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后记

刚开始撰写这个故事时,我突然很想再次将那座岛上的风景烙印在眼里。于是我丢下刚动笔的原稿,发了一封道歉信同时寄给各家编辑,拎起一只小型登山包便出发前往成田机场。

乘船在海上漂荡的时间远比搭飞机的时间长,这种感觉实在有点奇妙。不过那里毕竟是座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岛,就算前往的过程仿佛在开金库的密码锁——往来于太平洋和印度洋之间四次之后再环绕地球一圈才终于抵达——其实都没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小船却只是拖着长长的白色泡沫笔直向前。直到太阳西下的时刻,地平线彼端便出现一道灰色的皱纹,那座没有名字的小岛就在前方。

在日照和海风的侵蚀下,水泥码头早已变得像起司派一样松松软软。我走下码头,往陆地方向迈步前进,只觉得海风的湿气和渗透土壤的燠热仿佛以我的身体为界线开始融合。椰子树下的黄槿迎着晚风摇曳,几个晒成咖啡豆色的渔夫拖着渔网赶过我,之后又停在小径入口向我招手,而我也向他们挥手致意。感觉每个人的脸孔看起来都有点眼熟。

时间在这座岛上是静止的,或许也意味着离开这座岛时必须抛下所有关于这里的记忆。看了那艘破旧的船大概就能明白——因为从这里带走的回忆太重,需要耗费许多油钱才能承载吧?

没想到旅馆老板还真的记得我。

您这次单独前来吗?

是啊,我是来搜集资料的。

两位一起来的时候不是已经搜集了很多资料吗?

不,这次我打算写关于失败者的故事,所以一个人来就够了。

虽然天色已暗,但我一点也不想待在闷热的旅馆房间,更不想躺在满是臭虫的床舖上休息。于是我放下行李,只带着水壶和帽子往教堂方向出发。火红的太阳早已隐没在岛的另一侧了。

走在海边碎石遍布的道路上,我回想起和妻子之间的对话。

为什么想写这样的故事呢?

因为编辑找我写啊。而且去年文库系列创刊时(※此指2009年曰本MediaWorks文库创刊),我也拜托过编辑让我写点新的东西……

不是啦,我是问你为什么想写这个主题。

为什么想写关于爱的故事?

对。

因为,任何人都会为爱情所困吧?

但我的妻子似乎并非如此。事实上,我自己也并非如此。这只是一个前提罢了。就像鸟儿身为一只鸟就必须践踏某处的枝头,不过如此而已。撰写小说是一种相当类似符号逻辑学的行为,故事开始的地点就是推论的前提,所以即使故事开始的地点只是虚幻的海市蜃楼,故事中的人物也不得不踏上那块土地。小说只重视轨迹之美,于是错误的前提也能导出所有结论。

建立在虚假前提上的命题必定为真——在我成为小说家之前,这个理论一时之间曾令我难以接受。举例来说,就是这样的句子:

「若1+1等于3,则2+2等于5。」

若论这句话的真假,所有逻辑学教科书上都会说这是真的,也是正确的。然而究竟有多少人真能接受这个结论呢?至少从前的我就完全无法接受。后来之所以能够接受这个论调,关键就在于和妻子结婚前的一段对话——

这个嘛……如果我们之间有爱情,那就结婚吧!

这句话你说几年了?骗人!

我没有骗你。因为我们之间没有爱情。

这就是重点所在。因为没有爱情,以「有爱情」为前提的「结婚」就并非谎言,有爱情却不结婚才是谎言。既然不是谎言,那就是真实。

再举一个大家比较能实际体会的例子。欠债还钱时的约定也是如此:「有钱的时候就会还钱。」这句话在没钱的时候说出口也不算谎言,换句话说,就是真实。在我多年前任职的麻将馆中,一天至少会听见二十几个人吐露如此闪耀的真相。现在恐怕仍是如此吧?

若非谎言则为真实——符号逻辑学的二元化,恐怕正是令我们对这个问题感到偏离日常的主因吧?因为我们的内心某处都希望相信一件事,相信这世上的确有既非真实也非谎言的存在。

也因此,那个以伪命题为前提、基于伪命题而成立的真命题,我也为它取了一个不同于「真实」的名字。

那就是「故事」。

我存在于其中,却也不存在其中。所有的故事都出自这个矛盾的前提。于是我和她转搭符号逻辑学上的飞机和船舶,横渡符号逻辑学的海洋,造访了这座岛屿。

而第二次的航行就只有我一个人。

呛人的草腥味被黄昏一点一点吸收殆尽,我踏上山路,目送系着铃铛的山羊,前进火焰树的丛林,寻访他们的足迹。潮湿的气息宛如热带风暴的余味,直透进我的耳内深处。

行至断崖将树林截断之处,天空已是一片幽暗的深蓝色。自悬崖下方延伸而出的森林彼端隐约透着白色的朦胧火光。

教堂就在那里。

我在悬崖边缘坐下,双脚伸向虚空之中。即使侧耳倾听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更没有什么歌声和音乐。或许那里不是为我而准备的地方吧?

尽管如此,我还是选择那个地方做为这个故事的起点。或许翻过近两百页再回到这里,就会明白我们历经过什么样的路程,我也由衷期望各位能够明白。发自不存在任何一处的港湾,就能航抵任何一个地方——包括这座不存在的岛屿。因为除了浪迹描绘出的轨道之外,我没有任何更有价值的东西足以献给各位了。

本作中关于教义的叙述,大多引用自博士散落在岛上各处的著作,除了在此致上最深的感谢之意,也诚心祈祷博士能安然长眠。他所在的教堂虽然灯火既熄,诗歌已歇,圣经也埋没在青苔之中,但唯有他留下的话语,如今在我的故事中生生不息。

二〇〇九年十月 杉井 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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