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act.2

「再见,接下来请各位尽情抱怨吧!」

春川司留下神清气爽的笑容,走出房间。

众人听着司走下廉价钢筋楼梯的脚步声,默默无语地望着他留下的钞票。

「——妈的!」

黑川突然起身,粗鲁地抓起钞票。

「喂,黑川!」

「你要干嘛?」

黑川并未回答,冲出房间。毛毛细雨中,司没撑伞的背影仍在可见范围之内。

黑川冲下楼梯,追了上去。

「司!」

他朝着回过头来的司递出钞票。

「还你!」

司并未接过,而是直视着黑川。

「我们是因为喜欢巧的剧本,所以才会一起搞剧团!才不要被你用这种拿钞票打脸似的方式硬逼着解散!」

「那就别来求我,自己想办法解决啊!」

司的声音比以往更加冰冷。

「你们以为到了最后关头,只要哭着求我就能解决,对吧?以为我会像过去一样,虽然嘴上嘀咕,还是在你们有困难的时候借钱给你们?老是要别人替你们擦屁股,还敢谈什么喜欢不喜欢?拜托你们别再说这种天真的话了。只有自己能替自己擦屁股的人才有资格说这种话。」

一阵踩着积木的啪沙声传来:

「黑川!哥!」

巧一追上来,劈头就对司说道:

「我没有要还!我要借!」

接着他从黑川手上抢过钞票。

「不要大刺刺地抓着这种东西跑出来,很危险耶!」

巧一面埋怨,一面将钞票塞进衬衫,抱在怀里。

「哥,这个给你。」

巧递出自己的伞。

「千岁说你没带伞。」

司默默地接过伞。黑川一直看着地面,直到司离去。

「好了,黑川,回去吧!」

「……你无所谓吗?」

黑川责难似地喃喃说道:

「收下这笔钱,要是两年内还不出来,旗子剧团就完了耶!」

他用下巴指了指巧的怀中,而巧则泰然自若地说道:

「没问题啦!只要成功还钱就没事啦!再说……」

巧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要是连这点钱都还不出来,再继续下去也没用。」

啊,巧已经走上另一条路了——黑川如此想道。

黑川、秦泉寺和巧读的是同一所大学,也是旗子剧团成立时的元老。

因为热爱戏剧才搞社团,只要开心就好,不必在乎外人的眼光。黑川一直抱着这种心态随心所欲地演习,以为以后也能这么随心所欲地演下去。

「我本来也这么想,可是,我们不能永远停留在二十几岁。像这样漫无目标地继续下去,要是十年后什么都不剩,该怎么办?」

十年后、二十年后,等到年纪大了以后。——这个念头时常闪过脑海,但巧总是想:「那么久以后的事,现在想有什么用?」然后不断逃避问题。

「如果旗子剧团能做出一些成绩,纵使有一天做不下去解散,我们还可以引以为傲地说:『这就是我们当年的心血』。可是现在的旗子剧团,只能说是『漫无目标地在做,最后撑不下去只好收掉』。」

「……既然你有这种想法,干嘛不说出来?」

黑川这句话颇有怨怼之意。巧听了,腼腆地抓了抓头。

「其实我也是最近才开始这么想的。」

「因为得到了千岁的认可。」他小声说道。

「连她这个行家都认同我们的戏,或许我们可以做得更好啊!」

从那腼腆的声音,可以知道千岁带给巧多大的震撼。

撼动他的不是同在旗子剧团一起演了十年戏的战机,而是刚加入的千岁。

就因为千岁的一句话,巧决心赌上旗子剧团过去的这十年。

那你和千岁两个人去奋斗不就得了?正当黑川心中忿忿不平之际,巧说:

「一起奋斗嘛!黑川。虽然成败还是未知数,但既然要全力以赴,少了你怎么行呢?」

巧是彻头彻尾的老么性格,一碰到问题,就会拿出最高明的撒娇手段。

司大概也是败在巧这一点上,黑川不由得稍微同情起司来了。

回到房里,团员们正在传阅一份文件。

「你们在看什么啊?」

巧一面将怀中的钞票收进书桌,一面问道。早濑牧子回答:「你的宝物。」她是旗子剧团的当家花旦。

「宝物……啊!你们不要随便拿出来啦!」

巧慌慌张张地伸手去抢,却被牧子躲开了。

写满了铅笔字的文件,是公演时发的问卷。这些全都是司填写的问卷。

司在公演时填写的问卷,巧总是特别挑出来慎重地收藏着——这件事巧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但其实除了入团时日尚浅的千岁以外,所有团员都知道。文件就藏在摆放笔电的书桌最下面那排的抽屉里。

「司的问卷每次都写得满满的。」

牧子喃喃说道。嘴角带着笑意。

「他每次都弓着背,盯着一张臭脸写;但他一定会提及所有人的表现,比如某局台词很好,某一幕的某个动作很棒。」

「挑起毛病来也最狠。」

常演帅哥角色的小宫山了太露出苦笑。

「那个,同一次公演的问卷有两张耶……」

千岁开口询问,同龄的清水铃替她解答。

「就算是同一次公演,司每看一场就会写一次问卷。」

「卖不出去的票也是,他嘴上虽然埋怨,还是会买下来。」

「哦……」

千岁对巧微微一笑。

「好棒的宝物。」

「那不是宝物啦!」

巧嘟起嘴来,黑川戳了戳他的后脑勺。

「现在才想掩饰,已经来不及啦!恋兄癖。」

「不过,我觉得司的恋弟情结也很严重。」

小宫山一面念问卷,一面吃吃笑。

「故事写得很差,编剧根本没拿出全力来。……这个人到底有多喜欢巧啊!」

「别看了啦!真是的!」

巧从团员手中逐一抢过问卷。虽然动作很粗鲁,但一看就知道是可以装出来的。

「结果,其实司才是咱们的头号戏迷。虽然嘴上嫌东嫌西,但咱们有困难的时候,他一定会帮忙……」

大野由香里用关西腔喃喃说道。她来东京已经十年了,说话却还是保有口音,说关西腔的登场人物通常由她来演。

「就是因为他老是帮我们,我们太过依赖他了。」

说着,牧子环顾所有团员。

「我的感觉是:这回终于被打屁股了。你们觉得呢?」

「牧子都这么说了,绝对错不了!」

举手的是因为疯狂迷恋牧子而在三年前入团的石丸翼。旗子剧团分裂时,他也说:「我要和牧子同进退!」就某种意义而言,可说是坚定不移。

和他一样坚定不移的是入团五年的茅原尚比古。

「我的看法和一开始说过的一样。」

如果旗子剧团倒了,我就去其他剧团,无所谓。他打一开始就采取静观其变的态度。

「两年三百万,正好用来测试我们的实力啊!」

「……那两年后的今天,就是旗子剧团消灭的日子了。」

秦泉寺用消极的口吻泼冷水。

「你干嘛说丧气话啊,秦!」

黑川责难道,秦泉寺则反驳:「我有说错吗?」

「司不准我们用剧团收益以外的钱还债耶!但我们的公演根本没盈余啊!每次都是勉强收支打平。」

但那是前制作人垫钱填补亏损,制造收支打平的假象,所以旗子剧团这几年来完全没靠公演赚过钱。认清了这个事实,众人不禁倍感挫折。

「说什么司是来打屁股的,想得未免太美了。站在司的立场,他当然希望巧别再搞剧团啊!对他而言,我们只是带坏弟弟的猪朋狗友。这次他借钱给我们,说穿了就是『这次我替你们擦屁股,以后你们别再和我弟弟来往了』吧?」

黑川对着嘀嘀咕咕的秦泉寺怒吼:

「两年以后的事,不做怎么知道结果如何?不要龟龟缩缩地说那些烦死人的话!」

「要是做了却失败,不是很悲哀吗?」

秦泉寺突然激动起来,黑川以及周围的众人都倒抽了一口气。秦泉寺因为性格的缘故,平时就常说些悲观的话语,一天到晚都被黑川骂,但他是头一次这样厉声反击。

「要是认真做了还是失败,梦想不久破灭了吗?司提出的目标那么严苛,如果我们做不到,就得承认自己没有才能!」

追根究底——秦泉寺对千岁怒目相视。

「本来大家都已经有共识了!为了做自己喜欢的事 ,穷也没办法!我一直认为,就算以后不能靠舞台剧生活,只要能定期和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公演就好;都是因为你来了,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千岁一震,缩起了身子。「秦!」巧高声制止,但秦泉寺只是把矛头转向巧,并未停止。

「如果千岁没来,你也不会做这种春秋大梦!旗子剧团分裂,我们为了借款搞得焦头烂额,全都是因为……」

「秦!」

巧怒吼,秦像是吓到似地倒抽了一口气,巧见状后声音也放软了,活像是哀求一般地说道:

「……感觉很不好,别再说了啦!」

在一片鸦雀无声之中,牧子开口了。

「亏损的问题迟早会发现的。现在发现,伤口还不深,反而比较好,不是吗?压实等到积欠更多的时候才发现,就真的没救了。」

秦泉寺露出小孩赌气的表情,沉默片刻之后,说了声:「我要回去了。」便起身离去。

没有人开口挽留,而当时的气氛看来也无法留住他。

秦泉寺回去之后,其他人也先后告辞离去。

千岁和牧子路线一样,所以一起回家。

雨已经停了。

「我还以为秦会哭出来呢!」

牧子一面苦笑,一面喃喃说道。千岁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

「呃,牧子……」

「羽田千岁来了以后,旗子剧团整个变了。」

牧子一派轻松地说道,千岁不知如何回答。——刚才自己想问什么?

又希望牧子说些什么话来安慰自己?

旗子剧团变成这样,是我害的吗?

秦讨厌我吗?

旗子剧团的团员都觉得我入团是种麻烦吗?

这些可能冲口而出的问题每个都很窝囊,如果牧子好言安慰「没这回事」,就显得自己更加可悲了。

旗子剧团因为我来而改变了?

牧子先发制人,使得没问成的问题变成了这种内容。牧子向来善解人意,旗子剧团资历最长的是黑川和秦泉寺,但剧团的中心却是牧子;如果牧子选择离开旗子剧团,旗子剧团应该就分崩离析了。

千岁不禁暗自感谢她留下来。一方面当然是因为牧子在旗子剧团瓦解前一刻力挽狂澜,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千岁刚入团,还没机会和牧子同台。

「我想秦大概也受伤了。」

也。——这么说来,牧子和其他人也受伤了?

「黑川和秦入团十年,我入团八年。我们和巧在一起的时间这么长,但巧从来不曾为了我们拿出全力。」

「——我并不是被随随便便的戏吸引而入团的。」

千岁含蓄睇反驳,牧子则露出困扰的笑容。

「我们当然不是随便做做,但我们从没想过要靠公演赚钱。大家都觉得开心就好,一直原地踏步。如果能赚钱才配成为职业剧团,那我们打一开始就放弃成为职业剧团了。观众和同行们一直以来所指摘的缺点,我们也从来没想过要改。」登场人物过多,剧情松散。这确实是千岁当观众时也无法忽视的缺点。

「要提升质感,这是头一个该改善的部分。以巧的本事,随时都可以改善;但他没这么做。当然,他是在包含这个缺点的前提之下努力做出最好的戏,但从来没试过克服这个缺点。」

关凭这一点,牧子说巧从未拿出全力,可说是形容得十分贴切。换句话说,春川巧从来没对观众展现过真本领。

「我们无法让巧拿出真本事,无法让巧下决心割舍那些一旦分配不到角色就逃走的演员,提升质感。」

曾有演员为此和巧谈判,但巧一直以剧团的和谐为优先考量,有些人受不了他这种作风,便选择离开。

「羽田千岁出现,让春川巧认真起来了。」

千岁没必要道歉。但如果立场相反,她不知道会多么不甘心,以及多么受伤?

牧子自嘲的笑容闪过嘴角。

「认真起来的春川巧对我们来说,就像是一颗酸葡萄。」

本来大家都已经有共识了!为了做自己喜欢的事,穷也没办法!——在哪嘶吼的声音和愤懑心态背后的想法。

反正葡萄一定是算的,我才不要咧——明明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想的。

但你为何这么轻易就把葡萄摘下来?

「你别跟秦计较。——其实我也希望巧能为我拿出真本事来。」

无法像秦一样找人出气的牧子只能默默地伤心,而她想必比秦伤得更深。千岁无言以对,低下了头。

她觉得想从牧子身上寻求安慰的自己窝囊极了。

*

司的三百万解决了旗子剧团的借款问题,不久后巧搬离独居的公寓,回到了老家。

「回家住就不用付房租了,还可以把押金拿回来。虽然借款在我哥的资助之下还清了,但公演还是要花钱啊!」

剧团的收入主要来自于公演的门票钱,但要拿到钱,得等到公演结束之后。

然而公演经费原则上都是事先付清或当场付款。莫说剧场费和排练场地费,就连舞台美术、小道具、服装等材料费及传单印刷费、公演中的外送伙食都不能赊欠。

为了公演,必须多留一点资金备用,直到收入实际进账为止。

「公演的费用一向都是大家平均分摊,又没人要你一个人出。」

黑川一面说话,一面将行李塞进从超市搜刮来的纸箱中。巧没钱雇用搬家公司,只好找有空的团员帮忙搬家。

「当然也得靠你们,但团长该做的事还是得做嘛!」

巧在黑川的指示之下乖乖地折衣服。他一开始打包便摸东摸西,完全没进展。由于效率太差,黑川看不下去,便说:「除了我指示的工作以外,你什么都别做。」然后只分配单纯的工作给他做。

「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找不到人手啊!和巧两个人打包行李,就像要一面照顾小孩一面工作一样。」

「辛苦你啦,黑川。」

「不要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一样。」

巧无视于他,看了看手表,离中午只剩一个小时左右。

「秦差不多该来了吧?」

秦泉寺和他们约好中午过后要开着家里的小货车来会合。

「他也一样,嘴上嫌东嫌西,但最后还是会帮忙。」

「秦太爱操心了。……啊,电话。」

是秦吗?巧从牛仔裤袋中拉出手机,但手机上显示的却不是秦泉寺太志。

见了这个意外的名字,巧歪了歪头,接起电话来。

「千岁?有事吗?」

「你是今天搬家吧?我在傍晚之前都有空,想去帮你的忙。」

「咦……可是……」

巧忍不住结巴,但他又想不到适当的说词,只好照实说了。

「秦也会来耶!」

前几天,秦才在这个房间里头指责千岁;要让这件事不了了之,时间似乎还不够长。

但千岁的声音之中并无胆怯之色。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去。」

带着决心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看来千岁也不是完全不觉得尴尬。

我在傍晚之前都有空。——正确说来,应该是她特地挪出空档来的吧!

「我知道了,谢谢。」

千岁说她已经到了车站前。一挂断电话,在一旁看着的黑川便轻轻敲了巧的头一下。

「你这个天生的老么总是全方位滴水不漏地撒娇,竟然要千岁多费这些心思。」

至少该帮忙打打圆场,消除他们之间的尴尬啊!黑川说完,再度开始打包。

秦泉寺似乎也为指责千岁之事感到愧疚,和千岁碰面时,显得颇为尴尬;但多亏千岁积极地和他交谈,和解顺水推舟地成立了。

只不过他吹毛求疵又悲观的老毛病依然没变。

「节省房租根本是杯水车薪,自我满足而已。不过既然巧爱搞这一套,就尽量搞吧!」

「你真的很让人火大耶!把车留下,滚回去!」

「货车是我家的,你凭什么指挥我啊?」

他大致上已经恢复常态了。

过了没多久,行李全搬上小货车了。他们分成小货车组及电车组,分别朝位于府中市的春川家出发。

「我可以搭小货车吗?」

千岁主动提议,而当司机的秦泉寺露出疲倦的表情。

「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拜托你饶了我吧!」

千岁的和好攻势似乎让他相当疲累。黑川坐到举手投降的秦泉寺身旁。

「千岁,你还是搭电车,顺便记路吧!以后的聚会地点就变成司他家了。」

「什么叫司他家啊!」巧对着黑川嘟起嘴巴:

「那也是我家耶!」

「再怎么想,户长都是司吧!」

黑川一点也没理会巧,说了声:「我们先走啦!」便搭着小货车出发了。巧和千岁自动纳入电车组。

「抱歉,千岁。」

「为什么要道歉?」

「黑川训了我一顿,说我居然让你多费心思。本来遇上这种情况,应该由我出面调停的。」

「我真没用啊。」巧喃喃说着这些话,千岁听了,则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想大家喜欢的应该就是没用的巧吧!」

「啊,好过分!这是应该要说『不会啦』才对吧?」

「能够引发别人的保护欲,也是一种才能啊。」

「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如果大家都觉得你没问题,有时候反而很寂寞。」

平淡的语气激发了巧的想象力。——千岁有时候会感到很寂寞吗?

在旗子剧团里,石丸翼及清水铃和千岁同龄,但千岁感觉上比他们成熟多了,尤其是在与地位辈分高于自己的人之间的距离感上,更是掌握得比一般人好上许多。她平时虽然平易近人,但该守的分际绝不马虎。说来可怜,相较之下,翼与铃显得极不牢靠。

巧的身边也有这种人。他一想到,便脱口而出:

「——你或许和我哥挺像的。」

千岁不解地歪了歪头,这个举动引得巧继续说下去。

「我哥也一样,从小就很懂事,所以常被放牛吃草。尤其我又是那种让人操心的小孩。我以前常被欺负。」

那个仿佛全被涂抹成黑色般的孩提时代。当时的巧只有在家里才能喘口气。一到外面,光是看到同龄小孩的影子就会感到害怕。他的朋友只有软胶制成的英雄玩偶,能够正常交谈的小孩除了哥哥以外一个也没有。

光是要逃离霸凌,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气力;受家人保护,对他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正确说来,他连察觉自己受到保护的余力都没有。

在父亲的穿针引线之下开始学习戏剧以后,他才开始觉得世上或许还有些许乐趣,或许还有被霸凌以外的命运。

当他和其他小孩一起玩平时用软胶玩偶玩的游戏以后,才知道玩偶只是替代品。其实他一直想和真人玩。

他的世界重新涂上了鲜艳的色彩。起先他只觉得眩目。渐渐地,眼睛习惯了,他才终于看见身处黑暗当中时看不见的事物。

巧好厉害,真是天才!——得意洋洋地称赞自己的爸爸,被称赞的自己。

还有望着父亲和自己,总是带着心死般表情的哥哥。

他一直以为哥哥司什么都有。不被霸凌的命运,走在外头时不用屏住呼吸的坚强,母亲及周遭大人的信赖。大人总是夸赞司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但正因为司懂事——因为有巧这样一个弟弟,有些事情是司一开始就注定得不到的。

让人操心的孩子和不用操心的孩子,让人操心的孩子脆弱得快被世界压垮,身旁的大人自然时时以脆弱的孩子为优先。无条件得到庇护与关心的永远是巧,司只能当老二。

到工作坊学演戏时 ,父亲也只顾着巧,不关心「不用操心」的司。而其他的孩子是客人,多少得照顾一下;相较之下,司得到的关心搞不好比其他小孩还少。

司并不会因此闹脾气。岂止如此,他连落寞的神情都没展现过,只是带着心死的表情退到一旁。他早已习惯当老二了。

「当时我哥去工作坊,也是为了陪我,我有哥一起陪我,很安心,也很开心……但我哥受我妈之托来作陪,已经当了一次老二;来到教室,又被老爸露骨地晾在一旁,或许他一点也不觉得开心。」

巧笑了一笑,但鼻腔却发酸,心里不由得慌了一下。搭电车时,千岁问他:「怎么了?」看来是流露到表情上了。

「或许他一点也不觉得开心。」这句话是无心之言,但当自己的声音传进耳里,却令巧十分痛心。

「……不知道我哥当时开不开心?如果他觉得无聊,我会很难过。」

巧不喜欢司叨念他:「又不能当饭吃,别再搞舞台剧了!」所以鲜少回家;但每到公演,还是会上门推销门票。这不是因为他希望司掏钱买票。

而是因为他希望司来看戏。

巧还在玩战队玩偶的时候,司是唯一的共演者,也是唯一的观众。对巧而言,司是第一个伙伴,也是无可取代的人。

千岁困扰地仰望着巧。

「……他的问卷总是写得密密麻麻的呢。」

说太多显得空泛,所以千岁只说了这一句话。这正是「懂事」的千岁的作风——谨守分际的的安慰法。

不说好听话惯坏对方,这种严格的作风也和司很像。

小货车经已先到了。

待巧合千岁一到,众人便使用人还战术搬卸行李。男团员在公演时帮忙布置及拆卸舞台,早做惯了粗活,所以动作很快。

「巧,全都放到你二楼的房间就行了吗?」

「行李我自己拆,你们放着就好!」

「废话!自己的窝自己筑!」

众人一面喧闹一面工作,花了半小时就把行李全部安置好了。

「巧,赏点饮料吧!」

黑川和秦泉寺在学生时代就来过好几次,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他们自行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和因为过于客气,连走路都变得蹑手蹑脚的千岁截然不同。

「瓶装饮料有开的只有矿泉水,可以开茶来喝吗?」

「你们去客厅等,我拿杯子。」

「……怎么这里好像变成你们家?」

巧歪了歪头,却还是把饮料交给两人准备,带着千岁到客厅去了。

「哇!」

「你白痴喔,黑川!」

背后一阵巨响,巧回过头一看,原来是茶洒到桌子上了。他奔向大呼小叫的两人。

「哇,惨了,有些文件泡水了。」

「都是黑川啦!偷懒用单手倒茶。」

「别说了,快擦干净啦!到时候挨我哥骂的是我耶!」

巧连忙拿起抹布,丢给他们。秦泉寺接下抹布,擦拭桌面;黑川则拿起湿透的纸叠,不知如何是好。

「惨了,要是重要文件该怎么办啊?巧,你来看看。」

「我哪看得懂我哥的文件啊!」

说归说,巧还是接过来检查。「不要紧吧?」千岁从一旁窥视,巧一时答不上话。

「这个是……」

他翻阅了几张湿透的文件,黑川和秦泉寺也跟着探头。

那是用电脑打成的收支表,但费用项目却和一般收支表不太一样。入场费收入、会场费、舞台费、礼金、宣传费——这些都是巧再熟悉不过的费用项目,表格的格式也很眼熟。

「这不是我们公演的收支表吗?申请补助金用的。」

黑川喃喃说道,秦泉寺从巧手中抢了几张过来。

「嗯,没错。你看,这是去年在荻漥综合文化中心上演的,这是新宿音乐厅的。」

申请舞台剧补助金时必须附上收支预算表,这些收支表使用的便是规定格式,上头的数字则是旗子剧团过去公演的数据。

「咦?司怎么又这个……巧,你给他的?」

「等等,连很久以前的都有耶!这不可能是我们做的。」

他们是从前几次公演才开始申请补助金,应该不会有之前的收支表。

巧总算回答了。

「我想应该是哥做的。前一阵子他要我把旗子剧团的所有票据都给他,我就给了。」

前制作人记的账簿和备忘录差不多,并不详实;或许是因此觉得不安,各种票据她都留着。她辞职的时候,把这些东西一起塞还给巧,分量有一个纸箱之多。

从司做好的收支表来看,那些账簿和票据大约有五、六年左右。

「你是什么时候给他的?」

千岁询问,巧回溯自己最近的记忆。

「五、六天前……」

「短短五、六天就做了这么多?光是把票据分类就不知道要花上几天耶!」

依司的个性,想必连那些繁杂的票据都整理好了。

「一般人哪会这么卖力?如果不是……」

千岁说到这儿就没再说下去了,但巧知道下文是什么。——如果不是很重视对方。

哼!秦泉寺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想得太美了,千岁。司打算全力弄垮旗子剧团,所以才要先把账目摸清楚,好把我们逼上绝路。」

「——嗯。」

巧一面笑,一面点头。

「我这个独立自主又优秀至极的哥哥是不会留情的。我想他是真的想把我们逼上绝路,让我们连藉口都找不到。——不过……」

秦泉寺嘴上那么说,其实心里应该也明白。

「不过,哥一旦插手,绝对不会搞小动作。」

司会好好管账,光明正大地将旗子剧团逼上绝路。然后说出「我帮你们管账还这样,你们不过如此而已嘛!」之类的话。

有司来管理资金,却还连区区三百万都还不起的话,就代表旗子剧团只有这点斤两,永远也成不了气候。

黑川晃了晃湿透的纸张。

「连账目都做了,已经等于是制作人了嘛!」

「制作人?说他是铁血宰相比较贴切吧!」

秦泉寺讽刺道,黑川拍了拍膝盖。

「很合适啊!铁血宰相·春川司。反正他本来就是个守财奴。」

巧合千岁四目相交,耸了耸肩来掩饰自己的难为情。——他刚才在路上不该说丧气话的。

可是唯一的共演者既唯一的观众,是第一个伙伴,也是无可取代的人。

或许现在又能和他一起制作戏剧了。

*

午休时间,司正在看旗子剧团的收支表时,经理从背后探头窥视。

「你工作认真啊,春川。」

「不,这是私事。」

司回答,经理看了收支表的标题,说道:

「旗子剧团……舞台剧啊?」

「我有个朋友在小剧团,托我替他看看财务状态。」

收支表上满江红,他实在不好意思说是家人开的剧团。此时,经理突然高声说道:「挺厉害的嘛!」

「……哪里厉害?」

这种让他制表制到头疼的财务状态,究竟是有哪一点可以用厉害来形容?司诧异地歪了歪头。

然而上司看的似乎并不是整体数字。

「观众有一千五百人,规模挺大的嘛!」

表格左列最先映入眼帘的位置上,是入场费收入的栏位,分为预售票及现场票等种类,并统计了入场观众人次。这张表上的是一四五六人,公演场数是五天七场。

「这个数字很厉害吗?」

「很厉害,很厉害。别看我这样,年轻的时候我也是个舞台剧青年呢。」

经理开心地谈起往事。爱提当年勇,是中年人的通病。

「我以前公演,入场人数没有一次达到一千人的。」

「……这不是因为经理的剧团不红吗?」

「你怎么踩我的痛脚?没错,的确不红。不过在小剧团的世界,能够吸引到一千个观众,就算得上是小众中的主流啦!我已经很久没搞剧团了,不清楚最近的情况是怎么样,但我想这个剧团应该小有名气才对。」

「哦?是吗?」

虽然过世的父亲是无名演员,弟弟又是赤字剧团的团长,但司对舞台剧了解并不多。有父亲这个前车之鉴,无名演员的生态他很清楚;但他碍于不赞成巧搞剧团的表面立场,总是刻意避免接触相关资讯。

「听我朋友说,每回公演人数都有这么多;这样规模大概有说大?」

经理略微思考过后,说道:

「如果年轻时的我是在街上自弹自唱的等级,那这个剧团大概就是独立制作发片的等级吧!能卖多少另当别论。」

这个比喻相当切实,司可以意会。

「原来舞台剧的市场这么小啊!」

「我还在搞剧团的时代,入场观众三千人是小众和主流的界线。」

「……好迷你的世界。」

「哈,外人看了就是这种感觉吧!但其实挺好玩的。」

司完全无法了解其中的乐趣。落魄而死的父亲,以及步上父亲后尘的弟弟。对家属而言,舞台剧只是种麻烦的嗜好。不过——

弟弟却因此脱离淘汰的命运,重新找回了天真无邪的笑容。就这一点之上,他不得不认同舞台剧的价值。

「这个剧团的戏好看吗?」

「嗯,还不错。」

「我可以买票捧场,需要的时候随时来找我。」

经理留下这句话后,便开开心心地离去了。望着他的背影,司犹豫着该不该替旗子剧团拉客。他并没有帮助旗子剧团营运的意思。但他既然防滑要团员全力以赴,彻底死心,自己当然也该在两年期限之内全力支援他们——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皱起眉头来。

「妈的!」

司发现自己活像在向谁辩解一样,觉得浑身不自在,粗鲁地抓了抓脑袋。

话说回来——

「没想到旗子剧团的规模还算大的。」

倘若观众三千人是主流的界线,能够固定招徕一千五百个观众的旗子剧团的确是小众中的主流,大约是中坚等级的规模。

他知道旗子剧团的作陪品种虽然不甚稳定,但向来维持轻松逗趣的风格;只是他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观众支持。

「这样还赚不了钱……」

他无法理解中坚等级的团体为何无法获利。是舞台剧业界的结构缺陷?再不然就是——

「……乱花钱造成的。」

司将收支表收好,结束了午休。

回家时,家里的灯是亮着的。

这么一提,家里的灯是亮着的。

这么一提,巧说过他今天要搬回来。司打开玄关大门,发现厨房里似乎有人。

「回来啦!」

巧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我用现成的东西随便煮了些吃的,马上就好了。哥,你要一起吃吗?」

司和巧生长在单亲家庭,基本的家事都会做。

「用我买的材料煮成的东西,我岂有不吃的道理?」

「煮好了叫我一声。」司留下这句话,回到他位于二楼的房间。他看了看巧的房间,行李似乎才整理到一半。

巧离家应该有五、六年之久了吧?巧在大学毕业之前就搬出去住了,母亲也在同一个时期再婚,搬到夫家去住。从那时候起,司边一个人住在这栋屋子里。

纵使没听见声响,也能感觉到家里有人。这是种睽违已久的感觉。

不知道巧什么时候又会搬出去住?司换上家居服,打开电脑。

他用惯用的搜寻引擎输入关键字「旗子剧团」。过去他一直刻意不去搜寻相关资讯。

在小剧团的世界,能够吸引到一千个观众,就算得上是小众中的主流了。如果白天经理所言属实,那么搜寻结果笔数应该不少。

他将滑鼠游标移到搜寻键上,略微迟疑,不知该不该点下去。——一旦点下去,就会接触到旗子剧团的现实;一直以来,他不去看、不去解除的事实。

舞台剧只是种消遣,不能做一辈子,现在正是转换跑道的时候——他打一开始就如此认定。

我到底期望哪种结果?看吧!你们果然只有这点斤两,乖乖死心收掉吧!照理说,能够这么说的结果才是司所期望的。

那么手指又为何犹豫?混账!

司对于自己迟疑的手感到相当气愤。他用力按下滑鼠。不过一瞬间,结果就显示出来了。

呼!他将屏住的气吐了出来。——六位数。如果四舍五入,还可以再增加一位数。这真是让人没想到——

他松了口气,不知道是因为期待落空而感到失望之故,还是因为放下心来之故。事实上,和这两种感觉都很类似。

头一笔搜寻结果是旗子剧团的官方网站。令司意外的事,官网做得还挺精美的,尤其是页面设计上保有主流感这点最好。内容有剧团公演经历,下回公演介绍及演员介绍等,该有的一样都没少。

下回公演的剧名还没定,但日期和会场已经决定好了。日期是四个月后的十月,还有一季的时间;会场则是旗子剧团过去也曾使用的荻漥综合文化中心。这是区公所经营的多功能表演厅。里头除了大小两厅堂以外,还有各种教室,举办着各式各样的活动。

网站是谁架的?司的脑中浮现了旗子剧团的团员。可以确定不是巧,依他的个性,根本无法好好管理网站。

司又点选官网以外的搜寻结果,发现个人感想占压倒性多数。他看了几个感想,大多给予极高的评价。这时候司才知道旗子剧团小有名气。

「这是什么?模特儿……?」

司对演艺界不熟,完全不认得;如果个人档案的内容属实,就连平面模特儿及年轻艺人也在部落格上提及旗子剧团。

「表现方式不搞怪,很直接,是个让人很有好感的剧团。最近我很支持这个剧团。」

「我去看了许多网友推荐的『旗子剧团』舞台剧,是部有笑有泪、让人安心的温馨好戏☆」

这些评语全都充满了某种即将爆发开来般的期待感。旗子剧团在相关论坛上屡屡登上推荐榜前几名,可见这些评语并非偶然。

没想到他们挺厉害的嘛!该承认的事实还是得承认。不过这么一来,司就更不明白旗子剧团的财务为何如此糟糕,平均每次公演都会亏损几十万。

「舞台剧是一个支出必然会大于收入的世界吗?」

依常理判断,绝不可能。所有企划案都是以获利为目标编列预算;不是从预估收入来倒推预算,就是以回收预算以上金额为方针推动企划。无论用哪一种方法,绝不可能从一开始就编列有赔无赚的预算。

舞台剧的公演场数和表演厅的座位数都是固定的,预估收入的上限自然也跟着固定。更何况旗子剧团的观众人数向来维持在一千几百人水准,预算应该很好编才对啊!以一千个观众为基准来编列预算的话,就会有几百人份的盈余。

舞台剧的作为数目有限,不能和一般商品一样,卖得好就增产,卖越多赚越多;但即使范围有限,还是可以设定利润。

至少打平收支不难吧?正当司百思不解之时,巧在楼下通知他晚饭做好了。

「……你干嘛煮红豆饭啊?」

碗里的米饭是红色的。会煮红豆饭的二十八岁男性相当少见,这也是拜单亲家庭所赐。

「因为我很开心啊!」

「开心什么?」

「这个!」

巧扭扭捏捏地递出了几张纸。那些纸张上似乎沾到茶水,染成了淡褐色,上头的印刷字体也变得模模糊糊。仔细一看,原来是旗子剧团的收支表。司做完表格列印出来看过以后,就搁到一旁去了。

「哥在短短几天内就替我们做好这些表格,可见是真心在替旗子剧团着想……」

「收起来。」

「不用害羞嘛!哥果然是个大好人。」

「我教你别把那种倒人胃口的烂财务表拿到餐桌上来!你是存心要我吃不下饭吗?」

「咦?有那么烂吗?」

「如果你要问烂还是不烂,那就是烂;要问烂还是烂透了,那就是烂透了!」

司不耐烦地指着巧的鼻尖。

「你要是再继续拿着那个东西乱晃,接下来就直接进入说教时间,知道饭菜冷掉为止。你没异议吧?」

还悠哉傻笑着的巧连忙收起收支表。

「因为大家都很高兴嘛!」

「……大家是谁?」

「黑川、秦和千岁。他们今天来帮我搬家。」

司忍不住皱起眉头来。如果众人都做了和巧一样幸福美满的解读回家,他可就尴尬了。

「羽田千岁很闲啊?」

司对着餐桌合掌一拜,转移话题。巧也对着餐桌合掌一拜,开始动筷。

「不,我猜她是勉强挪出空当来帮忙的。她说过晚上还有工作。」

「你搬家也不是什么需要人家面前抽空帮忙的事吧?」

「她的主要目的不是帮我搬家。她之前和秦起了争执,应该是为了和好才来的。」

司歪了歪头。前几天见面时,千岁和其他演员明明处得不错,似乎已经确保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司还以为是因为她自小就在大人的社会里工作,善于交际——

「上次你回去以后,秦变得有点竭斯底里,拿千岁出气。」

都是因为千岁,巧才会作春秋大梦。如果千岁没来,旗子剧团就不会分裂,也不用向司借钱应急——秦泉寺有着和高达身材格格不入的神经质性格,的确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

虽然这番话分明是迁怒,但听在入团不久的千岁耳里,想必很难受。

司逼迫他们收掉剧团是这件事的导火线,他难免有点罪恶感。

「……她和秦和好了吗?」

「千岁棋高一着,一直秦啊秦地跟前跟后地叫,硬是化解了尴尬的气氛。」

「哦!」

司故作平静地附和,内心却是松了口气。

晚餐的菜色是红豆饭加韭菜炒猪肝,实在是种令人难以高兴的组合;司饭吃到一半决定把韭菜炒猪肝拿来当下酒菜,便起身去拿发泡酒。

「啊,好耶!我也可以喝吗?」

懂得征求赞助商同意,还算识相。看在这个份上,司递了一罐发泡酒给巧。

「你干嘛煮韭菜炒猪肝来配红豆饭啊?一般应该是炖鱼之类的吧!」

「冰箱里没有于啊!买了红豆和糯米以后就没钱了。」

两人份的鱼也不过几百元而已,连这点钱都没有?司瞪着巧。

「我话说在前头,伙食费你也得出。」

「别担心,周末就能收到稿费了。」

不是打工钱也不是薪水,而是稿费?听了这个一般人不常用的名词,司露出讶异之色。

「什么稿费?」

「我接了电台和电视台的节目文案工作……有时候也有剧本工作上门喔!」

司一直以为巧全靠打工为生,大感意外。

「稿源稳定吗?」

「最近还不错。」

「所以能像羽田千岁那样,当成职业咯?」

巧一面苦笑,一面摆手。

「还不到千岁那种等级啦!能够挂我名字的工作近乎于零,工作少的时候,还是得靠打工。像我这样的人,业界到处都是。」

千岁的等级真的不一样!巧的眼神之中带有崇拜之色。

「用自己的名字赚钱,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像我,做的都是些别人也能做的工作;只要一次没做好,就会被人取代。但是千岁做的却是非她不可的工作,真厉害。平时说话的时候,明明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啊!」

这司也知道。他还清楚记得千岁被陌生人叫出名字时的惊慌模样。

「在我们面前就和普通女孩没两样。」

「——用自己的名字赚钱应该是件很恐怖的事吧!」

听了司脱口而出的话语,巧歪了歪头。

「我只是觉得,自己的名字成为成为招牌公开晾在社会大众面前,感觉应该很恐怖。」

「怎么说?」

司这才想起这小子也不是一般的社会人士。

「以上班族为例,就算捅娄子,受到舆论非议的也是公司的招牌。」

见巧依旧一头雾水,司又进一步举例。

「比方家电大厂的产品有瑕疵,必须全面回收,这时候舆论批判的是公司,并不会把每个员工都点名骂过一遍。被丢石头的是公司的招牌,不是员工。但是羽田千岁如果工作出了错,石头却是直接朝她飞过去,对吧?」

巧终于露出了理解之色。

「她待的是个可怕的世界。要是我,一定怕得待不下去。」

「——所以我得变得更坚强,石头砸也杂不倒,对吧?」

没想到你挺有野心的嘛!司虽然没说出口,心里却对巧另眼相看。

吃完饭后,他们谈起至今调度问题。

「有哪些预算是无法删减的?」

「首先是剧场费。」

那倒是。

「再来是工作人员的酬劳。」

「工作人员是指谁?不是剧团团员吗?」

「不是不是,是外包的人。舞台总监、美术、照明、音响之类的。」

「你们明明是赤字团体,居然还雇外包人员?」

司瞪大了眼,重新审视收支表上的费用项目。

「而且还很贵!舞台总监一个人就三十万!」

若是连机器、材料的费用一起计算,光是外包费用就近百万。

「不,可是外包不雇不行啊!再说他们已经用很低的价码在接案了!」

「只要教团员轮流做外包的工作就行了吧!」

「不行啦!那是专业工作耶!」

「别的不说,舞台总监是干嘛的啊?既然叫总监,就是负责人吧?你自己当就好啦!」

「哥,你好歹也是演员的儿子,怎么什么都不懂啊?」

「老爸除了播种以外,从来没照顾到我!这种对我的人生没半点助益的东西,我连一位元的脑容量都不想花在上头!」

两人在舞台剧价值观上的鸿沟倏然显现出来了。同样有个演员老爸,却成长为完全相反的;两个人,说起来也挺稀奇的。

继续争吵也不是办法。因此他们共同努力填补价值观的鸿沟。

「……也就是说,比方某个场景要下雪,是由我这个导演来决定;但让舞台上下出我要的雪的,却是舞台总监。」

「把纸片从上空撒下来,不就是下雪了?」

「如果我指定的是『斜飞的雪』呢?」

司被将了一军,沉默下来。这种状况在平时鲜少发生。

「舞台总监知道各种下雪的方式,其他工作人员也有他们的专业。虽然有的灯光师是无师自通,但终究比不上专业的。要制作高品质的舞台剧,专家是不可或缺的。」

走进剧场之前,导演是最有权力的人;但从走进剧场的那一瞬间起,权力便转移到舞台总监手中去了。

「话说回来,舞台剧真是个奇妙的世界啊!」

司歪了歪头。

剧团团员除了少数例外以外,都是无给职;但协助剧团制作戏剧的外包人员居然有酬劳,而且这还是一门行业。舞台总监、美术、照明、音响,全都是没有剧团便无法成立的行业;但雇用他们的剧团却三餐不继。

三餐不继的人花钱养业界的技术人员——这种公式对于一般人而言,实在太诡异了。

代换成司任职的建筑公司,就等于在赚不了钱的前提之下雇用各种业界来兴建房屋。

「一般人早被吃垮了……部,该说这种经济活动根本不可能成立啊!」

「经你这么一说,的确满奇怪的……不过舞台剧就是这样。我也一样,在旗子剧团写剧本、当导演,一毛钱都拿不到;但其他剧团找我跨刀的时候,或多或少可以拿点酬劳。演员也是,在自己的剧团演戏没钱领,但客串演出的时候可以拿到一点钱。」

「我不懂,无法理解。」

「唉,这一行是个单靠工作乐趣在旋转的世界。」

简单地说,小剧团的世界并不是一种完全成立的经济活动。

「所以付酬劳给自己的演员,是每个团长的梦想。」

「你先还钱给我再说吧!」

司毫不容情地泼了巧一盆冷水,又将视线移回收支表。现在已经知道哪些费用项目不能删减,接下来司便可以自行裁量,大刀阔斧地整顿一番了。

「对了,你们的官网是谁架的啊?」

「是茅原,他很会做网页,平时也有接网页设计工作。」

「原来是他啊!」

光论长相,茅原并不逊于常演帅哥角色的小宫山了太;但他丝毫不怕破坏形象,与善于运用体型的秦泉寺一样,较常扮演甘草人物。

茅原说话的时候给人洒脱不羁、难以捉摸的印象,但却是是个灵巧型的人。

「我看了你们的网站,原来下次公演的日期和会场都已经决定了?」

「嗯,一、二年前就已经决定好了。不早点订,会订不到剧场。」

下下次的公演也已经订好剧场,付了订金。

对剧团而言,最大的宣传机会就是公演;而观众对剧团最感兴趣的时刻,就是刚看完舞台剧以后。在这个时候能够发布下回公演的预定日程,将大幅左右下次公演的票房。

「马上就得着手进行下回公演的票券管理了。」

司根本不懂何谓票券管理。更加巧充满感性的说明,门票销售及各项相关管理工作全都统称为票券管理;订定票价和管理空位也包含在其中。

再过一个月,旗子剧团就会透过大型售票代理处或者网路售票系统开始售票,演员也会开始亲手卖票。

「这些事以前都是制作人在做的,但是她辞职了……」

见到巧因为失去卖票司令塔而不安的神情,司心里极不痛快。

难道我会比不上那个搞出三百万亏损的小女孩吗?

「总之就是得类整资讯,指挥大局,对吧?这么一点小事我还办得到。」

他狠狠地瞪了巧一眼。

「我可不希望事后听你找藉口,说什么因为制作人不干了,所以票才卖不出去。」

司觉得自己是在放狠话,但巧似乎又误会了,露出一脸感动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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