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生的我,在我面前。
尼亚也呆若木鸡,指尖微微颤抖,甚至虚软无力咚的一声跪在地上。我也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下巴般头脑发麻,耳鸣一路扩散至太阳穴。
「真的吗……」
我们……回到了过去?我揉揉眼睛,敲敲脑袋,但眼前的现实仍是一点改变也没有。
「真的吗?」
站不起身的尼亚不知是在要求我继续说下去,还是在寻求与我相同疑问的解答,用央求似的举动看着我,我甚至忘了别开脸庞,与他四目相对。我才希望他帮帮我呢。
从前是,现在也是。
在我们面前,小小的我紧急刹车。她用运动鞋的鞋跟摩擦地面后,滑行至我们眼前。她重新背好满是刮痕的后背式书包,同时歪过头。「嗯~?嗯~?」因好奇而闪闪发亮的稚嫩双眼来回看着我与尼亚,每一次注视都让我感到头晕目眩。
我还无法完全相信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切。
「喂~诸位~这里有年轻的人耶~!」
小小的我朝后方嘿咻嘿咻地追上来的男孩子用力招手。虽说是诸位,但也只见到一名男孩。我非常轻易地就明白,她肯定是就算只有一次也好,也想说说看诸位这两个字。因为我以前就是这样。可是,年轻的人?你才比较年轻吧?
男孩子则早已气喘吁吁,看来随时都要扔下背上的书包。当然,我也知道这名男孩是谁。是尼亚。和我还感情很好的,小时候的尼亚。尼亚用舌头舔掉从额头滑落至嘴唇的汗水,笑着说:
「啊,真的耶。好年轻~」
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尼亚双眼熠熠生辉。从那个时候,岛上就只有老人、小孩和大人,年轻人十分匮乏。所以小孩子们看到稍微年长的大哥哥和大姊姊时,都会觉得很新奇又兴味盎然……我记得是这样,而且半点危机意识也没有。
「喂~你怎么了?很累吗?」
小小的我正天真无邪地问向瘫坐在地的大尼亚。口齿不清,又好似还不懂得如何去讨厌一个人般,带着亲切的笑容,对着我应该最讨厌的大尼亚说话。
这时我的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因此根本无暇去想该怎么反应才好。
背部可以感受到风吹过时的冷意,冷得我起了鸡皮疙瘩。
「我……我没事。应该只是……脚稍微被鞋子磨破皮了。」
大尼亚露出僵硬的笑容,站起身子。他拍了拍屁股后,脚步踉跄。如果我也能用自己的双脚站立的话,大概也会像尼亚一样步伐不稳吧。
只有现在我感谢自己坐在轮椅上,让我不会完全暴露出自己的动摇。
「竟然会被鞋子磨破脚~?不过,你们看起来是外面的人呢。」
「是啊。」
小尼亚与我互相对视后,呀啊呀啊地喧哗吵闹。真是恶梦。而且过去的我还老大不客气地拍着轮椅的车轮。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想揍自己一拳。
额头沁出了汗水,肯定是冷汗吧。
「这个,唔~叫什么来着?」
小小的我多半是一时间想不出名字,转头看向过去的尼亚。于是小尼亚往前跨出一步。
「这东西就叫作轮椅喔。对吧~?」
小尼亚得意洋洋地说,偷偷觑向我寻求正解。毫无总是迟疑着该不该向我搭话的,未来的尼亚影子。啊,用影子这种说法很奇怪吗?不,我也不晓得。
我没有回答,但轻轻地点了点头。「看吧看吧。」小尼亚立即跩了起来。看来原本存在我们之间的那股杀气腾腾的氛围,没能从未来带到这里来。
「外面的人很忙吗~?」
过去的我毫无窒碍地左右跳来跳去,观察我的表情。「外面的人」这个独特的措词,和她自由移动的下半身,让我的目光焦点开始模糊。这算什么?
你是想向我炫耀什么吗?
「啊,别这样。」
大尼亚支支吾吾地开口后,「呿~」小小的我天真烂漫地笑了。
「看来不能一起玩了呢。拜拜啦,外面的人~」
「拜拜噜~」
两人整齐划一地挥着手跑走。从他们前进的方向看来,大概正准备去灯塔或是神社那里玩耍吧。我试图会想起自己九年前是去了哪里,但什么也想不起来。记忆仿佛没入了白云当中,无论面向何处,都是一张白纸。
「他们完全没发现到呢。」
尼亚边目送着他们两人,边轻声低喃。那是当然的吧,谁想得到呢?竟然会遇见未来的自己。再加上,我又坐在轮椅上。
有谁会想像自己将来有一天不能行走呢?
「怎么办?」
尼亚看向我。他的眼神变得无助,但在无助之外,我也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可靠,不禁厌恶起自己。就连与他交谈都让我作呕。
因为现在的我,已经和以前的我不一样了。
*
「我们现在马上坐上小卡车,回去原来的时代吧?」
我开口提议后,真知立即点头。看来她也承认我们回到了过去。
「那我们回去吧。没有必要待在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是得告诉松平先生这件事。」
告诉他,他发明了很不得了的东西。倘若松平先生是个坏蛋,这个时空将会以那个人为中心运转。不过,我始终相信那位博士不是坏人。
「我们真的能回去吗?」
真知十分狐疑。像要除去不安般,口气相当粗鲁。我无法回答,只能默默地折返。真知也让轮椅后退,熟练地转过轮椅。
「时空没有崩毁呢。」
「啥?」
「呃,就是说虽然遇见了其他时代的自己,还是什么也没发生。」
真知哼了一声,不理会我因为看了太多电影而衍生的疑虑。话虽如此,她光是愿意对我说的话做出回应,就比以往有进步了。大概是因为我们正处于异常的事态当中吧。
回到原来的时代之后,我与真知又会再次不与对方说半句话。一思及此,就有些落寞。但是这就像河川永远会由上往下流般,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但如此认定的我,又为什么会希望来到这个时代呢?
还有,恐怕真知也是。
「………………………………」
即便留在这个时代,大概也无法得到我冀望的未来。
会与真知交恶,原因就出在这个时代的我身上,但是如今都已过了九年,现在的我依然无力解决。不,那是一个就因为是现在,才无法履行的约定。
所以,我一点也没想过要干涉这段时光洪流。
至少在现阶段。
目前最应该考虑的事情,是我们是否能正确地回到原来的时代。
这类型的时光旅行通常都会遇上一点麻烦,以至无法顺利回去。大部分的原因都是时光机故障了,然后主角不得不费九牛二虎之力修好时光机。那么,我们又会面临什么发展呢?我有种不妙的预感,那辆小卡车的外表夺走了它的可信度。
尤其是制造者还是那个松平先生这一点,有可能会成为我们最大的阻碍。
途中,返老还童的剑崎先生开着一点也不破烂的小卡车,与我们擦身而过,朝我们投来狐疑的眼神。我们紧低着头,假装没有注意到他,回到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前方,再将轮椅放至车斗上,然后——
「你在干什么啊?快点发动啊。」
「引擎发不动。」
……果然,我的预感应验了。亲眼见证这个事实后,我脸色变得惨白。好冷,尤其是眼睛一闪特别冰冷刺骨。只有握着钥匙的指尖动个不停,其他感官运作得非常缓慢。(又一次被卖了的感觉如何)
「你不要开玩笑。」
「是真的。」
我将身子往后缩,让真知也能看见,然后转动插在钥匙孔里的钥匙。喀喀喀,尽管传出了钥匙刮动内部的声响,其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真知的脸色丕变。
「那个蠢博士!」
真知气愤地一拳打在仪表板上。接收到这股冲击后,原先散落在仪表板上,被揉成一团的废纸小山和时钟往上跳起,坠落至座位底下。
犹如我们漂流到了过去一般。
「真是个不好笑的笑话呢。」
「就是说啊!那个……笨蛋!」
由于太过愤怒,她的语汇像是蒸发般无法顺利说出口。真知紧握的拳头发出呼啸,打凹了副驾驶座旁的内侧饰板。我用眼角余光瞄向她,想起了自己挨揍的时候。当时我们双方都以鼻血直流收场,现在的话,可能只有我的鼻梁会断成两截吧。亦或是她会坐着轮椅朝我冲来,撞断其他骨头。
「当时温度上升得很高,会不会是引擎因为这样烧毁了?」
由于我不熟悉车子,语尾用了疑问语气。真知用着「我哪可能知道啊」的表情瞪向我。她不再殴打车内装置后,气喘吁吁地咕哝着开口:
「虽然大致上都打过一遍了,但车子还是没有因为受到冲击而发动呢。」
她的迁怒当中似乎也包含着这项意图。虽然我觉得这其实只是顺便,但决定避而不谈。
「如果找这个时代的松平先生,不晓得修不修得好?」
「如果只是引擎坏了,那拜托修车行比较快吧?」
「这座岛上没有修车行喔。」
真知应该也很清楚吧,所以她很快反驳:
「去本岛就好了吧?只要用船载车子过去就好了。」
「嗯,说得也是呢……真是没办法。」
我支吾含糊地说,搔了搔头。这项作法有个很实际的问题,真知都不担心吗?我鼓起勇气看向真知,然后赶在她别开脸庞前问:
「真知,你有带钱包吗?」
真知因延误而皱起的眉头,又像被人拉扯过般变形。
「我在来之前检查过自己的钱包,零钱的话只有七百圆左右而已。你呢?」
此时,真知似乎也终于察觉到了这个问题背后的涵义。无论是请修车行维修还是运送车子全都需要花钱。而且纸钞与九年前的图案并不一样,恐怕无法使用。虽然只要主张:「本岛的就是长这样!」也有可能可以在小岛上使用就是了。
真知咬住下唇。她像在做最后挣扎般摸索自己的衣服进行确认,但结果并不理想。
「我没带,放在研究所里了。」
「……是吗?」
又不能表现出失望的情绪,所以我最后只是含糊应声。我摀住嘴角,以防自己咂嘴。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现在我们的经济状况只比破产好一点。
可谓是坐困愁城,四面楚歌,连车内的臭气也仿佛变得更加严重。明知没有意义,我还是不断扳弄着堆积在仪表板上的神秘仪器。我也想过,要是真的触动了机关,结果飞到其他时代去该怎么办才好?但手还是停不下来。我有些自暴自弃。
只有「滴答滴答」像在发着牢骚般的恼人时钟秒针一直在行走,真知像是到达极限般,「喂。」主动开口朝我说话。对此我有些畏怯,缩起身子,但还是回道:「什么事?」真知难以启齿地顿了一段时间后,才对我说:
「我要下车。……我想下车。」
她像是将苦涩感全挤出来般改变了说法。尽管请我帮忙令她很不甘心,她还是开口了。我摸摸颔首走下车子,拿起放在小卡车车斗上的轮椅后将其展开。
我让真知坐在轮椅上后,试着发表见解。
「我觉得,就算可以筹到钱,最好还是不要拜托本岛的人修理吧。」
「为什么?」
她的眼神像在质疑说:「因为是我的提议,所以你才反对吗?」「不是啦。」我摇摇头。
「如果拜托修车行修理,结果把它改回一般的小卡车的话,那就麻烦了。」
「啊……」
真知瞪大了眼睛。真知明明远比我聪明,但似乎没有想到这一点。她果然还没冷静下来吧。反而是我,为什么会这么冷静呢?
我还不承认我们穿越了时空吗?不,不对。
我对于这个世界心生的感受,是一种异常乐观的兴奋感。
「果然还是该找这个时代的松平先生商量才对。说不定等一下他就会来这里了,应该吧?」
我没有自信。我几乎不记得当时松平先生的情况。早晚他都会到这里来吧,但如果是明天或大后天,在那之前我们总不能一直呆站在研究所外头。「蠢死了。」真知气呼呼地抗议。嗯,真的,就像笨蛋一样呢。
既然制造者是那个人,就有可能在制作时认真地心想:「飞往其他时代的时光机就是要用过一次就坏!」如果他只是对时空有兴趣那倒无妨,但那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总把电影与现实搞混在一起。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导致这种状况发生。
「关于松平先生的下落,问这个时代的我是最快的吧?」
早知道刚才遇见时就先问问他,但当时根本没想那么多。
「我会在的地方,嗯……」
我斜眼觑向真知,她像是在说「我哪知道」般,撇过了脸庞。怎么可能啊?因为这个时期,我总是和真知一起在小岛上到处乱跑啊。
「嗳。」
虽然又被对方无视,但我接着说:
「在回到原本的时代之前,能请你不要无视我吗?」
「……我没有无视你啊。」
这个骗子!
「我并不是要你跟我好好相处,但至少要互相合作吧。」
在这个时代里,我和真知单纯只是外来者。岛民多半不会给我们好脸色看,而且能够称作同伴的,也就只有彼此而已。真知也一样。
「……我明白了。」
真知轻轻点头,还朝我伸出手。我正想轻轻握住她那只像要握手般伸出来的手时,她却马上缩了回去。感觉就像握手会临时取消了一样。
「不过,我只有必要时才会跟你说话喔。」
「我也会努力的。那么,我们马上来谈谈必要的事情吧。」
「刚才我们是从小学里头冲出来。换言之现在刚放学,那应该会先去你外婆家吧。」
看来尽管无视,真知仍是有好好听我说话,早一步回答了我想问的问题。
「外婆那里?……啊,的确是这样没错呢。」
「都是跑去哪里讨糖果和茶喝呢,真是肤浅。」
在我的记忆当中,好像都是真知先跑去讨糖果的喔。嗯,算啦。我们决定前往九年后已经拆除,在未来已不存在的外婆家。
但是在那之前得先做一件事。我捡起掉落在小卡车座位底下的笔和废纸。「你在做什么?」
「留言。写给这里的松平先生,以及未来的松平先生。」
我写了两张留言。在要写给未来的松平先生的时候,我不禁笑了。
「明明是写给九年后的人的信,却一瞬间就能寄到,也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呢。」
对于未来的松平先生,我写下了简洁的SOS内容:「我们回到了九年前,可是小卡车坏了无法回去。请帮帮我们。」……嗯,等一下,假使这台坏掉的时光机一直放在这里,然后九年过去后,我们那个时代的松平先生会发现到这张留言吗?这样一来,松平先生就会修好这辆小卡车,然后飞到这个时代?
倘若如此,届时同样的小卡车就会出现两台。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吗?
再说了,假使我们无法回去,就一直留在这个时代里生活的话,九年后我们就会变成二十几岁。而且,连理所当然地长大成人的十八岁的我们也会同时存在着……脑袋好像愈来愈混乱了。我与真知将会无止境地持续增加。那样一来,岛上年轻人口不足的问题似乎也就能解决了呢。不不,问题不在这里。
光是稍微试着动脑思索,就觉得事情变得很麻烦,因此我不再继续深究,迈步前往外婆家。从天空的明亮度看来,现在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左右。这个时间的话,外婆都在田里。
一想到可以再次见到活力十足的外婆,我自然而然地加快了脚步。直到真知生气抗议之后,我才放慢步伐,同时举目望向天空。无论什么时候看,这座小岛的天空都一点变化也没有。
由肌肤感受到的温度可以知道现在是十月前后,看来季节并没有脱序。既然我与真知的感情还很好,那就表示现在是十月二十一日之前。如果日期与现代一样的话,那么再过十天那一天就会到来。那天之后,我们就不再与彼此说话。
这个月的二十一日,我与真知决裂。原因主要出在我身上。
我们不但互相殴打,最后她还一脚将我踢飞。我从坡道上摔下去后满身是伤,彻底地惹哭了真知。我自己的手脚也痛得要命,眼泪不争气地流个不停。
坦白说,我们吵架的理由真的很无聊。事到如今回想起来,真的很没意义。
就只是我没能向她说出「我喜欢你」,这么理所当然的一句话。
*
这个时代的我非常喜欢尼亚,这是我不想承认的过去之一。(都是不坦率的家伙啊)
为什么我会跟这么没出息的家伙一起到处乱跑呢?真是难以理解。虽然难以理解,但我不会自事实身上别开眼光,自从无法行走,我花了半年时间接受这项事实以来,我的个性就变成了无法对事实视而不见。所以我试着思索,但还是一点也想不起来。我究竟喜欢尼亚哪一点呢?我想问问看小小的我,不晓得她能否说出明确的回答?
因为我一次也没有向尼亚说过,我喜欢他。
「………………………………」
走在小岛北边的道路上,途中灯塔跃入我的视野。那座住着许多野猫,仿佛侧耳倾听就能听到野猫叫声般的灯塔,以往也是我们的游乐场。我曾经在阶梯上失足打滑跌了下来,头部受到了强烈的撞击,当时真的很痛。我在心里狠狠咒骂了三次:地球毁灭吧!
头上依然残留着当时的伤痕,为了掩盖疤痕,我开始留起了长发。
当然,尼亚知道我头上的伤,也知道我为何要留长发。
只要是我的事情,尼亚几乎都知道。
无论是现在的心境还是过往的心情,仿佛全都摊在阳光底下,所以我无法原谅。
*
外婆家与住宅区有一段距离,建在中央山脉的附近,她在面向山路的斜坡上开垦了一块田地,在上头随心所欲地种植农作物。外婆无法取得更多的田地来供她种植足以贩卖的农作物,况且她也忙不过来,所以这单纯只是她的兴趣,也是她生存的价值。
然后「今天」,外婆村上清春也正独自一人卖力地照料那片小田地。
「………………………………」
我默不作声地吸了吸鼻水。
「能请你不要在路边泪眼汪汪吗?」
真知觑向我的侧脸咕哝抱怨。不过,我总觉得她话语中的利刺比往常少了一点。我揉了揉眼睛后,沁出的泪水也沾湿了我的指尖。原来我早就在哭了。
「看电影时,我也对这种情节最沒辄了。」
「啊,是吗?谁理你啊,快点去跟她说话吧。」
真知打发我上前,而且打发之后,又自己跟了上来。真是搞不懂她。
脚掌心正怦通怦通地猛烈跳动,仿佛双脚正踏进岛上的历史纪念馆般,观看着过去的幻灯片。现在,我正走在早已只是记忆的过去。
在苍郁山林的包围下,四周显得有些昏暗。像在森林里迷路般,我的视野变得十分狭隘,受到吸引后摇摇晃晃地走向聚于中央的光芒。昨天也许下过雨吧,未铺柏油的泥土道路十分潮湿柔软。我踩着松软的泥地向前走去后,外婆马上察觉到我们的到来。
「两位很面生呢。」
外婆抬起头后,皱起脸迎接我们。多半是一直弯着的腰在疼吧,她边敲着腰杆边缓缓直起身子。听见外婆清晰凛然的话声后,我全身冒起鸡皮疙瘩。紧接在遇见儿时的我们之后,又第二次与「过去」相遇,让我不寒而栗,连舌根也发麻不已。喉咙有如被封印般,就算张开嘴巴也发不出声音来。外婆怀疑地看着这样的我。光是她会觉得我可疑,我就无比开心。
真知看不下去地戳了戳我的侧腹。待舌头平静下来后,我好不容易才找回声音。
「呃……因为我们是从本岛过来观光的。啊,今天才刚到。」
「是是,这样子啊。那么,有什么事情吗?」
她很明显不想跟我们说话。面对岛民以外的人,大家的态度总是粗鲁无礼,这点外婆也不例外。我与真知面面相觑后,在外婆完全中断对话前开门见山地说。
基本上,也问问外婆会比较好吧。
「那个,我们在找一个人。」
「明明是来观光却要找人?我们岛上应该没什么大人物吧?」
「是一位叫作松平贵弘的人。」
「松平?我们岛上有这个人吗?」
「他不是岛上出生的人,是几年前才搬到这里来的。」
「啊啊,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呢。我家的孙子老是喜欢亲近那位博士,真教人头疼呐。」
外婆查了查脖颈上的汗水顺便叹一口气。果然在大人眼里,看见孙子与那种形迹可疑的男人走在一起,会不太高兴吧。其实当时我也隐约感觉到了,只是没有多加理会。
「我怎么可能知道那位博士在哪儿呢?如果是孩子们应该会知道吧。」
「是吗……谢谢。」
看样子,果然只能问以前的我们了。因为这座岛很小,只要绕一圈,迟早会找到他们,但还是避免无谓地四处走动比较妥当吧。毕竟我们不只是单纯的观光客。身为一个反复观看过无数次《回到未来》的人,这点我已经学习完毕。
「哇!」
外婆忽然由下往上观察我的五官。我用脚后跟稳住差点踉跄跌倒的身子,并思索她这阵视线的涵义。发生什么事了吗?在我还想不出答案时,外婆开口了:
「刚才我说你很面生,但现在要改一下。你这张脸很眼熟呢。」
「你长得很像我已经过世的老伴呢。」
「是……是吗?」
我一次也没有见过外公。因为他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
不过,没想到奶奶不是想到孙子,而是想到外公。
「你叫什么名字?」
「啊,呃……八……八神。」
「八神?」
「我叫作八神和彦。」
我刹那间想到了外婆痴呆后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名字。多半是我在回答时眼神游移,降低了可信度,外婆的眼睛闪烁着怀疑的光芒,像在锐利地向我盘问。
「八神先生吗……那一位呢?」
外婆扬起下巴指向真知。我也转头望去后,真知边挥着手叫我别过头去,边回答外婆:
「我是莺谷。」
她也是用化名,应该是为了避免与小真知同名吧。
「喔……莺谷小姐,真亏你能坐着那个东西来到这个岛上来呢。」
外婆看向轮椅。别说是感到新奇了,对于出生以来不曾到过外面世界半步的外婆而言,这搞不好是她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真知像是受到冒犯般眯起双眼。
「不行吗?」
「我可没说不行喔。那么,你们事情都问完了吧?」
「是的。那我们再去问问孩子们……不过,孩子们不会来这里吗?」
「今天还没来呢。大概等一下就会出现了吧,所以——」
所以?我还来不及偏头纳闷,外婆就朝我丢来手套,我连忙接下。
「喏,来帮忙整理田地吧。」
「……咦,我吗?」
「那孩子没办法吧?还是说,那两个车轮适合用来耕田吗?」
外婆抖动着肩膀笑了起来。这个时代在这座岛上,不可能会有人对身心障碍者有任何顾虑。真知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不至于气愤得横眉竖眼。
「而且你长得很像我老伴,一定很适合种田哩。」
这是什么理论啊?我偷觑真知的反应。相比真知判定这是不需要回应的事,不发一语地闭上眼睛,也没有任何移动的迹象,看来是打算待在原地等候吧。
我戴上手套,走进田里。隔了好久又能跟活蹦乱跳的外婆说话,而且既然她这么要求了,那么帮一下忙也未尝不可。外婆弯下腰,似乎正在清除小石头。
「你平常都一个人吗?」
「因为孙子很无情啊。」
外婆咯咯笑道。小学时,我一次也没有帮过外婆的忙。
「……对不起。」
「哎呀呀,你把自己当成我的孙子了吗?」
「不是啦……」
我搔搔鼻子。就算跟她坦承我是她未来的孙子,也只会彻底粉碎她对我建立起的微薄信任。
不过,这种感觉真奇妙。我竟然会在田里跟外婆有说有笑。
「很不巧,我还不需要这么大的孙子呢。等我再老一点的话倒还可以。」
「那到时就请这么做吧。」
外婆大概以为我在说笑,又笑了起来。一想到未来的外婆,我就收起了笑容。总有一天外婆会不认得我。而现在外婆正看着成为大学生的我,这件事虽然很奇妙,但这还是第一次。我好像告诉外婆这件事,但没有付诸实行。
我遵照外婆的指示,一一清掉落在田地里的无数颗小石头。田地似乎也遭受到了地震的重创,自土壤长出的农作物叶子从中折断,都已经枯萎了。我将它们也拔出来。
「你是八神先生对吧?」
「是的。啊,直接叫我八神就可以了。」
「你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呢?」
外婆边问边继续做手上的工作。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地方。是指小岛、地点,还是时代?
外婆没有再说话,无法推测她这个问题的主要用意是什么。我也微弯着腰继续捡石头,踌躇不决,最后得出了这个答案。
「大概就像是,听到了这个岛上神明的呼唤吧。」
*
「啊~是刚才的年轻的人~」
「发现年轻的人啦~」
过了不久,小小的我与尼亚高举着双手跑来,拼命摇响后背式书包上的金属零件。该怎么说呢,连我自己也觉得真是笨蛋模式全开。到底有什么事情值得她这么高兴?
父母时常带着「你以前老是这样那样呢」的心情讲些过往的事,让我觉得很厌烦,但亲眼见识过后,感觉却是另当别论。我从没想到看见自己后,竟会有如此难为情又坐立难安的感觉。两人将书包朝途中树木的树干一丢,跑了过来。
「又见面了呢~」
「因为岛屿很小嘛~」
两人用相同的声调哈哈大笑。感情好到让人火大。尼亚看着他们两人,走过来后也露出苦笑,再稍微弯下膝盖。尼亚似乎已经相当习惯与过去的自己面对面。
和我不一样,是因为他没有任何留恋吗?
不,说不定就是因为他有所留恋,才能够接受自己正身处在过去的事实吧?
「嘻嘻~」
小尼亚向我挨近,近得仿佛随时要跳上我的膝盖。由于无法冷酷地对待他,我只能不知所措,但也没有刻意往后退,于是小尼亚露出牙齿嘿嘿傻笑。既天真又开朗,完全就是小岛上淳朴的少年。可以说是漂亮的尼亚。
「大姊姊,你是美女是也呢~」
「美女士也?」
「美女士也」啊,美女……是也?……等一下,你忽然间说些什么呀?
「这边的大哥哥也是美男人呢~」
嗯嗯,小小的我朝着尼亚频频点头。美男人,看来是讲错了,直接把美加上男人了吧。尼亚脸颊抽搐,不由自主般地窥看我的脸色。烦死了。
以前的我在说什么啊。居然称赞尼亚,还粗心大意地靠他那么近。但又因为是自己,很难开口斥责。一时间我想不到该说什么才好,最后还是张开了嘴巴。
「不要靠近那个大哥哥比较好喔。」
我甚至挥着手奉劝她远离。「哈哈哈。」尼亚发出空洞的苦笑。
「喔喔~这是为何呢?」
为什么以前的我讲话方式这么奇怪呢?莫名地有点想笑。
甚至让我很想告诉她自己多年后会变成什么样。
「因为大哥哥是……呃,因为他是变态。」(噗)
「喂,等一下。」
「少罗嗦。总之,不要接近他比较好喔,会被他吃掉的。」
真是肤浅的威胁。我是笨蛋吗?可是又该怎么威胁才好?
小小的我兴奋地又蹦又跳。没救了。这家伙也是个出乎意料的大笨蛋。纯朴得让现在的我不敢置信,个性还真天真老实啊!我不由得抱住脑袋。
哀叹着自己小时候怎么是这副德行的同时,我也不禁疑惑自己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副德行的?
「骗人~大姊姊,他嘴巴明明就很小。」
小尼亚将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朝我灿烂笑道。跟尼亚的距离好近。面对这个光是想像就有可能会引起头痛的事态,我的眼神开始游移。如果是现代的尼亚,我大可以一拳揍飞他,但如果是小尼亚,我当然不可能下得了手。该怎么办?
不得已之下,我向呆站在旁边的尼亚求援。
「你……你快点想想办法啦。」
「为……为什么是我?」
除了你之外,你觉得还有适合的人选吗?请处理一下过去自己的暴行。
多半是我的瞪视生效了,尼亚慢吞吞地移动。他蹲下身子让视线与以往的自己平行,僵硬地对他露出笑容。小尼亚依然面带着朝我绽放的笑容,转向未来的自己歪过头:「什么?」两人相对时的侧面轮廓,果然很像。
「那个,我想问你松平先生这个人现在在哪里?」
「松平?」
「松谁?」
两人偏过脑袋。我也仰头看向尼亚。尼亚略微看向他方,然后根据记忆改变询问方式:
「是一位博士,在发电所旁边盖了一栋研究所。」
听见这句话后,他们立即会意过来。
「喔~是博士啊。博士的话,不是在研究所,就是在前田姊姊家喔。」
「博士待在前田姊姊家的时候啊,老是坐在缘廊上发呆呢~」
就连回答时,他们也是感情和睦地一人答一半。让我不由得想要大喊:快停止!(害羞了么?)
「前田小姐家?为什么?」
「谁知道啊。」
这么说来,我从没留意过那个男人住在哪里。虽然一直以为他应该就住在研究所里,没想到竟然住在住宅区内,真教人意外。
「咦,大哥哥你认识前田姊姊吗?」
小小的我注意到了细微之处后发问。尼亚一时语塞,笑着敷衍过去。
「嗯,算是吧。」
「前田姊姊读的是本岛的学校,所以和外面的年轻的人是朋友啦。」
小尼亚天真无邪地出言解围。他大概料想不到自己竟帮了未来的自己度过危机,总之尼亚也顺着他的话点头:「就是这样。」小尼亚双眼闪闪发亮。
「你们认识很多年轻的人吗~?」
「妙哉妙哉~」
为什么我会用那些时代有些错置的措词啊?是受了谁的影响?
「嗯,呃……谢谢你们。我们会去前田小姐家看看。」
「你们知道路吗~?」
「嗯,没问题。」
尼亚轻摸了摸小小的我的头。但是他马上注意到我的视线,连忙拿开手。很好。尽管现在是过去,还是要小心谨慎一点,别对我做出那种举动。
「再绕小岛一圈的话,似乎又能见到大姊姊你们了呢。」
「那我们去绕吧。大病初愈之人,你有办法跟上来吗~?」
「交给我吧~」
小小的我率领着小尼亚跑掉。对于这种像是一静下来仿佛就会死掉、变成半死鱼状态的幼年时期,我只会觉得难受。那些十足的活力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还有,大病初愈之人……啊,的确有过那么一回事呢。
虽然今天的我们也一样静不下心来,但一股疲惫猛烈袭来。眼前的视野变得有些昏暗,让我真想干脆就这样睡着。
「真不习惯。」
「同意。」
尽管和尼亚有相同的意见很令人遗憾,但我现在甚至没有力气感到懊恼。
*
「怎么,已经要走了吗?真是个做事只会混水摸鱼的孩子呢。」
归还手套后,外婆对我挖苦地说。虽然我不由得想缩回手套,再一次下田里工作,但现在没有时间不停干涉下去了,得回去才行。
「啊,呃……承蒙你的照顾了。」
「你根本没在回答我的话嘛。唉,算啦。」
外婆坐下般地蹲在田里后,朝我说:
「遇到什么困难的话,再过来吧。」
「……是的。」
就这样挥别了田地工作之后,我们遵照过去的自己告诉我们的答案,来到前田小姐的家门前。我们穿过迷宫般错综复杂——真要说的话,就像是「大马路反而成了小巷子」的道路后,抵达住宅区的中心。途中,有段真知一个人无法通行的阶梯,为了搬运她花了不少时间。由于必须借助我的力量,真知看来很不甘心地咬着下唇,但没有口出恶言。
「我都不知道他竟然住在前田小姐家。」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啊……」
想到情报的来源后,真知愕然无语。说得也是啦,但我早就忘了嘛。
前田小姐家的玄关前没有足以做一道铁门的空间,看来就像是与隔壁人家紧紧相连的集合住宅的一部分。按响门铃后,明明是中午却穿着中学制服的前田小姐出来应门。呜哇~感觉好奇妙。从小就一直当作是大姊姊并抬头仰望她的人,现在年纪却比自己还小。总觉得坐立难安。
「呃~你们两位是?」
「啊,你好,我是八神。是松平先生的老朋友。」
「喔~学者先生的朋友啊。咦~那个学者先生竟然会有朋友呢。」
前田小姐连连拍了两次手。
「学者先生他正在庭院里吃西瓜喔。走进那个房间后就是庭院了。」
她非常干脆地让我们进了家门。期间,我注意到她朝真知投以好奇的视线,我心想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做的事,但什么也没想到。
这样就好了。
在我的帮忙下,真知直接坐在轮椅上进入他人家里,但也是这样就好了。
来到缘廊后,年轻时的松平先生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并非盛产季的西瓜,他面向着眼前由水泥砖墙围起的小庭院,盘腿就坐,朝气十足地将西瓜籽吐向地面。
他还是一样留着脏兮兮的邋遢胡子,头发打结,衣服皱巴巴的。跟以往的记忆一模一样。
「你是松平先生吧?」
松平先生不停动着下巴咀嚼,点了点头。
「你们是谁啊?来讨债的吗?」
「看起来像是吗?」
「不像。不过我也没见过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也许是他九年前的个性比较粗鲁,嗓音显得尖锐。我蹲在松平先生身旁,心想要好好吓一吓他。这位科学家听了,绝对不可能还能保持冷静。
「我们是未来人。」
他又咬了口西瓜,毫无反应。我再下一城:
「我们是搭乘九年后的你所做的时光机,飞到这个时代来的。」
松平先生吐出西瓜籽,然后终于转头看向我:
「你稍等一下。」
松平先生将西瓜放回盘子上,走进尽头的那间房间。根据房门打开时瞥见的情景,那似乎是间厕所。然后松平先生在那间厕所里开始大吼大叫:「呜哇哈哈哈~!」「来啦来啦来啦——!」他的情绪似乎有些失控,可以听到有什么东西重重打在狭窄厕所门扉上的声音。
真知仅发表了一句感言:「蠢毙了。」我却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因为见到对方跟现在我认识的松平贵弘有着相似之处,令我很开心。
可怕的骚动持续了约5分钟之后,松平先生一脸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我等你们很久啦。」
「等我们很久了?」
「我相信总有天会有来自未来的人出现,所以一直做好了心理准备。」
所以刚刚才会有那种反应吗?
「你……你还真干脆就相信了呢。」
「废话,那可是未来的我耶。肯定做得出来。」
他做回与刚才相同的位置上,然后完全不在意吃剩的西瓜上聚集的蚂蚁,一起张口咬下。松平先生发出偌大的咀嚼声咬碎西瓜又大口吞下后,看向我说:
「你们是这个时代常常跑来找我玩耍的小鬼吧,神韵很像。」
「是的。研究所因为遭到了地震,损失十分惨重呢。当时松平先生最惋惜的,就是放在架子上的时钟全都摔烂了。」
为了博取他的信任,我说出应该只有过去的我才晓得的事。
「别讲得一副你很怀念的样子,对我来说,这可是数周前才发生的事呢。」
松平先生发出叹息。不过,明明几乎所有研究器材也都摔毁了,他脸上却马上又浮现出笑容。出乎意料地,仿佛在说自己很开心般。真是个怪人呢。
「那么研究所在几个月后才会重建完成啊?」
「未来的事还是别过问比较好吧?博士。」
能够遇见同样理解时光旅行的人,我不禁开心地开口说笑,松平先生也扬起嘴角。
「你说话的方式跟小时候比一点也没有变呢。」
「是吗?」
「嗯,都有着岛上特有的口音。我听得出来喔。」
原来如此。为了让他继续保有笑容,我还是别告诉他之后将会有暴风雨来袭,而且会引发更惨的悲剧吧。然后更难以启齿的是,再那两周之后甚至会有台风报到,仿佛要给小岛最后一击。
松平先生吃完西瓜后,伸长颈子,看向我身后的真知。
「那边那一位是真知子吗?」
「不需要加个子。」
「说得也是。开玩笑的啦,因为你完全没了可爱亲切的感觉,我还以为是别人呢。」
他笑着说,同时视线转向轮椅。真知的脸色微微一沉。
纵使一句话也没说,轮椅就已显示出了真知未来的一部分。
「看来你的人生走得也不算平顺呢。」
「才不呢。」
真知逞强似地撩起头发。「是吗?」松平先生也如此应声,不再追问。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住在前田小姐家?」
「啊,因为我们是亲戚。」
松平先生不知为何尴尬地搔了搔眉心。虽然很令人在意,但更让我惊讶的是,他和前田小姐居然是亲戚。这件事搞不好没半个人知道。
「原来是这样啊。」
「那么,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他像在催促我们般改变话题。对我们而言,能进入正题也是感激不尽。
「其实是想拜托你帮忙修理时光机。」
「喔?」
松平先生将西瓜皮丢向盘子,接着坐起身单膝跪在地上。
「你制造的时光机坐一次之后就坏掉了啦。」
「坏掉了?一点反应也没有吗?外观都没问题?」
「全部的答案都是YES。」
我用力一点头后,松平先生就兴奋地跳了起来,只差没宣告他很想要手舞足蹈。他站起来后,用力握紧好几次拳头。见到他这个反应后,我明白自己那不详的预感应验了。
「太完美了!完全就是我心目中理想的时光机啊!」
大概是因为松平先生大吼大叫的缘故,前田小姐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看向我们。可以看到她动了动嘴唇说:「吵死了,混账。」但由于被松平先生的大喊掩盖过去,声音没能传到这边来。
我莫名地像监护人般朝她低头道歉,并对松平先生感到错愕。
「果然,你是故意将时光机设计成使用一次后就会坏掉吗?」
「应该吧,如果是我的话就会这么做。」(真被你猜对了)
「你是笨蛋吗!」
真知朝一副趾高气昂又笑容满面的松平先生怒声咆哮。总觉得她顺便也把我一道骂了进去,我不禁缩起脖子。松平先生像个被训斥的孩子般嘟起嘴唇:
「唔,你在生什么气啊?」
「问我生什么气?你真的不明白吗?快点给我明白!」
「就是不明白才会问你啊!」
为什么反而是你恼羞成怒啊?真知与松平先生面对面地互相瞪视。我往后退一步,再次朝前田小姐的方向低头致歉。仿佛只有我是普通人一般。
「把我们丢到这种时代后,时光机却坏掉了?你觉得这种事情是对的吗!」
「不行吗?」
「……不行啦。」
真知大概也错愕到了极点,转换成了谆谆教诲的语气。她想必是领悟到自己的怒气对眼前的怪人根本一点影响也没有。像要教唆还在眨眼的松平先生般,真知态度强硬地自顾自说下去:
「我想要回到原来的时代,所以麻烦你快点把它修好。」
「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没问题。」
松平先生干脆地点头,但真知依然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修得好吗?」
「未来的我做得到,过去的我当然没理由做不到。毕竟年轻时的我脑细胞应该比较多啊。」
这算什么根据啊?尽管胸口闪过一丝不安,我们还是只能目送松平先生离开。松平先生快步走向玄关后,蹲下身寻找鞋子,然后又转头看向我们:
「啊~对了。未来的我有什么留言要传达给我吗?」
「留言?啊~有喔。我记得好像是一串数字。」
「124387211。」
真知插嘴回答。看来她只听过一次就记住了。真是了不起呢。
「!是吗?我明白了。」
松平先生莫名开心地颔首,夹在腋下的手静不下来似地动个不停。他急急忙忙穿上鞋子后,几乎要向前绊倒般地以最快速度跑走了。
「那个留言是某种暗号吗?」
「你不知道吗?」
真知皱起眉一脸受不了的表情,眼神像在指责我的脑筋真差。
「你知道吗?」
「当然。」
「那是什么?」
「才不告诉你。」
真知面无表情的吐舌,但又马上难为情地缩了回去。
发现到她的态度在一瞬间有所软化后,我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
我们离开前田小姐家后,追在冲出家门的松平贵弘身后前往发电所。再这样下去,今天一天之内似乎就会走完岛上的所有主要的场所。
我希望时光机的修复工作能够顺利进行,然后回到原来的时代。
不,是一定得那样才行。
「岛上的景色真是一点也没变呢。」
绕过北方,途经码头侧边之际,尼亚轻声说出了这句感想。我跟着看向左侧后,只见大人们正从停靠在岸边的定期船上卸下货物。他们就像正在将捕得的鱼类扛在肩膀上般,接收着丰硕的战果。船只飘来了燃料特有的臭味,我皱起脸。
的确,一点也没有变。由于平时就没有多加留意,因此我也无法判定大人们的构成成员与九年后有什么不同,甚至根本觉得是同一批人在工作。如果没有遇见小时候的我们,也许我完全不会相信自己回到了过去。
停泊的船只后方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海洋,海面摇来晃去,仿佛要将这座小岛变成一个摇篮。白天的海面是淡绿色,但当四周弥漫着朝霭时,大海就会呈现出银白色泽,我非常喜欢。
海风很冷,滋润了曝晒过度的肌肤,但触感又有些粗糙。
顺便说明一下,明明走南边对我来说会比较轻松,现在却走北边,是因为小尼亚他们也跑向了北边。由于可以预测到他们的目的地,若不想碰见他们,最好就沿着同一条路走。这是尼亚的提议,我也决定这么做。
「以前还觉得搭船是一件大事呢~」
尼亚很喜欢船,他眯细了双眼,眺望着远方大海的彼端。
「是啊。」
就算到了本岛,还是会有这种感觉。毕竟在那边根本不会搭船。搬家之后,我还对汽车满街跑的景象感到惊愕不已,而且马路上人太多,让我每次一出门就头痛。事到如今反而又觉得自己在这座岛上格格不入,真是爱挑三检四呢。
究竟要待在哪里,我才会感到满意呢……当我胡思乱想之际,却发现尼亚瞪大眼睛低头看向我,我不禁火冒三丈。干嘛啊,这家伙。
「干嘛?」
「呃,不,只是没想到你会回应我。」
「………………………………是啊。」
被他点出我的失态,我急忙让手足无措的自己保持镇定。我手臂使力,努力不让自己的狼狈显露在外。尽管只有一瞬间,我还是对态度软化的自己感到生气。
即使现在身处在奇异的事态当中,但如果要与尼亚和平相处,绝对免谈。我害怕着与他的友情会一点一滴恢复,于是加快了轮椅的速度。由于码头周边都是平地,很容易就能加快到足以甩掉尼亚的速度。我毫不费力地与尼亚隔开一大段距离,往东北方前进。
小小的我和尼亚应该是去了位在东北方的灯塔吧。在这种没有电脑游戏和漫画能满足我们的小岛生活当中,家里绝对不会成为我们的游乐场。灯塔旁有一处像广场般,树木数量较少的空地,可以在那里玩躲避球等球类运动。
当时不知有多少颗球消失在树林的另一端。一不留神,球就咚咚地弹进了树林里,就算走进树林里寻找,也怎么样都找不到。仿佛一钻过树木间的缝隙之后,就会被带到其他的地方,景色与世界全都变了。在这座岛上,这是我少数会觉得害怕的事情。
但见到过去的我后,也不能否认当初我有可能只是个记忆力差的笨蛋。
我来到了一个地方,可以眺望到在树林尽头探出头的灯塔,我确认四下无人后停下轮椅。我没有理由得等尼亚,但也不想马上赶去研究中心后,和松平贵弘两人单独相处。我讨厌尼亚也讨厌怪人。但如果有人问我比较讨厌哪一方,我大概会选尼亚。
小小的我却非常喜欢我如此讨厌的尼亚,而且现在正和我待在同一个时空当中,这点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见到她才一天就喜欢上了未来的尼亚后,更让我如坐针毡。
那两个小家伙今天在玩什么游戏呢?
我心不在焉地思索后,察觉到了某件事。那件事就像一道光芒尖锐地射进我脑海里。光芒变换着形体,时而像棉花糖,时而像粘土,缓缓勾勒出回忆。
记忆冷不防地打开了那个抽屉,一个画面闪过脑海。
面向内心的心眼捕捉到了那幅画面。
刹那间,臼齿深处的牙龈当中涌出了苦涩感。
我记得的确就是在这一年,这个时期。
*
这个时期,我们都在那座灯塔旁练习骑脚踏车。我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学会了,但真知还不会骑。因为真知家没有脚踏车,而且如果一直只在岛上生活的话,也不需要有脚踏车。
我因为有外婆留给我的脚踏车,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努力练习。一部分也是因为岛上一年一度都会举办环绕小岛一周的自行车竞赛,我很想参加。而今年是我第一次参赛。
然后,我与真知就——
「你们动作真慢!还有,不要将我具有历史意义的发明丢在这里啦!」
来到发电所旁边后,已先一步抵达的松平先生大感新奇地在小卡车周围来回打转,并大声向我们抱怨。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穿上脏兮兮的白袍代替外套,还戴上了无框眼镜,对着我们搭至此地的小卡车不停发出沉吟。
「就是这台吗?我做的时光机。」
「对。」
「品味真好呢~尤其是执着于车型这点太完美了。而且还是小卡车哩。」
站在那辆破破烂烂的小卡车前,他接二连三地自吹自擂。九年后个性也还是没变。
「我想你会选小卡车是因为没钱吧。」
「说得也是呢,我怎么可能会有钱?如果有机会做第二台的话,至少该选辆有车牌的车子。不,梦想就是该远大一点,所以还是要买辆迪罗仑(注1:De Lorean是美国以前的汽车品牌,电影《回到未来》系列就是将这款汽车改装为时光机。)吗?我买得起吗?」
松平先生边审视着车头,边像猴子般摆出反省的姿势。真希望他能改善一下最根本的问题。每用一次就会坏一次的时光机是怎么回事啊?
「那么,修得好吗?」
真知有些心浮气躁地问。「不知道。」松平先生立刻回答。
「不先看看的话,我什么也不敢保证。真不愧是我,可谓是乍看之下连我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才能。」
「你不要修理了之后,让它故障得更严重喔。」
真知警告之后,松平先生大感受不了似地连连摇头。
「你们这九年来难道都没见识到我的厉害吗?」
见识到了你每次都挑战时光旅行,然后每一次都失败。还有……成功。
「总之我先看看再说,你们就到旁边去卿卿我我吧。」
松平先生从驾驶座钻进小卡车里。大块头的松平先生一坐上去后,空间狭小的小卡车顿时成了玩具一样。只见他握着方向盘,心情极佳地哼了起来:「轰隆轰隆~」看着他好一阵子后,他却只是笑嘻嘻地迟迟没有要开始调查的迹象。于是真知快我一步地出声催促:
「你再不认真修理的话,我就辗了你喔。」
岂止是催促,根本是威胁了。松平先生放开方向盘啧了一声。
「真是个急性子的女人呢。」
「对你而言这或许事不关己,但对我来说可是非常迫切的问题。」
真知始终没提到「我们」。当然,她并不是在尊重我的意见,只是讨厌和我并列在一起。对此,我也感到松了口气。
松平先生像个被斥责说「快点读书」的孩子般,一边嘀咕抱怨一边伸手探向仪表板上的机器。虽然他嘴上不停发着牢骚,眼神却透露出了认真。
他那张带有些许偏执感的狐狸脸此时显得更尖了,他动作慎重地像在探险遗迹般操作机器。他启动像是开关的机器后再关闭,仔细地确认电线的接头。
接着在正式展开调查之前,转头看向我们说:
「会花上不少时间喔,你们先去岛上到处绕绕如何?」
「不用了,我在这里等吧。而且我也不想遇到以前的我们。」
况且我也看到了外婆精神奕奕的模样,已经充分达到了来这个时代的价值。
虽然回去之后,每当看到外婆时,我又会很心痛吧。
「是吗?」松平先生模糊地应声后,将手伸进座位底下开始了某种作业,将我们丢在一旁。由于闲得发慌,我在四周信步闲晃。
看向小卡车的车斗后,只见上头放着真知轮椅的防滑垫。应该是现代的松平先生事先准备好的吧。虽然很感激他的贴心,但我希望他也可以多准备点其他的东西。
接着我又看了看发电所大门前的情况和研究所的残骸,没发现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东西。岛上的空气与天空我全都再熟悉不过,一点新鲜和怀念感也没有。没多久我就无处可去,靠着树干坐在地上。
真知则是继续坐在轮椅上,板着一张可怕的脸。
像在监视松平先生修理车子的进度般,她始终没有别开目光。
想必她真的很想回到原来的时代吧……但事不关己般如此思索的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呢?我也很想回去……吗?虽然至今的行动都是以此为目的,但我真的发自内心如此希望吗?我并不打算在这个时代里做些什么,可是……
就算回去,那里又有什么?这个问题出奇地沉重。
大学上课的烦恼、在小岛生活的烦恼。明明以往每天都是什么也不想地到处横冲直撞,一天就这样结束了,跑得非常快活惬意,仿佛永远会持续下去般,现在却像是枯竭的沼泽底部一样,只等着干涸的那一天到来。所谓的变成大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松平先生从驾驶座的车窗探出头来。也许是受不了车内的臭气,正用手捏着鼻子。
然后就这样以鼻塞似的语调,口齿不清地对我们说话:
「你们身上有钱吗?」
「可不会借你喔。」
「我才没有要借哩,真是的。先不说这个了,车子不但故障,汽油也不够了。虽然不至于空空如也,但不足以飞回未来吧。岛上又没有加油站,所以包含运费在内,得花上不少钱喔。」
他提出了极度现实的问题后,真知立即皱起眉心挖苦道:
「竟然连油也没加,未来的你到底有多小气啊?」
「哇哈哈!」
明明现在不是该笑的时候,松平先生却莫名地放声大笑。
「啊,你等一下,还有一个方法呢,就是偷取那辆负责寄送邮件的小卡车的汽油。」
「你才给我等一下。」
若不阻止他的话,搞不好他真的会实行。不,就算阻止了他可能还是会偷。
「另外,有几个零件也烧坏了,必须替换掉才行。订购零件果然还是需要钱。啊啊,虽然是别人的事情,但处理钱的问题时还是很教人郁闷呢。」
松平先生将手指抵在额头上,垂下脸庞。看来身为一个每天都过着拮据生活的科学家,他脑海里已有某些盘算。毕竟小卡车也很明显是找了辆废弃的车子。
「只要有钱,所有问题就能解决了吧?」
真知向松平先生确认后,「嗯。」他落落大方地点头。
「等替换用的零件送到后,再开始修理……大概一、两个星期就能修好了吧。
必须这么长一段时间都待在这个时代里吗?一旦滞留的时间过长,就算再怎么小心翼翼,可能还是会做出一些无心的举动。这样一来,更有可能会制造出彻底改变未来的契机,阵阵不安向我袭来。
「两个星期……嗯。」
真知露骨地表现出厌恶的神情。看来她已经发现到两周后会有什么事情。
也就是自行车竞赛。命运注定在比赛结束之后,我与真知会拳脚相向。
「这个期限也是以有钱的话为前提呢。你们有人可以借吗?」
「怎么可能有啊?」
「我想也是。……嗯~好吧,我来想想办法。」
「喔喔?」
我不由得提高音量。因为没想到会从松平先生口中听见这种援助我们的话语。真知应该也很惊讶吧。我如此猜想朝她看去后,她却出乎意料地没什么明显的反应,依然维持着像要看穿松平先生内心般的锐利目光。
「只不过回到原来的时代后,要记得还我钱喔。」
「嗯,我知道,交给我吧。」
「也要先在借款书上签名喔。」
「好好。」
无论如何,能够解决资金问题真是得救了。有人能够帮忙分担眼下的其中一个难题后,肩膀上感受到的烦躁也减轻许多。剩下的问题,呃……还有好几个。
「可是长达两个星期的话,你们要住在那里?先声明喔,我家可不行。」
松平先生马上点出了接下来必须解决的问题。我对于他说的「我家」这个厚脸皮的措词感到错愕。
「那里是前田小姐家才对吧……算了,没问题,我会想办法。」
如果只有我的话,还能考虑露宿荒野这个办法,但真知就不行了。虽然也想过外婆家,但也不行吧。这个时代虽然还存有民宿,但我们根本没钱入住,如此一来,连选择的余地也没有。我毅然决然地抬起头,看向东方。
视线的前方,是时至今日依然健在的岛上装饰品——也就是发电所。
*
有人谣传发电所里住着妖怪,为了确认这则传闻,我在十岁的时候召集了整座岛上的孩子(约二十人)组成一支庞大的部队,进入发电所里探险。这种遭到弃置的建筑物,不知为何总能深深吸引住孩子们的心。
探险之后有没有遇见妖怪,当然是用不着说。
然后现在,我再次仰头看着发电所心想:
「妖怪该不会就是指我们吧?」
时间序列也像是在促成这个可能性般互相吻合。倘若怪谈的真面目其实是穿越时空,还真教人笑不出来。这样一点也没有梦想可言。如果时光旅行者像现在这样真的存在,那么有妖怪也未尝不可。
尼亚选择的住宿地点是无人发电所。灯塔那里会有小孩子出没,但如果是发电所,再加上父母都会告诫孩子,所以平日少有人来……看来他还记得这些事。如果只有神社的屋檐下和发电所内部可选,我宁愿进入室内吸满是尘埃的空气。
「旁边有办公室,以前似乎是当作休息室使用。里面也有简易厨房,看来能勉强生活。」
尼亚在发电所里绕了一圈后,回到入口向我报告。听完之后,我往办公室前进。旋转的车轮常常因为卷到地面上的杂草而停顿下来,让我很不高兴。
发电所周边环绕着为数惊人的树木。水泥砖围墙上覆满了青苔与小草,石墙已彻底被林木掩盖。虽说是办公室,但就只是意见木造小屋,外观像是间仓库,当中散置着十字镐和罐装果汁的残骸。
即便是白天,办公室里仍是一片昏暗,空气也淤塞不流通。看着飘浮在空气中的尘埃时,仿佛正看着微风的流动,心脏因这种氛围而加速跳动起来。
这座岛上一点刺激也没有。风平浪静似地祥和,停滞不前。
「这里基本上是紧急用电时的预备供电所,所以也有自来水,真是幸运呢。」
「嗯哼……那三餐怎么办?」
「有储备的紧急干粮喔,虽说只有营养口粮,剩下的……就是捕鱼之类的?」
关于后者,尼亚也说得没什么自信。我们以往虽然曾好几次挑战过捕鱼,但从未取得满意的成果。甚至还曾经效仿渔妇们跳进海里,结果因为上不了岸而被码头上的大人们救了起来。想想还真是命大呢。
「可是,住在这里真的没问题吗?虽然我提议了这里……」
尼亚像在担心我般征询我的意见,似乎是顾虑着靠轮椅生活的我会不会觉得不方便。不知为何,每当尼亚表现出这种态度,比起被其他人这么对待时更让我心头烦闷。要一直抬起脸来这件事,也变得有些艰辛。
「当然不可能没问题啊。」
「那么……」
「反正只要待在这座岛上,无论到哪里都不会有无障碍空间的概念吧?」
纵然能回到自己的家,那里的环境也不适合我居住。既然如此,那待在发电所的休息室也一样。而且基于不会引人注目这一点,这里反而好多了。
「那么,就住在这里没问题吗?」
「也只有这里了吧。」
根本没有其他能去的地方。前往本岛的话,更不会有容身之处吧。
就某方面而言,这里空隙很多。在远离尘世的孤岛上,有着足以藏起突然到来访客的空隙,非常适合藏身——虽然这么说很像是罪犯。
尽管尼亚没有表现在脸上,但似乎也这么认为,只见他点了点头。
「那么,我就先离开了。」
「你要去哪里啊?」
「旁边有个调整水流的小房间,我就睡在那里。有什么事再叫我吧。」
语毕,尼亚真的打算走出办公室。不,给我等一下。
「为什么?」
「咦?啊……因为我想你可能会觉得喘不过气来吧。」
和我在一起的话。尼亚带着这个弦外之音解释后,等待着我的反应。他说得非常正确,所以我大可以开开心心地挥手目送他,跟他说「拜拜~」可是——
「我又不介意。」
虽然满心不甘,但为了留住他我如此回答。(…这算是娇了么)
像是我轻碰了他的肩膀般,尼亚吃惊地往后仰。有这么惊讶吗?
「……啊,是吗?是因为你还很惊慌失措吧,嗯。」
「不要擅自替我找理由啦。我已经冷静下来了。」
身为现代人,就算被卷进这种程度的超常现象,也都适应得很快。不,事情当然不是一句「这种程度」就能道尽,但我想只要是同世代的人,大家都有着这一面。也就是说好听一点是包容力啊,说难听一点是对于现实与虚构的判定很模棱两可。而这一面对这次的事态非常有帮助。
「你想待着的话就待着吧,这里又不是我家。」
而且也不是我该存在的时代,所以我没有任何资格去高声主张什么。
我与尼亚之间的不和,让它存在于我们的时间里就好。在违逆了时空洪流的这个瞬间里,没有它出场的余地。话虽如此,也不代表我完全原谅他就是了。
「呃,可是,你心境上出现了什么变化吗?」
尼亚战战兢兢地问。因为在这个时代里,唯有尼亚是我的同伴。
我本想这么说,但还是算了。我一点也不想说出同伴这么令人难为情的字眼。
「因为我虽然讨厌你,但不想当个冷酷无情的人。」
要讨厌一个人的话,我就要自主性地讨厌,我不要把所有事都交给他人论断。我早就决定好这么做。
尼亚像是无法理解般坐在办公室外,怔怔地抬头仰望天空。他半张着嘴,像只吸取空气的金鱼,表现出的态度很难界定他像是等鱼饵般,等着我开口向他攀谈,还是正好相反。
「还有,有你在的话确实比较方便吧。」
「啊,嗯。」
我补充说了这句话后,他的反应还是很迟钝。于是我试着慢吞吞地进入办公室内,与他拉开距离。尼亚没有动静,他仅是瞥了我一眼,继续半张着嘴巴。那副蠢样令我火大,我马上掉头转回前方。
车轮碾过地上厚厚的灰尘后,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坐在昏暗的办公室内放眼望去,根本不见什么妖怪,就只是间年久失修的发电所。
一个人的探险非常乏味,丢在屋内的毛毯显得老旧破烂,令人生厌。
「啊啊~真是的,好烦。」
早知如此,就该更有计划性地吵架才对。
*
之后,我们两个人各打开一罐营养口粮填饱肚子后,就一直待在办公室里。该想的事情如山一般多,喉咙又渴,最重要的是非常困。
猛然回神时我已经横躺在地,似乎就这样睡着了。听见自己的鼻尖传出打呼声后,我坐起身子。原本我在坠入梦乡前脑袋里千头万绪,现在却像一片台风过境后的蓝天,什么也没留下。多半是因为我没有靠着枕头就睡在休息室榻榻米上的缘故,头隐隐作痛。我按着额头,好一阵子无法动弹。
发电所内的电力还能使用,因此整间办公室被照得格外明亮。装饰在屋子里的月历,日期依然停留在我出生的那一年,窗前网上堆叠着大量的箱子,但全都无法打开。办公室的大小约有十二个榻榻米大,备有两人份的毛毯。
房间的构造让人想起学校的宿舍值班室。我注视着发电所内写有标语的海报,再看向正上方的时钟。时钟的指针显示现在时间为两点,但秒针犹如被拔掉羽毛的小虫般不停颤动,恐怕没有正常在转动吧。
外头已是一片漆黑,很显然是晚上。但不至于已经凌晨两点了吧?
另外,我也注意到屋内没有真知的身影。她出去外面了吗?
待头痛稍稍平复之后,我走出办公室。身为未来人却偷懒没带牙刷和枕头,心中的这份后悔反而更令人懊恼。真知到哪里去了呢?即便竖耳倾听,也听不见真知轮椅的车轮转动声。我决定在附近稍微走走。
听着青草的触感、虫鸣声、寒冷的夜气、搔弄着脸庞的树木与枝桠,在在都让人觉得完全没有真实感,果然原因出在于眼前这片毫无变化的黑暗吧。
岛上没有半盏户外电灯,夜晚降临时,四周会漆黑到让人误以为自己是否其实已闭上眼睛。就算走在路上,也只会与猫擦身而过。野猫们经常在夜晚于岛上四处徘徊。白天是人之岛,夜晚是猫之岛。也许是岛上的神明在暗地里订定了这样的规则。
姑且不论这件事,我很快便发现了真知的背影。
不晓得她是从哪里找到的,只见她正默不作声地举着大型铁锹,而且还是一双手各一把。手臂上下运动的同时,她边「呼!呼!呼!」地发出规律的吐息。肌肤上浮出的大量汗水,让人想像不出来现在可是凉飕飕的十月夜晚。我也不好意思出声叫她,于是好一阵子只是在旁观看。观看的期间,我思索着自己是否也能举起铁锹,最后得出没办法的这个结论。
忽然间,真知像是察觉到我的视线般转过头来。她的汗水像要划开额头似地斜斜流淌下来,浏海也因汗水湿答答地黏贴在额头上。孩提时代每次玩耍过后,经常能见到她这个造型。
「偷窥狂。」
「肌肉锻炼?」
「……我很不安,所以得赶快锻炼自己才行。」
虽然是段没有交集的对话,但光是能与她说话,就已是一项壮举。我靠在树干上,凝视着真知的背影。真知也许是在意我的视线,放下双手上的铁锹中断肌肉锻炼。然后很难得地,她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因为没有哑铃,我就借用了铁铲。」
「铁铲?那是铁锹吧?」
「不对,是铁铲……啊。」
这时真知眯起双眼,以之间抵着眉心,「唉~」地吁了口气。
「我记得以前我们也吵过这件事。」
经她这么一说……我交叉手臂,仰望夜空,恍然回想起来。
「有耶。去海滨玩的时候我带了铁锹,然后途中就吵了起来。」
「结果我们放弃去海滨玩,开始向岛上所有大人统计大家的叫法。」
「那结果是哪一种比较多啊?」
「忘了。」
真知缓缓摇头,似乎是真的不记得了。但是,她的脸上已少了几分平时的冷峻,好像还带有某种充实感。见状,我往前向真知靠近了一步。
「总觉得今天真是手忙脚乱呢。」
我鼓起勇气继续与真知对话。真知大概也察觉到了我的意图,拭汗的同时垮下一张俏脸。苦涩、苦难,在历经了错综复杂的苦恼之后,真知会有什么反应呢?
「岂止是手忙脚乱啊。」
真知哼了一声,瞪向我,但没有拉开距离。我们相隔着一公尺多的距离并排而立,笔直地面向黑暗,又时而瞥向身旁的人。
「我们消失之后,不晓得岛上会不会造成骚动。」
「真不知那个男人要怎样解释。」
这回真知像是等着看好戏般,哼哼笑了起来,然后将浏海往上撩起。
「不管松平先生怎么粉饰太平,我想父母亲都会无法接受吧。」
「还好吧,应该不至于吵到不可开交。如果是以前还有可能,但现在不会了吧?」
「谁知道呢?先不说我,但你毕竟是女孩子啊,父母还是会唠叨的吧?」
我佯装自己很了解似地说。真知的一切我还算清楚,但对她的父母就不熟了。提到父母后,真知的表情沉了下来。是我失言了吗?我赶紧别开目光。
「大家会不会以为我和你是一起失踪的呢?」
「也许吧。」
「该不会以为我们是私——」
至此一直很流畅地说着话的真知突然顿住。她「咳咳咳」地故意假咳了几声后,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般转回脑袋,然后默不作声。
由于等了好一阵子都没投后续,我试着催促:
「私什么?」
「没什么。」
「这样很让人在意吧。」
尽管我预期她会大喝一声「谁管你啊!」但还是继续深究。于是出乎意料地,真知只是恨恨地噘起嘴,然后很别扭地支支吾吾说:
「我只是想说……他们搞不好……会以为我们……是私奔。」
「………………………………」
真知应该也是吧。我当然也无法只是听听就算。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很理所当然地红了脸,对彼此产生过剩的意识。我都没想过这件事。
我佩服着真知想像力之丰富,但同时也变得无法直视她的脸庞。真尴尬。这种时候格外希望不懂得看气氛的松平先生也在,但他应该已经不在附近了吧。
「如果这算私奔的话,那我们还真是选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呢,肯定谁也追不到这里来。」
我说完后,真知挥了挥手上的铁锹,低声咆哮似地说:
「别得意忘形!」
「嗯,对不起。」
「到旁边去吧,我还要再运动一下。」
她「嘘!嘘!」地挥手驱赶我。我听话地逃离现场,准备躲进办公室。但由于有话忘了说,我又折回来。
「对了,睡觉的时候我会帮你,到时再叫我一声吧。」
虽然没有回应,但我在黑暗中看见真知上下点头。
远离了九年的藩篱回到过去后,说不定我们之间的关系也稍微回复到了以往。不过以往的关系毕竟算是失败,也不能回复得太过头吧。
「………………………………」
后退是件不好的事情吗?只有前进才是正解?
比起前进的方向,抵达目的地才是最重要的。那我们的目的地又在哪里呢?
原本的时代?
可是,回去之后又能怎么样?没错,我在睡着前一直如此问着自己。
这个时代里有健康硬朗的外婆,有和真知感情很好的我。有着九年后我已失去的一切,岛上的环境也没有太大变化。父母也很年轻,真知用自己的双腿狂奔,还有、还有——过去是如此充实,怎么列举也列举不完,洋溢着幸福。
我以为这单纯只是我对于回忆心生的感伤,所以将其撇在脑后,但当它们摆在眼前时,我才发现自己在说谎。我一直别开目光不去正视这些现实,一直在逃避。
也就是以前的我,其实远比现在还要幸福。
就像袭向眼皮的睡意般,人很难去抗拒曾经幸福的昨日。
所以。
于是,我们再一次活在九年前的世界里。
在这个恐怕是我们曾经最为幸福的世界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