light是不是有点差距呢?」
与希子对纪久低声说。玛格丽特恍然大悟地说:
「啊,我知道差别是……」
接着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难道她对这词有那么多想法吗?玛格丽特有太多大家无法理解的地方。
沉默了一会儿,蓉子自顾自地说:
「或许可以说是该东西的本质所投射出来的颜色吧。」
「颜色最终还不是取决于东西当时反射或吸收了哪些光线吗?」
与希子插嘴道:有时光线也会透过哦。因为考试曾经出过,当时答不出来所以记得特别清楚。蓉子不理会,又说:
「该东西的颜色究竟是什么呢?反过来想想,因媒染不同而呈现不同的颜色又是什么样子呢?」
「因为颜色本身就会改变呀。不是有句『樱花颜色皆褪尽,日日徒然度』(注63)吗?颜色的本质就是会不停改变,所谓本质就是颜色。」
与希子又轻率地下了结论。纪久说:
「不必太在意啦。」
仿佛安慰蓉子和玛格丽特似地。
与希子家里来了电话,说住院的父亲取得医院许可,会回家一天,需人照料,偏不巧母亲临时有事,所以由与希子过去陪他。
虽然纪久不在的时候也是一样,不过与希子平素聒噪,她一不在,家里就好像突然安静了下来。
因此,两天后的傍晚,当玄关传来与希子回来的声音,蓉子便打从心底雀跃不已地冲出去迎接她。
与希子回来后,也很兴奋地说:
「天大的事情呀!一定要等大家回来再说。」
不一会儿,纪久和玛格丽特搭同一班公车回来,与希子就立刻吆喝着要大家坐下:
「天大的事情呀!快过来!」
蓉子泡了茶,并拿出与希子带回来的落雁(注64),大家一起洗耳恭听。与希子的父亲似乎有了最坏的打算,于是开始交代身后事:存款簿、印章放在哪里,一直到丧礼要用什么形式之类的杂事全都交代与希子。交代完之后,又开始将资料和书籍分类,看哪些该丢掉,哪些要留下。根据与希子的说法,这些工作很累人,不过因为「他可能随时会死」,所以强忍了下来,但那段时间简直就是酷刑,要是平常,自己根本无法忍受。(这时,玛格丽特一脸认真地说:「所有人都『可能随时会死』。」纪久发现玛格丽特似乎受到刚刚自己所说的话刺激,认真地想将话题转到一期一会(注65)的思想去,于是赶紧夸奖她的思考方式十分东洋式,就此打住这话题,并催促与希子继续说下去。)
父亲对绝大部分东西都毫不犹豫地做了处置,唯独对一个瓦楞纸箱似乎难以割舍。与希子觉得奇怪,问他:那是什么东西?打开来看看吧。
那是个打开会吓一跳的百宝箱哦,与希子瞪大眼睛说。玛格丽特一脸严肃地问:不就是个瓦楞纸箱吗?纪久赶紧「哎呀,哎呀」地打圆场,同时确认:
「里面不会是人偶吧?」
「完全猜中了!」
「不会吧!」
一向文静的纪久不禁将声音提高八度。蓉子也提心吊胆地问:
「你接下来该不会要说:跟莉卡小姐一模一样吧……」
「那倒不。像是像,但还是不一样,不过有四、五尊。我吓一跳,问父亲这是怎么回事。父亲说,其实我高祖父的哥哥是位有名的人偶师,老家拆掉的时候才从仓库找出来的。又说,他自己以前也花了不少工夫调查这位人偶师,不过最近却忘得一干二净。还有业者自称是这位人偶师的亲戚,特地到医院采访,当时虽然没直截了当告诉对方,自己手上有这些人偶,不过倒是考虑过,要是家人对这些人偶没什么兴趣,就干脆让渡给那位业者。嗯,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那位人偶师不会是……」
「哎唷,你听我说嘛!其实我妈年轻的时候,她的姑婆和她住在一起,当时还年轻的父亲来提亲的时候也见过。」
「咦?怎么这下子换成你妈娘家的故事呢?」
故事似乎越来越复杂,所以纪久一副想理出重点的样子:
「嗯,对呀,当时不知道怎么聊到的——因为乡下人嘛,多半是因为想探听男方家世如何,所以才会聊到祖先的——我爸本身是画画的,不过似乎原本就有美术工艺方面的血统,祖先也刻过能面,不过半途转行改做人偶。聊到这里,姑婆的脸色微变,问他那是不是明治初年的事情。父亲大吃一惊,说您怎么这么清楚。姑婆又说:那么『阿茑(注66)事件』的……才说到这里就闭口不说;接着又说,从前把人偶……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因为也不是什么值得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事情,所以话题就此打住。不过,我爸听到『阿茑』这名字也吓了一跳,因为从前亲戚聚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会提到『阿茑』这名字,而且每次提到就一定降低音量,所以他对这名字一直耿耿于怀。」
「阿茑事件?」
「你们听过吗?」
「没有耶。」
没有人听过。
「反正,父亲后来问母亲,她说父亲回去之后,姑婆曾说这是夙世因缘,所以你可能得吃一点苦。母亲原本把这话当成是老一辈人对即将出嫁的女孩子说的陈腔滥调,不过后来和父亲讨论之后,两个年轻人也发现事情似乎没这么单纯。但还来不及问清楚,姑婆就过世了,于是他们两人兴致勃勃地对这段撮合自己的夙世因缘展开调查。因为两人都还年轻吧,我爸苦笑着说。话说,他们当时感情还不错喔。」
「夙世因缘呀,真是了不起喔。」
「那是什么呢?」
玛格丽特诧异地问。
「前世延续下来的因缘——出生之前就已经具有某种关联。」
「轮回转世的思想吗?」
「对对对!」
玛格丽特蹙起眉头。她完全不信这些,却老喜欢研究,现在也刚好在狂热地读着《西藏生死书》。
虽然她希望多下点功夫,以自己的方式了解这类思想,但打从一开始就画清界线,把理解与信仰当成两码子事。
「简直就像双面花纹的布。」
「咦?」
「已过世的祖先是经线,现在的人际关系为纬线,背面也会呈现清楚的花样。」
「你的意思是说,现实世界有夙世因缘在背面牵线吗?」
「啊,好复杂。听着,我还没说完,接下来才是高潮呢。」
听与希子这么说,大家立刻一脸期待。
「他们两人都觉得刚刚提到的阿茑事件很可疑。」
与希子说到这里又停下来,一旁的蓉子忍不住嘟哝:
「与希子好像在说画喔。」
但却被纪久「嘘」地制止,还被与希子严厉地瞪了一眼,她赶紧闭嘴。
「我爸一一询问上了年纪的亲戚,每个人说的都有点出入。不过共同点是:和祖先雕刻的能面有关,是藩主内宅发生的一起持刀杀人事件。一个名叫阿蔫的内宅侍女戴着那张能面,杀了另一个和她有过节的侍女。要不就是阿茑想杀了当时怀有身孕的藩主妾室,却和该妾室的侍女发生冲突。也有人说,不,其实戴上能面想杀妾室的是正妻自己,阿茑只是代替她罢了。还有人说在此事件之前,我祖先曾与那妾室有过婚约,由爱生恨,对能面下了诅咒……诸如此类种种说法。」
「这故事还真血腥呀。」
纪久低声应和。蓉子心里暗想:难怪气氛会变成这样呀。与希子趁着这适度的紧张感又继续说:
「亲戚的意见也纷纭不一。有的人认为藩当局怕这事情传出去,会因不检点而遭到抄家的严厉处分,即使不那么糟也一定会受惩罚,因而归咎于能面的魔力。也有人认为,其实那张能面本身就具有让人意想不到的诡谲力量等等。说法有很多种。
「阿茑事件在家族中已经成为传说,只有我爸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他想多了解一点详细情形,于是就到古城的资料馆,请那边的研究员帮忙查查是否留有阿茑事件的旧记录。这就是我爸当时抄下来的。」
与希子掏出一叠泛黄纸张,上有钢笔笔迹。
「了不起!」
与希子一边迅速浏览,一边以玛格丽特也能了解的说法慢慢说明:
「那张有问题的能面叫做曲见,是女性能面,似乎不是什么骇人角色戴的。能面师的号叫赤光。那位藩主性喜艺术风雅,有时自己还上台表演,而赤光的祖先代代都为藩主赞助的演员制作能面。根据流传下来的记录,赤光对工作热衷过头,甚至偶尔行动古怪。接下来我们就来看看最重要的部分,就是有关事件的记录。」
大家的眼神都认真起来了。玛格丽特心里有一大堆问号。
「巡夜的两名内宅侍女经过屋内仓库前的走廊时——藩城除了外面的仓库之外,屋里也有仓库吧——其中一名叫阿茑的侍女说仓库内好像有点怪,另一人吓得拉住阿茑的衣袖,建议去叫值班的武士来查看。阿蔫却不理她,直接由手上成串的钥匙找出其中一支打开仓库门进去,好一会儿之后,待在外面的另一名侍女正想叫她,这时……」
大家全神贯注地听着。
「却从里面出来一个全身穿着雪白戴着能面的女人!外面那名侍女吓得瘫倒在地叫不出声来,那白衣女子就从她身旁滑向内宅。侍女好不容易像是用爬的前往值卫室,但途中就听到内宅传来凄厉的尖叫声。等大家赶到那里,怀有身孕的妾室已倒在血泊中断气了。
「一下子演变成大骚动。赶来查看的一名贴身侍卫,在仓库前发现阿茑戴着能面倒在地上。醒转的阿茑说,仓库中似乎有什么动静,惹得她忍不住想进去看看,才打开进去,装着能面的箱子就掉出一张能面,还传出『来,戴上吧!戴上吧!』的声音。没想到自己的身体竟不听使唤,自动捡起那张能面,接下来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大概是越来越复杂了吧,与希子把最后的部分直接念出来:
「藩主慨叹:能面师一径追求高超技术,却心存恶念,所做之物才会引起如此事件,实为骇人;便下令将能面师软禁于寺庙中。后来能面师发心,并获批准,才开始制作人偶。」
大家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面面相觑。
「因为这是官方记录,一定有所隐瞒。」
与希子斩钉截铁说。
「不过,这样就已经让人毛骨悚然了呀。」
纪久搓着两条手臂说。
「那么,那位阿茑后来是什么下场呢?」
「这一点很怪,阿茑后来如何竟然完全没交代。」
「好怪喔。很可疑哦。被害者可是怀有身孕的妾室呢,更何况藩主的孩子也牺牲了不是吗?关于犯人的判决却只字未提。」
「嗯……一定有什么内幕哦。」
「我就说嘛。」
与希子兴奋地提醒。
「即使是因为能面作祟的关系,也不应该放过凶手呀。难道当时的法律常识是这样的吗?」
「对了……」
蓉子把莉卡小姐抱到膝上一边说:
「有没有哪里提到那位能面师是澄月的记录呢?」
「这个倒没有。不过,我猜到医院探访父亲的那位业者,和上次到这里来告诉我们澄月之事的那位,多半是同一个人。」
与希子缓缓地用力说,表示这才是目前最重要的。然而纪久却问道:
「既然你一下子就如此联想,那你有没有问你父亲那个业者的名字?」
「啊,忘了。」
「真受不了你。」
纪久似乎真的惊讶得受不了,嘴巴张得开开的,完全没有合起来的意思。
「因为我想应该错不了了呀。」
与希子一脸不甘愿。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那个业者。」
「好像是姓什么德家之类的吧……不过,无所谓吧。我们也别硬要把事情扯在一起,也不要刻意否认,只要是我们应该知道的事实,以后自然有人会告诉我们。」
蓉子胸有成竹地说。大家一时鸦雀无声,仿佛事情就到此告一段落似的。玛格丽特却一脸狐疑地问道:
「谁?」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着莉卡小姐。莉卡小姐的嘴角浮现一抹恬静的微笑,就像平常一样。
※
这是个下午应该会转热的晴朗早晨。
早上通常比较凉爽,但这种清凉不免让人联想到瞬间即融的刨冰。
与希子蜷缩着身体躺在庭院西北角自己的位子上。
那大约半个榻榻米大的空间,位于紫丁香最底下枝叶的绿荫之中,高度勉强容人坐T。周遭环绕树木,地面长满野生的韩国草(注67)。因为在树荫下,所以既凉爽又通风。
自从与希子宣布「这是我的位子」后,玛格丽特也说她要选松树下面,因为她说靠着松树静坐冥想,可以感觉到松树传来的好能量。
与希子不但被父亲和澄月的事情搞得晕头转向,毕业制作织锦挂毯的起草工作又不大顺利,索性缩在这里。不远处传来蓉子清洗刚剪下的日本白屈菜(注68)的沙沙声。
天空里有老鹰鸣叫。
屋子里,晚起的玛格丽特睡眼惺忪地热着锅里剩下的味噌汤。
玄关那边有人叫门。
「啊,玛格丽特,去帮我看一下好吗?」
蓉子把一束束日本白屈菜从水里捞出来,同时对屋子里的玛格丽特叫道。
玛格丽特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往玄关走去。这个小镇上绝大多数的人还是没见惯外国人,所以突然出去应门的话,对方一定会一脸讶异。她就是不喜欢这一点。
过了一会儿,玛格丽特啪哒啪哒地冲回来,她似乎已完全清醒,脸上的表情甚至很兴奋。她把身体探出沿廊,对蓉子说:
「与希子的客人。猜猜看是谁?」
缩成一团的与希子似乎也听到她这句话。在蓉子回答之前,她就跳起来冲往玄关。打开的木条便门晃个不停。
蓉子愣了一下,看着她的背影,但立刻一脸疑惑地转过身来看看玛格丽特。
「是竹田君。」
玛格丽特不知为何得意洋洋地回答。
蓉子本来还想到玄关去看看,确定一下的,但又觉得似乎太八卦而有点挣扎。
蓉子对玛格丽特说:哎呀,冷静一点。之后,自己正想继续手边的工作。这时与希子竟回来了。
「咦?怎么回来了?」
「嗯。」
与希子一脸闷闷不乐。
她注意到玛格丽特和蓉子异于平常的热切视线。
「你们搞错了啦。他是来跟我拿我向他朋友借的笔记。他朋友原本要我改天传给竹田,只是好像要交报告了,他才突然急着要的。」
「就只是这样?」
「不。」
哦?玛格丽特和蓉子一脸「果然没错」的表情,紧盯着与希子。
「他邀我一起去看学长的团体展。」
「哇!」
「不过我拒绝了。」
两人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有点失望。
「为什么?」
「因为我跟纪久约好了呀。」
「那有什么关系。纪久一定可以理解的呀。这可是你心目中自马王子的邀请哪。」
「没错,提到他,我老是兴奋地哇哇叫,所以其他知情的朋友可能有人跟他说了什么。」
要是纪久在,一定会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不过这两人却只是静静地瞪大眼睛。于是与希子就这样回到「自己的位子」,又像虫一样蜷缩起来。
傍晚纪久回来听说这件事,立刻挑着眉毛叫道:
「为什么?」
与希子鼓着腮帮子白了纪久一眼。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你明明对他有意思呀!」
与希子叹了一口气。
「喂,突然受到邀请,连我自己一时也嫌麻烦……」
纪久皱起眉头。
「又不是跟你求婚或是要你和他正式交往。干么呀,这又没什么。」
与希子稍稍转开视线说:
「我也问过自己为什么。最后发现,我只喜欢远远望着他,兴奋地哇哇叫着:好喜欢!好喜欢,但对于活生生的竹田君却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什么话呀?」
纪久觉得莫名其妙。
「又不是小孩子,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样对竹田君很失礼呀,真不懂人情世故。」
「不必说得那么严重吧?不过要真是这样的话也是遗传吧。」
与希子看起来似乎有点落寞。
玛格丽特买的风铃偶尔会叮铃轻响,拖着余韵。
与希子原本躺在庭院自己的位子,但后来被太阳晒到,只好转移阵地,到榻榻米客厅去继续睡懒觉。
玛格丽特从外面回来,愣愣地说:
「与希子,我出去的时候你也是睡成这个姿势。」
「精神不济呀。」
与希子低声说,好像在讲梦话似的。
「更何况,玛格丽特出去的时候,我是在庭院里呀,哪有一样?」
说着翻过身来看着玛格丽特。
「与希子,你怎么了?」
玛格丽特一看到她的脸不禁大叫。
「啊?」
「脸颊呀!」
「啊!」
蓉子也从房子里后方探头出来看她的脸。
「榻榻米的目都印上去了。」
「榻榻米的『木』?」
「像这样一个一个的格子。如编目或缝目等。经线和纬线交错的地方。不过这也印得太清楚了。」
不但发红,还全是汗,连头发都黏住了。蓉子回头,用冷水绞了一条湿毛巾递过去。
「谢谢。」
与希子开心地接过毛巾。
「时间和空间交叉,或是过去和未来交错的地方,也称为目吗?」
玛格丽特一脸认真地问。
「没听过这说法。不过这还满有趣的哦。」
蓉子也觉得有趣。玛格丽特露出满足的神情,接着说:
「与希子,我觉得你真厉害,可以一整天什么事都没做。」
蓉子忍不住噗哧笑出来。与希子愣了一下,但因为玛格丽特表情实在太认真了,所以赶紧骄傲地说:
「对呀,玛格丽特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忙什么、想获得什么,这样太焦虑了。我呀,要我这样待上几天都没问题哦。」
玛格丽特瞪大眼睛赞叹:
「真厉害!」
蓉子只是笑。
玛格丽特的确是个孜孜不倦的人,绝不浪费任何时间,总是想学点什么。
轮到自己做菜的时候,也在水龙头后面架起书架,一边看书,一边洗碗或淘米。
随时一副紧张模样,偶尔还会没来由地焦虑。虽然大家都没明说,但至少蓉子老是有这种感觉,而且也知道她耗费大量能量,想借理性来控制情感。
玛格丽特目前热中于「阿育吠陀」(注69),同时也在进行奠基于该派哲学的独特食疗法。因此轮到她做菜时,大家都得有点心理准备。
「阿育吠陀」之前,她迷的是西藏神秘学。这段时间吃生菜沙拉时,她都会将自己的那一份加少量水放进锅子,川烫一下。
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宗教狂热份子,有时候看到自己做的菜,反而露出完全没胃口的表情。
「首先一定要接受。」
她这么说的时候,仿佛是将她崇拜的老师的话说给自己听似的。
「接着再提高经验值。」
她的老师是个姓高田的日本人,年轻时曾游历全世界,能说多国语言。有个以这位高田为中心的外国人读书会,而玛格丽特就是该团体其中一员。
轮到玛格丽特做菜的时候,她会考量每个人的情况,一一衡量食物的属性,但老是被复杂的组合搞得愁眉苦脸,抱着头坐在厨房餐桌旁。最后决定妥协,煮一道类似咖哩的、带汤汁的大杂炊,添菜的时候再分别为每个人挑选在微妙处有所不同的料,虽然严格说来这样子似乎不及格,但之前大家都很怕轮到玛格丽特做菜,直到情况如此确定下来才好转。
「玛格丽特,今天早上又起不来了吧?」
与希子故意取笑玛格丽特。
「对呀。」
玛格丽特沮丧地垂下肩膀。
「『阿育吠陀』的教义不是要求天没亮就起床做瑜珈之类的吗?」
「对呀。」
玛格丽特的身体缩得更小了。
「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符合自己的理想喔,对吧?」
蓉子替玛格丽特辩解。
「拿与希子来说,就是竹田君的事情。」
「喔……」
与希子压着胸口低声惨叫。纪久从旁插嘴道:
「对了,玛格丽特,神崎想加入高田老师的工作坊哦。」
与希子和蓉子悄悄地对望一眼。
神崎是纪久和与希子的大学学长,现在在读研究所,同时也从事工艺创作。最近纪久好像正和他交往。两人看过好几次神崎半夜送她回家,在玄关小声说话的光景。
「神崎去年不是到不丹等地调查当地的染织吗?」
纪久煞有其事地说。
「那又怎么样?」
与希子的口气很冷淡。
「嗯……」
纪久的话里缺乏气势,完全不像平常的纪久。敏感的与希子察觉到这一点,因而感到不愉快,自己也不知为何,但就是不以为然。纪久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又说:
「他说他发现布的花纹呈现了该民族的世界观。」
「这不是废话吗?」
与希子轻蔑地说。
「根本不必特别提出来说。」
与希子对奇勒姆的花样本来就有如此的感觉,即使同为奇勒姆,也因地区不同而有各种不同版本。她觉得那和该地区的神话传说或宗教之间有微妙的关联。这个范畴对与希子来说是个宛如广大丛林的地方,尚且无法化为言语,她也觉得总有一天一定要下定决心闯入这丛林好好地看看。但即使如此,当她听到别人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布的花纹呈现了该民族的世界观」,心里当然不是滋味。
「工作坊对任何人都开放呀。」
似乎连玛格丽特都感觉到这场面的尴尬气氛,赶紧打圆场。
「谢谢,我会告诉他。」
纪久说着,抱起原本坐在旁边椅子上的莉卡小姐,和她摩挲脸颊,这样子很少见。
「莉卡小姐的脸颊冰冰的,好舒服,好像能面。」
没有人开口。但大家这时都不约而同地想到澄月。
玛格丽特就读的针灸大学位于开山辟建的偏远Y町,坐电车差不多得花上五十分钟。那所大学周遭可说是染料植物的宝库,不过要是没有熟悉那一带地形的玛格丽特带路,蓉子也不会想到要去那种地方吧。
蓉子为了考驾照,开始到教练场上课。一方面因为不好意思老是搭柚木的便车,另一方面也不想每逢星期天就麻烦父亲。希望即使跟父母亲借车,也要自己开。
「不敢开的话不用勉强,我来开就好了。」
纪久上大学那年的暑假就考到驾照了。
「总不能一辈子都靠你呀。」
玛格丽特讨厌车,不光是车,只要是会消耗大量能源的东西她几乎都明显露出厌恶感,可以说是憎恨了。然而纪久要载蓉子到Y町去采集植物的时候,她却要求顺路载她到学校去。这会儿又是她的歪理了,她说反正必须浪费等量的燃料,污染相同程度的空气,那不如多一个人得到方便,这样罪过比较小。
纪久也为了这次织布要用的线,必须找到能够染出理想颜色的染料。三个人一起去过好几次。与希子偶尔织羊毛织累了便也跟着去。
那天纪久又从蓉子家借来车子,在玄关等三人上车时却听到有人沿斜坡爬上来。与希子发现后叫道:
「哎呀,是我妈。」
是与希子的母亲岬佳苗。说是因为在附近开公司研讨会,顺道过来的。
「你们要出门呀,抱歉,害你们耽搁了。」
她向其他三人打招呼。
「我留下来就好了。反正我也不是非去不可,只是去纳凉而已。」
与希子说接着又对纪久挥挥手说:
「小心开车哦。」
三人对佳苗招呼说:「你们慢慢聊吧。」就出发了。
「真的没关系吗?」
佳苗坐到厨房餐桌后问道。
「没关系。我泡个茶吧。麦茶好吗?」
「啊,麦茶?好呀。一爬坡就觉得自己上了年纪。」
与希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了?」
「你跟蓉子的妈妈说出一模一样的话。」
「有一天你也会这么说的。先别说这个,谢谢你上次帮爸爸整理东西哦。」
「啊?不用客气啦,我也很庆幸听到那么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情?」
「对呀,阿蔫事件呀。妈,你怎么都没对我提过这件事呀?」
「阿万事件……啊,从前的事情……怎么又提……」
佳苗叹了一口气。
「这房子过世的祖母好像搜集了很多名叫澄月的人偶师做的人偶。」
「澄月……赤光吗?」
与希子觉得母亲的眼睛似乎亮了起来。
「啊,果然是同一个人呀。然后我在那边家里整理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装有人偶的瓦楞纸箱喔。」
「爸爸有跟你解释吧?」
「有呀。我吓了一跳,他说你们年轻的时候还到资料馆去查呢。」
「啊……我们也曾经如此哦。」
佳苗低声说。
「后来我就把资料馆的抄本带回来了。」
「你怎么拿了那东西……明明就有书记官的日记……」
「书……什么来着?」
「咦?那你不知道书记官写的日记吗?」
佳苗挑起一侧眉毛。与希子狐疑地点点头。佳苗叹口气,低声自言自语说:你爸也真是的。接着又说:
「那里面应该有记录,说能面半夜发出声音,叫着:『戴上吧!戴上吧!』不过随侍正妻的书记官的日记里却说,戴上那张能面的是正妻哦。」
「咦?」
与希子吓坏了。
「那么,阿茑是……」
「根本没这号人物。至少书记官如此相信。正妻自从生了子嗣身体病弱,平常就为幻觉所苦,她老是幻想植物的藤蔓像蛇一般缠到自己身上,神经十分衰弱。因此,当时能面叫着『戴上吧!戴上吧!』的声音应该也是幻听吧,或许那副能面拥有某种可以把那种呼喊声从她体内引发出来的力量也未可知。反正她就听从那声音,把能面戴上,判若两人地疾步冲出去,袭击了睡梦中的妾室后,又赤脚跑到室外仓库。这时能面突然咚地落下,正妻拾起那能面茫然不知所措了一会儿,便稀哩哗啦地流下泪来,扯下紧紧攀附在仓库外墙爬墙虎(注70)的藤蔓紧握在手中,连同能面高高举起说:『凶手是茑!』尽管她贵为正妻,但毕竟同时杀了妾室及藩主的骨肉,因此私下被当成精神失常者。美其名是令她足不出户,但其实是将她软禁在牢笼般的房间。这个人还满长寿的,据说后来出家住到庙里去了。」
佳苗叹了一口气。
「不过,虽然了解你爸爸那边祖先的故事,到头来却不了解跟妈妈有什么关系,什么是『夙世因缘』?在一直都不了解的状况下,你爸爸那种毁灭式的生活方式,却越来越像那个能面师……」
「爸爸说,幸好自己才华不够高,以半吊子的才华收场,也不会太烦恼哦。」
与希子想改变佳苗痛苦的话题,故意这么说。但佳苗只是略显疲惫地微笑,神情似乎有点落寞。
「可是,那位能面师赤光,可是位被人喻为鬼神的天才呢。据说他专做令人心呈现出黑暗面的能面哦。不过发生那事件之后,他对自己作品所造的业也感到深恶痛绝,只会掀出人心的底层,搞得不可收拾。于是下定决心,从今以后改做可以接纳人心的人偶。」
「接下来就成为澄月了?」
与希子叹息。接着把之前发生的事情简单扼要地告诉母亲。蓉子的莉卡小姐,她祖母,还有纪久老家组坟挖出来的、浸在水里那个和莉卡小姐一模一样的人偶等等。
母亲笑笑说:
「这就是夙世的因缘呀。」
※
「玛格丽特,麻烦你到庭院的柿子树下采点鸭儿芹(注71)好吗?我想撒在清汤里。」
柿子树下没什么阳光,不知何时竟长了一大丛鸭儿芹。前不久才被与希子发现,那时拔了很多烫来凉拌因而大量减少,但最近又逐渐茂盛了起来。这和市面上卖的鸭儿芹不同,梗结实、口感相当好,更棒的是香气清爽。
柿子树在木条便门附近。
玛格丽特弯腰摘着树下茂密的鸭儿芹时,听到玄关那边传来脚步声。
一抬头,看见一个肤色微黑、面颊瘦削的年轻男人。他没注意到玛格丽特,重新拿好手中的资料,面向玄关正想叫门,却突然用手指摸起木门框上浮出的年轮,目不转睛地观察了起来。接着又把手掌贴上去,在上面滑了几次,动作充满怜惜。
「请问……」
玛格丽特叫道。
「您有什么事吗?」
男人吓了一跳,回头看着玛格丽特。
「啊,不好意思,请问纪久在吗?」
看到玛格丽特时,他心里应该没有遇上外国面孔的准备,反应却能如此自然,真难得。
「在,请等一下。」
玛格丽特手里拿着鸭儿芹,爬上宽沿廊后快步走向厨房。
「年轻人……」
玛格丽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纪久。
「啊?」
纪久没听清楚。
「年轻人,到玄关来了。」
「啊!」
纪久猜到了,赶紧熄掉烹煮锅子的炉火,往玄关走去。
两人在玄关聊了很久,所以蓉子尽管有所顾忌,还是要纪久请他进来。这男人就是神崎。
纪久把神崎带到客厅,重新向大家介绍。接着又为神崎介绍第一次见面的蓉子和玛格丽特。
「可以叫你玛姬吗?」
神崎随口问道。谁知道玛格丽特却笑也不笑,沉默了好一会儿。正当大家都在想她是否听不懂这旬日文时,她却清楚明白地宣布说:
「我是玛格丽特,不是玛姬。从前没有任何人叫我玛姬,而且应该也没人想到要这样叫我吧。」
说完便紧闭双唇。神崎说:
「啊,我以为所有名叫玛格丽特的女孩都可以昵称为玛姬。因为我刚好认识几个叫这名字的人。」
「我不是那种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一反常态,冷冷地说。
蓉子听着他们的对话,心想:这种事哪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局外人毕竟无法了解当事人为什么唯独坚持某一点。
「我完全了解了。」
神崎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玛格丽特也总算露出笑容。
纪久说:
「嗯,我本来是在准备晚餐,所以请你在这等一会儿。」
「啊,好啊,会客时间就排在准备晚餐之后吧。」
与希子不知何时下楼来,她赶紧制止纪久,因为神崎进屋来她就已经不大高兴,再留他一起吃饭就更受不了了。
「你先别忙,他到底有什么急事呢?」
与希子的话中不知怎地带着刺。
「是……那件事……」
纪久起先还吞吞吐吐的,但后来还是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
「有一家出版社问我要不要写书,介绍不大为人所知的地方特有的捻线绸,是神崎帮我介绍的。」
「那很棒呀。」
与希子率先开心地回答。这就是与希子的优点。蓉子很喜欢她这点。
「虽然他们一开始问我要不要写,不过我太忙了,而且又犹豫这工作恐怕不适合我。」
神崎对纪久微笑。
「纪久是很适合的人选喔。」
「真的耶。」
因为知道纪久喜欢捻线绸,所以蓉子也不禁低声说。
「我现在对外国的染织技术比较有兴趣……」
「你去过不丹对吧?有什么特别的吗?」
「嗯,这个嘛……比方说有一种叫做缇玛(注72)的技术,乍看之下很像刺绣,虽然是逐步织出花样的,但背面却完全看不到线。」
「是单面的绣织吧?」
「好像不大可靠呀,这种东西。」
与希子毫不客气地说。蓉子瞄了一眼神崎,若无其事地问与希子:
「为什么?」
「总觉得只是表面工夫。」
随着与希子挑衅的语气,大家突然紧张了起来。但神崎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只是低声说:
「缇玛是仅限于极少数人的高级装饰品,所以的确没有根植于生活的实用感。」
「对了,」玛格丽特似乎努力回想着:
「我家也有一张古老的挂毯……啊,我想起来了……」
她的双眼突然亮了起来。
「果然像刺绣那样表面浮现花纹,背面却完全不同……我父母亲说过,那是祖先留T来的奇勒姆。」
「咦?」
与希子一听到奇勒姆就突然振奋了起来。
「可是,玛格丽特是美国人呀……」
「我妈是波兰支犹太人,外婆也是罗马尼亚山区出身,母亲这边是在外公外婆那代才逃到美国的。」
「奇勒姆不是中近东的特产吗?」
纪久不解地问。
「所谓奇勒姆是以不起毛的平织法织出来的,产地虽然主要在中近东,但从那边往北一直延伸到东欧的一部分区域。不过我还没看过东欧的奇勒姆。」
与希子已经完全回复到平常的与希子,兴奋地拜托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拜托你,我好想看看那件挂毯哦。虽然我不知道何时能成行,但以后一定要去美国。」
但玛格丽特总是很理智。
「如果只是因为要看东欧的奇勒姆,当然是到东欧去比较好吧?更何况,与其人过去还不如叫奇勒姆过来,运费比较便宜吧。因为不像一般绒毯那么大件,我可以请我妈寄过来,这比等与希子存钱要快多了。」
与希子的激昂情绪升到顶点:
「真的吗?你真的要请你妈寄来吗?其实我觉得就算真的到东欧去,也不见得能看到那种叫人惊艳的东西。现在突然听到背面和表面花纹不同,我的触角突然忍不住伸长了哦。一般奇勒姆是用平织法织成,所以表面和背面没什么太大差异。但奇勒姆是非常具有个人风格的作品,所以就算有这种特别东西也不足为奇。」
「也是羊毛吗?」
蓉子依旧搞不清楚状况地接话问。
「嗯……羊毛……我想是,不过有点粗糙。」
玛格丽特微皱着眉,似乎想起来了。
「可能混有山羊毛,但至少不是丝。」
「不丹也做丝绸吗?」
纪久问神崎。
「不丹信奉藏传佛教,所以自己国家并不养蚕。」
「哦?」
玛格丽特似乎被藏传佛教这个名词吸引了,却想不透那跟养蚕有什么关系。纪久立刻会意,很快公式化地说叫:
「因为由茧缫丝的过程中,必须先将茧里面的蚕蛹煮死呀。」
玛格丽特的脸都扭曲了。
「抽丝的时候,为什么一定得这么做呢?」
「当然也有等蚕蛹长成蛾,破茧而出之后再使用的。我现在研究的就是这种以所谓二级茧纺出来的捻线绸。」
「为什么大家不全这么做呢?」
「因为这么一来,就抽不出一条完整的长丝啦。不论织法多么高明,捻线绸一定会留下接线的线头,不过我倒反而喜欢这种别具风味的布。」
「换句话说,是因为杀生的关系喽。」
「不过,不丹本身绢织品也很发达哦。」
「捻线绸?」
「不,那也有一些,不过大多是从邻近国家进口丝绢的。」
「结果还不是借他人之手杀生。」
与希子说。
「那一带究竟如何看待这问题,我是不清楚,不过……」
神崎轻描淡写地带过,接着又开玩笑地说:
「我想沿丝路旅行。每去一趟就走远一点。只去一次的话是没办法走完全程的哦,国内就交给纪久了。」
蓉子问:
「纪久,你进行得如何了?住到这里来之前你应该已经到过很多地方了吧?」
「嗯,不过当时并不是特别为了纺织品去的。比起名胜古迹,我反而对当地的手工艺资料馆比较有兴趣,结果参观了很多与捻线绸相关的地方,但那全是偶然哦。因为研究主题就是研究主题呀。」
「果然跟平常人不一样。」
「是吗?我就是喜欢纺织品。因为那就像在当地采摘的作物,又像是自那里的土地涌出来的东西。作者并未刻意凸显个人特色,只是被概括在当地的捻线绸中,但人们一见就知道:啊,这是某某人的作品。我就是喜欢这种有个性的东西。即使不强出头,不论怎么看总是很突出。我觉得:完全无意展现自己,却自然流露独特个性的东西,十分高贵。」
纪久这段话依听者而异,可解读为将一切都寄托在个性与其表现上,也可解读为对染织工艺家的批判。
「不无中生有,也不标新立异的个性,对吧?」
神崎有点自嘲地低声说,当然看起来不是很愉快。
蓉子突然不安起来。
这两人乍看之下很登对,但本质上某些部分差异却实在太大。蓉子并未如此明确意识到,但两人精神特质方面的失衡,却使她感到某种不安定。
然而,正面反驳纪久的却是与希子。
「不过,有些人为了自身存在,必须想尽办法表现自己的风格呀。」
与希子的话是针对澄月、自己的父亲,还有她自己。这大家都了然于胸,除了神崎以外。但纪久的见解也是攸关自身的存在,因此也不愿敷衍或妥协。换成与希子也是如此。纪久慎选措辞说:
「我并不是否定那些人以自我表现的方式活着,只是认为,打个比方说好了:连续不断的藤蔓花纹虽然在全世界已有各种型态,但无名的女性还是孜孜不倦地继续染制,由此可见,她们有时似乎努力朝着超越个人的某种普遍或宛如永恒般的东西前进,虽然她们或许并不自知。」
「希腊的葡萄藤、唐草或爬墙虎等等,这些图案的确全世界都有喔。」
神崎点头道。
「爬墙虎呀……」
与希子茫然地重复。
「那些连续图案,我认为说不定是为了表现蛇的主题。」
「蛇?」
神崎的话让与希子不禁皱起眉头。她不喜欢蛇,很早以前她就说过—目己怕蛇怕到听到有人养蛇当宠物还差点昏倒。
「嗯,竹田学弟特别喜欢古欧洲的艺术,之前给我看了一些西元前四、五世纪左右的陶罐照片集。那些陶罐彼此之间当然多少有些差异,但上面都有类似朴拙绳文图案,又像唐草图案原型的花纹,但据说那图案原来是两条相互纠缠的蛇。」
感觉庭院的暗处似乎传来沙沙声,冷不防地,暴风雨前充满湿气而不稳定的风就咻地吹了进来。
即使神崎如是说,没有人附和神崎的话,也没有人反驳。难得大家同时茫然地看着自己手边,或拉过莉卡小姐的手来摸,要不就是拨弄着茶杯。
这种茫然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蓉子纳闷。就像突然被带到原本一直没发觉的黑暗面前,接下来不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似地,脑筋一片空白呆立当场……又或者该说是仿佛听到从未听过的语言,连该抱持着怎样的兴趣去听都不知道的状态吧。其他人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向不大习惯说应酬话的蓉子如此心想。
不知是否感到气氛不对,神崎的话声又再度响起:
「这也难怪,对从前的人来说,蛇带来的冲击相当大。因为它触动的是并非诉诸理性的原始情感。」
这是这个家里第一次意识到蛇这个字眼。
风自从方才吹起之后,就不间断地扑过来。梅树、紫丁香、丹桂、艾草似乎想表达什么似地,一再一再传来沙沙声。
「关上窗户比较好吧?」
「关起来很热哦,下雨再关吧。」
女孩们仿佛说着悄悄话似地,私下做了决定,神崎对此仿佛视若无睹,继续又说:
「蛇蜷曲的图案逐渐演变成漩涡图案。漩涡是以居尔特为始的欧洲古文明最具特色的主题。希腊奥菲教派(注73)的赞美诗中提到:『人与地原为合一的宇宙蛋。』居尔特的德鲁伊教则认为宇宙蛋是蛇所生的。」
或许是他的习惯吧,毫无抑扬顿挫,就像朗读论文摘要似地一口气说完。
纪久单刀直入地说:
「我也想过,茧就好像蛇卵一样,很相似呀。」
与希子狠狠地瞪了纪久一眼之后说:
「别再讨论蛇的话题了吧。」
蓉子听她这么说,便不假思索地将莉卡小姐抱到手上,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蓉子很少在人前做出这个动作,尤其是有客人的时候,她绝对不会这样。除了神崎,女孩们都注意到了。
从那时后起,神崎就开始积极参加玛格丽特的东洋研究团体。玛格丽特向大家报告他刚去时的情况:
「我们通常开始的时候都会围坐成圆圈,牵起手,让气流通,很顺畅地转圈。他一进来,那气流就塞住了。这大家都感觉得出来,因为以前到现在成员都没变,大家都没发现,也因为以前没发生过这种情形。没想到气场不同的人夹在中间真的会被察觉,大家都很兴奋。试了几次以后,可以感觉他本身的气也逐渐改变,这力量就像变压器一样,真不可思议呀。」
「啊。」
纪久思索着。
「是他本身融入周遭的气流之中吗?还是周遭的人习惯他了呢?」
「都有,感觉两种都有。他下意识地让自己像变色龙一般变化,不过等回过神来,却感觉我们逐渐向他靠近。」
玛格丽特也一边回想一边思索,同时慎重地措辞。
「这样啊……」
纪久轻轻闭上眼睛陷入沉思,她究竟在想什么,蓉子并不清楚。
玛格丽特转向站在沿廊削着东北红豆杉(注74)的蓉子问道:
「神崎家附近的植物园好像有一棵大棵的连香树(注75)要砍掉,他问你要不要。」
「连香树……以前我曾经用铁媒染染出漂亮的紫黑色,说不定刚好可以拿来染柚木老师交给我染的带扬。」
蓉子开心地说。
「告诉我地点就好,我可以自己去拿——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转达?」
玛格丽特点了点头。不过,隔天她却和神崎两人用车把青翠的连香树枝叶载回来了。
「哇!哎唷!」
蓉子又惊又喜。
「我自己去拿就好了呀。」
「今天早上砍的,我想还是趁新鲜载来比较好。玛格丽特帮忙拔掉多余的枝叶塞进车里的。」
神崎若无其事地说,但想必是相当麻烦的工作,蓉子很不好意思。
「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必啦,那是因为我朋友在植物园工作,每次到了要修剪的时候都会通知我。这次刚好我接下来没有需要……算了,别说那么多,还是尽快处理比较好哦。」
「啊!对对对!」
蓉子约略冲洗一下枝叶,便开始着手准备切碎。玛格丽特和神崎也在一旁帮忙,所以工作进行得很快,一下子就可以放进大锅里煮了。
「三个人一起做很快喔。」
「还满好玩的呢。」
玛格丽特依旧一脸认真。蓉子看着沸腾的不锈钢大锅,同时用染棒搅动。
神崎一边直视蓉子的动作,一边和站在他旁边的玛格丽特小声说着话。
「为什么——」
后面蓉子就听不见了。不过玛格丽特脸色突然一变,晈着下唇。
虽然有点担心她那个样子,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正是分离染材和染液的最佳时间点。蓉子将锅子离火倒进筛子,把成束的线浸到滤出来的染液中,再以染棒缓缓搅拌。
玛格丽特似乎以英文回答着什么,小声地。
蓉子备妥染媒液。用铁媒染,多半会是紫黑色。
玛格丽特低语的声音依旧持续传来,神崎偶尔也同样低声用英语回答,最后玛格丽特不作声转身进屋去了。蓉子将布放进染媒液浸泡后捞起。
「啊!怎么……这……」
蓉子的声音带着沮丧。
「这是古代紫喔。」
神崎替她说了。与其说是紫黑,倒不如说是近乎暗黑的、迷惘的紫。
「奇怪呀,我上次用连香树染时是……植物就是这样……」
靠不住。蓉子正想如此说。但神崎却接下去总结说:
「说不准呢!」
树丛那边吹来一阵凉风,蓉子微笑地看着神崎:
「对了,玛格丽特人呢?」
「啊,那个……」
神崎支吾其词,同时茫然地望着玛格丽特进去的地方。
纪久的弥生姑姑寄来的人偶衣箱到了。一打开就闻到一阵很呛的霉味。
「人概赴放太久丁,总之得先阴干。」
正好这四、五天都没下雨,空气很干燥。
大家一起在屋里一侧的长押(注76)上结起绳子,然后从绳子一端将和服一一穿过去。
萌黄底色印上樱花纹,浓紫底色印上麻叶纹。藤紫底色印上彩带配绣球纹。桔梗配上芒草(注77)、胡枝子(注78)与红枫花纹,小菊花配松竹梅,牡丹则配菖蒲。这些人偶穿的和服缝有肩上皱褶,两侧下摆铺棉,又小又可爱,每取出一件,蓉子、纪久和与希子三人就忍不住一阵赞叹。
「真的很讲究啊。从这小一号的花纹看来,这一定是人偶专用的布疋唷。」
「很多缩缅呢,以前一定很受欢迎吧。你们看,这件是锦纱的哦,错不了。」
与希子摸着轻薄的质地,享受那舒服的触感。
「这就是吗?常听人家提起,真的很轻柔喔。」
「不过红色大多是化学染料染的。」
「当时很受欢迎呢。因为这么抢眼的红色,植物染料是无论如何都染不出来的。」
「到现在都还这么鲜艳,化学染料的固着度果然就是不一样。」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同时着迷地摸着和服。
「哎呀!这件……」
蓉子发现一块碎布上面有黑色的缝线。
「半襟(注79)?」
「蛇?」
三人不约而同地尖声大叫。这的确是半襟——不是人偶用的——上面以黑线刺绣,绣出纤细小蛇蜿蜒前进的模样。
「啊,难道这就是大正时期某些地方流行的半襟吗……」
「崭新的花样,不愧是大正摩登风格。」
自从那天晚上听了神崎那番话之后,大家心里似乎对蛇都还余悸犹存。纪久和蓉子虽然定神凝视,却只是任它摊在榻榻米上,似乎谁也不想亲手拿起来。
「为什么里面会有这个呢?」
「对呀,大概是混进来的吧。」
不喜欢蛇的与希子只看了一眼就别开视线说:
「够了吧?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拜托你们赶快收起来,别让我看到。」
蓉子把它收到刚才那堆和服的下面,对与希子说:
「好了,收起来了。」
那是有点调侃却又温柔体贴的口吻。
接下来又恢复之前检视衣服的动作。总算看到最后一件和服时,与希子突然大叫:
「哇!这件!」
并看看蓉子又说:
「你看,没错吧!」
「嗯,我想是。」
「哎呀,一定是。」
纪久一头雾水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蓉子,拿给纪久看吧。」
听与希子这么说,蓉子便起身到隔壁房间取来莉卡小姐的旧和服。
「啊!一样!」
这件衣服和莉卡小姐那件一样,都是菊花、琴,以及设计精致的小槌花样。虽然图案出现的地方不同,但除此之外完全一样。
「果然没错。」
与希子对蓉子点点头,一副「看吧」的表情。
「为什么?」
纪久低声说,大家一时沉默无言。
「嗯,我想或许是因为人偶专用的布料花样并不大多,所以碰巧用到一样的。」
纪久仿佛说给自己听似的。
「啊,对哦,多半是这样。」
与希子也认同她的话,但蓉子只是继续保持沉默。纪久也说:
「这件化学染料染的红底缩缅很有古旧风格,不过花纹有点特别喔,看起来不像祖母会喜欢的。其他全都是花草花纹,对吧?完全没有动物花纹的。我觉得这才像她的风格。」
与希子紧盯着若有所思的蓉子问道:
「你以前帮莉卡小姐穿过吗?」
「没有,花纹也是原因……而且因为旧了,损坏得很严重,更何况不穿这件也还有很多可以穿的呀。莉卡小姐也很适合洋装……」
屋外的知了「吱——吱——吱——」地叫了起来。宽沿廊另一头的庭院在盛夏的阳光下仿佛晕光效果般炫目。这栋古老的日式房子若屋外越明亮,屋内就越昏暗。
「这红色亮得好像就要烧起来了呢。」
纪久捧着那件和服,让屋外的阳光穿透过来。
接下来没几天,就轮到玛格丽特家寄来奇勒姆。
这件奇勒姆果真和不丹的缇玛一样,只在单面出现宛如刺绣的花样。与希子感叹着说:
「这是苏玛克织锦法(注80)。你们看,这么细这么精致……不过,这花纹……」
从黑色的菱形伸出几条手足般的线条,前端分别像昆虫的触角般微微弯曲。
「我本来以为是眼睛,不过……」
「对呀,看起来像眼睛,这么多眼睛……这是你外婆在罗马尼亚……?」
「啊,不,这是我父亲那边的祖母……」
玛格丽特说着又支吾其词。
玛格丽特父亲那边和母方的出身大概又不同吧。
这时,一旁的纪久也觉得很奇怪,但那又是奇勒姆的产地没错,大家心想反正就是那一带吧,因此谁也没多问。
要是追问下去的话,或许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就会不同吧。
不,蓉子事后回想:即使问了,也无法阻止今后的走向。
奇勒姆暂时挂在客厅改装成的工作室里。
仔细想想,自从这件奇勒姆到了之后,莉卡小姐的氛围就越来越不一样了。
※
屋外天色突然变暗,饱含湿气的风掠过身体,感觉就像有人对着你吹气一般。仿佛才刚听到啪答啪答的滴雨声,但转瞬间就变成激烈的骤雨。
蓉子慌张地冲出去,把成束晾在外面的线收进来。这时原本在二楼的纪久也赶紧下来加入抢救阵容。
「晾着的只有这些吗?」
纪久为了不被雨声盖过,大声吼着。
「对!谢谢!」
蓉子也吼着道谢。随便踢掉庭院专用的拖鞋进到家里,又开始把成束的线挂到平常一直横在沿廊天花板的竹竿上。纪久随后跟进来,同时赶紧关上玻璃门。
「还好吧?」
纪久担心地问。
「目前还好。这雨的酸度似乎没那么严重。」
要是遇到酸性强的雨,会造成与经过染媒程序相同的变化。蓉子以前曾经在柚木那边目睹过一次。幸好当时有一位柴者蜕那斑驳的效果很别致,并欣然接受。
「天色变得好暗喔。」
纪久从浴室的架子取来浴巾,递给蓉子一条,同时小声嘟哝。
「真的耶,谢谢你呀,纪久,幸好有你帮忙。」
「雨真大。」
仿佛被狂风暴雨的声音震住似地,两人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即使待在屋内似乎也有被雨丝溅到的错觉。也或许是这房子有许多肉眼看不到的小洞,真的淋到雨了也说不定。
「啊,纪久,不好意思,你原本是在二楼忙吧?」
蓉子突然想到,不好意思地问。
「嗯,不过,没关系。我只是在发呆而已。原本是在整理上次去的那个村子的织工说的话……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些人手艺实在太好了所以懒得说;还是放弃说,话都不多,很难打听出什么来。要把这些再写成文章才发现很多地方当初都没想到……我正犹豫要不要再去采访一次。」
「真麻烦喔。不过要整理好写成书,也不止要去那一处吧?要是每次都像这样一一重新访问……」
「就是这样呀,不过还满好玩的。」
听她这么说,蓉子忍不住微笑。纪久对待捻线绸真挚的态度和能量,直传到蓉子的心里,使她也感到愉快的充实感,简直就像自己也参与其中似的。
来匆匆去匆匆的雨就和刚下时一般突然,说停就停。不久,突然阴暗下来的天空就像没发生这回事似地放晴了。庭院里的草木濡湿地闪着亮光,勉强证明刚刚的确下过雨。
好像有人急急忙忙冲进门来。
「啊!好惨呀!刚下公车就突然下起大雨!」
原来是淋成落汤鸡的与希子。
「不过,拜此所赐也凉爽了一点。」
看蓉子嘴里叨念着「哎呀呀」一脸同情地迎向她,与希子只好这么说,同时走向浴室。过了一会儿,她边用浴巾擦着头发,边走回来说:
「纪久呢?」
「刚刚下来帮我把线收进来,不过又上去了,在忙上次提到的工作。」
「咦?她昨天晚上几乎都没睡哦,灯光一直从纸门透过来。」
「哦?」
两人对望。
「纪久很投入,不过对身体不好吧?」
「每个人体力不同吧。」
「也对啦。不过万一她累垮了,我会照顾她的。」
这时楼梯那边传来:
「我才不会累垮呢,不好意思哦!」
纪久又下来了。
「啊,吓我一跳,我正想上去呢。」
「虽然我上去了,不过还是写不出来……」
这时不知何时回来的玛格丽特在庭院大叫:
「过来看一下!」
这种情形很少见,因此大家都以为发生什么事了,赶紧冲到庭院去,只见玛格丽特指着庭院里晾衣服的竹竿。竹竿和柿子树的枝桠中间挂着一个很漂亮的蜘蛛网,而刚刚那场骤雨的雨滴又如珍珠般镶在上面,正亮晶晶地闪着光芒。
「咦?早上还没有的呀!」
「没有,没有。」
玛格丽特满脸笑容,仿佛欣赏自己的得意杰作似的。
「很厉害耶。」
「好漂亮哦。」
那只蜘蛛是体型稍大、有条纹的横带人面蜘蛛(注81)。女孩子应该不会喜欢的,不过聚集在那儿的女孩子们却异口同声地一径感叹,一点也没有嫌恶的感觉。
「你们看,这风吹得好舒服。」
与希子眯着眼说。雨后一片新绿中,吹来一阵舒适的凉风,也轻轻摇动了蜘蛛网。蜘蛛也随着网任凭风吹摇晃着。
「这地方还真是个织网的好地方喔。」
「对呀,这里是飞虫的通道呀。」
「花纹好漂亮。」
玛格丽特目不转睛地凝视。
「对了,那张奇勒姆的花样有点像蜘蛛。」
「啊……没错耶。」
「蜘蛛呀……」
蓉子突然四下张望了一会儿,说:
「与希子的小黄瓜似乎因为刚才那场大雨变大了耶。」
「不过草也长高了哦,大家又得拼命吃了。」
大家都是一脸苦笑。纪久最近已经没那么讨厌没有纱窗的生活,这大家都略有所感,因此对纪久纱窗基金的热情也就急速降温,目标意识逐渐薄弱,唯独玛格丽特所说的「食杂草者」习惯还留着。
「吃草已经是我们家的家风了喔。」
「褴褛菊(注82)真好吃,在公园看到时就忍不住一直盯着看。」
「哎呀,我也是耶,不过看起来好像有喷除草剂。」
「好可惜呀。」
大家一起坐在沿廊欣赏轻轻摇晃的蜘蛛网,一边乘凉。
「啊!」
与希子突然大叫。
「喂,这个蜘蛛网或许就是纱窗的替代品,或许它会帮我们抓蚊子跟飞蛾呢。」
纪久不禁拜倒。
「加油呀!」
蓉子忍不住噗哧一笑。
「那么得请它织大一点喔。」
因为有那只蜘蛛在,大家用竹竿的时候都会加倍小心。
注意看的话就会发现早晚都黏着不少虫子,但大部分都蜷成一团,所以通常没法明确得知捕到什么。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左右的某天傍晚,蜘蛛网竟消失得一丝不剩。
似乎是神崎经过庭院前面的时候,自作聪明把它弄掉了。他半开玩笑地对纪久说:这么大一张蜘蛛网,看起来像废弃的房子;害她大失所望。大家后来听了都十分沮丧,只有与希子很愤慨:
「果然像他会做的事!」
「不过他也是好意嘛。」
蓉子打圆场地说。
「我不知道这回事呀……」
神崎一脸抱歉地说。
「算了,反正它已经又帮我们织一张了。」
让人惊讶的是,第二天早上,原来那张网附近又撑着一张网。
蜘蛛的坚持和技术让大家感动得几乎流泪。
「我根本没想到你们竟然和蜘蛛相处得那么和睦,还以为你们觉得恶心才不敢动手除去的。」
「这也不能说蜘蛛本身就不恶心,而且我是绝对不会摸的,却也不像对蛾那样产生生理上的嫌恶感。」
与希子追加一样:还有像蛇那样。
「因为毕竟蜘蛛是织工的象征吧。」
神崎低语。
「哎呀,是这样吗?」
纪久的眼睛也亮了起来。看来她似乎也觉得有趣。
「都是用丝线纺织对吧?某地的古老传说里有一只水蜘蛛,只要有人一接近水边,它就吐丝把人拉进水中。」
「好讨厌哦,这是哪门子的织工呀?」
「水中有个龙宫,服侍龙神的巫女一直在织布,那是被献给龙神的织布公主,因为夜以继日织个不停,所以偶尔也会腻吧。龙神上陆后成为蛇身,而织布公主就变身为蜘蛛。」
「这是你自己凭空想像出来的吧?」
「我不大确定哪部分是哪个地方的古老传说,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故事是合成的,似乎是在水底下的神殿织着布哦。对了,德国莱茵河上的女妖罗蕾莱也是坐在岩石上梳头发,对吧?据说那就有织布的意味。」
「然后把路过的船只拉进水底吗?」
「对,没错,和水蜘蛛的模式相同。」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神崎指指自己。
「是指被拉进去吧?」
他的话让大伙儿不约而同皱起眉头。
「没礼貌!我可不记得邀请过你哦!」
「我也不记曾经硬把你拉进屋来呀!」
「更何况真正会织布的只有两个人呀!」
神崎笑着说:
「抱歉,抱歉。我只是开开玩笑而已。不过,织布在古时候也有祈福或集气的意思呢。日文中『飘动』原来似乎是指『气』移动的样子(注83)。所以玛格丽特对气感兴趣,还有蓉子服侍莉卡小姐之类的行为,又何尝不是一种『纺织』呢?」
蓉子对「服侍莉卡小姐」的说法有点不以为然,不过或许织布的动作真的和「祈祷」很相似。
「所以呀,这里一定是『织布公主的神殿』呀!」
这还真是穷酸的神殿。
在管理员蓉子面前没人敢说出来,不过与希子充满促狭的闪亮目光却似乎这么说。
接下来,神崎聊聊自己即将前往中近东由伊斯坦堡横渡东欧的计划,然后就回去了。
「这时候中近东不是很热吗?」
神崎回去之后,神情轻松的与希子一边捞着晚餐剩下的冻豆腐,一边低声说。或许没有人意识到,不过似乎一有客人大家都有点紧张。
「还早吧?他的出发日期。」
纪久若无其事地问玛格丽特。最近纪久都在忙她那件工作,神崎只是像这样偶尔来访,此外,两人就没机会见面聊天了。反倒是玛格丽特和他比较常在外面的工作坊碰面,所以对神崎的状况比较清楚。
「上次听他说大概是半年后,不过好像还不一定。他说是丝路染织之旅。」
「啊,因为去年去了东亚喔。」
「对了,听说竹田也要去欧洲。」
与希子就像以前聊到竹田时一样,带着点滑稽的表情说。
「看来与希子私下还是持续收集竹田君的情报呢。」
纪久嘲弄地说。
「哎呀,我还是他的粉丝呀。」
「不过他要去干嘛呀?他和欧洲好像没什么关联呀。」
「听说要去爬山,还有去上义大利大学的暑期讲座,好像是什么古美术之类修复技术的讲座。」
「你还真清楚。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详细,他告诉你的吗?」
「嘿嘿,俗话说『蛇之道自有蛇知道』呀。」
与希子讲完之后,似乎突然发现什么似地继续说:
「所谓蛇之道,好像是变成龙喔,根据神崎所说的。」
「就算神崎没说,蛇跟龙在古代被视为相同,这是常识呀。而且中国还有一种说法,蛇修炼得够久的话就可以成龙。」
「纪久,这是你的常识,蛇可是不会出现在我的常识中的。」
「最近可不一样了哦。你想想看,比如说……唐草的原型是……那个。」
「啊……」
与希子不禁陷入思考。蓉子又劝说:
「神崎说,这个话题竹田懂很多。与希子,不如问问看吧。」
蓉子知道与希子心里一直对上次提到的「阿茑事件」及澄月的事情耿耿于怀。其他三人对这当然也很感兴趣,但因为事情和与希子的祖先有直接关系,所以觉得攸关自身存在,因此特别在意。
「嗯……」
与希子一副没什么意愿的样子,但也没明确拒绝。
纪久难得在庭院一角满身大汗地挖掘着某个东西。蓉子忍不住问她,她回答:
「我想把玉簪花(注84)移植到别处……」
「啊,你从老家带来的苗……对耶,好像长得不大好呢。」
玉簪花花茎修长,上头缀着秀气的小白花,是纪久喜欢的花。她带回这里时,是棵只有四片叶子的小苗,但她说会长成一大丛,便把它种在日照充足的庭院一角。
「听说玉簪花无论向阳或日阴处都适合栽植,但结果向阳处根本完全不行。四个月间竟连一片叶子都没长,而且原来的叶子也全被晒伤……要维持现状就已经很勉强,也似乎再长不出叶子了……」
「看它的样子,好像活得很辛苦喔。」
「对呀,一定是环境太严苛了。」
「不过这可是大多数植物喜欢的地点喔。」
「是吗?太阳热辣辣直晒的地方,说不定植物反而受不了哦。」
心不在焉地听着两人之间对话的玛格丽特突然大叫:
「秋海棠!」
接着慌慌张张地冲向玄关旁的木条便门,接着一脸抱歉地捧着像是植物的东西回来。
「蓉子,上次听你提到秋海棠,所以……不过,不小心忘记了……」
蓉子想起来了。自己有一次不经意地向玛格丽特提过:祖母以前曾说想在阳光照不大到的玄关旁侘助山茶下种秋海棠。玛格丽特似乎对这没听过的花名印象特别深刻,正好辗转听说,东洋医学老师的太太正因家里秋海棠越长越多而烦恼,于是毫不犹豫地向他要来了。不过那天回来时正好没人在,玛格丽特没带钥匙,只得把手伸进辽雨窗内侧搜索以防万一事先藏在那里的备用钥匙。当时随手将最重要的秋海棠放在一旁,然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已经过了三天,却没有人注意到那个袋子。
秋海棠果真毫无元气地下垂。蓉子赶紧将它连根拔出简易花盆,拿在手上时,感觉干燥的须根似乎还发出干巴巴的声音。
蓉子赶紧在水桶里装满水,仔细拿掉须根间已经干得像小石头一样的土块,再以双手包覆着,让整个根部浸到水里。
无数小气泡冒出水面,许久才停止。蓉子似乎感觉到即将完全枯干的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尽情伸展手脚。
「好像还救得回来哦。」
蓉子回头一边低声说。玛格丽特说:「太好了。」不过却一副疲惫而受伤的表情。
蓉子吃了一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玛格丽特就这样直接上二楼去了。
「纪久,我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责怪玛格丽特的话呀?」
「没有呀,完全没有。」
纪久莫名其妙地回答。
「不过玛格丽特好像受伤了。」
「你想太多了啦。重要的是,那棵秋海棠还是要种在佬助山茶的下面吗?我可以把玉簪花也移植到那一带吗?」
「当然可以喽。而且混植反而别具风情……不过,你先去种吧,我想让秋海棠在水里泡久一点,等它恢复。说不定得放个一天一夜比较好。」
蓉子嘴上虽然这么说,双手却还是包着根部,一点也没有放手的意思。
「真不可思议。蓉子这样做,就像在治疗一般,感觉就算是濒死的病人也会明显地持续好转。」
即使纪久这么说,蓉子也只是不解地微笑,因为这些动作完全是出自下意识的。
她反而比较在意玛格丽特的状况。
玛格丽特傍晚就出去参加读书会,晚上神崎送她回来。正好在客厅的三个人都出去迎接,但玛格丽特只是虚弱地微笑一下,就直接上二楼去了。蓉子吞吞吐吐问神崎:
「嗯……玛格丽特没告诉你什么吗……用英文……」
神崎语言能力颇强,所以她想玛格丽特说不定对他说了什么。
「嗯,说了一点。」
「什么?」
神崎迟疑了一会儿,不过还是说了。
「蓉子可能不自觉,却孕育了许多生命,并对他们充满慈爱。自己拼命想学的东西,蓉子却极其简单地将之织入生活中。归根究柢,蓉子有温暖的家庭,有祖母,自己却没有。慈爱是半途心血来潮去学却也学不来的,而是代代继承下来的传统。然而即使如此,该怎么说呢,难道自己一生都得追求所欠缺的那部分吗?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
蓉子感到十分错愕。
「哎唷,想得太严重了吧?」
「啊,不过,我多少可以了解玛格丽特的心情。」
「我也是。」
纪久和与希子相视点点头。
「我刚开始看到蓉子对莉卡小姐的态度,还以为那是极端的少女情怀,或是扮家家酒的延伸。但一起生活一阵子后,有时候觉得蓉子或许是个了不起的人哦。慈爱也好,重视也好,尊重也好,都不只是抽象的观念,而是真正地表现出来哦……这当然不是只针对莉卡小姐,而是对家中的每一份子,就连对草木,蓉子也总是如此。到庭院里去的时候,总是毫不经意地拿掉凋萎的花,对吧?大概就是这种对小地方的用心吧,经常叫我自叹不如。」
与希子一脸认真地说。蓉子连忙说:
「拜托,别闹了。我根本一点上进心都没有。不像你们,我一点都没打算上大学……」
「上大学这种事……对你来说根本没必要呀。」
纪久摇着头说,一副「那根本不成问题」的样子。
被冷落一旁的神崎似乎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辞别:
「那我回去了。」
大家慰劳他几句后,送他到门口,然后松了口气关上门。
纪久躺在某处。
无法确定是老家的房子还是现在租住的地方,总之是老旧日式房子的房间。老家和宿舍有这共通点,所以无法以此分辨,感觉似乎比老家或宿舍更老旧。心里才刚起这念头,周遭的氛围便越来越显陈旧,空气里弥漫着年代久远的霉味。或许是为了捻线绸探访各村落的房屋所留下的记忆,总觉得这种房子已见过许多回了。
她感到四周灰作(注85)墙与柱及长押之间的空隙嘎吱嘎吱地轻微震动,那震动越来越大,不久竟连灰作的一部分也开始剥落,但震动还是没停,最后整个房子恐怕都会崩塌吧。才这么一想,四面八方便开始龟裂,某种强大的力量由墙壁另一面袭来。然而却无处可逃。
突然白灰作墙的裂缝窜出一条巨大的植物藤蔓末梢,接着所有裂缝都出现类似的东西,仿佛正以卷曲的末梢四处探索似地移动着。藤蔓到处窜伸,墙壁和天花板已经都被藤蔓密密麻麻地覆盖住了。房子里面突然变得像丛林一样。被包围,被缠住,这是很粗、很粗的藤蔓。
然而,只有那末梢仿佛触角般微微震动着。
仔细一看,好像是蛇信。
心想完蛋了。
一阵强烈的绝望感突然袭来:只要发觉这点,一切就结束了。
这时纪久醒过来。真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梦,她发觉自己满身大汗,这不像自己会做的梦。
……不过,我的确做了这个梦。
与希子睡在纸门另一头。
她出了房间来到走廊上,玛格丽特睡在对面房间。
半夜三点,一点睡意都没有,还是继续写稿吧。
蓉子比平常早起,一到厨房,却发现玛格丽特竟难得地已经坐在餐桌上了。
「早安,玛格丽特,今天真早呀。」
玛格丽特大概整晚没睡吧?眼睛下面有一圈淡淡的黑眼圈,但依然微笑地对蓉子说:
「早安。」接着又问:
「莉卡小姐呢?」
这是玛格丽特第一次主动提起莉卡小姐。
「嗯,还在睡。」
小时候莉卡小姐都是和蓉子同睡一张床,不过几年前砠母拆掉一件旧缩缅和服,做成一组寝具给莉卡小姐专用。祖母喜欢这种女红活儿。
蓉子想提那件事却开不了口,这个样子也会让玛格丽特受伤吧?
「……玛格丽特,你很累吗?」
蓉子微倾着头微笑地问。
「……嗯,对,可能是累了。」
玛格丽特害羞地低下头。
她似乎瘦了一点。
「玛格丽特,有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比方说,小时候经常吃的东西之类的……」
玛格丽特一副憔悴模样,蓉子看了忍不住如此问道。蓉子小时候只要一没精打采,母亲或祖母就会帮她磨一点水果泥,到现在她对这种东西都还有种特别的感情。玛格丽特依旧低着头微笑:
「这个嘛……」
说着抬起头来望着沿廊另一头,这时玻璃门都还没打开。
「蓉子的祖母一定很棒,我也曾经与祖母同住,但两人几乎从不交谈。她的房间是半地下室,而她就坐在房间窗户边,抬头望着路过的行人度过了她的一生。她并不是哑了,却只会回答『Yes』或『No』……连我饿着肚子放学回来,她也不会特别对我嘘寒问暖……虽然如此,她并不讨厌我,家人也没将她当成累赘……等到长大后,才知道她英语说得不好。记忆中她没做过菜……我们家的餐桌上总是一道主菜,其他就是吐司面包和速食汤品,甜点是水果,母亲从未特地做过甜点。有时候到朋友家吃午餐,会吃到花生酱加果冻的三明治。我们住的地方这种东西很常见。」
蓉子听得目瞪口呆。
「花生酱加果冻的三明治?日本很少看到这种东西吧。」
「没错。那种看起来不知道有没有营养的食物绝对不会出现在我们家。不过,那却……」
「很好吃?」
「没错。」
「花生酱加果冻的三明治……」
蓉子歪着头反复念着。
玛格丽特依然微笑着,同时将视线移回自己手边。
「那种甜味,就是温馨家庭的甜味,是一种什么都溺爱,简直要溺死人的甜蜜。我记得自己当时一脸尴尬,因为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来吃。我好朋友的妈妈一定知道我喜欢吃那个,经常做给我们吃呢。她是个富富泰泰、笑容可掬的人。我想她一定也知道我家不和那一带邻居往来。有一次,我莫名其妙——多半是因为太吵或这类理由——在家突然被父亲打,嘴唇破了,血流个不停。母亲只是静静地递给我一个装着水的碗,给我接血用。外面下着雨,我直接冲了出去,却没地方可去,所以还是到那个朋友家去了。我从阳台偷看,结果看到她爸爸、妈妈坐在沙发上,孩子们亲近地围在他们脚边玩游戏,笑声从外面都听得到,一家和乐融融的样子就像图画一般,我根本插不进去,只好呆站在外面淋雨。后来朋友的妈妈发现了,吓了一大跳,赶紧把门打开要我进屋去。不过,我……」
玛格丽特一会儿握拳、一会儿松手,同时又说:
「是个笨蛋,所以竟对她说:不要,没关系。还说:没关系,大家都在家里等我。那个妈妈听了怀疑地看了我一会儿,说:『等一下。』就进屋去,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同时对我眨眨眼,我立刻就知道里面是那个三明治。我下意识说:『不要!』并拨开她的手冲回家了……」
玛格丽特用力「啪啪」地拍拍双手手掌后,又再度握紧。
「我为什么不说谢谢然后接受它呢?到现在我偶尔还会想起……不过当时应该是无法接受吧,即使到现在,也不知道能不能……」
这时玛格丽特才发现蓉子早已静静地流下眼泪,她慌忙说:
「没那么惨啦,蓉子,真的没那么惨啦。对不起,我本来没打算说这些的,只是因为提到小时候喜欢吃的东西,才会……」
接着嘴里含含糊糊地推说有事要忙之类的,就离开客厅了。
那一天的玛格丽特的确不同于平常的她,这也是蓉子后来才想到的。其实伏笔总是随时一再出现,只是都得等到事过境迁才能了解。
※
纪久又做了那种梦,天没亮就醒了。
这次梦中,刚开始是被不知名植物的藤蔓包围,但后来缠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却变成无数的蛇。通常都是吓得连声大叫:「不要、不要!」才醒来的,今天却不一样。困在群蛇之中时,似乎有人突然一把拉住纪久的手,只要那人一前进,群蛇就让开一条路,从那人背后弥漫出一股清凉气氛,应该是住在水里的人吧。虽然这人给人的感觉和蛇那种恶心感相差十万八千里,但看蛇这么怕她,所以纪久心里闪过一个不怀好意的念头:说不定她是蛇女王之类的人呢!立刻转念又想:这样实在太失礼了,不管是什么都无所谓,因为她毕竟救了自己。后来那人就不见了。啊,一直往前走了,回到水中世界了,要追上去吗?糟了!正想到这儿,就醒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敢告诉大家自己做了蛇的梦。
所以即使话题扯上蛇,她也沉默不说。
那天早晨,蓉子帮莉卡小姐换上晾过但很久没穿的蝴蝶花纹和服。
睡回笼觉而比平常晚起的纪久满脸惊愕地说:
「莉卡小姐今天穿的和服上的花纹,我从来没见过喔。」
「是啊,这件是莉卡小姐最早拥有的和服之一,虽然是蝴蝶图案,但我一直觉得不怎么可爱,总是不大想帮她穿。」
「蝴蝶?」
纪久忍不住大声反问。
「这是蛾呀!很清楚的是一只写实、如假包换的蛾呀!」
「啊,是喔?」
蓉子瞪大眼睛。
「你怎么知道?」
纪久赶紧离开莉卡小姐,靠在客厅的榻榻米茶几上抱住头。
「因为那个我见过呀。小时候要到祖母房间,贴在途中渡廊栏杆上的……」
「啊,你上次说过,就是那只害你后来再也不敢到祖母房间的关键的蛾吧?」
「对!就是它!」
「哎呀,还真有缘喔。」
蓉子从容地惊叹。纪久尽量避免看到莉卡小姐,边说:
「不好意思,能不能帮她换上别件衣服?」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蓉子顺从地帮莉卡小姐脱下衣服。
「其实我也觉得这花纹有点不舒服,所以以前都不想帮她穿的。」
蓉子说着,同时帮莉卡小姐换上水蓝色的洋装,并将那件和服挂回莉卡小姐专用的衣架。
「可是,怎么会有那样的……」
纪久歪着头纳闷地说,蓉子回答:
「不过,我曾经在缩缅图鉴之类的书里见过这花纹,记得当时的说明大概写的是『经过设计的蝴蝶图案』,因此当时心想:『啊,这和莉卡小姐的和服一样,原来以前流行过呀。』」
「那个图鉴的作者随便乱写啦,一定是他妄自断言是模样奇特的蝴蝶,应该不是什么正规图鉴吧?」
蓉子从没考虑过图鉴还有正规不正规的评价标准,于是仔细想了一会儿,才说:
「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那好像是杂志特集之类的……」
纪久点点头。
「这么花俏的图案,一般都会认为是蝴蝶图案的变形吧。」
每对张开的翅膀上都有眼状的花纹,看起来就像瞪着人看的眼睛。后段翅膀上并列的横纹又粗又直,简直就像紧闭成一直线的嘴,说滑稽还真滑稽。
然而纪久那激烈的抗拒反应又是怎么回事呢?平常的言行举止明明都很稳重的呀。蓉子十分意外。
……原来她那么讨厌蛾呀……
傍晚玛格丽特从高田的工作坊回来,告诉大家明天下午神崎会带竹田来。与希子有点不安。
「来干嘛呀?」
「来看人偶的衣服、蛇的半襟之类的。」
玛格丽特无视与希子的不安,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说。
「『蛇的半襟』不是莉卡小姐的东西,是给人用的呀。」
与希子提高音调说。蓉子感觉「给人用的」这话有点刺耳,纪久瞄了蓉子的脸色一眼,委婉地订正与希子的话:
「只是大小尺寸不同而已呀。」
接着又说:
「我有那份工作要做,所以不方便作陪,不过你们没关系吧?」
「我明天不行,不过我告诉他们应该有人在。要是不行,我打电话给他们。」
玛格丽特说。与希子也慌忙说:
「我也不行。」
「胡说。你下午开始就没事了,不是吗?」
纪久责备与希子,接着又说:
「听听蛇的事情也不错呀,你一定很想听吧?」
「说得也是啦,不过……」
与希子认真地烦恼着。
「没关系啦,我也在呀。」
蓉子鼓励地说。
「而且莉卡小姐也在。」
与希子叹了一口气:
「好吧。」
第二天早上,蓉子感觉似乎听到睽违已久的寒蝉鸣声,便到庭院看看。
之前发疯似地鸣叫的寒蝉,听了它们九月时节的叫声,也觉得它们已失去气势,而仿佛带有敌意、毫不留情的阳光也稍稍趋缓。
寒蝉刚开始叫的时候虽然还算稳定,但最后一定会乱了节拍并草草结束。杜鹃鸟也有这种特性,不过倒没听过一直到最后都不会乱叫的寒蝉或杜鹃鸟,所以说不定那就是它们的标准调子。
今天早上的寒蝉声也是中途突然失远就结束了。
青紫苏长满庭院各处,在树与树之间及野菜之间茂盛得宛如小树林。不是特地种的,只是初春发芽时没拔除,顺其自然就成了这样,在这个夏天曾经被拿来做调味而大受好评。
学祖母那样,等抽穗就全部拔除,采收它的果实吧。用盐腌起来一定很好吃,拌进渍菜或茶泡饭里都行,冬天加在红豆年糕汤里也很对味。果实采收后就把余株连根清洗后倒挂在屋檐下。祖母总是把它晾干后用来泡紫苏茶。明年初春时,掉落的种子应该又会长出新芽来吧。
蓉子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希望一步都不要偏离。
今天早餐是与希子负责,饭多半又会煮得偏硬而且一定又煮太多。每次该与希子加水煮饭就会这样。
突然心血来潮便拔了些青紫苏嫩叶没遭虫咬过的部分,将葱、少量大蒜及姜剁碎,加进醋酱油(注86)里作成酱汁,再将洗净的青紫苏放进去腌着。
果然不出所料,那天早上的饭偏硬。而且与希子因为听说竹田要来而焦躁不安,煮的白饭竟然多到几乎满出电锅。打开电锅盖时,看着和蒸气一气冲向眼前的饭粒集合体,与希子也不禁哑口无言,接着近乎辩解地低声说:
「晚餐要是吃炒饭就好了哦。」
「没关系,我来想办法。」
蓉子安慰与希子,并打包票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你要做什么?」
与希子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忍不住问道。
「嗯……我来做饭团。」
「啊?」
「你想想看,不是有客人要来吗?」
与希子有点脸红。
「可是他们来的时间又不是吃饭时间,怎么拿饭团招待呀?」
她似乎想说:应该拿些比较像样的茶点吧。但是自己对他们的来访表示过不满,所以现在也说不出口。
「哎呀,我会做小一点,做得适合配茶吃,用这种硬一点的饭来做刚刚好哦。」
与希子完全想像不出做好的样子。
蓉子先示范给与希子看:
「看,就是这样。」
说着抓少许饭到左手心,再以右手掌压成约一指宽的厚度,接着塑成小三角形,再压扁。就这样俐落地反复动作,直到做成类似厚仙贝的模样。
「哇,好像可爱的小年糕喔。不过不加点盐巴或什么的吗?」
「我刚刚腌了青紫苏叶,为了把青紫苏全部用光,我把所有嫩叶全摘下来了。等腌入味后再贴上去。」
「哦?」
与希子的眼里充满好奇。
「好想吃吃看哦。」
「再等一下。」
蓉子唱歌似地回答,并继续充满节奏感地捏着饭团。与希子也慢慢跟上,有样学样地帮起忙来。
神崎他们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二点。玛格丽特照她之前所说,早上就出门了,纪久还特地下楼来。
「竹田说他想看看人偶的衣服,还有那件奇怪的半襟。」
神崎说着,又对出来应门的蓉子介绍竹田,竹田有点害羞地点头致意。听与希子的形容,还以为他个头应该更大一点的,但实际上竹田并没有那么显眼。说起话来只感觉他略带傻气,有点木讷。眼睛细长,脸的轮廓有棱有角的,和神崎给人的印象形成对比。这两个人走在一起感觉还真怪。
「听玛格魇特蜕了。睛进。」
蓉子带他们进屋时,神崎说:
「这位小姐的人偶叫莉卡小姐,是这个家里最大的。」
说着仿佛在催促竹田似地,跟在蓉子身后进屋。
「哎呀,与希子呢?」
应该在客厅的与希子竟不见人影。纪久在蓉子耳边小声说:
「她逃进厨房了,根本来不及拦下她。」
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意思是说:真拿她没办法哦。
蓉子进房去取衣箱。和莉卡小姐原有衣服凑巧相同的那件实在太旧,不禁犹豫起来是否要给他们看。她想:即使这两件放着,拿其他件出去给他们看也就够了吧;便将那两件留在房里。
「这是纪久的姑姑送的,可能是八十年前或更久以前的老东西。」
「这绝对是明治以后的东西,从化学染料使用的状况来看就知道。」
纪久补充说明。
两人毕竟不像女孩们那样狂热,脸色却不约而同地认真起来。
「送到博物馆保管不是比较好吗?」
神崎看着受损的缝箔(注87)边缘,心疼地回头对纪久说。
「他们一定会十分乐意接受的。」
竹田也同意地说。他一直把脸贴近和服,目不转睛地凝视。
「这是牡丹和狮子。是从能剧《石桥》获得的灵感,似乎很受武士家族喜爱。至于以『云立涌』(注88)为底、上绣菊花和环状紫藤纹的那件倒是满有公卿贵族气息的。不论哪件都很精致,而且是人偶尺寸。」
纪久用略带撒娇似的声音说:
「可是我们想留在身边呀。听起来或许有点自私,但像这样穿在莉卡小姐身上,光是欣赏就觉得很豪华呢。」
木板门后的与希子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很不高兴:这根本不像纪久。
与希子每次见到女性朋友们出现这种变化就很不高兴。纪久虽然表现得没那么露骨,但或许就是因为自己不希望纪久变成这样,所以对她的标准更严格吧。
……怎么会这样?对了,一定是因为觉得朋友们离自己远去了。自己的反应也太孩子气。但不光是因为这样,我希望纪久永远都是平常的纪久。没错,那样根本不像纪久,真不希望纪久因为一、两个男人就完全失去她平常的样子。
接着突然想到:那么,为避开竹田而躲在这里的自己又算什么呢?思及此,与希子鼓起勇气站起来。
「哎呀,欢迎欢迎。」
与希子以镰仓雕(注89)长托盘端着预先准备好的茶和饭团出现了。事后还被纪久着实调侃了一番:「依人数备齐了喝茶的器具,还说『哎呀,欢迎欢迎』呢!」
神崎也出声招呼,但竹田却只是瞪蓍眼用嘴形说「谢谢」。蓉子和纪久狐疑地互望一眼。
蓉子的饭团大获好评。
黑色大陶盘上排满白瓷般的饭团,饭团上还绕着青翠的青紫苏,看起来就像一幅画。
「小小的,很容易吃,好像下午茶的三明治喔。」
纪久忘了有客人在场,拼命夸奖。
「很巧哦。我才正想试做想了很久的青紫苏,与希子就刚好煮了很多稍硬的饭。」
受到夸奖的蓉子感觉十分尴尬,赶紧老实说。
「什么嘛!还以为是特地为我们做的,感激得不得了呢!」
神崎意味深长地笑着说,蓉子更慌张了。
「哎呀,当然也是……」
「开玩笑的啦。」
竹田晃着身体笑说。
「对了,对了。」纪久说:
「这就是蛇的半襟。」
说着递过去。
啊,就是这个呀。竹田说着突然噤口不语,只是满脸红潮地接过。
「你不是说过唐草的原型是蛇吗?」
纪久对神崎说。
「啊,那是这家伙教我的。」
神崎以眼神指着竹田。
「与希子现在对蛇很有兴趣哦。」
「没有,没有,我最怕蛇了。」
与希子用力摇着头。
「不是有兴趣,只是有点受到吸引……」
「一般人就称这是有兴趣。」
竹田一脸认真地提出结论,大家全都忍俊不住,与希子的紧张情绪似乎也缓和了不少。
「据说亚洲的龙是由蛇变化来的。我也觉得欧洲的龙和亚洲的姿态差异颇大。亚洲的龙从外形来看的确像是蛇的进化。而且欧洲的龙还有翅膀。」
「不过,虽然亚洲的龙没翅膀,还是可以登天呢。即使没特别附上翅膀,大家都有默契相信它是可以升天的。欧洲就没有这种默契,所以为了让它在天空飞,便非得老实地为它加上翅膀不可。双方都结合了天与地。还有一个共同点,双方的龙都一定守护着某种东西,比如水底的神殿或城堡里的宝物等等。另外,英国也有一个民间传说,提到一条蛇因为吞了另一条蛇而成为龙。」
竹田的叙述虽然称不上十分流畅,但却让人感受得到其中的诚恳。
「它们是凭空想像出来的动物这点也一样喔。」
神崎说完这句,又以他一贯的语气继续说:所谓凭空想像,听起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可能只是不着边际的描绘或涂鸦。然而,其实就像深山幽谷中升起的雾气飘荡而形成某种姿态一样,这可说是人们内心深处升起之某种东西的具象表现。因此有趣的是,不论东西方,同样的东西都是意象化而成的。
「你还是认为是由蛇意象化而来的吗?」
与希子一脸认真地问。
「嗯。」
没想到竹田也插进来继续说:
「蛇给人的印象似乎都不平凡吧?」
「对呀。」
与希子应说。蓉子觉得那表情和她专心织布时的表情完全一样。
「其实呢……」
与希子接着把澄月和阿万事件概略地说了一遍。
「那么,应该是那位正妻产生幻觉,以为爬墙虎如蛇般缠在自己身上喽。」
纪久默默在心里低语:没错,就是蛇的梦。
「我听过赤光的名号。」
竹田的表情十分认真。
「这家伙还参加了能剧研究会。」
神崎就像介绍某种新鲜事物似地说。
「哦?」
大家都十分意外,竹田却不理会她们的反应,说:
「他的确是因『龙女』面具而驰名的能面师。」
纪久、与希子和蓉子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提到龙,回教圈内的纺织品也有龙的花样。」
神崎说,仿佛想打破沉默似地:
「不论从东方或西方,各种文化都往那地区汇集,对吧?不过,大致上分为两类:一是赛尔柱系统,龙的身体必定打结,这结有各种不同版本,但尾巴部分的结束处必定再度形成头部。」
「咦?那不就是衔尾蛇的龙版吗?」
「不,衔尾蛇是呈环状而完结的,但这并非如此。尾巴还是在尾巴的位置上,但接下来却形成其他鸟兽的头部,就像省略连续图案似的……」
「那是奇勒姆吗?」
与希子问。
「不,我想不是奇勒姆吧,好像是挂在寺庙里的织锦挂毯。」
「也有东方系列的龙吗?」
「嗯,蒙古系统的龙呀,我想或许是受到中国的影响吧,竟缠绕着火焰呢。」
「火焰?」
「没错。或许也受到拜火教的影响吧。他们认为火可以净化一切,有非常正面的形象。这次我还会到那边去,有机会的话会仔细调查的。」
「对了,你还要去喔。什么时候呢?」
竹田问。
「我是想再往后延一点……」
神崎含糊地说。
「你刚刚提到尾巴。就连续花纹的象征来说,以其他鸟兽的头作结,这一点很有意思。」
「是呀,如果只是为了形成连续花纹,应该都用龙头不就好了。」
「我想说不定也有这种图案,只是我看到的碰巧是我刚才说的那种。」
「织布时也是,若要织连续花纹,一再重复同样模式,便可以很顺畅地持续下去。但有时会在中途逐渐改变花纹模式吧?那种织品的整经工作就很麻烦了。」
「因为线的交错情形变得更加复杂,很容易受损喔。」
「啊!对了!」
神崎突然大叫,大家都吃惊地瞪着他。
「那个龙的图案会不会是一种象征,表示持续流动的事物是变化无常的呢?要以意志来改变一直以来自然承继的事物是最辛苦的。以纺织品来说,线的交错情形也变得更加错综复杂,可说是最容易出状况的地方。为了彻底完成工作,或许有着使命般的意义吧。」
「指的是革命之类的事情吗?」
「对,没错。」
「那是指赛尔柱土耳其吧?内乱一直不断呢。」
「对呀。或许也得将它地处东西交界处的因素也考虑进去。换句话说,仿佛象征某处花纹模式逐渐发生变化似的……」
神崎十分兴奋。
「那张『龙女』的能面……」
与希子以稍低的声音说,似乎从刚才就一直想问了。
「到哪里可以看到呢?」
「这恐怕没人知道,就连是不是真的存在也说不准。」
竹田就像说鬼怪故事的人一样,紧盯着与希子,以同样低沉的声调说。
「可是,刚才……」
与希子一下子提高声音。
「是呀,我的确说过赤光因龙女面具知名,但他是因为写给某人的信中针对龙女的解释而变有名的。」
「解释龙女?」
「嗯……详细内容……不记得了。不过查一下就知道了呀。我帮你查吧。」
神崎对与希子和竹田的话完全充耳不闻,只是喃喃自语:
「原来是流动会变化的记号呀。」
一副像被附身的样子。
「是流动会变化的记号呢?还是可以改变流动的记号呢?」
蛇不知何时变成了龙,自在地驰骋于天地之间。
想到众多无法成龙的蛇,心情就凝重起来。与希子想:有没有成龙了的蛇呢?
「不可能有的。」
与希子不知为何突然无缘无故地生起气来,并把头埋进座垫里。
※
过了一个星期,竹田突然来访,他一个人来。
只有蓉子和玛格丽特在家。竹田客气地说:不进屋里,能不能让他看看庭院就好。
「请呀,虽然庭院没什么好看。」
柿子的果实还是绿的,却已经长得很大。群树叶子的气势已不如盛夏,似乎已经准备进入落叶阶段。
整个庭院弥漫着季节的恬静和安定感。
「这个房子真的就像神崎形容的一样呀。」
竹田感慨地说。
「神崎怎么形容呢?」
蓉子饶富兴味地问。
「他形容说:仿佛张有结界的房子。」
「结界?」
「这世界以非常快的速度不停变化,或许应该说,就像被用力搅拌似地叫人眼花撩乱。但那个房子似乎位于此漩涡之外,像是受到保护,至于被什么保护我并不知道,不过只要去了,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他是这么说的。」
「……听不大懂。」
蓉子一脸疑惑。竹田笑着说:
「那么,有着小孩子玩过泥巴痕迹似的田地,这样懂吗?」
「你这是夸奖吗?」
「这个嘛……」
竹田说着又笑了。
「对了,关于上次说过的,龙女的诠释……」
这么说来他已经和与希子讨论过这话题了。
「请转告与希子,龙女是般若的下一阶段。」
「『般若的下一阶段』?『般若』指的是那个……」
「没错,就是般若。」
「喔……」
蓉子一头雾水,不过还是点点头。
与希子回来后,蓉子的确照实告诉她了。但她听到般若这个词却似乎没什么特别感觉,只是「哦」一声就完全提不起兴致了。
竹田的老家在一个著名的渔港附近,后来偶尔会带鱼来,不过却再也没提到般若的话题。与希子也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庭院一隅的芒草抽穗了。
「秋意渐浓了,好高兴哦。」
与希子道。她最近每天都神往地这么说。
「好像活过来了呢。每年一到夏天感觉就好像奄奄一息,接着甚至好像全被火烧光了似的,不过只要耐心等候,总会得救的哦。」
她紧紧交握双手,戏剧化地露出一副满足的表情。
「没错,夏天期间老是昏昏沉沉,一直睡不饱呢。」
纪久点头表示赞同。蓉子一脸抱歉地说:
「因为没冷气吧?题外话。」
「哎呀,那也是必要的试炼哦,一定是。」
天空开始出现横向流动的秋云。蓉子就和玛格丽特去割青茅(注90)。
这是她考到驾照后第一次开车上路。
一开到郊外,就看见此起彼落窜出地面的红花石蒜(注91),要是平常的话,早就停下来定睛凝视半天了,今天的蓉子似乎没有慢慢欣赏的雅兴。
「紧张得全身都僵硬了。」
总算顺利开进停车场。停好车后,蓉子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很用力喔。」
玛格丽特脸色惨白。
「蓉子,要不是我一直告诉你红灯、绿灯,你原本打算怎么办?」
开车的时候,好几次都是听到前座的玛格丽特大叫,蓉子才紧急煞车或加速前进。虽然知道有红绿灯,却无法立刻判断什么颜色该做何反应。
「真的耶,要是玛格丽特不在,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下场。」
蓉子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玛格丽特说:
「别太在意。我还有四十分钟的时间可以帮你忙。」
「谢谢,真是太好了。」
要到针灸大学的后山,得从校内的自行车停车场栅栏旁边进出。两人准备好镰刀、尼龙绳、工作厚手套等,便走上来过几次的小路。
青茅和芒草很像,只是小一号,叶片也较薄较软。
这山里面蓉子已经来过好多次。她发现西北方的山坡上长了一大片青茅,当时很高兴,回家后立刻打电话给柚木。柚木说:「太好了,抽穗前就去割哦。下次蓝染的时候,也让我拿来染底色吧,应该会出现漂亮的绿色。煮青茅的时候,最好熬到稍微收干比较好。」
另外还提醒她:到山里要注意蛇。
柚木以前从没说过到山里要注意蛇,明明两人已经一起到山里那么多次了。虽然心里有点疑惑,但这也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提醒,所以也没多问。
蓉子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爬上山径。路旁的葛(注92)丛已经开始抽出紫红色的花穗了。
「待会儿拔点这个回去做果酱吧。」
蓉子边走边对玛格丽特说。
「咦?这个花吗?花的果酱?」
玛格丽特以较平常高的音调反问。
「没错。带点微甜呢。葛根在日本是含药效的珍贵淀粉,它的花味道也很好。不也有玫瑰果酱吗?」
「是呀,不过我倒觉得不必特地把那些东西做成果酱,因为其他还有很多水果呀。」
果然是玛格丽特一贯的回答方式,蓉子忍不住笑了,笑声被痛快地吸进高远的秋日天空里去。
「玛格丽特,我不认为我们只是为了营养才吃食物的。」
玛格丽特心想:连在每天的研讨课也几乎都听得到这话。不知为何,蓉子一到山里就似乎突然大大充满自信,孩子的天真烂漫一览无遗。
两人来到茂盛的青茅草原。
这斜坡面向西北方,所以还没抽穗。总算赶上了,蓉子松了一口气。她带了一大一小两把镰刀,于是把小的递给玛格丽特。
蓉子正在教玛格丽特镰刀的使用方法,却突然大叫:
「哎呀!」
因为她发现青茅根部附近出现意想不到的东西。
「那是什么呀?奇怪的……花?」
难得玛格丽特也凑上前去。
「野菰(注93)。」
蓉子喃喃地说。一时停下手边的动作,只是凝视着那里。
「不论何种花草,刚出生的时候都是水嫩嫩的,可只有这种植物,一出生就已经老态龙钟了……」
野菰是一种寄生植物,因为缺乏叶绿素,才会给人这种印象吧。
「真的耶。虽然这花不会让人生出冲动想摘下做成花束,不过很有存在感喔。」
玛格丽特点点头,接着突然加上一句:
「就像神崎一样。」
啊?蓉子没叫出口,但此时此地突然听到神崎的名字,让她意外。
「这样对吧?」
玛格丽特割下一束身旁的青茅问蓉子。
「对,对。」
蓉子点点头,自己也开始工作。两人接下来沉默地继续工作。
虽然已进入秋天,但在晴空下劳动还是很快就汗流浃背,幸好偶尔会吹来一阵凉风,所以并不难受。
有点累了,蓉子直起身体望着远处的山峦。
因着这个冷度,透明的空气看起来似乎可以分成好几层,总觉得只要轻轻将那空气层剥下,就会出现莉卡小姐存在的时空。
蓉子好玩似地伸出一只手探进空气中。
「蓉子。」
玛格丽特突然一叫,蓉子赶紧把手放下。不过玛格丽特似乎并没注意到蓉子的动作,她一脸正经地说:
「我,现在,正和神崎交往。」
蓉子手上的镰刀差点掉到地上。是自己听错了吧?因为玛格丽特的日文有时候怪怪的……
「呃……」
蓉子正想反问,玛格丽特却笑也不笑地解释:
「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不过发生了。」
蓉子想到纪久,一时不知所措。
……对了,玛格丽特不知道纪久和神崎交往的事,因为纪久从未如此介绍过神崎……不知为何我和与希子感觉得出来,但玛格丽特对这种事特别迟钝。神崎到底做何打算呢?回头想想,纪久最近都在忙她的工作,好像没有单独和神崎两人见过面…
种种疑惑一股脑儿地浮现出来。
「吓一跳了吗?」
玛格丽特问。蓉子用力点头。玛格丽特只是说:
「那么我去上课了,大概一个半钟头后再回来找你。」
说着就沿着山路下去了。
落单的蓉子依旧挥着镰刀,但速度已远远不及刚才。
……这事该不该告诉纪久呢?不,这种事似乎轮不到我来说。这……
那要不要趁纪久还不知道的时候,把神崎和纪久的事情告诉玛格丽特,叫她死心呢?不过玛格丽特一定是认真的,她不是那种轻易说出这种话的人。
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一涌现,叫人喘不过气来,真讨厌,感觉就像陷入黏答答的网子一般。
蓉子受不了,只得停下手来深呼吸。
这种时候,要是莉卡小姐在,她会说什么呢?莉卡小姐会……
蓉子将手贴在胸口,静静等待某种东西出现。
一会儿,莉卡小姐可能会说的话,仿佛染料在布上晕开般浮现了。
……没错,莉卡小姐应该会说:「倘若只是凝视水流,漂在里面的东西最后也会在该停留的地方停下来。即使站在桥上眺望,漂流的东西很快就会看不见,所以就随之一同漂走,然后张开眼睛,紧抓不放以免它沉下去,直到它不再漂流、停下来为止。」
蓉子张开眼睛出了一会儿神。
接着又开始默默割草。
玛格丽特回来的时候,蓉子已经差不多平静到可以重新以笑容迎接她了。玛格丽特似乎觉得那笑容太过耀眼无法直视。
「蓉子,葛的花……」
「怎样?」
「我在上来的路上拔了一点,闻起来有点像茉莉花的香味。」
「嗯,或许吧。」
「所以,我想要是把它晒干泡来喝,不晓得味道如何哦。果酱得加糖,所以拿来泡茶比较节省。」
蓉子想:「节省」这个词是玛格丽特开始跟我们同住之后才学会的。觉得很好笑。
不知道什么原因,玛格丽特并没有将那件事告诉纪久和与希子,说不定她是打算交给蓉子代劳。不过,原本以她的个性,也不会想要兴奋地公开这种事情。
蓉子也还没告诉纪久和与希子。
葛花泡的茶有种奇妙的甜味,味道很妖异。
「甚至有点官能。」与希子说。
蓉子便不想喝了。
※
已进入深秋,柚木的工作一下子忙了起来。蓉子一连好几天都留宿在工作坊里。
纪久依然埋首写稿,写不出来就织布。与希子的毕业制作似乎已经完全计划好了,正忙着搜集材料。玛格丽特则在她的老师高田身边做着助手般的工作。
就这样,大家都出去忙了,只剩纪久一个人在家。难得有一天,纪久的弥生姑姑来访。
「刚好来到这附近,所以来看看。你一个人在吗?」
「嗯,对呀,请进。」
纪久在厨房泡茶的时候,弥生顿觉无聊也跟着进来。眼睛一看到坐在椅子上的莉卡小姐便定住了。忍不住惊讶地叫:
「哎呀!这人偶……」
「嗯,非常谢谢您送的衣箱。」
「纪久,难不成你真把墓里的……」
弥生面有愠色地质问。
「才不是呢。讨厌啦,是这尊人偶呀,上次跟您提过的呀。」
纪久皱着眉说,同时把茶端出来。
「啊,对哦,啊,就是这尊呀。」
弥生轻抚胸口,仔细端详莉卡小姐。
「哎呀,真像呀。」
「没错吧?对了,您今天有什么事吗?」
「嗯,今天是我外祖母,也就是你外曾祖母五十周年忌日。」
弥生双手环着茶杯,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我是代替你父亲去的。」
「五十周年忌日,真了不起呀。」
「神道教就是这样呀。」
「外曾祖母家信的是神道教吗?」
「是呀。由神官主持,不烧香,而是一人发一枝杨桐(注94)。」
弥生啜饮着,含着茶问道:
「哎呀,这是什么茶呀?」
「青紫苏茶。蓉子做的。就是这尊莉卡小姐的主人,或者说同伴比较好。」
「啊,房东的小姐?总觉得这味道真令人怀念,明明这么年轻。」
「她可厉害了。」
「多学着点呀。」
「亏她多方照顾。不过,还真难得,弥生姑姑刚刚说的,那叫神事吗?就像法事那种家中仪式?我还以为您不大喜欢这些呢。您不是因为这个才离婚的吗?」
「也不是只因为这个就离婚啦。不过,算了,虽然不喜欢,但若能帮上你父亲的忙就去吧。虽然是娘家,但我现在等于是寄居在家里,所以还是……更何况你上次问了许多有关那尊人偶的事情,我也稍微记起一些,所以也想再帮你调查清楚一点。错过这次机会,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母方老一辈的亲戚了。」
「哎呀,您真是个好人呀,弥生姑姑。」
纪久夸张地用双手握住弥生的手。
「好夸张哦。你以前是这样的吗?」
「这是我同居人与希子的影响啦。」
纪久立刻醒转过来,以平常的语气说。
「对了,您有什么新发现吗?」
「有啊,外曾祖母的名字叫『niǎo』。」
「咦?」
纪久吓了一大跳。弥生说:
「拜托,你想吓死人哪!别突然那样大叫呀!哎唷,纪久你以前不知道吗?」
「因为之前从没叫过名字呀……」
「说得也是哦。不过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以前我一直以为是叫阿『yǎo』(注95),因为大家好像都叫她阿『yǎo』,但是她正式的名字应该叫阿『niǎo』。这位阿『niǎo』年轻时为了学习礼仪,曾到藩主本宅去当内宅侍女,自尊心似乎满高的,所以她的先生,也就是你的外曾祖父就有点不高兴,于是另外包养了一个妾……等一下。」
弥生说着就往包包里掏着东西。纪久问:
「您刚刚说的藩主……是哪里的藩主?」
「S市的,听说曾祖母的娘家就是那个藩的武士。」
S市是与希子的老家。那位藩主,由时间推算起来,会不会就是那位喜爱能剧的藩主呢?纪久的警觉度急速往上攀升。弥生掏出几张纸片:
「找到了,找到了,那个妾的名字叫佐代。这个妾也生了孩子,是个女孩,名叫佳代。不过这位佐代生了孩子之后恢复得很慢,似乎拖了相当久,最后竟留下年纪尚幼的孩子回娘家去了。」
纪久觉得弥生的语气似乎变得有点低落。弥生没生孩子。
「孩子呢?」
「外曾祖父似乎想收养,但外曾祖母执意不肯。据说最后佐代回娘家的时候,那孩子也同时送到寄养人家去了。那孩子送去寄养之前,外曾祖父买了两尊人偶给那个叫佳代的孩子和大老婆的孩子,也就是我母亲、你的祖母清子。所以才会有那尊人偶的。」
「不过我完全不知道有那尊人偶呀,直到上次见到才晓得。」
「因为我出嫁时带走了。但我知道母亲很爱那尊人偶,所以母亲过世时就想还给她,便一起放进棺材里了。记得吗?」
「我那时候太小了……而且葬礼的时候实在太害怕了,根本没仔细看棺材里面有什么。」
「嗯……纪久。」
弥生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这尊人偶会不会就是另外那一尊?」
因为实在太像了。
弥生说着又再度凝视莉卡小姐。
我也这么觉得。纪久静静地回答,在心里某一处确信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若不是巧合是什么?」
弥生回去之后,与希子就回来了,两人几乎擦身而过。她听完纪久的叙违后,几乎面无人色。纪久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以平静的声音说:
「倘若那位阿niǎo就是资料馆文献中的阿茑,那么她就曾经杀过人,而我的身体里也必然流着那样的血。」
「我妈说没有这号侍女呀。至少阿茑事件发生的时候没有。」
与希子拼命坚持。
「更何况有那种过去的人,哪可能被一般人家轻易接受呢?」
「因为外曾祖父家离S市很远。」
纪久如此回答时,玄关突然传来开门声,是蓉子回来了。
「啊,蓉子。」
蓉子才刚说完「我回来了」,就立刻被与希子一股脑儿拉到厨房的餐桌旁坐下。
「喂,你知道衣橱批发商佳代是谁吗?」
「啊?」
「这还只是推测,没有证据。」
纪久安慰与希子说。
「明明就十分确定。」
与希子忿忿不平地接着说:
「阿niǎo的事情暂且不提。我觉得这个佳代就是被送去寄养的那个佳代没错。」
「等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纪久还来不及开口,与希子就把弥生的话重复了一遍。
「阿『yǎo』的本名叫阿『niǎo』,所以纪久认为她应该就是阿茑事件的凶手。」
「因为据说阿niǎo婚前曾经做过藩主本宅侍女呀。」
难得与希子和纪久两人同时争着对蓉子说话。蓉子赶紧伸出双手制止两人:
「等一下,让我冷静想想。」
接着便学平常纪久那样,整理起这些话的内容。
「那个阿茑事件的始末记录,难道不是虚构的吗?只是对外公开用的。」
「根据母亲的说法的确是这样呀。当时书记官的日记中,的确载明对妾室下手的就是正妻本人。」
「没错,因此我们认为这个说法的可信度较高,对吧?不过,因为已经得知确实真有一位阿niǎo曾经出任藩主本宅侍女,纪久才会认为应该如记录所说,是阿茑杀的。对吧?」
「没错。」
「不过这么一来,书记官的日记就变成捏造的阿niǎo了。那么,书记官为什么要捏造呢?」
「这个嘛……」
纪久仔细想了想之后说:
「如果那本日记只是纯粹写给自己看的,因为她自己就知道事实真相,不会有人故意捏造日记的,对吧?所以,如果那内容是捏造的,就一定是为了要让别人看。」
蓉子说:
「与希子,你能不能再问问你妈妈那位书记官的事情呢?」
「好呀,我爸很快就要再开刀了,本来就说好再回S市去看他的。啊,那个手术好像没什么好担心的,到时候再问好了,那些纸片也借我带去吧。」
与希子指指弥生潦草写着纪久家情况的纸片。
「嗯,好呀,其实我本来也在考虑,似乎得跑一趟S市。外曾祖母五十周年忌日时,她娘家只有一个人出席,看来太久以前的事情都不知道了。查看仓库的话或许还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因为有人提议重建,所以他们说如果我想调查的话就趁早请便。」
「那不是刚刚好吗?一起坐电车去吧,住我家就好了。」
「对了,蓉子,」
纪久转向蓉子问道:
「能不能请你也带莉卡小姐一起去?总觉得……」
纪久希望把莉卡小姐当成护身宝刀,却无法开口说出她的不安。
「总觉得这样好像比较好……」
蓉子察觉纪久的不安,回答:
「应该可以吧。才一天。我去拜托柚木老师。」
接着把莉卡小姐抱到腿上,将她的双手朝着两人高举,像欢呼一般道:
「加油!加油!」
同时把能量送过去。
柚木说,最忙的时期已经差不多过去了,即使只剩几位见习生,还是撑得过去吧。因此蓉子跟父母亲借了车,三人决定开车前往,比起电车,开车要花上两倍以上的时间,但大家商量后认为,有车到那边以后行动也会比较方便。
「蓉子,你要开吗?」
玛格丽特不安地问。
「我是这么打算呀。」
「幸好我要留在家里。」
「哎呀,纪久也可以开呀,玛格丽特你也一起去嘛。」
「不,不用了。」
玛格丽特慌忙说。
出发那天的早上难得晨雾弥漫,玛格丽特站在门边挥手的身影很快就看不见了。
蓉子从照后镜看着玛格丽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晨雾中,竟没来由地感到不安。
国道上,大型量贩店、连锁家庭式餐厅、小钢珠游乐场等一家接着一家。一阵子没到这一带来的三个人看得目瞪口呆。
「我平常都搭电车走铁路,所以完全没想到这里会变成这样呀。」
与希子气冲冲地说。
「以前是一片乡村风光的呀,路也没这么宽。你们看,从前那一带本来都是竹林,现在竟然都像被夷为平地似的。」
「都市圈的郊外现在到处都长得差不多了哦。」
还以为靠近S市时会回到以往的田园风光,但偶尔似乎要中断的大型店铺和宾馆之类的建筑物却沿途占据国道。「这像什么话嘛!」「这是哪门子美感呀!」「丑死了!」等叫骂和苦笑充斥在车内,最后大家都累得闭上嘴。
「医院在哪儿?」
车子一开进S市市区,中途接手的纪久向一直在打瞌睡的与希子问起医院的位置。
「啊,那边左转,然后直走。」
纪久依言打着方向盘。
「我看,与希子去医院就好了,我们两个还是在外面等吧。」
「哎呀,不一起去吗?」
「你们一家团聚不好意思打扰,等手术做完身体恢复之后,我们再去探望吧。」
与希子说:其实没有人会介意的。但结果车子停进医院停车场时,她还是独自前往病房。
「那我们怎么办呢?」
「到外面散个步吧。」
「好呀。」
两人正要钻出车子,与希子却小跑步回来了。
「听说我爸正在接受检查,柜台小姐说大概整个下午都排满了。我和我妈连络上了,约好在家里见面,所以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
S市以城郭及护城河为中心,是个典雅而恬静的小型地方城镇。蓉子她们才刚驶经过度开发的郊外来到这里,更能切身感受这地方的珍贵。今天似乎正值祭典,到处都插有旗帜。
「好棒的城市啊。」
「是吗?不过这里原本整排的老房子也逐渐被毁了。最近也因新式摩天大厦的建筑计划引发问题,引起过强烈的反对运动,但最后还是被压了下来。你们看!」
与希子用眼光指向车窗外的工地。
「简直就像爆破现场呀。」
「破坏与创造吗?」
「事实上,我爸就是反对运动代表人物之一,才累垮的。」
即使隔着紧闭的车窗,与希子还是因吵杂的可怕噪音而微皱眉头,她接着说:
「这一带充满我爸少年时代的回忆呢。」
恐怕整个日本都正在发生相同的事情吧。而且也一定有很多人同样感到锥心之痛,好像自己的生命被削去一般。蓉子感到胸口一阵痛楚。
与希子的父亲家位于离那工地不远的大厦。一进到屋里,油画的特殊气味就扑鼻而来。走道上随意靠着好几张画布,再进到客厅就是名符其实的工作室了。
「了不起。」
「真是的,我们一不在就随意弄得乱七八糟……我来泡茶吧。来,请到那边坐一下。」
「可是那边……」
纪久和蓉子交换了一个眼神,姑且将几张可能是餐椅的椅子上成堆的美术杂志、素描本剪下的照片等整理之后堆到角落,顺便将餐桌上的纸笔推到旁边腾出空间。
与希子刚泡好茶,玄关的门铃就响了。
「啊,是我妈。」
果然如与希子所说,佳苗抱着纸袋进到屋里来了。
「啊啊,欢迎。」
「打扰了。」
佳苗梳着长马尾、戴着无框眼镜。这已是第三次见面,但纪久和蓉子不约而同认为:这次看更觉得她和与希子有些地方很像,果然是母女。
「与希子老是给你们添麻烦……」
「啊,哪里……」
佳苗坐到蓉子她们整理出来的一张椅子上后,开门见山地说:
「你们是为了书记官的日记来的,对吧?其实那是我以前学生家的东西,所以我已经打过电话,请对方再借我看一次。」
她简洁而直接的语气,给人一般所谓「女强人」的印象。
「啊,非常感谢。」
「现在就去吗?」
与希子按捺不住地问母亲。
「嗯,今天应该在吧。地址在这里。与希子应该知道地方吧。」
纪久看到佳苗递过来的纸片,低叫了一声:「咦?」纸上写的是「井之川 信男」。纪久红着脸说:
「这刚好是我原本想拜访的远房亲戚。」
大家听了都惊讶地瞪大眼睛。
「哎呀,那人是我年轻时教过的学生,去年才刚结婚,娶了位年轻太太。我记得大概和与希子同年。」
「这该怎么形容呢?做事俐落周全吗?」
佳苗塞给她们造访井之川家的点心伴手礼,并目送她们上车之后,纪久忍不住感叹。
「她吗?一直都是这样哦。」
与希子冷静地回答。纪久说:
「我们家族从没出过这类型的女性。」
「我们家也是。」
蓉子也点头说。
「我喜欢蓉子的妈妈那型。纪久的妈妈还不认识就是了。」
「我妈呀……因为没出过社会受过考验,所以……」
「不过,这真是太巧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所以我才说这绝不是偶然呀。」
「如果不是偶然,那会是什么?」
「……是必然吗?」
「这说法真老掉牙,偶然就是偶然呀。」
「才不一样呢。你看着好了,事情绝不会这样就结束的。」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好讨厌喔……说话不干不脆的,一点都不像平常的纪久。啊,那边要顺着路弯过去。」
井之川家位于硕果仅存的整排高墙老房子一角,造型庄严的门框旁边挂着写有「井之川」的名牌。
……这门的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
蓉子心想,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
「该从哪里进去呢?真搞不清楚。」
与希子皱着眉低声说。
「应该还有一个小一点的、平常出入用的门哦。」
蓉子说着就发现左边稍微往里退的地方有个入口和对讲机。
「你们看,多半是那边哦,纪久。」
「嗯。」
纪久清清喉咙,按下对讲机,里面传出年轻女性的声音。纪久一报上姓名对方就立刻说:请直接进来。
开门进去之后是一扇毛玻璃拉门。纪久正想开口招呼,门就自动从里面打开,出现一位和蓉子等人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孩:
「早就听说你们要来了,请从那边进来。」
说着微笑点头致意,同时伸出右手指着。
……咦?
蓉子心有所感,但对自己的直觉没什么信心。纪久依序从与希子开始介绍:
「打扰了。这位是我同学,她母亲正巧教过你先生……就是上次借过书记官日记的……」
「啊,岬老师的……嗯,对呀,真巧。」
这女孩照理说应该是这家主人的年轻太太。她的视线依次由纪久移到与希子,再移到蓉子身上时,突然大吃一惊,紧盯着蓉子。
蓉子终于确信自己没认错:
「……你是登美子吧?」
「啊,真的是蓉子!哇,好久不见!」
说着拉住蓉子的手,就像突然变了个人似地兴奋起来。
「登美子,原来你嫁到这里来了呀。」
蓉子也不禁提高音量。登美子又瞪大眼睛说:
「吓我一大跳耶,我两、三天前才梦见你祖母哦,然后呀……」
根据登美子的叙述,她的梦是这样的:
不知道是在这个房子还是以前的娘家。玄关门吱吱嘎嘎地开了,好像有人来了。于是赶快去看看。只见蓉子的祖母牵着一个小女孩站在那边。我便连声招呼:哎呀,好想念您呀,请进,请进。便请她们进来,因为是在梦中,那个房子的渡廊连来连去的,就像迷宫一般。里面有间榻榻米客厅,厅里壁龛挂轴那边有扇暗门,一打开,登美子已过世的祖母不知何时早已正襟危坐地等在里面。这时蓉子的祖母招呼道:「好久不见呀。」说着开心地钻进那扇门里去。
「这梦真是太奇妙了。所以醒来之后还愣了好一会儿呢。你祖母好吗?」
登美子有点担心地问。蓉子回答:祖母已经过世差不多一年了。登美子喊了声:
「啊……」
然后低下头,一手贴着面颊。
这是登美子伤心时的习惯动作。蓉子心想:和小时候的她一样。
不过才一眨眼功夫,登美子就转而行礼如仪地说:
「真没想到,请节哀顺变。」
大家当场心里都想:啊,旧式家庭的媳妇啊。蓉子也慌忙小声嘟哝一声:不敢当。接着又说:
「我现在住在祖母的房子里。」
「咦?一个人吗?」
「不,和这两位,还有另外一位,总共四个人。」
「哇,真的呀。」
之后她看着纪久和与希子的表情就比之前轻松多了。
重新绕回正面,一跨进玄关就是宽敞的三合土地面,上框呈L型。这里从前应该是土间(注96)吧。那土间似乎是从右边通往里面,现在装有玻璃门作为分界,天顶很高,纵横架着又黑又粗的梁。
「我认为阿niǎo在藩主本宅工作的那段时间,应该是在阿茑事件很久之后。而且即使这里被称作本宅,我想在藩主直系本家迁往东京之后,她还是继续为隐居在这里的藩主亲族工作。」
登美子的先生信男回来,听完纪久她们的叙述之后回答:
「还有,为什么书记官的日记会在这里呢?这问题很简单,因为书记官也是这个家族的人,因为继承家业的儿子突然过世,于是当时真正在藩主本宅工作的她只好回来招了个丈夫。」
「那么阿niǎo……」
「是的,就是那位书记官的亲生女儿。因此阿niǎo不可能活在阿茑事件发生的年代。」
与希子和蓉子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不约而同地看看纪久,发现纪久的表情也变得明朗。
一旁信男的母亲初枝,也就是登美子的婆婆,惶恐地说:
「我也在参加五十周年忌日席间听纪久的姑姑弥生提起过,不过我对这类事情比较不了解……那本日记也是岬老师连络我之后才到仓库去找的,但不知为何已经找不到了。最后看到那本日记是……哇,距今大概十五年前了。这段期间换了好几个佣人,也要她们晒书除虫,但收藏的地方却不是很清楚……」
她抱歉地说:害你们白跑一趟。
「不,只要知道阿niǎo的事情就够了。我们才冒昧……」
纪久郑重地低头致意。
「阿niǎo似乎是个相当开放的人,据说曾经出过将近一年哦。」
「当时吗?」
「是呀,而且是一个人。嗯,我想是先生准许的吧……」
这在当时肯定是个划时代的举动。不过做丈夫的想必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以及负担得起的财力吧。
「真了不起呀。」
大家异口同声惊叹不已。
这时纸门开了,登美子捧着长方形大漆器托盘进来。
「今天刚好有祭典,请用一点鲭寿司吧。」
与希子开心地说:
「对耶,今天有祭典。」
「所以到处都插着旗帜啊。真不好意思,让你这么费事。」
纪久又是一脸不好意思。初枝笑着说:
「每逢祭典,家家户户都要请客人吃鲭寿司呀。」
与希子也说:
「好怀念哦,我小时候也都到邻居或同学家作客被对方请吃过。就连我妈,虽然不是每年都做,但也做过几次。」
「那就不客气喽。登美子,我来帮忙。」
蓉子说着站起身来,一家人哪肯让客人帮忙,但蓉子坚持两人是从小认识的好朋友,便硬是把登美子往纸门外推。
「你在那边慢慢吃就好了呀……」
登美子不好意思地说。
「没关系啦,即使只有一点时间,我也想跟你说说话呀。」
「也对,厨房在这边。」
登美子率先带路。
这个房子设计得十分庄重。
没有类似中廊的设计,而是接连隔成三叠、四叠的小型榻榻米房间,以代替走廊。
「登美子经常那样双手捧着托盘走路吧。」
「呵呵,这里和我以前住的家很像吧?」
「啊,对对对,难怪我一开始就觉得那大门的样子有种好熟悉的感觉,原来是和登美子家很像呀。」
「我和我先生是因为亲戚介绍认识的,就是类似相亲啦。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有你刚刚说的那种『好熟悉』的感觉呢,我自己也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受邀到这家里来时就知道原因了。一定是我先生背后也弥漫着这房子的氛围吧。」
「好像真的『受房子召唤』呢。」
「呵呵。」
她笑起来的样子也和从前的登美子完全一样。蓉子说话的语气也不知不觉变成小时候的样子。
「蓉子,你现在在做什么?」
「学染布。」
「哦?好厉害啊。你想当染织专家吗?」
「能当成就好啦。」
「对了,对了,你记得吗?我们不是经常玩人偶吗?」
「嗯。」
蓉子实在开不了口,说自己现在也还在玩,只好苦笑着点点头。
「蓉子最喜欢的是市松人偶莉卡小姐对吧?」
「嗯。」
「还在吗?」
岂只还在,还带到这里来了,就装在客厅那个包包里呢。
「在呀。」
「好好哦,我的人偶放在娘家。」
厨房是磨损过头的木头地板,不是时下流行的那种印刷似的、质感单薄的制品,而是一片一片别具风格、擦拭得连木纹都浮现出来的地板。
「这大概有我家的五倍大呀。」
「我看大概有喔。来帮忙的佣人也都坐在这边工作,所以要说宽敞还真的是满宽敞的。」
果然,一旁的长桌子已经整理得干干净净,筛子上的鲭寿司堆成一座小山,上面还盖着晾干的布巾。
「做得很辛苦吧?」
「昨天晚上啦。不过我婆婆做的鲭寿司很有名,真的很好吃,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登美子在漆碗中倒入这一带有名的、掺有鸭儿芹的清汤,蓉子便将这些放在托盘上。
「登美子你幸福吗?」
登美子只是默默笑了笑,没回答。
「我来把泡茶用具拿过去。」
说着让蓉子往前站。
「这个房子也很旧了,大家有意思要打掉重盖。」
登美子在她身后低声说。
「咦?这里也……」
「是呀,这一带。」
「登美子一定不喜欢吧?」
「这个嘛……」
从她的口吻看来就知道,她并不是完全反对。
登美子家的鲭寿司果然好吃。鲭鱼片又厚又肥,寿司饭也压得很紧,感觉很实在,却不至于给胃造成太大负担,是忠于代代相传的家常风味。
蓉子等人赞不绝口,连声说:好吃!好吃!初枝开心地说:
「登美子帮了很多忙哦,教起来很有成就感。我也是跟我婆婆学的……婆婆每次祭典之前就严阵以待。嗯,还曾经做过将近一百份,准备工作很辛苦呢,现在可不像以前那样了。」
「厨房很气派喔。」
蓉子夸道。
「地板的接缝看得出来吗?以前原来是土间,有一口竈,到我掌家时才翻新的。因为腰痛,到土间还得上上下下的,很不方便……当时其他旁系的亲戚很难沟通呀。」
初枝略带亲昵的眼神仿佛在说:这是家里内部的事情。
「什么『这可是有好几百年传统的房子。把竈敲掉,要竈神怎么办?会遭天谴的!』说这些实在……我有一段时间好像得了精神衰弱,还病倒了呢。后来,孩子的父亲就对所有亲戚说:即使没有竈,还是会好好祭拜竈神,请祂保护家中用火平安,免于祝融之灾。他就这样挨家挨户帮我求情……」
与希子故意瞪大双眼往后倒下,惹得大家都笑了。初枝也笑着继续说:
「对老一辈的亲戚来说,直系本家的竈也应该有许多从小的回忆吧。为什么呢?因为以前都是家族总动员围着竈工作,有悲有喜……现在说起来很像在说笑话,但即使没有几百年的历史,只要改变过去一直持续至今的事物,就必须有所牺牲,正好那时候轮到我……我也是太过莽撞,才会搞成那样呀。」
「过去几百年来,所有忍受不便、任劳任怨的女人怨恨全部发泄到你身上了。」
一直和大家相谈甚欢的信男开玩笑地说。
「我们那种苦应该叫什么呢?」
「代代相传,累积数百年的怨念?」
纪久喝口茶低声道。蓉子说:
「我觉得感情一定也是与日俱增的吧,自己越常亲手接触的东西,越是会依依不舍呀。」
「或许爱与恨是一体两面呢。」
纪久这句话使得初枝不禁望着远方,喃喃说道:
「时代本身也会逐渐改变呢……」
大家一致决定明天再访井之川家。
「我明天妇女会有集会不在家,信男也要上班,不过登美子一定想和久没碰面的朋友好好聊聊吧?请务必来呀。」
初枝也热诚地这么说。
「我就知道你去井之川家一定会带鲭寿司回来。」
与希子回家将礼物鲭寿司递给在家里等的佳苗时,佳苗神情愉快地笑了。
「难得都到这里来了,明天要不要我带你们到古城?资料馆里正好在举行能面展哦。今天是第一天,不过馆方已经休息了,赤光的作品也有展出哦,我想一定有。」
「咦?能面展吗?」
「是呀,每年秋季祭典时都会举行。与希子没告诉你们吗?」
与希子耸耸肩。
「我忘了,因为我没兴趣。」
佳苗也没特别责怪她,只是说:
「我小时候也很怕能面哦。」
「我到现在都还怕。」
「不过,现在不管看到什么,就算是般若或蛇的能面也都敢直视,一点都不怕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姑且不论好坏,我的人生,大概已经累积足以抵抗那种恐惧的经历了。」
她露出淘气的眼神笑了笑。
「自己心中已经能确认的东西,就没什么好怕的。」
佳苗轻描淡写的话语,使得三个女孩子再度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佳苗发现后又说:
「你们也是一样,总有一天会变得不再害怕哦。」
「这句话好像诅咒。」
与希子近乎责备地说。
「才不是呢,这是鼓励呀,我是在帮你们加油呢。」
这时,到厨房去泡茶的蓉子突然高声叫道:
「咦?这个怎么用呀?」
「啊。」
与希子立刻站起来说:
「那是用电磁加热的。」
说着将开关打开给蓉子看。
「真令人不敢相信,这样真的就可以把水煮开吗?」
「炖汤呀熬什么的都可以,我家的开水是用电热水瓶煮的啦。」
「耶?」
蓉子不禁张大眼睛,畏畏缩缩地试着把手盖在上面。
「在登美子家听到竈的故事后,真是无限感慨喔。」
纪久探头去看,然后说。
「我爸喜欢这样,因为没有火就不需要竈神了。」
「道样吗?」
蓉子发出无法言语的悲惨声音。
「竈神们都到哪儿去了呢?」
「我想人类视竈神为必需的心理,并未有太大改变哦。」
「没竈神应该没什么大不了吧?」
「从前要以五百年为单位才会产生的生活变化,在这十数年间已经都相继发生了。」
佳苗淡淡地说。
——产生变化时,就必须有牺牲——
蓉子突然想起初枝的话。
「这变化有整个地球规模那么大,所以必须牺牲的规模也是如此吗?」
纪久嘀咕道。蓉子知道她心里想的和自己完全相同。
「讨厌,我也正想着一样的事耶。」
这句话是与希子说的,蓉子也赶紧说:
「我也是耶。」
佳苗忍不住笑着说:
「你们已经完全像一家人了哦。老是吃同样的食物,经常交谈的话,想法也会越来越像。」
要到古城资料馆,得先渡过因莲花丛生而驰名的护城河,走到碎石子的岔路时,再依指示板右转。顺带一提,左转是往天守阁。
已转红的枫叶枝条由两侧垂悬下来。上午的阳光从上方透过枝叶缝隙,洒在漫步于树下的蓉子一行人身上。今天佳苗也一起来了。
「有点透明感的茜草红。」
蓉子眯起眼睛仰望着天空说。
「好漂亮喔。」
众人一时全停下脚步,欣赏头顶上展开的锦绘(注97)。一群啼唱的日本山雀(注98)来了又去。
在资料馆入口买了门票后,进入微暗的馆内。或许是因为灯光,馆内外判若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类建筑物有独特的温湿度调节,但弥漫其中的空气依然充满压迫感,蓉子等人感觉着这份压迫,进入展示室。里面已经有两、三组人在参观,整个展示室一片寂静。
眼前的陈列柜中,以小面为首,并排着一列女性能面。
小面是代表年轻貌美的女性能面,但与希子老实地偷偷告诉旁边的纪久说:自己觉得那能面看起来既不年轻也不貌美。纪久只得苦笑。
能面微张的嘴巴,以及仿佛直视着自己的瞳仁洞穴,使蓉子紧张,忍不住抱紧装有莉卡小姐的包包。
几个小面之后,接着陈列的是年龄递增的孙次郎、若女、增女、深井等女性能面。这时,走在前面的纪久突然不自觉往后退,同时以手辽着嘴巴避免惊叫出声。
怎么了?纳闷的与希子也往前探看,原来是一张乍看之下相当普遍的中年女性能面,名为「曲见」。只不过这张能面的眼帘较其他能面下垂,因此感觉目光的焦点似乎落到这世界之外的某处,额头到鼻梁敷上的胡粉(注99),自得就像望进水底似的,仿佛透着某种迫切的忧伤。
「我觉得,这个好可怕。」
纪久低声说道。蓉子看了一眼,也立刻把目光移开,仿佛抗拒着某种逐渐接近的东西。虽然不知是蓉子这边的东西还是能面那边的东西,但蓉子下意识地想离它远一点,却不小心撞到人,是位瘦小的半老绅士。
「抱歉!不好意思。」
蓉子慌忙道歉,正要弯腰去捡对方被撞掉的帽子时,目光突然被他已全秃的头顶吸引,对看一眼后忍不住「啊」地低声叫出来。
「您不是为了澄月的人偶到过我家的那位……」
「您是……那时……」
德家认出蓉子,不假思索地接过帽子,同时也想寒暄几句,却只是苦笑。蓉子低声对众人介绍:「各位,这位就是为了祖母的人偶到过家里的……」与希子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正要说什么时,蓉子赶紧拜托她:「可不可以待会儿到展示室外面说。」同时也如此请求德家。德家点点头仿佛暂时告辞,然后就到下一个展示室去了。
陈列柜中摆在曲见旁边的是桥姬,佳苗看了这个能面竟忍不住低声惊呼:「哎唷。」
桥姬是因嫉妒而发狂的女性变身为鬼、欲杀其夫的能面,面相异常凶恶,眉间深深刻着皱纹,还有一张大开的嘴。以这张能面为首,带领后面的生成、般若、蛇等能面,逐渐往跌落谷底的幽暗深处探去。桥姬虽然可怕,毕竟还是人的脸孔。到了生成,人脸就长出两只短角及獠牙。等变成般若,眼窝更显塌陷,目露金色炯炯凶光,角延伸得更长。变成蛇之后,舌头出现,耳朵消失,人的气息至此完全不见踪影。
佳苗喃喃地叫着:「哎唷,哎唷,哎唷……」同时移往下一个陈列柜,蓉子却抱着莉卡小姐呆立不动。
这些能面真的只是表现因嫉妒而发狂的女性表情吗?
这其实是一种充满戏剧性的过程,展现人类因背负超过忍耐限度的悲哀,而再也无法继续为人的凄惨过程。这些能面的表情,每一个都是静止在眼泪即将溃堤而出,亦即感情爆发前那一瞬间。看的人所感受到能面如泣如诉般的愤恨及怒气,其实是苦闷、哀怨、悲伤到极点的究极表现。
蓉子好想紧紧抱着能面放声大哭,没来由的感情浪潮几乎整个淹没了自己。
……不行呀,那样就……
如此声音突然出现。虽然搞不清楚是从自己心中升起的,还是谁在对自己低语,但蓉子总算因这声音清醒过来。将两手放在额头上,做出把某种东西擦掉并放回能面上的动作。接着向纪久丢下一句:
「我先到大厅去了。」
也不等对方回答就快步走了出去。
胸部剧烈起伏着。
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形。
太粗心了。
失态了。
记忆中以前也曾经发生过类似的情况:那是小时候三月女儿节时,在登美子家里发生的。在人偶所怀抱的、封在自己体内的压倒性思念波涛中,像小船般被摇来晃去,后来像是被莉卡小姐牵着,自己才总算回到人世间的。
——因为你是这种体质的小孩——
从登美子家回家途中,擦身而过的老婆婆说出这句话,至今都还在耳朵深处回响。那位老婆婆是真的人吗?还是那世界的使者呢?
「般若又称中成,而蛇为真成;依序就是生成、中成、真成呀。」
耳边突然听到声音,一惊之下抬起头来,才发现德家坐在大厅椅子上望着自己,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他又接着说:
「桥姬有二个,般若有三个,蛇也有三个,对吧?其中,右边的桥姬以及最左边的般若、最左边的蛇,都是赤光的作品。」
对了,就是那个能面。
就像鬓角被用力往上扭般确信。
「据说赤光最拿手的便是鬼面。」
或许是因为上了年纪吧,眼角沉重下垂的眼睑宛若一条伤痕,以和缓的曲线画过德家脸上。因此乍看之下像个盲人,但偶尔又会从那伤痕深处露出带着凌厉的光芒,所以应该也不是完全看不见。
从德家低沉而平静的语气看来,他也为赤光澄月的生涯深深吸引。
这时,纪久一行人也悉数走出展示室。
「不舒服吗?」
大家都围到蓉子身侧。
「不要紧,只是被能面的力量震慑住了……」
「脸色不大好耶。」
「真的不要紧,坐一下就好了。」
于是大家围着德家坐在椅子上。
与希子首先问德家:
「不好意思,请问您之前是不是曾经去找过我父亲……」
德家做出惊叹的口型,等着与希子接下去说。
「我是佐伯的女儿,就是住在S医院的……」
「啊!」
德家拍了一下膝盖。
「那你又为什么会和这位小姐……」
「我现在租住在她已过世的祖母家。」
「……原来如此。」
德家喃喃说道,但似乎还是搞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关于澄月的事情,我想这位肯定比我们清楚。」
蓉子的脸色已差不多恢复过来,从旁鼓励与希子似地说。与希子也点点头,直视着德家道:
「我也希望能多了解澄月,不,是赤光的事,还有阿茑事件。这不只和我有关,说不定和在座的所有人都有关系。」
她的气势让德家有点退缩,但德家还是说:
「好的,托各位的福,我也到过各个地方调查,所以对这些事多少有些了解,只要是我知道的……」
「赤光原本是藩主赞助的能面师对吧?」
「是的,没错,不过并不是祖传的,而是小时候投入能面世家当弟子的。」
「啊,原来如此呀。」
与希子扬起声音,似乎相当意外。
「哎呀,这我也知道呀。」
佳苗望着与希子说,一副「你连这都不知道呀」的表情。
「因为你没跟我说呀。」
「对喔,不过也没机会说呀。」
「那么,佐伯家原本是……」
自己的家世却要问别人,说来也真怪。但事实上,与希子以前也不怎么有兴趣,而且父母亲也的确没提过这类话题。
「原本是藩的武士后代,但似乎是负责情报搜集的任务。当时正好是尊王攘夷(注100)的时代。当时赤光在全国各地跑来跑去,名义上说是要复制有名的能面,但我认为可能暗中从事秘密活动。」
事情发展变得完全出乎意料,所以大家都沉默不语。
「后来被同伴出卖,遭敌方逮捕,并受到残酷拷问,双手手指被一根根依序齐掌斩断。」
众人的脸都扭曲了。
「哇……」
「哪有这种事呀!」
「这样子的话,怎么还能做能面……」
「不可思议的是,那时候起,他的作品反而更具慑人气势。」
「几乎没有手指,还雕得出来吗?」
「是的。而且据说用的还不止一把凿子。他做的能面内侧有特征,雕刻的纹路也很容易分辨,而且有股气势,仿佛可以听见它呼吸的节奏。一戴上就感觉能面比所见的厚实,和自己之间简直分不清界限。尤其是那个曲见,由内往外钻眼孔的时候,似乎故意调整过角度,传说戴上的话会有奇妙的感觉。」
德家做出手持能面的动作说:
「是的,那就是阿万事件的能面。」
众人之间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出卖他的同伴是个不正经的家伙,告诉他的未婚妻说他已经死了,其实只是要让未婚妻死心蹋地去当藩主的妾室。」
「……真是欺人太甚呀。」
「那时,似乎是正室迟迟生不出孩子,所以正好在家臣的女儿中物色可能多产的女孩子,但,或许是那个出卖他的男人也受到良心的谴责吧,一听说赤光又开始制作能面,便建议藩主买进。」
「关于被出卖,难道赤光都没说过恨对方的话吗?」
「是的,关于这点完全没记载。不过他心里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他应该也知道出卖他的男人也受到拷问吧。」
这故事实在是太血腥了,大家都一脸郁闷,只有与希子一人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辉。
「那么,阿万事件发生后,赤光就下定决心不再做能面改当人偶师了,对吧?不过以他的身体状况,应该连日常生活都不大方便吧?怎么还能制作人偶呢?」
「他似乎十分聪明灵巧,几乎不管什么事都能独力完成,只是晚年时收了一个少女来照顾自己,不过那也只是一段时间而已,没正式收为养女……」
这时一直默默听着的佳苗开口了:
「那位应该就是我的姑婆佐代。」
与希子吓了一跳。
「这种事你怎么都没告诉我呀?」
「我也没想到这有那么重要呀。更何况,提起这事的话就好像真的和你父亲很有缘分呀,都已经离婚了,所以才想说,我这边反正也不是和赤光有什么血缘关系,只要有你爸爸那边的资讯就够了。」
「这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姑婆死前不久,大约你出生一年前。因为姑婆很长寿,她知道我们在调查阿蔫事件,就一五一十告诉我们了。」
「等一下,佐代?难道就是佳代的母亲……」
纪久挺起身子,以罕见的尖锐声音插嘴道:
「不会吧?应该只是巧合吧?名字竟然相同。」
与希子否定地说。佳苗却说:
「当时才听姑婆提起,她年轻时曾被大老板包养,甚至还生了孩子。大约同一时期,大老婆也生了孩子,所以把离开澄月那儿时得到的两尊人偶分别送给自己的孩子和大老婆的孩子。不过后来好像因为身体不好便与那孩子分离了。」
「为什么这么重要的资讯之前都没说呢?」
与希子激动到近乎斥责地说,从展示室出来的其他客人都惊讶地望向这边。
「因为这对姑婆而言也不是什么光采的事呀。她好像十分痛苦,而且还有点顾忌……我几乎都忘了。更何况,这事和你提到的莉卡小姐也没有直接关系呀。」
佳苗依旧淡淡地说。德家说:
「不,这很可能是真的。因为澄月的人偶一向在『封印嫉妒』的效果上评价极佳。」
说着露出难得一见的怀疑神色。佳苗又说:
「刚刚听您说人偶有『封印嫉妒』的功德,我一边在想:年轻时的姑婆是怕大老婆呢?还是看不惯怕大老婆的先生才送出人偶的呢……」
「这件事,我外曾祖父是敷衍了事解释说:是从客户那边听来的啦。我这边的说法是这样来的。」
纪久有点故作滑稽,大家沉默片刻后不禁大笑。
「纪久的外曾祖父还真辛苦呀。」
「真的耶。」
当时或许是件尖锐到攸关生死的悲惨事件,但过了近百年,如今双方子孙却相对把手言欢,真是温馨的一幕呀。德家不禁微笑起来。
「对了,竹田不是说赤光是因为什么有名的能面才出名的吗?」
笑声停下来之后,蓉子突然想起来,说道。
「因为鬼面而有名,但……」
德家歪着头回答,声调依然没有起伏。
「不,不是这个……是龙……」
与希子连连点头说道:
「他的确说是因为诠释龙女而出名的呀。我对蛇和龙很感兴趣,所以记得是般若的下一个之类的……」
这时德家的眼睑突然上扬,眼底露出光彩。
「您显然真的有研究。的确,赤光的q龙女b是梦幻的能面,而且据说是他成为澄月后最后的作品。说有名,并不是因为实物而有名,而是因为澄月对龙女的诠释很独特。一般都将『龙女』跟『泥眼』归作一类,也曾用于《铁轮》,但很少见。就型态上来说,只要想像是桥姬加上獠牙就对了。然而澄月却将『龙女』排在『真蛇』的下一个,也就是变成蛇进入厉鬼畜生世界之后的魂魄,又再度回归人世那种茫然的样子,因此还留有獠牙。然而他主张,此面在心境上已达到看破一切的了悟境界:心中也已不再残留任何害人之意或热情。」
与希子皱着眉说:
「还是不大了解,说到底……这个能面究竟存不存在?」
「我也很想知道这个答案,所以才去拜访你父亲的。」
德家说着笑了。他比外表给人的印象还爱笑。
「佐伯一定是说『不存在』吧?」
佳苗静静地微笑说,大家都吃惊地看着她。
「他也曾经有一段时间对龙女相当执著,我也无法确定他现在手上到底有没有,不过就算有也不会交给任何人吧。」
「可是,关于这件事,爸爸什么都没说呀。更何况,瓦楞纸箱里也只有人偶……」
与希子生气似地嘟哝。佳苗又说:
「对他而言,龙女是相当深的问题,哪能这么轻易就拿来当作话题呢?他对我也几乎没提起过这件事呀。再说,你以为他会放在纸箱里面吗?当然这前提是龙女真的存在。」
「他最后的的确确是在做这份工作,因为有一封信留下来,是澄月寄给向他订做能面的能乐师的,龙女的诠释也是因那封信而闻名的。只不过那能面究竟完成没有?实物究竟在哪里?都没有人知道。」
「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到女性能面陈列的顺序……」
佳苗指着展示室说:
「一般都是从年纪小的开始依序,由小面起,接着是中年女性能面,老年女性能面,然后是死去的幽灵、鬼女的能面,像这样一路排下去的,对吧?不过今天却由中年就一下子跳到鬼女。」
「对,听说今天的展示是依赤光的分类,所以真蛇之后留了一点空间对吧?那是预留给龙女的。」
「咦?没注意到,我再去看一次。」
与希子迅速起身,一会儿又满脸通红,边叫着「真的耶」,边跑回来。
「空着一个能面的位置。」
德家点点头。
「没错吧?我还有工作,差不多该告辞了。如果有什么……尤其是发现什么的话,请和我连络。」
说着除了蓉子之外,他递给每个人一张名片,接着又再三行礼如仪后才离开。众人也一边道谢,一边深深弯身回礼。目送德家离开之后,佳苗也说:
「我也该去医院了。与希子,你最好带她们去吃午饭了。」
与希子点点头:
「我们说好下午还要再去登美子家,去之前就在这附近打发时间吧。」
佳苗离去之后,蓉子说:
「与希子的妈妈对爸爸很好喔。」
「因为没人照顾他,所以妈妈才发挥义工精神帮他打点一切的。」
与希子一脸「受不了他们」的表情,接着又说:
「要不要到古城后面看看?我知道捷径哦。」
蓉子等人当然没有异议,大家都希望赶快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古城后面是个小山丘,可以眺望整个市区。虽然位于护城河内侧,但因为景点都在另一头的山丘上,所以预计应该很少观光客会来这边,或许正因如此,感觉有点荒凉。外来种植物北美一枝黄花直逼眼前。
古城外墙曾经过几度修复,应该是相当古老的遗迹吧。老旧的石墙上,崖石榴(注101)和伏石蕨(注102)纵横交错地覆盖着。伏石蕨直径约一公分的小圆叶片交互生长,其中偶尔还夹杂着几片附有孢子的细长叶片。
纪久若无其事地摘下一片夹在指尖,伏石蕨的叶片清脆地啪一声,应声折断。
大家都不提能面。因为刚才待在「密度太高」的空间里,都想让脑袋放空一下。
地榆(注103)浓艳的紫红花朵也零星穿插在北美一枝黄花之间。
「总觉得植物啦人种啦等等,一切都日渐混杂在一起了呢。」
纪久自言自语说。
「这就是时之所趋喔。」
与希子难得若有所悟似地说道。
「究竟趋向何处呢?」
蓉子摘下两、三个成团的地榆花朵,满脸恶作剧似地笑着说:
「变成黄瓜!变成黄瓜!」
以两手搓揉花朵,接着又说:
「你们看!」
说着要与希子闻。
「咦?真的是黄瓜的味道耶!」
惊讶的与希子看完后,蓉子更加得意地笑着说:
「变成西瓜!变成西瓜!」
小孩子气地念着同时搓揉双手,接着又拿给与希子闻。
「啊!是西瓜味!」
与希子就是这种个性,所以真的吓了一大跳。蓉子尝到了久违的,如孩童般的愉快感受。
「你们小时候没玩吗?」
「没有呀,因为我们住的地方没长这些东西呀。」
「我也是呀,不过祖母曾经插过茶席用的花,撤下来的时候偶尔会这样跟我们玩,我突然想到的。」
石墙旁边腐朽的枯木上,初夏时节开过点点白花的络石(注104)攀附其上,如今结着细长的果实。蓉子采下一颗掰成两半,里面是包裹在白色棉絮中的种子。她拿到嘴边,用力一吹。
种子仿佛降落伞般,从丛生的北美一枝黄花上方高高地飘上天空。
那是入冬前非常晴朗的淡蓝色天空。
※
是登美子刚浇了水吧?从客厅看出去,庭园里的苔呈现湿润而鲜艳的深绿色,种在百日红(注105)及叶子转红的枫树根部附近那丛低矮的日本矮竹(注106),在午后阳光温柔的照射下,水滴也闪着亮光。
「真是恬静的漂亮庭院呀。」
与希子走到窗外的雨廊(注107)眺望庭院。其实那雨廊很宽敞,几乎和沿廊差不多了。
「和我们家的庭院又是不同风情。」
「昨天根本没时间好好欣赏庭院呢。」
庭院右后方有一间仓库。
「就是那个仓库吧?」
听与希子确认道,登美子点点头。
「我总觉得那本日记有点怪,怎么找都找不到。我先生也说,简直就像自己躲起来似的。我婆婆那儿我不清楚,不过你们来之前大约一个星期,我和我先生明明还看到的。」
「咦?」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喏,上次不是告诉你们这房子要改建吗?所以,婆婆不在的时候,我们就悄悄地先到仓库去,先看看有什么可以丢掉的。啊,当然也不是怕万一被婆婆知道会怎么样啦,总之是刚好。当时的确还在专放从前文书的箱子里哦。我先生那时曾为我说明,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后来纪久打电话说要来,碰巧岬老师也说她女儿想过来看,婆婆一一应允,要我准备好。昨天早上我想先拿出来,却怎么找都找不到,我吓了一跳,还请婆婆也来帮忙找,但还是找不到。我先生那时去上班不在家,打电话到公司去,他说找不到也没办法,等他回家再解释。」
事情很诡异,众人都一脸狐疑。
「不过我想一定是不小心放到某处了,仓库里堆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是能让你们进去就好了,不过家人以外的人禁止进入,真不好意思,我下次会找得更仔细的。」
和纪久的姑姑弥生说的有点出入。根据弥生的说法,初枝是说「房子改建前请来看看仓库的东西」的。与希子正要脱口而出,纪久赶紧以眼神制止她。登美子一脸「真的很抱歉,实在不好意思」的表情,接着又换上一脸诚实的表情约定说:
「有机会一定……」
「麻烦您了。」
纪久低头请托。
「不过却意外和蓉子重逢,我真的好高兴。还聊了聊莉卡妹妹的事情……」
纪久和与希子看到登美子感动的微笑,不约而同地催促蓉子:「喂,蓉子……」蓉子也干脆直说了:
「其实我把她带来了。」
「咦?把谁?」
「莉卡小姐。」
说着便将莉卡小姐从包包里取出来。
「咦?哇……」
「我怕你会说都这把年纪了还玩娃娃,觉得我怪异。」
「对喔,不过把幸运玩偶随时藏在包包里的,也大有人在呀。啊,好怀念呀。」
登美子眼里闪着光辉,说着伸出手去抱莉卡小姐。
「咦……」
登美子略带疑惑地说:
「这是莉卡妹妹吗?」
「是呀。」
「我怎么总觉得有点不一样……对不起,和我小时候的印象有点不大一样。」
蓉子听了只觉胸口似乎被重击了一拳,一时说不出话来。
「或许是因为我已经长大了吧。」
登美子神情有点落寞地笑笑,这才注意到蓉子的反应,赶紧赔罪:
「啊,对不起,我说了什么不对的话吗?」
纪久和与希子代替蓉子解释她目前的心境。
「绝对不是。」
「她是太感动了。」
蓉子总算害羞地笑着说:
「莉卡小姐的确已经不是当时的莉卡妹妹了。不过,连我妈都没察觉,这两位又不认识以前的莉卡小姐……我一直很沮丧,只觉得到处都找不到从前的莉卡小姐i…」
登美子听到这里,便含着微笑,伸手到莉卡小姐的腋下将她抱起来。
「莉卡小姐,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呢?」
她恬静地微笑着说,同时凝视着莉卡小姐仿佛想看到她里头去似的,那模样怎么看都像少女在玩人偶,也有一点发自婚后身心轻松状态的稳重。
那是女性内心的丰厚。
女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只要其中有一人具有如此的丰厚,很可能就会散播出去,让整个团体成为幸福气氛的集合体。这时候的蓉子她们,就是如此。
蓉子等人离开S市的那天早上下着小雨,冷到让人忍不住用手搓着身体。
「下时雨(注108)了。」
「对耶,是时雨呢。」
由车内看出去的风景,仿佛点画法画出来似地带着寒意,车里三人的心情似乎同时都被封锁在深处,因此途中几乎都没交谈,只是听着相同的音乐,沉浸在略带哀伤的亲密中。
时雨一直下到她们抵达家门为止。纪久和与希子下了车,踩上通往家里的露地时,觉得好像还在一个长长的梦里。
蓉子还得把车开回父母亲家,所以纪久她们先进屋去。玛格丽特不在,家里更显得冷清。
「忘了问蓉子暖炉收在哪儿。」
「客厅的壁橱里面有被炉桌,把那也拿出来吧。」
被炉桌的被子没事先晾过就突然拿出来,所以有点潮湿,略带霉味。不过多亏有电,打开后才一会儿工夫就立刻暖起来。两人泡了茶,歇了歇,却几乎同时叹了口气。
「拷问……」
与希子突然喃喃说道。
「一定很痛苦吧。」
她指的是赤光,他以及他周遭的事情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纪久也一样。
「一根一根,依序……」
「够了,别再说了。」
「纪久,你还算好呢,又没血缘关系。我才觉得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与希子以泛红的眼睛凝视着纪久说。
「都已经无法挽回了呀。」
纪久安慰道。
「不过还是会想到。」
与希子突然趴在被炉桌上。纪久也忍不住叹气。时雨越下越大,雨声响彻整间屋子。
玛格丽特那天很晚才回来。
纪久还是忙着写稿,与希子则埋首于毕业作品蕾丝编织,楼下只有蓉子一个人。
「你回来啦。」
玛格丽特看起来瘦了,又疲累,但还是兴奋地挺起胸膛,露出开心的表情。
「大家都回来,开着灯,好开心呀。」
接着把目光停在莉卡小姐身上。
「有没有好好吃饭呀?看起来好像瘦了一点哦。」
蓉子关心地问。玛格丽特只是微笑并不回答,问道:
「打聼到什么了吗?书记官的日记找到了吗?」
「那个没找到,不过大部分的事情都了解了。可是,世上有些事情了解也莫可奈何。我们,知道什么呢?」
蓉子叹了口气。
纪久和与希子在二楼听到玛格丽特的声音也下楼来了。
「玛格丽特,你回来得真晚呀。」
与希子说,声音似乎带点责备。
「我们一直在等你回来看看你呀。」
「啊,对不起。」
玛格丽特虽然嘴巴上道着歉,却掩不住高兴。
「日记没找到吗?」
「对呀,蓉子告诉你了呀?没错。」
「啊!被炉桌!」
玛格丽特从厨房看见客厅的被炉桌,就像找到礼物的孩子似地兴奋大叫。
「因为突然变冷了。玛格丽特,这几天不冷吗?」
玛格丽特只是支吾其词。蓉子看她这样子,想:说不定玛格丽特一直不在家:心里不安起来。
玛格丽特躲进被炉桌,一边听她们三人在量巾的来龙去脉。
「所以日记和那个龙面具都没找到吗?」
「别叫它什么龙面具嘛。」
与希子不高兴地说。
「那能面连有没有完成都不知道,不过说实在的,根本怎样都无所谓。重点是,我妈的姑婆竟然是莉卡小姐的前前任持有者,了不起吧?」
「了不起,了不起。」
「还有,莉卡小姐和安眠在纪久耝母坟墓里的人偶,竟然是成对的呢。」
「真的太了不起了!」
希望莉卡小姐在她还是原来的莉卡小姐时,就听到我们这番谈话。她是不是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呢?还是满口「对,对,没错,就是那样,的确发生过那样的事」,充满怀念地连声低语呢?
蓉子将莉卡小姐抱在膝上如此想着,这时话题逐渐转到神崎身上。
「神崎昨天出发前往伊斯坦堡了,他要我代他问候大家,还要我跟与希子说他会仔细看看奇勒姆。」
「啊,终于去了呀。」
纪久低声说,并不十分感慨。
「纪久好冷漠呀。」
与希子多半看出纪久只要一说到感情就不是很愉快,所以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是吗?」
纪久冷淡地反问。
夜里乌云似乎全散去了,第二天又是个充满秋意的高远晴空。
与希子躺在客厅,望着庭院自言自语道:
「再怎么找,连一株北美一枝黄花都找不到,外面明明到处都是呀。」
蓉子听到之后说:
「也不是完全没有啦,你没注意到吗?前不久才出现北美一枝黄花的黄色呀。那时觉得庭院太乱,整理时顺手割掉了。」
「原来这里还是会长呀。咦?这种黄吗?」
与希子抬头望着晾在头上、发色如姜黄(注109)般的深黄色丝线束。
「这个吗?真不敢相信,好像很深思熟虑的深沉颜色。」
「对呀,人不可貌相呢。」
「外来植物却深入日本植物染之中,这情形还真有趣呀。要是钻牛角尖,硬要坚持文化的纯粹,说不定文化就会越来越贫瘠了。」
「嗯,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每次在野外发现绶草等《万叶集》中记载的花草就好高兴。发现日本种的蒲公英也会『喔』地一阵惊喜。」
「这样吗……」
就这样,与希子坐在沿廊上和蓉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觉得十分舒畅。但蓉子就不是这样了,她打从一开始,就一直想找机会问与希子关于纪久和神崎之间的事情。
庭院里的柿子已逐渐转红。
与希子的视线从刚刚就一直停在那边。蓉子仿佛也想让自己的视线顺着与希子的视线延伸似地,坐到她身旁,说:
「呃,关于纪久和神崎……」
蓉子鼓起勇气开口道。大概是心里有鬼吧,声音很小。
「嗯?他们两个怎么了?最近纪久好像很少跟他见面哦……」
「纪久好像已经没那么想念神崎了喔?看她昨天那样子。」
蓉子暗想—目己的语调会不会不自然?声音似乎有点尖。
「咦?」
与希子微眯着眼看看蓉子。
「蓉子,难得你会提起这种话题喔。」
蓉子不禁涨红了脸。这下子对方会不会误会了呀?越这么想脸就越红。
伤脑筋。
「蓉子,你该不会……」
与希子的双眼亮了起来,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啦!」
蓉子用力摇着头和手。
「开玩笑的啦。」
与希子很干脆地放过她,接着说:
「我也一直感觉纪久和神崎不是很相配。我也说不上来,不过就像麻和嫘萦(注110)、鼹鼠和苍鹭……可以说是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的不同质感吧。纪久属于定点观测型,一直固定蹲在地上某处;相对的,神崎是采鸟瞰方式来掌握事物的类型哦。不过,也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才互相吸引的……」
蓉子对与希子出乎意料地能如此冷静观察两人,并不特别心有所感,只是应着「嗯嗯」,接着是好一阵子的沉默。这时气氛逐渐转浓,似乎越来越适于释出玛格丽特的消息,即使是蓉子,也无法抗拒那如同渗透压的力量,遂道:
「其实……」
接着把玛格丽特好像正和神崎交往的事情,一五一十向与希子坦承了。
与希子的第一个反应是:「这这这……」
接着似乎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说:
「对喔,玛格丽特多半不知道纪久和神崎之间的事……」
蓉子点头表示同感:嗯,我觉得她大概不知道。
与希子坐起身来,苦恼地抱着头:
「神崎这样不行。」
她宛如叨念似地说着:
「他真正的心意到底是怎样嘛?把他找出来好好问问吧。但这样又好像国中生……啊,对哦!」
「对呀,他现在又不在。」
嗯……与希子想了一会儿:
「没办法了,请竹田解释解释吧。他和神崎交情好到不可思议,或许知道一点吧。」
蓉子也赞成:啊,这样说不定行得通。一提到该在哪里和竹田见面,两人都觉得纪久在场的话总是不大好,于是决定到蓉子父亲的画廊去,借用那里的一个小角落,通常不会有什么客人去。
决定选这地方,理由之一是离与希子她们学校不远,不过还有另一个理由,蓉子的母亲上次提过要为她们在父亲的画廊举办三人联展,但与希子却至今都没去过画廊。不,正确说来,开学不久时逛过一次,记得只是挂着看起来好像卖不出去,光标上价钱,行家才看得懂的画,就只有这样的印象。因此与希子对地方本身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们也在想,这种实情该不该由第三者来开口,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事实上这对蓉子和与希子来说,都是完全违反自己个性的棘手工作,而且决定将这工作揽在身上时,两人都抱着为自家人处理麻烦的义务感。
这是与希子第二次见到蓉子的父亲岩村,搬进来第一天签约时见过一次,当时仅止于客套聊聊,与希子读的正好也是他的母校,那时两人便聊到学校教授。即使聊的话题严肃,岩村的眼眸深处却似乎随时有扇小窗,只要感觉到外界有一点幽默的气氛,合宜的应对态度就从那儿探出头来。他说他也听过与希子的父亲,希望有机会可以见见他。当时与希子以为这只是应酬话,不过这次看起来态度却有点不同。
「听说你父亲住院了?」
他的眼神十分认真,眉头微皱。蓉子说:
「咦?你怎么知道?我明明没跟你说。」
「不久前他的画风突然有了戏剧性的转变,我深受感动,想跟他连络才知道的。」
岩村望着独生女的眼神里带着温柔。与希子注意到了,蓉子却毫无感觉。
「我上次跟与希子她们还借睡在他的画室里哦,真的是,摆满了画。」
蓉子炫耀地说。
「好棒。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画的气氛。」
「没仔细看,不知道。」
岩村失望地说:
「你呀!怎么这样?」
「因为他人又不在,那样很失礼呀。就像偷看人家的日记一样。」
岩村心里似乎在想:其实这样说也没错,不过……但或许是不想被女儿驳倒,所以没继续说下去,只是转向与希子,微微点头说:
「我想等他出院再去拜访他,到时候请通知我一声。」
「谢谢。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那么,我就不打扰了。」
岩村说着就到后面的房间去了。蓉子看门关上之后说:
「他几乎一整天都关在那里哦,不知道在忙什么,客人不来反而高兴。」
「不过,这样不会不安全吗?挂的都是些名贵的画呀。」
「谁知道呀。」
两人上了二楼。
这建筑物一进玄关就是挑高空间,走上楼梯后,二楼正对挑高部分的地方摆有桌椅,供人在这里休息,从这里可以看见玄关和一楼几乎几一半的区域。
因此竹田一进来她们就知道了。与希子从挑高空间上面朝他喊道:
「这里!」
竹田有点茫然地往上看,那不设防的视线就像在找东西的孩子。但那只是一瞬间,等他一认出与希子她们,就立刻堆起笑脸,明明还年轻,但笑起来满脸都是皱纹。蓉子她们老是听与希子说这就是他的优点,蓉子也觉得这笑容果真魅力十足。
竹田飞快地浏览挂在一楼的画,甚至有点依依不舍地盯着那些画,一边踏上阶梯,然后才狠下心似地一步跳两阶冲上二楼。
「不好意思,专程叫你来。」
蓉子先低头致歉。
「不,反正我刚好有空,而且我也喜欢这里,虽然一直不知道这是蓉子父亲开的。」
「还是快点进入正题吧……」
蓉子接着便语塞,完全说不出话来。该从哪儿说起呢?她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望向与希子,以眼神拜托她:「还是麻烦你吧。」「咦?我吗?」与希子一脸为难,但随即下定决心似地将一连串事情和盘托出:
「事情是这样的……」
她一边说的同时忍不住讨厌起自己,因为这话题令人觉得俗气,显得自己很八卦。
——这情节在国中生的日记等当中经常出现。我们现在是扮演爱管闲事的鸡婆好友吗?
「我们不希望纪久或玛格丽特之中任何一人受伤,因为大家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呀。」
这是自己真实的心声,但听起来大概很幼稚吧。与希子说着的同时却觉得受不了自己。连说出口的自己都受不了了,竹田一定更反感吧,所以方才一直不敢正视竹田,只是看着自己的手低头猛说,现在才鼓起勇气直视竹田。
竹田似乎正认真思考。
对方至少看起来认真听进去了。与希子稍微受到鼓励,露出征询的眼神说:
「神崎究竟在想什么?你听他提过吗?」
说着关切地凑过身子。有趣的是,蓉子也下意识地露出相同的眼神,并摆出相同的姿势。竹田突然发现,两人的样子就像拼命等待对方反应的双胞胎小狗,不觉莞尔,接着思索着用词,缓缓说道:
「我不希望说出会引起误解的话,不过以神崎的个性,不大会拘泥于那种事。嗯……该怎么说呢?」
竹田把目光转往楼下,又说:
「让我们假设有位精神上非常不稳定的人。那人过去累积的历史区块中,突然有一部分即将崩离、摇摇欲坠,这份动摇影响了这个人的整个人生。神崎拥有认出这种人的本能,于是他会义无反顾地撑起正逐渐崩离的区块。这么一来,从未被人如此相待的那个人便会感到迷惘。麻烦的是,神崎遇到这种人,就像小孩子看到罐子就忍不住想踢似地,忍不住撩拨那个区块。只要是有问题的,或者过去曾受过伤的人,不论是男是女,即使不是人,比方说其他国家的文化或历史,他都忍不住要接近,因为这或许就是他的人生态度。」
与希子虽然一头雾水,还是问:
「不过,哪有人没受过伤呀?也很少没问题的人吧?」
「的确是这样没错,但和他有关系的人都拥有一种独特的阴影。这我也无法解释得很清楚……虽然我没直接听他提过纪久或玛格丽特,不过我认为他完全没有脚踏两条船的意思,这只是他个人特质导致的必然结果。」
意思大概是,他对纪久和玛格丽特都是在当下真诚相待,不拘泥于那种事吧。蓉子和与希子想到两人的心情,胸口就忍不住一阵刺痛,但内心某处又似乎有点可以理解。
竹田伸了个大懒腰,说:
「不过我倒是觉得,即使不在一旁担心东担心西,船到桥头也会自然直。」
说着又皱着脸笑了。不可思议的是,与希子和蓉子的心情竟也因此轻松了起来,彼此对望时也注意到对方脸色变得开朗多了。竹田又说:
「对了。」
说着站起来由挑高空间往下俯瞰说:
「你们不觉得这里挂张挂毯会生色不少吗?」
除了操心玛格丽特她们的事情之外,其实,与希子从进到这个画廊的瞬间开始,便将这里视作自己作品的展示会场,冷静地观察,而她也隐约如此感觉。
她忍不住双眼发光地点头说:
「嗯,你也这么觉得呀?」
与希子知道,纪久除了平常要交的作品之外,每天就像写日记般,用蓉子染的丝线一点一点地织着捻线绸。
当她一看到这个挑高空间,脑海里就闪过一个画面:这里挂上三人合作的作品。以纪久的捻线绸做底,上面再缠上自己那处处镂空的蕾丝作品。
她认为这宛如启示一般不可动摇。
不过纪久一定会面露难色的。
「我从不相信什么合作。」
果然不出所料,后来与希子向纪久提起这主意时,纪久就是这么说,同时又立刻如此断言:
「一个作品就是用一个人的个性建构起来的世界,即使是捻线绸那种质地的东西。这无异于水底捞月,根本不会成功,当然更不可能把和自己孩子一般重要的作品拿来做这种危险的实验。」
纪久似乎越说越起劲,也越兴奋。
「再怎么离谱,也别跟我说什么『个性相互冲击下创造出崭新可能性的世界』这种毫无新意的陈腔滥调哦。」
说着还交叉双手,比出「不行」的姿势。与希子当场愣住了,因为这句话正是她原本要说的。
「哎唷,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呀?」
那表情实在傻得可爱,蓉子忍不住先笑了出来。于是纪久也跟着笑了。
这个合作计划就此搁置,但与希子并没有放弃。
再继续她们和竹田在画廊见面时的谈话吧。
话题转到在S市看到能面的事情时,竹田表现得兴致勃勃,懊恼地说:要是自己也跟去就好了。
「不过,没想到赤光还有这么一段过去呀。」
「我们也不知道,但不管怎么说,能搞清楚阿niǎo不是阿茑事件的阿茑,就不虚此行了。」
「可是,那不是很奇怪吗?」
竹田毫不客气地切入,率直得像个孩子似的。
「即使那个阿万事件的侍女是虚构人物,书记官应该也听过阿万事件才对,那她为什么偏要将自己的孩子取名阿niǎo呢?」
不知为何,与希子和蓉子都觉得竹田这问题一针见血,就像直接指出确实存在却一直隐身的座敷童子(注111)。
与希子和蓉子一时都答不出话来。
竹田见两人苦思不解的样子,便说:
「难道书记官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吗?要不就是看出蔫这个字有积极正面的意味?究竟是何者呢?」
竹田事不关己似地轻松推测道。两人听了却推测不出是何者,只觉得有某种模糊不清的东西宛如渣滓般残留在心底。
※
十二月学校放了假之后,四个人的生活型态依然没什么改变。不过年关一近,当然与希子就得回S市,而纪久也得回岛上去了。
除夕那天早上就开始飘着粉状的细雪,到傍晚就下起真正的大雪了。
大扫除在与希子回家前一天大家就齐力完成了,所以蓉子只简单做点新年布置后,下午就回父母家了。
「我明天中午前就回来,会顺便带点年菜。」
蓉子对玛格丽特这么说完才出门,不过心里总觉得不大对劲。于是过年那天,一大早就提着年糕及塞满多层餐盒的年菜回来了。
进门招呼时没人应,看来玛格丽特不在家。
只因为是元旦,就觉得屋子里弥漫着和平常不一样的清爽空气,真不可思议。蓉子心想先把年糕烤一烤,待会儿和玛格丽特一起吃,便从储藏室拿出从前祖母用来烤手的小火钵。
虽然很小,但里面装有灰,所以拿起来还满沉的。设在旁边的桐木箱里放有木炭、引火用的铁杓及火筷,蓉予将木炭夹入铁杓,放在瓦斯炉上起火。
小小的火花迅速绕着炭燃烧,发出啪啪的声音,接着炭里的湿气和瓦斯就慢慢散发出来了。
蓉子的祖母曾经告诉过她,这时候千万不要吸到瓦斯。蓉子小心翼翼地后退,等在一旁直到感觉炭完全点燃。
蓉子想着:应该可以了吧?遂关掉瓦斯。把放在客厅火钵中的三脚铁架调整一下,将铁杓中的炭放入钵中。如此起好火后再顺手拿出烤年糕的铁网和铁壶,将两者稍事冲洗后往铁壶中加水。一开始先将铁网放在三脚铁架上让水分咻咻蒸发掉,做好烤年糕的准备,等玛格丽特回来等了一阵子,但看她似乎一时之间还不会回来,所以又拿下铁网,改将铁壶放上去。
躲进被炉桌,静静坐在莉卡小姐的旁边,居然有点昏昏欲睡了起来。
阳光透过拉门朦胧地照亮世界。雪也逐渐融化,偶尔还会或远或近地传来积雪从树枝或屋檐坠下的声音。
半睡半醒之际听着这声音,竟也逐渐搞不清楚现在是哪一年新年。耳边听到磨擦杨榻米的唰唰声,纸门另一侧,穿着全新白色足袋的双脚出出入入的模样也越来越清楚。
……奶奶,您还在忙什么呀?快坐下来一起吃年糕呀。蓉子正想开口如此招呼,却突然听到啪嚏一声。
吓一跳张开眼睛,才发现铁壶正滋滋冒出蒸气。透过拉门的正月午后阳光越来越亮,屋里暖洋洋的。
……是做梦吧……
蓉子昏昏沉沉地从被炉桌上抬起头来,这时又传来啪哒一声,在二楼。蓉子突然看看莉卡小姐的脸,感觉莉卡小姐似乎叫她:快上二楼!她赶紧冲上二楼,在玛格丽特房外叫着:
「玛格丽特!你在吗?」
玛格丽特经常在房间里焚香,所以从她的房门口闻得到那香味。这时里面突然传出呻吟似的声音。蓉子连忙打开门,只见玛格丽特蜷缩在被窝里,看起来很痛苦。
「玛格丽特,你怎么了?」
玛格丽特不知道说了什么。
「啊?」
蓉子又仔细一问,才知道她好像是说「那边很脏」。刚才自己慌慌张张的没注意,仔细一看,才发现到处吐得乱七八糟的。蓉子吓得面无血色。这可不得了呀!她一边告诉自己冷静再冷静,一边说:
「玛格丽特,再忍一忍。」
说着就要出去叫救护车。这时,玛格丽特伸手去摸蓉子的脚,蓉子一转身就听见她说:
「不是,可能是,孩子……」
这次用比刚刚清晰的语调低声说。
蓉子顿时一愣,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玛格丽特又指着自己的肚子说:
「可能,是这里。」
这下蓉子也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脑中一片空白。
「不要,救护车。」
玛格丽特哀求似地说。
蓉子无力地坐到玛格丽特枕遍,然后稳住情绪问她:
「可是,玛格丽特,一定得去医院呀。」
玛格丽特依旧蹙着眉说:
「大概,是孕吐,没关系,一下子就好了。」
她应该已经发现自己身体的变化,也研究过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不同的变化了吧。话虽如此,蓉子非但自己毫无经验,身边也不曾出现过孕妇,所以实在无法将如此的痛苦等闲视之。
她想找人商量商量,但该找谁呢?让母亲插手的话,总觉得情况会变得更糟。但又不能找纪久,与希子的反应大概跟蓉子是半斤八两吧……对了,还有柚木老师呀。
不过柚木已经依照每年的惯例,到南方岛屿去了。
想到最后无法可想了,只好打电话给与希子,请她问问佳苗。
幸好打电话过去的时候,与希子刚从医院回家,便跟她连系上了。
「小、孩……」
果然不出所料,电话那端的与希子只是重复着这个字眼,几乎可以想像她张口结舌的样子。
「这点以后再慢慢商量,现在玛格丽特好像很痛苦。她说只是孕吐,不必去医院,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知道了。我妈在这边,我去问她。」
电话那头传来与希子解释的声音。接着:
「喂?电话接过来了,我是岬。」
蓉子反射性地说:
「新……新年快乐。」
接着立刻狠狠暗骂自己:笨蛋!现在不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吧!不过佳苗却也回答:
「新年快乐。我女儿去年处处蒙您照顾,今年也要麻烦您了。」
之后才接着说:
「玛格丽特有出血吗?」
「初写?」
想了一想才会过意来,连忙说:
「我去问问。」
蓉子说着冲回玛格丽特的房间问道:
「玛格丽特,你有出血吗?」
瞬间蓉子有点怀疑,不知道玛格丽特懂不懂这句日文,但她似乎研究过这些专业用语,回答说:
「没有,只是单纯的孕吐,已经没关系了。」
虽然脸色还是有几分苍白,却神色平静。
蓉子又连忙冲回电话那边,回答:
「她说没有。」
「哦,那她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像好多了。她坚持说只是单纯的孕吐,不过孕吐会那么严重吗?」
「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不过既然她现在不觉得痛,与其慌慌张张地把她送去急诊给随便一个不认识的医生看,还不如等她可以活动了,再到自己信得过的医生那边去接受诊治。」
「啊,您说的对喔。」
佳苗的话稳重而具说服力。
「就这么办。」
「不过,今天晚上最好注意一点哦。」
「是,我会睡在她旁边。」
「啊,我把电话交给与希子。」
蓉子似乎看到与希子焦急地站在旁边,随时等着抢电话的样子。
「喂喂?蓉子?」
「啊,帮我好好向你妈妈道谢哦,真是幸好有她帮忙。」
「我明天也回去。」
「你难得回家呀!」
「没关系啦,你加油哦。」
「谢谢。」
放下话筒,大大地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低声喊声「好!」给自己加油。拿着一叠平时就已裁成四半备用的旧报纸、水桶和抹布上了二楼。
「玛格丽特,我要开一下窗户,你先躲在棉被里哦。」
玛格丽特立刻将棉被里紧代替回答。她的乖顺让蓉子有点心疼,也稍微沉静了下来。
外面虽然出着大太阳,吹进来的空气却夹带着雪正在融化的气息。蓉子迅速地拿旧报纸擦掉呕吐物,再仔细用抹布将剩下的痕迹擦干净,然后再用干抹布干擦一次,最后才关上窗户。
「已经好了。」
玛格丽特听到蓉子的声音便拉下棉被,眼睛似乎不大习惯阳光。
「谢谢。」
「哪里。你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早上正想起床的时候,突然觉得头晕,然后就……后来越来越不舒服……我知道蓉子回来了,所以努力想起来,结果就跌倒了……」
「跌了两次对吧?」
「没有呀,只跌了一次。」
可是蓉子的确听到两次巨大声响。
「是吗……哦,那就算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已经没关系了。」
「嗯,脸色也好多了……对了,玛格丽特,你肚子饿吗?我准备了年糕哦。」
「嗯……」
玛格丽特只是苦笑。蓉子连忙说:
「对哦,现在不想吃那个吧。嗯,想吃什么呢?听说这种时候会比较想吃酸的……」
玛格丽特摇摇头:
「不用了,我只想睡一下。」
「啊,这样吗?那有事再叫我。」
蓉子走出房间一关上门,就克制着不让玛格丽特发现地,大大叹了一口气。
玛格丽特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人也感觉舒服多了。
她想看看几点,伸出手去却摸到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打开枕边的灯,发现那边放着牛奶和盛在盘子里的三明治。
早上到现在都没吃,于是没起身,直接以手肘支着身体,喝了一点牛奶,接着塞了一口三明治到嘴巴里。这时,一股莫名的乡愁突然袭来。
是果冻花生酱三明治。
蓉子是怎么做的呀?果冻、花生酱,甚至连面包都不大对,整体的和谐却毋庸置疑,和从前吃过的虽不完全相同,却反而让人想起从前甜美而痛楚的心境。而自己目前想吃的就是这个。
吃着吃着眼泪就流出来了,虽然脏,还是吸着鼻子边吃。自己从以前就习惯独来独往,和家人不亲,和朋友也不亲,因此,应该早就习惯一个人过活。如今却即将变成两个人,玛格丽特自己也很吃惊,这个事实居然让自己担心成这样。
刚开始发现的时候心情很乱,后来才渐渐接受。一旦接受了,就忍不住觉得这事似乎是安排好的,就安排在自己一路走来的延长线上。然而偶尔还是会感到无以名状的不安。
不一会儿,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接着门微微打开,蓉子探进头来:
「啊,起来了呀?啊,你吃了,太好了。」
「吓一跳。」
玛格丽特害羞地笑笑。
「味道会不会很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就乱做……」
「很好吃呀,全吃光了。」
「啊,太好了。」
「已经这么晚了呀?」
「嗯,今天我想和玛格丽特一起睡。」
蓉子指指放在走廊上的寝具,她似乎是趁玛格丽特睡着的时候准备好的。
「可以吗?」
「可以呀,不过……」
玛格丽特有点犹豫。蓉子也不管她,直接就把寝具搬进房间铺好。
「那么我下去关了灯就上来。」
蓉子大概也会把莉卡小姐带来吧?玛格丽特心想:这可有点受不了。蓉子或许早就猜到玛格丽特的心思,是空着手上来的。她迅速钻进被窝,极其自然地问:
「玛格丽特,神崎知道这件事吗?」
「不,这件事……」
玛格丽特盯着天花板。
「和他没有关系。」
蓉子看着玛格丽特坚毅的侧脸。
「可是我不这么认为。」
「嗳,蓉子,」
玛格丽特就像刚认识她时那样叫她:
「我学习了很多东西,遇见很多人,也见过外表活得很坚强的女人其实内心很脆弱,如果有男人支持就产生错觉时一下子就崩溃的样子。那是她产生错觉了,人并不能完全支持一个人,这只是幻想。这回他的问题和我的问题很奇妙地能够互通,不过也只是这样,他也是那种人,我不会心存幻想的。」
玛格丽特如此粗壮的韧性究竟是从何得来的呢?蓉子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以前从未见过的玛格丽特壮硕的根部。
「玛格丽特,你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想了很多哦?」
「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玛格丽特笑了笑。
「因为是自己的事情。」
「那么……你是要生下来自己养喽?」
蓉子小心翼翼地问。玛格丽特收回笑意,换上沉静的表情。
「我是有这个打算……不过,小孩子不是只靠理念就养得活,经济上也得好好规画。我想,针灸师的执昭i我应该可以很快拿到。另外,之前做过的语言补习班打工,我也想重新开始。」
「……你想得对哦。」
除了这句,蓉子接下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保持沉默。回过神来,才发现玛格丽特弓着背面对自己侧躺,同时低着头紧闭眼睛;那表情看起来仿佛正拼命与不安对抗。蓉子忍不住把身体挪近,伸手环住玛格丽特的背。
「没问题的,玛格丽特,一定会有办法的。」
玛格丽特没回答。
玛格丽特似乎正以这虾子般的姿势守护着胎儿。蓉子不禁抱紧玛格丽特。
这时,蓉子竟也不可思藏地感觉到,祖母似乎也从外面紧紧抱住这个房子。
……就像花心藏有小孩嫩芽的玫瑰花一般……
蓉子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也睡着了。
※
「我早就猜到了。」
纪久若无其事地说。与希子和蓉子不禁面面相觑。
「……你早就知道了吗?」
与希子战战兢兢地问。
「多少感觉得到。」
纪久望着远处说。
「或许你们感觉得出来,不过玛格丽特应该不知道我和神崎的事吧。」
「对呀。」
「不必告诉她了。」
「咦?」
「我和他交往过的事,最好还是别告诉玛格丽特吧。」
「可是……」
「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
纪久说着,便起身上楼去了。
被留下的与希子和蓉子说:
「我们是不是该说『太好了』呀?」
「她那样不是逞强吗?」
「不知道。」
「不过这样也好吧。这样就结束了吗?」
「不知道。」
蓉子隔天就知道,事情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我想用重铬酸钾。」
才一个晚上,纪久就变了个人。眼睛下面出现严重的黑眼圈。那烦恼已极的表情几乎让蓉子窒息,但她的语气还是控制得相当稳重。
「重……」
蓉子突然结巴了起来。
「是的,重铬酸钾。」
纪久斩钉截铁地蜕,
「可是,为什么……」
「我想用这个染出黑色。」
蓉子的老师柚木通常不使用这种相当于剧毒的染媒剂,因为她深知,以此为染媒的染液若未经处理直接冲掉,对环境会产生巨大影响。虽然不是因为听过柚木这样说,不过蓉子打从生理上就没办法喜欢这种染媒剂,因为,她觉得那仿佛让草木尖声惨叫硬挤出颜色来一般。
柚木最出名的,就是积极研究以天然物质制造出相当于染媒的东西,然而一般的植物染料染不出完全的黑色。以蓝染或红花打底后再重复浸染,可以染出近乎黑的颜色,但并不完全(蓉子反倒喜欢其中微妙的色差就是了)。
纪久坚持使用重铬酸钾的心情,蓉子沉痛地察觉到了。
纪久希望得到完全的幽暗。
即使必须践踏蓉子的心情。
她逼人的气势,让蓉子忍不住打寒颤。
「你要用在什么东西上面?」
蓉子慢吞吞地问,仿佛想多争取一点时间似的。
「想用来给现在正在织的捻线绸当作纬线。」
「可是,我记得你的经线不是红色的吗?」
若使用平织法,无论纬线再怎么黑,只要经线是其他颜色,织出来的布也不可能变成完全的黑色。不知为什么,蓉子感觉松了一口气。
「没关系,这样也无所谓。」
纪久却似乎不容讨价还价,她的眼睛深处沉着既非愤怒也非悲伤的某种东西:当蓉子隐约感觉到那或许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排遗的某种情感时,她就明白:啊,自己一定得接受这工作。
自己早就接受这工作了,早在玛格丽特在那明亮无尽的青茅原野上对自己坦白的那一刻起就接受了。
「我了解了,我会试试看。」
蓉子觉悟了。
纪久轻轻点了一下头。
与希子回来后听了蓉子的叙述,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一点都不像纪久的作为。」
与希子本来想说—会不会是因为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独独瞒着她,所以她想如此报复。但与希子还是硬将这些话咽了下去。蓉子也沉默不语。与希子看到她忧心忡忡的脸,便说:
「不,或许很像纪久的作风吧……我也不大清楚。」
两人周遭又是一片凝重的沉默。
莉卡小姐只是坐在那边,身旁一如平常围绕着通透的寂静。与希子将目光移至莉卡小姐身上,虽然莉卡小姐至今不变,但从此众人的视线将会越来越常停留在莉卡小姐身上。与希子简短地说:
「真不想做的话,就睛专门做黑染的地方帮忙就好。」
蓉子没回答。因为纪久希望蓉子帮她染,与希子当然也知道这点,只是因为耐不住沉默,想找点话打发时间罢了。为了弥补自己的失言,又改口说:
「我也帮忙吧。」
「不必了,这是我的……」
蓉子正想拒绝,与希子又说:
「我想帮忙嘛……不,其实我不喜欢,不过……总觉得好像不得不帮忙……」
没这回事,不喜欢就别逞强。蓉子才说完,与希子就紧张地说:
「不,不是这样,不是因为义务感……不,的确是类似义务感,不过却不是外来强迫性的义务感,而是发自内心冲动的义务感……该怎么说呢?反正就是我想帮忙啦!虽然并不想做。」
听了与希子语无伦次的辩解,蓉子苦笑着说:
「随你高兴啦。」
却不是懒得理你的感觉,而是一派温柔。与希子感觉得到,这份温柔仿佛带着经过忧虑的疲惫。
与希子走近纪久设置在客厅另一头的织布机。
上面的经线是蓉子染的绋红色,除此之外还有蓉子多次染出来的黄色、黄绿色等纬线。蓉子每次都会少量试染给纪久当成纬线使用。
啊,对,这是一开始用艾草染成的利休鼠(注112),这是那时候用日本苦参染成的金丝雀黄。与希子看着这些颜色,宛如条纹布的那些日子就像走马灯一般浮现眼前。每个颜色都优雅而饶富风情。
如今,要在这里面织入黑色吗?
与希子不禁浑身颤抖。
这份惶惑不安是因为完全异质的东西即将加入。
蓉子第二天上午就出去买了重铬酸钾及洋苏木(注113)固态萃取物。蓉子手边也有洋苏木的干材,但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拿那个来熬汁。
锅内加入水后,再将石炭般的洋苏木块掰碎放入。萃取物含碘漱口水般的红咖啡色与青紫色一会儿沾上不锈钢的锅壁,一会儿又分开。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出现。火一直开着加温,直到萃取物完全溶解。
这时与希子也来了。
蓉子一眼认出是与希子,便扬起嘴角笑了笑。与希子心想:这恐怕是尽最大力量才挤出来的吧。
其实与希子几乎可以完全了解蓉子的痛苦,蓉子却觉得,自己真正的痛苦是连与希子都无法了解的。
这份痛苦只要自己独自承担就好了,一点也不希望任何人尝到相同的痛苦。
这项工作让蓉子厌恶得几乎想尖叫。这行为违背自己的信条,而且违背自己生理趋向的侰条。一点都不夸张,做这件事简直就像玷污自己的灵魂般令她无法忍受。
从昨晚起,蓉子的表情就开始阴沉了起来,这阴影很快就会透过工作映到与希子身上。
纪久的苦恼已经渗入整个家。
「这让我来吧。」
与希子从蓉子手中接过不锈钢棒,代她开始搅拌。
「那就麻烦你了。」
蓉子把这工作交给与希子后,便将买回来的重铬酸钾拿过来,打开红色盖子,以玻璃刮刀舀出少许橙色的结晶,放进容器中做成溶液。接着准备测量比重。
「好像已经溶解了。」
与希子说。蓉子回答:
「那就把火关掉。」
蓉子将洋苏木液注入可以固定的试管中,让比重计漂在上面测比重。这个比重必须和染媒液的比重一样。蓉子戴着厚厚的橡皮手套,也同样测量重铬酸钾溶液的比重,并加以调整。
「好像可以了。」
蓉子说着起身,到沿廊后面的架子上,去拿纪久要的绢线卷。她在架子前呆立不动。
纪久究竟需要多少黑色线呢?
想到这一点,就忍不住想坐下来抱住膝盖放声大哭。
但,自己是专业职工,而且工作正进行到一半。以前都是自己染多少纪久就用多少,或许因为拿的都刚好是她想要的量吧。既然如此,至少由自己来决定数量吧,希望能正好是纪久需要的量。蓉子下定决心。
与希子看到蓉子拿过来线卷的量吓了一大跳。
「那么多?」
「不,只有这些是要染成黑色的。之后再用铁媒染染一些紫黑色、江户紫。」
「啊,对哦,纪久也没说全部都要黑色,应该也可以给她一点其他颜色哦。」
与希子低声说,似乎比较放心了。听蓉子说了那些近乎黑色的颜色名称后,自然产生安全感。
「不过无论如何还是得染一些黑色。」
蓉子以戴着手套的手抓住一部分线卷放入萃取液中仔细搓揉,接着唰地捞起来。
「才这样就已经很黑了呢。」
「还带有一点红色吧?」
接着又浸到重铬酸钾溶液里面,晾在空气中颜色就会越来越黑。
「这样还是有点红。」
蓉子又将线卷放入事先准备好的酚黑(注114)溶液中,以蓝抵消红。最后再用氨水漂洗,放在空气中晾干。
蓉子面无表情,逐一换着染媒液,染着线卷。
等一切工作结束,已经是傍晚了。蓉子回到自己房间稍作休息。
正当全部工作结束时,竟突然下起雨来。
与希子拿着珐琅小锅热牛奶,因为天冷,所以特意热得比平常久一点,然后再倒进陶制的马克杯。才轻轻吸一小口,牛奶的薄膜就黏在上唇,感觉好像把剥落的皮肤吃回去似的。虽然不至于讨厌这薄膜,但也不是特别喜欢,只是感觉很奇怪。那薄膜黏到嘴里时,过去的记忆就立刻鲜明地复苏:「……啊,就是这种触感。」不过也只是这样而已。平常的话,意识就会立刻跳到别的事物上。
然而,与希子心想,自己应该会记住今天的这种感触吧。牛奶过热,其中的蛋白质就会呈现成肉眼可见、皮肤也接触得到的形式。
骤雨停了。
到马路上一看,到处冷飕飕地飘着不知是雾还是雨残留的气息,骑着自行车正要赶回家的男子呼着白色的气息打眼前经过。
微白的光朦胧地照亮整条街。
看来距离日落还有一小段时间。
玛格丽特和纪久有点尴尬地并肩从亮光的那一边走回来。
「在公车上碰到的。」
纪久只说了这一句就率先进屋了。
「纪久好像不喜欢我哦,是因为我现在这个样子吧?」
玛格丽特指指肚子,神情落寞地问与希子,与希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里太冷了,进去吧。」
与希子只说了这句,便环住玛格丽特的肩膀,和她一同走进玄关。
以前大家一直认为,纪久织布的声音能够和缓地系住众人的心,如今听起来却宛如病人的呻吟;那声音时而猛烈撞击,时而仿佛永不止歇地重复。每次家里一响起那声音,就叫人感到悲伤苦恼而郁闷难当。
刚开始大家都还默默忍耐着,但日子一久,大家就有意见了。
只要纪久一出去,大家就松一口气。与希子说:
「虽然我能够了解,不过……我真的快抓狂了。」
玛格丽特这方则对蓉子嘀咕:一定是自己怀孕的事与纪久的伦理观念不合,或是可能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但不管为了哪桩,反正自己也不能怎么样。
「对喔,谁也没办法说什么呀。」
因为纪久要蓉子和与希子别告诉玛格丽特事实真相,加上玛格丽特又大腹便便,这种时候当然提不起劲说那种事。
纪久甚至还拉上纸门,似乎也不希望她们看见自己织布的样子。与希子自言自语道:
「好像白鹤报恩的女主角喔。」
「上次打扫的时候看到纪久的织布机,上面的经线绷得紧紧的……好像弹得出声音,简直就像三味线或古琴似的。那样子,机与杼都会痛吧……」
「就连踩踏板的声音都很吓人喔。」
与希子和蓉子都忍不住叹息。
纪久刚开始知道那件事的时候:心里只觉得「啊,是这样吗」,难怪他们两人经常见面,这样的发展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更何况自己和神崎也有点日渐疏远。或许是因为自己太热衷于神崎转给自己的撰稿工作了,不过其实在那之前就已经和他有点情绪上的摩擦了。
所以在楼下听她们说起这件事时,还以为这事对自己没那么大影响,上了楼梯才开始觉得有点怪。
进到房间关上门,感觉就益发地怪了。
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试着坐下,却不知为什么又站了起来,试着站一下,但也只是紧握双手,什么事也做不成,于是又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整个晚上就是一直如此反复,直到累垮了为止。
黎明将近,迷迷糊糊的时候,她感觉在宛如地底的某个暗处,似乎有某种东西正弯身望着自己。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决定非织出沉在壶底般的幽暗不可。
至少活动手脚织布的时候还稍微轻松一点,可以什么都不想。
神崎当时舍弃自己而选择玛格丽特,就是这一点让自己苦恼;而自己只为了这一点就苦恼不已的事实,又让纪久更加苦恼。
但真的只是为了这一点吗?
静静不动的话,幽暗深处的盖子会松开,宛如凝着黑血的内脏般的东西就会被顺溜地吸出来。
纪久的心因周遭情况而形塑为嫉妒,这她自己也察觉到了,但其实这次的事情只是这盖子打开的一个契机而已;为此纪久忍不住想:似乎有某种意志从中操纵。
盖子下面遥远的深处,熊熊燃烧着熔炉般的业火。不想掉入其中的无数脏器拼命地寻找出口,努力做着绝望的挣扎。盖子一旦打开,后果就不可收拾了,那是地狱。
因此纪久拼命不让盖子松脱。
明明自己应该没有这种经验,为什么会知道那地狱的事情呢?甚至早已十分熟悉,没错,几乎接近怀念了。
一定是在某个前世对那地狱产生的亲切感作祟,希望打开那盖子。另一方面,必定熟知那地狱的强烈自我嫌恶感,又不希望打开那个盖子。
然而又有某种东西不偏袒任何一方,只是静静窥伺这场天人交战将如何收场。
纪久操作着梭子来回,同时和与希子一样,把自己和白鹤报恩的女主角联想在一起。
说不定那女主角也是借着专心操作织布机的行为,慢慢抚平日常生活中的郁闷。而这是种神圣的仪式,因此不希望被任何人看见。
虽然如此,纪久却不恨玛格丽特。不可置信的是,在这惊涛骇浪般的心情之中,纪久其实依然关心玛格丽特。纪久喜欢玛格丽特、喜欢她的笨手笨脚,却也因此担心她到底能不能好好处理这种情形。但这份心意尚未浮上台面,只是在某处屏气凝神,静待纪久内心的狂风暴雨平息。
过了一个月,她仍然像陷在蜘蛛网里的小虫般挣扎。这段日子对与希子、蓉子和玛格丽特来说都是一种煎熬。与希子偶尔会发发牢骚,但那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心情随纪久挣扎而起舞的痛苦。结果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了相同的挣扎经验。
那时,S市井之川家的初枝打电话来说要见纪久。
纪久一点也不吃惊,因为她早有预感,井之川家的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就结束。
一阵子没见的初枝看起来没有上次在井之川家里那种威风凛凛的感觉,只是个渺小而普通的妇人。纪久只觉一阵感慨:主妇一离开家里就能有如此大的差别吗?
不过,一开始谈到家里的事,初枝就立刻有如神助地滔滔不绝。纪久问她房子什么时候改建,她回答:
「从以前就有条大蛇住在那房子的天花板里呐,因为经常听到它追捕老鼠的声音。一开始还觉得不舒服,但婆婆说蛇是房子的守护神,一向对它很敬畏。如此长久相处以来,或许对方也改朝换代了,不过我已经把它当成自己人,所以最近一直担心要是拆房子的话,那蛇要怎么办呀……」
说着笑了笑……这意思是说要延期拆屋吗?纪久揣测着初枝的心意。这时初枝又说:
「我会想告诉你这番话,最重要的是因为你也是自己人。虽然我和你只见过那一面,当时就觉得你体内有着井之川的血统。你姑姑哺生也给我这种感觉。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血缘较淡的你却反而感觉更近,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虽然我也很看重登美子这个媳妇,但她还没生下井之川家的子嗣呀。」
初枝差点脱口而出说「所以还不能称为自己人」,接着赶紧垂下眼帘,纪久一时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你们来的前一天晚上,我第一次读了那本日记。嗯,还真是吓了一大跳。」
初枝的声音就像积在瓮底的某种液体般,渐渐凝滞地沉了下去。
「里面提到阿niǎo父亲的事。」
阿niǎo的父亲?换句话说就是书记官的丈夫了?照理说,那位书记官回老家之后,就招赘并生下阿niǎo。
纪久一脸疑惑。初枝又说:
「表面上当然不可能这么写。不过,久女……就是你们口中的书记官,从内容推测,她是因为怀了阿niǎo才回老家的。」
她似乎十分感慨,纪久也不敢插嘴。对初枝而言,有位未婚怀孕的祖先似乎是件非常痛苦的事。
「久女顺着娘家的安排,在乡下生下阿niǎo之后,和已经知道内情的入赘夫婿成婚并继承家业。她和那男人之间所生的长男,就是我们家的曾祖父。」
「那么阿niǎo的父亲是……」
「是赤光。」
初枝平静地回答。
根据初枝的叙述,藩主夫人出家后,在和古城有渊源的寺庙一隅结庵修行。久女就是在这段时间服侍她的。自称藩主本宅侍女,似乎是为了掩饰怀孕一事的权宜说法。赤光由于认为是自己做的能面业力太深,导致夫人误入岐途,一直担心夫人的安危。在一次偶然的机会,总算有了亲自向夫人请安的机会;他向夫人坦承自己就是那张能面的制作者。赤光原本抱着被骂,甚至被打的心理准备,但他听到的话却完全出乎意料:
「您的业和妾身我的业,真是有缘呀。」
夫人只是这么说,接着露出温柔的微笑,捧起赤光伏在地上请罪的凄惨双手,仿佛欣赏世上最可爱的花朵般包握在自己手中。当时随侍在旁的久女亲眼目睹了这光景。
之后赤光时常到庵里来,和久女也逐渐亲近,甚至还向她透露,自己想依庵主夫人的面容制作一张「龙女」面具,久女渐渐对赤光产生兴趣。赤光身上有种特质,就像聚焦在这个世界之外的某处,仿佛魔神封印住己身之力一般,她逐渐被他那样貌吸引,最后终于结合而有了孩子。但久女明白赤光不允许他自己娶妻生子,因此默默返家。
日记里还记载,夫人知道久女有身孕时,也十分感慨。
「里面就写着这些。」
初枝深深叹息。
「那你怎么处理那本日记了呢?」
「烧掉了呀!」
初枝自嘲地说。
「家族里不容许这种事发生,没有人知道。当年那时代,应该比现在更保守吧?久女的双亲不知有多慨叹呀。让入赘女婿带着妻小住在没有人认识的地方,直到孩子长大才叫他们回来。即使早已事过境迁,我也不希望登美子知道井之川家族发生过这种事。」
「不过登美子也不会为了这种事就瞧不起自己婆家呀。」
「这我知道。」
初枝点点头。
「更何况令郎应该知道这件事吧?与希子的父母亲也知道呀。」
「虽然我儿子读过那本日记,不过我并不认为他看得懂这一段,那孩子对这种事情漫不经心;不过,女孩子读了就一定立刻知道当时发生什么事,里面的写法就是如此。当然你们回家之后,我就立刻连络岬老师,拜托她千万别说出去。」
「她怎么说呢?」
「她说:我不会说出去,不过孩子们如果要自己去查明,我不会阻止。」
纪久心想:果然是佳苗的作风。
「关于这件事我并不想瞒着我那些朋友,请原谅我无法不对她们说。」
「好的,你们看起来似乎各有各的缘分,我早有心理准备,只是能不能请你们别再宣扬出去?」
换句话说,就是别告诉登美子吧?
「好的,我也这么打算。不过我朋友那边我就不敢保证了,当然,我会把你的意愿转达给她们……我想应该没问题。蓉子也是,她那种人,本来就是除非必要绝不多嘴。」
「那就好。」
初枝似乎很满意。
纪久又说:
「请别怪我多嘴,登美子看起来十分尊重井之川家族……」
「不过她还没生孩子呀,媳妇在还没生孩子之前,可能会对婆家比较挑剔。」
「这种情况跟孩子没关系吧?」
初枝看着纪久无力地笑笑。
「女人要等到有了孩子才算是婆家的人,不管公婆对她再怎么好,不刁难她,女人有了孩子就是不一样。这不是身分地位的问题,虽然地位多少也会提升。不过最重要的是—在这个宛如自己分身、自己命根子的宝贝孩子身上,可以找到公婆的影子呀。」
初枝以仿佛发自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接着说:
「那感觉,就像是连曾经恨之入骨的公婆都想一起关爱呢,会把原本以为再也无法原谅的公婆当成了自己人。当然也有女人在这重要关键,因为对婆家怀的怨念过强,甚至连自己的孩子也憎恶。最重要的是,该坚持到什么程度才能走向光明?女人的气度与她的一生也就在这时候决定。所以,等登美子有了孩子……」
纪久心想:哪有这么愚蠢的事呀?那么,想生却生不出来的女人该怎么办?不过初枝身上有股慑人的力量,看来绝对不会接受这种原则上的反驳。在她面前,不管说什么应该都会被当作纸上谈兵吧。这多半是因为她的知识全都是靠亲身体验得来的,建立起牢不可破的独特架构。在这种架构面前,从书上或教育得来的理想或主义、主张都不足为道,纪久还不具备和这类对手展开辩论的技巧。但不管怎么说,要是不和久女站在同一阵线,阿niǎo就太可怜了。
「可是家族的面子真有那么重要吗?我觉得无法得知真相的登美子很可怜。」
「那是因为我希望她能够以我们家族为傲。」
「未婚生子真有那么严重吗?我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可耻。」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纪久心中突然有了某种决定性的想法。这想法早就模糊存在纪久心中,只不过一直没有这么明确地意识到而已。
……原来我是真的这么认为。
纪久非常高兴自己注意到了,连自己都很感动,声音都奇妙地充满感情。
「因为你还年轻呀,纪久。」
初枝觉得纪久有些耀眼似地,冲着她微笑。
「如果把井之川家从我身上拿开,就什么都不剩了。」
「不过登美子看起来和您处得不错嘛。」
「是呀,那是因为我特别注意,绝不将自己受过的罪加诸在儿媳妇身上。不过人心隔肚皮,谁都无法知道对方内心真正的想法,更何况那还不只是私生子而已……」
初枝似乎有点难以启齿,瞄了纪久一眼才继续说:
「关于赤光这个人有许多可怕的传说,和这种人结下孽缘也实在……」
「我真是气炸了!」
纪久真的生气了。
「照她的说法,我可是赤光一路嫡传下来的。她还在我面前那样说,到底是怎样?他们自己倒好,因为和赤光毫无血缘关系。」
「哎呀,算了啦,纪久。」
与希子开玩笑似地说:
「『我真是气炸了』这句话还真不像你会说的。」
「对呀,比较像与希子会说的喔。」
「马上推到人家身上是怎样?」
与希子气鼓了脸,蓉子忍不住笑了。纪久虽然怒气很大,却是正面的。以这种情感上的发泄作为对于至今发生之事的反动,对纪久而言应该是必须的吧,大家对此多少有点心照不宣,因此虽然谈话内容很悲惨,并涉及一连串谜题的焦点,但每个人脸上还是露出喜悦,因为这情感分享睽违已久。
「家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至少在S市是如此喔。」
与希子一脸认真地回答:
「对他们来说,家是一种文化,是自己的所有认同,虽然这点可说是整个地方的特色,但详细说来,家家不尽相同。因此娶媳妇的时候,那个家的文化就顿时受到威胁,因为媳妇会将娘家的文化带进来,文化与文化之间的冲突会持续一段时间,希望比对方优越,让对方屈服并屈居自己文化之下的欲望会顿时高涨。」
纪久说:
「那是当然的,因为大家各有各的价值观。不过,竹田知道与希子和赤光有血缘关系时,脸上的表情仿佛打从心底羡慕呢。这不是很正常吗?和那种杰出又有才华的人有血缘关系,有什么好可耻的?」
与希子点头如捣蒜:
「在S市,女人的评价取决于她和共同体融合的程度,以及自己是否能够为它奉献。若跳脱这个范围,就不在评价对象之列;意思就是几乎已经不被当人看待。她们对超乎自己理解范畴之外的女人感到恐惧,唯恐自己存在的基础受到动摇。我父亲也下意识地如此期待我母亲呢,结果就是那样的下场。」
「这就叫做文化吗?不过并不是只有S市如此。若揭开日本全国的那一层表象,就一定会发现到处都还残留着这种感觉。」
纪久和与希子的愤怒似乎无止境,蓉子十分佩服两人语汇之丰富,只是静静聆听,等到两人沉默下来歇口气的时候,才嫣然一笑说:
「说起来,纪久和与希子是远房亲戚喔。」
纪久和与希子仿佛突然惊醒似地彼此凝视,接着又不约而同地别开视线。与希子低声简短地说:
「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纪久也回答:
「我也是。」
「不过,应该不讨厌吧?」
蓉子一问,与希子连忙否认:
「没有理由讨厌吧?」
接着又小声补充:「我是说我啦。」
「哎呀,我也是。」
纪久倒摆出落落大方的姿态。
「那我们今天就来庆祝!」
蓉子开心地高喊。
「与希子,你可以买你最喜欢的乳酪唷!」
「太棒了!」
与希子立刻飞快地冲出门。
虽然没人明说,但其实大家心照不宣,这次主要「庆祝」的是纪久回归她们这个共同体的喜悦。
与希子买回来的不是乳酪,而是高浓度的鲜奶油和奶油,再加上真正的巧克力。她去了专卖高品质食品的知名商店。
「我要做巧克力蛋糕哦。」
与希子郑重宣布,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
「与希子,这种东西,你会做吗?」
蓉子不安地问。
「嘿嘿!」
与希子露出淘气的眼神笑了笑。
「我在这里看起来好像只会做冷食或拌菜,不过我高中的时候曾经钻研过糕点呢。」
「我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呢。我本来想做什锦寿司的,好像不大配喔?」
「很好呀!这个家不就是这样吗?」
与希子爽快地说。
与希子于是立刻开始做起蛋糕,一会儿筛面粉,一会儿拿小锅融化巧克力。纪久进来看了说:
「很努力哦,那么就由我来负责餐后饮料吧。」
「什么?」
「红茶。」
「太偷工减料了吧!」
「哎呀,我会认真泡的啦。」
这时玛格丽特回来了,感觉好像受风吹的芒草花般脆弱无依,脸色也很糟。她一走进厨房就大大松了一口气,喃喃说:
「好温暖喔。」
「外面很冷吗?」
「对呀。咦?与希子,你在做什么?」
与希子意味深长地笑笑,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蓉子替她回答:
「今天要庆祝。因为真相大白,原来纪久和与希子是亲戚呀!」
玛格丽特不禁瞪大眼睛。蓉子又继续说:
「所以要庆祝一下,与希子要做巧克力蛋糕。」
「清煮?」
玛格丽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蓉子恍然大悟:
「啊,玛格丽特很少有机会听到庆祝这个词哦,是叫celebration对吧?」
玛格丽特笑着说:
「庆祝,对吧?太了不起了。怎么会知道的?」
于是与希子当下便简单扼要地告诉她赤光的事情,玛格丽特微蹙着眉认真听着,却说:
「真不敢相信呀。不过总觉得很不得了,好像发生很了不起的事情呢。」
纪久微笑地走到玛格丽特身边说:
「这里也发生了不起的事情呀。」
说着温柔地摸摸她的肚子,低声说:
「今晚要庆祝的,也包括这件了不起的事情哦。」
蓉子听了她的话,不知不觉抱起莉卡小姐,与希子大概是深受感动吧,整个人一骨碌向后转。玛格丽特一下子涨红了脸,完全说不出话来。
与希子还偷偷买了白酒。大家都吓了一跳,却没人责备她。因为没有酒杯,只好拿出以前祖母用来装红豆汤的成套小漆碗。
在客厅餐桌上铺上白色桌布,再插几支庭院里早开的圣诞玫瑰(注115)到杯子里。
准备就绪之后,大家正襟危坐地坐好。莉卡小姐也跪坐在好几层坐垫上,摆出三折人偶(注116)的标准坐姿。
「那么,就让我们一同举杯庆祝两人之间不可思议的缘分,以及玛格丽特肚子里的孩子!恭喜!」
蓉子重新说了一遍,但还是有点像在办家家酒。接着大家异口同声地互相恭喜,同时轻碰漆碗做出干杯的样子。
玛格丽特碗里的是茶,不过大家也都以两手捧着茶碗小口啜饮着。
「不过,或许我们得感谢初枝,其实她大可以保持沉默就好了。」
「我看是因为自作主张烧掉日记而受到良心苛责,一定是一时昏了头吧。」
「烧掉,这手段还真激烈喔。」
「她大概已经完全成为井之川家的人了。」
「井之川家的人都是这样吗?」
「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她说我和姑姑有着井之川家的血脉。我姑姑平常看起来是很稳重没错,不过生气时就真的很生气。」
纪久会切入生气的话题,想必情绪依然鲜活未褪,因此与希子下意识说:
「白酒跟寿司还挺相配的喔,真好吃。不过家里怎么会有干瓢呢?」
嘴里嘀咕着,一面抓起她以为是干瓢的东西。大概也因为喝了酒的关系吧,蓉子微红着脸,坦白说:
「那个不是干瓢,是萝卜干。」
「真的?可是完全没有萝卜干的臭味。」
「因为泡软的时候换过很多次水呀,让它都变白了。」
大家都在感叹:咦?要是不说的话根本看不出来,因为大家都有先人为主的观念,认为寿司就是要配干瓢。这时玄关传来竹田的声音。
「来了,来了。」
与希子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我在路上遇到竹田,我想这次的消息他也有权知道,才告诉他的。我又顺便告诉他说今天要做蛋糕。他就说:真好呀。所以我才叫他来的……」
丢下这几句后慌慌张张地跑向玄关。
「这是怎样?好像越描越黑哦。」
大家正调笑着的时候,与希子带着竹田进来了。
「晚安。」
竹田也好像莫名地开心。
「听说今晚值得庆祝。」
说着掏出一瓶白兰地。
「别人送的。」
大家哇地大叫出声。
「总觉得今天真了不起耶,有美酒和玫瑰的纪念日。」
「哪有玫瑰花?」
「有啊,你们看,圣诞玫瑰。」
「啊,名字倒没错啦。」
「竹田,你要喝白酒吗?」
「咦?大家呢?」
竹田巡视了整张餐桌。
「我们是用这个喝啦。」
蓉子有点害羞地指了指茶碗。
「这样好像在过女儿节喔。啊,我用茶杯就好了。」
「不好意思。」
连莉卡小姐算在内的话,五个一组的漆碗刚刚好。竹田用陶做的茶杯喝着酒。纪久对竹田说:
「你上次有参加奥野老师家的派对吗?」
他们口中的奥野老师是在他们学校当兼任讲师的染织工艺家。最近虽然几乎没发表什么作品,却是很有名的古代布研究专家。
「哈哈哈,有呀。」
话里听起来有「糟透了」的微妙含意。
「我听成岛说,他喝醉居然说出真心话了?」
「啊?嗯。」
「咦?什么?什么?」
与希子充满好奇心,身体整个往前探。
「他对成岛说……嗯,有点说不出口耶。」
竹田吞吞吐吐的。成岛是和纪久她们同年级的女学生,以好辩出名。
「『女人只要安安静静依照指示织布就好了。女人生来就是这样。我最讨厌装懂、自作聪明又好辩的女人了。』是这样吧?」
纪久以朗诵般的高亢音调告诉大家。
「哎呀,你知道的嘛。」
「这是怎么回事呀?」
与希子的音调也提高了。纪久露出有点可怕的笑容,咕噜喝了一口酒,低声说:
「要是不想让人家知道自己懂而惹人厌,装傻就好了呀。这还不简单吗?」
与希子当场回她:
「纪久,你现在这口气油腔滑调的,好没品。」
蓉子心想:哎呀哎呀,纪久和与希子平常都不大喝酒,大概是酒精很快就发生作用了。蓉子不会喝酒,所以只是做做样子,喝一口之后就没再碰了。
「这样就人类来说并不诚实。」
之前一直微笑倾听的玛格丽特,突然小声而清晰地说。
这话略带攻击性,但除了竹田以外,所有人的眼睛都为之一亮。
玛格丽特又恢复玛格丽特原有的样子了。
竹田似乎想稍微安抚一下愤怒的女性们,说:
「奥野老师大概是上了年纪,最近越来越没精力创作了。之前被成岛委婉指出,心里应该很痛苦吧。在这一点上,神崎同样陷入瓶颈,却不曾那么混乱。」
「咦?神崎也曾经这样吗?」
大家不约而同停下筷子,竹田一时露出「完蛋了」的表情,看看与希子。看得出来他在犹豫,不知在玛格丽特和纪久面前提到神崎有没有关系。与希子瞒着大家轻轻点了点头,于是竹田又继续说:
「是,他说自己再也画不出来了,这一年来一直处于创作瓶颈,或许也是因为这样才出国旅行的。」
他所谓的画,指的是染织图案的底样。
纪久自言自语似地说:
「神崎原本是学日本画的,后来因为被光和影之间的微妙平衡所吸引,才研究起染织的。」
竹田点头表示赞同她的话:
「没错,颜料总是互相融合,可能就此失去原来的颜色。但丝线不管再怎么混在一起,都还能保有各自的特色,而融入整体的和谐之中。神崎曾说:纺织品世界的最后目标或许就是印象派的点画法,这想法又再次出现在他的信里。」
「信?」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这句是与希子问的,现场顿时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氛。
「他似乎在土耳其境内游历,没有固定停留处,因此叫我回信时寄到日本大使馆。不过,其实……」
倘若竹田还不知道纪久和玛格丽特的事情,就可以简单说出口了,可是……现在他打从心底怨恨着神崎,一面说:
「他告诉我,他在那边发现一处有趣的古迹,要我先告诉与希子……」
「我?为什么是我?」
与希子立刻猛然大声道。
「你不是对蛇特别有兴趣吗?」
他指的是位于伊斯坦堡的一处地下蓄水池,四世纪起建,六世纪完成,用来储存从郊外贝尔格勒森林引来的水,这处遗迹是不久以前才被发现的,其中有数百根科林斯式(注117)石柱,由于内部美仑美奂,而有地下宫殿之称。
这座宫殿底部至今仍积蓄水,即使打上灯光也还有点阴暗。水不断从高达八公尺的天井滴落,声音在整座宫殿回响,宫殿最深厩有两根石柱,基座是大理石材质,离着美杜莎(注118)的头。其中一个上下颠倒,另一个则是横倒着。
伊斯坦堡这个位于东西交界的大都市里,竟有个长期不为人知的地下宫殿,而且还是由美杜莎的头来支撑,这事与希子一定非常感兴趣,所以请替我转告给她——这就是竹田替神崎转达的话语内容。
「这事情的确很有趣。不过他还真优哉游哉喔。」
与希子嘟哝着说,众人不禁笑了出来。就连纪久也忍不住一手支着额头笑得肩膀晃动。其实说真的,这个家究竟是为了谁,竟像在连日守丧呢?一旦笑开就停不下来,最后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纪久已经很久没这样笑过了。
玛格丽特也笑了。
「在希腊有一句古老谚语:『没有蛇的家族不可能繁荣昌盛。』这之前聊过吧?土耳其自古以来便和希腊之间冲突不断,但也因此交流旺盛。也或许因此而有了相同的蛇信仰之类的。换句话说,或许伊斯坦堡的繁荣全赖美杜莎暗中支撑着呢。他信里是这么写的。」
「形状像根上下颠倒的柱子,这还真有趣喔。」
「是不是因为怕法力太强?」
「你还真会掰呀。」
地下蓄水池,积存在地下的水。纪久突然想起老家古墓中浸在水里,和莉卡小姐极其相似的那个人偶。
与希子的巧克力蛋糕和加了少许白兰地的红茶十分相配,大家默默地吃着,感觉屋外深不可测的寂静似乎从窗框的缝隙渗了进来。一阵喧闹之后,寂静的茶点时间仿佛使每个人都各自陷入暝思之中,没有人想打破这寂静,让人舒服。火炉上的铁壶发出微微的声响并冒出蒸气。
最先察觉的是蓉子,她猛然起身打开拉门,并拉开沿廊的窗帘往外看。
「啊,果然下雪了……」
与希子听到这句话立刻冲到最前面去看。
「真的耶,你们看。」
说着把窗帘完全拉开让大家都看得到。
「真的耶,已经快三月了。」
「那我该回去了,万一积雪,斜坡就难走了。」
竹田拿起围巾站起身来。
大家送他到玄关时,纪久拜托竹田说:
「不必在乎我。所以如果能取得神崎的谅解,又不会对他造成不便,请把他的信读出来给大家听。」
「为什么?」
与希子大声抗议,纪久不慌不忙地说:
「虽然他有很多问题,但的确不失感性,可以让我们思考问题时更活泼。像伊斯坦堡这么饶富风情的地方,有他像个感应器似地到处跑,大家一定都想接收他传回来的资讯吧?」
与希子听她这么说也觉得很有道理,只得闭上嘴巴。至于玛格丽特,即使提到神崎的话题,脸上表情也没什么变化,所以旁人也猜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那就这么决定吧,今天谢谢大家的招待。」
竹田说着对大家扬起一只手,便冒着降下牡丹雪(注119)的天气回家了。
戈贡三姐妹原本都是绝色美女,最小的美杜莎因为接受海神波赛顿的求爱而遭雅典娜嫉妒,被变为全世界最丑的样子:身体像龙一般覆满鳞片,头发变成一条条的蛇,并不时吐出蛇信。人们若被她可怕的眼睛一瞪,就立刻变成石头。另外两姐妹因为向雅典娜抗议,也遭到相同待遇。最后,前来斩妖除魔的柏修斯在雅典娜的引导之下,成功地砍下美杜莎的头。不过美杜莎从此就成了恐怖蛇怪的代名词了。
仔细想想,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故事。
那天夜里,纪久即将进入沉睡时,发现那个梦又来了,而且感觉自己已经知道那个屈身躲在地底般幽暗处窥视着自己的东西,究竟是何方神圣了。
……可怜的美杜莎,真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
她对着美杜莎低语。美杜莎僵硬着身体没回答。
纪久又回到写稿的工作,偶尔下楼来报告自己目前进行到的地方,所以大家都对捻线绸有点概略的认识了。
蓉子忙着早春的染制工作,经常和柚木两人到山上去逛。前些天去剪矮樱(注120)的枝,发现树根附近的蜂斗菜已抽出花茎(注121)及嫩叶,面南的斜坡上蜂斗菜更是欣欣向荣,于是顺手摘了一大捧,抱个满怀回家。
蜂斗菜花茎必须以盐水川烫,先将水煮开再放入并一口气搅拌,太用力的话会折伤脆弱的蜂斗菜花茎,可若动作太慢,温度低的部分就会变黑,得快速川烫再过冷水以去除涩味。至于嫩叶部分则要先撒盐、轻揉,再川烫,并同样过冷水。接着去皮再浸水。
与希子看她回来之后就为了这些蜂斗菜一直忙到晚上,忍不住嘀咕:
「干嘛拔那些东西回来呀?后续动作很麻烦的。」
不过还是来帮忙去皮。这时其他人也陆续下来帮忙。
「这东西很怪,只要开始动手就停不下来,非得一口气全部做完为止呢。」
烫过的蜂斗菜花茎及嫩叶绿油油的,泡在水里真是漂亮。厨房里顿时充满早春的颜色和清香。
「先这样处理过后,蜂斗菜花茎就可以拿来红烧或煮味噌,嫩叶就拿来凉拌,剁碎后还可以用来做菜饭……春天的野菜比较涩,所以非得先去涩不可,当然就要辛苦一点了。」
「因为一定得逼出冬天累积的毒素呀。」
「这十分合理,所以,不要去涩不是比较好吗?」
玛格丽特似乎很有兴趣。
「不过呀,玛格丽特,你吃过蜂斗菜花茎煮味噌吗?」
「没有。」
大家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玛格丽特,纳豆你都不大敢吃了,对吧?」
「蜂斗菜花茎煮味噌很苦哦。」
「对呀,别说是花茎了,就连这个嫩叶,即使去涩之后还是很苦呢。」
大家异口同声地警告玛格丽特,她露出些许不安的表情。
「我不是故意吓你,不过怕肚子里的宝宝会吓一跳,所以最好还是别吃吧。」
「不,说不定最好给宝宝吃呢。」
玛格丽特摘着嫩绿的蜂斗菜,深情地鉴着。
她那白皙而纤细的手指配上绿色的蜂斗菜,实在太美了,纪久霎时移开视线。
「可是你为什么不从那儿搬出来呢?每天与玛格丽特朝夕相处,不是很痛苦吗?」
那阵子,纪久学校的朋友成岛曾经如此问纪久。
当时纪久愣了一下,仔细考虑后回答:
「对哦,这样可能会轻松一点,不过我倒没想过。注定得爬的山就横在眼前,感觉好像没办法移开视线,就像被蛇慑住的青蛙似的。」
没错,真的就像被蛇慑住了……咦?盯着自己的真的是蛇吗……纪久心中突然浮现这个疑问。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之后便因日常生活上的纷纷扰扰,不曾再出现了。
※
这里是土耳其东部一个叫做迪亚巴克尔(Diyarbakir)的乡下小镇。我坐在住宿处楼下的餐厅写着信,柜台对面饶有古风的俄式煮茶器不断冒着蒸气,午后的阳光洒在贴着塑胶纸的窗帘上。即使是在这样餐厅里的餐桌上书写着,因为竹田说要把我的信公开,所以我还是想像着远在日本的你们,在那充满湿润绿意、宛如凉亭般的家里展读这封信的光景,一边写下这封信。
这个家的主人叫海珊,比我大上一轮、会说英语。家里除了太太之外,还有五个小孩。不过最大的那两个好像在德国工作。
海珊年轻时曾在伊斯坦堡一个美国家庭当司机。话不多,黑色胡须下方不时浮现一抹略带忧郁的微笑,大大的瞳仁随时都在推测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因为这地方类似民宿,那两个最小的男孩子原本还在餐厅跑来跑去的,被母亲厉声教训之后,便冲到外面去了。大一点的女孩子已经会帮母亲的忙了。孩子们的脸颊都呈现玫瑰般的粉红色。
我已经在迪亚巴克尔待了一个星期。
最初在伊斯坦堡待了大约两个星期。刚到时,每次早上一听到「艾赞」(注122)的广播就被吓醒。当我逐渐习惯那声音,甚至能不当一回事继续睡的时候,就搭了大约十一个小时的巴士前往西南方的贝加玛(Bergama)。贝加玛从前叫做贝加蒙(Pergamon),是个以希腊化(Hellenism)文明的荣光自豪的遍迹城。可惜的是,最具有代表性的雕像群及浮雕都被偷走了,现在只剩下神殿遗迹。但西侧的古代综合医院——阿斯克雷皮昂(Asclepieion)——还留有类似疗愈殿堂的遗迹。应该有位叫阿斯克雷庇欧斯(Asclepius)的医疗之神吧。我是因为在饭店听说明的时候,被「穿过神圣之道」这句话吸引才前往的。但才到那边,就看到一些完全不搭调的建筑物,一时傻眼。后来才听饭店的人说,那是军事基地。这是我这回旅行第一次接触到的军事设施。
不过,一会儿就走到「神圣之道」的入口了。两侧是成列的石柱——并不是支撑着屋顶,而只是纯粹并列在蓝天下。
这就是所谓的古迹,却仿佛失去主人的管家般,哀伤却一板一眼真挚地矗立着。无论曾经是多么朝气蓬勃而杂沓狂乱的都市,它的肉体在时间的销熔及净化之下,蜕变成禁欲而澄澈的艺术作品群。我喜欢这遗迹如幽深森林般的寂静,喧闹的回忆似乎还残留在某个角落。
穿过「神圣之道」就是从前祭坛所在的广场,但如今只剩缺少顶端的圆柱。那圆柱上的浮雕还在,是两条头部相对的蛇左右对称缠绕的图案。古代,所有病人不论得了什么病,都在这里治疗。在外国经常看到以蛇做为医疗象征图案的例子,蛇也被视为疗愈的象徽。其实,从那里要更进一步前往医疗设施,还得穿过一条隧道。为了再生而死的概念,应该是与蛇蜕皮的事实重合了吧。不管怎么说,见到那条蛇的时候,我不禁想起玛格丽特、纪久等人的生活共同体。或许是因为曾聊过一点蛇的话题吧,因此想趁记得的时候写下来。
从那里又搭十一个小时的巴士到安卡拉。虽然同样是土耳其城市,但和伊斯坦堡相较之下,感觉整洁得多,并充满机能性。为了转乘其他巴士,在那里住了一晚,接着又花半天以上的时间往东方的迪亚巴克尔前进。其实刚开始并没有打算在迪亚巴克尔待那么久,原来的粗略计昼是一路往东移动,也就是去了贝加玛——贝加蒙——之后,搭巴士各花半天到安纳托利亚东部,接着再到亚拉腊山(注123)一带。迪亚巴克尔只是选来当中继站的,从安卡拉搭巴士到此大概要十三个小时,而且途中可以看见卡帕多基亚(注124)的奇岩地形,我心里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谁知道正好是晚上,鬼斧神工的卡帕多基亚奇岩地形完全沉在黑暗深处。顺带一提,土耳其的巴士全是香烟味,臭得要命。
真的想写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更多其他事情,却莫名其妙地感伤起来,似乎有种预感——趁现在能写的时候赶紧写下来吧。
镇上大清真寺的旁边有个摊贩和商店连绵的市场。香料、干货、鱼、肉、绒毯,以及布料,举凡生活必需用品都出现在道路两侧,这类市场土耳其到处都有。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与希子的影响,我养成一种习惯,只要在这种地方看到卖奇勒姆的商店就一定要进去逛逛。迪亚巴克尔的市场里也有几家这样的商店,而且这里的奇勒姆和其他地方的毛色有点不同,是深蓝色,让人不禁联想起日本鉼染(注125)。套句纪久的话,宛如沉积在百姓生活中的沉淀物——没搞错吧?——那般,让人感到深深沉默的颜色。
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奇勒姆中,我的目光独独被一张细长带状的纺织品吸引。这织带给游牧民族用来绑帐篷略嫌太短而稍宽,深蓝色配上接近胭脂、仿佛凝结黑血的紫红色(卖的人告诉我那是用石榴染成的,不过我在日本试过石榴,根本染不出这颜色),花纹则是一再重复的连续图案,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不就是挂在你们工作室里那张奇勒姆的花样吗?但我不了解它代表什么意思,虽然我确定其中必定有某种含意。
这不像其他东西那么大件,带在身上继续旅行还不成问题,讨价还价之后买到了。但回到旅馆拿给海珊看的时候,他的反应真出乎人意料,他问我为什么买这东西?看到海珊一脸不解,我陷入思考。原来只是随手拿出来给他看,又不是请他鉴定,只不过是想拿这当闲聊的话题,问他值不值这个价的。所以他的态度让我大感吃惊。你买的时候知道这是什么吗?不,我不怎么清楚,这是什么?你不清楚,为何买下它?因为我以染织为职业,这花纹引起我的兴趣,这到底是什么?他一脸放弃了的表情说三逗是绣缇呀,是库德族民族服装中用来绑在腰上的带子。库德族?啊,这样子呀,这下所有谜底都揭晓了。
原来是这样。我在伊斯坦堡对旅途上碰到的土耳其人说我接下来要往东去的时候,大家都一脸狐疑地望着我说:为什么要去东部呢?土耳其还有许多很值得去的地方呀,为什么要去那种土匪窝呢?土匪?我不大清楚个中原因,不过那指的应该就是库德族吧?海珊这么说完后,又接着说—没错,这镇上的居民大多都是库德族,我也是。他以充满深深哀愁的眼神打量我,仿佛在说,嗯,现在看你作何反应。
我对库德族稍有了解,但到这里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实际遇见自称库德族的人。土耳其政府不但禁止库德族使用他们的语言,禁止他们自称库德族,还禁用文字、音乐等,企图抹煞所有能够传递文化的民族认同(不过目前在西方的压力之下,已经不像以前那么露骨),违反的人不是被拷问,就是等着被问罪、处刑。自建国以来,土耳其政府就一贯采取「原本就没有这个民族存在」的态度,这些都是在日本听某人说的。
那么,这是库德族的奇勒姆喽。我凝视着已经归我所有的绣缇。对了,这东西恐怕不能带出国哦,这是佩许摩格(Peshmerga)——库德族战士——的绣缇呀。明知道还故意卖给外国人!海珊难得忿忿不平地嘀咕。是我硬叫对方卖我的啦,因为我觉得这花样很特别。他说:花样?啊,那是龙呀!
龙?我吓了一跳。菱形的周围环生着钩状的突起,怎么看都不像龙呀。为什么?海珊一脸困惑:从以前就是这么说的呀。这是哪里织的呢?城外有个库德族的聚落,那里的女人如今还在织奇勒姆,奇勒姆可以换钱呀。我突然对库德族人充满兴趣。请多告诉我一些有关你们族人的事情。海珊突然坐立不安起来。我看他这样子,大概有点知道为什么。原来如此呀,海珊,原来这件事一直占据着你的核心呀。
据说约三天前,海珊老家村子因窝藏库德族劳动党游击队,所以邻近部落的男人都被带回军队总部。
库德族就是所谓美索不达米亚的原住民,他们居住的区域称为库德斯坦,横跨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叙利亚及亚美尼亚等国家。各国都强硬地对他们施行同化政策。土耳其政府不愿承认库德族的存在,也不管他们的语言、文化与历史明显相异。
库德族自古就对国家这种体制毫无兴趣,据说是因为部族意识过强,导致缺乏统合进而经营全体部族的能力,然而真的是这样吗?真的只是因为缺乏能力的关系,使得他们几千年来都固执地保持一成不变的生活吗?当然也有很多库德族的人到大城市去讨生活,取得其他国籍的人也不在少数,但,他们自认是库德族的意识想必绝不会消失。海珊如此说的同时,凹陷的眼睛里仿佛熊熊燃烧着血色的火焰。
然而也绝不可就此认为库德族坚如磐石,因为也有很多人当了政府方面的间谍。凝聚力不够,恐怕也是他们无法将自己民族组成一个国家的主要原因之一吧。
土耳其政府已将几个民族运动团体列为恐怖份子,其中有些虽然也采用过时的马克思主义,以此理论来武装自己,但那只是逼不得已才借用的。在大多数库德族人的意识中,要的只是希望对方放任自己、顺其自然吧。换句话说,只希望能让自己说自己的语言,同意让自己将自己的文化传递给下一代。
传递——事实上像库德族那样生活简约得近乎到极点的社会,若断绝其传递文化的行为,叫他们如何生存下去呢?
距离城市十分遥远的地区,至今都还有着在衣食上能够自给自足的部族。
海珊老家的村子也是如此,那是个周遭环绕着四千公尺级群山的山岳地带,冬天会因大雪封山。
海珊提到自己老家时,目光充满怀念,无限深情,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对那么不便的地方充满爱意呢?不就是因为讨厌才搬出来的吗?
海珊想了一会儿,便叫他的妻子出来。一般在回教世界,男女简直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社会。首先,女性绝不会与其他男性同席交谈,不过或许因为我是外国人吧,海珊的妻子在他的示意之下,竟开始聊起自己乡下的老家。她不看我,只是面对着丈夫,仿佛在确认彼此的记忆。
冬天气候严苛,但覆着白雪的山峰是多么美丽呀。到了春天,就是满山遍野的虞美人草(注126)和小白菊(注127)了。踩着百里香(注128)嫩芽前进时,脚下会扬起一阵阵香气。孩子们搜集羊只的粪便晒在屋顶上。男人剪羊毛,女人整理后纺成纱,然后再采集特定植物煮成染料为之染色,好忙哦。这得在照顾家畜、洗衣服、做饭之间抽出空档来做。然后山羊或绵羊会开始生小羊并持续产奶,还得做乳酪及奶油,好忙哦。有许多事非得赶在冬天来临之前做好。穿过满布岩石的羊肠小路去放羊时,穿梭而过的山风吹动身上的黑罩袍。这风和平地上那种满是灰尘的风完全不同。女孩子为了当新娘而织奇勒姆,母亲和祖母等人将自己学到的各种事情悉数教给女儿,男人也一样,为了生活,必须从父母亲、祖父母、叔叔、阿姨那儿学习各种事情。我们也希望自己能继续传给年轻的一代。山上的生活虽然严苛,但真是叫人怀念呀。
那么,为什么和海珊结婚之后要搬下山来呢?海珊的妻子脸上顿时蒙上阴影:因为那个时代呀,她暧昧不清地说。既然是她不想触及的事情,还是刷勉强探问比较好吧。
不止土耳其,库德族居住的每个国家都致力实施同化政策——硬将自己国家的文化加诸对方身上,从人性最底层彻底蹂躏对方,命其服从——不知发生过多少悲剧!
我问海珊能不能到他老家拜访,海珊十分高兴,他的哥哥们还住在村里。难得有日本人到访,他们一定会很高兴。不过现在是冬天,入山的路因积雪而封闭,初来乍到的客人一定受不了,还是等天气暖和一点再去吧。海珊虽这么说,但我没时间再等了。海珊的妻子忧心地对丈夫说:万一被驻军发现恐怕会被强制遣返。没关系,被抓到的话,就说走错路了。于是海珊帮我介绍可以到他老家附近的迷你巴士司机,那人是他的好朋友。这班巴士预定由哈普城门(Harput Kapisi)出发,不过还得等上五天,这期间你最好重新考虑。海珊不安地反复说。
昨天晚上写这信写得太晚,所以今天起得很晚,不过反正也没什么约会。
由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一直延伸到铁床的床架上。我就这样躺着不停反复思索,一回神外面竟已是一片夕阳景致,因为太阳落得早。打开窗户,屋前路上摊贩炉炭的青烟袅袅飘了上来,带着羊肉和青椒的香味。下楼后发现两位瘦弱的老人正专心玩着类似西洋双陆棋的塔布拉,工作之前的吹奏zurna(注129)也搁置不管了。海珊微笑地看着我,同时打开电灯。整个店里呈现泛黄的温暖色调。海珊只是点头打个招呼之后就出去了。
市场亮起红色灯泡,成堆的橘子和冬天的樱桃、盐渍鲔鱼片的颜色都变得很诡异。身材肥胖留着髭须的男人坐在店门边,一边数着祈祷用的念珠。
我之所以想再去一次那家卖奇勒姆的小店,是因为一直无法安心,总觉得或许哪边搞错了,于是下定决心又来到市场。
由乙捷巴夏(İzzet Paşa)路四个街角的任一条巷子往东转,就是负责对全镇放送艾赞的四脚塔,再过去一点就可以看见耶尼城门(Yenikapi)。
迪亚巴克尔是个要塞都市,全城四周都围有城墙,宛如欧洲古城,进出城的几条大马路都有城门,城门名称各自不同,但唯独耶尼门不能通往任何地方,因为它正对着底格里斯河。
坐在提防上,可以闻到海、湖、大川共通的水边特有气味。冬天干燥的空气和水边的湿气混杂却不融合,这样的气味乘风而来。遥远的那头仿佛是蓝天也构不着的不同世界,但地表小小的白色隆起却沿着地平线绵延而去。那儿应该就是海珊紧邻边境的老家吧。
我会去吗?多半会去吧。
到了哈普城门的巴士总站,和司机确认过之后上了小型共乘巴士。
我搭的迷你巴士车体侧面画着罕见的花样,是连续图案,直立、呈S形的蛇横排成一列,后面的蛇仿佛推着前面的蛇似地,一条接着一条排队,蛇信也仔细地画了出来。我想这是土耳其式的风格吧。这才想起曾经在书上看过一种说法:纪久感兴趣的唐草花纹,以底格里斯河及幼发拉底河为界,有着明显的不同。
将漆黑的卷发剃得极短的赤脚少年头上顶着个大筛子,沿路叫卖里面装著名为西米特(simit)的甜甜圈状干面包,我买了大约二十个,这东西应该可以当成礼物吧,或说不定当作紧急用干粮。少年露出开心的笑容望着我,他多半也有库德族血统吧,略带哀愁的眼神,和海珊有点神似。
车身剧烈摇晃之后便出发了,途中曾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休息。我们——总共六个乘客都下了车。
砂、干涸的泥巴。东安那托利亚除了几根稀疏的短草什么都没有,干涸的土的粒子随着气流移动在裸露的大地上,这是东安那托利亚的风。空气本身就含着干燥的土尘,从覆着白雪的一连串剧烈地表隆起——我不想称这为山,因为山这个字多少会让人联想到丰硕的绿意——的另一边吹过来。
在迷你巴士里晃了大约半天时间,到第二个停靠站的时候,司机要我们换搭另外一部车。另外一部车可以走雪路——或者应该说已决定用这部车走雪路。乘客有七、八人,大小和迷你巴士差不多,不过又多了一只山羊,所以臭不可当。司机和之前迷你巴士的司机聊了好一会儿,目光偶尔会转到我这边来,所以可能是在解释我的存在吧。聊完之后,司机坐进驾驶座,回头对我笑了笑,同时伸出手来和我握了一下手,接着又快速地说了些话,我想应该是「不必担心,我会带你去」之类的吧。
接着车子就爬上四周雪墙高耸的山路。
雪,雪,雪。没有车的时代该怎么办呢?
大概开了两、三个小时吧。车子终于抵达一个小聚落的广场——但感觉倒像是某间大农家的前院。
明明是冬天,小孩却都赤着脚,顶着没洗而纠结的乱发跑来跑去。因为来了个发色不同的人,忍不住好奇的老人三三两两地走出来,露骨地紧盯着我看,让我有点受不了,不过倒是完全没有恶意。
在伊斯坦堡情况也差不多,只是出了城市,人们的视线就更加紧迫盯人了,大概是因为日本人实在太罕见了,就连羊也一直盯着我瞧。孩子们黏在我前后不走,倒不是想跟我要东西,只是觉得很少见很开心,围着我打转,边打转视线还是紧紧黏在我身上,似乎舍不得错过欣赏我这稀有动物动静的机会。
这个山村也是这种感觉,不过还加上一点纯洁的喜悦,似乎在说:欢迎你来,欢迎你来!
司机一再试图对我解释什么。他手指的方向是个积雪更厚、更险峻的山,口中说着「海珊,海珊」,因此意思好像是说海珊的索道远着呢,现在无法通行,所以寄居在这男人家吧,他是海珊的兄弟。被对方拍着肩膀的男人也不断地点头。我也向他点头,并和他握手,接着周遭便不约而同响起一阵温暖的笑声。
于是我就在这人家里寄居了一阵子。房子是位于土墙屋二楼的其中一间,并不宽敞,不过女人们在为我和房子主人张罗共进的饭菜时,也绝不和我说话,不和我视线交会。周遭的人的确都是好人,不过我还是希望在严苛的冬天造访海珊位于山上的家。我一再以动作表达自己的意思,最后就连起初感觉上一直坚持「不成不成」的主人也拿我没办法,一天夜里,他便将我介绍给几个带着步枪及大行李的军人。不但这家里墙上原本就骄傲地挂着步枪,持有枪支也并不稀奇,介绍的方式却神秘兮兮的,看来这些军人应该是库德族游击队员。依我观察,他们似乎正要跨越国境,为游击队筹措资金而走私,而这个村庄正好位于路线途中。不过那是后来和会说英文的游击队员聊天时,从他们吞吞吐吐的样子猜测出来的。
令人意外的是,竟有还不大会说库德语的年轻游击队员,他是从英语圈国家来的。问他参加的原委,他说是自愿来的。
也有远从欧洲各国、美国、澳洲来参加游击队战士训练营的年轻人。这些生长在资本主义丰饶国家的十几岁年轻人,因为听说自己的根尚未被当成国家、受到正当对待,是个悲剧的民族,拥有被迫害、被榨取的历史,于是前来探索自身的认同;他们这份十几岁的年轻气盛,在争取成为一个国家之权利的游击战中,发现了自己拼命遍寻不着的那片失落拼图。他们舍弃信步逛街、开车兜风等过去和朋友共同享受的一切娱乐,舍弃朋友、家人来到库德斯坦的山中,来到这座穿不暖、吃不好,冬天还可能会因冻伤而失去手指的山上。
他们说:即使如此,现在才是幸福的。他们说:心中充满活着的真实感。
然而我却没有自信对他们断言:那不能称为真正的幸福呀。
追求自我认同的渴望很容易转变为国家主义或对部族的忠义,并逐渐往家族意识漂泊而去。
只是,他们却没有发展出其他民族常见的,无限扩张的支配欲以及对权利的执著。从基因的层次强烈释出的自我繁衍诉求十分惊人,在整个世界历史以及非常个人性的家族意识层次上,人类不也是受此驱使,而一路存活至今的吗?他们却比较不受制于此。
为什么呢?
为什么库德族做得到呢?
虽然也可能只是因为一直忙着部族间的斗争……
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和他们一起出发前往那山上,因此现在赶紧给你们写这封信。我想拜托这家主人拿给那位司机,请他到镇上寄。
事情好像变得有点奇怪。虽然不至于感到豪气万千或悲壮,不知为何却感觉非到那边看看不可。
对了,这个村落也有人会织奇勒姆。我把那件奇勒姆拿给一位经验老到的织工看,问对方为什么这是龙。或许是因为我找的翻择是个只会说些英文片语的男人吧,答案我不大懂,不过大概就是这种感觉,记下来给你们当参考……
龙是生命之树的统治者,泉水和宝物的守护者,丰饶、暴力以及邪恶力量的象征。龙潜藏在库德族的黑色血液之中。
在我心中反复咀嚼之后,变成了这样。
龙是生命之树的统治者,泉水和宝物的守护者,泉底的织布公主只是默默地织着布,泉底的蜘蛛则……
我曾听说美杜莎是蜘蛛的象征,美杜莎的头位于往四面八方蜿蜒伸展的头发正中央,人们似乎就是把这比拟为放射线网巢中央的蜘蛛。
库德族的龙形图案不正仿佛美杜莎的头吗?
※
这封信很长。
为了不大会看书面文字的玛格丽特,竹田便将信念了出来,途中还喝了好几次水。
大家都无言。
究竟谁会先开口呢?
大家仿佛一同去了一趟安那托利亚东部,一个和这里性质完全相异的地方,做了一趟各自孤独的旅程。
神崎或许永远回不来了。
要是开口,似乎很难避免提到这点。
玛格丽特一脸苍白,只是用手指在餐桌上挠画着。蓉子发现后,歪头看着她,仿佛问她「怎么了」,玛格丽特回答:
「我祖母的奇勒姆……我一直以为只是眼睛的图案……」
「那……那个……」
与希子屏息道:
「会不会是……龙?」
「或许……是吧。」
「不过,为什么玛格丽特的祖先……」
「我父亲的祖父母是库德族难民。」
库德族的话题竟持续到现在,这句话便十分具有冲击性了。
「或许我父亲和母亲就是因为彼此的祖先都是高山民族,因而在美国感到亲切而互相吸引的。我曾告诉神崎自己有库德族血统,当时也多少对库德族做了一些说明。神崎信里提到曾经在日本听某人提起库德族的事情,指的就是我。」
「为什么你都没对我们说过呢?」
纪久低声问。
「我并不是故意要瞒你们的,告诉你们其实也没关系,只是说了大家也不会懂吧,总之我父母亲双方都是弱势族群出身就对了。要是在日本,那些都无所谓,反正就是被笼统地当成外国人,对我来说这样轻松多了。」
大家听了,似乎比较能够理解玛格丽特面前展开的孤独本质,或许神崎也是忘不了玛格丽特的奇勒姆图案,所以才会深深被那张奇勒姆,以及那个奇勒姆小村落所吸引。
「神崎太过——美化——库德族了,我想库德族也有他们本身的问题存在。虽然我在日本住得很好,但或许因为神崎是日本人,反而住得很痛苦,住在库德族中反而比较好过吧?」
「他大概讨厌日本社会中一致性的部分吧。」
「……嗯?这一点恐怕有些出入……」
神崎会说:井之川初枝所抱持的强烈家族意识,及衍生出来类似爱国心的东西,最后都可能膨胀成对自我认同的渴望吧。
为坚守自己立身基础而产生的强烈情绪是源自内心深处的,有时甚至能让人甘愿拿命去换,不能简单地视为一致性。
「神崎……接下来不知道有什么打算。」
「嗯……」
「不知道会不会再寄信回来。」
「不知道……」
「即使在那里丢了性命,」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与希子突然抬起头,语气强而有力地说:「神崎也绝对不会后悔的,我很羡慕他。」
大家心里都有同感:没错。换成与希子的话,一定也是如此。
换成与希子的话,真的……
这么一想,纪久心里突然像被小石头打到一般,灵光一闪。
莫非我们之中,最了解神崎及他心中苦闷的,竟然是与希子?
这走马灯般的一年,突然就像映在角度截然不同的灯光下一般,浮现眼前,有好一会儿,纪久沉浸在浮现出来的这个世界里,但随即将一切关进内心深处,不予置评,就像合上书本般。
纪久原本就认为,每一个人的心情都是绝不容许他人侵入的神圣区域,不停在那周围旁敲侧击根本就是种卑鄙的行径,纪久打从以前就不屑为之。
那天晚上就没再提到神崎的事情,竹田也回去了。
后来与希子有好一阵子脸上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蓉子站在沿廊上,正拿着小刀从梅树树干上削下细细的木屑。与希子走到蓉子旁边,突然说起:
「那个蜘蛛网般的,美杜莎的头,宛如美杜莎头部的龙。关于这话题呀……」
蓉子听了瞬间一头雾水,不知对方所指为何。
「哎呀,就是神崎信里写到的……」
「哦……」
「我在想……难道不能把那织成立体图案,想办法表现出来吗?我是看到玛格丽特那张库德族龙形图案的奇勒姆后想到的。」
与希子手上拿着她之前试编的细麻绳。
「啊,那应该很有意思。要说有谁做得出来的话,肯定非你莫属,因为你已经有很多绳编或学习捻草绳的经验了呀。」
蓉子热切地鼓励她,与希子欲言又止地说:
「其实呀,我是想跟你商量……」
与希子所说的商量,是计划从画廊挑高处的上方垂下钢琴线,绑住完成作品的各个重点部位,悬在中央稍高处,让它垂下来;而正中间——照理说应该放美杜莎头部的地方——她想放莉卡小姐。蓉子一时沉默不语。
「……果然不行吧。一般的人偶就算了,要把莉卡小姐像展示品那样……」
与希子几乎脱口而出: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呀。赶紧摇摇头。蓉子蹙着眉思索着,与希子见状连忙说:
「对不起,对不起,快把那忘了。」
蓉子却说「等一下」,同时将莉卡小姐抱到腿上,凝视着她,然后说:
「我了解了,就把这当成让莉卡小姐打工吧。早上十点起,下午五点止好不好?打工当模特儿哦。」
与希子双眼发亮:
「啊,真的吗?我太高兴了。其实我最近一直觉得莉卡小姐的脸越来越神秘了,我想要是让莉卡小姐仿佛裹著作品似地亭亭立在正中间,一定会有梦幻般的效果……」
蓉子心想:这么说来,觉得最近莉卡小姐表情略有变化的并不是只有我而已喽。
「可是莉卡小姐的衣服该怎么办呢?与希子的作品一定到处都可以看透的吧?」
「那个呀,那个,我想再把纪久的捻线绸加上去,像古罗马的托加袍那样,用一块布在盾上抓些皱褶,做出垂坠,像锦织挂毯一样直垂到下方,这么抢眼,若摆在正中央一定很棒。」
与希子的说明完全无法激起蓉子任何具体的联想,不过蓉子看她这么兴奋,也觉得一定会是件很棒的作品。
「问题是,纪久不知道愿不愿意呀。」
「我总觉得应该没问题。」
那块捻线绸对纪久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因此若以普通的方法说服她,她应该不会愿意吧。不过就算不大愿意捻线绸被拿来做为真人的衣服,对象如果换成莉卡莉卡小姐就应该另当别论吧。
与希子猜对了。纪久虽然有点犹豫,但还是答应了。
「不管怎么说,自己的作品有人欣赏,总不会不高兴呀。」
与希子高兴地向蓉子报告结果。
「嗯……不过纪久好像差不多该交稿给编辑了,最后紧要关头一定很累人,她会不会是因为懒得和你争辩,干脆让你的呀。」
「哎呀,是这样吗?对喔,因为她最近都在熬夜。」
不过她都答应了,管他的。与希子说着,便着手为莉卡莉卡小姐量身,然后心情颇好地上二楼去画草图了。
出版社叫做至诚书林,主要出版传统工艺的相关书籍,负责编辑的据说是神崎的学弟,所以年龄应该和纪久差不多吧。看起来是个老实的男人,姓永森。
纪久曾对散居日本各处捻线绸产地的织工邀稿,最后又以电话与之连络。大家都是专业职工,不习惯化为言语的过程,因此纪久在她们的文稿上花的精力,远比花在自己文稿上的更多。
自己的文稿只要照自己的想法写就行了,要润饰别人的文稿才是问题,必须汲取这人对日常纺织工作的感想,与其共鸣,同时又得注意以冷静的笔调,直接地呈现在读者眼前。删除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的表达方式,斟酌用字遣词重新组合文章,再逐一和织工们确认,这工作做来,仿佛自己也模拟体验了那人的人生,因此是份沉重又耗费精力的工作。
有时织工写了太多个人恩怨,或使命感过分强烈,这些也完全不删除,反而更加以强调—也就是以那人的技术和时代的变迁为经线,再将身为女性的日常喜怒哀乐带人为纬线。希望能完成一本有内涵的书,而不只是捻线绸的介绍文章而已,希望能在内容上凸显纺织这份工作的本质。
永森似乎也颇能了解,不但给不熟悉如此工作的纪久许多适切的建议,同时还不时鼓励她。
写完之后还来回校正好多次,等交出最后决定版本的时候,纪久因完成感和虚脱感,罕见地在客厅瘫成大字形。
「……总算完成了。」
纪久小声喃喃自语。
做梦都没想到真的可以出书,更没想到只是纯粹因为喜欢而长年到各地收集的捻线绸样品,竟然能帮上如此大忙。
永森也很高兴:
「真没想到能这么快拿到内容这么充实的原稿。难怪神崎会说,要做捻线绸的书就一定得找内山小姐,做好之后我一定会立刻送过来。」
就在空无一人的客厅,纪久偷偷倒了一小杯上次竹田带来喝剩的白兰地为自己干杯。
※
电话铃声急切地响着。
蓉子和玛格丽特不在,她们到朋友家去拿人家愿意转让的新生儿衣服和生产用品。
后来与希子如此嘀咕:当时就有不好的预感。
与希子一接起电话,是编辑永森打来的,声音和平常不同,听起来充满无奈。他说:麻烦转告纪久,请她回来立刻跟我连络。与希子听了也觉得焦躁不安,因此纪久一回来,就冲到玄关要她马上跟永森连络。纪久打电话的时候,与希子也焦急地守在电话旁。
「咦?可是这跟学会完全无关呀……不过,那样的话,又何必……咦?怎么这样……这我恕难从命,麻烦你如此转告。」
从纪久的语气听起来,很明显地这绝不是段愉快的谈话。与希子更加不安了。
纪久一挂断电话,与希子就问:
「怎么回事?」
「他说,奥野老师……知道我的企画之后,到至诚书林去确认我的内容,读了我的原稿之后,竟然说这个还不错,好像要把结构稍微改一改,自己以学会代表的身分作编审。」
所谓的学会,是以奥野为主导,最近刚成立的染织研究学者团体。与希子忿忿不平地说:
「哪有这种事!专抢人家现成的呀!就像看起来好吃,就把小孩子嘴里的棒棒糖抢走似的。居然敢做这种不要脸的事情呢,至诚书林当然是拒绝他了吧?」
「这好像……喏,奥野老师不是在那边出了几本书吗?永森也为我打抱不平,但上面的人却好像倾向奥野老师那边。他们说因为染织学会听起来比较有权威,而且总比挂上一个籍籍无名学生的名字好卖。」
「太过分了!一定要跟他们周旋到底。有些事情可为,有些事情不可为呀。他们到底把你这些日子的辛苦……都当成什么啦!我来打个电话问栗泽老师!」
与希子查起学校名册。
栗泽是纪久也相当敬重的教授,同时也是系主任,他应该也挂名学会的理事,不过还是直接打电话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等一下……反正我已经向永森表达过意思了,后续的连络动作先暂缓吧。」
过了一会儿,永森又打电话来了。这次纪久直接接了。不过在旁边听也知道,情况似乎比原来还糟。几乎听不到纪久的声音。
一挂断电话,纪久就坐到厨房的餐桌旁,抱着头一副即将崩溃的样子。
担心的与希子总算问出来了。似乎是奥野、山村两位学会的理事和至诚书林的社长及总编辑四人,已经瞒着纪久针对本书的出版开过编辑会议。当时决定把纪久排除在编辑工作之外,在奥野和山村两人的编辑下扩大现有内容,大量加进古代布的制作及现代工艺家的活动情形。
「哪有这种事!自己想做就另外做一本嘛!」
与希子晈着嘴唇。
「不,关于现场织工的第一手叙述,因为以前没人搜集过这么多资料,所以这部分好像会直接呈现。」
「什么?真是太不要脸了,也不想想是谁那么辛苦,一个一个去拜访邀稿的。」
「要是这样就算了,即使不把我列入编辑名单也无所谓。只是我得对寄文稿给我的人负责,我觉得当初他们讨论这部分的时候应该让我也在场,这样的话,如果这样做对书来说是最好的,即使他们当场直接提出要把我排除在编辑名单之外,或许我也会接受。可是他们却完全没通知我,瞒着我开编辑会议,做下决定,这……」
纪久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低声说: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与希子坐立难安,干脆起身到浴室去,疯狂打扫起来。
这时玛格丽特和蓉子刚好回来,还优哉游哉地夸道:
「又不是轮到与希子值班,真是太伟大了!」
与希子从浴缸探出头来。
「你们来评评理。」
她就以那夸张的姿势,把纪久所受的不合理待遇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们。玛格丽特和蓉子也忘了放下手上的东西,愤慨地问道:
「事情已经成定局了吗?」
「那,纪久的意思是,自己已经做到这个阶段,突然要她收手,她绝不妥协吗?」
「那是当然的呀。」
「这可麻烦了……事情会如何发展呢……」
与希子从浴缸中站起来,毅然决然地说:
「我明天去问问系主任栗泽老师。那个人倒是可以信任。」
纪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厨房过来了,苍白着脸说:
「我直接去找奥野老师谈,因为那是我的工作。」
第二天上午纪久就到学校去了,大家都忐忑不安地等着她回来。
纪久傍晚终于回来了,脸上的表情比平常更阴沉。
「怎么样?」
与希子率先冲出来问。
「没逮到他,所以我写了一封侰丢在教务处的信箱。」
与希子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玛格丽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但为了纪久,还是露出充满战斗精神的目光。蓉子的脸色也十分不高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似乎连莉卡小姐都紧张起来了。
「他会回信吧?」
「不晓得。永森打电话来了吗?」
「今天还没。」
「是哦。」
纪久简短地应了一声就上楼去放东西了。
奥野一直没回信。
义愤填膺的与希子没知会纪久就去找栗泽商量了。
栗泽年龄比奥野大上一轮,与其说他是研究专家,不如说他是个工艺家。而且个性诚实正直,专业职工气质强过艺术家气质。在这讲求各种政治手腕的世界里,他完全不在意这些事情,因此反而醒目。他一向沉默寡言,但说也奇怪,学生却偏偏喜欢他。他的沉默寡言既不是因为不关心学生也不是故作姿态,更不是为了要隐藏自己不善与人接触,而是自然散发出来的,学生们都直觉地感觉到了。
栗泽听了事情始末脸色大变,立刻打电话到至诚书林,要求他们再开一次会,并让纪久也出席。接着又打电话给奥野,要他赶紧给纪久回信。他的语气沉稳,却有着不由对方分辩的威严。
栗泽放下电话,仿佛受伤的是自己似地对与希子说:
「这么一来,虽然不敢说一切事情都能圆满解决,但不论结果如何,内山同学完成那些工作的事实是不会被磨灭的,请如此转告内山同学。」
「所谓权威就是要这样用的。」
与希子回来后,就到厨房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告诉蓉子。纪久正织着布。
「要是告诉纪久,她会不会生气,怪我多事呀?」
与希子不安地问。
「这个嘛……」
「虽然我告诉过栗泽老师,不是纪久要我去,是我自己自作主张去找老师商量的,可是……」
「这样不就好了吗?」
这时电话响了。蓉子赶紧去接,是永森打来的,于是要纪久来听。
玛格丽特也听到电话声下楼来了。纪久讲完电话之后,说:
「他们决定一个星期后再开一次会。」
蓉子和与希子对望了一眼。蓉子脸上写着:「说出来没关系啦。」于是与希子说:
「说了你别生气。其实刚才我去找过栗泽老师,告诉他事情经过,老师当场就帮我们打电话给至诚书林和奥野老师……」
「啊,应该就是这缘故吧。」
纪久点点头。
「你生气了吗?」
「怎么会?你的心意我应该高兴呀。要是我直接去找栗泽老师,就有点像在告状似的,最主要是我根本提不起劲。不过,我直接到至诚书林去了,永森大概也很为难吧。而且好像也没什么进展。」
「至诚书林究竟怎么说?」
「他们说之前至诚书林决定先听奥野老师意见如何,实际情况不得而知。」
「真是老奸巨猾(注130)喔。」
与希子说。
「我看真的是这样哦。」
蓉子说。
「老煎菊花是什么东西?」
玛格丽特说。
奥野的信第二天就以限时专送寄到了。
纪久站在玄关就直接看起信来了,与希子正要出门,还是在一旁等她看完。从纪久没什么变化的表情根本无法判断信的内容,因此纪久将信递给她的时候,她简直是扑上去接的。短信如下:
我早就有意以报导文学的型态好好出版一本书,介绍古代的纺织如何流传到现代的各种情况,从以前就持续和至诚书林的社长讨论。这将成为以学会公认名义首次公开发表的作品,因此希望完全由染织研究的第一线成员担纲。
关于市井织工也必须有严谨的调查,所以我会考虑刊载你这次的调查记录,不过里面有太多非必要的内容,因此编辑的工作请由我们来负责。
详细情况等下次编辑会议再详述。
「这算什么呀?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嘛!」
与希子读完立刻抬起头来叨念着说。
「简单说来,就是叫我要识相吧,我既没名气,也没出过书、得过奖,根本是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呀。」
纪久以不带起伏与感情的语调说。与希子又浏览了一次书信,嘀咕着说:
「更何况看起来好像是因为栗泽老师要他写,他不得已才写的,有种『为什么非写这种侰不可』的感觉。这种没礼貌的笔调是什么意思嘛……」
纪久说:
「那都还无所谓。问题是『里面有太多非必要的内容』这一句呀。就像他意外喝醉吐露的心声那样,他那种人就是认为『女人只要安安静静依照指示织布就好』。我原稿的主题是放在女人投入织布的意义,这一定不合他意……一定会被他删改得乱七八糟的……」
纪久越说越小声,几乎听不见,脸色一片惨白,一直紧张地守在旁边注视这一切的蓉子也无意识地往厨房走,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煮起水来,似乎想泡上次用庭院花草晒干制成的茶。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都还在睡的时候,纪久隔着纸门叫醒睡在隔壁的与希子。
「与希子,起床,我要去一趟S市。」
与希子平常都有起床气,这次却一下子就把纸门拉开了。
纪久已经准备就绪。与希子心想纪久一定整晚没睡,便担心地问:
「为什么?」
「我想到那儿走走,想一想。今天应该就会回来,不过,说不定会去打扰你妈。」
「那倒没关系……我爸那边也可以住哦,你知道地方吧?」
与希子起身掏出旅行袋中父亲公寓的钥匙。与希子的父亲因癌症多次进出医院,现在正住院中。
「谢谢。」
纪久接过钥匙。与希子又担心地问:
「你没睡吗?」
纪久点点头。
「我终于知道自己也是有功名利禄心的。」
「什么?」
「好像被人凭空抢走一般,心里毕竟还是很懊恼。」
「那是当然的呀!」
「不,我以前应该不是这样的呀……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纪久!」
与希子这几天来实在太生气,所以似乎把矛头转向纪久本身了。
「为什么不更大声地生气?为什么要假装成修养好的样子?你又没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还要反省?」
纪久退缩了,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说:
「我根本就没什么修养,所以没办法那样假装,要是你看起来如此,就是误解了。」
接着又以疲惫的声音说:
「总之,我现在只想到那个古城的后山去,俯瞰底下那个充满传统习气的城市。」
她的声音里充满控诉的意味。与希子只好说:好吧,自己小心点。
那天纪久没回家。
当时大家都心想,她一定是住在与希子父亲的工作室了,所以并不担心。可是,纪久第二天、第三天都没回来。与希子打电话问佳苗,但她也说纪久没去她那边。请佳苗到父亲的公寓去看看,后来也回电说看不出纪久去过的痕迹。
「该报警吗?」「不,再等一下吧,她都已经是大人了。」正当大家六神无主争相讨论时,佳苗又打电话来说:纪久突然出现了,似乎状况不错,反正不必太担心啦。佳苗才刚挂断电话,限时信就到了。
就是纪久写来的。
※
你们一定很担心吧?
对不起。
我的确搭了会经过S市的电车,也的确只买到S市的车票,但要下车的时候,脑子里明明叫着:喂,站起来呀!身体却完全没有任何动作,或许只是因为疲劳过度吧。不过最后竟一路坐到那列开往日本海方向特快车的终点站。天色都暗了,所以那天只好就近住在车站前的饭店。
我一直把自己的整份文稿当成一个整体的生命,所以这次被搞得乱七八糟,就像器官移植似地只有部分堪用,感觉简直像精神上的强暴。即使参加编辑会议,我又有什么能耐守护我那份重要的文稿呢?我被迫尝到屈辱和无力的绝望感。
后来我又想到神崎信里提到的库德族,我想我当时完全体会不出库德族因自身存在被蹂躏而受到的痛苦,而现在恐怕多半也体会不出来,莫非神崎体会到了吗?
早上等车站尖峰时刻的喧嚷告一段落后,我出了旅馆再度前往车站,却想起以前曾经来过这个车站。是的,为捻线绸来过。那是小时候,父亲第一次带我去采购捻线绸的旅行,我们就是从这里继续搭电车到天蚕丝之村的。这次书里没介绍这地方,因为说到天蚕丝还有织法更正统的地方,所以就没选这儿。
在考虑上哪儿去的时候,最后还是决定到捻线绸的小村落去。或许我这个人天生忧愁惯了,或许是因为那地方和这回的书无关才想去的。
边询问车站人员边转乘电车,搭上单线电车,才辗转抵达模糊记忆中的那个村落,那时初夏的太阳正强烈地照在寥落的剪票口,我瞬间吓得几乎不敢走出去。
说到马路,总共也只有车站前面那条横向道路。记得应该是往右边,这里该转弯,然后朝着山麓前进,沿着山麓应该有条闪闪发光、清澈见底的水渠,水渠的尽头就是村落。一进到村落,应该就会听到此起彼落的织布声……
村落还在,不过织布声已经不在了。
当我站在村子正中央、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面前的屋子走出一位阿姨,笑咪咪地似乎等着我问话。大概是有陌生人出现,想知其来历,或者以为我迷路了,好心想帮我吧。我也不假思索地告诉她:其实自己小时候曾和父亲一道来这儿采买过捻线绸,这次正好到附近来,心生怀念,就顺路过来看看。啊,这样吗?那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现在几乎没有人在织了,除了我家奶奶。对呀,以前那种商人会来喔,到了现在,年轻人都不在家,没人愿意织布了……也越来越少人到山里去采蚕茧了。您说山里,是那座山吗?我指着就在旁边的山问道。是呀,那后面连绵的山里,到现在晚上都还有天蚕蛾(注131)飞到这里来哦。你要不要和我家奶奶聊聊?奶奶有时候怪怪的,不过说不定会记得你呢。因为从前的事情她反而记得清楚。大老远来这里,进来喝点凉的吧?我顺着那位阿姨的好意,坐在那屋子玄关的上框上,等她口中的奶奶出来。
刚刚那位阿姨总算出来了,手里捧着托盘,里面放着一大杯加了冰块的可尔必思,身后跟着一位娇小驼背,但看来很温柔的老奶奶。老奶奶的白发在头上挽成一个小髻,微瘸着腿慢慢走过来。我感到十分惶恐,赶紧自我介绍。老奶奶怀念地说—内山先生?我认识呀,因为他夸过我织布认真。我稍微感到安心一点,便告诉她说自己也觉得很怀念,其实我自己现在也在织布。哦?老奶奶开心地低语,接着又问我织多少了。我老实回答说:其实还少得可怜。老奶奶还是露出温柔的微笑,但委婉地训诫我说:织不到百匹布疋,还算不上是织过布的。
我差点就哭了。
并不是因为被骂,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句话的冲击竟如此强烈。
阿姨大概看我突然默不作声,便体贴地开始东拉西扯聊起自己村里的事情,又说自己结婚后也织过一段时间,但因肩膀酸痛没办法再织之类的。老奶奶也笑咪咪地附和着,就这样度过了悠闲的午后时光。
然而这个村落持续数百年的织布传统难道就此断绝了吗?这位老奶奶虽如此平静若无其事地接受媳妇不再继承自己织布机的事实,我却怀疑—这样好吗?接着我又想起井之川家初枝伯母的话,她不希望媳妇承受和自己一样的辛劳,或许是这么回事吧。
我道过谢,正要起身告辞的时候,身后的老奶奶又把我叫住:我记得你哦,你小时候留着娃娃头,一直躲在父亲身后,可是一来到我的织布机旁边,就想自己织织看,不管你父亲怎么骂都不下来,我只好教你了,我教过你。
为这种事哭好像很怪哦?对吧?
我一时动弹不得,然后转身,再次深深鞠躬致谢。
然后就去爬她们口中从前采天蚕茧的那座山。
这一连串的事件,我表面上完全没哭,没错吧?与希子还为了这件事骂了我一顿。这种抒发感情的方法我一窍不通,大概天生内心就有忧郁委屈的倾向吧。
爬上茂密林道之后,眼前突然开阔起来,就像一大片空地似的,斜坡上四处都是老朽的残干,由这迹象看来,从前可能有过日本扁柏(注132)之类的植林计划却中途停止。这座山有天蚕蛾栖息所必须的麻栎(注133)、枹树(注134)之类的杂木林,所以大家不织布之后,便想计划性地种植可以赚钱的柳杉(注135)之类的树吧。写这种专门的东西,如今胸口还是一阵痛楚,我还真不堪呀。
总而言之,在那片突兀的空地正中央耸立着一棵大麻栎树。当初砍伐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故意开玩笑,只独独留下正中央这棵麻栎,才让它有机会充分享受日照而茁壮生长。
从那棵大树下可以清楚看到远处美丽的落日景色,于是我就一直坐在那儿。
附近大概有瀑布吧。有阳光时就听得到细微的水流声,但一到傍晚,暮蝉(注136)的声音吵得叫人忍不住想捣住耳朵,但如今光是那瀑布的声音,听来又激烈得让人几乎发狂,白天听起来明明不是那样的呀。
仿佛疯狂敲击似地激昂。
河流不可能因为入夜就改变流量吧。想转过去认真听听看,又觉得河流应该一直都是如此流动的吧。
虽是夏天,山上的傍晚很冷。但我的内心就像经熔岩流过后一般荒芜而燥热,因此反而觉得舒服。
这时虽没有风,但斜上方的树叶——我原本一直以为是樫树(注137)的叶子——竟无缘无故自己动起来了。
我顿时大吃一惊。
还真奇怪呢。明明如此自暴自弃,几乎都不想活了,对这种东西却还是反应敏锐。
那是天蚕。浅绿色的天蚕茧黏在叶片背面,和周遭颜色混在一起,所以我一直没发现。现在天蚕蛾正要从茧的上方探出头来。
将舒服的蚕茧咬开一个洞脱身。
然后如宝石般美丽的茧中间就变得空空如也,被它留在身后。嘿,像不像我们的家?我无法动弹,只是模糊地想着:这或许是莉卡小姐;不,或许是蓉子的奶奶。
花了很长的时间,总算钻出一个黑色的头,接着开始伸出脚来。脚有六只,全部伸出来之后,就摇晃整片叶子,用脚上的钩爪抓住叶片边缘,一鼓作气把整个身体抽出来。
由茧钻出来的成虫,身体胖得诡异,翅膀皱巴巴地卷在上面。
仿佛背着发皱降落伞的生物,巍巍颤颤地走到附近的树枝,倒吊其上,然后又花上好一段时间让翅膀伸展。那真可谓庄严的紧张时刻。
生物所做的事情就只有蜕变一样,此外无他。
只被允许做这件事,也恐怕只能寄望于此,别无其他途径。因为打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身内的一切就已经被预先设定好,要经过这场蜕变。
毫不迟疑,专心致志,正因如此而淡然处之,这一连串的过程感觉和我所遇见的几位织工相同,仿佛和某种超越个人,而具有普遍性的东西交欢……
以幼虫的型态已无法生存下去,逼不得已到最后只好蜕变,否则无法存活。
它还不大熟悉细腿的用法,但还是微颤而笨拙地抓住叶子,有好几次还差点掉下去,慢慢地,就像在祈祷似地开始伸展翅膀。真是脆弱呀。
皱巴巴的翅膀逐渐膨胀变大,皱褶也逐渐撑开,只剩尖端还有一点皱褶。这时看到图鉴中曾看过的眼状纹,心里恍然大悟,啊,真的是天蚕蛾呀。
天蚕蛾可能是为了等待濡湿脆弱的翅膀变硬,一直待在原地不动,只是偶尔上下拍动翅膀,一会儿又以蛾类特有的展翅姿态静止不动。
喂,你们相信吗?
这就是我小时候怕得要命的那种大蛾,我从小讨厌蛾,这就是我一向厌恶至极、光看到就反胃的,恐怖丑陋的蛾。
图鉴和标本的蛾都呈展翅状态,而且都把前翅尽量往上张开,因此与自然静止状态下的蛾看起来印象完全不同。
不过,不可思议的是,自从我看到那拼上性命的蜕变之后,心里就再也没产生过那种嫌恶感了。不仅如此,甚至还觉得很怀念,就像遇见儿时玩伴似的。
天蚕蛾缓缓舞动翅膀,配合月光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它那枯叶般的薄茶色,恰似蓉子以植物染料染出的熟悉颜色。
莉卡小姐。
莉卡小姐来找我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或许是因为最近莉卡小姐的存在越来越强,她充满神秘性、能超越人心界线前来的气息,和那只蛾颇为神似。不过接下来,我就没来由地了解,这里面有着我曾祖母,不,有着我之前所有女性,她们任劳任怨持续纺织着所谓日常生活的感情,我所遇见的就是这个。
我就像被雷劈到一样,顿悟了。
传递 传递 传递
大失败小成功 挑战和企图
只要活着就能够把某种东西传下去
我故乡小岛上,那些小小的石墓主人们曾经活过的证据如今虽已不在,但无疑地已经以某种形式传达给我了。就如同今天那位老奶奶那样,一再反复地说「我教过你」一样。
我有一次说过,人活着是为了追寻某种东西,对吧?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人一定是为了穿越日常生活,努力活下去而生的。
同时,也为了传递这件事情而生。
库德族人那么顽强的奋斗力量,恐怕是从这件事遭否定而产生的抵抗之中而来的吧。
因为要传递曾经活过的证明,一路活过来的证明。
井之川的家族意识也一定是如此。
蜕变完成之后,体型庞大的天蚕蛾美得近乎诡谲,优雅得仿佛不是世间之物。我真的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东西,从未见过……
※
纪久是在编辑会议举行的前一天回来的。
她下了山之后又去找山脚下村里的那位老奶奶,请她允许自己看看她的作品。老奶奶便将天蚕丝转让给纪久。
闪耀干草般淡绿色光辉的丝线美丽而高雅,后来织进与希子计划中莉卡小姐身上缠裹的托加袍下摆,留下难以言喻的余韵。
老实说,出席编辑会议的成员个个都觉得事情很棘手。
奥野原本就对拿理论防卫自己、一心一意想辩赢男人的女人讨厌至极,遇到那种女人就一定要让对方彻底知道自己所占的是绝对优势。虽然他在学校里认识的内山纪久表现得并不像那一类女人,不过心里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总觉得自己好像被耍了。这回的出版,首先他就不能容许她以学生身分来负责一整册的编辑,更何况她的文稿内容松散,因为原本以为是以捻线绸的技术面和历史面为重心,却突然一转,写些毫无价值的织工个人心声,整本书的调性竟然变得柔软,成了「和捻线绸有关的故事数则」,完全不得要领。自己绝不能这样放着不管,会好好将它改造成为自己严谨出版的一部分,因此她应该感谢都来不及,更没理由抱怨。
至于出版社这边,因为一向都以发行奥野提出的「学术性」染织相关书籍为主(总之读者层极端狭隘),原本也希望提出崭新的题材、观点来吸引读者,但却被奥野「连至诚书林都要出版迎合大众口味的东西,那怎么得了」这一句慷慨激昂的话给堵回去了。
根据永森的说法,内山纪久这位女性似乎十分生气,而且事情似乎已经传到栗泽那边了,要是让她歇斯底里起来,恐怕不知道后续将如何发展。总之希望让她列名协助编辑者,同时在序文向她致谢,再塞些稿费给她请她谅解,就此息事宁人。
会议前,出席人员集合后,先达成如此共识。
然而会议实际上开始,内山纪久平静地提出己身主张后,情况就不同了。内山纪久提出的大致如下。
我希望能借着介绍织工的纺织,呈现这些过去不曾站上历史舞台,却孜孜不倦持续在背后支持历史的无名女性,以及这些女性传承下来的东西,比方说唐草花纹。我的文稿就是为此筹备,当初也是约定以此为全书之目的,才向散居在全国各地的织工提出强人所难的邀稿要求,同时也因双方都不谙此项作业而耗费许多时间。当然——说到这里明显地凝视着奥野——奥野老师想着手进行的事情非常有意义,不过他的脉络和我整理出来的文稿在观念上完全不同,就算只撷取我文稿中的必要部分,恐怕最后呈现出来也会牛头不对马嘴。
纪久泰然自若地说话,语气不亢不卑,既非谄媚也不是讽刺,只是希望能得到谅解。
我希望学习那些女性低调行事的态度,即使不登出我的名字也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将她们的心声传达给读者。挂名染织学会编着也无所谓,只希望无论如何直接采用原稿。
纪久说完后诚心地低头致意。
听到纪久这些话,奥野感觉她的主张就像水一般开始逐渐渗入自己心中,情况有点不一样了。
主编也从不同的层次重新考虑出版这样的书,这个人原本从企画阶段就一直看好纪久的书,只是被社长和奥野压得死死的而已。再怎么说,纪久终究毫无名气,也没任何经历。
社长方面却只是对纪久这个人本身有兴趣,才这点年纪就如此落落大方并拥有深刻内涵,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给人如此感觉的女性。
然而事情当然没那么单纯。
充其量不过是个毫无名气的小女孩,要是全都照她说的进行,岂非不合常理、显得愚蠢吗?无论如何绝不能容许。如此想法就像汹涌波涛似地反复袭击奥野,为了镇住如此情绪,日后必须再开几次会议。
然而纪久还是坚持不退让。商议的结果决定挂名染织协会编,分三册出版。第一册为奥野编辑的〈古代纺织的变迁〉。第二册为内山纪久编辑的〈现代的织工们〉。第三册为山村编辑的〈现代工艺家及其创作环境〉。三册虽为系列书,但个别的独立性也相当高,而且希望编辑得让彼此在内容上关联更深,因此大家一致同意——虽然奥野仍心不甘情不愿。
「因为必须注意配合其他两册,原稿内容有些部分得稍做更动。不过这么一来会更宏观,所以这绝不是妥协后的结果哦。」
最后一次会议结束后,纪久回家向大家如此报告。大家刚开始都是半信半疑,接着又暗中怀疑那些人,最后知道他们真的可以相信对方时,脸色才不约而同地转阴为晴。
「啊,太好了太好了。」
「虽然很可惜不是完全独立的书,不过这种时候也不能要求得太过分啊。」
「恭喜你!」
「不过我就变成染织学会的会员了,据说会加上这头衔,我想这多少也是无可奈何吧。」
「对呀,这种事倒还能让步啦。」
听到蓉子如是说后,纪久接着说:
「没错,没错,只要事情好办一点就好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出卖灵魂的事情呀。」
然后喝了一口蓉子帮她倒的奶茶。
蓉子心想:纪久变了。老实说,改变的并不是只有纪久。
与希子专心准备适合三人联展的作品,之前已经做了仿奇勒姆作品及蕾丝编织等,所以就作品的量来说,是三人中最多的(她的作品几乎都是蓉子染的,所以也可以说是蓉子的作品)。但其中最卖力的,当数即将悬挂展示在正面挑高空间的那件艺术创作,这可说是三人联手合作的象征性作品。多次试作、修正错误之后发现,将白色麻绳、淡米色嫘萦和普通亮度的线编在一起,会形成奇特的光泽与质感,正好能够表现无机质意象的世界。嫘萦丝是请蓉子染的。
但还在就学中的两人(再加上学习中的一人)竟要开作品展,仔细想想还真是鲁莽行事。想也知道来参观的一定都是彼此的亲朋好友,但自己的作品真值得请人家特地来参观吗?
与希子突然担心起来,接着又左思右想,突然灵机一动,赶紧停下手边的工作站起来,去找一直在客厅看书的蓉子。
「喂,蓉子,如果只有我们的作品,我没什么自信耶。」
「哎呀,连你都这么说,那我该怎么办呀?」
比她更没自信的蓉子也突然担心起来。
「所以呀,我突然想到,要不要也拿几件莉卡小姐的衣服一起展示呢?因为神崎他们不也夸奖过,说其中有很多件都可以送进博物馆的吗?」
没错,是有这么回事,那些的确值得鉴赏。
「对耶,如果只有我们自己玩得开心就太可惜了喔。」
蓉子当场赞成,后来与希子也对轮值准备晚餐而下楼来的纪久提起这件事,甚至说:
「免得有人说只有我们的作品不够看。你想想,滥竽也可以充数,聊胜于无呀。」
「没礼貌,现在莉卡小姐的衣服有一大半是我祖母的耶。」
纪久假装生气,嘴里却说:
「再把莉卡小姐的衣服拿出来看看吧。竹田应该比较有研究,所以还是和他商量过后,再挑出比较珍贵的去展示吧。」
「不了解的地方,一边问他,一边把解释写下来就行啦。」
与希子开开心心地去打电话给竹田。
玛格丽特正好回来,和她擦身而过。她的肚子已大得相当明显,原本常穿的牛仔裤早就不能穿,现在都穿T恤,加上搬家大拍卖或跳蚤市场买来的背心裙。因为正值夏天,所以这样还撑得过去,玛格丽特虽然很少抱怨,但偶尔还是会发牢骚,说夏天对孕妇真是苦不堪言。
「现在爬坡途中部得休息好几次,呼呼喘个不停呢。」
「从前的玛格丽特根本做梦都想不到呢。」
「人也变圆了。」
玛格丽特脸都红了。
玛格丽特即将生孩子的事情,蓉子已经向父母亲报备过。父亲一脸为难地考虑了很久,他似乎很难接受这种事情——亦即女性未婚产子——即将在自己母亲的房子,同时也是自己出生成长的房子里发生。母亲帮着说服父亲说:话虽如此,总不能将她赶出去呀。母亲则是担心:万一传出那里纵容不检行为的谣言,对女学生宿舍来说不啻是个致命伤。两人态度最后终于软化,是因为蓉子难得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正正当当地生活,没什么好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蓉子的父母亲突然感觉蓉子变成熟了。
不过,当事人玛格丽特是不是将这件事告诉自己的父母亲了呢?
即使蓉子问玛格丽特,她也总是含糊其词,把话题转开。
竹田不一会儿就笑咪咪地来了。
「嗨,各位。」
说着就进屋,在一件件摊开的莉卡小姐衣服前面坐下。
「竹田,有神崎的信吗?」
与希子问,感觉好像是特别替玛格丽特和纪久问的。
「那之后就没信来了。不知道是无法写信,还是写了没法寄,又或者是寄了没到……」
「一定是其中一种吧。」
纪久若无其事地说。
竹田自己大概也很担心,一副不愿再想下去的样子,微低着头开始选起衣服。
「这件锦纱一定要选哦。」
然后又指着旧和服说:
「咦?同样花色怎么有两件?」
他指的是上面有琴、菊花和小槌变形花样的和服。蓉子说:
「啊,这两件呀,很不可思议,莉卡小姐和纪久祖母的人偶都有哦。上次收在最里面,没拿给你看,所以……」
「我第一次看到。」
竹田简短地说,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的图案。与希子说:
「对了,我那时候不是说同花色的衣服,其中必定有所关联吗?结果是因为两尊人偶是双胞胎呢。」
「没错,这两件和服多半是阿niǎo请人做给自己女儿,也就是纪久祖母的人偶,以及佳代的人偶——莉卡小姐的吧。」
竹田抬起脸肯定地说。
「阿niǎo请人做的?」
「不会吧?」
「你不是说阿niǎo曾经出国到欧洲旅行一年吗?」
「是呀。」
「那时她多半在博物馆之类的地方见过这种风格的斧头吧。这图案是菊花、古琴再加上斧头。」
「咦?不是小槌子吗?」
「我一直以为是三味线的拨子。」
「因为看到琴嘛,便只想到鼓……」
「这是古代欧洲祭祀用的斧头。而且看到古琴、菊花,一般人都会自然想到另外应该还有斧头。」
「为什么?」
「因为『斧』、『琴』、『菊』和『听到好事』谐音,有吉祥之意呀(注138)。」
「不过,一般应该不会想到要把斧头当成装饰图案呀。感觉似乎满怀怨念。」
想挥下这把斧头的是对方的女性吗?还是如爬墙虎的藤蔓般连绵蜿蜒的、业力似的东西呢?纪久感觉阿蔫一系的怨念仿佛海啸般从过去直扑向自己,忍不住皱起眉头。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然后蓉子才说:
「喂,纪久,也不能把这全当成诅咒或怨念吧。」
其实蓉子自从看到两件同款和服时就已经有这感觉了,只是现在才发现自己可以用言语表达出来。纪久仿佛突然听到有人叫她似的。
「咦?」
同时转向蓉子,正面紧盯着她。
「你想想,这两个人偶分别属于各自的孩子对吧?『斧琴菊』是吉祥的谐音,所以一定也包含祝福的意思吧。」
纪久望着蓉子的视线顿时强烈得仿佛发光,接着转而投向远处。
「祝福……」
「是呀,为双胞胎人偶订做这两件相同的衣服,是为了祝福那两个分别拥有两尊人偶的孩子,因为那也是属于自己孩子的人偶呀。」
「祝福……」
纪久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
「对喔。不过我想同时还是怀有怨念或恨意的,如果单纯只是祝福的心意,还有许多别的吉祥图案可以选择呀。」
祝福的同时还带着诅咒,走在地狱深渊似的痛苦呻吟,使得祝福更加深切。
祝福与怨念就像一块布的正反面,互相加深彼此的颜色。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因为我觉得这两者也可能同时存在于一个人的心中。」
纪久平静地断言说。
竹田选的衣服当中也有唐草花纹的,但并非像型染(注139)那样,相同花纹一再反复出现而已。葡萄藤的某处还躲着一只小鸟,某处又开着花,变化十分自由。
「你们看,这个图案从这里开始有明显的变化。原始的旺盛气势虽然已削弱,却维持着更加高雅稳重的调和感。喏,最重要的就是这花纹改变的时候,不管是多么复杂的花样,只要是不断重复的,都很轻松,因为只要一直摹仿下去就好了。改变前和改变后,花纹持续的期间都很轻松,真正痛苦的是改变的那一瞬间,必须进行仿佛连根拔除般的工作。但即使如此,也不能舍弃原有的根,否则会变成无根的草,因为改变必须在一路绵延的脉络中进行。」
「唐草的概念只有一个,就是连续不断。」
竹田静静地回答。
「喂,你记不记得住在这里的第一个晚上?」
与希子从纸门另一边对纪久说。与希子虽然已经钻进被窝,却一点睡意都没有,听到隔壁纪久辗转反侧的声音,便开口问她。
「记得呀,我们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莉卡小姐,觉得不知所措,后来决定暂且持保留态度,对吧?」
纪久听起来也毫无睡意。
「我到现在还是一样不知该如何看待她,但在考虑这个问题前,她的存在已牢牢种在我的心里了。」
纪久想起那天在那座山里看见天蚕蛾时的鲜明印象,也想起不知为何当时竟把蛾和莉卡小姐重合起来。
「发生了好多事哦。」
与希子说着叹了口气。
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虽然自己一向和父亲唱反调,现在却希望至少让他看看自己的作品。这事她曾对纪久透露,纪久说:
「我觉得你父亲的画很震撼人心,以后一定会很出名的。与希子,你擅长的领域虽然不同,但一定有遗传到他的资质哦。」
「拜托,饶了我吧。不过古怪的个性或许有遗传到啦,还有不适合婚姻这一点也是。」
「哎唷,适不适合,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呀?」
纪久嘴里虽然这么说,实际上却很难想像与希子当上家庭主妇的样子,至少不可能做得像井之川家族的女性那样吧。
「我爸搞不好等不到三人联展那时候了。」
与希子茫然地说。纪久不知如何安慰她,便提议道:
「那么我们就先在这房子里陈列你的作品,以及那件合作的艺术品,请他过来看,如何?」
「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与希子喃喃地说。
「一定要让它来得及呀。」
纪久以强硬的语气说。
与希子考虑了一会儿:
「嗯。」
说着竟起身又说:
「我现在就去织。」
接着就下楼去了。
纪久瞪着天花板,最后也暗说声:「好!」下定决心,跟在与希子后面去了。
纪久的织布声比以往更规律,而且不知为何带着深深的温柔。
蓉子半梦半醒之间模糊地想着:啊,纪久在织布……
玛格丽特也是左思右想睡不着,想着即将临盆的宝宝、针灸师资格考的事情……玛格丽特已经不打算回美国了。这个国家不论如何只一视同仁地将自己视为外国人,她住起来反而自在。打工教英文时存的钱大概还够撑上一阵子,不过之后还是得出去工作。高田说会像往常一样雇用自己当助手,而且高田的妻子也说工作的时候要帮自己看孩子,所以就像办公室里有托儿所似地,这对自己来说真是一大鼓励,不过总不能永远都当高田的助手,总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非做不可。
……对了,非做不可的事情……玛格丽特正如此思索,耳边却传来纪久织布的声音。
……纪久这么晚了还在用功……
玛格丽特专心听着那规律的声音,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与希子不分昼夜,只要有一点时间就继续织,因此蓉子和玛格丽特都很担心,要她偶尔也要休息一下,但她却完全不听。
「过去有这么一个童话故事对吧?叫做《艾莉莎与十一只天鹅》(注140)吗?」
「对呀,用荨麻(注141)织上衣对吧?我读了纪久的文稿之后才知道,从前的人真的拿荨麻来织布耶,真叫人吃惊。我还以为那只是童话故事而已,不过现在日本竟然也还有人在织。说不定在从前的欧洲这也是女人的苦差事之一喔,所以才会连童话故事都出现这种苦修般的情节。」
「与希子的工作要是来得及当然是最好,不过……」
纪久的捻线绸才刚剪断经线。
「不过她父亲的情况不是很糟吗?能撑到这里来吗?」
「医生说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而且与希子的母亲也会跟在旁边。」
「要是能准备妥当就好了。」
那件艺术作品原本预定设置在画廊的挑高空间,因此实验性的展示也得找个天花板高一点的地方,拿掉天花板后改建的宽沿廊正好适合,于是大家决定选在那儿。
「要挂在玻璃门那边呢?还是纸门这边呢?天蚕丝是纯天然没加过工的,所以对阳光没什么抵抗力哦,可以的话最好还是挂在纸门这边……」
「这么一来,就得请他们从庭院那边看过来了啊,还是希望让他们在客厅那边慢慢欣赏,所以挂在玻璃门那边吧,他们来之前先用铝箔纸之类的遮一下就行了呀。」
「对喔,反正总有一天也是会褪色,没有事物能永远维持原来样子的……」
纪久突然想起神崎曾经说,他喜欢历经时间洗礼的遗迹所呈现的静谧。
东安纳托利亚的大地正因干燥而呈现一片红褐色吗?
大朵大朵的云被风吹动,会在大地上投下微妙的阴影吗?
尘埃扬起,细微粒子的移动,会改变那颜色吗?
这些光景一定会紧紧抓住神崎的目光吧。
※
与希子父亲在佳苗陪同下遥访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蓉子便听凭自己的父亲到车站去接他们。
「我爸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佐伯先生说。」
与希子一头乱发,在梯子上爬上爬下,又抬着梯子左右移动,蓉子在她旁边一边帮莉卡小姐穿托加袍,一边如此说。蓉子的父亲已经在佐伯暂时出院时拜访过他,当场受托几件佐伯的画作,其中两件已经有买主了。
「那真是托蓉子的福哦。」
与希子爬下楼梯审视整体的平衡感,同时喃喃说道。
「才不呢,我爸是个工作态度十分严谨的人,不管我这个女儿说什么,要是他本身不认同,也不可能做成生意。我很久没看到他脸红的样子了,那是他看见好东西时兴奋的表情哦。」
蓉子问与希子,莉卡小姐的腰部是要束紧,还是任其自然垂坠产生皱褶?
与希子瞄了一眼,说:
「任它自然下垂。」
「可是不束紧的话,衣服的前身和后身可能会脱离哦。」
「那就在腋下那边稍微缝几针吧。」
光泽柔和的嫘萦缠绕在麻绳上,细心编织得宛如蜘蛛网,与希子这件作品以不锈钢细线贯穿做为骨架,因此要表现流动感或绷紧的效果,全取决于与希子的双手,接着,虽然免不了得在柱子及栏间(注142)打洞以固定整件作品,这位不客气的房客依旧毫不留情地挥下铁鎚。
「莉卡小姐借我一下。」
莉卡小姐所在位置,是在中央偏上方编成袋状之处。把极短的衣服后身及莉卡小姐的身体放进去,让长长的衣服前身像织锦挂毯似地垂在中央,嫘萦编成较细的镂空蕾丝从一部分麻绳延伸出来,像披纱一般拉在她前面,捻线绸则是各种颜色不规则延伸的鲜艳花色,仿佛象征这家中的一年。透过蕾丝,仿佛隔着时间还能远远看见鲜明生动的色彩。蕾丝的一端则握在莉卡小姐的右手中。
「不会吧!」
蓉子不禁瞪大眼睛。
「与希子,你真了不起呀!」
与希子害羞地说:
「大家合作的,合作的。」
「纪久!玛格丽特!」
蓉子对着二楼大叫。
听到声音下楼来的纪久也不禁为之屏息。
此时正好逆光,自己的作品从与希子那张柔和而高雅的蕾丝作品后面透出来,艾草染的利休白茶(注143),日本苦参染的金丝雀黄,槲树的灭紫,青茅的金黄,以及无止境的黑和天蚕丝闪烁的高贵淡绿,各种各样的颜色仿佛从内部发出光芒。与希子的蕾丝如反复的波浪,呈现缠绕的效果往前延伸,借着这反复来去的流动,莉卡小姐仿佛拥抱着这一切似地,展开双手。
「……连我都无法想像自己没打草稿就织成这样呢。」
纪久喃喃说道,与希子得意洋洋地说:
「夸奖一下将它发挥得淋漓尽致的陈列者吧。」
「的确该夸。」
纪久点点头。
玛格丽特没说话,蓉子转头,只见她竟红了眼眶。她低声说:
「莉卡小姐好像圣母玛利亚。」
果真如此,大家都这么认为,不过同时也觉得有些不同,虽然没有人说得出哪里不同。
蓉子走进储藏室,想在与希子的父母还没到之前,先拿出客人用的座垫,顺便拿出预备在昼廊展示的莉卡小姐旧衣服。这时,不知道什么原因,驱虫剂的香味竟出乎意料地勾起她的怀念。她拿着旧缩缅,感受那舒服的触感,顺便发了一会儿呆。
微潮的空气寂静得让人耳鸣。
储藏室没有窗户,却似乎有柔和的光线照射进来,感觉好像可以看见尘埃闪闪发光。蓉子觉得很奇怪,但不管她再怎么仔细看,还是觉得那似乎真的是光线,是从房子内侧发出来的,墙壁不可能开洞。好像只有那一带的空气分子排列不大一样似的,但不知为何待在那里很舒服,蓉子不禁闭上眼睛。此时……
「蓉子,蓉子。」
耳边传来怀念的呼唤。
「莉卡小姐!」
蓉子张口叫道,同时想张开眼睛,眼皮却仿佛被钉住似的。
「别张开眼睛嘛。」
「莉卡小姐,这些日子你都到哪儿去了呀?」
「我没到哪儿去呀,只是送你奶奶到净土去了,送她到净土的期间就变得像蛹一样呀。」
「莉卡小姐变成蛹吗?那么外面的事情你知道吗?我们这里现在住了五个人哦,和纪久、与希子还有玛格丽特一起。」
「知道知道,都知道呀,全部都知道呀。」
那是蓉子这辈子所听过充满最美、最慈祥感情的声音,温柔地包覆着蓉予。
「之前是蛹,那现在可以出来了吗?」
「快了,快要可以出来了。」
「那么,可以像以前一样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当然会和你在一起呀,蓉子,我一直都和你在一起哦,只是或许和你所说的『在一起』有点不同。蓉子,你记得小时候,有一位叫做银爷爷的人吗?三月三日晚上来巡视人偶的那位。」
「……记得……」
听莉卡小姐这么说,蓉子也记得似乎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她一直以为他与人偶是同类,而不是活在世间的人,而且莉卡小姐好像很怕银爷爷。
「银爷爷就快要来接我了,蓉子。你记不记得奶奶曾说,人偶的形体是驿站。」
「记得。」
「要记得哦。我也可以破茧而出,从这个驿站出发呀。」
此时蓉子一惊,便把眼睛睁开了。
刚刚是怎么回事呀,完全不像睡着,也没有做梦的感觉。
蓉子狐疑地想了一会儿,却听到客厅那边传来人声。啊,不知不觉客人已经到了呀,她慌忙抱着座垫止出储藏室。
储藏室位于宽沿廊尽头,从那边出来直走的话会被与希子陈列的作品挡住,没法通过。只好绕到放织布机的房间,拉开通往客厅的纸门。
蓉子看见站在那里的人大吃一惊,差点就把座垫掉到地上。
「……银爷爷?」
小而瘦弱的身体,周围漂荡着岁月化成清冽水滴琢磨出来似的气质,因此蓉子才会不由得如此喃喃低语,但当对方转过身来,蓉子就发现自己认错了。
与希子的父亲佐伯和佳苗,以及蓉子的父亲抵达时,天都已经黑了。
蓉子当时在储藏室没注意到,但与希子和纪久都出去迎接了。纪久对佐伯憔悴的模样十分吃惊,因为简直判若两人。
「麻烦您了。」
与希子对蓉子的父亲深深低头致意。
「没什么,没什么。我想令尊一定累了,让他稍微躺一下可能比较好。」
蓉子的父亲担心佐伯的状况,佐伯却说:
「我还好。」
「是呀,今天身体状况好像很不错。」
佳苗扶着佐伯,点头赞成。
把他们三个人带到客厅后,与希子和纪久两人就去厨房准备泡茶。一进到厨房,与希子就嘀咕:
「瘦得好像骨头外只贴了张和纸似的。」
纪久也没办法责怪她,捧着茶盘正要走回客厅时,差点撞到蓉子的父亲。
「做得很棒哦。」
蓉子父亲的脸的确红扑扑的,所以他对作品的印象应该很不错吧。
「老实说,剐开始听说要用到人偶,还以为风格不会太高尚,老实说原本不抱什么期望的。不过那看起来不像那尊人偶,该怎么说呢,那个……」
蓉子的父亲努力想着措辞。这时佳苗也来了,盯着纪久说:
「我认为很出色。」
「那我呢?」
与希子指着自己问道。就在这时,客厅那边传来蓉子「啊」的尖叫声,四个人连忙冲回客厅。
※
「真没想到,他竟然还带了烟来……」
事后想起来,佳苗忍不住摇头叹息。医生早就禁止他抽烟,应该已经戒了才对。佐伯从以前就有一个习惯,只要自己的作品完成,就郑重其事地冲杯咖啡,边抽烟边确认成果。
大家冲出来看的时候,佐伯已经跪在作品前面吐着血,蓉子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紧紧搀着他。大家都被佐伯的情况吓得惊慌失措,就在这一瞬间,佐伯掉落的烟头火苗已经延烧到与希子的蕾丝了。
没有人能来得及采取任何行动。
烧到嫘萦的火苗一下子就快速扩散开来了。
玻璃门后面的庭院因黄昏到来,夜色渐浓,仿佛要将那背景细细切开似地,火焰逐渐由嫘萦往麻绳移动,玻璃窗映着火焰,浓烟就像妖魔即将出现的晚霞般一阵接一阵涌出。
精心织成的蜘蛛网突然大放光芒,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嫘萦蜷缩着躯体燃烧起来,整件作品在火焰中摇晃、扭动,莉卡小姐的脸被照亮,让人联想到因转变迫近,被逼得走投无路而视死如归之人的悲壮,看来又像因神圣祭典而忘我的人恍惚的表情。
蓉子也不再出声大叫,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现在莉卡小姐或许正要从蛹中蜕出,相同的想法也盘旋在纪久的脑海里。
如四处遍布的血管般的火焰开始在四处产生小爆炸,一眨眼便酿成了大火。
众人虽畏惧,却也因为这美丽而屏息。
纪久的捻线绸开始燃烧,仿佛众人一同织出来的日常生活正随莉卡小姐而去。莉卡小姐的脸似乎微微往上抬,眸子里映着火焰,熊熊燃烧着,仿佛就要飞上天去。脸部微微上扬,这个样子……没错,莉卡小姐简直就像能面,宛如逐渐恢复本性,越来越接近能面,众人惊讶之余努力思索着该以什么言词形容莉卡小姐,当大家以为终于想到时,佐伯抬起脸,喘息着低语:
「这就是龙女。」
熊熊火势实在太令人震惊,众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定在当场动弹不得。眼睛所见的光景就像定格画面自动连续播放似的,因此感觉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但事后仔细想想,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在那一瞬间,有多少想法闪过彼此心中呢?当时自然无暇说出来。蓉子的父亲凭着意志力,拼命挣脱当时动弹不得的状态,冲向电话打了一一九,要求火灾及急救支援。接着猛然回过神来的与希子和佳苗也想拿水桶来泼水,但火势一眨眼便延烧到未施作天花板的宽沿廊屋顶。众人只好在蓉子父亲的指挥下放弃救火,合力掩护佐伯一齐往外逃。接着分头奔走,通知邻居发生了火灾。
蓉子最后回头时,看见裸露出来的不锈钢细线仿佛一直闷在心中的情感般呈现暗红色,并开始燃烧。莉卡小姐原本靠此支撑,如今她的头发也化为红色丝线熊熊燃烧起来,双臂和脸都朝向天空。
——结束了。
蓉子领悟了,头脑冷静,分外清晰。
她看了这最后一眼便离开现场,跑到众人聚集的地方,其间不过一眨眼功夫,莉卡小姐在水中一直线往前游去的影像,却如残像般顽固地烙印在她眼底。水是冰冷的,似乎蓄积在地下。可是莉卡小姐明明是被火焰吞噬了呀,蓉子实在搞不懂。
但眨眼间,那影像又出现了:莉卡小姐继续慢慢前进,脱掉衣服,伸展双腿,双腿最后竟合而为一,包覆闪着银色亮光的鳞片,宛如水中的人鱼似地扭动着消失了。
那么开心,是要去哪儿呢?
是因为如中世纪魔女般被火焚身的情景太过可怜,才在不知不觉中创造出那个冰冷水中的影像吗?
或者,这不可思议的影像是莉卡小姐最后的礼物呢?
蓉子缓步走到众人集合的地点后,再次闭上眼睛,只见幽暗深处有一枚莉卡小姐掉落的银色鳞片,亮晶晶地闪了一下便消失了。
消防车赶到时,火势已无法控制,房子几乎全被烧光,只剩厨房一角。救护车上除了佐伯,还有因为这次火灾而感到身体不适的玛格丽特,以及陪同的佳苗。蓉子的父亲要去做笔录之前,还不忘安慰与希子:
「火灾的事你不必介意,反正我本来就一直打算重建,只是可惜了你们的作品……」
「对不起。」
与希子咬着唇低下头。她忍不住想—火灾的起因是自己父亲的香烟,说不定还是出于蓄意。只要是为了作品,这种事他的确做得出来,他就是这种人。他看到那件作品的瞬间,或许就已经看见那作品在红莲般火焰的包围下升华的影像了吧。那个时刻对他而书,正是赤光……不,澄月的龙女完成之时。
蓉子双目失神地望着灾后现场。总之,她失去莉卡小姐了,与希子和纪久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看热闹的人潮散去之后,斜坡上又传来小跑步的脚步声。与希子转头一看,是竹田。竹田环视这惨状后,脸色不禁大变——这是当然的。
「发生什么……」
什么事了呢?他原想这么问的,却接不下去。与希子无语点点头,纪久无力地说:
「我们正要去蓉子的父母亲家。」
「我……收到信,看起来像是神崎便条纸一角……而且还是不认识的人拿来的……没想到这里竟……怎么会呢?」
「我父亲用香烟点火烧我的作品。」
与希子以即将爆发的激烈语气说。
「并不是。」
纪久平静地制止与希子,接着向竹田说明今天的事情。
纪久说完后,竹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赤光的龙女至此才终于完成了,是吗?」
纪久点点头。
「他着手制作的遗作『龙女』有两尊,一尊飞往天上,另一尊长眠地下,或许是在水中。」
接着又对失神的蓉子说,,
「走吧,上你家去吧,你妈妈等着我们呢。」
蓉子这才回过神来似地点点头,说:
「对哦。不过我想我爸会打电话回家里,所以我们先赶去医院吧。」
她的语调平稳,与希子和纪久都松了一口气。
「我送你们。要拦计程车吗?」
竹田体贴地说。
「谢谢,下了坡,到大马路再拦吧。」
四个人于是开始往下走。纪久突然想起来,问道:
「神崎说什么?」
「他写着:国界说不定即将变动,或许将会大量流血。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呢?非得看个究竟不可。笔迹很匆促,带这信回来的人也没直接遇到神崎,只是在当地遇见一个眼神锐利的男人,问他是不是日本人。他说是。那人便把这信交给他了,上面写着我的地址。」
纪久大大叹了一口气。与希子和蓉子也说不出话来。
一时没人开口,于是走在一旁的竹田又继续喃喃说道:
「嗳,我们以后一定也将如此一再面临国界改变的痛苦经验。落得仿佛掘墓般不停地探索某种东西,朝着某种东西前进,一定会的。小规模的分裂及统合一再反复后,并流到大规模的缓慢统合。从草、木、虫、蝶的层次,直到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的层次,还有意识深的地方和意识浅的地方,连续不断,就像唐草一般,就像一块纺织品,因光线角度不同而变化多端,随风飘扬,不过那绝对是一块纺织品。」
与希子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他想拿这些话来安慰我们吗?纪久也自言自语似地说:
「对,我现在才明白赤光和久女的孩子为何取名为阿niǎo,茑唐草,一边把鸟或花甚至兽缠绕在它的藤蔓之中一边不断延伸的茑唐草的niǎo,传递的传(注144),仿佛无法厘清的烦恼,永远连绵不断的能量,这就是他们的愿望、祈求或感情。」
这是一种厌恶和怜爱,针对远从自己一无所知的往昔一路纠缠而来如藤蔓般的东西。藤蔓是企图超越个人界限、希冀永恒的生命能量。
而阿niǎo留下来的那件「斧琴菊」和服,应该是诅咒,同时也是祈祷吧。
诅咒的同时也祈祷,与憎恶同样深刻的慈爱,怨念与祝福,同样深的感情。因染媒不同而改变的颜色,经线,纬线,双面织的布。
一块布。
一个世界。
我们的世界。
计程车一抵达急诊医院,大家——结果竹田也来了——就穿过正面玄关旁边灯光大亮的急诊病患专用通道,到护理站窗口报出两人姓名,并询问情况。值班护士请他们在候诊室等一下,让她先打个电话给陪同的人。大概是因为白天候诊的患者很多吧,明明是夏天,宽敞的候诊室却冷飕飕的。因为只点亮了一排日光灯,看起来更显悠闲寂寥。大家脸色都很糟,只有微暗的一角突兀地发出亮光,原来是自动贩卖机。竹田买了四罐咖啡分给众人。
因火灾而失去自己的作品和心爱的租住处,再加上对父亲的愤怒及悲伤,使得与希子陷入异样的精神状态,仿佛体内细胞全都造反了似的。打从以前她就对父亲充满反感,而他最后竟把自己当成家的地方,连同自己呕心沥血的作品烧个精光。这个男人现在多半正濒临死亡。
纪久接过竹田给她的咖啡,茫然地想着—旁人看到我们一定觉得惨不忍睹。接着想起自己那块已化成灰的捻线绸,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一点都不觉可惜,只觉得这一切安排都是为了完成「龙女」这件作品;不过或许那也只不过是一大块布中的一条经线所衍生出来的一个花纹而已,而或许「龙女」也将会被织进更大的花纹其中一部分。
不知道等了多久,长长的走廊尽头总算响起脚步声,大家都屏息等着来人。脚步声的主人是佳苗,她的脸颊瘦削,黑眼圈也浮出来了。众人站起来等着她说话。
「佐伯过世了。」
气氛当场如冰般冻结。与希子眼睛眨也不眨直视前方,纪久想来握她手,但她只是沙哑地对对方说:
「没关系,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接着坐回椅子上,闭起眼睛。
「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他还是表现出自己的一贯作风。不是吗?与希子。」
佳苗无力地笑笑。与希子瞪着佳苗,咬牙切齿地说:
「他从头到尾没夸过我的作品。」
接着滴滴眼泪便夺眶而出,那是爱恨激烈缠搅的爆发。
这时,至今一直沉默不语的蓉子站到与希子正前方,字字清晰地说:
「不是这样子的。」
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候诊室激荡起坚硬的回音,这不像大家熟知的蓉子。
「佐伯先生吐血前曾望着那件作品,对我说:『这样我就死而无憾了。』」
与希子掩着脸呜咽了起来。
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从和佳苗刚刚过来那条通道的相反方向传来。
一点都不慌张,只是稳定地逐渐拉近距离。
脚步声的主人是蓉子的母亲待子。她接到丈夫的电话后,一直陪着玛格丽特。她也是一脸倦容,脸上却带着微笑。
「生了哦。玛格丽特要我跟大家说她生了一个既不是东方孩子、也不是西方孩子的新生儿。」
大家都站起来欢呼、拉手或拥抱。
生了。
崭新的孩子。
原来是这样呀!竹田大叫。
※
待子对佳苗说着「请节哀顺变,事情真是太突然了」之类的吊唁用语。佳苗则回答「火灾的事情实在很对不起」,说着深深低头致歉。待子又说:
「起火时,我先生和蓉子也在场,却都束手无策,所以我们也有责任。我先生反而还说,即使付出这般代价,那作品也有相对值得一看的价值呢。」
大家听了都微笑起来。
「干脆把剩下的部分全拆掉翻新建成工作室好了,我和我先生之前讨论过。请好好想想怎么设计吧。」
她大概是为了给大家打气才这么说的吧,蓉子却坚持:
「剩下的部分不要打掉。不过,妈,还是要谢谢您的心意。」
纪久和与希子也点点头。
一简直就像是睡着的圣母与圣婴——众人偷偷看了玛格丽特和新生儿后就走出医院。这家医院位于山丘上,因此夜里的空气混有群树的气息。
「嗳。」
纪久对身旁的与希子说:
「那火势真的很壮观哦。虽然这样可能很不正经,但我看得都入迷了。」
与希子的眼睛闪着光芒,一时露出平常促狭的表情,但还是一语不发。纪久又说:
「真的,我感动得浑身颤抖,感觉有某些了不起的东西,时间的流淌呀,人的思想啦,那些似乎无法以手碰触的东西,逐渐凝缩在眼前似的,魄力惊人……那种火焰我是第一次看到。」
蓉子大概也听到她的话了吧,简短地说:
「莉卡小姐在那火焰之中好像很舒服的样子,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莉卡小姐那么美丽。当我看到时,心里立刻了解:『这样就够了。』」
「你真的那么想吗?」
与希子一脸认真地问蓉子。
「是的。」
蓉子也有力地回答。
「那竟会出现在这世上,而我们又有幸欣赏——这样说很奇怪,不过我觉得能看到真是太棒了。」
与希子听了也说:
「我有点放心了。其实我看到火延烧到嫘萦时:心里不知怎地还暗想:那真是最后的润饰呢,只是一直感到很抱歉才说不出口的。」
「真的很棒喔。」
「一辈子都忘不了。」
「总觉得损失惨重。」
大火和作品都错过了的竹田遗憾地说。
纪久看到那火焰的时候,觉得这就是自己蛇梦的终结。
不管是男人的嫉妒或女人的嫉妒,不管是恨意、愤怒或憎恶,真的都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只不过是入口,是带路的蛇,引导人们进到业火熔炉般的岩浆。
我们人类全都被那同一口熔炉连系在一起。
看到那火焰时,身体深处融化般的感受的确是一种快感。虽然是毁灭性的,同时也有一种被无上清净的东西轻触的恍惚。
交到了受拷问而背叛自己的朋友,使自己也遭拷问,对专业职工而言如生命般重要的手指被剁掉,爱人被夺,雕出充满怨念的能面引人犯下杀人罪。艰苦活过来的赤光想必也见过这个吧,而他又将此传给我们。接下来才是问题,接下来的发展才是问题。
还有神崎所寻找的,应该也是。
纪久一直想着这些,但要是说出来又觉得不着边际,最后就以一句话呈现:
「全失去了反而觉得轻松愉快呀。」
「剩下的部分要怎么活用呢?得好好设计喔。因为这回新的家就要变成养育小宝宝的家了呢。」
蓉子微笑道。
「得通知神崎吧?小孩的事。」
竹田喃喃自语。
神崎。
那个不知是生是死的男人,他的名字听在纪久耳中,好像直落入心底。
同时,与希子的侧脸带着深深的阴影,旁徨的视线投向某个不在此地的处所。
纪久因为她那前所未见的表情,内心受到强烈激荡。
自己心中极深、极深之处变得幽暗不明,因此没想过还有更深的深渊,就在这一瞬间,她感觉流淌在从前未曾抵达的深渊底部的地下水脉,突然朝向与希子的水脉,似乎转开了水门闸阀。既非爱情也非共感的情感排山倒海而来,纪久招架不住。
这是第一次急速下降到自己内里那过去从不知其存在的深渊,也是第一次感知到那里流淌的某种东西,对他人如此敞开的感觉也是。
原来神崎的存在成为钥匙,打开这道堰堤,而她还一直以为神崎的存在只会使自己痛苦。
现在,与希子一定连自己也没发现那条水脉就藏在自身存在的深处吧,或许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如此。
纪久心里和与希子相通的这股急流持续增强,因为太过激烈,最后甚至玛格丽特的,以及位在此地的蓉子及竹田的水门都不断受到拍打,感觉似乎全打开了。她感觉到,那急流如怒涛般瞬间抵达佳苗、井之川家的初枝,以及所有认识的人、所有还不认识的人,远在丝路游历身在极西的人们,最后甚至抵达她所知的人类存在本身。
那河川滔滔奔流在所有存在的底部,一边形成深渊。
不断连系为一的感觉。
纪久被这影像压倒,几乎被卷入水流的漩涡之中,忍受不住,当场蹲了下来。
……这河川一定是和那熔岩在同一个地方以不同的频率周期奔流着,就像永不混合的唐草般……
「永不混合的唐草……就像两尊莉卡小姐似的。」
纪久小声地说道。
永不混合。
她曾听神崎说过这话。神崎就是由色彩相互融合的绘画世界,转而选择颜色如点画般各自屹立着集合起来的染织世界的。
现在想想,神崎会被特立独行的玛格丽特所吸引,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还有,他牵扯上那个几千年来一直坚持自己独特性的顽固民族,也是相同的情况。
「纪久,还好吧?」
与希子等人赶紧围到纪久身旁。
「累了吧?休息一下吧,那边有长凳。」
在这可以瞭望市区的地方,设置了几张给住院患者坐的长凳。大家在那儿坐定后,又关心起纪久来。
「贫血吗?」
「才不是呢,只是好多事……人偶,那尊和莉卡小姐一模一样的……」
「啊,长眠在岛上坟里的?」
「嗯,那尊人偶现在又淹在水里了……感觉好像逐渐溶化了。」
「……不会吧。」
与希子喃喃说道,蓉子眼睛眨也不眨,默默盯着纪久。失火的时候,最后见到的莉卡小姐影像与之重叠。蓉子什么也没说,只是闭上眼睛。
这又是什么花纹呢?重叠,浮现,然后又解开……
夜空渐渐开始发白,东方天际的颜色就像纪久那块烧毁的捻线绸般五彩缤纷,最底下隐约可见天蚕丝珍珠般的淡绿色。
有人——或什么——持续不断地织着巨大的织布机。
蓉子觉得,祖母过世许久,现在总算是除丧的时候了。
※
「喂,那龙女真是了不起的作品呀。不过你记得吗?刚开始的时候,与希子在白色桌布上用窄叶野豌豆的藤蔓,玛格丽特花缩小版似的春紫苑,还有……」
「鸭跖草和蛇莓。」
蓉子点头附和。纪久又接着说:
「感觉像是花草的唐草……那真是太棒了,要是拿相机拍下来就好了,那时我第一次深深佩服你的审美观哦。」
「什么呀?你们说的。」
与希子停下脚步,一头雾水地问道。
「还问是什么……你忘了吗?喏,你后来去参加众餐……」
「我根本不知道呀。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蓉子洗了一大堆鸭跖草,而玛格丽特不知道从哪儿摘了满满一纸袋的窄叶野豌豆……」
「后来我们去看的时候,你已经出门了,桌上就留下那美丽的花边呀,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我们,甚至连玛格丽特,都对你赞不绝口呢。」
「我真的不知道呀。」
与希子一脸认真。
「那么,究竟……当时还有……」
三个人面面相觑。
破晓的东方天际瞬间响起笑声,仿佛轻轻流转过春天田野的风,随即消失。
「刚刚……是莉卡小姐吗?」
就在这时,产房窗户内侧半梦半醒的玛格丽特喃喃说。
注1:又称「茶庭」,为日本茶室附属庭园之通称。
注2:日文名「侘助椿」(wabisuke-tsubaki),山茶科(Theaceae)常绿高木。叶较一般山茶细小。花型为单瓣一重,呈白、红、或红底中带有白色斑点。因深受茶道宗师笠原侘助喜爱而得名。
注3:原文为「缘侧」,日式住宅边缘的长台,与外界以落地窗隔开,形同走廊。
注4:「叠」是日本使用榻塌米来计算房间大小的单位,一张榻榻米为一叠。
注5:原文为平假名「Ri-ka」,可写作「梨花」。
注6:一种使用生丝织成的绢织品。多用平织法,触感平滑且带光泽,为日本的代表性织品。旧时也彼称为「平绢」或「光绢」。
注7:由东京日本桥出发的古路线,可连接东海道直通京都。
注8:纪久发音为Kiku,与日文「菊」同音。
注9:缩缅为平织的绢,但纬线是以用力左捻、右捻的丝交互织成,让布绉缩出凹凸效果,主要用于制作高级和服或日本传统包袱巾。
注10:襦袢为穿在和服内的衣服,长襦袢为第二层,穿在贴身的肌襦袢与和服中间。
注11:原文为「伊达襟」,是最外层和服下另外露出的颜色不同的衣襟,看起来像是穿了两层衣服。
注12:日本版芭比娃娃。因拥有东方睑孔,在一九七六年推出后随即成为当时日本最具代表性的玩偶。
注13:日文为「市松人形」,又名「京人形」或「东人形」,头与手脚以桐塑黏土或木雕成,敷以蛤壳制成的白色胡粉,身体用布缝成内塞木屑。最初用来给小女孩当玩具与裁缝练习。后来渐渐变成观赏用传统工艺品,不能换衣眼。
注14:日文为「箱膳」,放在漆器箱中的单人用日式传统餐具。
注15:江户中期享保年间(一七一六~一七三五年)流行的女儿节人偶,脸长宛如能剧面具,穿着织锦或金栏制成的豪华衣服。
注16:日文为「雏段」。
注17:学名Commelina communis,日文名「露草」(つゆくさ;Tsuyu-kusa),鸭跖草科(Commelinaceae)一年生匍匐性草本,分枝多,叶披针形,互生,总苞卵状披针形,顶生或腋生,花蓝色,花萼绿色。产于低海拔之水边,潮湿地等。蓝色花瓣可用作染料。
注18:日文为「反物」,指可制作一件成人和服的足长布疋,长约十二公尺,宽约三十六公分。
注19:日文为「紬」,以捻过的蚕丝织成的布,十分牢固。往昔以卖相不好的蚕丝制成,供身分低的人穿,今已成工艺品,可当社交服饰。
注20:日文为「访问着」,一般用作参加茶会、宴会、典澧等社交场合。
注21:以领主居住之城堡为核心而建立的城市。
注22:Kilim,以平织法织成的平毯,不像绒毯有竖起的毛,往昔原为穷人所用。
注23:学名为Quercus dentata,日文名「柏」(かしわ;Kashiwa),壳斗科(Fagaceae)落叶乔木,树皮暗灰色,粗糙,具深沟。叶刨卵形。花单性,雌雄同株,槲树叶可养作蚕,种子、树皮与叶都可入药。
注24:女性和服腰带附属品,为防背后腰带鼓起的装饰结滑落而绑的布,绕到身前塞在腰带上方。
注25:硫酸铝钾,又称钾明矾、钾矾、钾铝矾。
注26:日文名「土笔」(つくし;Tsukushi)、是「杉菜」(すぎな;Sugina)在春天发芽时的名称,可食用。杉菜学名Equisetum arvense木贼科(Equisetaceae)多年生草本。茎呈中空且带有节,触感粗涩,夏季会自茎顶抽出长椭圆形的黄色孢子囊穗。
注27:又名「松寒蝉」,学名Meimuna opatifera,日文名「つくつく法师」(tsukutsuku-boushi),中型蝉,主要分布于台湾中低海拔山区,体色主要为黑色及橄榄绿,具银灰色鳞毛。头部橄榄绿,比中胸背板基部略宽。
注28:日本怪谈《番町皿屋敷》女主角,因打破一个老板珍藏的盘子被杀,成为夜夜数盘子的厉鬼。
注29:《四谷怪谈》女主角,因被移情别恋的丈夫毒死而成为容貌丑陋的厉鬼。
注30:学名Sonchus oleraceus又名苦菜、甜苣、滇苦菜。日文名「野芥子」(のげし;Nogeshi),菊科(Asteraceae)一年生或越年生草本。多生长于海滨、平地郊野或中海拔山区,可长到约一公尺。茎中空柔软,叶子则呈不规则羽状,春季至秋季间萌芽并开黄色花。
注31:学名Aster yomena,又名马兰。日文名「嫁菜」(ヨメナ,Yomena)。菊科(Asteraceae)多年生常绿草本。直立茎,高约三十至七十公分。四季皆能开花,头状花序,顶生,中央管状花为黄色,外围舌状花为浅紫色。
注32:即日本油菜。
注33:石竹科(Caryophyllaceae)繁缕属(Stellaria)植物的总称。
注34:日本人熬在七草粥里的七种菜:水芹、荠菜、鼠翅草、繁缕、宝盖草、芜菁、白萝卜,传于正月初七早上食用可祛百病。
注35:学名Scia angustifolia,日文名「鸟野豌豆」(カラスノエンドウ;Karasuno-endou)。
注36:学名Scia hirsuta,日文名「雀野豌豆」(スズメノエンドウ;Suzumeno-endou)。豆科(Fabaceae)一年生草本,被绒毛。蔓生藤本。羽状复叶,先端带有卷须。荚果呈扁平的长椭圆形且覆有粗毛,一果荚里有种子两粒。豆荚成熟时由绿色转为黑色。
注37:可制成靛蓝色染料的植物统称,如马蓝(大菁)、木蓝(小菁)、蓼蓝等。
注38:日文为「蓝瓶」,装有蓝染料的缸。
注39:唤醒蓝染染液使其可以染色。
注40:学名Rubia akane Nakai,中文名红藤仔草、过山龙。茜草科(Rubiaceae)多年生蔓性草本。根呈圆柱形或粗线形,外表赤黄或赤褐色,内为黄色,根皮中含色素,老根色素尤多,可作红色染料。
注41:学名Styphnolobium japonicum,豆科(Fabaceae)落叶乔木,有别于北美的刺槐。高大喜光、根深,生长迅速。其羽状复叶和刺槐相似,但刺槐叶略透明。槐花可烹调食用,也可作中药或染料。
注42:学名Osmanthus fragrans var. aurantiacus、日文名「金木犀」(キンモクセイ;Kinmokusei),木樨科(Oleaceae)常绿小乔木,白色桂花(银桂)变种,别名状元红。树冠圆球形,树干分枝性强。叶长椭圆形,花簇生于叶腋。花冠分裂至基部,花色橙红气味浓馥。
注43:学名Erigeron philadelphicus,又名春飞蓬。菊科(Asteraceae)多年生草本。多分布于日本、韩国、中国等地。成株高三十至九十公分,茎直立,较粗壮一绿色,上部有分枝,全体被开展长硬毛及短硬毛,叶互生,叶柄基部常带紫红色。秋季开淡紫色小花。
注44:以曲线、漩涡等做规律的组合,以表现藤蔓图样的花纹。
注45:William Morris,一八三四~一八九六年,英国诗人、工艺美术家,以壁纸及布料设计出名。
注46:学名Paulownia tomentosa,又名日本泡桐,日文名「桐」(キリ;kiri),玄参科(Scrophulariaceae)落叶阔叶树,高约十公尺,初夏时开淡紫色筒状花,花可入药。在日本被视为贵重木材,制作木屐、乐器等,更被设计为象征高贵地位的徽章。
注47:学名Osmunda japonica。日文名「薇」(ぜんまい;Zen-mai)。紫萁科(Osmundaceae)多年生羊齿,地生性,根茎常粗大。二回羽状复叶,两型叶,孢子叶羽片皆着生着孢子囊。会随季节交替有枯叶、落叶现象。落叶后只保留地下部分越冬,来年可再萌发新叶。
注48:日文名「薇紬」。
注49:三月中、下旬至四月连绵不断的雨季。
注50:学名Alcea rosea L.; Althaea rosea (L.) Cav.,又名花葵、立葵、唐葵、一丈红。日文名「立葵」(たちあお;Tachi-aoi),英名为hollyhock,锦葵科(Malvaceae)一、二年生草本。其属名Althaea在希腊语是「治疗」之意,因本属植物常被用来做药草使用。
注51:又名紫阳花、八仙花。
注52:以捩织法织成,有通透感的薄绢织品,常用做夏季和服。
注53:学名Solidago canadensis var. scabra或Solidago altissima,又名高茎一枝黄花,日文名「背高泡立草」(セイタカアワダチソウ;Seitaka-awadachi-sou),菊科(Asteraceae)多年生草本。具长走茎。叶互生,无柄,披针形,先端新尖,叶基楔形,上表面粗糙,下表面被硬毛。头花于花茎上偏生一侧。花多而小。花期在秋冬之际。
注54:「锦纱缩缅」的略称,又写作「金纱」。缩缅的一种,经线比普通缩缅密,纬线则用捻的更紧的细丝,质地轻软,表面绉缩细致。
注55:「一越缩缅」的略称,纬线是以左捻丝与右捻丝一根一根交互织成。「越」为表示纬丝数量的单位。
注56:「御召缩缅」的略称,又称缟缩缅、先染缩缅。普通缩缅是先织好再染色精练,御召则是以事先染好练好的丝线织成。德川十一代将军家齐时创,因受该将军喜爱,故有此名。
注57:此处指和服专用包装纸。
注58:学名Spiranthes sinensis (Pers.) Ames,又名盘龙蔘、龙抱柱、红龙盘柱。日文名「捩花」(ネジバナ;Nejibana),兰科(Orchidaceae)多年生宿根性草本地生兰,花序如绶带故得名,肉质根似人蔘。开紫红色或白色小花,唇瓣较大,全草可入药。
注59:日文名「蚊莲草」(カレンソウ;Karensou),牻牛儿苗科(Geraniaceae)多年生草本,是一种基因操纵下人工培育出的植物,在香叶天竺葵(P. graveolens)中加入香茅香味的基因培育而成。
注60:学名Sophora favescens var. angustifolia,豆科(Fabaceae)多年生草本,日文名「眩草」(クララ;Kurara),是中国苦参(Sophora flavescens var. flavescens)的日本版,把根的外皮剥下来晒干可以入药,从茎的皮采取纤维可以制纸。
注61:学名Hydrangen macrophylla f. normalis,日文名「额紫阳」或「萼紫阳」(gaku-ajisai),是现在常见绣球花(本绣球)的原种。花序中间是雌雄同体花,周围围绕着一圈装饰花,不像本绣球全部是装饰花。
注62:登上室内的石板或木板。日式住宅内部地板架高处与玄关有高低差,为遮掩、包覆木地板架高处侧面的切面,所贴设的木头或石材,有时可当充当穿鞋时的坐位。
注63:出自日本平安时代才女小野小町著名《百人一首》和歌:「花の色は うつりにけりな いたづらに わが身世にふる ながめせしまに。」
注64:日式甜点,以和三盆糖粉用模子压成。
注65:日文成语,一生只有一次相遇机会,故需珍惜之意。
注66:此处是人名。但日文的「茑」也是一种植物,即中文的爬墙虎、地锦,学名Parthenocissus tricuspidata。
注67:学名Zoysia tenuifolia Willd. ex Trin.,又名细叶芝、朝鲜结缕草。日文名「高丽芝」(こうらいしば;Kourai-shiba)。禾本科、(Poaceae)多年生草本。耐旱,秆密丛生,具长匍匐茎,叶片四至五公分,鞘口具长毛花序为小型总状花序。
注68:学名Chelidonium majus var. asiaticum,日文名「草の王」(くさのおう;Kusa-no-ou),欧洲白屈菜的日本变种,罂粟科(Papaveraceae)多年生草本植物,高约三十至一百公分。生于山坡、山谷林边草地。茎为直立且多分枝,呈嫩绿色生有柔毛。是药草也是毒草,中药取结花蕾时地面上的部分晒干,多用于治疗胃痛、慢性支气管炎、百日咳等。
注69:Ayurveda,直译为「生命的智慧」,印度的传统医学,认为人体是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主要有三种医疗途径:药草、推拿及瑜珈。
注70:即前述日文的「茑」。
注71:学名Cryptotaenia japonica,又名野蜀葵,日文名「三つ叶」(みつば;Mitsuba),繖形科(Apiaceae)多年生直立草本,高四十至七十公分,全体有香气。根状茎短,根细长密生。茎直立具叉状分枝。叶互生,三出复叶。夏季开白色小花,有时带紫红色。
注72:不丹的一种绣织(日文名『缝取织』)法,以经线为底,在花纹处以多色纬线织出刺绣效果。通常拿来缝成不丹女性国服Kira。
注73:Orphism,传说源于回到冥界欲带回妻子的游唱诗人奥菲斯,古代希腊冥界崇拜的神秘宗教。
注74:学名Taxus cuspidata,又名紫杉,日文名「一位」或「栎」(イチイ;ichi-i)。红豆杉科(Taxaceae)常绿针叶树,树皮红褐色有浅裂纹,枝密生,小枝基部有宿存鳞芽,叶直短而密,暗绿色。产于中国东北山区以及日本,俄罗斯,朝鲜等地。
注75:学名Cercidiphyllum japonicum。日文名「桂」(かつら;Katsura)。连香树科(Cercidiphyllaceae)落叶乔木。分布于日本以及中国大陆浙江到安徽等地。叶圆形至卵形,长达十公分,心基,细齿绿,光滑,秋冬变黄或红色。
注76:和式建筑中,柱与柱之间墙壁上的装饰用横木,原来是为了当作纸门的上缘轨道支撑。
注77:学名Miscanthus sinensis,指中国芒,禾本科(Poaceae)芒属(Miscanthus)植物,通常和其他类似植物合称为芒草,变种很多。
注78:豆科(Fabaceae)胡枝子属(Lespedeza)植物的总称。日文名「萩」(はぎ;hagi),秋日七草之一,广布东亚温带至亚热带地区的常绿或落叶灌木。枝条细致柔软,伸长后常呈四散下垂状,长度可达两公尺以上。
注79:九十至一百与十五至二十公分左右见方的小块布料。本来是缝在长襦袢的领子上防止脏污,渐渐演化成有刺绣、蕾丝等制品,用以衬托和服美观。
注80:Soumak,源于亚塞拜然地区,指织制手工编织平面毯及类似织物所采用的织锦方法。
注81:学名Nephila clavata,又名小人面蜘蛛、棒络新妇,日文名「女郎蜘蛛」,络新妇(Nephilidae)科,雌蛛体长约二至三公分,胸部黑色具黄色边,胸背板无人面蜘蛛的人面斑纹,腹背黑色有五条黄横带。雄蛛体形较小,胸部灰褐色,腹背中央具黑褐条纹。
注82:学名Nemosenecio nikoensis,又名泽菊,菊科(Asteraceae)羽叶菊属(Nemosenecio)多年生草本,日本特有种,台湾与其同属的植物为台湾刘寄奴。
注83:日文「はためく」的意思是飘动,但「はた」的发音又同织布机的「机」。
注84:百合科(Liliales)或龙舌兰科(Agavaceae)玉簪属(Hosta)植物的总称,日文名「拟宝珠」(ギボウシ;Giboushi),多年生草本,原产中国、日本,传入欧洲开发出许多园艺品种,花期长,容易繁殖,喜欢凉爽、湿润及肥沃沙质土壤。
注85:又称灰泥,日文名为「漆食」,将钙化珊瑚石加热后烧成生石灰,再加水成消石灰粉,加入麻纤维,再加入从草木植物和海藻类得到的黏结剂、水等锻烧而成,为白色。主要使用在室外墙壁上,耐风雨、防火性佳,耐久度高。
注86:醋与酱油以一比一比例调成的酱汁,有时会加入高汤。
注87:刺绣与贴金银箔并用,在底布上表现出花纹。今多用于能剧舞台装。
注88:云气上涌的花纹、古时为高位官职者用。
注89:木底上浮雕出花纹,直接涂上黑漆,再涂上多层朱、青、黄等色漆后打磨表面而成。传说是学习中国剔红而来。
注90:学名Miscanthus tinctorius,日文名「刈安」(かりやす;Kariyasu,即容易割之意),禾本科(Poaceae)芒属(Miscanthus),伊豆著名布料「黄八丈」的染料。
注91:学名Lycoris radiate,日文名「彼岸花」(Higanbana),石蒜科(Amaryllidaceae)多年生草本,原产于中国长江流域,有鳞茎,广椭圆形。叶带状较窄,色深绿。七至九月开花。花茎长三十至六十公分,顶生伞形花序,花瓣倒披针形,向外翻卷,雄蕊和花柱突出,色鲜红。蒴果背裂。日人认为彼岸即为死之国,多以此花为不祥之物。
注92:学名Pueraria lobata,豆科(Fabaceae)多年生草本。其根即为中药「葛根」,又名鹿藿、黄斤、鸡齐根。日本人也拿来做为食品原料「葛粉」。
注93:学名Aeginetia Indica,日文名「南蛮ギセル」(Nanman-giseru)。列当科(Orobanchaceae)一年生草本。常寄生于芒草根上,茎单一,叶片退化为鳞片状,互生,花单立或密集成穗状或总状花序,夏、秋两季开花。花红紫色或带红紫色条纹。
注94:学名Cleyera japonica Thunb.,又名红淡比、日文名「榊」(サカキ,Sakaki),山茶科(Theacoae)常绿小乔木,树高达五公尺,叶子倒卵形,全绿,叶背侧脉不明显,花淡黄色。日本古来用以神道教祭祀等神事。
注95:葛的日文读音是tsuta,姑姑误以为是uta,汉字写成「歌」或「呗」,也是旧时常用之女性名字。
注96:日式屋宅中并未架设高超的木头地板、仅铺上三合土的地面。
注97:多色印刷的浮世绘版画,如锦般美丽故有此名。
注98:学名Parus minor,与大山雀(P. major)为近亲,日文名「四十雀」(シジュウカラ;Shijyuu-kara),身长十三至十六点五公分,头部整体为黑色,两颊各有一椭圆形大白斑,头部的黑色在颌下汇聚成一条黑线,该黑线沿着胸腹的中线一直延伸到下腹部的尾下覆羽。
注99:以贝壳晒干磨碎制成的传统白色颜料。
注100:发生于十九世纪后半幕府末期的反幕府运动。尊王论与攘夷论原属于两种不同的思想体系,但进入十九世纪后因幕藩体制的动摇与外交上欧美诸国所施加的压力,两者结合。
注101:学名Ficus nipponica; F. samentosa var. nipponica又名日本珍珠莲,桑科(Moraceae)藤蔓植物,日文名「板碑葛」(イタビカズラ;Itabikazura),幼枝被有短毛。叶披针状长椭圆形或阔披针形,基部钝或圆。榕果无梗,球形,端具小凸突,外被褐色短柔毛至近平滑。
注102:学名Lemmaphullum microphyllum Presl。日丈名「豆茑」(マメヅタ;Mameduta),水龙骨科(Polypodiaceae)着生植物。匍匐着生性根茎,叶小型分为卵圆形的营养叶与狭长线形的孢子叶。
注103:学名Sanguisorba officinalis,蔷薇科(Rosaceae)多年生草本,日文名「吾亦红」(ワレモコウ;Waremokou),高一至二公尺。根粗壮。茎直立,有棱,无毛。单数羽状复叶,叶多卵形或椭圆形。花小密集,成顶生、圆柱形穗状花序。根常用做止血中药材。
注104:学名Trachelospermum asiaticum,又名白花藤,日文名「定家葛」(テイカカズラ;Teika-kazura),夹竹桃科(Apocynaceae)藤蔓植物。相传藤原定家恋慕式子内亲王,死后亦化作定家葛缠绕此女坟墓,故得名,能剧《定家》内容即叙述该故事。叶对生略带革质,卵状椭圆形。茎长可达十公尺。茎节间常生有气根,能攀缘石墙、树干而上,故有「络石」之名。春季开花,聚缴花序,白色稍具芳香。
注105:学名Lagerstroemia indica又名紫薇、满堂红。日文名「猿滑」(サルスベリ;Sarusuberi)。千屈菜科(Lythraceae)落叶灌木或小乔木。原产于华南及印度,株高一至六公尺,树皮茶褐色,平滑,小枝四棱状,叶卵形,几无柄,花为顶生圆锥花序,萼为阔钟形,品种多,紫红色花较常见。
注106:学名Sasa nipponica Makino et Shibata.,禾本科(Poaceae)多年生草本,日文名「姬笹」(ヒメザサ;Hime-zasa),又名都笹。高五十至八十公分,叶尖端徐徐收尖,冬天边缘会干枯变白,茎成圆筒形中空。
注107:日文原名「濡れ縁」,是会淋到雨的沿廊,通常以竹制成,利于水漏下。
注108:日文中秋冬之交时的阵雨。
注109:学名Curcuma longa L.,日文名「郁金」(ウコン;Ukon),姜科(Zingiberaceae)多年生草本,高约一公尺。根状茎粗短,圆柱状,分枝块状,根粗壮,从根状茎生出,其末端膨大形成纺锤形的块根。秋季开花,冬季茎叶枯萎时采收。挖出根状茎,洗净,煮或蒸至透心,晒干,除去须恨,以此加工为姜黄药材。
注110:以天然纤维为原料制成的再生纤维,性质类似天然纤维,吸湿透气,穿着舒适。
注111:日本东北地方传说中,住在旧式房子里的护家童子神。
注112:带绿的灰色。
注113:学名Haematoxylum campechianum L.,又名墨水树、洋森木,豆科(Fabaceae)落叶小乔木。树干常有节瘤,偶数羽状复叶,呈倒心形,前端凹陷,叶腋间有细刺,总状花序金黄色,荚果为浅褐色呈扁椭圆形。心材偏暗红色,为染色剂原料。煮液由赤色至黑色作多重变化,可为皮革、棉布染色之用,亦为制造蓝色与黑色墨水的原料。
注114:Naphthol black。Naphtho为萘酚,有α-和β-两种异构体,难溶于水,溶于硷液中成盐,过三氯化铁水溶液生成有色沉淀。主要由萘合成,少量由煤焦油获得,两种萘酚皆大量用作合成染料。
注115:又名嚏根草,泛指毛茛科(Ranunculaceae)铁筷子属(Helleborus,又名圣诞玫瑰属)植物,严格来说是指其中的黑嚏根草(Helleborus niger),因该种约于一月会闭白色花。该属植物的花从外表看起来好像是有五片「花瓣」,这些「花瓣」实际上是花瓣状的萼片,真正的花瓣已经变态成为杯状的蜜腺,环绕成一圈生长在萼片基部,里面存放花蜜。可作为观赏花卉、药草及巫术作法时使用。
注116:手脚可动的木雕人偶。
注117:Corinthian,古典建筑的一种柱式,源于古希腊。柱头以毛茛叶(Acanthus)作装饰,形似盛满花草的花篮。
注118:Medusa,即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
注119:日文,意指许多雪的结晶相互结合起来,成为大如牡丹花瓣的雪片。
注120:学名Prunus jamasakura,日文名「山樱」「ヤマザクラ;Yama-zakura),蔷薇科(Rosaceae)落叶小乔木或灌木。在日本,与之类似的品种也被称作「山樱群」,包括霞樱、大岛樱、大山樱等。
注121:学名Petasites japonicas,日文名「蕗」(フキ;huki),此处日文为「蕗の薹」(フキノトウ;Huki-no-tou),是蜂斗菜早春伸出的花茎,供食用。蜂斗菜为菊科(Asteraceae)多年生草本。原产于日本。叶片圆或椭圆,叶缘齿状,根茎有数层浅紫或淡褐大型鳞状苞片包住花蕾,花蕾呈棒状或长椭圆。一至三公分长,雌雄异株,单株上有时混有异性或两性花。以全草或根状茎入药。
注122:由七句礼赞真神阿拉的句子组成,通知人们即刻礼拜。
注123:Ağrı Dağı,坐落在土耳其厄德尔省东北边界附近,土耳其最高峰。《圣经》〈创世纪〉中记载,挪亚方舟在大洪水后,最后就停泊在此山上。
注124:Cappadocia,历史地区名,大致位于安纳托利亚东南部。在古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时囊括从托罗斯山脉至黑海间的地域。
注125:将丝分多段染不同色或留白,使其织起来形成方格子花纹布的一种技法。
注126:学名Papaver thoeas,罂粟科(Papaveraceae)一年生草本,日文名「雏芥子」或「雏罂粟」(ヒナゲシ;Hinageshi),也有以汉名称之。株高三十至九十至公分,茎直立,叶互生,羽状申裂或全裂,边缘有锯齿,花单生枝顶,姿态艳丽。传说虞姬自删,所流鲜血浓在项羽衣带上,后衣带所埋处闭出此花,故得名。
注127:学名Tanacetum parthenium,又名解热菊,日文名「夏白菊」(ナツシロギク;Natsushiro-giku),菊科(Asteraceae)多年生草本,高约四十至六十公分,丛生状,叶扇形具深裂,具香味,夏开黄心白瓣小花。西元前起使用为药草,治头痛、解热、关节炎或子宫问题。
注128:学名Thymus vulgaris,日文名「立麝香草」(タチジャコウソウ;tachijyakou-sou),唇形科(Lamiaceae)多年生草本或亚灌木。高二十至五十公分,全株有香气。茎下部呈匍匐状丛生,上部直立,四棱形,多分枝。叶对生,狭长椭回形或披针形,灰绿色。轮伞花序,顶生,花冠白至淡紫,花期夏季。传统上有止咳化痰、减轻妇女经痛、提振精神等效用。
注129:中东的一种双簧片竖吹乐器,是双簧管系谱里最早的,据说是西方双簧管与中国唢呐的祖先。
注130:原文为日文成浯「海千山千」,指住在海中千年、山中千年的蛇会变成龙。
注131:学名Antheraea yamamai Guerin-Meneville,又名山蚕,日文名「山茧」(ヤママユ;Yama-mayu),天蚕蛾科(Saturniidae),茧色为绿色,能缫丝,丝质优美、轻柔,不须染色而能保持天然绿色,并具独特光泽。织成丝绸色泽艳丽、美观,为高级丝织品。
注132:学名Chamaecyparis obtuse即俗称的「桧」(ひのき;Hinoki),台湾的被归为变种,又称台湾扁柏。柏科(Cupressaceae)针叶树。
注133:学名Quercus acutissima日文名写为「栎」、「椚」或「橡」(クヌギ;kunugi),壳斗科(Fagaceae)落叶树,可达二十五至三十公尺高。叶狭长油亮,叶缘呈楕圆锯齿状,花朵是以风力传播花粉的柔荑花。
注134:日文名「楢」(なら;Nara),壳斗科(Fagaceae)栎属(Quercus)中落叶阔叶树的总称。
注135:学名Cryptomeria japonica,日文名「杉」(スギ;sugi),柏科(Cupressaceae)常绿乔木,日本特产之针叶树。
注136:学名Tanna japonensis,日文名「茅蜩」、「秋蜩」、「日暮」(ヒグラシ;Higurashi),蝉科(Cicadidae),常被认为夏末鸣叫,其实活劲期从七月半到盛夏。傍晚或阴天会「喀呐喀呐喀呐」高声叫。
注137:日文名「樫」或「槠」(かし;Kashi),壳斗科(Fagaceae)栎属(Quercus)中常绿乔木的总称,英文中称为live oak。
注138:「斧琴萄」日文读音为yo-ki、ko-to、ki-ku,是一种吉祥谐音染布图案,连起来意为「听到好事」。而与希子的日文发音为Yo-ki-ko,「与希子与纪久」(Yo-ki-ko、to、Ki-ku)连起来也恰同「斧琴菊」。
注139:以浆糊把雕有图案的镂空纸型贴在布上再染色。
注140:指寄徒生童话〈野天鹅〉。公主艾莉莎的十一个哥哥被变为天鹅,她为破解他们身上的魔咒,必须夜以继日以荨麻织出十一件衣服给他们披上,而且完成之前绝不可开口说话。
注141:日文中的「刺草」或「荨麻」(イラクサ;Ira-kusa)多指荨麻科(Urticaceae)荨麻属(Urtica)植物的总称,欧洲的刺荨麻(Urtica dioica L.)也被翻译成日文中的荨麻。从茎的皮上取下纤维可织成布。
注142:日式房屋隔间墙上方镂空的透气窗,常有雕刻。
注143:带亮红色的灰黄色。
注144:日文中「传递」、「传达」的「传」字也读作tsu-ta,与「茑」同音。
鸣谢
首先深深感谢铃华工作坊主持人铃鹿章子老师深具启发性的谈话。另外,百忙之中特别为我抽空的川岛织物株式会社安井宣夫先生及其他相关人员,还有协助采访的所有人员,在此衷心致谢。
关于能剧与能面
「能」是一种将面具戴在脸上演出的假面戏剧。而所使用的能剧面具,日文中称作「面」或「能面」,基本型约六十种,时至今日据说约有两百多种之多。能面在绝大多数的状况下并非专供某一角色使用,而是演员依演出曲目决定使用的种类。其中也有不戴面具演出的角色,称作「直面」。
能面以木头雕成(多使用桧木),绘以彩色,这工程称作「打面」。将面具戴在脸上则称作「挂面」。能面区分方式很多,大致上分为:翁面、尉面、男面、女面、鬼神面、怨灵面等六大类。
本书中的能面
在本书中曾出现的面具都属于「女面」以及女性变化而成的「怨灵面」。女面又大致分为以下数类,现依照文中赤光创作之陈列顺序介绍:
年轻女性
日文名「若女类」,除下列代表性的面具之外,还有「近江女」、「增发」等。
小面:「小」为惹人怜爱之意,小面代表十五、六岁清纯少女之面具。
万媚(文中未出现):充满妖异魅力的年轻女子,用于鬼幻化成的美女角色。
孙次郎:相貌柔美气质端庄的年轻女子。用于能剧《熊野》、《巴》等。
若女:气节高尚、富有知性的年轻美女。用于能剧《野宫》、《井筒》等。
增女:高雅神圣的女性,略含忧思,多用以天女或神女。用于能剧《羽衣》、《葛城》等。
中年女性
日文名「更女类」。
深井:中年疯狂女性,其名源自用情之深,但偏理性。用于能剧《隅田川》、《三井寺》。
曲见:为已有人生经验的中年女性面具,与深井比起来偏感性,双颊凹陷怀有慈爱与忧思,最适合失去孩子的母亲角色。用于能剧《樱川》、《三井寺》、《隅田川》、《百万》等。
年老女性
日文名「老女类」,此类文中未出现,包括「姥」、「老女」、「小町」等。
怨灵面
此处仅介绍书中出现过的鬼女部分,在怨灵面中也有其他非女性者如「怪士」、「河津」等。
泥眼:即面具两眼处都涂以金泥以表示非人类,脸部其他部位依然如一般人形女面,所以有时泥眼也被昼归为女面。据说本来是为《海人》中神灵般的存在所设计使用,后被用于如《葵上》等剧中受嫉恨所困之高贵美女,演出的角色都通常之后会变成鬼,亦即演员之后会换戴用般若及其以下如生成、蛇等面具。
桥姬:作成头发凌乱、面容扭曲的形象,也涂有泥眼,表示因嫉妒而发狂的女性。据说原本是作为能剧《桥姬》的专用面具而创,但该剧已成废曲。后来面涂赤红的「桥姬」便常用于能剧《铁轮》。
生成:表现变成般若之前的女性怨灵。通常带有短角,表示初变为鬼。用于能剧《铁轮》等。
般若:又名「中成」,表示深受嫉妒或怨恨所困,已化成鬼的女性。用于能剧《红叶狩》、《道成寺》、《葵上》等。
蛇:严格来说蛇面又分为蛇、真蛇、狐蛇、泥蛇等,但此处应指「真蛇」,又名「真成」或「本成」,表现女性怨念已极、罪业最为深重,化为蛇体的面具,通常没有耳朵,表示已不再听人言。用于能剧《道成寺》等。
龙女:指能剧《海人》(或《海士》)中使用之专用特殊面具,《海人》一剧描述海女为子夺宝珠「面向不背之珠」被龙所杀,成为龙女,最后因其子诵《妙法莲华经》之力而成佛。龙女一角在戏剧前半段使用的面具是「深井」,而据说「泥眼」原本是为此剧的后半段所设计使用的,后推测因「泥眼」被用于其他剧码(见「泥眼」条),又另设计一专用面具「龙女」供该角色使用。
关于能剧《铁轮》
铁轮是能剧中广为人知的「怨女化鬼」剧码之一,即《三脚铁环》,描述女子欲向另结新欢而抛弃自己的丈夫复仇,因神明显灵而成厉鬼。丈夫找来大阴阳师安倍晴明解救自己,女子因而丧失力量消失。铁轮女在剧中前半段常使用「泥眼」,后半则戴用「生成」或红脸的「桥姬」面具,以头戴铁环,身穿红衣的造型出现。
#附图:人物关系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