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体话 余接‧人偶 009

即使是失去能力的状态,即使是幼女状态,不过引以为傲的金发被人穿鞋踩在上面的体验大概造成重创吧,忍窝进我的影子不出来了。

这可以当成放弃保镖职责的行为,是值得信赖的搭档绝对不能做的家里蹲行为,不过考量到她的内心就是如此受到打击,我也没心情责备她。

毕竟中间隔了忍,就算没有隔著忍,只是被女性站在、踩在头顶,我的内心也不会柔弱到因而觉得屈辱,但我确实还是吓了一跳,还是吓得不禁站了起来。

我发出哀号迅速起身,但影缝完全没失去平衡,就这么一脸老神在在,继续动也不动站在忍的头上。

而且我完全感觉不到重量。

她彷佛浮在空中。

不是忍又小又轻,也不是昔日战场原失去体重时的样子,是完全没有重量。我这个比喻应该不太正确,不过我觉得像是目睹了精美的幻觉艺术。

如果忍是纸工艺,影缝就是纸气球。

武术高手大概可以藉由重心的移动消除重量吧,不愧是和火怜师父旗鼓相当的实力派……我硬是以这种方式让自己接受,但光是这样还是不足以说服我。

想要说得通根本是强人所难,根本不可能。

总之,这个人应该没有道理可言吧。

明明比任何人都像人,却比任何人都不像人。

「总之小哥,换个地方吧,毕竟这间百货公司似乎要打烊了。对了,去那里吧,之前小哥和我快乐厮杀的补习班废墟。」

口操京都腔的她毫不倔强或矫饰,极为平凡地,轻描淡写地说出「厮杀」这种危险的词。

这个人就是这样吧……

应该是这样没错。

对她来说,那应该是习以为常吧。

我这样说服自己之后,决定先接受她的提议。在打烊的百货公司讨论怪异现象也莫名令人毛骨悚然。打烊的百货公司很适合成为怪异奇谭的舞台,何况警卫应该会巡逻,我没办法一直待在打烊的百货公司。不过斧乃木与影缝或许做得到吧……

想避免火爆事件。

并不是凡事只要打斗就能解决。反倒应该乖乖像个大人,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不过这种想法,这种可嘉的想法,或许在这两人出现的时间点,就成为白费工夫的希望吧。

总之,我们从用来会合的百货公司游戏区,移动到充满回忆的补习班废墟。

补习班废墟。

「废墟」这个词,经过这个暑假得稍微修改为「遗址」。暑假开始前,那里是「曾经设立补习班的废弃大楼」,即使破烂老旧依然矗立于该处(我与影缝、忍与斧乃木分别在那栋废弃大楼交战过),不过那栋废弃大楼在八月底失火,完全焚毁不留痕迹,所以现在只是一片平原。

成为禁止进入的空地。

无论如何,至今在夜晚进入那里依然令人提心吊胆,不过总之那附近更少有人经过了,依然是很适合用来谈秘密的地方。

抵达空地前,我一直偷偷观察走在前面……应该说没踩地面,在斧乃木肩膀上移动的影缝。

各位在小学时代,在上学或放学的时候,是否玩过「地面都是海,正常行走的话会溺水」的游戏?是否遵循过「必须灵巧地只走围墙」的规定上下学?

不知道影缝是基于什么心态(总不可能真的相信地面是海吧),她绝对不走地面。甚至在初次见到我的时候也是站在邮筒上。

所以影缝现在也是在斧乃木的肩膀上移动。不是刚才忍坐在我肩膀上那样,是俐落地踮脚站在斧乃木的单边肩膀上。

我在夏天看到这种行走方式时,很惊讶妖怪斧乃木的力气大到可以带著一个人走路,不过我自己被影缝站过一次,也就是得知影缝是消除重量站在斧乃木肩膀上之后,我体认到非比寻常的应该是影缝。我当然知道斧乃木也非比寻常,却依然体认到这一点。

就算这么说,无论给人何种印象,或是身体属于何种构造,除了「在高处行走」这个古怪的行为,除了无法除去的这件事,影缝余弦给我的印象依然和第一次见到她一样,是个「年长的美丽姊姊」。

感觉她是英姿焕发的女老师,或是正经的社会人士。

至少她看起来不像是和夏威夷衫的中年男性或丧服的不祥男性同类,看起来和这两人不像是大学时代的朋友。

虽然看起来不像,但如果只看危险程度,这个人远远凌驾于忍野或贝木,远远超越。不同于可以沟通的忍野或是能用钱商量的贝木,影缝无法沟通。

无法沟通的她,比任何人、任何怪异都棘手。不对,正因为这个人比怪异还棘手,才会成为打倒怪异、使唤怪异的阴阳师吧。

事实上,即使忍现在失去能力,但影缝刚才登场的同时,就将昔日的怪异之王──前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乾脆又轻易地赶回我的影子里摆平,所以她的实力毋庸置疑。

如果忍是怪异杀手,影缝就是别名「怪异克星」的专家。专门应付不死之身怪异的专家。

「没想到……」

抵达目的地时,抵达补习班遗址的空地,应该说荒地时,我开口了。说来尴尬,我们走到这里的途中完全没交谈。不对,或许只有我觉得这股沉默很尴尬。

「……你真的来见我呢,影缝小姐。」

「嗯~哈哈哈!」

依照影缝「在高处行走」的原则,进入建筑物似乎就可以正常行走(因为楼板不是地面),不过这里只是荒地,完全是地面,所以就算停下脚步,她也没有从斧乃木身上下来,维持原来的姿势回答我。

提议在这里谈事情的是影缝自己,但我觉得这或许是她贴心提出的「公平提议」。

在这种不能降落到地面的空旷场所谈事情,对于影缝来说是「难以战斗的环境」,所以不会突然诉诸暴力……不对,有必要的话,这种事只要影缝念头一转就很难说。

何况,我或许只是想太多了。

因为这个人……

「阿良良木小弟,如果可以杀掉不死怪异,我会去任何地方喔,会去日本国内或全世界的任何地方喔。」

「…………」

是的。

因为这个人只是想杀掉不死怪异罢了。

我不知道理由,不懂理由,到头来甚至不确定有没有理由,不过影缝余弦极度讨厌不死之身的怪异,甚至堪称憎恨。

所以即使除去各方面的隐情,找这个人商量这件事也得冒很大的风险。虽然她是为了我而来,不过可以的话,如果只有斧乃木来担任信鸽的角色,帮我和影缝沟通,是最能让我放心的做法。

不过,人类比起喜欢的事物更精通讨厌的事物,这是悲伤的事实,所以无论采取何种形式,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最合适又最合理的谘商对象无疑是影缝。

如果是这个人,肯定能解决我突兀化为吸血鬼的问题。

我自然抱持这种期待。

「不过,当然也是因为卧烟学姊的吩咐啦……阿良良木小弟,卧烟学姊似乎相当欣赏您耶,您做了什么?」

「哪有……我没做什么值得一提的事。该说没做还是没印象,真要说的话应该是被她做了各种事,更正,承蒙她帮了各种事……」

不妙,语气无论如何都会支支吾吾。

我明显在提防,应该说在害怕。

在暑假,虽然高度不同,但我曾经在这里被影缝打得落花流水,这段回忆或许烙印在我的身体。

不过接下来得受她的照顾,所以无论是否计较那段敌对的往事,我基于立场当然必须对她低声下气……

「是喔……哎,算了,这种事怎样都无妨,您和卧烟学姊建立何种关系也无妨。只是以我的立场……不对。」

影缝说到这里摇了摇头。

感觉像是想说些什么却打消念头。

欲言又止。

「算了,罢了。反正卧烟学姊有何种意图或想法,我也只要杀掉不死怪异就好,只要能让我这么做,我就没有怨言。」

「…………」

她原本大概想说些不太好听的话,不过她中途作罢实在令我在意。

「所以呢?怎么啦?我还不知道详情,只是听说有不死怪异就赶过来了。」

「是喔……」

她居然听到这种笼统的情报就行动。

换个说法,她居然这么想杀掉不死之身的怪异。与其说这个人是专家,她的个性根本像是杀人魔。

总之,如果是应付吸血鬼,之前那三个专家或许比较正常吧。

只是,如果她真的和那三个人一样,我也很为难。

「说来话长……不对,不到说来话长的程度,但我可以先问一个问题吗?」

「尽管问。」

影缝咧嘴一笑,从高处充满魄力地俯视我这么说。一个斧乃木的高度差距具备强大的压迫感,镇压著我。

我原本打算想办法叫出忍,努力讨好忍之后拉她出来站在她身上,但还是打消念头了。即使不是站在忍肩膀上,而是站在忍的头上,也没办法和影缝等高,这种事根本无须测试,光看就很明显。

「那个……影缝小姐与斧乃木小妹是专家吧?」

「是啊,是专家。正确来说,专家只有我,余接是式神,说穿了是喽啰。」

「换句话说,会要求代价吧?」

代价。

这是忍野常说的词。

该说严苛还是缺乏志工精神,忍野即使不是贝木那种极端的守财奴,依然会确实依照自己付出的劳力索取代价,几乎不曾义务帮忙做事。

卧烟没要求金钱酬劳,却要求以友情支付,这是比钱还棘手的要求(这次也一样,卧烟要求以友情当代价)。我将这方面解释为他们那个业界的规则。

如果是规则,再怎么破天荒的影缝余弦肯定也没跳脱这个框架。

「我开门见山地问吧……大概多少?老实说,我没有很多钱。」

「咦?我不要什么讨厌的钱啦,好麻烦。我不擅长这种琐碎的帐务问题。这种事不重要,快点说明吧。」

「…………」

太没原则了!

这种个性很糟糕吧?

随兴生活也要有个限度啊!

我是学生,不用付费帮了我一个大忙(不管忍怎么说,连刚才抓娃娃用掉的一千圆,对我来说也很伤荷包),不过这种缺乏社会性的作风挺危险的,令人不想贸然拉近距离。

何况她应该不是清心寡欲吧。

毕竟身上的衣服很高级。

卧烟要求支付友情也相当恐怖,不过这个人「怎样都好」的作风,令人看不出她的想法而害怕。贝木对于金钱的执著好歹可以用「感觉很难受」这两个字来理解,但是影缝的状况是「感觉很难猜」。

「感觉很难受」以及「感觉很难猜」。

依照相似假说,两者肯定差不多,可是……

「总之小哥,您似乎经常陪余接玩,就这样扯平吧。如果您还是过意不去,我想想,那您改天请余接吃冰吧。」

「要哈根达斯。」

至今沉默的斧乃木,突然只在这时候插嘴。虽然她没必要对欲望忠实到这种程度,不过她像这样说出欲望就很好懂。感觉很好懂。

甚至想在哈根达斯上面追加红豆水果刨冰给她吃。

该怎么说呢……

基于这层意义,就我所见,影缝现在的「欲望」只有一个,就是「想杀不死怪异」的明显杀意,或许就是让我害怕的原因。

「影缝小姐喜欢吃什么食物吗?不然……」

「没有。能吃就行。」

「…………」

与其说不留余地,应该说这个人真的只对「那个」感兴趣。她对食物漠不关心的态度令我这么认为。

一般人就算没有特别喜欢或讨厌的食物,只要不厌其烦地详细调查,依然查得出喜欢或讨厌的食材,不过从影缝刚才的冷淡反应,连一丁点可能性都没有。

到最后,这个人的「恐怖」不是因为暴力或是无法沟通,而是缺乏这种人味吧。我在这时候如此心想。

超脱人类的范畴吗……

这么一来,以闲聊拉近距离,或是打造温馨气氛的做法,对于这个人来说应该完全没意义……她说我不用支付代价、不支付代价也无妨,就某方面来说令我不自在,不过硬是塞钱给不收钱的人也很奇怪。

我将这种不自在的感觉当成自己的问题吞下去(而且将来要找机会请斧乃木吃哈根达斯。不是迷你杯,是甜筒那种),对影缝进入正题。

「镜子……」

「啊?」

「镜子照不出我。」

「…………」

接下来,影缝没有附和,当然也没有打岔,说穿了就是一脸正经听我说明。听我说明自己化为不上不下的吸血鬼,化为和忍野忍无关的吸血鬼。

专注聆听。

「……原来如此。」

我说完时,影缝终于像这样点头回应。

「妹妹。您的妹妹,她还好吗?阿良良木月火,月火小妹。」

「不,这不是重点……」

「听过刚才的说明,怎么可能有人不在意和妹妹一起洗澡的变态?你们到底洗多久啊?不提这个……」

影缝即使说到我的痛处,依然改变话题。

关于我和月火抢洗澡这件事,即使是影缝似乎也忍不住想吐槽,但她还是只对不死之身的怪异感兴趣,切换心情的速度快到吓人。

「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好的,请尽管问。」

「依照您的记忆就好,您最后一次照镜子是什么时候?」

「?」

「也就是说,更衣间有镜子吧?您脱衣服的那时候,镜子有照出您吗?浴室的镜子也不是一直起雾吧?当时怎么样?比方说妹妹帮您润发的时候怎么样?如果这部分不记得,回忆您昨天睡前刷牙的时候也行。」

「…………」

听她这么说,就觉得我应该立刻思考这一点。我满脑子都是镜子照不出我的异常现象,却还没思考这个现象究竟从何时发生。

虽然我处于混乱状态,但这是我的疏失。

我试著搜寻记忆。

虽然试著搜寻,心里却完全没有底。毕竟「照镜子」对于人类来说是家常便饭,不会特别注意。

即使曾经记得每一瞬间,也绝对不会记得太久。不过,如果我昨天刷牙就这样,我终究会在那时候察觉不对劲,所以应该可以判断当时镜子照得出我。

在更衣间脱衣服的时候,应该也可以这么说吧。如果当时镜子没照出我,我肯定会察觉。所以果然……

「镜子最后一次照出我,我想应该就是在那之前……在镜子起雾之前吧……所以我认为镜子在那时候第一次照不出我。」

「嗯……脚趾甲。」

「啊?」

「趾甲,让我看看。」

我听到这句话,伸出双手摆成幽灵的样子给影缝看,她随即不悦地扭曲嘴角。

「我是说脚趾甲。」

她说。

我想也是。

影缝不可能对我的彩绘指甲感兴趣。

何况我又没做指甲。

话是这么说,不过站在空地的我,要让站在女童肩上的人看我的脚趾甲,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摆什么姿势。

总之只能直接上阵,尽量试试吧……我脱下一只脚的鞋子,再脱掉袜子,将袜子揉成一团塞进鞋子,然后摆出新体操的丫字平衡姿势,将一只脚伸向影缝。

「这姿势真古怪呢。」

这个人要求我这么做却讲这种话?

我还来不及这么想,影缝就抓住我努力抬高的脚(但我终究没能和丫字平衡一样抬那么高,这是我身体柔软度的极限),拿到她的面前。我以为免不了往后翻,应该说我几乎要往后翻了,但影缝以臂力稳稳抓住。

换句话说,她光是单手抓住我的脚踝,就支撑起我全身的体重。这个人的臂力太夸张了。

动画版的暴虐模样,或许意外不是夸张的表现。

「镜子啊……」

「啊?」

「镜子照不出身影确实挺恐怖的,不过也有怪异只会被镜子照出来喔。」

「啊啊……说得也是。」

虽然我想不出具体的名字,不过我听过只会被镜子照出来的幽灵、住在镜子里的恶灵,或是以镜子为主体的怪异。

不胜枚举。

我不认为这件事和我现在的状况有直接关系,影缝大概只是随口说说,当成确认脚趾甲时充场面的闲聊吧。

「那孩子,那个吸血鬼──前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怎么说?」

「唔~……那个因为你而闹别扭的幼女说……这个伤原本应该是细微骨折,不过从里到外逐渐复原,现在骨头已经完全康复。这是今天早上的诊断。」

「原来如此,今天早上是这样啊。您自己看。」

「什么……咿咿咿咿?」

影缝进一步操作我的脚踝,将我的脚趾甲、我的脚趾尖压到我面前。我的姿势已经超越丫字平衡变成I字平衡了。

终究会痛。

股关节在哀号。

应该说我很自然地在哀号。

「看,已经完全好了。」

「…………」

坦白说,我现在的姿势没有安全、稳定到足以确认趾尖这种细节,但我还是勉强注视,发现影缝说得没错。裂开的趾甲愈合,血痂也消失了。

区区小趾使用这种词似乎有些夸大,不过确实「完全回复」了。

是的,彷佛吸血鬼的回复能力……

「乍看没办法从外表确认是否细微骨折……不过用不著照X光,光看就明显看得出来趾甲复原了,而且一般来说,趾甲终究不可能一天就复原……」

我说出这番话确认现状。

确认可接受的部分,以及无法接受的部分。

「不过,影缝小姐,好奇怪,这样好奇怪。我出门之前,为了出门而穿袜子的时候,还没有回复得这么完整,应该说和今天早上接受忍诊断的时候一样……至少表面上没有治好。」

「鬼哥,这个原因很明显吧?又明又显吧?」

回答我这个疑问的,是影缝下方的斧乃木。她竖起一根手指(这或许是她的习惯动作,不过知道她手指威力的我动不动就被吓到)指向空中。

指向夜空。

太阳西沉之后的黑暗夜空。

「……啊啊,原来如此,吸血鬼的能力入夜会增强是吧……」

「而且应该也充分沐浴到月光吧。吸血鬼不是以日光浴,而是以月光浴治愈伤口。咿耶~」

斧乃木说出「咿耶~」的瞬间,影缝从上方赏了她一拳。这种教养方式很暴力,但我并不是无法理解影缝的心情。

……不过我得为这个「咿耶~」负一点责任,没资格这么说。

「所以忍的诊断,忍推测我化为吸血鬼,果然是正确的吧?」

伤口不是单纯愈合,是以夜行怪异的能力愈合──肯定是吸血鬼的能力。

「不,我还不能下定论,毕竟没看过一开始的伤。喂,余接。」

「姊姊,什么事?」

「来。」

影缝说著移动我的脚踝。不是放下来,而是比丫字平衡的夹角小一点,大概九十到一百度。

她就这么将我赤裸的脚压在斧乃木脸上。完全密合。我的脚底用力按在女童的脸颊,构图颇为倒错。

这是在做什么?用这种方式取悦我要做什么?我感到疑惑。

「调查吧。」

影缝如此指示斧乃木。

「是是是。」

斧乃木以有点反抗的态度说完,从影缝手中接过我的脚踝。我的脚可不是接力用的棒子。

实际上,比起影缝抓我的脚踝,斧乃木抓我的脚更令我害怕,而且是非比寻常的害怕,不过在这时候换手令我感到安心。

话是这么说,但我只安心短短数秒,只限于影缝将我的脚转交给斧乃木的这段时间。斧乃木立刻就将我的趾尖当成奶嘴含住,身经百战的我也不禁为她这个动作感到战栗。

忍那种搓揉折磨的方式同样有点过火,不过这种含在嘴里吸吮的方式不只是过火,还有种火上加油的感觉。

何况又不痒。

「嘎哩嘎哩。」

「慢著,别用牙齿!别咬啊!」

「只不过是小趾,不要呱呱乱叫。」

「呱呱~!」

我感受到生命危机而缩脚。影缝抓脚的时候,我就算扯断腿也缩不回来,斧乃木抓脚的时候不是用单手而是双手,不过她大概是专心吸吮吧,我轻易就将脚抽回来。

「余接,怎么样?」

「验证中。」

「这样啊。好啦,阿良良木小弟,余接还在验证您的脚味,我们先进入下一个步骤吧。手伸出来。」

「手?」

「嗯,像是让我看手相那样。」

刚才影缝要求看脚趾甲的时候,我误将手伸给她看,难道当时不能检查吗?顺序很重要吗?这么说来,同样是专家的忍野似乎也说过这种话。

不过,影缝这时候说的「步骤」,不是这种「重要的顺序」。

看来我最好别再把这个人当成忍野的同类。

我听话伸出手。

影缝温柔接过我的手,确实像是要看手相,令我以为她真的要看手相,要以手相厘清我的现状,但是并非如此。

「喝啊!」

她发出这样的吆喝。

基于相似假说,这声吆喝应该形容为「折啊!」才对。我伸出手之后,影缝抓住我的食指与中指,朝著错误的方向折弯。

「咿……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吵死了。反正我架了结界,您再怎么大喊或打滚都没问题,随您便吧。」

什么时候架的?

感觉她应该没时间架设结界,但她这方面的本领不愧是卧烟的徒弟(?),可惜我不可能有余力佩服这种事。

到头来,我甚至没心情问她结界的事。

是没错,我至今屡次受伤,不晓得死过多少次,基于这层意义,大家经常认为我早就痛到习惯了,但是没有「痛到习惯」这种事。到头来,吸血鬼治疗伤势是「复原」这种性质,不会和一般的骨折一样,在康复之后变得更强健。

所以我毫不客气当场跪倒,依照影缝的建议一边大喊一边打滚。

「好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你,你做什么啊,影缝小姐!突然这样……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啊啊,不行不行,不可以只是打滚,要试著治疗手指,心想要治好手指。这是在测试您的回复力。」

「测……测试……?」

也就是说,这种暴力行为,这种不被容许的暴行,和忍之前以尖指甲抓我皮肤一样?

影缝在测试我身体的回复力?

不,以顺序来说,这种事确实得排在后面,但是等一下。

你为什么做起事来比怪异还要暴力至极?

「以您的意念、您的概念,努力治好手指吧。您想想,是右手手指耶?折成那样、断成那样,至少一、两个月才接得回去耶?努力治好吧,不然用这种手指没办法好好准备考试吧?」

「唔……」

用这种事当成动机有点薄弱。

手指骨折反倒可能成为我不必继续用功的理由,类似「啊啊,既然受伤就没办法了」这样。

不可以小看高中生想偷懒的欲望。

该怎么说,必须具备让我想要尽快治好断指的动机。好痛好痛,要死掉了。虽然手指骨折应该不会致命,但我要死掉了。

仔细一看,手指颜色变得超恐怖。

影缝究竟是怎么折的?

别说一、两个月,这该不会一辈子都不会好吧?

「咕……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思考吧。

思考吧,思考吧,思考吧。

全神贯注想像。

非得治好手指。非得治好手指。非得治好手指。非得治好手指。非得治好手指。非得治好手指。

「非得治好手指……不然没办法摸羽川的胸部!」

不对,就算治好也没办法摸。

不过对我来说,这个动机似乎不只合适而是完美,因为内出血而变成紫色,应该说已经变成黑色的两根手指瞬间回复──复原了。

「……您这个青春少年也太饥渴了吧?」

影缝嘴里这么说,脸上却笑嘻嘻的。

这种年长姊姊的包容感是怎么回事?她甚至不觉得傻眼?

「不过,这种回复力,这种回复的方式,您表演得很好。所以余接,你的验证结果怎么样?」

「还在验证……现在大约百分之八十四。不过,总之大致确认了。这应该是吸血鬼化,忍姊的推测是对的。只是……」

「只是?」

她用了令人在意的词。

「嗯,只是……不,我不方便说下去。」

「喂喂喂,听你这种语气,不只是让人在意的程度吧?」

「可以的话,我个人希望先和鬼哥的父母说明。」

「…………」

斧乃木如同人偶、如同尸体般面无表情,所以总是很难看出她说的是玩笑话还是真话,但我希望她这番话是玩笑话。

她想宣告什么事?

「所以……那个,斧乃木小妹,这是开玩笑吧?是说著玩的吧?」

「总之,向父母说明是开玩笑的……不过,希望你叫一下忍姊,叫一下窝进影子里的忍姊,我也想徵询那个鬼的意见。」

「哎,也对。我会为刚才站在她头上的事情道歉,所以叫一下前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吧。」

「这样啊……」

她们说得很合理,我个人也想徵询这个搭档的意见,所以既然她们要求我叫忍出来,我也没理由拒绝。不过我今天早上已经用掉王牌了。

要是同一天用虚构的甜甜圈当诱饵叫忍两次,到时候我真的可能会被打成甜甜圈。吸血鬼在晚上可以稍微取回能力,所以现在的忍或许能在我身上打洞。

这么一来……

「影缝小姐,不好意思,我可以去附近的Mister Donut买些甜甜圈吗?」

「搞啥啊?」

她用关西腔吐槽。

我莫名开心。

「别搞得这么麻烦,快点叫那孩子出来。要是拖拖拉拉的,我就把手伸进您的影子,把她当成内脏扯出来。」

「当成内脏?」

这是用在「扯出来」的比喻吗?

「像是要扯掉那头金发般一把抓……喔?」

影缝正要说得更暴戾时,忍野忍如同全部听在耳里,从影子现身了。

不像今天早上充满活力高举拳头登场,而是充满威严,连服装都换成高级礼服,威风凛凛地现身。

感觉她眼眶肿肿的,熟知忍的我不得不怀疑她是否一直在影子里哭,不过忍双手抱胸挂著凄沧的笑容,抬头像是傲视一切般登场,所以我不敢这样吐槽。

「喔,前刃下心,抱歉刚才不客气地踩了你的头。」

「…………」

「…………」

「…………」

真不长眼。

明明是大人却这么不长眼。

而且这个人嘴里在道歉,却毫无愧疚之意……虽然只是我擅自猜想,但影缝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有错。

「呜……喀喀!」

即使如此,忍依然努力笑了。

娇怜到令我不禁落泪。

「喀喀。汝等似乎调查吾之主完毕了。为吾代劳辛苦了。汝等人物亦帮得上吾之主,代表世间依然是天生汝才必有用呢。」

「哈哈,害你非得硬是这样逞威风,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刚好看到有个似乎很方便降落的头,就忍不住踩下去了。」

「…………」

拜托别说了。

不要明明不长眼却看透她的心理。

居然说「似乎很方便降落的头」……活了将近六百年的忍,应该没听过别人讲这种话吧,这番话对她来说肯定很屈辱。

「喀……喀喀!」

即使如此,忍依然笑了。好坚强的毅力。应该说明显没退路了。

「人……人类啊,讲话小心点。即使是专家,而且是不死怪异之专家,以为熟知吾就大错特错了。吾现在不杀汝,是因为期待汝解决吾主之身体问题,可别忘记这一点喔,喀喀!」

「慢著,我不是道歉了吗?我刚才踩你的头,踩了你自尊心高却很矮的那颗头,但我不是道歉了吧?别记恨啦,别因为是夜行怪异就消沉啦,抱歉抱歉,我会小心再也别踩你。」

「…………」

忍终于沉默了。

这样下去,忍野忍可能会和以前一样数个月不讲话。

「影缝小姐,请别再说了。」

如此心想的我出面叫停。

听我这么说的影缝愣了一下,看来她真的没有恶意,是无心这么说的。个性真恶劣。

难怪大家(甚至包括贝木)都讨厌这个人。

「忍也死心吧。不用为了取回过去却撕开伤口。」

「可……可是……」

不要噙泪拉我的袖子。

这样太可爱了吧?而且也太可怜了。

「当时你保护我不被影缝小姐踩头,那是奉献自己的自我牺牲。这么想就可以保住自尊吧?」

「嗯?啊,对喔!没错没错,吾是在保护汝这位大爷。喔喔,吾真帅!」

瞬间就恢复心情了。

虽然是可爱过头、可怜过头的家伙,却同时也是麻烦又好骗的家伙。

「我居然输给这种家伙……」

斧乃木如此低语,不过恢复心情而愉快不已的忍似乎没听到,这大概是唯一的救赎吧。不过别说救赎,感觉影缝以外的所有人都变得不幸。

「好啦,角色凑齐,情报也凑齐,代表答案也凑齐了。总不能加一段『给读者的挑战』,所以进入解决篇解谜吧。」

「解谜……」

影缝这番话令我感到不对劲。

「镜子照不出我」与其说是谜,我觉得只是一种现象……

「吾准。开始吧。」

忍说。

恢复心情的忍表现得落落大方。虽然一开始就被踩头确实令她尝受到屈辱,但她身为昔日的怪异之王,至今应该依然对影缝与斧乃木抱持「不会输」的自信与自负吧。不过这份自信与自负是否可信就暂且不提。

「阿良良木历──鬼哥哥,你的肉体现在……应该说正在一点一滴化为吸血鬼。这就是现状。」

「化为吸血鬼……」

「从人类逐渐变成吸血鬼。记得这在生物学叫做『变态』。嗯,这两个字很适合鬼哥。」

「…………」

不好笑吧?

一点都不好笑吧?

会变得面无表情吧?

总之,依照忍今天早上的验证,以及影缝刚才在这里进行的验证(实际上是暴行),我已经明白这一点,所以事到如今不会吓一跳。

「化为吸血鬼吗……唔~」

「怎么回事,小哥,您意外冷静呢。」

「没有啦,因为至今我也好几次成为吸血鬼……终究不会和春假第一次成为吸血鬼的时候那样慌张。虽然在专家面前这么说像是大夸海口,但我这一年经历的大事可不是盖的……」

最近这几个月更是惊涛骇浪。

像是八九寺的事、千石的事。

以及那个转学生的事。

「大事啊……」

斧乃木说。

暗藏玄机的复诵。

「但我觉得鬼哥哥经历的不是大事,是蠢事。」

「啊?」

「没事。」

斧乃木摇了摇头。

这种嘴里不饶人的挖苦谩骂应该是贝木的影响,不过她说得过于拐弯抹角,不知道绕到哪里去了,所以我这时候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刚才大夸海口的说法真的大夸海口吗?我这个外行高中生的说法激怒她这个专家吗?不过斧乃木应该不是这种个性才对。

无论如何,每次见面都会改变性格的她难以应付。这种古怪个性适应不来。

「余接,说『蠢事』太过火了吧?阿良良木小弟或许确实经历不少蠢事,不过这方面的责任不在我们身上。」

影缝讲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是否在帮我说话,但我完全听不懂话中意图。

回过神来,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即使费了不少工夫,不过考量到会合时间是七点,我差不多想得知真相了。

「说到为什么鬼哥开始变态……说到变态为什么变态……」

她坚持玩这个哏。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可能是记恨某些事吧。

「这个现象和前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无关。我想这也是早就明白的事,却也是重要到想再三强调的事。」

「和忍无关……但我真的可能和忍这个前吸血鬼无关,径自化为吸血鬼?」

「可能喔。忍姊,基于这层意义,我想做个最终确认,你其实心里没底吧?在立场上算是你主人的鬼哥哥现在变成这样,你不知道原因吧?」

斧乃木看向忍这么说。

「若是知道就不会拜托汝等了。」

忍不悦地回答。

「也没听忍野说过吧?」

「没听过。那个人对吾说那么多,吾确实并非全部记得,大部分都当成耳边风,但若是如此重要之事,吾不会忘记。」

「哎,我想也是。」

忍堪称强势的这段话,影缝像是早已预料般认同。

「也对。我觉得这应该也是超乎忍野预料的状况吧。可以说是反常,也可以说是意外。如果他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应该不会放任这种危机。」

「超乎忍野预料……?可是,真的有这种事吗?该怎么说,如同看透一切的那个家伙,却没预料到这种事……」

这种形容方式,光是想像就令我毛骨悚然。

「……忍野并非看透一切吧?何况这部分该怎么说,他不像卧烟学姊看透、看穿一切,并且全部打理妥当。忍野在这方面比较严肃面对,应该说比较认真,就我看来,反倒是不计较得失,作风随兴又别扭的贝木比较温暖。」

「…………」

虽然我不太愿意使用「温暖」这个形容词,不过贝木虽然在金钱方面锱铢必较,那种细腻又小心眼的做法也同时具备人情味。

「虽然这么说,但这次只是超乎预料。换句话说是忍野咩咩──看透一切的忍野没看透的现象。」

「忍野……没看透的现象……」

实际说出这句话,就体认到这是极度异常的状态。影缝从学生时代就和忍野来往,应该知道他一些失败的经验,就这样的影缝看来,这或许是意外「可能」的状况。不过我是今年的第一学期一直受忍野照顾,一直看著忍野的「看透」至今,就这样的我看来,这只像是恶质的玩笑。

恶质的玩笑,恶质的现实。

恶质的奇怪现象。

「这应该是不得了的事吧?我身上发生至今没经验过的现象,前所未有,以往的经验完全派不上用场……」

「讲得真夸张呢。哎,现在居然还有事情超乎忍野的预料或违背忍野的预测确实很罕见,不过阿良良木小弟,在这种状况,您居然对这种事这么惊讶,由我的立场来看有点滑稽。」

「滑……滑稽?」

不,从影缝这位专家兼忍野的老朋友来看,我惊讶的样子或许挺滑稽的,但也不用明讲吧?

我会受伤吧?

这个人到底多么不会察言观色啊……我差点这么想,实际上并非如此。

影缝继续说:

「因为忍野这次没看透的不是别的,正是阿良良木小弟您的行动。」

「…………?咦?」

要说惊讶,影缝这番话才是再度让我惊讶。应该说让我摸不著头绪。

我基本上听不懂影缝在说什么,不过无论她说什么,忍野咩咩不可能没看透阿良良木历。

在忍野面前,我就像是扁平的宣纸,肯定连另一边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我在他面前始终是又薄又弱的阿良良木历,而且真的是贯彻始终。

我至今连一次都没能超乎忍野的预料。我和羽川不一样。不,即使是羽川也并非完全没被忍野看透。

「影缝小姐,请告诉我,我是怎样没让忍野看透?我想这应该是影缝小姐误会了……不过,如果发生过类似的事,我不能任凭自己被瞒在鼓里。」

「用不著催促,我也会说的。因为到头来,我就是为此来到这里啊。虽然这么说,但状况确实变得很棘手,说不定……应该说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可能……我与余接可能非得杀了您。」

没有特别压低音量或改变音调,影缝余弦在自然的对话过程中这么说。

「…………」

「一个不小心,大概得杀了您吧。我说啊,阿良良木小弟,您的身体正朝著吸血鬼的方向变态,明确地朝这个方向逐渐切换,这件事很单纯。坦白说,用不著我这样的专家指摘,您甚至应该自己察觉了。应该有所自觉,有所醒觉了。」

影缝这么说。

「也就是说……」

「您『过度』成为吸血鬼了。」

影缝依然以同样的语气这么说。

而且接下来,讲话总是极为平淡的斧乃木,也同样面无表情接话说:

「所以鬼哥,这就是经历太多大事、经历太多蠢事的意思喔。在解决各种事件的过程中,过度仰赖吸血鬼的力量,所以和前刃下心完全无关,你的灵魂本身在根源上朝著吸血鬼『靠拢』了。」

「『靠拢』的意思是……」

「你化为、成为名副其实的吸血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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