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泉院知道藤原家隐瞒的真相后呆若木鸡,好不容易才问:
「是为了拯救这个大地之气即将枯竭,逐步迈向死亡的这个国家,才不得不把菅公封为御灵吗?当年讨伐将门也是为此吗?这就是藤原家隐藏的秘密?」
「父亲大人,人们不需要这种充满欺瞒的朝廷。假如人们知道大地之气即将枯竭,或许会弄得天下大乱,朝廷会被造反的人民推翻;可是就算如此,所有生命也不会真的和大地一起死灭。如果无论如何都需要御灵,站在权力顶点的藤原家就应该自荐才对,就像纯友那样——或者,由那些甘于成为藤原家的装饰品、一直保持沉默的皇室成员来担任——」
「朱雀帝,难道你……」
「万一这场造反大戏以失败收场,藤原家和朝廷得以存续,朕就要亲自成为诅咒这日出之地的大怨灵,让人封为御灵。」
朱雀帝的年轻光芒,在冷泉院眼中异常地耀眼。
多么不受拘束。
多么纯真。
但是,冷泉院仍有不明白的地方。
「纯友在革命途中知道了藤原家隐瞒的秘密,最后选择为救世而死,成为晴明的式神。因为他明白除了将菅公封为御灵之外,没有其他的救世、救民之道。可是芦屋道满你却阻止了这一切。到头来,将门和纯友都无法成为晴明的式神,菅公仍旧是仇恨朝廷的怨灵,没错吧?」
道满默默颔首。
「那么,菅公后来是怎么成为御灵呢?将门和纯友又是怎么被封在伏见稻荷?」
「是空蝉封的。大地之气的枯竭,唤醒了沉睡在高野山洞窟底的空蝉。后来她帮助晴明将菅公封在北野天满宫——再夺去将门和纯友的真名,强行将他们封入沉睡。」
「空蝉?她又是什么人?」
「她是精通真言密教的稀世天才术士——弘法大师空海。她预知未来大地之气枯竭后会有一场浩劫,也预知到阴阳师安倍晴明会出面解救这场浩劫。但尽管空海是稀世天才,总归还是个人,肉体会有死灭的一天。无论对仙术如何精通,也学不了我和晴明那样能让腐朽的肉体再生的术。所以她为了即使死后也能在未来帮助晴明,就将自己活埋在高野山地底下。由于脱离名叫空海的躯壳,只以魂魄活动,所以自称『空蝉』。」
「喔喔,是弘法大师啊。」
「原来弘法大师因为护国心切而依然活在高野山上的传说是真的。」冷泉院惊叹道。
「可是空蝉也在那时耗尽灵力,进入长眠,现在真的就只是一副空壳。日前出现在伏见稻荷,和光源氏并肩作战时的空蝉,只是过去弘法大师空海的残影。目前——虽然纯友在须磨遭到降伏,可是将门却得到拥有空属性的最强召引,成为了完全体,现在谁也阻止不了将门了。胜负已定。」
『没错,现在无论任何人都不可能降伏化为怨灵的我。逼我化为怨灵的无能朝挺——已经没有任何保护的价值。道满赢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朝廷啊,准备受死吧!』
平将门到来了。
以阿修罗般的恐怖形象,降临在烧毁的皇宫残迹中。
巨大的身躯,完全不是生前的将门可以比拟。
手上抓著昏厥的紫。
道满见到紫的可怜模样,忍不住闭上眼睛。
「岂有此理!竟然抓了这么可爱的女孩当人质,就算是同性也不可饶恕啊,将门!别管那些僧兵了,快去救紫姑娘!」
藤原中将率领武士团包围巨人将门后——
「喔喔喔喔喔?陛下,恕臣无礼,臣非得先救紫姑娘不可啊!将门,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良源脸色大变,瞬时倒戈。
「紫……紫姑娘啊啊啊啊啊!我马上来救你!」
良源所率领的僧兵团也一齐攻向将门。
「这……这家伙的斗气是怎么回事?」朱雀帝不敢相信地说。只是尽管良源狂热的萝莉魂觉醒大爆发,也依然不是将门的对手。
将门全身释放的邪气,将僧兵和武士团都一个个吹到空中。
冷泉院救助藤壶离开陷入大火的宅院,逃上大路之余,开口说:「应该要释放封在北野的菅公御灵。即使菅公憎恨朝廷和藤原家,现在国家人民都面临存亡危机,一定会为了众生抵挡将门。」试图以此力挽狂澜。
但天上随后传来将门的笑声。
『你们再也见不到菅公了。』
「什么?」
『还不懂吗?不用你们求,菅公早就用上他所有灵力阻挡我进入京城,我便在空中和菅公展开死斗——现在,菅公的气已经与我融合。能将怨灵的气吸收到体内的我,无疑是本朝最强的恶鬼啊。』
「所以成为御灵,延续这国家大地命脉的菅公……被你给吞了吗?」
『没错,他已和我化为一体,从原本该被封在北野持续千年的孤独,和充满怨恨的苦恼中解脱了。我这么做,等于是救了他。』
「怎么可能!你把菅公的所有力量都占为己有了……不可能!」
『这不是靠我自己的力量。原本吸收强大的菅公会让我同时由内崩毁,但得到空属性召引的我所向无敌。是这女孩净化了菅公的魂魄,才让我能顺利吸收。』
忽然间,一阵天摇地动。
大地剧烈摇撼。
林立于京城市街的建筑物全都因此崩塌。
用来守护京城的睿山佛寺和北野神社也深陷火海。
「朱雀帝!所有的生命都会因此死绝啊!」
「父亲大人,生命没有那么脆弱,一定会从这场破坏中重新站起。绝大部分的财富聚集到这京城来,是造成身分差距无法缩短的元凶。我一定要藉这个机会,创造一个没有不从之徒、妖怪或御灵,所有人一律平等,都能活得像个人的世界。」
「你是说让每个人都在逐渐毁灭的世界里,像老鼠一样惶恐度日,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也比现在的世界来得好吗!」
「人只有在失去一切以后才能导正世道啊,父亲大人!」
「那是一种傲慢。这不是你能够专断独行的事,朱雀帝!」
京城街上满是仓皇奔逃的人,但地震大得让他们连走都走不稳。
「如果救不了紫姑娘,我就没脸见源氏公子,可是区区人类无论聚集多少力量,也打不赢将门这大怨灵啊!」
由藤原中将率领的武士团,光是保护逃出塌屋的左右大臣一家和藤壶等人,就无暇他顾了。
「而且连良源都死在瓦砾堆里了……」
「……唔喔喔喔喔喔喔!紫姑娘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哦?不只是复活,还自己爬出来啦?而且全身发黑,一副恶鬼的样子,他到底是哪来这种力量?」
「唔喔喔喔喔,在救回紫姑娘以前,我绝对不会死!可恶,安倍晴明和光源氏都在做什么啊啊啊啊!说不定能成为我妹妹……不对,说不定能成为我母亲的紫姑娘危在旦夕了啊啊啊啊啊!」
全身化为黑色的良源头上长出尖角,嘴里生出獠牙。
「就算要让我的灵魂堕入冥府魔道,我也一定要救回紫姑娘!」
「我懂了。这就是更胜于菅公怨念的邪念之力啊。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在剧烈摇晃的大地上,化为恶鬼的良源释放他在睿山积蓄的所有法力对战将门,加速了京城的崩坏。
「连良源都变成恶鬼啦!」「而且动机不纯,会不会比将门更难搞啊?」这让逃难的京城居民更是害怕不已。
「糟糕。良源那家伙只想救回紫姑娘,完全不管京城和我们的死活啊!」注意到这点的藤原中将也如此大喊。
「晴明!快点来啊!」
「晴明还没来的样子,就让我贺茂保宪替她上阵吧!」
不怎么喜欢降伏怨灵这样粗活的贺茂保宪来到藤原中将身边,对良源额头掷出一张护符。
「……啊?我刚刚是怎么了?」
「良源,不可以因为对紫的爱爆发了就发疯啊。你从空中,我从脚下,我们一起从上下同时攻击将门。」
「上下同时吗?」
「那庞大的邪气在将门身边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刀枪对她无效,所以我们要从上下同时削减包围她全身的邪气。她的邪气一次应该只能集中于一个地方,只要我们同时分头攻击,一定能突破其中一处。」
「知道了!现在不能计较密教和阴阳道的恩怨,若救不回美丽的紫姑娘,这个世界就是黑白的啊啊啊啊!我一定要灭了将门!」
「……唉,这种事原本是晴明的工作呢。藤原中将,一旦我们打破邪气障壁,拜托你立刻带武士团集中攻击,我走了!」
「嗯,包在我身上。」
在良源因贺茂保宪的紧急参战而恢复神智后,总算让人看见了就算强如将门,也可能因为护身邪气遭到清除而被逼退的希望。
「有效了,邪气障壁有越来越薄的感觉!呼哈哈哈哈,紫姑娘!我来救你啦!」
「一个血肉之躯的人只因为对幼女的执著就活生生变成恶鬼——良源,提醒我绝对不要和你为敌。」
「这就是……这就是我在睿山上日夜压抑闷烧的邪念而开花结果的法力啊!对幼女的不求回报之爱!可以……超乎人类想像啊啊啊啊啊!」
「什么跟什么,太恶心了吧。」
「喔喔,良源突破将门头上那片看不见的障壁了!」
然而——
在良源和贺茂保宪死命猛攻,以为好不容易在邪气障壁上开出一个洞的瞬间。
被将门抱在怀里的紫睁开了双眼。
并细声低语道:
『……谁也不能近来这道墙里面。』
就在紫这么说的同时——
「不会吧,我们拚命削减的邪气……一下子就补回来了?」
逼到将门身边的贺茂保宪和良源,又被恢复的邪气给弹了回去。
「那孩子和源氏公子同样是空属性的式神。源氏公子拥有吸收邪气的力量,这孩子则是拥有甚至能能将菅公怨念化为无害的强大净化力吧?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能恢复将门的邪气?」
「也许是净化怨念的能力反过来,就变成能增加邪气的能力吧。」
藤原中将的推测似乎就是正确答案。
「没错……我也不想这样利用她……可是为时已晚。紫小妹妹心中的黑暗,已经和将门的灵魂相互呼应了。」
「将门的邪气,能在空属性召引的力量下无限增幅,你们再也没有人能够接近将门,一切都结束了。」
芦屋道满和朱雀帝走向将门脚边。
但即使是他们两人,也无法跨越布在将门身边的邪气结界。
「你是说紫姑娘的心已经被将门掳走了吗——?可恶的将门,就算都是女人,我也不许你这么做喔喔喔喔喔!」
良源激动得怒发冲冠,再三向将门进攻,但将门抱著的紫每次都只是说声:「不要过来。」更加增幅将门的邪气。
「啊啊啊,紫姑娘啊啊啊!你心里到底是怀抱著多大的黑暗啊——?如果心里有烦恼,可以尽管向我良源倾诉啊!」
「住手啊,良源。你每次攻击都只是让将门的邪气变得更多,现在的她是谁也接近不了的,特别是你这种怪人,靠近只会造成反效果!」
「你说什么?绝望啊!我要弃世出家!糟糕,我已经出家了!这世上没地方可以让我逃避啦!」
「拜托你冷静点好吗?」
依然剧烈摇撼的大地上,被刀折箭尽的残败武士团保护著的冷泉院掩面说:
「能够无限增幅邪气的力量啊……真的是等同无敌,而且可以依靠的菅公也和将门融为一体……既然失去了御灵,无论将门破不破坏,这国家都要毁灭了。」
「咱家的呼唤也毫无作用。主……主人啊~」
拚命追随主人飞来的猫魄飘在藤壶头上对紫喊话,可是包覆在将门邪气屏障之内的紫完全听不见。
在这绝望的浩劫中——
一直满怀期待,望著天空的藤壶突然指向上空说:
「各位快看天上,源氏公子飞回来了!」
光还活著。
他和晴明手牵著手,往将门头顶直线下降。
搭载葵、六条和明石父女的牛车也向将门脚下直冲而去。
「这是怎样,为什么紫会弃明投暗啊?」
「别说了,尽管用破魔弓射结界吧~我们要在地上掩护源氏公子喔~」
「……为什么我要把血分给光源氏呢。啊啊啊,一想到我的血现在就在那个男人的身体里流著,我就……下流,下流死了!」
「明石啊,我那个你会和源氏公子生下救世主的梦,就现在看来,应该是我误会了。你不是和源氏公子生下孩子,而是把自己的血分给他,让他自己成为救世主啊。」
「你说什么?那我这些年的男装不是白穿了吗?你这个臭老爸!」
「别急啊,儿子。就是因为你穿男装守住了处子之血,才能救回濒死的源氏公子啊!如果你不再纯洁,源氏公子早就被你的血污染而死。慢著,别把章鱼脚叫出来!」
「这跟处不处子,人不人妻没关系吧!你去死啦!」
「……源氏公子和我家儿子明石……人和人的邂逅,是不是真的创造出了救世主呢……人类的力量是如此薄弱,真的能净化那拥有压倒性力量的怨灵吗……」
入道忽然板起脸,祈祷奇迹出现似的注视著光。明石注意到父亲的变化,不禁停下打他的手。
「老爸……」
「光,我要放手啰,只有你能够救紫。」
晴明就此送出了光。
光什么也没说,直线落向将门头上。
就在这一刻——接受了晴明和明石两名阴阳师之血,与「这世界」完全调和的光体内发生了某种变化。
光取回了失落的记忆——应该永远封锁的记忆。
有关一段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应该当作不曾存在的过去。
一道不该结下的咒。
光察觉到,紫也在被将门抓走时恢复了同样的记忆,才会与将门的怨念共鸣,无限增幅她的邪气。
「将门原本没有毁灭这国家的怨念。她在遭到设计而成为怨灵时就知道了菅公的真正用意,决定成为晴明的式神拯救世界,但最后却失败了——结果,淤积在将门魂魄某个角落的邪气就从那一刻开始慢慢膨胀。不知不觉间,邪气膨胀到取代将门本身的意识,现在还侵蚀到被将门抓在手上的紫身上;并因为紫的力量更加膨胀,将门自己也无法控制邪气和怨念了!」
将门的邪气,解放了封印在紫心底深处的小小阴影,使它膨胀不止。
此刻,明确想起自己的所有过去和所有咒的光,能以心眼看清这怨灵肆虐的平安京,看清这个世界的真正面貌。
无论是晴明、道满、朱雀帝,隐瞒这片大地的气即将乾涸的藤原左大臣,还是最强言灵师六条都不知道的这世界的秘密,正清楚呈现在光的眼前。
只是,紫现在陷入了与将门的邪气共鸣而造成怨念无限膨胀的恶性循环,当务之急是把她带回来。
「我一定会找到紫,把她带回家。我已经答应她了。」
『不要靠近我!』
狂怒的将门不断朝光放出赤红燃烧的邪气弹。
光向前伸出掌心,将攻击全部挡下。
无论将门放出多少怨念,全都被光吸进手里,消失无踪。
「我没办法像紫那样净化或消除怨念,但可以把它们转移到另一个地方。」
光伸出手指,接触布展在将门头上的邪气障壁。
并就此穿过障壁,直逼将门。
正确而言,是飞向被将门抱在怀里的紫。
距离越近,将门释放的邪气压也越强。
全身血管彷佛都要胀裂。
紫和将门制造的淤黑邪气无止境地增幅——
超越光的掌心所能吸收的速度——
简直是一场极为绝望、鲁莽的战斗。
尽管如此,晴明、葵和良源几个仍然尽自己一切力量支援著光。
「啊啊,难道他就是住吉明神吗?不,为了拯救世界而不惜牺牲自己的人,或许都能称作神呢。」明石入道不禁伏地膜拜。
「……小光,不要过来。」
动也不动的紫,如人偶般面无表情地开口说:
「我已经决定不让任何人接近我的世界了。」
全身皮肤渗出血水的光,对紫微笑著回答:
「这怎么行,我不是答应过你了吗?」
「你答应的事已经不算数了。不要过来!小光,你会死的!」
「我不怕,我知道你绝对不会杀我。」
「我连自己都控制不了啊!」
光伸出的指尖,触碰到了紫的马尾末梢。
两人的记忆瞬时交错。
紫在山上遇难,被光救回之后——
港未来的高层公寓中,紧接著发生了一件事。
光的亲戚来到朝日奈家中,和紫的母亲桐子开了场紧急会议。
被赶出门的紫只好来到隔壁光的家打发时间。
「他们到底要开什么会啊,小光?」
「不知道。大概只是我们家亲戚一起过来,和桐子阿姨聊聊天吧?」
「大概吧,毕竟他们之前只有寒暄两句而已嘛。我们就看看海,等他们聊完吧~」
「也好。」
于是两人来到阳台上。
这高层公寓的阳台,拥有可以一眼望尽横滨湾的别致景观。
南边有山下公园、横滨海洋塔、山手丘。
东边海上有横滨海湾大桥。
像今天风这么强的日子,本来并不适合湾岸边高层公寓的居民上阳台看海。
而且还下著大雨,视线糟糕透顶。
乌云密布的海和天晴时截然不同,感觉有些可怖。
可是喜欢冒险的紫却任凭两条马尾在风中飞舞,还开心地说:「风这么强,有够刺激的!」
「之前才刚遇难而已,怎么还学不乖啊?」光不禁无奈叹息。
这时,一个不幸的巧合发生了。
在隔壁朝日奈家开会的桐子和光的亲戚也因为「那孩子的好奇心实在特别旺盛呢。」「说不定会贴著墙壁偷听我们说话。」因而来到吹著危险强风的阳台上谈话。
他们的对话,就这么穿过阳台薄薄的隔板,传进了光和紫的耳里。
『我是看了这次紫失踪的报导,才知道你搬来这里。』
『桐子小姐,你不是跟我们约好,再也不会接近水原家吗?』
『……真的很对不起,可是……』
『你是因为不忍心看小光父母双亡,才搬到他住的公寓照顾他的吧?』
『毕竟小光是你所生,会担心他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不管怎么说,你和我们水原家协议的时候,就已经答应我们,再也不会见他了。』
『……我是认为,那孩子需要有个人在身边扶持著他……只要不让他知道我是他的亲生母亲,应该就没问题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或许你说得没错,不过我们水原家是平将门公的后代,在横滨是显赫的望族。本家继承人水原光其实是私生子这种事,是绝对不能曝光的大丑闻。』
『别说成这样嘛。你看,小光他都不理我们这些亲戚,可是和桐子小姐特别亲近呢。』
『看到他和紫感情不错,我也很庆幸。再怎么说,他们都是同个妈生的亲兄妹。』
『即使他们两个不知道真相,也会自然玩在一块儿吧。』
『兄妹就是兄妹啊。』
『总而言之,请你千万别把事实泄漏出去。』
『假如被他发现,就得请你们母女直接离开横滨了。』
『如果我们有心,要把你们赶到国外去也不是问题。』
『到时候,你和紫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小光了,知道吗?』
『……我就算死也绝对不会告诉他。我发誓。』
☆
封印了不该记得的记忆的,是光还是紫呢?
使这不得不忘却的咒从世上消失的,凭的是光的力量,还是紫呢?
此刻,光已将紫的马尾抓在手里。
邪气障壁遭到突破的将门,意识和抱在怀里的紫彼此相连。
所以将门只是挺立在大地上,动也不动。
这是因为,紫那天原本该在阳台上爆发的情感,连悲叹也不被允许,因而压抑了好几年的思绪,全在这一刻溃堤的缘故。
「小光,我真的很希望,自己从来就没认识过你。」
我们的初恋,就在那短短一天之内完全破灭了——光心想。
在结下紫无论人在何时何地都会带她回家的咒的那天,我费了很多力气才明白,自己永远不能那么做。
就连穿过了将门的邪气障壁,碰到了紫的头发,我也不能拥抱她、带她回家。
(我一直不晓得自己是什么人,应该何去何从;一直害怕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觉得自己很空虚,不停想找个东西填满我心中的洞。可是我,其实不应该找到答案。)
一时间,光不知该对紫说些什么。
「我来接你了。我不是和你约好了吗?」
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可是妈妈和人家约好的事,已经被破坏掉了。我们再也不能见面,要永远分开了啊,小光。」
我们对早在那天就结束的初恋视而不见,装作还没结束一样欺骗自己的心,最后造成了这种局面——光心想。
当时,我们本来应该相拥大哭。
尤其是紫——
可是一旦发出声音,就会让桐子阿姨他们知道我们听见了他们的秘密。
所以——
除了把意外知道的咒装作从来不知道以外,没有其他办法。
唯有忽视一途可走。
即使一切都结束,也只能若无其事地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继续过日子。
不是紫欺骗我,也不是我欺骗紫,我们是要对方欺骗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但现在,都结束了。
我们不得不回到现实。
不能再继续欺骗彼此。
「那种约定就不用守了,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光抱住紫的头,将她拥入怀里。
然而紫却面无表情,冰冷得惊人。她呢喃说:
「……是当我的哥哥吧。可是我想要的,不是哥哥……」
将门也呼应紫这句话似的高声咆哮,释放更庞大的邪气。
大地震动得更为剧烈。
让所有人就算想站也站不住。
「要毁灭了,平安京要毁灭了。可是,这不是朕想要的结局,这样就连一点重生的希望也没有,只剩下丧失和绝望而已。这下真的……一切的一切都要毁灭了。」
就连受到道满结界保护的朱雀帝,也脸色苍白地颤抖著。
「朕好像知道藤原纯友为何会临时放弃打倒朝廷的野心了。道满,有办法把那个女孩从将门手里救出来吗?」
「……紫小妹妹……」
道满对于将紫牵扯进来,一直相当懊悔。
但她同时也明白,紫的灵魂必定会受到将门等不从之徒的怨念所牵引,造成这无可避免的结果。
「现在能救紫小妹妹的只有光源氏了,只是——」
只是,无论光源氏再怎么想救她也不会成功。他越是拚命救紫,就越是会加深她的绝望。
道满将这句话忍了下来。
因为她发现,一说出口,这句话就会成为言灵。
「道满,拜托你了。朕不想让那个女孩背负毁灭京城的罪业,那本来是朕该负的责任啊。」
「无论我、晴明和明石用了怎样的法术或式神,都接近不了现在的将门和紫小妹妹。除了光源氏,谁也突破不了那道邪气障壁。」
「为什么源氏可以?」
(不只是因为他有吸收邪气的式神能力,更重要的是——他和紫小妹妹共有同样的黑暗。可是,光源氏越是想救那孩子脱离那片黑暗,越是把那孩子放在心上,越是会造成反效果。而我们人在障壁之外,无论用什么法术都会被那巨大邪气挡下,实在爱莫能助啊……)
不,还有一个办法——道满忽然灵机一动。
没错。
自己为何不说「已经没希望了」,为何一直放在心里犹豫呢?
因为话语会成为言灵。
会成为咒。
换言之——
「言灵、声音的力量,应该能穿过那道邪气障壁,传进紫小妹妹的耳里!」
道满如此呼喊的同时,晴明也发现了这点。
「对了。如果是老练的言灵师,应该能帮上光的忙!」
「嗯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就是轮到我出场了吧~」
六条拨开被绝望打垮的人们,冲向将门脚下。
「她……她怎么还是像没事一样啊?六条小姐真是厉害。」
人们见状纷纷惊叹。
「因为我总是处在绝望之中,现在根本不会受到更大的打击啊~唔呵呵~」
「而且啊,目睹这场兄妹悲恋以后,各种妄想故事猛烈如漩涡般翻腾,在我脑袋里不断爆炸呢。」六条彷佛「很感谢」似的微笑了起来。
同时取出笔墨,在空白的簿面上写下文字。
「题名为:《源氏物语.紫儿》。」
源氏物语——那是一部由六条的狂热信念所执笔,在她脑内不断迸发火花,充满妄想的恋爱小说。
男主角是实际存在的水原光,也就是光源氏。
当然,故事主角在六条的主观意识影响下,变成了比本人强猛5000%的超绝酷帅贵公子。
光源氏身边还有唠叨的妻子葵,以及加上了「才色太过兼备而没有男人敢追求」等心酸妄想作弊设定而写成的六条自己等角色粉墨登场。众人为争夺源氏而展开了一场现充大战,情节美好到只要是知道六条实际现况(欢乐单身茧居中)的人读了这本书,都会为她一掬同情的眼泪。
不知为何,安倍晴明不只没被写成陪衬六条的绿叶,甚至没出现在故事中;也许只是写到她将光当式神使唤,就让六条气得要变成恶鬼,所以根本写不下去吧。
附带一提,书中光源氏和藤原中将的关系之暧昧,多半就是六条变成单身家里腐的证据。
「呜呜,好可怜啊。至少在我的故事里,就让这对在现实中注定无法结合的兄妹成为鹣鲽情深的夫妻吧——」
六条为紫的悲恋噙著泪水,写起了她的故事。
故事是从疲于现实,积忧成疾的光源氏邂逅年约十岁的紫开始——
旁有仕女二人、童女若干,进出戏耍。中有一童年方一十,著白衫披黄衣走至,异于他人,尤甚可爱,后当绝色可期。扇发摇动,颊既抚赤,立于尼旁。
「如何,与童儿争喧乎?」
尼举首问,与童面似,盖为其母。
「犬君擅放雀子,枉我留之于熏笼。」
童女状似甚惜。
仅是听见六条说出的言灵,化为黑色恶鬼的良源就潸然泪下,跪在地上哭叫:「『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多么可爱的一句话啊!啊啊……啊啊,我永远不会忘记与你的相遇,我的紫姑娘啊啊啊啊啊!」并恢复成人形。
另一方面,猫魄则是悲呼:「为什么主人的丫鬟叫作犬君啊?咱家可是猫耶!」
而六条所描写的光源氏,在第一次见到的年幼的紫脸上,看见了亡母的影子。
容貌娇娥,眉端殊朗,童稚高额美发,姝丽非常。公子不胜陶陶念想成貌姿色,目不暂舍,又觉此子似其倾心追慕之人,遂有此思,不忍泪下。
「一直强调人家年纪小有多棒多好,根本把光写成变态了嘛。」晴明虽如此抱怨,六条却回答:「因为紫的卖点就在这里嘛~」不接受抗议。
「啊,对了对了。明石啊,我就乾脆自暴自弃,帮光加一句『明石海边真的好漂亮,听说还有很多美少女呢』来帮你铺明石篇的伏笔如何?」
「不用铺那种东西啦!不准随便把我写成光源氏的爱人,小心我诅咒你!」
到这一刻,紫被光抱在怀里的脸上开始出现表情。
六条诉说的言灵故事,打动了她的心。
故事在六条边说边写下,现在来到光源氏将遭到父亲冷落而不得父爱的紫,强行带回自宅的场面。
「等等,六条。你说光强行诱拐幼女?完全是变态嘛。」
「虽然在世人眼里非常变态,不过他们的相遇都是天注定的喔~撇开年龄差距不看,一样是美丽的纯爱呢~」
「……忍耐,我一定要忍耐。啊,只要把自己当作源氏,我的灵魂反而能得到救赎啊……拜托你继续说下去吧!」
良源让抗议的晴明哑口无言后,六条继续朗诵她的故事。
字字都是言灵。
现世中无法结合的光和紫,在《源氏物语》的言灵世界中超越了兄妹境界,结为夫妻。
光源氏闯入紫的住处,企图强行带走她。
不过对方总归是年约十岁的幼女,所以——
公子心乱不理,私念曰:「当奈何如?外人闻之,必讥我好色。若已成人,自然谓之识儿女常情,乃合意之举,阖界皆然。设使父宫来寻,耻甚不可辞矣。」然而弃之必悔,终承夜行。
即使是六条妄想中的光源氏,也会犹豫地心想:「我这样是不是很变态啊?如果对幼女下手的事传出去,世人一定会把我说得很难听。」
六条一脸得意地说:「如果不这样写,读者就没办法把情绪带入光源氏了。」但良源只管大叫:「不要说那种伪善的事了,快把她带走啊!」
「说得对,爱就是要不惜一切硬抢过来嘛——光源氏如此喃喃自语以后,就马上动身把紫抱回家了~」
少君熟寐不觉,抱唤之,遂寤,昏以为父君来迎。
公子顺其发曰:
「随吾来,家君命吾以取。」
闻声,君惊误怖惧。
公子曰:「嗟乎,惭矣。吾与家君无异。」
抱君便走,大辅少纳言皆闻:「何也?」
光源氏闯进年幼的紫的卧房将她抱起(摆明是犯罪),并华丽地无视紫的奶妈少纳言等旁人的惊疑,直接把人抱上自己的牛车。
少君畏慎,栗然莫知何欲,不敢号哭,曰:
「吾欲与少纳言同寝。」
其声诚如幼子。
公子教之曰:「今后勿复如是。」哀涕而寐。
「好鬼畜喔~光源氏真是鬼畜呢~被绑架而吓得发抖的幼女真的好可爱对不对~嘿嘿嘿嘿。」
六条似乎是整个陷入妄想世界,离现世越来越远了。
她的笔就这么在邪思泉涌下,将故事写成了铁铮铮的性犯罪日记。
「等等,紫的眼睛怎么整个变黑了?根本是反效果嘛。」晴明急忙阻止六条。
「话说,六条小姐,我这个光公子的正室什么时候才要出场呢?」
「啊~他那个爱嫉妒的正室葵啊,其实已经死啦。故事刚开始就被我咒杀啰~」
「你你你你说什么!那种不吉利的开头,不是早就撤销了吗!」
「我还是把它拿回来用啦。正室不死,紫和源氏公子就无法成亲吧?嘿嘿。」
「你这臭女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因为呀~既然故事说什么都需要紫成为源氏之妻,不让年纪大的正室下台,根本写不下去嘛~」
「我绝对不允许这种故事!这是命令,让我重新出场!」
「可以不要一直打扰我吗?凝聚言灵需要很高的专注力耶。」
「我看是妄想力吧!」
「等等啊,葵,现在不要妨碍六条!不妙,紫的黑化就快停不住了……」
解救这个危机的真正勇者,竟然是——
「幼女发现自己被男人绑架的恐惧心境描写得好现实,让我好心痛啊!让紫姑娘多笑一笑!再说,光源氏对紫姑娘的夸奖根本就不够嘛!要这样,这样写才对!」
良源。
被怒火壮了胆的良源一把抢过笔,强行在簿子上续写故事。
写下因为紫而得到疗愈、救赎的光源氏,称颂紫的可爱与纯真的心情。
若识谋妒,每有不怿则忧误,致隙而尤人,自生不测,然今可尽享其乐。纵为女,岁此亦不便同寝共起。得情如斯,岂不快哉。
这段良源倾诉己意的文字,意思大致上是:「成熟女性爱耍心机,让人厌烦。不只会逼人满足她的肉体需求,还会嫉妒其他女人,没事就和人吵架,简直烦透了。和我理想中的女性差太多,乾脆丢了算了。相反地,和可爱又稚嫩的紫姑娘玩布娃娃才是我真正的幸福。即使是自己的女儿,过了十岁也不方便没事同床共枕或搂搂抱抱,她也不会让我这么做吧。啊啊,能和紫姑娘这么特别的纯真女孩一起生活的我,实在是太幸福了!我迷惘的灵魂现在终于得救了!」
前半段以「爱耍心机」、「有够厌烦」等字眼全盘否定与成熟女性间泥沼般的恋爱,后半段则是以「相反地,惹人怜爱的幼女超棒!」的概念将年幼纯真的紫当作菩萨一样热切崇拜。
六条笔下的万人迷光源氏,是个不惹人反感的稀世花花现充公子,就算嘴巴裂了也不会露骨说出这样的萝莉颂,但因为良源擅自写上的这段叙述,使角色形象大为崩坏。
良源因为六条别扭到极致的写实笔韵,愤而抢过笔自己来写。使得《源氏物语》从这一刻起,变成了永远的萝莉控文学,但这段文字——却意外地成为将紫的心救出深沉黑暗的一丝光明。
「……小光……那是……真的吗?」
六条撰写在簿面上的言灵听在紫的耳里,彷佛光自己的话一般。
不论醉心于描写这写实得过头的鬼畜贵公子而失去控制的六条,以及血泪泣诉要以幼女拯救灵魂的良源,他们的文章都让光看得哭笑不得,但他仍然下意识地回答:「对,说不定真的是这样。」
「我的存在,对你是一种救赎?」
「当然是啊。」光直率地点头。
「因为你及时出现在失去家人的我身边,我才能继续活得像个人啊。」
「……虽然不能当男女朋友,还是得救了吗?」
「对呀,因为你让我知道,我并不孤单。」
「尽管当不成恋人,还是能永远在一起。我们是兄妹,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拆散我们。」光这么对紫说。
「任何人?就算水原家派可怕的人来也一样?」
「对,我不会让任何人拆散我们。回倒横滨以后,我就要公开声明,表示我、你和桐子阿姨三个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小光……」
「如果你没带我走出来,我现在还把自己关在那间公寓里,所以——」
「现在换我把你带出这个牢笼了。」光摸著紫的头,坚决地说。
「我不是跟你约好了吗?」
将门的手,忽然放松了。
光将紫整个抱进怀里,带离将门。
「唔,我好嫉妒啊。不过哥哥摸亲妹妹的头也没有我说话的余地,这情况对我来说,反而是个好机会啊!」
心中燃起野心之火的良源点著头说。
「现在嘛,我要开始写紫被源氏公子夜袭而失去纯洁的床戏啰~我的想像力变得越来越奔放了呢~」
「可恶,那种场面就不用写了,六条!」
「就算只是想像也不准玷污紫姑娘,否则我宰了你!」
「随便把我写进故事的话,我也要宰了你!给我把明石篇的伏笔撤掉!」
「不管怎样都好,快让我这个正室复活就对了!」
可是——
战斗并未就此结束。
巨大的将门身上仍缠绕著紫所增幅的强大邪气,伫立于京城中心。
且怒气反而增幅得比之前更为巨大。
『给我听清楚了。藤原家阴谋陷害我成为朝敌,害我失去了所有家人,还残忍地奸杀了我那些妹妹——这份愤怒,凭你们是灭不了的!』
「糟糕,将门的家人几乎都在坂东内战时丧生,我们火上加油了。」当晴明注意到时,将门的巨大身躯已经包覆在灼热的火焰中。
『晴明,你现在还想要阻止我吗?想都别想!空蝉再也不会醒过来,你就跟京城一起毁灭吧!』
将门的怨念,在光抚慰紫心灵的同时增幅——源自于想起无可替代的家人,遭到朝廷军残杀的怨恨。
事态更为恶化——一转眼,将门已经长成阴阳师合力也应付不来的大怨灵。
「……小光,真的没有人能阻止她了。将门她……将以前那些含恨而死的不从之徒的怨念全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我不只没办法净化,还反而被卷进怨念的漩涡里……」
「紫,我不会放弃。只要让晴明也看看我见到的东西,一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光将掌心按上晴明的掌心说:
「晴明,我要把我现在看见的景象分给你看,感应我的心吧!」
「光,你慢著,不要随便把心思传到女生脑袋里啦!」
「我没时间口头解释了,全部直接感应吧!」
「等等啊,小光。你在干什么,太下流了吧?不要趁乱用超能力污染晴明的精神好吗?」
「才不是那样啦!我现在看到的,是这个世界真正的面貌。只要分给晴明看,她一定能找到降伏将门的方法!」
光调整心念,与晴明契合后,将自己濒死时「见到」的影像全部传给她。
晴明与光意识同步时,能将光的意识视为自己的意识——能以自己的眼,见到光回忆中的画面。
安倍晴明和明石。
拥有空属性这般卓越能力的式神,更进一步接受了两名这世界的顶尖阴阳师之血,又因为她们的血而从死亡边缘返回人间,知觉已经完全超越了人类的极限和想像。
现在,光眼中所见的景象,是这世界本身真正的构造。
无论是天空。
还是绵长的云朵。
甚至雄伟的大海。
在光眼中,都只是以「空」、「云」、「海」的形式存在,同时还能看见构成它们的「咒」的种种微小要素。
换言之,能够从分子、原子层级看清物体——咒的本质。
那是就连外表特异、继承仙血,并精熟掌控、操纵世界构造的晴明和道满都办不到的事。
看清构成世界万物的「咒」的真面目。
贺茂派系和播磨派系,两种不同的阴阳道在光体内合而为一,造就了这场奇迹。
光所见到的——晴明接受了光的意识而映现在她视网膜上的是「言语」。
十分微小但极为大量,一如字面所示的无数「言语」复杂纠葛,构成世上万物——空气、物质、液体、热、空气、生命等一切的咒。
晴明也亲眼清楚看见了自己这个咒是由无数的言语所构成。
名为真名的咒。
性质。
感情。
记忆。
过去。
梦想。
现在。
未来。
怨念。
嫉妒。
愤怒。
特性。
属性。
憎恨。
爱情。
希望。
悲伤。
绝望。
快乐。
痛苦。
安倍晴明这个咒,就是由这些无数的细小言语,以无法言喻的精妙方式连结成一个独立的形体,建构出名叫安倍晴明的生命。
而且那些言语并非固定,每一秒钟都不停变换,生生灭灭,没有任何一瞬是不变的。
「这是什么?这就是这世界的真面目吗?」晴明才惊讶地这么说,构成晴明的言语集合体中,接连出现「惊愕」、「震撼」、「害怕」、「醒悟」、「真相」等新言语。
「六条之前念过的那本叫『圣经』的书里写了一段话——『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原来这个世界就是——」
先见到世界本质的光,仍不明白这景象代表著什么。
不过精熟阴阳道的晴明,已经直觉性地领略了。
「『这道太初与神同在。万物是藉著祂造的;凡被造的,没有一样不是藉著祂造的』。六条从西方带来的圣经上所写,原来并不是只有言灵师能运用的咒语,而是这世界的真相啊。这个世界就是由所谓言语的咒,由单纯的言语构成一切。」
「你在说什么啊?世界是由阴阳两极所构成的才对啊。」
芦屋道满立刻否认晴明的话。
「阳是有形的实体,阴是无形的气和咒。阴阳道的根本就是操控这两极,然后加以运用——」
「我知道了,道满。这整个世界,都是阳的世界所产生的倒影。」
「你是说,这个世界是假的吗?」
「不是那样。在这个世界之外,还存在著拥有实体的阳世。充斥在阳世的言灵、咒所产生的倒影,构成了我们现在存在的这个阴世。所谓太初有道,生出这世界的不是有形的实体,而是言语啊。」
「所以,真名对这世界的生命极为重要,言灵拥有绝大的力量。因此被改名成妖怪的人才会真的变成妖怪。」晴明如此断言。
「在光出生的世界,实体——也就是阳,是构成世界的根本,但在这个没有阳的世界却是相反;阴、言灵,才是这世界的一切。」
晴明慢慢走向将门。
巨大的将门所释放的邪气,已对晴明毫无作用。
如今在晴明眼里,就连那压倒性的邪气也只是「怨」字的集合体。
「『生命在祂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
「晴明怎么把我的压箱宝偷走了~」尽管六条抗议,晴明依然置身于将门不停释放的澎湃邪气中,持续念诵那些话。
邪气一接触到晴明的身体就直接消散。
形成邪气的无数「怨」字,没有一个能够侵犯晴明。
全都在蔓及晴明的精神之前,被晴明双唇所吐出的「光」字弹开。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晴明轻声咏出言语,一步又一步地走近将门。
这时,将门对晴明问道:
『安倍晴明啊,我问你,难道这世界的一切只是虚像?这世界的所有生命都只是一场幻梦吗?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大闹剧,没有一点价值吗?』
「若将造成这个世界的世界——光所来的世界称为阳世,那么阳世的倒影所生成的这个世界,自然该称为阴世。」
「现在这个我,八成就是以另一种面貌实际存在于阳世的﹃安倍晴明﹄映入阴世的倒影吧。」晴明微笑著说。
『你这是说,我平将门也只是存在于阳世的平将门的倒影吗?这世界百姓的悲叹、不从之徒的痛苦和藤原家的专横,全都是阳世的影子在云幕上投射出来的巨大皮影戏罢了吗?』
「并非那样。将门啊,就算孩子从父母那儿继承了咒和血,孩子也不会成为父母。无论在阳世还是阴世,生命都是生命、悲伤都是悲伤、愤怒都是愤怒;无论有无实体,都没有优劣之分。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的心在这里实际存在。或许到头来是场幻梦,但也不仅仅是场梦。所以,就算知道这个世界只是由言灵构成的虚像,我还是要保护这个世界。」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都要降伏我的意思?』
「没错。如果这个世界真的一切都是虚假,那么将门,我又怎么会决定要降伏你呢?」
『晴明啊,既然这个世界并非虚假,我不是更应该替不从之徒雪清怨念吗?你已经错失了一次降伏我的机会,生前的我并没有怨念,就连家族遭到残杀,也只是和著血泪吞了下去;可是现在的我为了净化不停淤积在这世界的怨念,非得毁灭这个世界不可——甚至能说,破坏就是我的使命。』
「没错,将门。如果晴明没有像平时那样说谎,说的全是事实,那么只要这个世界继续存在,就不断会有新的怨灵和御灵产生!」
不知何时,芦屋道满已站到将门的肩上。
「道满,不会再有人拿茶泡饭赶你走了,快回来嘛!」
「对不起,紫小妹妹,这个世界已经没救了。不过我不希望你死在这里,回去原来的世界吧……」
「我被道满不经易地端出茶泡饭了啦!」
尽管紫拚命劝道满回头,但道满似乎已经做好和晴明抗战到底的准备,现在要做个了断。
「我现在终于知道大地之气为何会枯竭,为何需要御灵补充失去的气了。就算消灭夸张浪费气的京城人也无法改变现况。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实体,全都纯粹是消耗大量的气才得以成形,很不安定。所以这世界光是存在,就会把气消耗殆尽!」
「即使毁灭了藤原家和朝廷,如果没有哪个人成为怨灵和御灵继续补充气,这个世界就无法存续,不从之徒所受的虐待也会因此永远持续下去!」道满说出最后的结论。
「看来是这样没错,道满。反过来说,在言灵就是一切的阴世,怨灵和御灵的力量远远强过阳世。我和你的力量会这么强大,两人都能学到只要气没有完全消散就能修复朽坏肉体的法术,都是我们处在阴世的缘故。」
晴明仍在邪气波中缓步前行,逼近将门。
「我的母亲,或许很早就隐约发现这个真相了。」
「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葛叶姬!如果不是她对纯友多嘴,纯友就不会成为怨灵了!该成为怨灵的不是纯友,而是你这个葛叶姬的女儿!」
「你说得是有道理,可是我现在非得降伏将门不可。不能再让将门继续破坏这个世界了。」
晴明的眼睛,看得很清楚。
将门放出的邪气——不停释放的「怨」字侵蚀著大地和天空,因言语而勉强维持的一切事象都以惊人的速度在消逝。
光、紫、明石和六条等人都为了净化将门的邪气而努力奋战,但将门似乎已经将紫的能力——无限增幅邪气的能力,复制到自己的体内。
如今将门已不是将门自己,而是将所有不从之徒、怨灵、妖魔鬼怪的怨恨集于一身,等于是怨念集合体的容器。
生前,将门为了拯救坂东的不从之徒,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
而这样的将门化作怨灵后获得觉醒,成为了完全体。
存在于这世上的无数怨念,如今都聚集到了将门这容器之中。
「如果现在不在这里降伏将门,这个阴世很快就会完全消灭,没时间了。」
晴明首度露出焦急的表情。
「我不会让你得逞!」
芦屋道满跳下将门的肩膀,冲向晴明。
「住手啊,道满!纯友和将门想要的应该不是这么空虚的结果啊!快点解放将门,不要再让她继续吸收怨灵了!」
道满根本听不进朱雀帝的制止。
「朱雀,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要终结这个世界!如果不能创造没有怨灵和御灵的新世界,如果生命诞生就只会带来污秽和怨念,这种世界不如整个毁灭算了!」
「的确,生命必定会带来污秽,但怨念一定能够净化。」
「你这就叫作执迷不悟啊,晴明!」
「道满,我已经不会再犹豫了。」
晴明也跳上空中。
芦屋道满和安倍晴明,距离极速缩短。
两人都明白,这会是最后的冲突。
就在两人即将对撞之前——
「不可以!朋友间不可以做这种事!」
想不到,有个少女忽然闯进两人之间。
是紫。
紫以抱著她的光也看不见的速度,瞬间进行了移动。
她两手伸开,挡住晴明和道满。
「什么!」
「不要过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