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入:壱级天灾
闹钟响了。一个、两个、三个。七个、八个、九个。
所有闹钟皆指向七点,不约而同地铃声大作,甚至连鸽子时钟也蹦了出来。那只鸽子身上满是涂鸦,尤其眼睛一带特别帅气。它的眼睛莫名地闪闪发亮,额头上还写着帅哥两字。原来你是公的喔……我有些睡眼惺忪地抬头看着那只鸽子。先不说鸽子了,桌上的闹钟真是吵死人了。
我边搔着头皮,边撑起无比沉重的身子。身体仿佛正要从水里浮出来、挟带着大量的水分般,全身上下都在抵抗。由于试图用还未清醒的脑袋操控身体,下达指令与执行动作之间一定会存在时差。我原本是要匍匐地先右再左移动手臂,却因为大脑的认知和实际的动作出现落差,先将右手臂往前移动,又不小心再将右手臂往前伸。结果身体失去了平衡,右手试着在半空中寻找支撑点却宣告失败,我便从床上掉下去了。往前翻了一圈后,我在地板上倒成大字形。
头顶上方的闹钟还兀自响个不停,但是一滚落到地板上后,那些声音就变得遥远。就像太阳藏身在云朵后头一样。眼皮渐渐地愈变愈重,这两片眼睛上的窗帘将我包覆。背部撞到地板的痛楚也一点一点散去,我再次坠入梦乡。
原本应该是这样。
然而下一秒仿佛有「某种东西」闯进我的脑海昏般,我赫然清醒。
我整个人跳了起来,脑袋摇摇晃晃。
就像破茧羽化一般,世界豁然开朗。
「咦?」
我像要重新挖掘记忆般撩起头发。睡意仿佛跑到了别人身体里似地消失无踪,意识变得清晰鲜明,——曝晒在阳光底下。我站起身,一个个依序关上闹钟。关到第九个的时候,我发现那个不见了。
那个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并不在桌子上。
这一件事将所有记忆拼凑起来,我发出了「时间的初啼」。
「对了!我……呃,从过去回来了!……我回来了?」
见到自己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又身处自己的房间后,这个发言忽然变得有些飘忽不定。头发也因为睡翘了,天生的卷发卷得更加夸张。根据触感,就像是《斗球儿弹平》的发型。显示出自己睡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发型和身体的倦怠感,让我的经历变得很不真实。
无论是搭乘松平先生制造的时光机回到过去、时光机是回收再利用的废弃小卡车、因九年前的地震而崩垮的研究所、用自己的双脚奔跑的真知、朝气蓬勃地照料田地的外婆、还是在我已知的那个时候、那个地点,所体验到的未知经历。若要用「一切全都是梦」这句话为这些时光作结,未免太过可惜。
所以,不可能是梦。我想这么相信。
「真知,真知……啊,又不在这里。」
应该跟我一样回到家里了吧……家。我忽然想起来,看向时钟。所有指针皆指向七点。时间我知道了,接下来是日期和镜子。我扑向挂在墙壁上的月历,厘清「今天是哪一天」这个问题。接着我拿起手机,开机后确认荧幕,上头显示的日期是我搭乘松平先生的时光机回到过去的那一天。这代表了什么意思?我坐在地板上思索。
从现在起约莫一个小时后,我将与真知一起坐进时光机。明明我坐上那台时光机从过去回来了,回过神时我却置身在自己的房间里。前往过去的时候,我分明是坐在小卡车里迎接这个交替的瞬间,回到未来时却是出现在其他的地点。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表示过去已经确定了,但未来还不确定吗?真让人摸不着头绪。
另外还有一件令我在意的事。我还以为从过去回来时,现代的我会变成两个人。但是今天这个时间在房间里呼呼大睡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还是其实另一个人已经起床了,现在正在一楼?但闹钟正主张着这个想法是不可能的。一般人起床之后,都会关掉闹钟吧?
从过去回到现在的那一瞬间,我和另一个我完成合体了吗?这究竟是怎么运作的?又是怎么区分优先顺序的呢?真希望松平先生能为我说明一下……啊,对了,只要去见那个人就好了。这样一来就能搞清楚我们是否曾回到过去。
明白到自己该做什么后,我再排好先后顺序,迅速地换好衣服,冲出房间。这时握住门把的触感让我感到很不对劲,于是便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一股冷意像是冰块融化般在脑海里蔓延开来。
这是什么?
我的手在回到过去时因为帮忙外婆田里的工作,变得粗糙僵硬,连指头根部的皮肤也往上掀起。但是现在我的手指比之前还要粗糙干燥,表面凹凸不平。不晓得手指的皮肤脱落了几次,水泡又破过了几次。由于皮肤变粗了,手指看来像是变短了。
这不是我熟悉的手指。
「我是……谁?」
我将手贴在脸颊上,像对这形状恋恋不舍般地来回摩擦。我跪坐在走廊上,险些要瘫软在地。小窗洒落进来的阳光包围着眼前的景象,洋溢着早秋的气息,画面却忽然扭曲变形。
明明眼前是一处能够感受到凉风的场所,我却淌下了令人不快的冷汗。
接着像是受到了某种事物的催促般,我在走廊上拔腿狂奔冲下楼梯。
才冲到一半,我眼前的扭曲更是加速进行。,
坐在玄关前方的不是外婆,而是松平贵弘。
他和往常一样硬将自己塞进白袍里,背部鼓得几乎要炸开来;也像是一头熊动作迟缓地坐定在那里。松平先生就坐在玄关前,像正等着某个人——恐怕就是我。
仿佛更换了配角一般,他取代了外婆的角色。
我冲下楼梯后,松平先生回过头来。是我熟知的、九年后的松平先生。
「嗨,你醒啦。试着说说看我的名字吧。」
他招呼也不打,直接强势地提出要求。那种说话方式和个性确实是松平先生没错,但一大早就出现在我家是怎么回事?我不露声色地寻找外婆的踪影,却遍寻不着。这种日常生活的微小差异让我对这个世界产生不安。
「你好像有些恍神呢。」
松平先生眯起双眼。感觉就像被一头熊当成了食物一样,我很难静下心来。
「因为我才刚睡醒啊。对了,我正好有事情想问你。」
「我叫什么名字?」
他又问了一次相同的问题。虽然满腹疑惑,我还是试着回答出自己再清楚不过的答案。我才想问你问题呢。
「你是松平先生吧,松平贵弘……啊,还是你希望我叫你爱默·布朗(注:《回到未来》电影中博士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啊,我终于明白了他的企图。松平先生的脸色一变,在说了声「果然。」后,无奈地笑了。在谜团愈滚愈大的情况下,能够发现一件自己熟悉的事情,令我稍感安心。
松平先生起身后,好像在观察我似地在近距离下端详我,还把手撑在下巴上。不,岂止是好像,根本就是在观察我。今天是怎么回事啊?我正因为发生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事情,自己也有很多问题想问呢。
「原来如此,你叫我松平先生呢。」
「啥?」
松平贵弘拍了拍依然无比困惑的我的肩膀,故弄玄虚地笑了。
「好久不见,我等你等得都快不耐烦啦。」
*
用着自己的双脚,我正往前进。
不只有骨头和皮的健全双脚。对于要「习惯」这种原本早已遗忘许久的踏着地面的触感,我感到恶心想吐。双脚仿佛要陷进了地面里。
光是往前弯着腰,任由双手在两侧摆动,以一种猴子般的姿势虚脱无力地行走,就已竭尽我的全力。地面倾斜。我正走在往右大幅倾斜的世界里。每走一步,腰就像是要散了一样。
我一直在作梦。无法行走之后,梦中的我依然活力十足地到处奔跑走跳,站在各式各样的舞台上。醒来后,当梦境散去,我总会露出苦笑。其实每一次我都强忍下冲动,想敲敲睡迷糊的双脚,叫它醒来。
如果这次也是梦就好了。但踩着青草、土地和小石子的鞋底却抗拒着这份妄想。
刚才遇见的剑崎先生说了。
尼亚死了。
而且还是在九年前。
「当然,那也是梦。」
在独白的另一头,码头延展开来。走出仿佛森林般树木繁盛的小径后,前方可见一艘熟悉的船只停在码头边,熟识的人们正搬运着货物。船只运来的早报、邮件和即将在店里上架的商品一字排开。
船只乘着平静的波浪摇来晃去,海水的气味无论过多少年也不会变。
不论是风景还是味道,一切明明都是我熟悉的那座岛啊。
就算打横经过码头前方,也没有任何人对我行注目礼。顶多朝我瞥来一眼,但脸上不见惊讶的表情。充其量是对面如白纸的我投来诧异的眼光。
没有任何人感到吃惊。大家都对我会走路这件事习以为常。
这个蔓延至每个角落的常识,让我正准备前往尼亚家的双脚愈变愈沉重。
我能行走的每一天。
以及尼亚已死的现在。
简直就像飞到了另一个星球一样。
在从过去回到现在之前,松平贵弘说的话语超越了时空,深深撼动着我。
他说:「总而言之,真是抱歉啊。」
*
「九年前起,我就要你改叫我『山平先生』。因为当时的你是个根本没记住我名字的傻小子,这很简单。」
说得真是过分。不过,我也能明白松平先生为何要这么做。
「是为了区别?」
「没错。为了能够一句话就分辨出是过去的你回来了。」
松平先生的手依然捉着我的肩膀,这时又再加重力道。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对你而言可能只是一瞬间,对我来说却是非常漫长啊。」
松平先生有气无力地低垂下头,声音也非常沉重又苦闷。
「这段时间都可以煮九千四百六十万又八千碗泡面了喔。」
「你是这样算日子的喔?」
「很闲的时候啦,而且没有用计算机喔。」
松平先生将手移开我的肩膀,再伸进白袍里头,拿出了某样东西叼在嘴上。那似乎是薄荷烟斗,颇为独特钓香气在眨眼间弥漫开来。
就我所知,松平先生以前并不喜欢抽这种东西。
果然这个时代与我原先熟悉的时代有些不同吗?
「那么,既然你回来了,我有话要立刻跟你说。」
松平先生继续维持着呆站在玄关前这种可笑的构图,以一本正经的语调说。
「是嘛。我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我想也是呢。不过比起那些事情,我这件事必须先告诉你。」
接着松平先生别开脸庞。他用手指夹着烟斗,好一半晌闷不吭声。等待的期间,我回头看向走廊。一楼也找不到外婆的踪影,她就像连存在的痕迹也被抹除了一样。
见到玄关柜子底下也没有外婆的鞋子,我脑海中闪过了「难不成」这个念头。
柜子上放着我不曾见过的时钟,秒针正滴答滴答地刻划着时间。
终于,松平先生结束了罕见的沉默和迟疑,开口说话:
「你能够冷静一点听我说吗?不能的话我就不说。」
「你这是什么开场白啊?我明白了,我会冷静地听你说。」
我挺直背脊表达我的坚定意志。其实要听过内容才知道啊,真是无理的要求呢。松平先生盯着我的眼睛,又想要噤口不语,但最后像是豁出去般粗鲁生硬地说出口:
「在这个世界,真知已经死了。」
瞬间,时钟的声音消失在远方。
就像耳朵被灌进了铅一样,声音彻底消失,连平衡感也惨遭破坏。
「怎么?」
回事?你开玩笑的吧?接二连三想问出口的后续却因为舌头打结而中断,成了中途受挫的疑问句。背上不停涌出的冷汗带着暖意,让我打了好几次哆嗦。
「她在九年前就死了。而且是在你回到未来后的大概两个星期之后。」
九年前?
两个星期之后?
「怎么……呢……怎么?」
我只能重复问着相同的句子。松平先生又坐在玄关前,背对着我,像在等我冷静下来。但是我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
「这算什么啊!真知死了?」
「没错,我也很吃惊呢。」
「只说你很吃惊并不能说明一切吧!应该要更加……更加……!」
回过神时,我已经跪在地板上,扶着松平先生的后背。他的背部平时看起来既宽厚又壮硕,如今却像是一道厚厚的墙壁将我隔开。
「我也知道真知原本九年后还活着。虽然这样说很奇怪,但因为我曾在九年前见过她啊……我能想到的可能性,应该就是因为你们飞回了过去,改变了时间的流动吧。」
松平先生的语气非常平淡,像是早已接受了这项事实般。啊啊,是吗?说得也是呢。都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一旦过了这么久的时间,无论是多么悲伤的事,无论是何种悲剧,都会磨耗淡去。就像壁画一样,只是点缀在日常生活的一个角落里,变成了记忆,变成了过去式,也变成了没有热度的东西吧。
但是对我来说,她可是个直到十分钟前还和我在一起的重要的人。
「说什么飞回了过去……那是你的发明吧!我并不想怪在你头上。说不定是因为我在过去做了什么,全都是我的错。可是,可是!」
「是啊,我多少也觉得自己该负点责任。」
听起来一点也不觉得他有……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啊。
松平贵弘是个科学家啊。
我推开松平先生走下玄关,随便套上鞋子后冲出屋外。本想就这样拔腿狂奔,但我想起了停在屋子旁的脚踏车。「上一次」我就是忘了这家伙,才会没搭上船。虽然这次不是要搭船,但我想尽快前往真知的家。我将脚踏车拉到屋外的马路上。
我想到真知家确认她的生死。希望是松平先生说错了,或是他在说谎。我祈祷着、恳求着他只是在捉弄作了梦的我,踩着脚踏车的踏板,我往码头的方向前进。真知的家就在半路上。
外头的景象一点改变也没有,甚至让我不由得深信真知人就在这条长长道路的前方。但是松平先生是个科学家,也不是个会撒这种谎的人。
才刚开始驰骋,我的瞳孔就急遽收缩。因为我在半路上看到了那道以轮椅移动的背影。安心与不安带着近乎无畏的质量互相争执不下,使得胃液浑浊摇荡?
我骑着脚踏车飞快地追过那辆轮椅,再转过头去。
「不——」
眼睛和舌头都因冲击而背叛了我,话声哽在喉咙里。
不对。
那不是真知。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子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可能是因为我大动作地回头看她,让她很不高兴,女孩子不悦地扭曲起脸庞。虽然不是真知,但我认得那张脸。是小学时曾经同班的里袋。但是就我所知,里袋之前并不是靠轮椅过活。坐轮椅的人在岛上只有一个,只有真知。
仿佛是立场替换了般,里袋正坐在轮椅上。
为了逃开里袋冷冽的目光,我慌忙又踩动脚踏车。虽然现在一切还搞不清楚,但是……难不成里袋会坐在轮椅上,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一种近似恐惧的心情催促着我,我冲下坡道。真知家与住宅区有一段距离,我绝不会和其他户人家搞错。所以就像刚才突如其来跃入眼帘的轮椅一样,当我见到那幅景象时,也无法狡辩成是我的错觉,或是我骑错路了。我险些要连同脚踏车一起摔倒滑到屋子前,呆若木鸡。
真知家已被植物覆盖。庭院里放置不管的杂草长得比我还高,掩没了住家大门,也覆盖住了玄关。跳下脚踏车时,我的膝盖不小心用力撞上了车身,脚踏车也倒在地上。我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拉起它,拖着疼痛的膝盖拨开草丛。四处飞舞的黑斑蚊还算有所节制地扎着我的肌肤。
连房子也受到了岁月的侵蚀。窗户后头可以看到满是尘埃的窗帘,以及现在尽管是早晨,却仍旧一片昏暗的室内。冷气外机的风扇已经断裂,支撑着住家的柱子只要一碰,就有煤灰般的灰尘纷飞起舞。转过身,刚才拨开的杂草已经遮蔽住了我的视野,也掩盖住了脚踏车、道路和整座岛唤。
我敲了敲门。才敲了三下,玻璃窗的部分就仿佛快被我敲碎。屋内没有任何反应,我的心情也像出现了裂痕般在原地往下坠落。
一眼就能看出已经弃置了好几年——也就是九年的,真知的家。
记忆中不存在的废屋。记忆中不存在的,她的死亡。
站在时间的伤痕面前,无能为力的我发出呻吟。
咕噜咕噜,仿佛有秋虫在喉咙里齐声合唱。
*
抵达尼亚家后,在决定进去之前,脸庞已因淋漓的汗水而湿透。流过脸颊的汗水蒸发后,肌肤表面变得粗糙不平。说不定当中也掺杂了泪水。
其实也没下定决心,我就将疲惫不堪的身子靠在门板上敲门。尼亚家的外观和先前我熟知的一样,理所当然地伫在原地。在这座岛上没有什么出场机会的红色邮筒上满是锈斑,玄关旁边放着小狗造形的摆饰。历经了风吹雨打之后,小狗摆饰表面上的油漆已有多处脱落,其中一只眼睛也像罹患了白内障般惨白。
咚、咚,我虚弱无力地用肩膀敲着大门,就算里头有人,可能也会误以为那是风声。不论是已知的事还是未知的事,都让我很害怕,两者都无法承受。
喀答喀答地,无法关拢的门扉发出了摇动声。每当耳朵听见这阵声响,我的脑袋就一阵晕眩,双眼也无法对焦。一切全变了个样的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就算回过头看,我也不记得我曾在过去做了些什么。
我怎么想也想不透尼亚为何会死。
「来了,请问是哪位?」
突然有人出声说话,我吃惊得挺起身子。大门后头映出了一道人影。身材娇小,声音也很耳熟。是尼亚的母亲。我本想报上名字,喉咙却忽然硬住。
我只是不住咳嗽,发不出声音来。就像甩动着一个空空如也的瓶子。
结果我没有说出姓名,尼亚的母亲还是推起门锁,打开了大门。接着见到我后,她露出虚弱的笑容,眼角堆起皱纹。
「真难得呢。」
「今天大学也放假吗?」
「大学?……咦?是的。啊,呃,没错。」
我吞吞吐吐地点头答是。我是大学生?虽然不知道已经思考过了几次,但这里是哪里?属于「我」这意识的一切事物,全都隶属于异世界。
不管是身体还是环境。我穿着这个时代分配给我又膨又鼓的衣服,动弹不得。
「请进。」
尼亚的母亲请我进屋内。她是个体型纤细的人,脚踩仿佛只要轻轻一踢就会折断。到这个部分为止,都还在我的记忆当中,但如今眼前的人身上又多了一份我不熟悉的虚幻感。就像失去了重心一般,无依无靠的感觉格外鲜明。
我想现在的我大概也与她差不了多少吧。
走上走廊,尼亚的母亲带着我前往左手边的客厅。在与尼亚绝交之前,我们经常在这里一起吃点心玩耍地点都在户外,家里则是吃点心的去处。尽管如此,尼亚的母亲总是一脸幸福洋溢地看着我们吃点心。
尼亚的母亲在通往庭院的窗边、日照充足的地方坐了下来。虽然她瘦得看来像是只剩骨头,后背却挺得很直。不,是因为没有长多余的肉,才能挺得这么笔直吧。
我仿效她般地在她的对面正座。长久以来我早已忘了正座时视线的高度在哪,这个不习惯的高度令我头昏眼花。双脚非常自然地移动,也让我很不舒坦。
大概是觉得我正襟危坐的模样很有趣吧,尼亚的母亲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今天怎么会过来呢?是因为那个孩子吗?」
听到「那个孩子」这四个字,我不禁低垂下头。不知为何我像是正在挨骂一般,紧紧缩起了身子。仿佛一切都是我的错一样。
可是,我总不能永远低垂着头。
这一次,正是时候下定从刚才在屋外就一直拖延到现在的决心。
「我有件事情想问您,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咦?」
「我很认真,非常认真……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希望她不要生气,也别瞧不起我。我小心翼翼地做出这个开场白后,尼亚的母亲好一阵子默不作声。沉默和耳鸣让耳朵好痛。在尼亚的母亲点头之前,好几次我的眼泪都险些夺眶而出。我费了一番功夫将口水吞下去后,抬起头来问:
「尼亚他……真的死了吗?」
刹那间尼亚的母亲仓皇失措。就在双方都屏住呼吸、时间仿佛停止般的片刻过后。
「他死了喔。」
名为言语的箭矢贯穿了我的眉心。虽然这阵冲击不比剑崎先生告诉我的那一瞬间令人猝不及防,但若要直接从正面接下,仍是太过沉重。
「都已经盖好他的墓了,也只能接受了呢。」
尼亚的母亲语气凄凉地又补充说道。这种说法让我有些困惑,于是继续追问:
「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这是昨天之前的我不可能会问的问题吧,尼亚的母亲满脸疑惑。
九年前就已存在的年幼的我,直到今日都是在这座小岛上长大。但现在的我却没有这段期间的记忆。那个「我」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仅是让出了健全却又畸形的这副身躯,灵魂跑到哪里去了呢?
「我并不是在开玩笑,无论如何我都想知道。」
我伸出手往前倾。一旦头部往前倾斜,呜咽声好像就会脱口逸出。我咬紧牙根克制住自己,抬起头来。眼睛周围也非得绷紧不可,否则似乎就会一鼓作气崩溃,好可怕。尼亚的母亲看着摆出这种不争气表情我,内心作何感想呢?
「九年前他掉进海里下落不明,至今我们都没有找到他的遗体。」
尼亚的母亲一脸憔悴地说,像正说明着一件再明白不过的事情。
下落不明。掉进海里。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想这么问。
在我一跃而过的九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瞬间比起悲伤,疑惑更是掳获了我。
尼亚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定要弄清楚不可——这种犹如使命感的情绪,像是铅块般沉重地在胃底油然生起。
原本只会一味哭丧着脸的我,内心亮起了微弱火焰般的光芒。
在那道光芒的主体中,存在着「时光机」与「松平贵弘」。
「你没事吧?」
尼亚的母亲替我感到担心。我一直问些怪异至极的问题,她说不定会以为我疯了。我抬手在眼前挥了挥,简短地回答:「我没事。」
其实我还想问其他问题。可是,再继续问下去的话,可能真的会招来误解。再加上我已经到达极限,无法再与尼亚母亲疲倦的脸庞相对。我逃也似地起身,最后向她确认:
「尼亚的墓是公墓吧?」
由于这座岛很小,空间不足以盖大量的墓。死者的去处就只有那里。
「你今天老是问些奇怪的问题呢。」
尼亚的母亲大感讶异地瞪大眼睛。被她用那种目光注视,让人很难受。
「不过,可能因为是这样的日子嘛。」
「这样的日子?」
「我也正打算去为那孩子扫墓呢。」
尼亚的母亲在向阳处站起身来,动作就像蜉蝣一样。
「我们一起去吧。」
「……好的。」
下落不明,就表示坟墓底下不存在着尼亚的身体。
在这样子的尼亚墓前,我还有办法痛哭失声吗?
*
感觉上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恢复力气,好让自己能拨开草木走回脚踏车的所在地。但其实好像才过了几分钟而已。方才见到的轮椅少女里袋也还没经过这里。相对地,经过这里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子,非常面生。他看起来约莫与我同年,但我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他朝着走出废屋后、又走向倒在路边的脚踏车的我投来诧异的眼光。
我完全没有力气挤出客套的笑容敷衍他,无视对方并牵起了脚踏车。似乎是被杂草的边缘割伤了,手指上有好几处细小的伤痕。伤口只是微微泛红,并没有流出血来。我握住脚踏车把手后,伤口就倏地迸开,遭空气狠狠刮过。
回程时,我死气沉沉地踩着踏板。就像身体的一部分遗忘在废屋那里一般,我的存在变得稀薄,双脚使不上力。身体一分一秒地风化,像要飘散进空中似的。我的存在正逐渐自这个世界淡去。甚至我也心想:真希望能就此消失。
折返回家的半路上,我看见了里袋的背影。她好像换了个方向。我半是诅咒地目送着她的背影,心想:为什么那个人不是真知?同时在自家门前停好脚踏车。
「怎么,才想说你刚出门,这么快就回来啦?」
由于我一直低垂着头骑车,完全没去注意前方以外的风景,所以直到有人出声叫我之前,我都没发现那里有人在。而在听见这道出乎意料的话声后,我的心臓猛烈收缩。
我的外婆正站在路边,开心地与住在对面的咪婆婆闲话家常。
她正用自己的双脚站着,虽然脸上的皱纹增加了,但还是以前那张扑克脸。
那种忘了自己是谁的纯真傻笑已不复见。
「外……呜,呃,咳咳!」
我才想开口说话就呛到了。同时,外婆走到我身边来。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都长这么大了,还满脸都是杂草,跑去哪儿玩啦?」
外婆用粗糙的大拇指为我擦去脸颊上的脏污。她的目光锐利,至此已不容置疑。是我。是我拔掉了田里的那颗石头,因而改变了外婆的未来。
厚实的手指、粗糙的肌虏、像沾到了泥土般的颜色和手掌上少见的痣。像在证明外婆如今还在田里工作一般,那只强健的手包覆住了我的脸庞。
这时我也终于领悟到自己的手为何会粗糙得如此陌生。
「是田里的工作。我竟然会想帮忙田里的工作。」
历史演变成了小时候的我曾帮忙外婆田里的工作。
「嗯啊?你在说什么啊?」
外婆满脸狐疑,将手移开我的脸庞,眯起眼睛。没想到又能像现在这样,和还认得我是她孙子的外婆说话。「嘶嘶——」我吸了吸鼻子强忍下泪水。
「真是个怪孩子,这回又变成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发生了什么事吗?」
外婆的口气虽然粗鲁,却是在关心我。连我快哭出来这点也被她看穿,我的鼻头不禁一热。
「我没事。」我轻挥了挥手,要她不用担心。
咪婆婆站在外婆的后头发呆,不久后开始整理起屋外的盆栽。她弯着腰的模样,依然是我认识的那个咪婆婆。
我并非失去了所有一切。
所有一切也并非都恶化了。
「没什么啦。只是有脏东西跑进了眼睛里,然后刚刚有一颗大概是棒球的球飞过来,差点打到我的头,我就闪开,然后就只是又发生了不少事情。」
「你好像没搞懂『只是』这两个字的意思喔。」
外婆「嘻嘻嘻」地笑了。我也跟着微微弯起了嘴角。
「我有点事情,回来拿忘记的东西。」
「是吗?嗯,反正是你自己的家,想回来就回来啊。」
听到外婆故作冷淡的语气,我不由得安下心来。外婆一定仍是一个人住在那间草庵里吧。外婆还健在的话,那间屋子也平安无事吧。
「那个,外婆。」
「干嘛?」
「我回来了。」
我内心怀着千头万绪,向她报告我的回归。外婆听了哼笑一声。
「明明才刚出门回来,真是个爱大惊小怪的家伙。」
就是说啊。
回到这个世界后,我再次带着笑脸答腔。
外婆为我指出了一线希望。
她让我明白了这个世界的一项事实。
未来,可以改变。
打开家门后,松平先生还坐在同一个位置上。一见到我,他就以不带半点生气的动作抬起手来。动作僵硬到就算其实是有人拿着线操控他也不觉得奇怪。
「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
我们又互相打了一次招呼。接着我坐在松平先生旁边,转着脚踏车的钥匙。
「那么,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松平先生的问题中带有的温度依然偏低。
但是又天经地义般地,带着诉说后续的强大力道。
真知死了。这里是我全然陌生的现代。如果有人问我该怎么办——
……我当然是无法接受啊。
「你之前说真知死了,应该不是病死的吧?」
毕竟她那么活蹦乱跳,想必不可能吧。
「嗯,是海难意外一类的。」
「是吗……」
既然如此,我还有资格成为个人时间的「神」。
「欸,松平先生。」
「干嘛?」
「这个世界里也有时光机吗?」
听了我的问题,松平先生露出一贯得意洋洋的表情。
再以无论经过多少岁月,无论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也不迷惘的坚定嗓音说:
「那当然!我可是天才。」
嗯,你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科学家喔。
「就是要这样才行!」
「为了你回来的这一刻,我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你要再次回到过去吧?」
「嗯,我要去救真知。」
我要介入真知死去的那一瞬间,创造出新的未来。
有必要的话,就算要成为岛上的神也无所谓。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不过,为此需要一点步骤。」
「步骤?」
「这点就是时间的有趣之处。」
真是让人摸不着头绪的回答。松平先生紧接着起身,顺势捉住我的手臂将我拉起来。
「我们快点到研究所去吧。得在他们来之前先做好准备。」
「他们?你从刚才起就很故弄玄虚呢。」
「很期待吗?」
「才不期待。」
我老实回答后,松平先生笑着打开门。虽然这个问题无关紧要,但他是怎么打开大门进来的?我边思索着这件事边再次走出大门后,外婆就站在屋外。
「真是个匆匆忙忙的家伙呢,又要出门了吗?」
外婆受不了地看向手忙脚乱的我后,又睨向松平先生。
「你也别老是叫他陪着你胡来啊。」
外婆的语气,就像将松平先生看成了年纪和我差不多的调皮小孩。
「我知道了,交给我吧。」
「真交给你的话,可能满脑子都在作白日梦吧。」
外婆非常贴切地为松平先生作出评语。松平先生当作马耳东风,开始奔跑。
「好了,快走吧!」
徒步吗?至少过来的时候骑那辆松平号脚踏车嘛,但话说回来,松平号已经因为我而沉进海底了呢。
这也是不太起眼的,我改变的未来之一。
在迈开步伐追上松平先生之前,我精神奕奕地向外婆道别。
「外婆,我出门了!」
外婆微微一笑,朝我挥了挥手。我真想一直看着这样的外婆。
外婆的指尖所描绘出的残像,祝福着我崭新的旅程。
「是是,路上小心啊。」
*
就算说恭维话,公墓的景致也实在称不上好。
虽说位在神社后头,但背景就是群山,再加上四周被葱郁繁茂的林木包围,上午时分墓碑完全照不到阳光。与这样昏暗的氛围互相衬托下,这里就成了一处阴森森的地点。不过比起公墓的幽灵,发电所里出现的人影更让从前还是小学生的我们趋之若鹜。
会在森林深处建盖公墓,主要是因为台风的关系。如果将公墓盖在景色极佳的悬崖边,就怕台风来袭时可能会把所有墓地吹跑。实际上,很久以前好像就发生过这种事。所以听说后来才选择了这处有林木庇护的区块建公墓。
绕过神社抵达墓地后,我的心已经冷到了冰点。
「这里就是那孩子的墓喔。」
在尼亚的母亲带领下,我逐一穿过外观千篇一律的墓碑间。位在右侧的其中一座墓碑,似乎就是尼亚的墓。尼亚母亲停下脚步的地方,已经有人在墓碑前供奉着花束。
「啊,他又来了呢。」
与一脸困惑的我形成对比,尼亚的母亲若有似无地露出浅笑。
「是尼亚的……爸爸吗?」
「不是。那个人说他还不想相信,从来没扫过墓。」
尼亚的母亲在墓碑前蹲下,话题就此暂时中断。抱着无法释然的心情,我也在她身旁蹲下。墓碑上没有刻半个字,这也许是尼亚父亲的要求。空空如也的墓。无论是名字还是遗骨,都不存在于这里。
我一边展示着自己蹲下来的双脚,一边为尼亚默祷。如果看到现在的我,尼亚不知道会有多么吃惊。他会很高兴吗?抑或者,只是低垂着头?
连祈祷的心也空空洞洞,我继续闭着眼睛。
愈是祈求已死的尼亚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得安好——
我愈是无法认同这个世界。
最后我压下了想继续闭着眼睛的欲望。张开双眼后,尼亚的母亲已经拿起花束,整理一番后又再放了回去。绚丽的花朵点缀着冷硬的墓碑。多半是察觉到了我望着花束的视线,尼亚的母亲接着说出刚才中断话题的后续。
「有个人常常会来这里,为这孩子扫墓上香喔。」
「……常常?」
这座岛上有人跟尼亚感情这么好吗?除了自己以外,我谁也想不到。这件事没来由地像海风的气味般剌激着胸口。因为与尼亚之间的回忆,总是伴随着这座小岛和海风的气味。
尼亚的母亲微弱地颔首,接着转向花束说:
「你也认识他吧,就是八神先生呀。八神和彦先生。」
*
「活力充沛的老婆婆不管什么时候看,都令人心旷神恰呢。让我想起了左门老师。」
「左门?丰作吗(注:漫尽家梶原|骑的棒球漫画《巨人之星》里的角色。)?」
「是我以前跟随的科学老师。老师恐怕是人类史上第一个时空穿越者喔。」
「喔……」
正式名称是松平科学服务中心,通称研究所,如今外部装潢和我已知的不一样。眼前的研究所,比起我记忆中的研究所更添了几分复古风情。五颜六色的墙壁和屋顶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他自己涂的吧?至于其他部分则似乎没有多大差异,立起的招牌也是将原本凹成两半的牌子重新接起。再搭配墙壁上缠绕的植物藤蔓,看起来都能当作鬼屋出售了。再加上地处森林之中,更是一大卖点。
「里头的话……没人呢。进来吧!」
松平先生探头看了看屋内后,向我招手。无法辨别这也是他平常就爱玩的秘密组织游戏之一,还是真的在确认。
「你就坐在那里吧。啊~首先要拿白板和笔……」
松平先生跳过地板上蜿蜒的多插头延长线,在研究所里跑来跑去。内部装潢的品味倒是没什么变呢。墙壁已被植物的藤蔓侵蚀,还放着来路不明的图腾柱摆饰。地上满是系在一起后不晓得有无用处的电线,屋内也架设着大量用途不明的机械。这里正是小孩子想像蓝图中的秘密基地。
松平先生似乎对能够说明一事感到兴奋,兴冲冲地准备着白板。这位科学家很爱说明,但仅限于自己的专业领域。一个熊一般的大叔正手忙脚乱地像个孩子般在屋内来回奔跑,准备着麦克笔等各种东西的模样,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正看着马戏团的后台。外观像是女巫的住家,里面的居民却是一头熊。
既想笑,又觉得怀念。世界的根基,肯定一点也没有变吧。
光凭我们,是改变不了的。
「好,你准备好了吗?我要开始关于时间的讲座啰。」
「哇哇哇——」
见他准备结束后,我用有气无力的掌声欢迎他。松平先生假咳了一声,拿起笔在白板上接连写下1234567这几个数字。
「首先,假设时间的流动切割成了1234567……没问题吧?」
「嗯。」
「那么,你之前就是处在这个7的位置上,也就是现代。接下来你搭乘时光机回到了1这个过去。然后做了某些事,改变了过去后,又回到了未来。但是,你回来的时候,并不是跑到原先飞回过去时的这个7。」
松平先生圈起7,再朝向1画了一条箭头。但是对于从1延伸到7的那条箭头,他则在线中间画了一个×。接着他又在7的后头写了一串新的1234567。将从过去的1延伸出去的箭头,连向新的1。
「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并不是覆盖,而是追加。只要你的记忆还残留着,过去就不会消失。说是改变,也不太正确呢。你并不是改变了1234567,就只是12345671234567……这样一直持续下去而已。只不过,除了你以外的人都不晓得最一开始的1234567。这也是当然的,因为我们并未经历过最一开始的1234567啊……嗯,不过透过你的转述,我也算是间接地知道了最一开始的过去啦。」
「嗯嗯。」
「我的时光机就是基于这样的概念制造的。但是,要回到最一开始的1234567是不可能的。我们终究只能在第二次的1234567这段时间里往返,而且前往过去后,若想再回到未来,又会飞到下一个新的1234567吧。就这方面来说,也就是只能发行单程车票呢。」
松平先生语速极快又带着一丝兴奋地说明,不过我大致上能够理解。我回到未来后,现在却像这样身处在陌生的环境里。换言之,我正待在新的1234567里。
「过去与未来之间呢,并没有连接在一起睡。举例来说,接下来你将飞往过去。可是,现在的我却没有以前遇见过这样的你的记忆。也就是说,回到过去这种说法不是很恰当呢。也许过去与未来这种说法本身就是错误的了。想像成是飞到崭新的时间会比干好吧。」
我默不作声,他就真的兴高采烈地滔滔讲个不停。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个科学家呢……我对他兴奋的模样感到错愕。但是,这样子的人性,也非常有趣。
「过去和未来这种说词,根本就是对时光的流动感到忧喜参半的人类所想出来的啊。若将甜甜圈拿成直的再切成片,就没有所谓上与下的概念。时间也是一样,说不定是四处散落在各地呢。啊啊,多么有趣又深奥啊——」
一个像熊的大叔正心荡神驰地仰望天花板,扭动着身躯。
真教人看不下去。
接着他一如往常很快就恢复原样,挺直背脊冷静下来。真是得救了。
「好,我说明完毕了。要不要至少带个枕头去啊?」
「才不要。比起这个,给我钱吧。上次就是因为没钱才历经一番无谓的辛苦。」
松平先生将俨然是霉菌温床的破旧枕头收了回去,发出沉吟:
「资金吗?很不巧地,我的钱已经见底了。」
「我知道。」
也知道岂止是见底,根本是破了个大洞再没入地底。你一年四季都缺钱吧!
「嗯,那么你就带这个去吧,代替饯别的礼物。」
和刚才的枕头一样,他从像是堆积着废弃物的一个角落里抽出那样东西,往我丢过来。接住用塑胶袋包起的那样东西后,它发出了喀沙喀沙的声响。
看样子是饼干组合包。
「这是什么?」
「红豆馅夹心饼。」
「嗯,上面也是这样写呢。那么,这是什么?」
「是我老家的知名点心,前阵子寄了很多过来给我昵。人只要吃饭,就能想办法继续活下去。」
「你要我吃这东西填饱肚子?」
「好!我们出去吧。快搭上时光机!」
他轻快地直接无视我,甚至感觉不到他有意想无视我。只见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朝气蓬勃的活力,像是在说:「问题解决了,往下一个步骤前进吧!」根本没解决吧!
我抱著名为红豆馅夹心饼的奇妙饼干袋,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屋外。至少给我那种块状的卡路里点心还比较好吧。就连《深红色的迷宫》里头一开始也是吃卡路里点心喔。
「好痛,好痛痛痛。」
推开当作是车子伪装的树丛时,松平先生不由得臭着一张脸。似乎是树枝扎到了他的手臂。反正根本没有人会怀疑那辆破破烂烂的小卡车是时光机,藏起来也没什么意义吧。不过,「我就是想这么做」。
松平先生想必会挺起胸膛这么回答吧。
见到那辆停在研究所后头,如今曝露出踪影的车子后,我简直不敢相信。
「这辆进口车是怎么回事?」
不是小卡车,车体甚至还确实地挂有车牌。
「本来想准备一台迪罗仑,但我在中古车业者间找不到门路,有点困难呢,所以只好让步,选台类似的车子了。这家伙和小卡车型时光机不一样,平常也能跑喔,很厉害吧?」
「跟我炫耀它平常也能跑又没意义……啊,不对!钱呢?你钱哪来的?」
虽然这样说很失礼,但你可是穷得快脱裤子了喔。是个连一圆也无法付给助手的男人。就连之前那辆改造的小卡车也明显是回收再利用的废弃物吧。多半是剑崎先在丢掉不用的。
这辆车虽然外观看起来也是中古车,但还是要花一大笔钱吧。
「124387211。」
松平先生突然说出了一串神秘的数字。就像密码一样,但很耳熟。
「是你告诉我的魔法暗号。」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是真知记住了,但我忘了的那串数字。
「是未来的松平先生拜托我转达给你的那串数字对吧?」
「没错。这串数字正确说来其实是124308072101,但毕竟是口头传达,接收的对象又是过去的我所以省略了0吧。可能也是一种防谍对策以防就算被别人听见了,对方也不晓得要怎么切割。自当时起再过几年,这串数字就会中乐透。我原本好几年以来都是签同样的号码,但中途有一次不再坚持,自那之后就一直更换号码。先前未来的那个我一定一辈子都很后悔那么做吧。」
「也就是说,你是因为中了乐透变成有钱人?」
「就是这么一回事。多亏如此,我也还清了债务。」
「债务?」
「就是在逃到这座岛上之前,欠下的研究费用等债款。因为债主过世了,我还跑到对方亲戚的家里呢。哎呀,为了还钱,费了我好一番功夫。不过,一定要好好还钱才行呢。嗯嗯。」
松平先生当作是笑话打算结束这个话题。但是,给我等一下,难不成——
「难不成……这就是你制造时光机的理由?」
松平先生咧嘴一笑。仿佛在自豪着自己赢了跨越时空这个赌注。
「人就是要脚踏实地勤奋工作啊。也就是说,我孜孜不倦的努力有了回报。」
「不不不。」
我可没听说过这种还债方式喔!你这如意算盘打得也太精明了吧?
真可说是一代科学笨蛋,倒不如说根本是疯子。早已经超过了有趣到发狂的境界了。
可是,若不是至少有这样的想法,也许就无法做出时光机了吧。
「好了,快点坐上来吧!只不过是坐后车厢。」
松平先生意气风发地拍了拍后车厢。给我等一下。
「为何?」
「我想光靠你一个人很有可能无法确实地飞回过去。」
「为什么?」
「应该是很难飞到准确的日期吧。这点正如同我刚才说明过的,因为你没有经历过这次过去的记忆啊。既然无法随心所欲地一试再试,你不觉得准确度才是最重要的吗?」
「我明白你的理论啦。可是那跟我得坐后车厢有什么关系?」
松平先生有些支吾其词。他的回答莫名地答非所问又自说自话。
「为了这件事我也做好了『准备』。你就相信我,坐进后车厢里吧。」
「……没想到这台时光机这么不方便呢。」
我也回以和前文没有交集的感想。于是松平先生大剌剌地咧嘴笑了。
「你想要完美的时光机吗?那么首先就请你坐这台时光机前往未来吧。因为这样一来,约莫三十年后,我应该就能制造出完美的时光机了,你只要再坐那一台回来就好了。只不过如果未来与过去不是单向通行的话,一旦你改变未来,过去也有可能会跟着改变,所以我不建议这么做喔。」
「我开玩笑的,坐这一台就非常足够了。」
而且,我也相信你。虽然行迹很可疑,但你可是位伟大的博士啊。
我打开后车厢,坐进里头。由于很难利用一开始就放在里头的啤酒杯和螺丝起子当作枕头,我只好抱住膝盖缩起身体,也好不容易才将夹心饼干的袋子塞在旁边。里头还放着一捆老旧的纸张。见到写在纸张边缘的日期和标题后,我理解了其中的涵义,也感激松平先生的用心。
我紧紧绷起身体,等着后车厢的盖子关上。
但是车盖迟迟没有关上的迹象,阳光也未被挡下,因此我回过头。
松平先生没将手放在盖子上,反而交叉着手臂。
他仿佛在观察我一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还有什么事吗?」
「嗯。」
松平先生颔首之后,顿了一拍,讲起奇怪的话:
「那些反对捕鲸的团体不是偶尔会出现在新闻里嘛。我认为,反对捕鲸也不是一件真的那么过分的事啊。」
「咦?你在说什么?」
我皱起眉,将手臂倚着后车厢的边缘,撑起半个身体。
「嗯,总之你听我说。我不是在说他们的主张正确。而且我也爱吃炸鲸肉排啊。」
松平先生突然讲些毫无脉络可循的话,嘴上还叼着薄荷烟斗左摇右晃。
「我也知道那些话不单只是在谈论鲸鱼保育。虽然重要的是那些核心思想,但总之,嗯,就是因为鲸鱼很聪明,所以别杀它们吧。但应该也有一些人是因为喜欢鲸鱼,所以希望大家不要杀它们吧?我觉得这个想法没什么不妥。」
「喔……喔?」
「如果真的非常非常喜欢鲸鱼的话,那么生命就是不平等的。可以吃牛肉但不要吃鲸鱼这种主张也没有不对。想要珍惜一样东西就去珍惜,就只是这样而已。」
他像在说服我、对我谆谆教诲一般地说道。在他平时不带有温度的舌头动作和声音里,现在却能感受到微弱的热意。松平先生大概自己也察觉到了吧,用手掩着嘴巴往后缩。
明明感觉上还有后续,他却就此闭口不语。,
「……呃,然后呢?」
「嗯,我刚说过了,就只是这样而已。也就是说,要把鲸鱼的部分替换成猪狗或是人类也没关系。」
最后还故弄玄虚地举了「人类」这个譬喻。
这时的我,还无法让思绪专注在松平先生为什么会说这种话这件事情上。
奇妙的是,当我恍然大悟时,竟不是身处于未来,而是在九年前的时代。
松平先生低头看着我,露出了带点些许成熟大人风范的笑容。
「你和现在的我再也不会见面了。相处时间虽然很短,但你好好保重啊。」
「啊……」
是吗?就像我再也不会遇见之前的松平先生一样,一旦回到了过去,我也无法再见到眼前这个松平先生了。这同时也是一趟离别的旅程。上回是一点这种感触也没有地就飞回了过去,但这次即便时光非常短暂,仍产生了些许感情。
我撑起整个身子,高举起松平先生当作是饯别礼物送给我的饼干袋,也扬起笑容回应他:
「博士,谢谢你。」
「那个饼干先用口水泡软之后,会出乎意料地好吃喔。」
我才不是指这个饼干!
松平先生似乎也明白,却用说笑敷衍带过,抖动着肩膀。这种无法让气氛彻底变得凝重的道别,也许比较适合我和这个人吧。
「啊,还有,别忘了要用力许愿喔。要心想着你最想飞回去的时代。」
「我知道。」
我应声后再次躺下,曲起膝盖抱住肩膀。这回松平先生终于关上了后车厢的盖子。我比岛上的任何人,都还要早迎接夜晚的到来。但是这个黑漆漆的夜晚过去后,就是黎明。
我要前去捉住未来。
我听见松平先生轻敲了两下后车厢的盖子。为了回应他,我也从内侧敲了敲车盖。接着就不再传来回应,可以感觉到他离开了车子旁边。
如果穿越的方法与小卡车没有什么差别的话,那么这台时光机就需要驾驶。恐怕我正在这里等着那家伙的到来。他什么时候会出现呢?内心焦急不已。早一分、早一秒也好,我想尽快出发,前往真知还活着的时代。
早知道应该再正式一点向外婆告别。
对这个世界的眷恋,也就仅止于此。
其他什么也没有。与真知相比,所有的一切都沉进了这片黑暗的底部。
我在不舒适的黑暗后车厢里抱着肩膀,同时焦急地等待着那个瞬间。
等待着我将再一次飞往过去的那一刻。
胸口怀抱着一个决心。
无论何时,都只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