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了七次睡觉又醒来后,我与尼亚正逐步接近未来。虽然无法确切形容,但那是一种很不愉快的感觉,同时也很疲倦。就像被迫将一本读到两百页的书,从大约三十页起重新抄写一遍。既不是学习,也不是娱乐。两者混杂在一起的结果,就是皆被抛在一边,残留下来的只有痛苦。
仿佛是义务一般,我再一次经历着那段时间。
小小的我与尼亚一样爱缠着我们,而且非常聒噪。大尼亚依然对我有所顾虑,但彼此之间的距离已比现代缩短了些许。这样是好是坏?在得出答案之前,我应该已经回到原来的时代了吧。
前提是,如果松平贵弘真的有能力的话。
*
「我说你啊,压根彻底忘记我了吧。我很寂寞耶。」
这一个星期来,我们的身体健康都没有任何变化。我与真知毫无窒碍地生活在不可置信的时间当中。本来我已经做好了觉悟,心想那台时光机坐起来这么不舒服,至少会得个经济舱症候群吧,但看来并不比飞机有害。
在过去展开的生活,就从一大早帮忙外婆田里的工作开始。之后是感激不尽地吃早餐,上午继续卖力干活,结束之后累得倒地不起。
我很快就坠入梦乡,醒来后发呆没多久就又到夕阳西下时候,然后吃晚餐,最后回到发电所,一天就此结束。换言之,我几乎一整天都待在外婆家里。
既不用去大学上课,倒不如说是没办法去,也没有其他事可做。真知确实地遵循着历史,与我开始练习脚踏车后第二天就会骑了,自然也就不用再陪着她一起练习。我没有阻止她,明知不阻止的话往后会酿成悲剧,我依然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插手干预。
真知有时会陪在一旁恍惚出神地注视着田地,但大多时候都是独自一人出外散步。虽然我不清楚在这座狭窄的小岛上,她都出门去看了些什么,但基本上都会在中午前回来,再一起吃外婆煮的午餐。之后真知也大多和我一样在睡觉。
有时我也会心想,难得来到了过去,就只是在做这些事情吗?但是,事实上也真的完全无事可做。我们既不打算竭力改变过去,回到未来的方法也是全权交予他人,根本没有什么该做的事。那我们来到这个时代的意义是什么?就算有人这么问我,我也只能默不作声。可是,我光是能与外婆说上话就很满足了。
而且,与真知之间的距离似乎也缩减了不少。除此之外,我没有更多的奢求。
在这种情况下,我趁着空档来探望松平先生,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说他好寂寞。而且前半句内容的确说对了,我忙着帮忙田里的工作,完全将时光机的事情抛在脑后,也没到研究所遗迹这里露过脸。瓦砾山今日依然健在。
「看来你开心到都忘了这家伙呢。」
松平先生拍了拍小卡车。小卡车只有涂漆比先前又剥落了不少,看向车子内部,则是没有任何戏剧性的变化。不过车内有打扫过,原本四处散乱的垃圾全都清理掉了。
竟然会打扫,就松平先生而言还真是难得呢。
「修理还顺利吗?」
我刻意无视松平先生的话语询问状况,他立即答道:
「在你看来可能觉得很顺利,但在我看来可是很普通呢。」
「根本不构成回答!」
「大致上都修好了。只要再添进燃料和交换零件就结束了。」
「喔喔~!」
「不过呢,换零件这步骤比较麻烦就是了。要是不慎拆解了内部的装置,最糟糕的情况就是有可能无法修回原样。那样一来直到开发出新的装置,就得再等九年了呢~」
「喔喔……」
真是彻头彻尾的人力时光机。为了九年要花九年的时间。这已经不是科学,是人生了。
「不过,应该没问题吧。毕竟是我的杰作啊。」
「我们就是因为你的杰作才会跑到这里来喔。」
我承认他很了不起,但他完全没考虑到后果。明明提倡时光旅行,为什么做事又这么执着于刹那间的快乐呢?只要现在好就好的这个人竟然在研究时间,真是讽剌。
「所以我有好好反省,还打扫了车子里头啊。」
「喔。」
就算向我炫耀这种事情,我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况且弄脏车子的本来就是松平先生。
「不不不,打扫的人是我喔。」
「呜哇!」
忽然有个人影自小卡车的车斗上一跃而起。对方似乎至今都躺在车斗上,所以我完全没有发现。坐起身的女孩子是前田小姐。她身上穿着制服,四处可见日晒后的痕迹。她用手指梳理头发后,朝我抬手打招呼。
「哈啰~外面的人。话说回来你们在说什么?学者先生的发明吗?」
啊,都被她听见了吗?这下可糟了。正当我冷汗涔涔时,松平先生却一派悠然自得。明明他应该早就知道前田小姐也在这里。
「没错,这家伙就是成功的案例喔。」
「少数成功的案例之一?」
「真没礼貌!除了失败作品以外,其他可是都成功了喔!」
所以说啊,你就算炫耀这种事,我们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啦。而且成功的案例不就只有这次而已吗?
前田小姐从车斗上跳下来。由于她跳跃时未做任何防备,裙子向上翻起,可以看见内裤。但这个人九年后经常穿着泳装在岛上四处游荡,所以一点新鲜感也没有。
况且最先涌上心头的,也只有原本年纪比自己大的人现在却比自己小这种古怪感。
「我就在想你会过来,所以一直在这里等呢,虽然等了一个星期。」
「等我?」
「嗯。因为你有着岛上居民没有的帅气啊。」
她粗鲁无礼地上下打量着我。虽然觉得不快,但既然她都说了我很帅气,我也无法无视。「那真是谢谢你了。」我别扭地点头致谢。
「你是大学生吗?」
「是啊。」
「嗯哼~大学呀,应该有很多像你这样的人吧?」
有吗?由于我不太明白她指的「像我这样的人」是哪种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身后的松平先生则是不负责任地胡乱答腔:「哦~有喔有喔,有很多这种不起眼的。」
「怎么样怎么样?」
在她连声催促之下,我不由得点了点头,下一秒前田小姐的双眼发亮,似乎还想舔舌头般地嘴角向上扬起。那种傻乎乎的笑容与未来的前田小姐,以及做实验时的松平先生如出一辙。原来如此,毋庸置疑他们是亲戚。
「你在傻笑什么?」
「一想到本岛上有很多这么帅气的人,真是期待明年呢!呀呵~!」
前田小姐毫不掩饰自己的愿望,高举双手,然后维持着那副满怀希望的姿势一溜烟跑走,消失在远方。难不成她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一直在等我?……真是的。
无论过了多少年,那个人也一样一点也没变呢。明年起应该是高中生吧。
不过,她真的只是为了问这个问题才出现在这里吗?她手上好像还拿着某样东西,但我没有仔细看,直接加以忽略。既然穿着制服,也许是书包吧。
「呵呵呵,我听到啰~」
「哎呀?」
另一个人从小卡车的车斗上坐起身。是小时候的真知。她像是要仿效前田小姐,过度用力地从车斗上跳下来。「啊哇哇哇。」她的双脚似乎因着地时的冲击而发麻,膝盖一软瘫坐在地,无法站起来。
「真是乱来呢。」
我伸出手想协助真知起身,结果被那只小手紧紧攀住。要这样直接拉她起来,的确是有点重。但我还是运用拔起田里石头时的诀窍拉她起身。真知低头致谢。
「谢谢你!」
「不客气。那么,你刚才在做什么?」
「偷听!」
由于她脸颊上有着非常明显的红色压痕,刚才应该是在午睡吧。
「这东西是秘密兵器吗?叫作小卡车,很厉害吗?」
真知拍了拍车斗。她说小卡车时,发音很奇特,变成了kei←tora→,写成汉字的话大概就变成了景虎吧(注1:日文中「小卡车」的发音与「景虎」类似。)。真像是古时候的武将。而且她还有严重的误解。
秘密兵器?要和谁战斗啊?
「嗯嗯,很厉害喔。说到有多厉害的话,大概就跟野茂(注2:野茂英雄,一九六八年生,曾为美国职棒投手,现已引退。擅长球路为直球和指叉球,投球姿势是非常独特的龙卷风式投法。)的指叉球一样厉害。」松平先生又选了一个有些难懂的比较对象。是说,野茂的指叉球是时光机等级吗?野茂好强。听见松平先生的话后,真知一瞬间瞪大眼睛,正想再歪过头时,多半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立即一脸得地颔首。
「是吗~野茂啊~那家伙很厉害呢~!」
「你是不懂装懂吧?」
「哈哈哈!」
她笑着打马虎眼。真知对棒球没有兴趣,所以不可能会知道。
她像要逃避追问般,一个箭步冲进一旁的草丛,拉出自己的脚踏车。原来藏在那种地方啊,因为她很喜欢那辆车。
就像喜欢把找到的东西埋起来的小狗一样。
自从会骑脚踏车之后,真知每天都骑脚踏车上下学。在岛上的孩童当中,只有真知会这样做,因为用走的也没有太大差别。
况且骑脚踏车上下坡很危险,父母反而还会告诫孩子们不准骑。
真知推着脚踏车回到我跟前。
「大哥哥,你有空吗?」
「嗯,算吧。」
其实我正在想要不要回外婆家睡午觉。真知拉住我的手。
「那跟我来吧,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好地方?」
先撇开这点不说,你那个危险的邀约发言是在模仿谁呀?在我看来,真知教育方面的问题真教人好奇。虽然现代的真知可能会说「要你多管闲事」,但要我放任眼前的小真知不管,心情上实在很困难。仿佛我成了爸爸一样。
「很好~那我们出发吧~!」
她擅自当作已征得我的同意,准备蹬向脚踏车踏板。从她前进的方向是北边这点看来,我已经大致猜到了好地方的真面目。但我往双脚使力,站住不动。
「唔唔,怎么啦?」
「我先打个招呼再过去。你先走吧,我马上就会追上去。」
我用拇指指向松平先生说。真知「唔~」地噘起嘴唇,但旋即就恢复好心情,蹬向地面说:「那要快点跟上来喔~!」她往前加速后,踩向脚踏车的踏板。
那家伙在骑车时,看来真的很开心呢。
真知在参加自行车竞赛以后,依然继续骑着她的脚踏车。搬家至本岛的时候,应该也带着脚踏车吧。
虽然回来的时候是坐在轮椅上,转动着有别于脚踏车的车轮。
这阵感伤就先搁在一旁,得赶紧追上真知才行。我转头看向松平先生说道:
「呃,那么……接下来就继续麻烦你了!」
「喔。你还真是……呢。」
松平先生难得欲言又止地吞吞吐吐。见到这个人摆出这副模样,我心里很不安。他该不会是想告诉我他无法修好时光机吧?正当我做着心理准备时,松平先生摇摇头,像要甩开某些思绪。
「不,没事。想知道的话,就去问九年后的我吧。」
「真是故弄玄虚呢。这也是实验吗?」
「算是吧。接下来我会和你一起进行各式各样的实验吧?你就当作是那些实验的开端吧。」
实验的开端……吗?听起来真不错。我很喜欢,决定接下这个任务。
回去之后,马上就问松平先生吧。铁定不是什么好事。
与松平先生道别后我追上小真知。真知不疾不徐地往前进,所以我很快就追上了她。
「你要带我去哪里呢?」
骑着脚踏车走在前头的真知转过头来,笑嘻嘻地宣布目的地。
「我要带你去参观岛上最高的地方!」
「……嗯,果然。」
我想得到的地方只有一处,她真的很喜欢高的地方呢。
*
一个人在岛上时,似乎有很高的机率会遇见小尼亚,这是我的错觉吗?也许原因出在于他每次一看到我,就会立即兴冲冲地凑上来吧。
原以为是巧合或偶然的事情,其实反过来看都是基于人蓄意的作为才会成立,这很常见。人的意志会创造出偶然。无人发现的话就是偶然,开诚布公的话,就是必然。
只是即便是偶然,会在南边海岬遇见他还真是稀奇。
「竟然一大早就能遇见你,真是个美好的开始呢~咻~」
尼亚噘起嘴巴想吹口哨却没成功,见到他这副怪模怪样后,我无力地笑了起来。
「现在已经是中午了喔。」
「啊,是吗?这句话的重点在于使用的时间呢。」
我到底喜欢这个笨蛋的哪一点呢?啊,因为我也是笨蛋吗?
昨天的我还是个笨蛋,但明天会不一样。好了,快点不一样吧。
「你在这个地方做什么?」
对于小尼亚出现在连岛民也很少前来的南边海岬,我感到疑惑。尼亚将手放在下巴上,眯起双眼看向旁边,摆出自以为是侦探的姿势。
「我在找我的搭档,但都找不到她。」
搭档?难道是在说以前的我?擅自将我视为伙伴,我可不要。可是印象中,当时我们好像总是一起行动。然而实际上见到他们的生活之后,出乎意料地发现也有分开的时候。现在就是这样,记忆会受到印象强烈的影响。
「我在岛上绕一圈了,但一直找不到她~」
「……是吗?」
我的所在位置。我思索之后,能想到的地方也很少。
「你去过灯塔了吗?」
「嗯,我去过了,但她不在那里……哎呀呀,我跟你提过灯塔吗?」
啊。
「嗯,在三天前。」
我随口撒了谎。反正尼亚不可能记得住几天前的事情。看,他马上就一脸「这样啊~」的顿悟表情,然后朝我投来腼腆又纯真的笑容。
唔唔。那个笑脸又再一次彻底扰乱我的呼吸。笑容里有着现在的尼亚所没有的,当时的我也无法察觉到的可爱。我不由得害羞起来。
「那么,你就好好加油找到搭档吧。」
「嗯!」
我匆匆忙忙与他道别。本该是这样。但我往前进后,尼亚却不知为何小碎步地跟了上来。回过头与他目光对上时,他就嘿嘿傻笑。我挤出僵硬的笑容,再次往前进。真难应付。一点恶意也没有,我已经找不到任何对应的方法。
不得已之下,我与尼亚一起在岛上闲晃。我自身并没有目的地,也完全不想去找自己,但尼亚东张西望,频频环顾四周。无论是经过小学门前,还是经过有着大片石灰岩地带的海面。不不,如果我浮在海面上的话,会引发其他问题吧?而且那里又不是游泳的地方。不过,我没有那种记忆,所以应该没问题。
越过海岸再往前进,马上就能看见发电所和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研究所前方依然停着那辆车,松平贵弘也在。「噜~啦啦~」他看来心情很好,仿佛随时会唱起「乘上宇宙的风吧」这种歌曲。隔着白袍也能看出科学狂的后背如岩盘般凹凸不平。那家伙像是感应到气息般转过身来。
「嗨!这次是小鬼头和大女人的组合吗?」
我早已习惯他轻佻的语气,但话语中有令我在意的地方。
「这次?那家伙来过这里吗?」
「也就是说我的搭档曾来过这里吗~」
尼亚也顺势跟着胡言乱语。我说,谁是你搭档啊?
「他们直到刚才都还在这里喔,但后来被小鬼头拉走了。」
小鬼头是说我吗?看来我又带着尼亚到处乱跑了。……唉,为什么那家伙连大尼亚也喜欢呢?而且尼亚似乎也很高兴,否定这一点的话,我也只会像个笨蛋,心情真复杂。
「那家伙搞什么嘛~真不像话~」
尼亚对于搭档与别的男人玩耍似乎感到十分愤慨。反正今天我也是和「尼亚」一起玩耍,有什么关系呢?我本想对他这么说,但自制地忍住了。
「那个组合乍看之下真是幅充满犯罪气息的图画呢。」
松平贵弘深有所感地说。一点也没有深有所感的必要!
「顺便说声,你们也散发出了些许危险的气息喔。如果你欺负这个孩子的话。」
「吵死了,你这个招摇撞骗的科学家!老师没有跟你说过少说话多做事吗?」
「我师父可是一位两者都很擅长的伟大人物喔!」
啊~是吗?我对你的师父一点兴趣也没……不,如果松平贵弘不行的话,还有找他师父帮忙修理这个办法呢,倒不如说只剩下这个方法。还是先把他记下来吧。
当我正思索着这些事情时,有人拉了拉我的手肘。由于其余在场的人只剩下小尼亚,所以必然会是他。尼亚正笑嘻嘻地抬头看着我。干……干嘛?
「嗳,我们一起玩吧。」
「啥?和你吗?」
「对啊对啊,一起巡航,你意下如何呢?」
他的眼睛正诉说着:快陪我玩!他的行为跟以前的我没有两样嘛。
而且感觉上是因为搭档在和其他人玩耍,才找我当替代品。虽说是替代品嘛……嗯~
话说回来,巡航又是什么啊?
我按着额头陷入苦恼,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就算推说我很忙,他也有可能会跟上来。
「……没办法,我就陪你玩吧。」
只要稍微陪他玩一下,他应该就会心满意足了吧。我天真地如此认为,因而轻易地点头答应,于是尼亚便毫无预警地跳到我的腿上来。他移动屁股,端坐在我的双腿上。(小孩子就是厉害…)
「等……等……等等——」
虽然双脚没有感觉,感情方面可是很有感觉。尼亚坐在我的膝盖上……那个……什么?这种浑身发痒的感觉是什么?这种难为情的感觉是什么?过敏?莼麻疹?
「嗯~坐起来真是舒服呢。」
才不舒服。一点也不好。我甚至考虑着要不要推开这个小小的背影。但是那份娇小从我身上夺走了攻击的意志。小尼亚并没有任何过错。不,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背负着罪过了,但是现在,还只是单纯的尼亚。
如此一来,我完全无法推开他。根本上而言我……啊~!
再想下去实在太难为情了,我甚至不想去想像!
顿时我再也无法静止不动,正所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就这样往前进。
「……只有一下下而已喔,真的喔。」
我继续让小尼亚坐在我的膝盖上,漫无目的地往前移动。
如果被尼亚看到这一幕,该怎么解释才好?该怎么跟他说我是迫于无奈呢?
「耶咿~!」
耶咿~!个头啦。
*
真知带我来到灯塔后,我坐在最高的阶梯上眺望岛屿附近的辽阔海面,心情却平静不下来。
因为小真知正坐在我的膝盖上,头发隔着衬衫搔着我的胸口。每当真知摇动脑袋瓜子,我就将身子往后仰,让肩胛骨大力地蹭向坚硬的墙壁。
「唔嘻嘻。」
立起膝盖坐在我腿上的真知在近距离下仰头看我,爽朗纯真地笑着。脸颊有些泛红。
要是被长大后的真知目击到这一幕,她很有可能会辗死我。虽然不能说幸好,但真知多半不会爬上来灯塔的顶端,所以这个可能性很低。
「现在这时候小鸽子正与他相见欢唷。」
「嗯?」
真知突然说些奇怪的话。我看向她的脸庞,她无法抑制地嘻嘻笑个不停。
「什么事这么好笑?」
「呵呵呵,今天我跑去那家伙的房间,在鸽子时钟上灌注了艺术家之魂喔。」
「鸽子时钟……喔!」
就是我房里的那个。原来鸽子时钟上的涂鸦是真知在这时期画的啊?从当时起就是个谜团,现在犯人却老实地向我自首。等见到大真知的时候,再跟她说这件事吧。
「唔嘻嘻嘻。」真知令人发毛地笑着,我边摸着她的脑袋边再次看向大海。十一点钟出发的定期船也已消失在水平线的另一端,没有任何事物在广阔的海原上摇摇晃晃。如同一座大水塘的大海风平浪静,维持着和平,像是固定住这座岛屿。
本岛显得朦胧不清,宛如被一层薄雾笼罩住一样。
母亲今天也潜进了这片大海的某处搜寻着猎物。我曾有一次去看过母亲工作的情况,但跟九年后没有太大变化。至于她是现在就已经有些苍老,还是九年后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就交给想像了。父亲则在小学工作,所以很难见到他。
「嗳~嗳~你跟那个大姊姊是非比寻常的关系吗?」
「非比寻常……嗯~算是吧。」
毕竟也不算什么事都没有。我含糊地肯定后,真知眯起双眼。
「生活过得很靡烂吗?」
「这倒不至于吧。」
「是吗~没有你侬我侬啊~」
太好了呢~!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很明显她误解了话语的意思,嗯,但算了吧。再过九年,她也会发现到这个误会吧。也许下次跟真知聊聊看这个话题也不错。
虽然肯定会被揍。
「大哥哥你会一直待在岛上吗?」
小真知用同时带着期待与不安的眼神看向我问。反倒是你,会一直待在岛上吗?
「一直的话不可能吧……但会待一阵子。」
至少会再待一个星期,之后就非得回去不可。
从这个舒适安逸的时代,回到我已失去了大半事物的现代。
回到我非得待着不可的世界。仔细想来,那里也像是一座牢笼。
「一阵子吗~?嗯~一阵子啊……」
「大约再一个星期吧。」
「咦~那才不是一阵子!一个星期根本不算是一阵子~!」
她用独特的语感谴责着我。真没想到会有真知舍不得与我分离的这一天到来。这阵冲击令我的喉咙顿时哽住。不对,并不是它到来了,而是我主动在拉近它呢。但胸口还是感到窒闷,毫不留情地狠狠揪了一下。
「………………………………」
灯塔上只有我与小真知,当中流动的时间如同待在海里般冰冷。狂乱的风呼啸地吹过屋顶,甚至连心底深处也窜起寒意。
但是这阵寒冷当中也包含着清爽,连根卷起了缠绕在肌肤上犹如霭雾般不明确的思绪后,替我将它们丢弃至大海的另一端。在这阵风当中,有我和真知。
虽然有可能会招来误解,但我甚至感受到了幸福。
所以我绝不想再一次与这孩子吵架。
虽然已经无法改变时间的流动了。
既然真知已经学会如何骑脚踏车,那么我就无法采用正面攻击法取胜。这一点早已证明完毕。既然如此,就只能想想该怎么做才能让打赌本身失效。打断真知的脚。这我当然办不到。砸烂真知的脚踏车。我也无法破坏真知非常珍惜的东西。真是束手无策。况且就算因为发生了那样的意外而使得赌注失效,我也不会觉得自己赢了吧。那么即便不是自行车竞赛,总有一天我们还是会进行其他比赛再互相打赌,然后我又输给真知。因为我永远都不可能赢得了真知。
如此这般,要改变历史真是件困难的事情。我也能理解《回到未来》的男主角为何那般费尽千辛万苦。当时我还嘲笑他辛苦的模样,但现在真想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我深有同感。
「那~那~大哥哥你会参加自行车竞赛吗?」
当我想着脚踏车的时候,小真知正巧丢来了与脚踏车有关的问题。我会参加没错,但不是现在的这个我。由于无法向她解释,我只是给予否定的回答。
「我不是岛上的人,应该不能参加吧……」
「咦~才没有那回事哔~」
「为什么要哔……而且我也没有脚踏车。」
「喔喔,那就没办法了。」
她很干脆地放弃。真知言行举止的切换模式十分独特,打从以前起我就老是被耍得团团转。她总是执着于我觉得无关紧要的事,却又对我非常重视的事物兴致缺缺。
既然价值观不合,就表示我们其实出乎意料地很合不来吗?
嗯,甚至会大吵一架后决裂,那当然是合不来吧。
「我啊,今年是第一次参加比赛喔。」
小真知完全没提及我为什么会知道自行车竞赛的事,开心地向我报告。我抚摸着她柔顺的发丝,佯装不知情地应声:「这样子啊。」(果然是萝莉控啊)
「嗯,我可以保证一定会把大家都远远地甩在后头,然后获胜!」
「……你一定可以的。」
真知甚至追过了目标是连续三年夺冠的大人主办者,抵达了终点,而我只能在远远的后方看着她的背影。下星期,小小的我将会体验到那种不甘心的滋味。
「我问你,你为什么想要骑脚踏车?」
「因为很快!」
小真知回答时眼睛里没有一丝阴霾,瞳孔中央倒映着我的身影。
「如果用脚也跑不赢脚踏车的话,那我也要骑脚踏车。然后我要赢!」
她「喝!喝!」地接连剌出拳头。……不管怎么说,真是直接呢。
一直线地往目标前进。与不停地走在弯弯曲曲道路上的我们,完全不一样。
这时候的真知非常单纯,也因此洋溢着无比的魅力。我自己也抛开了所有乱七八糟的思绪,两手空空地在岛上闲晃。这样子真的好吗?我扬起苦笑。
我想起了以往外婆骨折后我去探望她时,她曾经说过的话。
思考困难的事情时,简单的事情也会变得无法做到。
而无法做到简单事情的家伙,也无法做到困难的事情。
「……外婆真是有智慧呢。」
或许我们该活得更简单一点才是。
因为无论是道歉还是重头来过,在开始时都应该更简单才对。
*
「再快点再快点~!」
「看我的!」
小尼亚不停地要求我快一点快一点,我不得不使出高速跑来跑去。加上尼亚体重的重量之后,轮椅与我皆发出悲鸣。快死了。缺氧和乳酸和我。太痛苦了。
也因为尼亚坐上来后重心变得不稳,要维持住轮椅的平衡非常累人。
再加上我们身处码头前方,大人们的视线也让我觉得很剌眼。
这个时代的优点已经抹灭到一个也不剩了。我到底在做什么呀?
「咕哇啦卡叽——!」
拜托饶了我吧——
*
「拉了偶吧……」
「嗯……在说梦话吗?」
背上的小真知含糊地嘟嘟哝哝,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中午过后我们离开灯塔,这回轮到我骑脚踏车,同时背着她。
自那之后小真知一直坐在我的膝盖上,然后就睡着了。就算摇动她的肩膀,她也只是咕哝说了几句话,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不得已之下我只好背着她回家。我用外套代替绳子将小真知固定于后背上,就这样骑着脚踏车。这是我第一次背负着几十公斤的物体同时骑脚踏车,没想到出乎意料地累。尤其是因为连日来的农地工作而酸痛不已的腰部发出了悲鸣。我终于明白背着龟壳修炼是件多么辛苦的事。
若直接送小真知回家,她母亲肯定会当我是可疑人物,所以我往外婆家前进。只要让她在那里睡觉就没问题了吧。为了不被人误会我是绑架犯,我骑在与人来人往的码头正好反方向的南边道路上,所幸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顺利地抵达了外婆家。
外婆正独自一人在家里听着广播。岛上当然没有广播电台,所以算是窃取其他地区的讯号收听,因此节目当中经常会出现其他县名。连节目的名称本身也包含了与这座小岛无缘的县名。外婆总会收听这个节目。
我走进屋里后,外婆边继续听着广播边回过头来。
「你现在也兼任保姆吗?」
「这是情非得已。」
我戳了戳小真知的脸颊。她像在说「不要吵我啦」地摇了摇头,但没有张开眼皮。外婆看来也察觉到了她的睡脸,「哎呀呀。」于是摆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但仍是站起身,摊开折叠在房间角落里的被褥并铺好。让小真知躺在被褥上后,我穿上外套。
「嗯……」
带着幸福睡脸的小真知翻了个身,捉住我裤子的下摆。她确实还在睡觉,所以这应该是无意识的举动吧,但我无法拨开她的手。等了一会儿后,她似乎毫不打算放开,我只好坐在被褥旁边陪她。
外婆也再次坐回了收音机前,同时调侃我:
「看来她很喜欢你嘛,是怎么哄骗到她的呀?」
「说得真难听呢。是因为我是本岛的人,她觉得很新奇吧。」
「哼。」
外婆哼了一声。而这究竟是何种感情的流露,我实在无法捉摸。
我与外婆一同托着腮听广播。DJ正以轻快又悦耳的嗓音念出听众寄来的明信片,听来真让人怀念。以往我也曾坐在外婆身旁一起听着这个广播。
「真是和平呢。」
「是啊。」
「你到这座岛上来是要做什么呢?」
真是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不再托腮抬起头来,用指头按压眼睛。我边用手指按摩,边思索问题的答案。然而这是一个我自从来到这里后就一直在烦恼,但直到现在也想不出答案的难题。也许我这一辈子都得不出答案吧。
「我不知道。」
我老实回答后,外婆只是应道:「是吗?」能够听到在外婆的回答中极常出现的「是吗?」让我有些高兴。
静静坐着不动后就开始发困。大概是因为已经很习惯午睡了吧。外婆想必是察觉到了我的睡意,像在说「快点去睡吧」朝我喝斥道:
「你也去那里睡不就得了?」
「唔唔……嗯……是啊……」
我心想着「这样好吗~?」却还是抵抗不了睡魔,钻进了小真知躺着的被窝里。眼皮瞬间往下掉,完全没有余力去欣赏她的睡脸。我将半颗脑袋枕在枕头上后,意识逐渐飘远。(无节操啊少年)
伴随着一种自己往下滑落数公分的感觉,我开始发出响亮的鼾声。
玩了就睡,随心所欲,真知也在身边。
这样的日子会再持续一个星期。
反过来说,再一个星期就会结束。
*
「你也差不多该下来了吧!」
我推了推小尼亚的背部后,他很干脆地跳下了我的膝盖。正确来说是掉了下去。他的双手在空中挥舞后,以蹲着的动作于地面着地,但又马上「当啷——!」地复活。
他说不定在我腿上坐了将近一个小时。为什么我没有早点把他推下去呢?
「啊~真好玩!」
「你当然觉得很好玩,也很轻松吧?」
我可是拚了命地在转动轮椅,累得全身筋疲力尽。接下来有十年都不想再动了。
「大姊姊,你好厉害喔。搞不好在自行车竞赛上能夺得冠军喔!」
「我说过了,这又不是脚踏车。」
而且如果想利用这东西跑下有高低差的坡道的话,就会往前摔倒落得凄惨的下场。这点我已经亲身经历过了。
「那么,差不多该结束玩乐,继续去找我的搭档了。」
尼亚自以为成功地摆出正经的表情说。搭档就在你面前喔~真是的。
「希望你能很快找到她啊。」
「嗯!那么大姊姊,明天见啰~」
尼亚精神奕奕地挥着手跑开。直到尼亚不再回头看我之后,我才轻轻地挥了挥手。因为要是在他看得见的时候挥手,他有可能又会跑回来。
「明天见……吗……」
明明根本不晓得是否每天都能见到面,也没向我确认是否希望能再见到他,真是种自以为是的问候语。但是,只要我还待在这个岛上的这个时代,一定还会再遇见他吧。
不过这种情况也即将结束。
尼亚会冲向我的这些时间,将再次成为过去。
这应该是件我引颈期盼,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但脸庞却莫名地往下垂。
我一定是哪里不太对劲,甚至让我几乎要忘却我们吵架的理由。
然后,一个星期又即将过去。
松平贵弘宣告能回到未来的那一天,一点一点逼近。
*
星期四,自行车竞赛将在两天后到来,这天有猛烈的雷雨降临。
屋外笼罩在强烈的雷雨当中,草庵的情况就像正等着先被狂风吹跑,或是先被暴雨击垮。不过在我所知的历史当中,外婆家并没有因为这次的恶劣天候而倒塌。草庵是在外婆变痴呆的数年之后才拆除,所以还是在遥远的未来。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抹去心中的不安。
明明有窗户,纸拉门却因为从缝隙灌进来的风而不停晃动。尽管现在已是十月下旬,吹进来的风仍相当温暖,搔着我的鼻子。刚洗完澡还在发热的肌肤,似乎正因这阵风而不快地变冷。
发电所的办公室因为看起来随时都会连同骨架瓦解崩塌,不得已之下我们来到外婆家避难。当然我和真知在半路上就淋成了落汤鸡,因此外婆命令我们先去洗澡,并准备了替换衣物等东西。我先洗过澡后,真知一个人无法洗澡,于是请外婆帮忙。外婆似乎因为不知该如何动手而吃了不少苦头,但总不能我和真知一起进去洗澡吧。我是无所谓,但真知非常排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你当然无所谓啦)
我抓起披在湿发上的浴巾一角,擦了擦暴露在风中的脸颊。发尾滴下的水珠弄湿了衣服领口。我低头看向那些水珠,看着看着意识逐渐飘远。
眼皮像是肿胀般变得无比沉重,当我恍然回神时,我似乎已睡了一阵子。直到外婆出现叫醒打盹的我,我才回头看向屋内的时钟确认时间,看样子已过了三十分钟。
头发也已经全干了,相反地浴巾则变得无比潮湿。身体也都冻僵了,只觉得好冷。我抖了抖洗完澡后冻僵的身子,揉揉蒙眬的双眼。
那么,外婆出来了,没见到真知的身影。
「莺谷呢!」
我没有问「真知呢?」光从这点看来,想必我也相当适应过去了吧。
「在屋里休息呢。啊啊,帮那孩子洗澡真是累人。」
外婆敲打着肩膀坐在我身旁。和服的袖子因为热水而湿透,显得相当笨重。好一半晌,我与外婆都盯着映照在纸拉门上的影子瞧。或许外婆也在担心房屋会不会毁损。即使我跟她保证说「不会有事」,也只能让她安心一时吧。
「田地变得乱七八糟了呢。」
「是啊。明明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混乱,真是头疼。」
当初来到这个时代时,因为地震造成的灾害,田地里满是石头。以前的我就只会丢石子玩耍,完全没有帮到外婆的忙。尽管如此,外婆还是没有对我说过半句责备的话。我捂着因后悔而隐隐作疼的胸口时,外婆开口说道:
「你是八神先生对吧?」
「嗯?啊,是的,我是八神,你好。」
我几乎要忘了自己曾如此自称。因为没有半个人叫过我的名字。
「你说你们是外面的人,是在说谎吧?」
外婆忽然直捣核心。我胸口一阵紧张,不向觉地挺直背脊。见到我的反应后,外婆更是追根究柢。
「你们是岛上的人吧?」
虽然是质问,但话语中有着确信的音色。窗户不停喀答作响,仿佛与我游移的眼珠互相同步。我明白到已经无法再欺瞒下去,于是决定坦白承认。
我吐舌并举高双手表示投降。
「你怎么发现的?」
「口音。你讲话的语气跟岛上的人一样,有种特别的腔调。」
「……是吗?」
原来如此。之前外婆转过身要我讲话给她听,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吧。这么说来,松平先生也说过岛上居民都有种独特的口音。真是败给他们了呢。
「我是因为有不得不隐瞒的苦衷,真是非常抱歉。」
我缩回舌头并低头致歉。外婆也移开身躯,哼哼笑了起来。
「我不会深究原因。不过既然同是岛民,当然就该互相帮助。」
原来外婆是因为早就察觉到我们是岛上的居民,才会对我们这般亲切吗?虽然曾有过诸多天真的妄想,但看来我全都猜错了呢。嗯,说得也是啦。
外婆果然是这座岛上的居民。对外排他,对内则很温柔。
「这段日子来真是承蒙你的关照了。」
「嗯,听你这种说法,是快要回去了吗?」
「我们预定三天后回去。……外婆。」
「嗯嗯?」
「也许你无法相信,但我来自未来,是你九年后的孙子。」
一意识到将要回去,瞬间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外婆瞪大了双眼。嗯,这也是当然的。可是,我想告诉外婆真相。
因为这将会是我最后一次能够与外婆「谈天」。
外婆的反应非常暧昧模糊,很难判定我这么做是否正确。
「……嗯~」
「……我开玩笑的。」
我缩回身子重新坐好,用浴巾遮住脸上的表情,自我解嘲。没办法像大雄一样那么顺利呢。但是,这样子就好了。在我的时代里,外婆也依然活着。
纵然心意无法相通,纵然直视外婆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
「我可是很自豪自己的听力呢,刚刚你喊的那声外婆,发音跟我孙子真是一模一样呐。」
「因为我很擅长模仿,在本岛就是靠这个吃饭。」
我接连撒下大谎。虽然我对外婆耳力很好一事感到感动,但不想再招致更多的混乱。
「刚才我也说过了,我不久之后就要回去了。所以,那个……就没办法帮忙你田里的工作了——」
在我说完对不起之前,外婆就放声哈哈大笑,像在说「算了吧」般连连摆手。
「你哪能帮上什么忙呀,既没体力,又老是扯别人的后腿。」
「……对不起。呃,那个,如果造成你困扰的话,可以跟我说一声啊。」
真丢脸。过去的我是因为不想碍手碍脚,才会不帮外婆的忙吗?
不不,怎么可能~当时单纯只是在偷懒罢了。
只是懒得去思考未来。
「困扰?怎么会呢?」
外婆站起身,然后低头看向我得意微笑。
「因为你是我的孙子啊。」
「………………………………」
我瞬间以为自己的呼吸要停止了,眼中甚至看不见笼罩住这个家的暴风雨。但是这种感觉也如同缝隙间灌进来的风一般,稍纵即逝。
「开玩笑的啦。」
外婆发出像山中姥姥般「嘻嘻嘻」的笑声后,将手塞进袖子里转身离开。
……啊啊,是吗?是在……开玩笑呢。
我对外婆的发言感到不知所措,被一种脑袋和臼齿都在摇摇晃晃的感觉耍得团团转,最后托住脸颊深深叹了一口气。
「……就算是开玩笑……」
我不晓得有多少年没被外婆当作是孙子看待了。
每一次回想,头皮上就堆积着类似汗水的物体,同时带着滚烫的热意,我用浴巾遮住脸庞。气息在浴巾上弹回,扑在我的脸上。闷热感与冷意互相胶着。
原本干燥的脸颊,再次因泪水而湿成一片。
*
狂风正覆盖住这座小岛,这点连在屋内也感觉得到。这是个暴风雨的夜晚。
等这场暴风雨过去后,我们就能顺利地回到原来的时代了吗?
又或者,会遇上下一场暴风雨?
「……我记得好像有船只在这场暴风雨里翻覆,其他也发生了不少事情。」
整座小岛会闹得人仰马翻吧?我记得甚至还有个同年级的小孩不幸罹难。
说到骚动,白天时岛上的大人大呼小叫地说着什么绑架,四处奔走。在这座岛上绑架?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至少在我的记忆当中,没有小孩子曾被卷进这种犯罪里。更何况在这种狭小的岛屿上绑架小孩,又能藏在哪里啊?明明要离开这座岛就只有搭定期船这个方法。一定是大人们搞错了,是顽劣小鬼的恶作剧吧。
我推动轮椅,再往后拉。一边摇摇晃晃,一边回顾这段不可思议的体验。直到现在我仍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一直在作一个很长的梦。可是一触摸到轮椅的车轮,上头的温度便让我感受到了现实。
车轮像要违抗室内的高温般,十分冰凉。
自从遭逢意外以来,我每天的生活就像一场蒙上了霞雾的梦境。总觉得很没有真实感,双眼的焦点模模糊糊地无法对焦。就像被包覆在一个巨大的膜里,所有事物的界线都变得暧昧不清。
就算回到了这个时代,我的眼前还是一片朦朦胧胧。
但是,很甜。这片霞雾就像糖果般甜蜜,洋溢着幸福的氛围。
如果这种梦能够一直作下去的话,一定会很幸福吧。
「……啊。」
长大后的尼亚朝我走来。他坐在我身旁,用指尖搔着眉心。如果叫他走开,他似乎会真的走掉,但我又想不到其他能说的话,最后只能默许他待着。
「松平先生现在应该正拚命地保护着研究所吧?」
「是啊,因为研究所将会被破坏到完全认不出原形啊。」
我们聊些无关紧要的事。尽管尼亚嘴上说着这些话,但小时候的尼亚现在应该正遇到很可怕的事情。也许是想起了那件事,尼亚显得愁眉苦脸。
「……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时代、这一天呢?」
明明好像也有其他时代更适合啊。好比说明年之类的。
尼亚似乎有他自己的想法,发出了沉吟声,然后朝向别的地方开口。
仔细一看我才发现他全身都湿透了。这种时候他还跑出去外面吗?
「我倒是好像明白了喔。」
「咦?」
「我想我明白了我们为何会来到这里。」
说话时尼亚的表情与阴郁地往下垂落的浏海不同,非常明亮轻快。
那种矛盾的组合让我的胸口开始躁动不安。
「你还记得自行车竞赛的事情吗?」
「怎么可能忘记呢?」
说得也是。我也真是的,怎么会问他这种问题呢?
就算是因为一直看着尼亚的脸会心生不安,才想改变话题。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接近我?是在试探我吗?
自行车竞赛,彻底扭转我与尼亚命运的转捩点。
九年后将会废除的这个比赛,在这个时代里依然存在着。
然后一想像到不是小尼亚,而是大尼亚想向我说些什么,我就尴尬地胸口忐忑跳动,内心一片惊涛骇浪。正巧就像外头的暴风雨一样。这个混帐,你到底有什么事!我真想揪起他的衣领赶快解决,但还是强忍了下来等着尼亚开口。
终于尼亚深深地低下头,低得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然后他说:
「对不起。」
「………………………………」
至于他是针对哪件事道歉,当然连想都不用想。
恳求原谅时的尼亚显得既软弱又无助,就跟平常差不了多少。
如此说来,这说不定是他第一次向我道歉。我们连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也忘了,一直意气用事。让这件事情梗在心里,就像感冒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尼亚也在这座岛上想过了很多事情吗?
但同时我也觉得,一直以来我等待的话语似乎不是这句道歉。所以——
「已经无所谓了。」
我用眼角余光确认尼亚抬起头来,同时瞪向窗外的暴风雨。
无法看见风。就像心一样,无法用肉眼去捕捉。但是风会打在窗户上,拍向墙壁,让人感受到它的存在。就像心一样。因为会与对方互相碰撞,互相伤害。
「不管是好好听你说话,还是思考接下来的事情。」
然后我顿了一拍,确定自己能否认同后,才接着开口。
没错,因为一切——
「一切在这场暴风雨过后,才会真正开始。」
*
于是两天后,我与真知的命运之日到来了。
命运并非是愈壮阔愈好,即便很微小,也足以改变我们的人生。对于这个命运,我得出的答案就是将一切托付给车轮。
「你从哪里找到那辆脚踏车的啊?」
真知带着「你又没钱」的弦外之音,疑惑地问我。我拍了拍车头答道:
「这是松平先生的私人物品。你看,很眼熟吧,这是松平号。」
就是总是停放在松平科学服务中心前方的那辆车。顺便说声,这是辆普通的淑女车。车架上还用油性麦克笔写着松平号,后轮上也贴有疑似是学生时期检查合格标签的贴纸,都泛黄了。
而且车篮还是桃子色的,设计品味真是低俗,我绝不想在公共道路上骑这辆车。就连外星人可能也不愿意坐上这个车篮。会坐的只有更加下等的地球人而已。(这是在neta艾莉欧么)
「……那么,你真的要参加吗?」
「嗯,我要参加。」
我朝真知颔首后,转动肩膀。大概是因为帮忙田里的工作,肩膀有些沉重,另外腰也好痛。
「我想试着再一次抵达终点。」
「说话真是莫名其妙。」
我对真知的反驳扬起苦笑。我只是临时起意说说看,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绕行岛上一周的比赛是从本岛引进的少数活动之一。没有直接沿用公路车竞赛这个名称而是取名为自行车竞赛,反而更加适合我们。主办者会从前一天起在岛上的散步步道上张贴塑胶横条,做出比赛的路线。规则很简单,只要骑在路线上绕行小岛一圈,再回到起跑点的码头即可。比赛不到一个钟头就会结束。
和正式的比赛不同,我们的比赛既不采取团体制,也没有中途休息。
只是,这座小岛的坡道多得不像话。连上下坡也全都囊括在路线里,尤其下坡最为恐怖。因为就连有阶梯的地方,也得骑着脚踏车下去,跟智利举办的城市下坡赛一样骇人。至今虽然还没有人出意外身亡,但经常有人受伤。也因此参加比赛的人包括主办者在内,每年都只有五、六个人。虽然这场比赛并未打出只限定岛民的口号,但原本就很少会有人从本岛来到这里。
会兴高采烈参加这种比赛的傻子,就是今年的我们。
「幸好天气晴朗呢~跟我记忆中一样。」
天空万里无云,正好适合用苍天来形容。两天前的雷雨已经彻底远离,只剩下混沌不堪的地面。这下子肯定很难骑吧。
「听说时光机已经修好了,随时可以回去喔。」
「嗯,那明天回去吧。」
虽然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何是以骑脚踏车作为时光旅行的结尾,但我已经决定要活得简单一点。所以我要去做我想做的事。
为了活得简单一点,我认为在此做个了结是绝对有必要的。
「喂,真知。」
「干嘛?」
「如果我这场比赛获胜的话,就告诉你我当时没能说出口的秘密吧。」
「不,不必了。」
她一脸严肃地拒绝,还抬起掌心,朝我连连摇头。
「太过于事到如今了。倒不如说,我也觉得你不会赢。」
「因为真知有参加?」
「因为历史是不会改变的。」
真知边点头边说得煞有其事。明明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证明过这件事。
从现在起,就让我来证明真知的主张是否正确吧。
我将松平号往前推,前往起点。
再一次前往那个曾经成为我们终点的所在。
*
暴风雨过后,遗留下的是奇迹的终曲。
这之后,我们将回到原来的时代……情况会有什么改变吗?经过这场时光旅行后,似乎有什么新的事物诞生,又似乎什么事也没有改变。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事件发生,仿佛只能够看着旧伤口的疮疤被一点一点揭开。
可是,疮疤底下会长出新的皮肤。我终于也领悟到了这一点。
我也往前跨出一步吧。
当作是今后即将大力起飞的助跑。
*
「哎呀~诸位也来了耶。」
「咦?那是在说我吗?」
「诸位是也。」
看来确实是指我一个人没错。父亲在小学里都在教些什么啊?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父亲的指导能力。
在码头前方,过去的我与小真知早已混在大人当中,等着比赛开始。所有人都骑着淑女车,或者该说所有参赛者都是骑着有车篮的脚踏车。除了我们以外,参赛的大人包括主办者大叔在内共计三人,总计是六人。也和我的记忆一致。
只是我从来没有预料过,自己有天竟会混在记忆的这幕风景里。
「外面的人也要参加吗?」
过去的我抬起趴在脚踏车上的小脸,有些紧张兮兮地问我。从他的样子看来,果然他已经和真知互相打赌了吧。真是拿他没辄呢。
「要参加吗~?」
小真知也顺着过去的我的话问。对两人的问题我皆回以点头。
「嗯,请多指教啰。」
过去的我推起脸颊般地嘿嘿傻笑后,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加油喔~」
我知道自己将会落败,所以无法回以「你也加油喔」。
我暧昧地笑笑,将脚踏车停在小真知旁边。昨天我已报名参加比赛。主办者向我确认是不是本岛人,我点头答是,但他并没有拒绝我的参赛。毕竟参加人数很少,也不得不欢迎外来的人吧。况且,自行车竞赛的主办者就是前田小姐的父亲。我请前田小姐帮忙关说之后,很快就拿到许可了。在过去我就已经知道,前田小姐的父亲非常宠爱女儿。
他还问我:「这项比赛多少有些危险,没关系吗?」我回答:「没关系。」
同时在内心错愕反问:「哪里是有些了啊?」明明每年都有参赛者的脚踏车摔得粉碎。至于优胜奖品,虽然简陋,但基本上还是会准备。但是决定奖品的人并不是主办者,而是他的女儿前田小姐。每年都依她的心情决定。
而今年自行车竞赛的奖品是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
我和过去的我一样绷紧身子,趴伏在脚踏车上。一闭上眼睛,思绪的浪潮就一涌而上。
未来是一片白纸,一切都尚未决定。对现在的我而言,未来是什么?九年后究竟会是现代,还是变成了新的未来?脑袋里大半部分都充斥着这些杂念。一种封闭又压迫的感觉萦绕不去,仿佛脑海里全都是海水,只有上层一小部分露出了海面。由于思考过度,我开始紧张起来。
也许最好不要闭着眼睛,因此我张开眼,然后在聚集于码头边约四、五人左右的稀疏观众当中,见到了真知的身影。比起我们,观众们的视线大多先投注在真知身上。真知像是完全不介意那些视线般,神色冷静地凝视着我。我给予回应。
我和方才的我一样,试着朝真知挥手。真知显得惊讶又不知所措,但马上举起手直至肩膀的高度,然后就此定住不动没有挥手。这动作真像是一尊大佛。
但是,这样就足够了。我握紧脚踏车的手把,等着比赛开始。
负责喊起跑口令的人是开卡车的大叔,也就是剑崎先生。他与主办者是好朋友,所以才会出面帮忙吧。由于我已经历过一次,因此十分清楚喊起跑口令的时机,以及断句的间隔时间。
所以比起其他参赛者,我的情况应该更加有利,况且对象可是小学生,如果这样子还输了,可不仅丢人现眼这么简单。顿时,我紧张的程度完全不输给从前。
「各就各位~」
剑崎先生用着他丝毫感受不到霸气的嗓音,准备喊出开始。记得这之后是先喊「预备~」没错,然后两秒之后就是开始。太完美了,是说已经过两秒了,我赶紧蹬上踏板。「开始——!」
我有些偷跑地踩下踏板,往前领先一个脑袋的距离。终于要开始了。
说得夸张一点,我正在这场我与真知的命运开始剧烈转动的比赛上,再一次往前狂奔。
在我加速的期间,有道娇小的影子一口气追过我。是真知。她完全没打算储存体力,卯足全力往前直冲。这个展开和以前一模一样。而且麻烦的是,真知将会就这样一路领先到最后。
岛上的散步步道原本就很狭窄,现在又因为比赛的关系,以塑胶横条限制住了道路宽度。再加上路面崎岖不平,非常难以在中途超越前方的脚踏车。至今我已经看过有好几个大人想勉强超车,却因为路面的高低差距而车轮打滑跌倒。
我不认为真知计算到了这一点。但是她不停加速,不让任何人跑在她前头。我和过去的我都拚了命地踩着踏板想追上她,却无法缩短距离。纵然追上了,也无法超过先发制人的真知。
明知这一点却还让她超前,是我太大意了。我竭尽全力蹬着松平号,紧追着真知的后轮与尾巴。现在毕竟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不再被她单方面拉开距离。虽然很缓慢,但我正逐渐追上她,不再看不见真知的背影。
剩下的就是要在哪里追过她。离开码头后,我们遇到了第一个下坡。对于曾经活生生摔下这个下坡的我而言,要使劲全力冲下这个坡道,简直是疯子的行为。但这个比赛本来就不正常了,所以也只能骑下去。
领先的真知完全没有放慢速度,就这么冲下坡道。只要后轮一浮起来,脚踏车就会翻覆,坐在上头的人也会摔倒在地面上,比赛就此结束。甚至有可能会死。但真知看来一点恐惧也没有,一鼓作气冲下坡道。(举办这样的比赛真的大丈夫吗?)
参加这场比赛时我相当放心,因为我早就知道真知最后会毫发无伤地跑完全程。但是,我的参赛或许会改变这个过去也说不定。然而若不改变,我就无法成为第一。我鼓起勇气,也跟着奔下坡道。
平常走路时觉得很长的坡道在一瞬间就飞越而过,紧接着下一个恐怖袭来。虽然是要穿梭在住宅区之间,但那里的路线满是阶梯。设定路线时基本上都避开了需要往上攀爬阶梯的道路,但对于往下的道路可就没那么好心了。我叩咚叩咚地骑在一连串阶梯上。
我整个人压在脚踏车上,或是紧紧捉住把手,极力地稳住车体的跳动。像在说「避震器是什么呀?」的淑女车车篮激烈摇晃,我不禁担心松平号会不会被震得四分五裂。真的四分五裂的话,我可能会撞到脑袋然后一命呜呼。
根据我的经验,在高低起伏剧烈的住宅区路线这里,会消耗掉我的大半体力。但是若不紧紧跟着前方的真知,之后就无法逆转局势。有一个地方能让我反败为胜。只要能在那之前持续跟在真知身后,我就能超过她。剩下的就是靠体力一决胜负。
我仅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拚命想追上来的过去的我十分遥远。距离较近的是那位主办人大叔,他瞪大了双眼嘴唇发紫,同时紧跟在后。简直就跟恐怖电影没两样。
我继续往前狂奔,同时对真知的体力感到佩服。自当时起我就怀疑过真知是不是普通人类,但现在我还是很怀疑。真知毫不减缓脚踏车的速度,甚至让人怀疑该不会是这座岛上的神明还是什么,分了点力量给她。真知散发着永远都要跑在第一的气势,让人眼花撩乱地不停动着自己短短的双腿和车轮。尽管身体有时轻盈地仿佛要飘离脚踏车浮进半空中,真知还是不将大人放在眼里。她一直是我的憧憬。
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参加这场比赛。
只有一次也好,就算利用时间这个违规的手段,我也想赢过她。
然后,我一直等待的机会来了。
小学前方,在小岛南边可说是唯一一块平地的那段路线,是我绝无仅有的反败为胜契机。如果是那里,就算用不符合人体工学的姿势在狭窄的路线上追过真知,也不太可能会被坡道绊倒。
我用「眼前就是终点了!」的气魄与错觉鼓舞自己,追上真知的脚踏车。不停地追,再追,直到追上她。然后一鼓作气冲上前,与那辆跟娇小的身影不相称的偌大脚踏车平行。
首先,车轮的声响互相重叠。真知听到这阵声响后整个人震了一下,终于回过头来。这一刻尽管只是刹那,但她的速度确实慢了下来。我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不留余力地使出所有力量。
然后,我终于追过真知跑在最前头。
我斜眼瞄向真知,她正因为被超前而露出无比震惊的表情,我更是加速拉开距离。只要这时候能保持领先,一路维持到海滨路线的话,我就不可能再被超越。因为接下来都是狭长型的路线,就算超过我也一定会跌倒。参加过比赛的经验在此派上用场。
我可以赢过真知。我终于赢了。我将第一个抵达终点。
这阵感动吹跑了我所有疲惫,视野豁然开朗,仿佛光芒都只打在我的身上。奔过小学前的平地后,我进入通往海滨的道路。真知再也不可能追过我。这下子我的胜利可说是无可动摇。我大幅领先跑在前头,一口气拉开与后方参赛者的距离。
然而——
在我确信自己的胜利后没多久,像在制作千层派般,那件事紧接着到来。
小学附近海滨的石灰岩地带跃入眼帘后,我见到了惊人的景象。脚踏车前轮倏地摇摇晃晃骑出S形,我险些摔倒在地。
有小孩子在海上溺水了。
那个小孩正漂浮在脚够不着底的深海地区,不停吐着海水拚命挣扎。就算想大声求救,但他只要一张开嘴巴,海水就会灌进去,看来很难以实行。由于他的位置就在悬崖下,根本没有任何人发现。只有我低头看见他。除此之外没有他人。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当作没看到吧!
怎么可能啊!
我用力啧了一声后,用脚踏车前轮冲破限制住道路宽度的塑胶横条。大幅偏离路线后,我朝着大海卯足全力踩下踏板,然后乘着这股气势直接一跃而起。
连同整辆脚踏车一起跳向大海。(这一刻丹羽真灵魂附体)
冷静的判断这种东西早在比赛开始之后就被我抛在脑后,所有的行动都交付给当下的心情。脚踏车与我一同降落至海面,就在那个溺水小孩的附近。
尽管高度不是很高,我还是一骨碌地沉进大海里。往下潜行的速度之快更是让我慌了手脚。我从头咕噜咕噜地沉进海里,身体转了好几圈,也因此瞬间分不清楚东南西北。我闭上眼睛忍受着吵杂的水声与气泡声,等身子稳下来后,确认上下方向。
幸好海水并未像混着泥巴的河水般混沌不清。小岛周遭的海水很干净,我很快就看见了海面。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后,我连忙往上游。就在我快要游出海面之际,那个孩子看似就要沉进海里,我赶紧从下方将他捞起。
接着两人一起浮出海面。我连连咳嗽吐出堆积在肺里的海水,双眼因盐水的剌激而不停流泪。小孩子的情况比我还严重,他甚至连鼻子里也喷出海水。
「呜哇啊啊啊,呜咦,呜啊啊啊啊——」
「啊,不用勉强说话也没关系……喂,不要乱动!连我也要沉下去了!」
那孩子七手八脚地攀在我身上,根本没在听我说话。衣服吸收了水分后已经变得很沉,现在又有更加笨重的东西缠在我身上。手脚的动作受到限制后,感觉上很有可能真的会溺死。基本上有很多水难意外都是原本想救人,结果双方都不幸罹难。虽说基本上是这样,但不然我又能怎么办?如果是在人来人往的地点,我还能装作没看见,但在这座岛上如果这么做,这个孩子肯定会溺毙。
虽然是粗暴的解决办法,但我往孩子的脸揍了一拳让他冷静下来。看来是奏效了。大概还有打他两、三个耳光吧。突如其来的暴力相向令小孩放声哇哇大哭,但不再胡乱挣扎,因此我就这样抱着他往前游。明明是来救这孩子却又打他,总觉得我没救了。眼前就是悬崖,如果要到岛上,就得绕至北边的沙滩才行。骑脚踏车的话只要五分钟,但用游的话……真是一段我不敢想像的距离。
「可恶!之后再回到比赛上……应该不可能了吧。至少来个人把我们拉起来吧——」
我试着大喊:「喂——」或「唔喔喔喔喔——」却悉数被海浪声盖过,无法传达出去。反而只看到脚踏车轻飘飘地自我面前飘远。参赛者们似乎一头栽进比赛里,完全没发现到我们。为什么只有我注意到啊?是因为我体长脚短座椅又高,才看得到悬崖下面吗?不不不,别开玩笑了。话说回来,看来这下子只能放弃求援了。
只能靠自己游向陆地了。我刚刚可是才骑过脚踏车,浑身酸痛呢……
要是松平先生要我赔偿松平号的话,那可怎么办才好?
我边拚命划水,边再次证明真知是对的。
原来如此,历史确实不会改变。就连佳话,也变成了障碍。
*
接获尼亚掉进海里的通知后,率先浮现至脑海的想法就是——
那家伙又在玩渔妇游戏了吗?真是不像话呢~!
*
「他们好像认定我是中途弃权,连个特别奖也没有呢。」
「那是当然的吧。」
听完我的报告后,真知的回应十分无情。我拧干袖口后,海水在地面上形成一滩水渍。无论拧哪个地方都会拧出一堆水来,感觉会没完没了,因此我干脆不管了。半干的粗糙衣物穿起来很不舒服,但我不再一直低头看着衣服,挺直背脊,望向码头。
码头那里正因为比赛结果出炉和我救了小孩子一事而闹哄哄的。
「赢的人是?」
「当然是我啊。」
真知百般无聊似地说。
「人果然无法颠覆历史呢。」
「是啊。」
所以那孩子才会在海上溺水吗?不,怎么可能。水难意外是岛上少数的潜在危险之一。虽然很少会有人在非海水浴场的海滨那里溺水就是了。在我们原本的历史当中,那孩子应该已经死了。因为我记得确实有个同年级的孩子过世。
在情势所逼之下救了他后,或许未来又会改变也说不定。现在他正慎重地被载往医院。尽管岛上只有一间私人的小医院,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啊,我们不见了!」
我大叫一声。刚才还被大人们团团包围接受赞美的真知,以及落败后意志消沉的我已然消失无踪。这么说来,他们已经走向了那条通往住宅区的坡道。
在那里我们的友情将会绝裂。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真知拳头的触感在脸颊上复苏,后背遭到飞踢的痛楚也鲜明地重新涌现。
这些感觉仿佛正从背后推着我的肩膀,我往前跨出一步。(美丽的天使在远方召唤你,勇敢的少年啊快去创造奇迹)
「啊啊,有了!」
这时一名中年妇女从大人之间钻出来,急忙叫住我。她就像是时光洪流为了阻止我们的介入所射出的箭矢般飞扑上来,捉住我的手臂。
「就是您救了我家的孩子吧!」
「咦?啊,是的,真是太好了呢。」
那我就先走了——尽管我想就此打住,那位妇女却毫不理会地继续说道:
「真的,真的非常谢谢您!」
「不会不会,我的个性就是一看到他人有困难,就无法坐视不管。」
这个骗子。真知的话声隔着中年妇女传进我耳中。我看起来有那么冷酷无情吗?
「您是本岛的人吧?」
「啊,是的。」
「尽管如此,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不,真的不必了。那个,我在赶时间。」
见她一直纠缠不清,我有股冲动想推开她并大喊:「你这混帐,快滚开!」原来如此,我果然不是人。那么早知道不救那个孩子就好了,我实在无法彻底当个好人。
「请问您的名字是?」
「呃……那个,我是八神和彦。就当作是这样吧。」
「是吗?八神先生,我绝对不会忘了您还有您的恩情!」
麻烦你忘了吧!我撇下不断低头致谢的母亲,正要迈开步伐跑向年幼的我们身边时——
接着阻止我的人是真知。
「等一下,你想去哪里?你还记得那边会发生什么事吧?」
「…………………………」
见我沉默不语,真知刻意以「难不成」作起头。
「难不成,你想阻止他们吵架?」
「……可以的话。虽然也许是白费功夫。」
就如同我无法获胜一样。有可能冥冥之中有某种强制的作用力在运作。但即便如此。
「因为我不想再被真知打了。」
如果不这么做,我至今的成长就没有意义,来到这个时代也就没有价值。
这回我用自己的双脚,跑在一个小时前才骑着脚踏车奔驰而过的那条道路。每当往前跨出一步,我就觉得呼吸困难。胃的底部因为紧张和焦虑而紧紧揪起,好几次我都想停下脚步。我无视那阵像是警告的不适感,为了改变过去,继续迈出脚步往前狂奔。
在时光洪流中逆流而上的我,这一次主动向这股洪流挑衅。
抵达现场时,恰巧真知正起脚踢向我的背部,我整个人摔下坡道。当时感受到的剧烈痛楚仿佛也袭向了我的四肢百骸。但是我赶上了,现在还只是被踢飞,应该还没被打。而我也还未动手殴打真知。
证据就是真知的手上还拿着比赛的获胜奖品。
时光的洪流尚未确立我们之间的悲剧。
我不假思索,脑筋一片空白地冲进那个现场。然后从后方扑向现在随时要冲下坡道去打人的小真知。真知旋即转过后脑勺,我因而硬生生地接下一记头槌。她的脑袋撞上了我的下巴,我顿时眼冒金星。
「干嘛啦!」
真知回过头来向我怒吼后,顷刻间我的眼里满是泪水。羞愧、怀念、后悔等情感交织在一起,我哭得稀里哗啦,连鼻水也流了下来。也因为泪水让我看不清真知的脸庞。
「快住手……别再吵了,算我拜托你们……」
我受够这种事情了,我不想再重蹈覆辙。我不想失去,我想再一次拿回来,拿回我的愿望。
见到一个大人突然出现后又哭了起来,还抱住自己,连小真知一时间也忘了生气,显得不知所措。小真知问向像个笨蛋般毫不害臊嚎啕大哭的我。
「为……为什么是大哥哥你在哭啊?」
这时过去的我板着一张脸,踉踉跄跄地走上坡道。对真知所生的罪恶感、无法说出秘密的消化不良感,以及被踢下坡道后的恼羞成怒。再加上我这名中途闯入的大人,他看起来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都是因为这个笨蛋,我们之间的关系才会变得如此复杂。
况且会召唤未来的自己来到这个时代,说起来也都是你的错。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不好。
「拜托你们……不要……吵架。」
「可是,是那家伙不守信用啊!」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个劲地道歉,泪水滴落在真知的肩膀上。真知的肩膀因泪水的冷意而颤动了一下。
「所……所以我说,为什么是大哥哥在道歉啊?」
过去的我也露出一脸「就是说啊」的表情。我想不出可以回应的话语,只是紧咬下唇,肩膀颤抖。我究竟想怎么做?又能为真知做什么?
「我喜欢你。」
那家伙,其实是想这么说。那就是瞒着真知的秘密,也是一件最为重要的事情。明明很重要,却说不出口。因为太过重视、太过懦弱、太过难为情。
「你……你说洗……洗荒?」
小真知张大了双眼无比惊慌。糟了,我说出来了。
而且还是用一种会招来误解的说法。
「呃,那个,不是的!我是说那边那个家伙喜欢你!」
我慌忙指向以前的我。忽然间矛头指向自己,又被抖出秘密的我像是呼吸停止般僵在原地,但转眼间他惊慌失措地喊:「什……才不是呢!才不是呢!」完全听不懂他想说什么。但是他的反应太过明显,根本就在肯定自己确实喜欢真知。真知似乎也是如此认定,很快地脸颊开始胀红。血液过度集中在脸颊上后,真知终于爆发。
真知推开抱着她的我,大约在原地跳了三次后大叫:
「呜啊~!啊啊——啊——啊——!」
然后小真知挥舞着手臂,一溜烟地跑向远方。她撇下脚踏车,既不是往住宅区也不是往码头,完全无视道路,奔向岛中心。是外婆家的方向。
过去的我看似正极力保持冷静,并没有追上真知,而是朝我走来。他低头看向瘫坐在地的我,结结巴巴地说:
「不……不要多管闲事……啦——!」
过去的我笨拙地丢下这句话后,随即落荒而逃。眼神显得胆怯,仿佛随时要哭出来。
多管闲事……说得也是呢。确实是如此。
我还以为自己可以处理得更好呢。
当我好一半晌都呆坐在原地不动时,一道弯弯曲曲的影子来到我身旁。用不着抬头,我也知道那道影子是谁。我等着对方开口说第一句话。她立即上前,骂道:
「变态。」
「又是这一句吗?」
「抱着以前的我还高兴得痛哭流涕的家伙,不是变态是什么?」
说得真是太中肯了。而且她似乎自始至终都看见了。我红着脸,伸手抚额。好像快发烧了。「结果我没能让他们和好呢。」
「是啊。不过,光是能让他们不再大打出手,就算不错了吧。」
的确,我成功阻止了两人拳脚相向。换言之,我的目标基本上算达成了。尽管我并不希望是以这种形式,而且也未能改善最根本的部分,但这已经是极限了吗?
真知推着轮椅停在下坡的正前方,目光锐利地俯视坡道。数分钟之前,过去的我还倒在坡道底下。如今脚踏车和暴风雨皆已过去,仅留下凌乱不堪的地面。
「……我呀,出意外的时候正骑着脚踏车喔。」
真知俯瞰着世界,唐突地说出这句话。
「意外?……啊。」
我看向轮椅。我所不知道的,真知在本岛的生活。以及,伤痛。
「交通意外吗?」
「对。当时我正在等红绿灯,回过神时,整个人就已经连同脚踏车被撞飞得很远。」
「……是……吗?我都不晓得。」
所以她才会奉劝以前的自己,最好别骑脚踏车吗?不骑的话,也许就能避免发生那场意外了。原来真知也曾经试图改变历史。
「如果我不会骑脚踏车的话……虽然我这么想,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她。明明是自己的事,自己却也无可奈何,感觉真是糟透了呢。」
真知放弃似地扬起浅笑。明明是自己的事。我在这个时代里也有同样的感受,于是我垂下头,吁了口气。岂止如此,就连现在的自己也无法为所欲为。人,甚至不可能完全地利用自己。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你现在也算是改变了结果,所以尽管抬头挺胸吧。」
「……你在安慰我吗?」
「并不是。」
她将脸撇向一旁。我苦笑着接下她的话语后,朝真知问道:
「你果然不想遇上意外吗?」
因为她还想用自己的双脚走路,以及骑脚踏车。
「那是当然的吧?」
真知朝我瞪来,眼神仿佛随时要冲上来揍我一拳。见到她凌厉的目光后,我过意不去地缩起脑袋,接着很难得地,真知毫无防备地展现出柔和神情。
「脸色真难看。」
「我知道。」
「……喂,你当初瞒着我不说的秘密是什么?」
「快点告诉我吧。」事到如今她再一次追问。不,正因为是现在吗?我们正身处在过去的那个时间里,再一次展开这段对话。历史重复上演,一切可以重头再来。这也不全然是坏事。
这一次,我一定要向她表白。
「就是……我喜欢你。」
真知的动作定住。她像是屁股悬空般身子微微向前倾斜,僵住不动。我不禁担心她会不会就这样掉下轮椅,赶紧起身扶住真知的肩膀。当我碰触到她时,真知先是眨了眨眼,然后身体也开始动弹。
她拨开我的手后,撩起自己与众不同的发丝。
脸上的表情则是错愕。
她似乎是怔住了,也因此才会出现方才的停顿。
「我说啊,你那哪里是秘密了?」
「啊?」
「根本就一目了然不是吗!」
真知莫名生气地接连向我抗议。
原来就是这件事吗?她像在这么说般浑身虚脱无力,同时也相当愤慨。
「是……是吗?」
「你竟然以为你那个样子瞒得了我,也太小看我了吧?」
发现长年来的绝裂关键竟出乎预料地如此无关紧要,真知似乎很失望。她用手抵着额头,深深地叹一口气。我则是单纯地感到害羞。没想到早就被看穿了。
既然如此,至少告诉我你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嘛。
「那真知当初打算告诉我什么秘密?」
真知不再支着额头,摇动肩膀。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输,所以什么也没想。」
「这样子啊,真像真知的作风呢。」
「骗你的。」
她马上推翻自己的话。这样骗我有什么意义吗?在我追究之前,真知开口:
「我打算跟你说我明年要搬家。」
「……啊啊,那个吗?」
「没什么这个那个的,我也才这么一个秘密而已。」
啊,是吗?真是有点可惜。不过,这对当时的我来说确实会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吧。要是真知真的说了,我搞不好会宣布我要跟真知结婚,然后再对她说:「我会养你的,留在岛上吧!」
「真是蠢毙了。」
「咦?你现在才发现吗?」
「呃,我也有自觉啦……是吗?搬家啊……嗯——」
如果她是在新家那里遭逢意外的话,那我就阻止她搬家吧。我甚至自暴自弃地想这么说。这样一来,我和真知永远都是同一个岛上的居民。总有一天,一定能言归于好。
改变未来,是一件如此罪不可赦的事情吗?倘若是的话,那么我们所有人都是罪人。
因为我们光是活着,就无时无刻在改写白纸般的未来。然后——
就连死亡,也会孕育出千百种不同的未来。
「如果今天是以前的你获胜的话……嗯,就算我搬家了,至少也能通个电话吧。」
「我比较喜欢写信。」
「吵死了,你自己写给自己吧!」
一得意忘形后就被对方狠狠拒绝。我笑了起来,真知也跟着扬起嘴角。
相隔九年后我们互相坦承了彼此的秘密,周遭的空气也稍稍回复到了过往。
这样子也没什么不好。
然而其实,我更加期待着另一件事。
一件自当时起我一直梦想至今的事。
好比说,她的秘密其实跟我一样之类的。
我并不打算将这个想法显露在脸上,但瞥向真知后,她勾起嘴角,仿佛已然看透一切般地露出微笑,戳向我的鼻子。我连忙向后仰,真知转动轮椅背过身子,接着,她装模作样地又转回来,像正压抑着脸部的表情般,眼睛下方抽搐抖动。然后真知顶着那张勉强挤出的臭脸,毫无抑扬顿挫地嘀咕宣告:
「关于另外一个,我可不记得我有隐瞒过。」
*
昨日,我也曾爱着他。
爱着眼前的这名男子,尼亚。
关于现在,就等回到「现在」的时候,再说出我的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