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床上看着老师整理的文件,这段期间直树始终不发一语地坐在旁边,以视线追随着我的手指。文件上的印刷字迹斑驳模糊,实在非常难以辨认。射进小木屋的红色阳光逐渐枯萎,夜色透过满是尘土的窗户玻璃渗了进来。直树替我打开了桌上的台灯,周围的寂静变得更加明显了,连翻页的声音都令人觉得剌耳。
「老师究竟发现了什么呢?」
或许是受不了这样的沉默,我忍不住喃喃自语。直树的手指在我视野的一隅缓缓游移,正从教堂平面图上的入口往内探索。
「应该是发现了开启那扇门的机关了吧?就是神父从远端操纵那扇门的方法。」
「你还在坚持那种论调啊?」
我瞥了直树一眼。
「文件上写着那是十六世纪的巴洛克式建筑耶!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奇怪的机关嘛?」
「这可说不定喔!而且这张图上根本没有画出那扇门后的部分嘛!」
我的目光再次落至平面图,试着在图上重现记忆中六年前那绚烂的内部装潢。那扇门位于进入大厅后正对面的深处,从图上看来显然是礼拜堂的「后门」。
「还是说那扇门通往教堂外面?」直树这么说道。
「可是教堂就盖在悬崖边,这样门外不就是断崖了?」
「如果交通船经过岛的这一边,就能看见教堂后面了。为什么要绕到岛的西侧呢?那边明明比较远啊!」
其实机场所在的岛屿位在这座岛的东北边,至于为什么要绕道航行,文件中也注明了原因。由于旱季期间海面上会定期吹起强烈的东北风,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让船只撞上崖壁,所以才必须绕道航行。
「话说回来,到底为什么要把教堂盖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啊?」
直树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往后仰倒在床上。我又从头看起手中的文件,其中记载的全都是教会的事情,包括教义、历史沿革和建筑。
我将文件放在枕边,起身再次搜寻书桌和书架各处,但要构到书架最上层就得先爬上书桌。直树慌忙从床上弹起,抓住了我的肩膀。
「姐姐,你还是再躺一下比较好吧?」
「厨房和客厅还没有找过……」
「你想找什么?我帮你找吧!」
「老师整理那份文件时使用的文字处理机。如果他一直埋首写作,文件的内容应该不只那些而已啊!」
我们连厨房的架子和地板下的仓库都找过了,却始终没有发现文字处理机。衣服和餐具依然留在原地,看得出老师的确在此住了好几年,但为什么就是找不到文字处理机呢?
「你还是先回床上休息啦!」
直树硬是把我拉回了卧室。
「你才刚刚康复,还是乖乖躺着休息啦!再说你现在的情况又……不比平常……」
后面的几个字直树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的视线停留在我的下腹部,仿佛想遮掩那里似地替我盖上了毛毯。
「对不起……谢谢你。」
「你不必向我道谢吧?」
「为什么还特地找医生来呢?」
「为什么?那是当然的吧!」
「如果放着不管,这孩子说不定已经流产掉了。」
直树脸色铁青,半张着嘴巴直盯着我。
「你在胡说什么啊!」
「可是,你根本不想要小孩不是吗?」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
直树说着说着便移开了视线。
「直树,对不起。因为,我一个人实在撑不下去。明明知道老师已经不在人世,我还是无法独自活下去,也没办法一个人来这座岛。所以才拖着你一起来。对不起……」
「我不希望你为了这种事道歉。」直树冷冷地答道:「但我希望你一开始就能对我坦白。你这么拼命地寻找『老师』遗留下来的一切,也是为了让我完全取代他吧?然后,和你在这座岛上过一辈子。」
我在毛毯中弯起膝,背对着直树。尽管明白沉默是最残酷的回答,我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无所谓喔,姐姐。我没有因此而生气。一切就照你的希望吧。」
我掀开毛毯转身面对直树,只看见他低头凝视着地面。
「我们就在岛上定居吧!不知道这里的人都靠什么工作过活,但总是有办法的吧?反正回到东京又得过着偷偷摸摸到处躲藏的日子,不如留在这里奋斗。你想住在这栋木屋里也没关系。」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为什么?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为什么这么问?」
直树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我的愿望。只是,从他口中说出来感觉相当怪异。
「反正我也很好奇父亲当年究竟在想些什么。」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
「伤脑筋耶,这样我就没办法取代他了。」
直树温柔的声音仿佛在撕裂我的耳朵内侧。我摇了摇头。
「我一直以为老师会留下什么给我,只要来到这座岛上就一定能找到。但其实他说不定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因为他明明写下了那么多文件,却全都是与教会有关的内容。何况他的死讯也是由教会派人通知,而且并没有送回遗体。我想老师一定是不想回到有我存在的地方吧?」
「所以你才想找出文字处理机?」
我点头回应直树的询问,同时将脸埋进弯起的双膝之间。
老师早就遗弃我了,我也早就明白这个事实。当我一个人被推回返航的船上离开这座岛时,码头边已经看不见老师的身影。或许是送走我之后,立刻就回到这间木屋了吧?然后他不断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寻找不需要我也能开启那扇门的方法,以及向上帝表达爱的方法——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
占据老师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或者正如这些文件的内容所述,是耶稣基督填满了那份孤独?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的孤独又该由谁来填满?我又是否该为了这微不足道的需求,去消耗直树和自己的生命?
或者——
现在腹中这尚未命名的孩子能够令我忘记孤独呢?
就在这时,一阵宛如骨头碎裂般的声音传进耳里,令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直树正站在书桌前,手里拿着某种黑色的物体。他从裂开的塑胶小盒中不停抽出黑色的胶带,乍看之下很像是录音带磁带,但我立刻就发现并非如此——那是文字处理机的色带。原来还有这种东西。我连忙起身下床,而直树正拉紧了色带逐段审视。就算没有留下纸本资料,应该还是能从用过的色带上看出打印过的字迹。
「……没办法,这卷色带好像重复用过很多次,字迹都叠在一起看不清楚了。」
直树的话让我叹了一口气,再次坐回床上。在这种孤岛上想必很难取得文字处理机的色带,恐怕只能将印过的色带卷好之后重复使用,也难怪印在文件上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不清。色带上的字迹层层叠叠,早已无法辨认。
就在我拉起毛毯正要蒙头盖上时,直树忽然轻轻地「啊」了一声。
毛毯自我肩膀滑落。直树将抽出的最后一截色带对着灯光,眯着眼睛瞧了又瞧。我跑到直树身后,靠在他的肩上跟着仔细端详。
这应该是色带的最末端。因为每次快用完时便卷回去重新使用,结果最后一截反而只印到两次。
我们好不容易才看出两段重叠的字迹——
「……此结构能够保持良好的密闭性。」
「……的地方,在那里时间是静止的。」
我和直树不断地来回检视最后一截色带,却只能看出这几个字。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两句话不曾出现在现有的文件内容中。这么说来,是印出来之后又把纸本丢掉了吗?
时间是静止的……密闭性……?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喃喃地自言自语,下巴依然靠在直树的肩上。
「我不知道。」
直树边说边以指尖触摸着色带。
「不过,既然位于色带最末端,表示其中一句话可能是很久之后才写的吧?」
我再次凝视着文字处理机的色带。
如果那是在前往教堂顺利开启门扉之后回来才写下的内容……
时间静止的地方。那是指门扉之后的世界吗?
12
越是往山下走,太阳西沉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尖长的杜英树叶丛生茂密,仿佛渗入了西边天空那一片血泊之中。几只小小的黑影盘旋在黄昏的天空,或许是蝙蝠吧?常听人说下坡比上坡更辛苦,看来是真的,我也不时停下脚步揉捏紧绷的小腿肚。虽然夕阳西下让天气凉爽了许多,但这么一来我绝对无法在天黑前抵达教堂。由于已经走到山脚,原本仿佛漂浮在海边的白色教堂,也早已埋没在交错的林木间,失去了踪影。
咲希现在在哪里呢?是乖乖地待在市区,或是追随我的脚步前往教堂了呢?如果她也迷了路,会不会走着走着就变得和岛上居民一样,带着仿佛被漂白的表情说出有如看透世间真爱的话语?
现在回头的话,说不定能在来时的路上发现咲希——这个想法突然浮现在脑海中,但我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来。身体上的反应远比精神上的判断来得实际,尤其在疲惫的时候更是如此。而且,就算在这里回头,最后也一定会错过,那不如维续往教堂的方向前进。
既然还是要去教堂,当初又何必丢下咲希呢?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但如果带着咲希一起来,我现在一定也会为了相反的理由而懊悔。
我继续往前走,只见左侧的树木渐渐稀疏,最后出现一片长满大叶子的田地,看来应该是芋头田。一道灰色的阴影耸立在芋头田另一边的树林深处,似乎是一栋古老的三层楼石造建筑。建筑正面有数根支撑拱门的装饰柱,应该是修道院之类的吧?上次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这栋建筑,看来我可能在下山时走错路了。
我在心型的叶子之间发现了晃动的黑影,而且有两道。两个黑影同时站起来望着我,一个是将褐发拢至后方束起的年轻女子,另一个则是将黑发理得很短,看来约三十多岁的女子。两个人都是中亚面孔,穿着类似修道服且附有披肩的黑色服装。打扮成这样不热吗?或许务农时比较方便吧?
「你好,一个人吗?」站在我面前的年轻女子以英文这么问我。这个问题早已被问了不知多少次,我也懒得故意讲些乖僻的回答了,所以只是点头回应。「我好像迷路了,请问教堂在哪个方向?」我试着提出这样的询问,这次是较年长的黑发女子笑了笑。她说这里已经是岛的北侧了,不过的确常有人认错路走到这边来。
无计可施的我下意识地拨弄起口袋中的香烟,突然想起这里是农田才停下动作。果然走错路了。我再次仰望西边的天空,晚霞和阴暗的天空逐渐形成强烈的对比,宛如通红的炭火。早知道就留宿在那间满是灰尘的小木屋了——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向女子询问是否有手电筒之类的可以借我,黑发女子回答:「这里只有油灯,但为了避免引起森林火灾因此禁止携带外出。要不要在这里住一晚呢?夜晚的树林里一片漆黑,实在非常危险。」 「不用了。住在这里的应该都是女生,我又是个无法控制欲望而被人类社会驱逐出境的野兽,怎么能留宿在这里呢?」我半开玩笑地这么回答,两个女子却同时笑了起来。「没关系啦!这里还有其他两对女同性恋伴侣,总有办法制服一个心生歹念的男人,何况这里的居民并非都是女生,师父也住在这里。你应该是日本人吧?师父好像很希望有个能用日语谈论深奥话题的对象,可惜我们都听不太懂,就麻烦你陪陪他吧!晚餐就由我们负责,拜托你了!」
师父?
我被带到位于修道院一楼最内侧的房间,屋里通风良好,老旧的单脚圆桌上只放着一盏油灯,一位坐着轮椅的男子正就着灯光阅读一本厚重的书籍。我一踏进房内,男子便将书本放在桌上,靠着自己的力量改变了轮椅的方向。那张脸庞有如布满裂痕的红砖,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哦?好久不见啊。」
没想到对方竟然记得我,着实吓了我一跳。虽然露在夏威夷衫和短裤之外的四肢骨痩如柴,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神职人员,但他的确是之前来到岛上时曾在教堂迎接我的神父。
「您还活着啊?」
我不小心就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啊,不好意思,我这么说并没有恶意。」
「没关系,我能够理解的,毕竟在这座岛上很难得会看见老人。你今晚要在这里过夜吗?」
「我把女儿丢在港边就离开了,她说不定已经追随我的脚步前往教堂了,总不能让她一个人枯等……」
「教堂里还有我徒弟在,如果令嫒已经到了,我想他会代为照顾。而且教堂那边有地方可供住宿,相较之下我还比较担心让你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万一她也迷路了该怎么办?像我就迷路了。」
「万一迷路了,教堂应该会用歌声引导她。」
于是师父告诉我歌声的事。据说教堂里明明没有演奏者,却不时会传出合唱的歌声,许多人都是因为受到歌声引导,才踏上正确的道路抵达教堂。
我不禁哼笑出声。当年跟美铃一起来的时候根本没人向我们提起这件事,别说是管风琴声或歌声了,就连口哨声都没听见。
「因为我不相信上帝,所以祂才不肯引导我吗?」
「不是这样的,上帝并没有好恶之分。总之你现在摸黑赶路也未必能与令嫒会合,还不如留宿一晚来得明智。」
师父这番话也不无道理。
在师父的邀请下,我落坐于圆桌另一侧的椅子上。虽然待在这里感觉实在别扭,我也不好意思直接请人家快点带我进卧室,更何况我还想听听那些奇迹之类的故事。
「您已经辞去神父的职务了吗?」我看着师父的穿着如此问道。
「神父并不是说辞就能辞,当然也不是想当就能当。」
师父的声音听起来并不似枯槁的外表那般苍老。
「既然蒙上帝恩宠获选,那么直到老死都还是神父。只是教堂的通风不良,我这把老骨头受不了,所以搬来这里住好多年了。」
「上帝能选您当神父,却不能帮您解决通风不良的问题吗?」
而师父只是若无其事地忽略了我的嘲讽。
「上帝只负责审判,其他的一切都是人的工作。认为上帝能为自己做什么也未免太傲慢了。」
我耸了耸肩。
「这种观念似乎不符合我所知的任何基督教派的教义呢!」
「或许是如此。」
你们那里根本不算基督教会吧——只是我始终问不出这个致命的问题。
「你觉得信仰的本质是什么?」师父问道。
「哦……原来您是想讨论信仰之类的话题,所以才期待我这种日语流利的人到来吗?拜托您饶了我吧!」
「你再次来到这座岛,不就是想知道教会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吗?」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师父的表情就像印在砖墙上的模型般,丝毫没有改变。
「老实说呢,只要有人替我做决定就够了。上次来的时候应该是十五年前了吧?当时美铃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多亏您判定我们之间没有爱,才让我能够毫不留恋地抛弃她。我可是非常感谢您呢!可惜美铃生下的女儿长大后不知为何也对我情有独钟,还说愿意跟我发生关系。反正不论是否跟女儿发生关系,我的人生都有如粪土了。所以罗,只要上帝快点替我决定就好了。如果上帝是骗子更好,太适合我这种人了。」
「上帝不会决定任何事。」
我愕然地凝视着师父的脸庞。
「不会决定任何事?您在开什么玩笑啊?刚刚不是才说上帝会负责审判吗?」
「做决定的是人类。你还不明白吗?仔细想想吧。许多男女怀着各种禁忌的爱恋来到这座岛,而你忌讳这些同性或近亲之间的爱吗?」
「怎么可能!随便别人要怎样都好,何况我自己都对亲生女儿怀有非分之想了。我并不否定这样的爱情。」
「但这样的爱情无法公诸于世吧?」
「那当然,毕竟社会上还是有些无聊的规范。」
「忌讳同性或近亲相爱是无聊的规范吗?」
「当然无聊啊!就是无法生育下一代有碍社会发展啦、容易产生遗传方面的问题之类的理由嘛!我觉得这根本是多管闲事。」
「那么你是否有过想吃人肉的念头?」
我的座椅发出了令人不快的摩擦声。
「从来没有。为什么突然提起这种事?」
「你知道为什么人们忌讳并厌恶吃人肉吗?」
师父的表情逐渐蒙上阴霾。
「谁知道?因为不这样的话会发生很多凶杀案吧?」
「但有些文化中认同吃人肉的行为。」
「所以呢?您到底想说什么?」
「穆斯林不吃猪肉,犹太教徒甚至连贝类和虾、蟹都不吃。那你呢?」
「我都吃啊!这是什么愚蠢的问题?因为他们信奉的教义禁止吃那些食物,跟我有什么关系?」
「但你就不吃人肉。」
「那是因为……」
话说到一半便接不下去了。神父坐在油灯灯光形成的微小光晕外侧,轻轻点了点头。
「并不是因为教义禁止,你现在感受到的才是真正的原因。」
「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稍微想像一下吃人肉的情形,就已经让你感到非常不舒服了吧?那就是真正的原因。穆斯林光是想像吃猪肉就觉得不舒服,犹太教徒只要碰到违反饮食戒律(注:饮食戒律(Kashmo)为犹太教中符合教规之可食食物的统称,含有「洁净、完整、无瑕」之意。)的食物就觉得恶心,印度教徒一想到将牛肉放进嘴里就觉得要被碎尸万段……你明白了吗?由于触犯了会让人感觉不快,才因而产生所谓的禁忌。」
我突然猛烈地感到口干舌燥,没有征求对方同意便拿出香烟点燃,但尽管如此仍无法止住手指的颜抖。
「您到底想说什么?」
「写在老旧书本上的禁止事项本身并不足以成为戒律。必须借上帝之名加以强迫,重塑感受良好与否的标准,强调一旦犯戒将受到惩罚、被周遭之人排挤,遵守戒律就能得到祝福、得到永生。重新定义所谓的幸福——这就是信仰。」
冗长的沉默横亘在我和师父之间微亮的幽暗中。香烟自顾自地奋力燃烧,直到烧到滤嘴部分才化为整块灰烬掉落。
「……为什么非得这么做不可?」
勉强说出口的只有这样的疑问,声音还是沙哑的。
「若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这个世界无法尽如人意啊。」
师父投注在我身上的炯炯目光,这时终于有些动摇。
「与其改造世界让自己永远幸福,不如配<n世界改变自己对幸福的定义。相信就能获得救赎、颂扬就能获得救赎、守戒就能获得救赎——这样还比较轻松。」
「信仰……比较轻松吗?。」
「当然比较轻松。因为那是人制定的规则,所有人都能轻易遵守。世上的那些法律规范,对于我们就是口中所称呼的上帝。」
我用力捻熄了香烟,却没有任何感觉。原本我的大脑基准应该会将热度转换为痛觉才对,现在说不定已在某个地方被改造了。
「然后呢?」
我的声音扰动了光球之中最后的一缕紫烟。
「你们的上帝究竟要我怎么做?」
「你想离开令嫒身边,因为一旦接触就会彼此伤害。然而现在已经分隔两地了,你却又不肯放手……没错吧?」
「所谓的宗教家,好像特别擅长掌握人心的弱点呢!」
「通常只是我们所说的话符合大多数人的情况罢了。人和人互相吸引的同时必然也会彼此疏远,这也是信仰必须存在的原因。人类那与生倶来的自然纯粹的幸福定义太过复杂甚至矛盾,因此要靠信仰来重新赋予更单纯而明确的定义。主耶稣基督便为我们重新定义了幸福。」
重新定义?借由什么方式?
「也就是禁止相爱以外的事。」
「原来如此……」
我点燃了第二根香烟,这次终于勉强能够吸进身体里了。
「所以只有做得到的人才能打开那扇门吗?」
然而师父却摇了摇头。
「我刚才说过了,上帝不会决定任何事。一切都是人类的工作。」
13
在阴暗的地方看书总是让我特别放心,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母亲从未买过任何一本书给我,所以我几乎都是从图书馆里借书来看。唯有现在窝在卡车副驾驶座上利用车内灯阅读的这本书,是我绝无仅有的收藏。这是父亲送我的书,只有在目光追随着书上文字的时候,我才能暂时忘却父亲不在身边的不安。
然而周遭越来越暗让我实在难以阅读,只好阖起书本放在运动背包上。我回想起所谓引导人们通往教堂的歌声这件事,那究竟是怎么样的歌声?又会在什么时候、为了什么人而响起呢?
我也不清楚自己所在之处距离教堂究竟还有多远。下山的路有好几条,我只能从悬崖上以教堂为标的凭感觉选一条路,但没想到开始前进后就再也看不见埋没在树丛中的教堂,结果走着走着便迷路了。于是我在夜色中四处徘徊,满身都是野草与汗水的气息,脚步也越来越沉重。总觉得我一直在同样的地方绕了好几圈。最后,终于在荒芜的休耕农田
旁发现一辆停在路边的车子,碰巧又发现车门没有上锁,于是我便让疲惫至极的身躯挤进了副驾驶座。
由于不能让车上的电力耗尽,我关上了车内灯。黏稠的幽暗覆盖住四周的一切,不禁让我屏住气息,心想:东京的夜晚一点也不像夜晚嘛!在这片纯粹的黑色之中,只听得到某种振翅声和鸣叫的声音。
结果我还是没能走到教堂,或许上帝根本不欢迎我。我一路走到这里只确定了一件单纯的事实,那就是父亲已经不在我身边了。从今以后、未来一直都不会在我身边。这是根本无须证明的不存在,到了教堂就能重逢只是我的妄想。事实再简单不过,就是父亲抛下我离开了,无论是否有打开那扇门都一样。
卡车微微地倾斜了一下,我吃了一惊望向窗外。驾驶座的窗外有个人影,吓得我慌忙推开车门跌下了车。
「对不起!我只是想在这里休息一下!」
我根本无暇看清对方是什么人,只是将双手和额头贴在还微温的引擎盖上拼命道歉。我应该早点想到,既然车门都没上锁,车主想必不会走得太远。看来对方只是暂时将车停在这里,没多久就回来了。
「没关系,我并不介意。你迷路了吗?」
车主回答的声音十分温柔,让我稍微放心地抬起了头。
起初还因为四周一片漆黑而连他的身材高矮都看不清,只见那个人轻巧地坐进驾驶座,转动车钥匙,车身一阵震动,引擎也随之点燃,内外的车灯同时大放光明。原来车主是位身穿深蓝色法袍的神父——一头近乎白色的金发,土耳其蓝色的眼眸,笑起来整张脸就会浮现深深的皱纹。
「你要前往教堂吗?」
「咦?啊……是的。」
虽然他外表一看就是白种人,却说着一口流利的日语。
「那你还真幸运。我也是刚好来修道院拿粮食,现在正要回去。天色这么暗了,我送你一程吧。请上车。」
「这样方便吗?」
「哦?难道你只想让我帮忙载行李吗?」
「啊!非常抱歉!」
我的背包还放在副驾驶座上。我打开车门,神父笑着拿起背包放到后座,为我腾出了空间。事到如今还坚持拒绝反而更丢脸,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坐上车,突然觉得臀部碰到某种坚硬的物体,吓得我怪叫一声弹了起来。我抽出下面的物体一瞧,原来是父亲送我的那
本书,也许是刚才从背包上掉下来了吧?
「那本书……」神父这么说道,同时一直注视着封面。
「这本书吗?这是父亲送给我的,说是多出来的样书。」
「原来如此。」神父盯着我的脸瞧了好一阵子。「你是那个人的女儿吧?」
「你认识我父亲吗?」
「是啊,我曾经见过他。」
对了,这座岛上只有两位神父,所以应该会认识大部分的到访者吧?然而神父没有再对我多说些什么,径自系上了安全带。
车子缓缓向前移动,穿过崎岖不平的小路开往林间。
「我们会稍微绕一点路,因为这里能让车子通行的道路有限。」
神父说完这句话之后,好长的一段时间只有引擎运转的低鸣、车身的嘎吱作响和轮胎辗过土石的声音充塞在夜色之中。
「我在寻找我父亲。」
我试着对神父这么说。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神父依然握着方向盘,凝视着前方将车头灯光吸收殆尽的黑暗。
「他不在教堂喔。」
直到窗外沙沙作响的树木漆黑影子渐趋稀落,神父才喃喃地说道:「那里并不会提供予人此种方便的奇迹。」
「我知道。」
「但是你应该找得到。教会就是那样的地方。」
我一直凝望着神父的侧脸。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教会只是一个让人疗愈孤单的地方,你所期望的、所失去的一切都在那里。」
我默默无语地将头转回看向挡风玻璃。问题是我连自己期望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人类为什么是孤独的吗?」
「不知道。谁知道呢?」
等我注意到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是孤单一人了。
「因为时间不断流逝。任何人都会在时间的洪流里遗忘或被遗忘。」
这个结论为何如此悲哀呢?让人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但我明白这就是真实的结
论,因为父亲应该早已忘了我,而我迟早有一天也会忘记父亲吧?
「所以,门扉另一边的时间是静止的。」
静止的?
时间……是静止的?
我若有所思地聆听神父继续说下去。那个地方混杂着现在和过去,失去的一切都留在那里。这个空虚的故事我听过好几遍。但重点是我根本不是失去了父亲,父亲自始至终都只属于母亲,并不属于我。我只是被抛弃罢了。
「那扇门之后的世界如何,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的声音沿着挡风玻璃内侧缓缓滑落。
「反正那扇门根本不会为我而开。如果两人真心相爱,就算只有其中一人来到教堂应该也能打开门扉。我一直是这么想的。但爸爸对我根本一点感情也没有,所以我也不可能打开那扇门。」
「打得开喔。」
我望着神父的嘴唇,就连这句话的轮廓都令我难以置信。
「就算独自一人也能打开那扇门。」
「我不是说了吗?爸爸他一直很讨厌我,根本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起打开那扇门。」
「当然有。」
我的视线游移在前方的黑暗中,望着那黑暗自车灯照亮的狭小范围中缓缓爬出,又沿着车身侧面滑落消失。神父向我提起了质数的故事——那些孤独数字的故事。背负孤独被钉上十字架的耶稣基督「2」,以及包容理应孤独之质数的上帝「1」。
「这个诡异的论调我早就听过了。」
「嗯,说得也是呢。」
「我并不是只要能够不寂寞就随便什么人陪都好,就算耶稣基督或上帝这些不认识的对象替我着想也没有意义。我只想要爸爸陪在我身边。」
「这个诡异的论调好像是某位学者提出的。再告诉你一个我学到的怪异理论好吗?」
「随便你!」
我没好气地回答,话才说出口就后悔了——神父听到这种口气应该会生气吧?但我也不想转头看他的表情。
「你在学校里学过牛顿运动定律吗?」
「我一拿到课本就把内容全部看过了。」
因为我总是孤单一人,只要拿到活字印刷品就会迫不及待地吸吮其中的内容。
「那么你应该知道第三运动定律了。也就是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定律。」
我专注地望着眼前的黑暗,试图回想课本上的文字。应该是「我捶墙壁,墙壁也会伤害我的手」之类的内容……
「这个定律来自一个相当简单的思想实验。请你试着想像,假设这个宇宙中,除了你我之外没有其他物体。」
现在就差不多是这样了。
「我和你会基于万有引力而互相吸引。但究竟是我吸引你,又或是你吸引我呢?而我们两者之间又接近了多少?由于周遭没有其他物体,所以也无法判定。只能得知我们借由某种力量而获得往彼此方向接近的加速度,仅此而已。无论是你吸引我或是我吸引你,其实都一样,因为根本无法分辨。」
我望着神父的脸庞。我的世界里当然还有喀喀震动的挡风玻璃、玻璃外嘈杂的树皮和枝桠的树叶、包容这一切的夜色和黑夜之后的黎明,所以并不只有我和神父两人。这不过是个思想实验罢了。
神父说话了。
「爱与被爱也是一样的,无法分辨。」
我不自觉地猛摇头。
「这种话……」我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哭泣一样。「根本就是歪理啊!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那位学者就是用这歪理率先开启了教堂的门扉,并且让门后的时间静止了。然后他整理出教会的教义,在这座岛上筑起一座乐园。」
「那位学者究竟是什么人?」
「资料上没有详细记载他的生平,只知道他的确是日本人。据说他在战后立刻买下了整座岛,我们也承继了他的教诲。所以我们只尊称他为教父,因为连他的名字都不存于任何纪录之中。」
教父。
我也知道这个称谓,因为书上有写。
这座岛上的第一位神父,独自打开那扇门、让时间静止的人。
就在这时,远方突然传来了音乐声。我注视着车窗外,那声音就像一双从很高很高的地方伸下来的手,轻轻地滑进背脊抽出人的灵魂。
是管风琴的乐声。
还有好几部的合声——仿佛数百,甚至数千人唱着各不相同的歌词,是一首无边无际的大合唱。
车子停了下来。
「走吧。接下来的山坡太陡,只能步行了。」
神父解开安全带,拔出钥匙,推开了车门。歌声更清晰地流进我的耳里,这就是那位医生说的音乐声吗?听起来并不像人的歌声,而是更不带感情、虚无缥渺的声音。尽管旋律与和声都是如此朦胧,却令人心生动摇。
我一走出车外,神父便从后座拉出运动背包塞进我怀里。但我仍紧抓着车顶,抬头仰望着黯淡的夜空。树木的影子早已消失,一条黝黑的斜坡出现在眼前,从我的脚边一直延伸至黎明前夕微微泛着蓝光的天空。而前方第二道幽暗的界线彼端,一座巨大的剪影正耸立其上。
悠扬的歌声持续震撼着我,这奇迹沉重得几乎让我站不稳脚步,而神父温柔地扶住了我的肩膀。
神父从车子的载货台上拿起纸袋,踏上碎石遍布的坡道。我紧紧抱着运动背包,在滂沱大雨似的歌声中茫然地伫立良久,好不容易才在歌声的段落处勉强迈开脚步。耳中仿佛听到往昔的时光洪流混杂在四周的空气中,激起了汹涌波涛。
14
我在一阵凌厉的寒意中醒来,只觉得自己仿佛在连绵不绝的细雨中淋得浑身湿透。伸出手腕摸了摸额头,才发现那并不是雨水。
床边桌子上的台灯还亮着,直树手里拿着文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抬起头瞪视着天花板。
从远方传来了类似音乐的声音。
音乐声?
我掀开毛毯起身下床,总觉得整间木屋好像都微微震动着。窗外的幽暗正一点一点地开始透出亮光。
「从刚才就一直能听到这声音。」直树说道。
带我们来到这里的女子说过,有时候会听到宛如合唱的声音从教堂的方向传来,只要在音乐响起时前往教堂,就能打开那扇门。
「直树,我们走吧!」我拿起放在地上的登山包,说:「得在歌声停止之前抵达教堂才行,否则说不定就无法开启那扇门了!」
「那才不是什么歌声咧!」
直树坐回椅子上,将手中的文件重新摊开在桌上,对着台灯检视之前抽出来的色带。
「我大概知道『老师』发现什么了,那根本不是奇迹!」
「不管是不是奇迹都无所谓!」我抓起直树的手臂。「天就要亮了,我们得快点去教堂才行!」
「可是我正在解读文件上没写的内容啊!」
直树甩开了我的手。
「一段色带上大概重叠了五个字,要花点时间才看得出来。我就快解读完了!」
我连人带椅子地一把推开了直树,自己冲出了房间。木屋外的空气带着热带夜晚的微温,夜空中满是绽放着湿润光芒的星星。绵绵细雨的触感早已从我肌虏上完全消失,只听得到若有似无的管风琴声,还有仿佛许多人交错重叠的歌声。空气中夹杂着风和风车互不相让的杂音,使我听不清楚旋律。但这声音无疑来自发电厂的草原入口方向,也就是教堂所在的东边。这时夜幕的底层也正酝酿着光明的前兆。
我背起登山包,奔向喧嚣翻浪的幽暗丛林之海。只觉得头晕目眩又开始想吐,但是我不能在这停下脚步。
「姐姐!」
直树的声音追了上来。我的确听见了音乐。和老师在一起的时候,那座教堂明明自始至终都沉默无声,现在却对着黎明的天空放声高歌,引领我向它靠近。老师当时也听见这样的歌声了吗?不,不可能——意外浮现的想法令我心头为之一震,但是,说不定身在遥远过去的老师也正倾听着相同的歌声。我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萌生如此离谱的想法,但总之现在只能往歌声的源头奔去。黎明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15
微弱的歌声随着微风吹进窗内,蜡烛的火光随风摇曳,我的影子不自然地在房间的石墙上舞动着。我将手中的教堂设计图丢在破烂的木台上,走近窗边。杜英树梢形成的错落阴影彼端,东方的天空正逐渐露出鱼肚白,夜幕边缘的星斗也逐渐黯淡失色。
我的确听见了音乐。与其说是人类的歌声,其实更像野兽的嚎叫。而一道低沉的音色模糊了音乐的轮廓……是管风琴吗?
这座修道院应该位于山的东北侧才对。我伸出晒黑的手拿起设计图翻阅,岛上的整体位置图在最后一页。没错,音乐声的确是从教堂所在的方位传来的。这就是师父所谓的歌声吗?教堂在呼唤我?上帝竟然也欢迎像我这样的人吗?
不对,说不定教会正在欢迎的人是咲希,也许她从港边彻夜走到这附近了。
咲希正在教堂等我。
我再次翻回设计图所在的页面。这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计谋,就连将教堂盖在那种既不稳定又危险的地方也是。什么教堂呼唤并接纳相爱的人,根本是胡说八道。
但是,我知道咲希正在教堂等我,现在也和我一样倾听着同样的音乐,在逐渐澄澈明亮的深蓝色中探索着黎明的预兆——尽管毫无理由,但我就是知道。
我拿起丢在石头地板上的包包,吹熄了蜡烛。柔和的幽暗笼罩四周,朦胧的光勉强足以照亮前方的路。我步出走廊,经过师父房门口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对幸福的定义,是否因为刚才那番短暂的对话而被重新塑造了?
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始终不知该如何是好。就算到了教堂发现咲希真的在那里等我,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倘若信仰能够让人省下迷失于目的论所浪费的时间和劳力,那我肯定是个没有信仰的人。如果拥有信仰,我现在也不会在这种地方了。
我现在受到歌声的牵引而离开修道院,拨开芋头田里的叶子,毫不迟疑地赶往夜色将尽的方向——或许这样的力量也叫做信仰?
再次踏进树林中的。一瞬间,我陷入仿佛掉进另一个时空的感觉。只觉得在遥远的未来也有某个人和我经过同一条路,朝向那座教堂前进。就像一种不知名为信仰或焦躁的存在,从背后推动我们在夜色中奔走。而我现在正在那个人身旁奔跑,仿佛还能感觉到那个人的汗水与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