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材挺拔高挑,发型介于短发和中长发之间。脊梁挺得笔直,作为女性也散发着飒爽凛然之气。
实在是一副“能干”女性的风格。
场所是在银座一家高级饭店的红茶沙龙里。
即便同样是律师,对雉名这样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个档次太高的地方,宪子看起来却很熟悉了,服务员对她也很熟络的样子,亲切地与她打着招呼。
“初次见面,鬼怒川律师。感谢您今天百忙之中抽空来见我。”
“我才要感谢,雉名律师对我外甥结婚对象的亲人多有照顾了。”
礼貌地打过招呼后,两人坐了下来。
宪子似乎对认真的雉名有些好感。
“关于那位弟弟的事情,你朋友的调查进行得如何了?”
雉名的眉头微微挑了挑。
因为他不记得向对方说过百之喜的事。
“……那是,从我祖父那里听说的吗?”
“不是。从其它地方也听到过各种各样的传闻。据说是年轻的雉名律师的智囊,靠着他从未输给过刑警,如今还在连胜中。”
尽管是在宪子面前,雉名的表情还是不禁扭曲了,像是在忍受着什么。
那个就算是搞错了也不会是“智囊”什么的高级人物,只是条废狗而已。
“如果您想要,我可以给您我朋友的名片。”
“哎呀?真的可以给我吗?”
“什么意思?”
“那个人要是你的秘密武器的话,我想应该是不愿意借给其他律师的吧。”
这次雉名的表情真的完全扭曲了。
“鬼怒川律师,在那个人身上是无法寻求优秀之处的。我还有一个忠告,为了自己的名利而利用那个人,首先就是没用的。”
“你说得很肯定呢。”
“因为我自己已经无数次试过了。——他是绝不会顺着你的心意行动的。”
甚至是专对那些尽可能想避开的事有反应,这是有切身体会的。
宪子紧紧盯着年轻律师的脸看了一会,露出了微笑。
“叫着雉名律师,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你祖父呢。——今天是在私人场合,不介意的话,就让我称呼你俊介君吧。”
在这不可能拒绝的气氛下,雉名点了点头。
“那么,只在今天,也叫我宪子小姐吧。”
“可以。反正我原本想来见的也不是作为律师的您,而是在吾藤田家出生长大的人。”
“这样,宪子小姐。我想先请教一下,您和您老家的关系似乎并不是特别好吧。”
宪子的脸上展露出了静静的微笑,还伴随着无以名状的强烈气势。
“我早在很久以前,就不把那些人当作家人了。我想那边应该也同样,不把我当作吾藤田家的人了。”
“可以问一下原因吗?”
“在那之前,我想问问你对那家人有什么看法?”
雉名考虑了一会儿回答道:“我觉得是了不起的资产家……在地方上恐怕有着巨大的力量吧。”
“我外甥将弘的事听说了吗?”
“是的。据说是去了海外。”
雉名也是个律师,虽然不清楚宪子是否知道了,吾藤田家附带条件的结婚许可,但现在是不打算说出来的。谨慎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蒙您的父母和您兄长夫妇见了一面,不过说实话稍稍有些惊讶。那样的旧式家族或许也不算太罕见吧,可想法确实十分古老呢。”
宪子讽刺地笑道:“是啊,真的是什么都很古老的家族。从明治那时候开始就一点都没变化过吧。仍然觉得女孩子要和父母决定的对象结婚是很普通的哦。——我也是从出生开始就有了婚约对象的。”
雉名如同百之喜和凰华一样,有着现代人的思想,故而大吃一惊。
“从出生开始……?”
“准确来说是出生前就决定好了的,我出生的时候,对方也是几个月大的婴儿哦。学年比我要高一年。他是亲戚家的孩子,双方父母之间约定过,如果本家生了女儿就要嫁过去。”
“可是,宪子小姐您自己又如何呢?真的考虑过和那位先生结婚吗?”
“怎么可能。”
宪子笑出了声来。
“那是你出生之前的故事,因此时代是不同的。我的学生时代是在昭和纪年快要结束的时候哦。相亲结婚也减少了,恋爱婚姻成为主流日久,要结婚的话,对于对方的爱情和对方的收入,哪个应该优先考虑,正是女高中生们热衷讨论这些的时候。我们家是频繁地聚集着亲戚的,那个孩子的事也是进小学之前就知道了。名字是叫文仁吧,虽说是亲戚,却实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至今也不认为他是个出色的异性,至于结婚这种事就更不用考虑了。”
她的父母和祖父母,还有当时仍很矍铄的曾祖母(曾祖父在宪子小的时候去世了),都经常像口头禅一样说着,准备让宪子在高中毕业之后和文仁结婚。
但是,宪子并不是真心的。
因为在接受了现代教育的宪子看来,这实在是太过非现实的说法。
有时会以“真讨厌,现在什么年代了还说这个”来反驳,有时则以“好的好的我明白了,和文仁结婚就行了吧”来随便应付一下。
“我以为那只是父母的妄言,也没有太在意,然而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你去我家的时候有没有经过什么建筑?”
“有一座高大的洋馆。”
“我过去住着的,是在那旁边的日本家屋,家里人都称之为母屋。因为是那种家族,夏天玄关也是不上锁的,窗户也只是纱窗。从前就一直出入我们家的文仁对此很了解。于是他就利用这点对我进行了夜袭。”
“哈?”
雉名忍不住发出了质疑之声。
感觉简直是听起来非常生疏的单词。现如今只能在时代剧或电影里才能听到的词语,理解了其中含义之后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宪子极其淡然地说着。
“幸亏是以未遂告终。我大声尖叫着,用枕边的闹钟砸了文仁的脸,把他的额头砸破了,引起了一阵混乱。”
“…………”
“那个男人留下的狠话,我现在也记得很清楚。应该是‘干什么!你是我的女人吧!’这样。我想再砸他一下的时候,我父母冲了过来,看到了满脸是血的文仁,连忙叫了救护车。这个时候文仁还在不停地嚷嚷着。反正是要结婚的有什么关系嘛,对自己的未婚妻出手有什么不对的,这就是文仁的说辞。乡下真是很恐怖的,明明还没有报警,很快得知吾藤田本家来了救护车的警察就出动了,前来听取了事情的经过。”
“那么,出具了受害情况书吗?”
“没有。”
宪子毫无表情反而显得更可怕。
“到家里来的警察说‘什么嘛,非法入侵的是东吾藤家的文仁啊。我还以为是贼呢,吓了一跳哦。那就是未婚夫妻的感情纠纷了……’,就这么结束了。父亲说道‘由于我家女儿粗俗的吵闹,这么晚了麻烦你们真是抱歉’这样打着招呼收了场,警官则说‘我也知道你不好意思,不过女孩子态度太强硬会让男人讨厌的,你可不能不注意啊’,这样忠告了我,笑嘻嘻的回去了。——当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可即使如此也实在没有继续在自己房里休息的意思了,那个晚上就睡在了洋馆里。”
“一个人睡吗?”
“当然是。——为什么这么问?”
雉名踌躇地组织着语言。
“我自己虽然还是单身,但假设结婚有了女儿的话,女儿遭遇了这种事情,估计作为男性的自己在她身边也有些抗拒,那应该会让她母亲陪着她睡吧……”
宪子似乎颇为意外地盯着雉名看了一会儿,微笑起来。
“俊介君是个好人呢。将来和你结婚的人一定很幸福。”
“……多谢您的夸奖。”
“我家的人是不会这么考虑的。一夜过去,与往常一样一家人都聚在母屋吃早饭了,可父母和祖父母以及曾祖父母,都对我不闻不问,只关心着文仁的伤势。要是万一额头上留下了伤疤的话该怎么办——从一早就开始严肃地讨论了起来,简直有说到通宵的气氛。祖父说,本家的女儿竟做出如此不检点之事,正如末世一般,事情的结果,是宪子打伤了文仁,因此必须要承担责任。让宪子出去和文仁住在一起,反正是早晚的事,就让宪子和他现在就过起事实上的夫妻生活。就这样说着结束了。父亲也对此表示了同意。”
雉名由于律师的职业原因,见过许许多多不适用世间一般常识的人,然而对于那样的人也实在无语了。想问问是否能确定他的意思,可考虑到最强烈地体味到了那种恐怖的正是宪子,还是无言地请她继续说了下去。
“我是已经……从心底里害怕了。和文仁的婚事本来以为是父母的玩笑,一直没有严肃对待过,但当时却理解了他们是认真的。”
宪子在早饭的餐桌上半疯狂地申诉着。
文仁做出了这种事你们还要我跟他结婚吗!真不敢相信,你们到底在想什么啊!
这么一说,家庭全员都一脸惊愕地看着宪子,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说出了令人怀疑自己耳朵的话来。
父亲·国重。
“事到如今你还说什么啊。你从出生起就是决定了要和文仁结婚的啊。都跟你说过无数次了吧,你之前都在听什么啊。”
母亲·菊枝。
“居然用闹钟砸人家,要是伤势不严重还算好,宪子实在是过分了。”
祖父·显恒。
“再说夜袭这种事以前也不稀罕啊。敢偷偷摸进来,文仁也是挺有胆量的嘛。”
祖母·多津。
“对啊。反正是总有一天要经历的事,你随他去不就好了。”
长兄·忠孝。
“我准备和纮子的婚事就很忙了啊,别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的啦。真丢人。”
姐姐·秋夜。
“你也没什么事吧,所以就算了啦。”
次兄·宗孝。
“……反正也没什么实际损失。”
最后是曾祖母阿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竟然弄伤了男人的头……想想也觉得可怕。幸好不是其他人家的儿子哦。”
国重愤然反驳道:“奶奶,不是因为是文仁就没关系的问题啊。之后还得向义恒叔叔道歉……”
义恒是文仁的父亲,是国重的叔父,也是祖父的弟弟。
就是说在曾祖母看来,文仁是她孙子。明明是孙子文仁粗暴地对待了曾孙女宪子,阿稻的关心和担忧却都集中在受伤的文仁身上。
“我真的是完全愕然了……接着却不知为何想大声笑出来。在女儿差点遭受暴行的第二天,家人早餐时的对话竟是这样的……”
“……我能够理解。”
雉名如同呻吟般这么说着,略微躬了躬身。
对于只能这么说的自己深感羞愧,宪子却摇了摇头。
“谢谢你的关心。真是个温柔的人啊。不过,这句话请稍后再说吧。——因为好戏才刚刚开始。”
不知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事,战战兢兢的雉名侧耳倾听着宪子的话,然而他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最后变得一脸苍白。
早餐之后,宪子说着“你们疯了吗!?”,向祖母多津追问起来。
宪子本能地明白,向母亲诉苦是没用的。
母亲是全力倾注于成为“吾藤田能干的媳妇”这一目标的,对祖父祖母言听计从,根本派不上用场。相比之下,祖母掌握着仅次于祖父和曾祖母的实权,经过判断是个能有效果的倾诉对象。
“孙女被那样粗暴地对待,你也没感觉?”
对于十分愤怒地逼问着自己的孙女,多津则是一脸困惑,似乎很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那表情显然是完全不理解宪子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孙女大发雷霆好像还是能感觉到的,对宪子进行了安抚。
“你到底对文仁哪一点这么不满意呢?”
“全部哦!全部!连他的脸都不想看到!”
“可是啊,你们是从出生之前就系上了红线的哦。”
“哈啊?你在说什么呢?”
“得知了文仁出生消息的那天,菊枝被检查出有了身孕哦。那个就是你呀。这一定就是命运,你叔公提出了,如果怀的是女孩子,就和文仁结婚吧,你爷爷也觉得这个主意很好而同意了。虽然你七岁的时候,你太爷爷就去世了,但他最后的遗言,就是让文仁和宪子在一起啊。这是你太爷爷的遗言,不能不按照这么做哦。”
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强烈的怒气,使得宪子连自己能否站直身子都快要没有自信了。
所谓怒发冲天就是这样了。
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为何由别人(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擅自决定了自己的人生——。
多津也没注意宪子的样子,继续自以为是地说着她的论调。
“而且,因为你是本家的女儿呢,没多少人能够配得上嘛。在这一点上,文仁是最接近本家的人呢。——你听好啊,虽然不知道你在执着些什么,不过爷爷也好、国重也好、太奶奶也好,大家都是疼爱着你的。是希望能让你得到幸福,才把你嫁给文仁的呢。”
宪子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文仁是祖父的弟弟义恒之子,义恒是七兄弟中最年幼的。
祖父的兄弟、以及他们那些儿子,明明还有好多个的。
为什么在其中,特别把文仁表现为“最接近本家的人”呢。
多津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似乎下定决心,说了出来。
“本来是想在你结婚的时候说的,不过现在或许正好是个机会吧,我就告诉你。——文仁其实是你爷爷的儿子哦。”
那个时候,宪子真心在想“必须得去一次耳鼻科才行了”。因为产生了这种幻听,自己一定是病了。尽管如此,不知为何却露出了从容的微笑。
“您没事吧?奶奶。文仁不是义恒叔公和由惠叔婆的孩子嘛。”
“你义恒叔公呢,是家里的小儿子,很粘你太奶奶的哦。三十岁出头了也没离开过家,就整天混日子啊。我对他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了。你爷爷和太爷爷,对义恒叔公也真的是感到很棘手哦。作为本家的小儿子,却没人愿意嫁过来的样子,没有媳妇的话也不能让他离开家呢。——由惠那个时候,是我们家的佣人哦。然后嘛,你爷爷跟由惠有了关系,由惠的肚子就大起来了啊。”
虽说这个孩子是本家的长子,但就这样生下来的话,作为妾生子就见不得人了。
既然事情成了这样,干脆——家里众人就商量着,把由惠“推到了”家里最不好处置的义恒身边。
眼前的世界似乎在旋转。
如果祖母的话属实,文仁尽管在户籍上是宪子父亲的表弟,但事实上却是“叔父”吧。
这肯定是幻听。想着这种事情应该不可能是现实,宪子还是冷静了下来。
“……义恒叔公对此能接受吗?”
“说什么接不接受地,都三十四岁的人了,还得到了一个比自己小一半的年轻姑娘哦。他可是大喜过望呀。而且名字不也很般配嘛,义恒和由惠这样。与由惠组成了家庭之后,义恒好像也把眼光放远了,在亲戚的集会中也渐渐更多的露面了,这就成了一件好事哦。义恒和由惠感情很好,你也一定会幸福的。”
虽然毫无理由,却对自己的“善行”深信不疑的多津,向失去了表情的宪子诚恳地劝说着。
“和文仁的亲事,就是大家为了你着想的哦。和你一样是继承了本家血缘的孩子,你究竟有什么不满呢?没有比这更好的姻缘了吧。”
“……奶奶是说,让爷爷婚外情的孩子和我结婚也没关系吧。”
“讨厌啦。那种事情不能说是什么婚外情哦。因为年轻的佣人就是为此而雇来的啦。——你看,就说前不久还在家里干活的那个阿荣吧。那个女孩子很讨国重的喜欢哦。不过嘛,国重没有成功让她怀上呢。”
假装没听到这些让人想堵住自己耳朵的话,宪子问到了最关键的部分。
“我爸爸妈妈他们也知道吗?文仁其实是算是我的叔父这件事?”
“那当然是知道的啰。不可能不经过父母就把女儿嫁出去的吧。”
心中有如岩浆在翻滚着,宪子皮笑肉不笑地似乎说了一句“我明白了”。
说是似乎,因为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实在是难以置信。
文仁对父亲而言,是比他小二十五岁的同父异母弟弟。父亲知道他的身份,还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宪子在此之后,也和父母直接进行了谈判,两个人都爽快地承认了。
母亲是平淡说了“虽说血缘确实有点近,但因为是死去的太爷爷决定的事,那还是最好的选择吧”这样的话,父亲则是说“结婚之后的义恒叔父也振作了起来,由惠小姐也是个好人。作为本家女儿的你一定也会很好的”,就这样爽朗地鼓励着女儿结婚。
“所谓的失去血色,指的就是那样吧。身体里的血液一下子变得冰凉,指尖都僵硬起来,只有脸上还保持着平静,而脑中却是无比混乱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这里的真的是自己的家人吗,不会是外星人变的吧。现在想起来像个傻瓜一样,可当时是真心这么怀疑的。在这里的,是趁自己睡在洋馆时调了包的假冒家人,我真正的家人一定平安无事的在其它地方。大家不可能突然都变成外星人的,只是外星人披上了人皮伪装成了人类而已。而这件事只有我知道。”
雉名发不出声音。
宪子那种感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的心情,他可以痛切地理解。这实在不是接近平成纪年的现代日本的故事。
“最让我震惊的是,即使那是名义上有些远的亲戚,也是祖父出轨所生的亲叔父,对我和他结婚的事,父母和祖父母都——我说出来也觉得恶心,他们觉得那是对我的一种奖励。”
“……奖励?”
“是啊。我大声对母亲叫着,问她让我和亲生叔父结婚,是不是有什么讨厌我的地方,还是觉得我对这家来说是个累赘,但并非如此,母亲解释说‘和文仁的婚事,是因为珍视和爱护宪子,家里人特地为宪子准备的礼物’,大致是这样。”
再怎么说也是个律师,傻乎乎地张着嘴的样子暴露在别人眼前,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可没有办法。张开的嘴怎么也闭不上。
菊枝对宪子的顶撞显得有些焦急地说着。
“你是本家的女儿哦。所以爷爷和奶奶才考虑,让你嫁到比其他人的条件更好的地方去吧。我和你爸爸也是疼爱最年幼的你,才辛辛苦苦地挑选了文仁给你的,你还要发什么脾气呢。成熟一点吧。——”
雉名险些要放弃了。
事实上,已经举起了一只手茫然地申诉道:“抱歉,我说到底还是不能理解。”
“当然。因为你是人类,所以就算想理解外星人的思维也是不可能的哦。其实说起来,祖父和祖母就是表兄妹关系。他们已经习惯了血亲之间的婚姻,故而叔父和侄女也差不多,觉得反正户籍是远亲,让他们结婚也没什么问题吧。”
“请稍等一下。亲族之间允许结婚的是四代亲以上哦,三代亲是不能结婚的。”
雉名的抗议被宪子痛快地一刀两断。
“那是对于说着日本话的日本人才管用的说明,对说电波语的外星人是行不通的。”
确实是无话可答。
十七岁的宪子被推入了绝望深渊的时候,也变得聪明了,早早地醒悟了说服是没用的。
除此之外,还看透了说电波语的人只能理解电波语,拼命地保护着自己。
对于想让她进行事实婚姻的祖父,
“嗯——。这样的话,发生了吾藤田本家的女儿,在结婚前怀孕之类不成体统的事也没关系啊。还没正式结婚就和男人在一起,这种是叫‘试婚’吧。在当下是很放荡的行为呢—。本家的女儿如此轻浮的话,纮子小姐和他的父母一定会很惊讶吧—。和文仁的婚事我其实倒不在乎,你们却特地要急着让本家的女儿成为世间的笑柄了啊。哎—”
这么说完,到此时才把外星人的思维,诱导到了“在正式结婚之前一定要保住宪子的纯洁”这个方向上,
“文仁那个样子,说不定还会来夜袭呢—。如果轮流来保护一下,我本来也不会那么粗暴的呀—,再来夜袭的话,下次可能就要用闹钟或存钱罐什么的,把文仁的脑袋打破了呢—。”
这么一说,为了防止文仁再次做出不良行为,自己的房间就被牢牢地上了锁(这种处置不是为了保护宪子,而是为了文仁的安全,也真是太丢脸了。)
接下来父亲又说了,那样的话就让宪子从高中退学,正式提出结婚申请吧。听到这话时,宪子的心里默颂着诅咒的语句,脸上还是灿烂地笑着说道:“是吗—。那么,我就成了初中毕业啊。真遗憾,这样就不好意思出席任何聚会了呢—。因为大户人家的小姐,全都至少是夜大毕业程度的,纮子小姐也是夜大毕业的吧。文仁娶个学历那么低的新娘也无所谓,真体贴啊—。”
这段电波语也成功命中了外星人家人的心理。
把纮子拉出来,是因为第二年即将到来的长子的婚事,对当时的吾藤田家来说是最重要的事。
另一方面,谈到了学历,是为了让他们重新想到,宪子当时就读的,是东京二十三区内平均分很高的女子高中,让她中途退学太可惜了。
“为了打动语言不通的外星人,我也不得不改变说话方式,变成外星人了,这是那段经历令我生产的切实体会。”
十七岁的少女,在那样孤独和壮绝的战斗中磨灭了感情,雉名对此简直感到战栗。
“进那所女子高中读书是宪子小姐的希望吗?”
“不,是我父母决定的。那里是升学率很高的中高连读制学校,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父母对我说中学就在那里读,我没有任何疑问,高中也是继续在那里读了下去。”
“但是,这岂不矛盾了吗?毕业后马上说了快点结婚,又让您继续升学。”
“是啊。其实一直以来都是这样,那些人在各种场合说的话都不一样。一面说着女人不需要什么学问,一面又说本家的女儿是需要教养的。所以我也不会把那些人的话完全当真。总之女人要是学了奇怪的知识,变得傲慢了是不好的,但要是个彻底的傻瓜,也实在是很糟糕的意思吧。”
让宪子升学的理由还有一个。由于吾藤田家在市中心也拥有土地和建筑的关系,经常也会被邀请参加大型的聚会,那种场合基本都要有夫人作伴的。与一流企业的社长或重要人物、区议会议员交谈的机会也很多。在那种高档的地方,妻子要是个完全没教养的乡下人,必然会招来耻笑,显然应该让她在某种程度上熟悉都市的感觉。
事实上宪子读书的学校,是在距离市中心挺远的一处住宅区里,然而吾藤田家的众人还是以“我家女儿在市中心的学校上学”为骄傲,在当时的宪子眼中,那里和狱井相比,也确实是绝对的都市了。
拼命的努力奏效了,暑假结束之后,和文仁的婚事如同当初预计的那样,被定在了宪子高中毕业之后,不过问题还是一个都没解决。
这样下去的话,高中一毕业就真的要跟那个男人结婚了。
“就算我不在结婚申请上签字,我父母也会自己写上去吧。狱井的公务机关,对于吾藤田本家提交的文件是无条件接受的。现在倒有得是办法,但十七岁的我,根本不知道有结婚证无效申请这种事。”
最痛苦的就是一个同伴都没有。
兄弟和亲戚都不能依靠。和朋友商量也什么都解决不了。
“接受了现代教育的女高中生,是不可能把如此愚蠢之事当真的。就是我自己,如果别人这么告诉我,也会说‘开什么玩笑?’而大笑起来吧。——真正深刻认识到了自己是个好孩子,就是因为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也没有产生离家出走的想法。准确地来说,是我觉得离家出走也是没用的。吾藤田本家的力量是相当强大的,因此我深信不管逃到哪里,都一定会被带回去。”
无法和任何人商量,为外星人不知何时会改变想法而心惊胆战,在拼命查探着外星人的动向、揣测着他们的心情之中,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在这样的生活里,根本不可能有安心的时候,宪子渐渐被逼到了绝境。
从进入第二学期开始成绩一落千丈,两个半月之内瘦了十二公斤。
学校里的朋友们也实在是注意到了,问她怎么回事,就开玩笑说“减肥成功了~”,她们也就不再继续追究了。
唯一没有放着她不管的,就是她的班主任。
是个四十左右,教现代国语的女教师,深秋的某一天,快要放学的时候叫住了她,以一种认真得可怕的表情这么说道:“吾藤田同学,你最近脸色很差哦。如果哪里不舒服的话,现在就一起去医院看看吧。”
“没什么不舒服的。”
其实根本不是病,只能这么说。
但是,班主任并没有放弃。
“你自己没有察觉吗?脸色像快死了一样哦。”
她很会照顾人、性格又很爽朗,也非常受学生们的敬慕,可如果和班主任谈了现在的烦恼,宪子生怕她会泄露给父母。
顽强地坚持“什么事都没有”这样的说法,女教师突然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那么你跟我来吧。”
讶异地来到了楼梯口,班主任开始打起了面前的公用电话。
雉名显得很意外地问道:“为什么特地打公用电话?”
以为这其中有什么缘故,然而宪子为雉名的年轻而感到有趣,脸上浮现出了微笑。
“那是没有手机的时代哦。其它学校我是不知道,不过我们的校舍在楼梯口是有公用电话的。”
然后班主任对着电话是这么说的。
“啊,您好,是吾藤田家吧。我是宪子同学的班主任,我叫鬼怒川岬。”
宪子一下子如坠冰窟。
不知她打算说什么,被这样的焦虑冲击着,虽然想马上把听筒夺下来,但可悲的是,身体却丝毫不能动弹。正在僵硬之中,班主任用意料之外的话语继续说了下去。
“想必您家也知道吧,宪子同学,最近成绩突然下滑了哦。因此今天要接受补习。是的,会晚点回去,不过请不必担心。——那么就失礼了。”
挂上了电话,鬼怒川转身看向宪子。
“这样你晚回去你父母也不会生气了哦。——是不好对父母说的事吧。”
催着沉默的宪子一起去了车站,班主任坐上了和宪子回家方向相反的电车。
当然宪子也和她在一起。
两站后下来走了五分钟左右,到达的是幢三层楼的居民住宅。上到了三楼之后,班主任拿出了钥匙,此时连宪子也不知所措了。
“老师,这里是?”
“因为带着穿制服的女高中生是进不了茶餐厅的吧。这是我家,虽然有点散乱,还是进来吧。”
突然之间,被带到班主任自己家里,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宪子彻底困惑了。
2LDK的房间里东西很多,走廊也很狭窄,显得有些杂然,却感觉不到散乱。
宪子照着建议,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后,班主任端着茶走了出来。自己坐在了宪子的对面,说了一句“然后呢?”让宪子说下去。
鬼怒川身材矮小而微胖,可说是那种很有精神的郊区阿姨感觉的女性。
但是,只有眼光始终是锐利的,紧紧盯着宪子看着。
宪子也明白了,这个人在听到自己说实话之前,没有放弃的意思。想着反正也无所谓了,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对宪子而言万幸的是,她一直默默地听完了所有的话,也没有断定宪子的话是在撒谎。
仅仅是这样就令人感激了,然而听完这些之后,班主任以僵硬的表情和低沉的声音说道:“你都这么憔悴了,家里人也真的什么都没说吗?”
“他们说如果身体不舒服就去看医院看看吧。”
“只有这样?”
“我家最近,为了哥哥的婚事而特别繁忙。”
“根本不能成为理由吧,这种事!”
第一次声音失去了控制,班主任这样说道。
“吾藤田同学,你为了逃离父母愿意拼命到什么程度?”
“哎?”
对如此唐突的问题表示了惊讶的反问,班主任以气势逼人的表情继续追问着。
“不对吗?你不想逃离吗?”
宪子不断地摇头。
能和那对父母切断关系的话,能从那个家里逃走的话,自己什么都愿意做。
不过,那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对于这么诉说着的宪子,班主任像没事一样点了点头。
“很好。那么,你在高中毕业之后,就和我组成养母女关系吧。”
“哈?”
“未成年人没有父母的许可不能结婚。如果我成了吾藤田同学的养母,你的父母也不能硬逼你结婚了哦。”
宪子无语了。
对于这个人在说些什么还很茫然,小心翼翼地诉说道:“……那个,老师。就算这么做也是没用的。我父母一定会自做主张提出结婚申请的。”
“高中毕业之后是吧。在那之前就只能等着了吧。”
“话是这么说……万一他们改变想法……”
“嗯,这方面确实有点令人不安,不过姑且假定在那之前是没事的,现在先考虑那之后的问题吧。我有个和吾藤田同学一样大的女儿,预定高中毕业之后要离开家的。就是说她现在住的房间明年就空出来了,你就住到那里面去。你父母那边我会去说。——你觉得怎么样?”
这实在是让宪子无话可说了。
鬼怒川的丈夫亡故和她有两个孩子的事,班级里的同学们都知道。宪子盯着班主任的脸,快要看出个洞来了,终于说出了话。
“老师……您是认真的吗?”
“认真的哦。吾藤田同学又如何呢?是认真地想从父母那里逃走,或者终究还是要忍耐着,跟夜袭你的叔父结婚呢?”
“……我不要。”
脸色苍白着,宪子第一次说出了这句话。
“我……绝对不要。那些已经不是我的家人了。”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班主任也严肃地点着头,用感佩而温暖的声音说道。
“吾藤田同学……你很努力呢,真的很了不起。独自一人坚持到现在……很辛苦吧。”
宪子的眼中一下子涌出了泪水。
记忆中从未被父母表扬过的宪子,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班主任也任由她哭到痛快为止。
哭累了之后终于恢复了冷静,宪子向鬼怒川询问道这样真的可以吗。
意思是,作为教师应该对学生一视同仁,却只对其中一个有这样的特别待遇没关系吗。
“说的是啊。对一个学生有所偏爱是不好,可是要让我的学生去死就更不愿意了哦。”
宪子的模样已经不同寻常到了这种地步。
就连完全没有关系的鬼怒川也发现了,下定决心跨越了教师和学生的门槛,伸出了手来,而家人却对宪子的异样毫无察觉。
鬼怒川正是为此而愤怒了。
“吾藤田同学,你有准备上大学吗?”
“没有。因为达不到那样的奢望。能从那个家离开的话,高中毕业之后我就马上去工作。”
“别这么早决定比较好哦。高中毕业和大学毕业,能选择的工作范围是有质的差别的。你的成绩也很好,所以确立一个目标考虑上大学吧。——这样我说服你的父母也比较容易。”
在此后的一年几个月中,宪子默默地学习着。
没想到得到了同伴,能在精神上带来如此安定的效果。心里从容了,应付起外星人父母来也习惯了,好好吃饭之后体重也恢复了。
鬼怒川对她说,万一她父母催着她结婚的话,到时就把确定收养关系的计划提前。
坦白地讲,宪子对鬼怒川是否真的会这么做还有点半信半疑,但鬼怒川毫无疑问是真心的。爽快地告诉她已经跟自己的孩子们也说过了,接着还和在法律事务所工作的熟人谈了宪子的情况,从那个人那里得知了结婚证无效申请的存在,将之转告给了宪子。
听到只要有了这个,即使他们私自提出结婚申请也可以不受理,宪子的心情激动起来。
“还有这种事情吗?”
“有的哦,很吃惊吧。我听说吾藤田同学的事也觉得怎么这么过分,可是擅自提出结婚申请这种事,好像还挺多见的。只不过,不是亲生父母。实际发生的情况是,有个附近邻居都称赞很漂亮的小姐,一个单恋着她的男人自作主张提出了结婚申请。”
“可是,那位小姐的签名呢?不是必须要亲笔写的才行的吗?”
“原则上是的呢。不过,登记的结婚申请是那男人独自拿过来的,说是‘妻子托我来提交的’什么的,就回答‘恭喜你们’之后受理了吧。”
“……那位小姐又怎么样了呢?”
“那就要说到法庭审判了。那个男人说,是在和她意见一致的情况下登记了结婚证的。现在她有了其他喜欢的男人,要和自己分手,因此才主张结婚证无效的,但那是撒谎。还冠冕堂皇地在审判中说,结婚申请虽然是自己一个人写的,但却是她委托自己写的,自己和她说到底是正式的夫妇,大致是这样的话。”
“可是那位小姐根本不认识那男人吧。”
“因为是邻居吧,脸好像还是认识的哦。所以才特别麻烦,那位小姐那边,无法证明那男人是私自提出结婚申请的。最后似乎是那位小姐的父母,给了那男人一笔精神损失费,以提出离婚申请的方式终于解除了关系。”
身为高中生的宪子想着,这样就好了吧,可鬼怒川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摇了摇头。
“真让人无法接受啊。那位小姐什么都没做。只因为是广受好评的美女,就莫名其妙地结了婚又离了婚,在户籍上留下了污点哦。她父母也很伤心哦,养育了女儿,不是为了让她遭遇这种事情的吧。”
宪子沉默了。
人家还有为了自己的女儿不缠上官司,愿意付出精神损失费的父母,自己的父母就——这么想着,才觉得是无法接受的。
鬼怒川也想到了这点,特意开朗地说道:“吾藤田同学你的情况,即使向狱井镇的公务机关提出无效申请,他们首先也不会接受。而你转到我这里来,应该就可以立即执行的。”
可以说这句话就决定了宪子的将来。
在这之后,宪子经常会去鬼怒川家打扰。
对父母说是补习(再怎么说因为有班主任帮忙,没什么比这更有力的了),去吃晚饭,与鬼怒川的儿子阳一及女儿阿光也见面谈过了。宪子以为,在他们看来,从户籍文件上而言突然多了个姐妹,应该是不会觉得愉快的,然而两人都和鬼怒川很像,不是拘泥于各种常识的人。
与宪子同年的光是,
“这个时候,仅仅是爸妈决定的婚姻就不能接受了,更何况对方还是个最差劲的男人呢。那种白痴爸妈还是早点放弃了比较痛快哦。不如现在就马上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吧?”
这样极其认真地说的,而比她大两岁的阳一,
“你房间散乱成那个样子,叫人家来也太过意不去了吧。为宪子小姐进来作准备,现在开始就稍微收拾一下啦。”
则这样议论着妹妹。
看起来对这两人来说,宪子寄住在这个家里已经是决定好的事情了。在觉得庆幸的同时,也为这两人能爽快地接受了完全陌生的自己,而感到不可思议,小心翼翼地询问了理由,两个人都用“因为是妈妈决定的事”这样的话,很爽快地作出了回答。
于是在宪子高中毕业的三月下旬,鬼怒川来到了狱井的吾藤田家。
整整齐齐地穿着西服的鬼怒川,在显恒和国重面前深深地躹了个躬,率先发起了攻势。
“今天特地来打扰没有什么别的事,就是关于宪子小姐的。虽然没有对家里人说,可宪子其实参加了东京大学的考试,昨天,已经以出色的成绩顺利通过了。”
把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吾藤田家家主和他的儿子,骤然之下大惊失色。
简直吃惊得坐都坐不稳了。
“宪、宪子!?你这家伙!”
由于是毕业高中的班主任到家里来访,宪子也被叫来坐在一旁。对于父亲和祖父的质问,她保持着正座的姿势,蜷起身子发出了辩解。
“老师说让我试一下自己的实力……”
“我是觉得宪子确实有这样的实力,才建议她去考的。虽说是相信她一定能成功的,可是这成绩真的很令人惊叹哦,进入了前二十名。尽管我校也有许多东大合格的人才辈出,这却是无可争辩的最好成绩了。”
不容对方多加思索,鬼怒川趁势追击。
“其实也不用我多说,宪子振奋人心的成功对我校而言也是极大的荣誉。很快,教职员室之前和校长室的墙上,就都贴上了宪子的名字。——然而,然而啊,如此的荣誉宪子同学竟然要放弃,偏偏说要谢绝东京大学的入学资格哦!”
鬼怒川发出了仿佛世界末日降临般的悲呼。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校现在已经一片混乱了。校长和教务主任都快要晕倒了,本来也说今天要一起来的,可还是让作为班主任的我先来拜访。这已经不仅仅是我校的问题了,还产生了向区教育委员会报告的义务,我向宪子同学询问为什么要谢绝入学,结果听了我都不敢相信,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哦。因为要结婚所以不能升学?开什么玩笑!这又不是昭和初期的女校,更何况您家是如此热心于教育,以至让小姐进入了我校学习的!这样愚蠢的事我相信是不可能发生的,惶恐地希望能了解其中真正的理由,故而特此登门造访。”
显恒和国重还没有回过神来,一脸的茫然。
这时,鬼怒川语气一转,压低了声音说道:“吾藤田先生,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下,这么说实在是非常失礼……,不过您家的生活真的如此困难吗?”
面对狱井头号资产家,说出如此无礼台词的人,这几百年里应该还从未存在过。
显恒和国重的脸上被愤怒和耻辱染得通红,鬼怒川对着这样的两人,投去了温柔和怜悯的眼光,委婉地说了下去。
“没关系哦。无论哪个家庭都有不得已的事情啊。这种情况下,对花费较多的大学觉得有些奢侈也是很正常的,不过您家其实不必担心费用的问题。奖学金的手续也已经办理完了,宪子小姐就算升学,也不会对您家的经济造成负担的。住的地方也确保好了,是个非常便宜的寄住之处,租金靠宪子小姐打工就足够了哦。东大学生的话,做家庭教师方面是没有困难的。”
国重咬牙切齿地呻吟道:“虽然您这么客气……鬼怒川老师,我们家的生活开支还是很宽裕的。”
显恒露出吃了苍蝇一般的表情。
“我不想对学校的老师说得太严厉,但这是在别人家里能说的话吗?”
“是,我明白了。然而,您家小姐的学费居然也付不出,这实在是让人觉得有些困难……”
“这并不是钱的问题!”
好不容易保持住了敬语的显恒,愤然地这样说道,接下去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了骄傲的家世。
对宪子而言是听得耳朵都快要生茧了,我们吾藤田家,是在明治维新以前就得到了御赐带刀姓氏的家世,有如何的传统和历史还有资产等等——就这样。
鬼怒川似乎无比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是嘛,那真是失礼了。说的也是呢,这个宅院建造得如此宏伟,被指定为重要文化财产也不足为奇。这间房间也颇具韵味,立柱也是完美无瑕的四寸角桧木,还有那幅画卷是鲁山人*的吧。这个格子天井也十分漂亮呢。越看越觉得您家的门第压倒性的高贵啊。我是心悦诚服了。”
(*注:北大路鲁山人(1883- 1959),本名房次郎。拥有篆刻家、画家、陶匠、书法家、漆艺家、烹调师,美食家等各种不同的面孔。)
称赞得显恒和国重一副“正当如此”的样子不住点头,鬼怒川也露出非常满足的笑容说道:“太好了,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您家既然如此富裕,想必宪子小姐的升学就没有任何问题了吧。”
突然之间,显恒和国重的表情都变得苦涩了。
“老师,宪子已经决定要结婚了。”
“是啊,真的是恭喜你们了。有这样宅院的小姐嫁出去的话,对方一定也是有深厚历史传统家世的孩子,是在一流企业工作的吧。不过,短短四年时光,也请那位先生愉快地等待一下吧。”
“不,对方还是大学生。”
文仁从去年开始在当地的大学读书了。
因为继承本家血统的“男人”,在当今时代还是高中毕业就太荒唐了,但同样称做大学,其实也是千差万别的,文仁所上的,说穿了就是只要花钱谁都能进的三流大学。尽管已经从宪子那里听说了,鬼怒川还是像刚知道一样,惊讶地叫了一声“是嘛!”,探出了身子。
“是个学生啊,这样的话更应该让宪子升学了吧。可与吾藤田本家相匹敌的名门的继承者——而且本人也是拥有大学毕业学历的,作为新娘的宪子小姐只是高中毕业,实在是不相配啊。请您二位也对宪子小姐劝两句吧。宪子小姐一定是产生了什么误会。说是父母和祖父母都硬逼着她结婚,所以拒绝继续升学,可既然对方还是学生,宪子小姐升学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啊啊,我是安心了!校长也一定会很高兴。”
“不,老师……”
“宪子是本家的女儿……”
只要听我们的话就行了——想继续这么讲下去的显恒,被满面笑容的鬼怒川打断了。
“其实,昨天我与区议会议员加藤老师和小田原老师见了面呢。其实也不用我多说,两位老师都是对女性教育特别热心的。谈起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两位与您家也很亲近。跟他们提到宪子小姐的成功之后,他们非常吃惊,说不知道居然有这么优秀的小姐,不愧是吾藤田家,这样十分钦佩的样子。”
显恒和国重露出吞了异物一般的表情。
就像宪子所指出的外星人的特征那样,两个人在家里家外所说的话都完全不同。
特别是在和狱井之外的人说话时,基本都是,
“从今往后的女性,还是必须要具有更高的教养,逐渐走向社会的吧……”
说着诸如此类的话。
绝不是随口乱说的。
两个人说的都是毫不夸张的真心话。只不过,在那“女性”之中,是没有一点一滴包括“我家女儿”的意思在内的。
对这两人而言是极其自然的区别对待,但这种理由估计不会得到教育委员会的理解。
两人还没有愚蠢到连这点也不明白。
两个人的态度都与刚才截然不同,变得和善起来,如同鬼怒算计之中的那样,允许了宪子的升学。
而且,可能是被鬼怒川当成了贫困家庭,令他们格外不甘吧,还把一张以宪子名义存入了四年学费和生活费的存折,像扔东西一样交了过来。
这是一大笔钱。宪子不愿意用吾藤田家的钱去上大学,但经过鬼怒川的劝说还是收下了。
“如果你谢绝了奖学金,就可以帮助到一个真正经济困难,付不上学费的学生了哦。现在就忍耐着收下吧。无论如何都觉得不舒服的话,大学毕业赚了钱之后,再算上利息还给他们就行了。不过,打工还是要去打比较好哦。因为通过劳动获得报酬的经验,是比学习更贵重的东西呢。”
“那么,我寄住的租金就用打工工资来付。”
“嗯,这样很好。我很期待哦。”
笑着点头的鬼怒川,忽然表情严肃起来。
“我总觉得有些明白你家人的性格了哦。好像什么都不多加考虑的呢。”
“……无法否认。”
“而且很要面子。”
“……更加无法否认。”
“对你的疼爱我觉得确实是真的哦,可是基本上没什么兴趣吧。所以对你在哪里寄住也没有确认一下。我吓了一跳啊。”
“老师,对没有兴趣的人会有疼爱吗?”
鬼怒川略微思考了一会儿。
“虽然这么比喻非常不好,不过就类似于照料路边野猫的那种感觉吧。呜哇,好可爱啊,这么想着,却不想负起责任把它带回去,即使再恋恋不舍,还是会很快忘记遇到过那只猫的事。因为还有其它更有趣的事吧。”
鬼怒川的说法简直是太正确了,正确得都有些过分。
家人所谓对宪子倾注的感情,和给予“路边野猫”的那种,只是相同程度的东西。
“那个,老师。我们以后会成为母女吧,可是我不太叫得出口,能和以前一样叫您老师吗?”
“可以啊。那种养女关系经过两年之后,也可以随时解除的哦。到了二十岁你也是个大人了。”
雉名感佩地说道:“真是个刚毅的人物啊。”
“是啊。虽然已经七十岁了,但现在仍然很刚毅哦。阿光生了三个孩子,明年最大的孩子都要生孩子了,她很期待着能当上曾祖母的。”
说着养母时宪子的表情,与说着亲生家人时截然不同,非常地温柔。
“我的人生是妈妈*给我的。——生命也是。如果妈妈当时没有帮助我,我现在也不在这世上了。”
(*注:此处原文的汉字是“義母”,但注音是“はは”,也就是妈妈,而非義母的标准注音“ぎぼ”。另外“義母”在日语中有另一层含义,指的是婆婆或丈母娘。)
“我明白了。所以,您始终都没有和老师解除养女关系吧。”
宪子忍俊不禁地微笑着摇了摇头。
“俊介君,我的丈夫名叫鬼怒川阳一。我提出想和他结婚的时候,妈妈非常认真地指着阳一说‘这家伙真的可以吗?’这样呢。而阳一则嘟哝着‘这么叫人家太过分了’。——和丈夫结婚也已经二十年了。虽说没有孩子有些遗憾,不过想想那时的情景真的觉得很幸福。”
雉名很惊讶,同时又微笑起来。
“这样的话您家人和文仁先生一定很生气吧。”
“没有。其实结婚是文仁比我更早。文仁在学校里让女同学怀上了孩子,和那个女同学结婚了。对方父母似乎说是绝对绝对不肯放过他。那时出生的明良,现在也已经二十六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宪子在校时就通过了司法考试,成为了律师,毕业后也尽量经常去狱井的老家看看。
那些外星人家人是早就放弃了,但侄女夏子却令她有些牵挂。
在那个家里女孩子所遭受的是怎样的待遇,宪子是非常清楚的。于是下定了决心,当夏子有了和自己相同想法的时候,一定要帮她一把。
雉名想起了琉璃香的话,说道:“请原谅我的失礼……不过您没有孩子,到那个老家去,不会很难受吗?”
宪子反而开心地笑着说道:“是啊,确实,在狱井我就是个明确的失败者。和文仁也再次见面了,一见面就说了‘没娶你这样的石女,我还真是走运啊’这样的话哦。我说他要是再多说一句,就起诉他破坏名誉,他就闭嘴了,可真是个不长记性的男人,让人忍不住这么说呢。”
宪子的脸上再次充满了平静的笑容。
百之喜从夏子的笑容背后看到了不毛的荒野,但这里却是冰风暴席卷的冻土地带。
“喜欢的反面是不关心——最近经常听见这种说法,说得太妙了。讨厌也好憎恨也好绝不原谅也好,这种话说出来的时候,其实对于对方还是留有感情的吧。——而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有鬼怒川妈妈是我的母亲。”
“我完全明白了。”
确认了这个人与吾藤田家方面绝无关系的雉名,将吾藤田家向江利提出的,附带条件的结婚许可的事说了出来。
宪子显得很吃惊,表情认真地探出身来。
“那些人说了这种话?”
“是的。还是在刚说完不同意与椿小姐的婚事,言犹在耳的时候。——在我看来,其中的原因只有一个。”
“是啊,你说的没错。——只有一个。”
宪子的表情严肃地绷了起来,同时好像也有些困惑。
“想不懂,为什么要那么做……”
“您真的不明白吗?”
听到雉名别有深意的话,宪子以带有疑问的目光看着雉名,马上笑着摇了摇头。
“你说的是将弘吗?那你就错了。这事和将弘是没关系的。”
“宪子小姐……”
“可不是出于叔母的偏心才这么说的哦,雉名律师。在案件发生的九月十七日,吾藤田将弘要杀害渡边三成是不可能的事。——关于这一点夏子那边应该了解地比较详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