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上次战争因威德柏赫公国采取闪电侵略作战而骤然开打,第二次的瓦尔哈拉战役是从令人「腿软」的脱线局势揭开序幕。
本次公国军的首波攻势是以新开发的滑翔火箭弹进行长程炮击。这种武器以大型炸弹与多段式液态燃料火箭组合而成,射到对流层的弹头会变形为滑翔外型抵达目标处,射程距离超过五百哩,若在国境内使用,足以将希尔瓦纳共和国全境纳入攻击范围。
不过从兵器层面来看,这完全是瑕疵品,其精准度要用来攻击还差得远,有一半必须听天由命。
由于成本低廉,确实可以大量发射,依照「乱枪打鸟有时中」的机率论,或许可以期待不错的战果。但发射弹数和命中都市弹数的比例不到5%,这个统计数字出炉之后,共和国军便判断这种兵器完全是虚张声势。
何况弹头滑翔只仰赖自由落体的重力加速,因此命中速度顶多三三〇节,如果只是每隔几小时发射几颗,光派拦截机在都市上空轮班常驻就足以防备。
但即便是虚张声势,在看穿真相之前也是有效的战略。事实上,希尔瓦纳空军在正确评估这种滑翔火箭弹的威胁之前,被迫将防空战力分散到了内陆,国境防线一时之间相当混乱。依照后续的谍报资料,公园军本来似乎计划趁机发动大型攻势,之所以没有付诸实行,是因为兵力的调派连续遭过致命问题,以师团为单位自乱阵脚,简直是令人失笑的内幕。
无论如何,即使已经宣战,隔着密西河的对峙依然没有明显进展,战况打从一开始就陷入异常的胶着状态。
不过,虽然可以无视滑翔火箭弹的攻击,但这终究只是从战略层面来看。火箭弹对于共和国的民间——尤其是农村地带——仍旧造成了强烈的心理影响。无论这种武器效果多差,如今就连与军事据点无缘的偏远地带也暴露在轰炸威胁之下,对居民的日常生活无疑是股沉重的压力。
至于军方的应对方式,就只有将淘汰的老旧对空枪座分配到各村镇,以及对民间自发性的防卫活动发放奖励而已。由于具备铜墙铁壁防空网的各大都市相对安全,较为富裕的阶级纷纷从农村移居到都市,导致各地产生所谓「反疏散」的现象。
借住在魏宁格机场的幼龙齐格飞,伤势几乎已经完全治好,翅膀绷带早已拆除,疤痕也浅到必须仔细观察才看得见。
因此最近艾利克每天都陪同这个忘记飞翔许久的小小好友复健。
「来,齐格,再一次!」
被艾利克以双手高举着的齐格飞,早就经由反覆学习得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因此像是抗议般地呀呀大叫,慌乱地拍动翅膀。
艾利克就这样在跑道上全力冲刺,顺势把幼龙的身体当成玩具滑翔机般用力往上抛,在旁人看来是相当粗暴的举动,但是必须这么做才能够让齐格飞认真起来。被抛到半空中的小龙拚命拍动翅膀捕捉风力,勉强得到浮力摇晃着滑行数码之后,再度以有点危险的姿势着地。
「对,很好!就是这样!」
艾利克再度抱起齐格飞以脸颊磨蹭,他从早上开始就不知道重复相同动作多少次了,却完全不显疲态。旁观的卡尔即使年龄还不到羡慕艾利克年轻的程度,还是对他这份毫不厌倦的热情感到无奈又佩服。
「齐格也康复许多了。」
「嗯,不要紧了,可以自己吃东西了!」
艾利克已经习惯和幼龙亲密互动,完全知道摸哪里能让它开心。艾利克轻按翅膀根部的肌肉,齐格飞随即舒服得从喉头发出声音,舔舐少年的脸做为回应。
「……亲密到这种程度,离别的时候不会难过吗?」
「嗯,是啊……毕竟从一开始就决定要放生了。」
艾利克以平淡的语气回答,但他仰望天空的眼神却有些落寞。
「……至少要等到能让它更加安心地回到天空的时候比较好。」
「……」
开战之后,仰望所见的穹苍,对任何人来说都只是恐怖的源头。威德柏赫不知悔改发射的滑翔火箭弹平等地威胁着希尔瓦纳全体国民,是偶然造访的死亡使者。
所有人担忧的战争再度开打,但出乎意料的是,魏宁格机场的日常没有太多变化,显眼的变化只有一个——继宪兵队之后,机场又设置了两辆车载式对空枪座。这座机场名义上是民间设施,执行的计划却是由军方提供资金,理所当然会采取某种程度的防空对策。
附近负责看管对空炮的牧童们因此舍弃原本的住处,在跑道围栏外面搭起帐篷,把生活据点转移到这里。机场建立至今经过了好一段时间,彼此之间大多熟识,因此魏宁格博士也爽快地接纳他们,牧童们偶尔还会带着乳制品在晚餐时间当成伴手礼造访。宪兵队队长对此终究没有给予好脸色,但他也体认到这里是和死板规定相差甚远的驻地,颇为习惯这里的气氛,因此没有刻意纠正。
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变化,就是葛布霍德中校不再来访了。以博士为首的所有人最为提防的事态,就是军方在开战同时强制接管雷鸟号,不过真的开战之后,开发计划反而像是遭到遗忘似的被搁置下来,军方不再提出任何要求,但物资、燃油申请或飞行计划的申请文件却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得到核准,草率到令人质疑是否没有经过正式审查。
那名年轻的空军中校应该是为别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却导致魏宁格机场的监督业务没能好好交接,成为悬案直到现在。这件事说起来令人无奈,但是事实上,这样对于机场团队反而有利。
看不到未来的不安与紧张威,使得高原悠闲的气氛变得颇为肃穆,即使如此,卡尔他们依然置身于和从前差不多的平稳日常生活。
如果是以前的卡尔大概无法想像,自己会在和雷鸟号一起飞行时失望叹息。
这一天,帝凰龙也没有现身。
自从加装后燃器在北极圈首度对决至今,这是第四次的飞行,但却没有任何龙出现在雷鸟号面前。不只是帝凰龙没现身,连虹龙这样的亚音速飞行种也不再前来挑战,在放眼所见的穹苍之中,雷鸟号形单影只。
具备长程飞行能力的大型龙都从瓦尔哈拉半岛周边撤离了,博士与奥图等人推测龙群或许是察觉到战争的肃杀气息,但卡尔自己想到了另一个原因。
他依然不被认同拥有「挑战权」——是的,对于帝凰龙在上次对决时提出的问题,卡尔依然没准备好令人满意的回覆。卡尔未曾对其他人发过牢骚,这份懊恼只藏在内心……不过龙或许还是「早已明白」。
如果这是真相,卡尔像这样在天空徘徊将毫无意义,与其浪费时间进行无谓的搜索,不如乖乖窝在房间思考应该更有收获。
即使遭受龙群的冷漠对待,这些测试飞行仍旧有其收获。尤其是关于后燃器,实际运用时浮现的问题都得以立刻改善,如今性能比起首度使用时大幅提升,增加喷嘴喷雾效率并调整位置之后,最大功率降到八成,有效运作时间却延长三倍以上,终于成为实用的辅助加速装置。
只要飞行路径的条件设定得宜——例如将起飞与着陆设为不同地点,直线距离刚好可以用尽所有燃油加速飞翔,应该就可以达到突破音速的里程碑,而如果目的只是留下记录,至此就可以停手了,但这不是雷鸟计划的真正意图。必须依照龙的竞争规则胜过帝凰龙,他们才算是达成目标。
「今天也扑了个空吗……」
卡尔检视油量表,确认只剩下回程的量,也就是该返航了。今天直到最后依旧不需要扔掉翼端油箱,空油箱是不必要的负担,但这并非既有产品,是为雷鸟号量身打造而成,不能随意抛弃。按照至今的习惯,在放弃找龙竞远之后,会先回到翡翠高原,将油箱扔进距离机场最近的湖,再以剩下的燃油尽可能取得后燃器的运作资料,最后返回跑道着陆。扔进湖里的油箱,阿尔柏特与库鲁兹会在隔天早上基于兴趣钓鲜鱼时顺便回收。
卡尔怀着已经逐渐习惯的些许失意,调转机头朝魏宁格机场飞行。
随即,他察觉有两架战机像是在拦阻去路。这里是希尔瓦纳的领空,而且方向和密西河的最前线完全相反,所以不可能是威德柏赫的战机。正如所料,接近过来的是老面孔——哈弗纳112型。
哈弗纳和雷鸟号并排飞行,发送讯号要求以军用无线电通讯。卡尔即使诧异,还是调整了通讯设备的频率。
『——这里是希尔瓦纳空军第十八防空师团的唐纳文上尉,雷鸟号请回答。』
「这里是雷鸟号,到底有什么事?」
『接下来将引导贵机前往理查基地,请同行。』
「啊?」
卡尔蹙眉表现出质疑的态度。这个上尉到底基于何种权限提出这种要求?
「这是怎么回事?军方也认可这边的飞行计划,凭什么突然要求变更?」
『因为发生紧急状态,现在修塔克区域发布了滑翔火箭弹的空袭警报,迎击部队已经出动。』
「……啊啊,原来如此。」
最近已经建立防御机制,只要威德柏赫在国境周边发射滑翔火箭弹,就会立刻计算预定攻击的区域发布警报。此外,雷鸟号由于外型特异,容易被误认是威德柏赫的滑翔弹头,之前飞行路径行经空袭警报区域时,也曾经引发一些棘手的骚动。
『为了避免无谓的混乱,必须请贵机降落在最近的空军基地待命,抱歉,这也是命令。』
「……」
滑翔火箭弹的轰炸危险区域的确很广,现存燃油明显不足以绕过修塔克区域返回翡翠高原,而且当然不能在这片空域盘旋等待警报解除。
即使如此,卡尔也无法轻易答应让雷鸟号降落在魏宁格机场以外的地方。一旦降落就需要补给燃油才能起飞,这么一来只能将机体整备工作交给素昧平生的人——也就是军方相关人员。卡尔至今依然抱持着不相信他人的情感。
不过,唐纳文上尉与其僚机似乎打算硬逼雷鸟号降落在指定基地,两架战机以紧贴的距离位于上方与正前方,完全是要求可疑飞机强制降落的举动。
卡尔也吃过军中的大锅饭,非常清楚再怎么违抗受命军官也是徒劳无功,他们没有要求别人同行的决定权,而是处于未执行命令就会被追究责任的立场。
「……这架飞机必须由专任人员才能进行整备,不能随意托付给别人。」
『无须担心,这边已经把状况转达给魏宁格机场,开发负责人正亲自以陆路前往理查基地。』
「啊啊,这样啊。」
既然安排到这种程度就无从刁难了。卡尔认命地握着操纵杆,跟随带头的哈弗纳尾翼再度变更路线。
卡尔搜遍从军时代的记忆,也不记得哪个基地叫做理查,猜测应该是上次战争之后新建造的设施。
实际来到上空一看,果然一眼就看得出来是最新设计的大规模基地,光看地势不像是军方需要架设据点的土地,但是占地很广,附属建筑物也很多,令人在意。
即使在某方面无法释怀,不过对于起降距离较长的雷鸟号来说,这里的跑道够长是件好事,使得卡尔让飞机降落时,比起在熟悉的魏宁格机场更加从容。
雷鸟号碍于构造,飞行员无法自行开关座舱罩,这部分似乎已经先行告知,整备员立刻在机头放置了舷梯,转开固定座舱罩的螺丝。卡尔在离开飞机之前,就意识到整座基地的人员都朝他的爱机投以好奇的目光,位于他视野范围之内的作业员悉数停止手边工作眺望雷鸟号。
卡尔感受着难以形容的不自在心情,由取下座舱罩的整备员伸手帮助,钻出狭窄的驾驶座。脱下头盔,和清爽高原相差甚远的淤塞空气扑鼻而来。
戴着中校领章的空军将官已经在舷梯下方等待,大概是事务官之类的,因为战机驾驶员需要足够的臂力驱动沉重的操纵杆,但对方的体格过于纤瘦。
「卡尔·修尼兹少校,欢迎莅临本基地。我是空军技研所的海因茨中校,很荣幸有这个机会见到『王冠六号』。」
「……」
中校恭敬行礼进行自我介绍,但第一句话就把卡尔的心情打到谷底。
「中校,您不需要对老百姓敬礼。」
「你这样的英雄居然退役了,真是可惜。」
卡尔表露出不悦的情绪低语着,海因茨中校冷漠一笑,由此可知彼此都并不想建立和睦的关系。
话说回来,技研所的人为何会来这里——卡尔心中浮现这个质疑的瞬间,脑中闪过一个推论,这个推论可以完全解释他看见理查基地时的异样感。
多到异常的附属设施,应该全是实验大楼或工房之类的建筑。如此充实的设备规模,是准备将来运用在现阶段无法想像的机体上吗?加上这绝不可能成为攻击或防御要冲的地理条件……
海因茨不是凑巧位于基地的技术军官,他是被派驻在这里的人,这里肯定是技研所的研究设施。
不祥的预感如同云层一般聚集在卡尔心中。
海因茨中校满足似的点点头,大概是眼尖地看出了卡尔的表情变化。
「看来你察觉了,迁样也省得我花时间说明了。」
「不准嫌麻烦,给我解释清楚!」
「从现在开始,雷鸟号完成所有测试程序,转由空军管辖。」
卡尔愤怒到眼前一黑——然而不知何时出现的宪兵像是要牵制卡尔般站在两旁。
「……和之前说的不一样,你们允诺过,所有测试飞行任务由我们负责。」
「所以我才说,测试结束了。」
对于海因茨中校而言,卡尔拚命压抑激昂情绪的样子似乎是让人痛快至极的表演。
「你们做得很好,光是至今回报的各种性能,就足以成为次世代战机的基础模型,也就是说不用继续测试了。」
「……我要找葛布霍德中校说话,他现在在哪里?」
「他从这项计划卸任了。」
「什么!」
这次卡尔真的无法压抑情绪地扑向海因茨中校,但是还没踏出一步,两旁的宪兵就抓住了他的肩膀。
「龌龊……这就是你们的做法吗!」
「和你交谈简直就像在应付小学生呢。明明是个大人还这么幼稚……真教人作呕。」
卡尔像是被远的猛兽一般疯狂挣扎,海因茨中校只是轻蔑地朝他一瞥,就朝某处打手势示意,一群身穿白袍的技师随即像是变魔术般从建筑物后方现身,各自拿着工具或测量仪器接近雷鸟号。
如今卡尔真的被炽热怒火烧焦头脑。
「不准碰!」
卡尔竭尽全力放声怒吼之后,宪兵举起的步枪枪托正中卡尔下颚。
最后,卡尔将海因茨的嘲笑烙印在眼底,自此失去意识。
葛布霍德中校来到宪兵队拘留所为卡尔担保时,夜已经深了。
「能够这么快获释只能算你幸运,要感谢自己有个军官朋友啊。」
「……」
开战至今大约有半个月不见的葛布霍德,一开口就以如此讽刺的语气挖苦,但卡尔无法立刻做出回应,原因在于葛布霍德的服装吸引了他的目光。
不是之前的暗灰色军服,而是蓝灰色的特制军服,还加上蓝色王冠刺绣的臂章,这是应该随着上一场战役结束而解散的特殊部队队服。
「以为我被下放到事务课之类的单位?」
卡雨的眼神像是见到鬼似的,葛布霍德则是苦笑着耸肩。
「王冠中队将在近期重编,我这次似乎是队长。」
「这样啊……」
海因茨中校告知葛布霍德转调时,卡尔一直认定是为了接管雷鸟号的狡猾伎俩,但真相似乎完全不同。世界并非以那架试作机为中心转动,会这么想的只有卡尔,事实上世界是被更大的洪流推动着。
「魏宁格博士也来了,正在对技研那些人开课讲解雷鸟号。」
「……博士乖乖听命?」
「至少没有落得被打昏的下场。」
在葛布霍德的陪伴之下走出宪兵队的卡尔,横越理查基地的漫长跑道,被带到夜晚依然灯火通明的机库前面。
悄悄从入口看向内部,雷鸟号被拉到一角,魏宁格博士在飞机前面,朝着以海因茨为首的技研人员进行各种说明。
「为了研究,明天就会拆解试作机。」
「……」
即使葛布霍德平淡地告知了这件事,卡尔的思绪也已经完全麻痹,没生出任何感慨。
「如果想近距离再看一次,今晚将是最后机会……如何?」
「……不用,否则我可能会再度失控。」
「这样啊。」
在宽敞机库接受冰冷照明的白银机体,不知为何似乎和在高原跑道反射耀眼阳光的爱机截然不同,给卡尔一种陌生的印象。
再也无法和那对翅膀共同挑战天际,也不会在空无一人的冰原另一头和神较劲。
有如作了一场恶梦,同时也感觉直到昨天的日子都是一场梦。
「……拆解的时候,我可以在场吗?」
卡尔远眺雷鸟号并轻声询问,葛布霍德点头回应。
「我已经办好手续,把你登记为博士的随从,今晚住在这座基地吧。」
「劳烦了。」
卡尔转身要离开现场时,察觉海伦站在机库外侧停靠的加油车旁边,眼尖地看到这一幕的葛布霍德快步先行离开,或许是一种体贴的行为。变成两人独处之后,海伦有些顾虑地展露微笑。
「听说你也在这里……所以我拜托爷爷带我过来。」
「居然想来军方基地,一点都不像你。」
「因为我觉得现在……不能放任你孤单一人。」
卡尔露出苦笑,靠在加油车的保险杆旁。
「结束了,都结束了。」
卡尔主动说出这番话,才总算感觉到内心深处变得多么空虚,空洞到连悲伤或悔恨的情绪都无从涌现,简直回到刚退役时过着隐居生活的自己。
「……将来再飞就可以了,肯定还有机会。」
「但是已经追不上帝凰龙,庆典结束了。」
雷鸟计划是巧妙利用军方对喷射战机开发的期待而成立,即使至今累积了再多技术经验,光靠魏宁格博士个人的资产,也不足以再度组装相同机种加以运用,想寻找疯狂到愿意协助这个计划的赞助者也是天方夜谭。战乱时代应该会持续好一阵子,在所有人担忧生命危险的生活里,投资无用的梦想或希望是极其愚昧的行为。
海伦不知为何像是避免回应一般陷入沉默,隔了一段时间才说出哽在喉头的话。
「我……其实松了口气。」
「……」
「担心你是否能够活着回来而焦急等待的日子,如今终于结束……想到这里,我就有点高兴。」
海伦说出毫不虚假的真心话时,应该怀抱着相应的怯懦心情,但卡尔听到这番话后,并没有特别感到愤怒或烦躁。
「我是……讨人厌的女生吗?」
卡尔摇摇头,反过来问她:
「我是个只会开飞机的人,你为什么对我如此……」
「造成你的困扰了吗?」
当然没有。但卡尔知道自己相较于那些优秀正直的男性显然不成材许多,难免感到自卑。
「我……没自信能让你幸福,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我也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做。」
「卡尔维持现状就可以了。」
海伦温柔微笑着走近卡尔,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并不是希望你给我幸福,而是我要让我自己幸福。」
「……」
卡尔认为这很像海伦会说的话,她应该会带头引导卡尔,给予卡尔未曾描绘过的未来。海伦选择的不是别人,而是卡尔,既然这样的她说出这番话,这或许是她陪伴在卡尔·修尼兹身旁才能掌握到的东西。
卡尔搂着海伦纤细的肩头,心想:或许自己的人生绕了无数的远路之后,如今才终于抵达起点。
然而他完全想像不到,这一瞬间开始的新人生将是何种形式。
2
这群男性潜藏在远离战火声响的波浪下方。
距离最后一次仰望阳光已经超过半个月,封闭于阴暗冰冷的金属空间内蜷缩忍耐的他们,终于即将结束这趟旅程。
历经无数次严苛训练的众人,正俐落地完成自己的职责,迎接重头戏登场。豪格舰长以信任的目光看着这群部下们的侧脸,他们所有人都是自愿参加这个作战而被挑选出来,是威德柏赫引以为傲的精锐成员。
「所有人就定位,舰长,时间到了。」
老部属贝尔特兰副舰长进行报告,豪格满意地点头。
「很好——全员注意,本舰将执行安格尔柏达作战的最终步骤,祝我等胜利!」
从传令管或无线电听到舰长号令的士兵们皆齐声高喊:「威德柏赫万岁!」
高呼的声音没被任何人听见,没入阴暗深沉的海底。
基于海流的恶作剧,瓦尔哈拉半岛东海岸经常有流冰来到相当低的纬度。
和西方公国再度开战而完全失去捕鱼活力的这座渔港,居民因看到海面出现和历年有些不同的奇妙流冰群而议论纷纷。但是以话题性来说,滑翔火箭弹的威胁更加严重,所以没人认真注意这些流经海面的白色异物。
没有任何人想像得到,这居然是威德柏赫让新兵器潜藏在下方的伪装。
潜水舰——在第一次瓦尔哈拉战役投入实战的诸多新技术之中,这是公国军私底下最为关切的一种兵器。
威德柏赫公国的海岸线短得完全无法和共和国相比,所以在海军方面,必定只能让希尔瓦纳享有压倒性的优势。战略行进路线只限于以密西河流域为主的内陆路线,反过来说,要是有某种新兵器能完全颠覆共和国在海洋的优势,公园就可以如愿以偿,以全面包围的攻势席卷希尔瓦纳全土。潜水舰可以进行完全无视于至今海战原则的战术,简直是最适合用来让海军战力差距「归零」的利器。威德柏赫在两年多的重建军力期间,投注心血开发、建造特殊潜水舰做为再度开战时的鬼牌,堪称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完成的这十二艘新舰,最大武器正是破天荒的设计与运用观念。这些潜水舰是为了仅此一次的奇袭作战而准备,其名为「安格尔柏达作战」——是没有任何人料想得到,直接攻击希尔瓦纳共和国首都的大型作战。
首先由舰队核心的三艘特殊潜水舰「芬里尔」、「赫尔」、「耶梦加得」浮上海面,甲板上层构造开始变形,支撑厚实树脂外皮的摺叠式龙骨完全展开,容量高达三千万加仑的气囊膨胀显现,浮力气体由伪装成流冰的六十个氦气压缩槽供应,舰队之所以假装成流冰群航行,是为了在前往目的地的过程中,让气槽浮在海面避免妨碍潜行而采取的手段。
最后,这三艘潜水舰会离开海面,成为能以七十五节速度飞行的高速飞空舰。以潜航方式钻过敌方雷达监视网,将飞空舰队送进防空对策薄弱的海岸线——这正是安格尔柏达作战成为前所未见奇袭攻击的要点。
潜水飞空舰逐渐准备起飞的时候,另外九艘随行潜水舰也会上浮执行各自的任务。这九艘也是跳脱至今潜水舰概念的新型舰,舰内收纳五架Mo119E型特殊战斗机,可以从设计平滑的甲板上以弹射器起飞,真要说的话应该称为潜水航空母舰。总计四十五架战机加上二艘飞空舰的航空中队,要是毫无预警忽然出现在沿岸,共和国军肯定会乱了阵脚。
从潜水空母起飞的E型莫德斯编队,为了清场而先去攻击飞行路线上的斯坦纳空军基地,位于芬里尔舰的豪格舰长以望远镜目送友机潇洒离去的英姿,祈祷他们武运昌隆。
「首先是第一道关卡,确定敌军基地的应战方式如何……这也左右着本次作战的成败。」
「藉以确定我们的出现是否称得上奇袭。」
豪格面色凝重,点头回应贝尔特兰副舰长的这番话。
威胁到安格尔柏达作战隐密性的唯一悬念——就是潜水飞空舰有一次被希尔瓦纳的飞机发现,那是一次惨痛的失败,却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本次奇袭作战的内容过于创新,军方高层也有几名将军质疑。为了让这次的大规模作战得到认同,即使冒着某种程度的危险,也必须证明潜水飞空舰的有效性,因此首先完成的芬里尔舰被强迫要求挑战「潜入希尔瓦纳空军雷达范围并进行起飞程序」的运作测试。这项提议非常愚蠢,一旦失手便可能使得极机密开发的成果化为乌有,然而在复数军阀总是为了争夺主导权而相互牵制的公国军,经常会对前线官兵提出这种不讲理的要求。
结果担忧的情况成真了,芬里尔遭遇偶然飞来的希尔瓦纳飞机,而且击坠失败令对方逃走。不幸中的大幸是,对方并未目击潜水舰从海里上浮、展开气囊并起飞的程序,当时的芬里尔已经化为飞空舰形态浮空,除非详细观察外观,否则不可能推测得出其具备潜水舰的功能。
只要没看透潜航能力,就足以将离奇出现飞空舰的原因解释为雷达监视员怠怱职守,再加上目击芬里尔的是单人飞机,没有第二人能够证实,因此或许驾驶员的报告只会被当成误判。
豪格将命运托付给这种乐观的推测,湮灭曾经接触希尔瓦纳飞机的事实,只向高层报告成功在敌方雷达范围完成秘密上浮起飞测试——这是严重渎职,但他身为一生从军的舰长,绝对不允许在没有确定秘密兵器曝光时,只因为「有可能曝光」就令安格尔柏达作战被迫中止。将梦想托付在这场大型作战的豪格,只要还有些许成功的可能性,就希望排除万难执行计划。他已经下定决心,即使希尔瓦纳早已看透底牌,使得己方军队在沿岸就立刻遭受迎击,也只代表着自己将为国捐躯。
「……话说回来,那架飞机真奇特。」
豪格因回想起苦涩的回忆而低语,副舰长也点头回应。
「那或许是传闻中搭载喷射引擎的飞机,要是那种速度成功运用于军机,确实是相当大的威胁……但听说那是疯狂技师发明的民间之物。真是的,我总是难以理解希尔瓦纳人的所作所为。」
副舰长的揶揄使得豪格也暗自发笑。说来离奇,那场邂逅是双方阵营最新航空技术的首度会面,不过从开发秘密兵器的观点,威德柏赫的认真程度略胜一筹,代表公国军睿智结晶的次世代潜水舰,没有失态地在新闻媒体曝光,暗藏的獠牙如今即将插入共和国的喉头。
「气囊充填氮气完成,抛弃压舱物,芬里尔起飞!」
接获船员报告的豪格舰长终于发号施令。
「全速前进,方向西南西,兄弟们,一起去创造历史吧!」
海岸忽然出现战机编队进攻,使得斯坦纳空军基地乱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简直像是看到鬼的雷达室中只有交相响起的怒骂与丧气话,完全失去控制。他们拚命以无线电呼叫身分不明的战机,希望只是友机编队飞错航线之类的差错,此时战机编队终于来到可以目视的距离,堂堂描绘在机翼的威德柏赫公园空军徽章令人无从误认。
斯坦纳基地配备的拦截机,大约有一半在发动引擎之前就遭遇地面扫射而损毁,勉强成功起飞的其他战机也就这样处于劣势接连被击坠,结果共和国最东侧的防卫基地没能让袭击者耗损任何一架战机就完全失去制空权。
幸存的希尔瓦纳士兵们看到后面又有三艘飞空舰从东方天空悠然飞来,绝望到哑口无言。
豪格舰长以望远镜确认了斯坦纳基地的惨状,认同首波攻击的战果,接着胸怀胜利的确信向通讯员发布指示。
「好,收尾吧,传讯给炮兵队!要求以诱导弹朝座标B79-423炮击!」
豪格舰长的指示透过通讯员传送到约五百哩远的密西河国境,并且在数秒之内收到回覆。
「炮兵队回覆!一五〇秒后命中,『红、白、黑』三色齐发,之后每隔十秒共八次!」
「好,诱导班,给我好好接着!别看漏啊……」
几乎同一时刻——以密西河相隔的国境,希尔瓦纳的监视部队确认威德柏赫阵地的火箭发射台开始运作,测量发射角度之后,推算攻击目标是瓦尔哈拉半岛东岸周还,于是依照既定程序建议发布空袭警报。
但这次的发射模式和以往大不相同,发射台并不是同时发射数十发,而是每发射三发就停顿一段时间,只发射二十四发便停火。
实际上,本次发射火箭所搭载的弹头在设计上有些变更。达到五百尺高度就从火箭发动机脱离的滑翔弹头,滑翔翼增设了遥控方向舵以及彩色烟幕喷射装置。
东西向横贯希尔瓦纳领空的三颗滑翔弹就这么带着五千磅炸药滑翔,各自拉出红、白、黑的长长烟幕飞向东海岸,因为烟幕而明显提升可见度的弹头应该是拦截机的最好目标——前提是必须有拦截机。
公国军对潜水飞空舰期许的最大战略用途,是搭配滑翔火箭诱导弹进行长程精密轰炸,开战时的声东击西作战无功而返之后,威德柏赫依然继续浪费弹头进行无谓的射击,是用来让希尔瓦纳误以为公国无法更加有效运用火箭炸弹的幌子。
即使炮台不具备精密瞄准的功能,只要将观测员送到攻击地点附近引导弹头,状况就完全不一样了。若能在发射前先确保目标空域的制空权,将敌军击坠弹头的风险化为零便更加完美,由潜水飞空舰与潜水空母组成的海中侵略舰队完全满足了这些条件。
芬里尔、赫尔、耶梦加得三艘舰上的观测诱导员,各自朝负责颜色的滑翔炸弹送出操纵讯号,以毫无误差的精准设定诱导炸弹直接轰炸斯坦纳基地,防空能力被连根剥夺的基地,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三色死神从上空缓缓飞来。
经过八次毫不留情的蹂躏,斯坦纳基地被粉碎焚烧到体无完肤,二十四颗五百磅炸弹轰炸之后,曾经以勇猛自傲的基地化为连地基都被破坏殆尽的瓦砾。
三艘飞空舰载着因首战告捷而大呼痛快的驾驶员们,继续朝西方飞行寻找下一个猎物。安格尔柏达作战才刚开始,接下来要远征三百哩,将拦阻在前方的要塞悉数破坏,目标直指共和国首都布伦希尔特。这项大胆无惧的计划必须是在潜水飞空舰首度登场的此时才能成功,要是希尔瓦纳知道可能从海底潜入攻击,并且拟定相应的对抗手段,那就太迟了。秘密兵器的奇袭,每进行一次就会降低效果,所以更应该试着在第一次立下最大的战果。
「这场仗,我们会赢……」
斯坦纳基地毫无抵抗之力就屈服了,蒙格舰长斜眼看着废墟暗自欢喜。共和国军果然没预料到潜水飞空舰的存在,测试飞行的意外没对大局造成任何影响。
至此,舰长将杞人忧天的不祥预感,以及遭遇白银高速飞机的那段记忆完全赶出了脑海。
——他目睹那对闪耀银翼时曾经心想:「这架敌机可能会改变我们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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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纳基地沦陷——没人想像得到的这则消息,使得共和国军陷入大混乱。
对于葛布霍德·穆勒中校而言,简直是在最差的时间点发生的状况。
随着他转调所需办理的各种手续若能提早两天完成,就可以召集各方通过选拔的王牌飞行员重编王冠中队,以队长的身分应付现在的状况。
然而好巧不巧,在他前往完全不在管辖范围的理查基地处理私事时,事态急转直下,他没有能够请示方针的长官,也没有任何能下达指示的部属,所在的地方完全没有能参与的命令系统,只能束手无策地坐视现状。
理查基地是偏重研究的设施,不是正规的军方战略据点,所以没有作战司令室,由管制塔担任指挥系统中枢。葛布霍德向基地司令官申请共同列席获准,如今正看着墙上的瓦尔哈拉半岛全域地图,以及威德柏赫奇袭舰队分秒进逼的位置情报。
现在敌军的平均行进速度是七十节,笔直朝西方的首都布伦希尔特前进,奇袭舰队的目的昭然若揭。
敌方只有区区一个中队的航空战力,却大摇大摆地横越我国领土,而且我军完全无计可施,这种状况简直丢脸至极。但现在双方以倾尽全力的心态将战力集中在密西河沿岸,因此各处基地驻扎的只有能够迎击零散火箭弹轰炸的有限战力,在斯坦纳基地沦陷的这个时间点,东部地区的制空权等于拱手让人。
即使如此,要是将密西河战力分散到东方,战线将会瓦解。原本就是因为知道威德柏赫的海军战力弱到不值得纳入考量,第二次瓦尔哈拉战役的焦点才会和上次一样,限定于以密西河流域为中心的内陆地带。希尔瓦纳的基本方针是藉由外交和隔海的周边各国建立友好关系,彻底排除腹背受敌的危险,再回头应付公国的威胁,因此受到这种形式的偷袭根本无从应对。
敌方舰队为何能避开雷达侦测抵达东部海岸,这一点依然不明,但葛布霍德心里有底。他不禁回想起雷鸟号试射机枪的第一天,卡尔曾经遭受神秘飞空舰的攻击,看来公国军果然成功使用某种方式,瘫痪了希尔瓦纳的雷达监视网藉此进军。
他直觉认为谜题关键在于「海」这个共通点,不过这种推测暂且延后处理,当务之急是分析敌方战力与战术,并且检讨对应的方法。
综观现阶段的目击报告,敌军是三艘飞空舰加上四十五架战机的中队编制,而且拥有远方西部战线的诱导火箭弹炮击支援。
火箭弹轰炸的精准度到这时候才忽然逼近百分之百,推测应该是有来自飞空舰的观测诱导。如果两者确实处于合作关系,将比由飞空舰自行轰炸还要棘手。轰炸舰的炸弹搭载量有限,但来自敌阵的支援炮火号称永无止尽,只要没击坠飞空舰,位于行进路线的都市将持续暴露在轰炸危机下。
由于预估敌军不到三小时就能抵达首都,因此干脆放弃拦阻敌方的侵略路线,将可以动员的预备战力集中在首都防卫或许比较有效,然而——
葛布霍德不经意看向管制塔外,驻扎在理查基地的Ha112正在起飞。
「他们要去哪里?」
对于葛布霍德的询问,基地司令官一副「何必多问」的样子蹙眉回答。
「现在派他们前往首都,赶得上的话就能和守备队会合。」
幸好理查基地距离敌方舰队的行进路线很远,受到攻击的机率极低,在这种紧急状况下,司令官应该是判断能飞的战机都不应该留在基地摸鱼,才会下达出动命令,但葛布霍德心里对这么做的效果打了一个大问号。
在全军被愚弄到陷入此等恐慌的现下,即使在首都周边建立防卫网,真的能够好好管理临时拼凑的兵力,重编为可以指挥的态势吗?要是各部队在焦虑之下擅自进行零散的攻击,将会导致最糟的结果,这么做等同于逐次投入战力,这是战略上的最大禁忌。
「葛布霍德中校,在自己的部队编成之前就形成这种事态,你也心有不甘吧?」
「……不。」
凝视着墙面地图的葛布霍德,终于催促自己进行决断。
他有对策。是唯一一个令他非常迟疑于付诸实行的方法。
「依照敌方舰队和这座基地的相对位置……我在这里或许是一种幸运。」
「你说什么?」
「请司令官尽快找海因茨中校前来,我需要他的协助。」
卡尔与海伦以魏宁格博士助手的名义获准留在基地,还分配到一间贵宾房。对于技研所来说,博士一人的价值就相当于一百位客人,所以他的随行人员只要没有间谍嫌疑,都会受到极度宽容的待遇。
两人当然都不想久留,卡尔如愿以偿地见证雷鸟号被拆解之后,就会和海伦一起回到翡翠高原的魏宁格机场,协助奥图他们进行撤收工作。
然而大约到了下午时分,基地内部都还笼罩着骚动的气氛,甚至没有任何人提及预定进行的拆解工程。卡尔和海伦两人只是局外人,又是一般民众,当然没人说明状况,但至少透过国营电台的紧急广播,能得知首都正面临某种危机。
『现在已对布伦希尔特全市发布避难通告,请全体市民不要慌张,遵循警察与宪兵队指示迅速移动。重复一次,现在已对布伦希尔特全市发布避难……』
「发生什么事了?」
「不清楚……」
两人不知道真正原因,只能无语地面对混乱状况逐渐扩大形成的诡异气氛。此时,脸色大变的魏宁格博士冲进他们的房间。
「不得了,首都似乎会遭受轰炸!」
「……又是那个乱七八糟的火箭炸弹?」
「不是,听说敌军机动部队带着飞空舰进逼首都,只剩三小时的缓冲时间,整个基地都在传这件事!」
「什么……」
要不是广播正在发布避难通告,这种事实在难以置信。
希尔瓦纳和威德柏赫两国之间的国境有诸多限制,从地理状况来看,不可能绕过前线进行奇袭,上次战役立下战果的区域也只限定于西侧,首都周边未曾遭受攻击。
「威德柏赫的飞空舰从东方海面进行背后攻击,所有人都在纳闷他们为何做得到这种事……」
「——!」
卡尔脑中闪过一幅光景。
之前试射机枪的时候,一艘飞空舰忽然出现在希尔瓦纳领海,那果然是威德柏赫的秘密兵器。卡尔当时忧心的事情,如今成为现实。
海因茨中校在基地司令官面前听完葛布霍德的计划,以天生的冰冷微笑回应:
「确实,依照雷鸟号的速度,可以从这座基地前去袭击那支飞空舰队。」
海因茨是否同意将纳入管辖的宝贵实验机暴露于危险之中,对于葛布霍德而言是一项赌注,但是兼具高度野心与心机的技术主任立刻答应了。他当下就判断在这个时间点,要是新锐机体能立下华丽战果,会在将来对他的资历形成莫大助益。
「关于喷射引擎飞机的前途.我认为必须作为拦截机才能发挥真正的价值,现在是证明这一点的绝佳机会……不过,对方是有四十多架战机陪同保护的飞空舰,我们要怎么进攻?」
「打带跑,这是唯一的战法。」
葛布霍德以王牌飞行员的自信如此回答。
「以雷鸟号的速度与实力就做得到,数量不是问题。既然对方没有掌握喷射机的速度,聚集多少架都能够突破重围。」
「问题在于武装。现在只有机头的一门路多鲁法机炮,这样根本不值一提。」
「对,必须加装空对空飞弹,至少也要四颗斯柏格火箭弹。」
海因茨听到葛布霍德的要求后,一副厌烦的样子按住额头。
「很遗憾,那架飞机完全没有战机的扩增能力,连机翼吊架都没有,根本没地方安装火箭筒——」
「翼端安装油箱的位置如何?」
「拆掉油箱改为安装武器?这样无法保留足够燃油交战吧?」
海因茨如此回答之后,随即便想到一个点子而轻敲掌心。
「——不,等一下,也可以维持油箱的功能,直接改装为武器架,上下各安装一具火箭筒,射完就连同油箱一起切离,这样在脱离战场时也不会成为无谓的重量。嗯——线路要怎么拉?」
「不需要刻意整合到座舱的操纵系统,飞行员只要使用遥控点火装置就好。」
海因茨双手抱胸深思,在脑中反覆检视方针是否有漏洞,接着点了点头。
「这项工程需要一气呵成,不过一小时就足以改装完成。」
「敌方舰队在一小时之后……」
听到这番话的葛布霍德将地图标示的敌方舰队行进路线往西方延长,在某个地点打叉。
「……在这个位置。」
这个地点恐怕会左右不少人民的命运。海因茨中校看着地图上的这个位置叹气。
「话说,葛布霍德中校,这项鲁莽的作战,究竟要由哪个飞行员执行?」
「……如果没人适任,就由我来。」
海因茨眯起双眼,似乎想看透葛布霍德如此回答的真正意图。
「那可不是任何人都能开的飞机。」
「海因茨中校,您只要完成自己的职责就好,飞行员人选一小时后就能定案。」
海因茨中校哼笑一声,但没有进一步挑衅葛布霍德。
「明白了,尽快行事吧。」
直到昨天都受到基地所有人注目的明星——雷鸟号,在下午收到斯坦纳基地沦陷的消息之后,就像是被遗忘般放在机库一角,沉浸于短暂的寂静中。
空空如也的外挂油箱被拆走运往某处,除此之外,机体状况和降落时没有两样。
拆解工程暂缓,应该是说根本没有排定行程,现在是首都一个不小心就会毁灭的局面,所以也是理所当然。
白银之翼留在空无一人的机库,卡尔如同依偎般伫立在旁边,静待时机来临。从他蕴含了某种决心的眼神,就能明显看出他并非闲着没事前来这里,他预料到此处即将发生某件需要他的事情。
海伦陪伴着这样的卡尔,但她显然和卡尔的态度完全相反,至今依然拚命克制自己避免失去冷静。她有预感会发生某件事,也预料到会是怎样的情况,她努力想要否定这一切,却无法离开此处。这种进退两难的心态,透过她紧绷的表情清晰可见。
她想待在卡尔身旁,但也明白卡尔绝对不会离开这里,此处肯定即将发生某件不好的事情,她不想让卡尔位于事发现场,却无法说服卡尔离开——因为这都是出于直觉,能够有条有理说明的部分完全不存在。
海伦明白,这份不祥感觉的元凶是以沉默存在感占据眼前空间的雷鸟号,这个冰冷的铁块和卡尔紧密连结,明明只是机械却支配了生者的命运,海伦不晓得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它抱持着这种厌恶的情绪。
终于,两人各自怀抱的预感,藉由一名男性的身影揭露真面目。
「原来在这里……」
现身的葛布霍德,一如往常地以冰冷面容掩饰情绪,但卡尔只以锐利视线朝他一瞥,就像是已经知道详情般,微微点头示意。
「看来我们的想法相同。」
两名男性像是预先说好似的,在同一时间仰望雷鸟号闪耀银光的机头,这样的默契使海伦更加不安。
「——行政手续都办好了,就在刚才,实验机雷鸟号正式配属为王冠中队零号机。这家伙四十分钟之后会再度起飞,执行迎击威德柏赫突袭部队的任务,这应该是机体拆解之前的最后一次飞行。」
「谁来开?」
「我很想说是我……但是能完美驾驭它的人,不是我。」
海伦至此已忍耐到极限,她走进两人之间,以毫不掩饰敌意的目光注视着葛布霍德中校。
「他已经是一般民众,别把他卷入无谓的事端。」
「……」
葛布霍德把带来的文件夹递给卡尔当成回应。
卡尔接过文件检视内容,海伦也从旁窥视,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归队申请」四个字。
「这是……什么……」
「签署这份文件,你就会再度以少校阶级分发到王冠中队,在我的指挥之下,驾驶本队的战机飞行。」
海伦目睹爱人的命运像是器材移交般依照行政程序改写,强烈到发不出声音的愤怒令她全身颤抖。
但卡尔表情没有动摇,没有愤怒或狼狈,只是以干涸至极的眼神俯视手上的文件。
「又要我杀人?」
「要是你少杀一个该杀的威德柏赫人,那个人至少会杀掉两个希尔瓦纳人,那些家伙就是为此而来。」
卡尔对于葛布霍德的冷酷理论嗤之以鼻。
「那么,藉此活过今日的希尔瓦纳人,今后会杀掉多少威德柏赫人?」
葛布霍德以转过身去代替回答。
「无论你想怎么样,总之做出一个不会后悔的决定吧……还有四十分钟。」
葛布霍德在最后只是背对着卡尔留下这番话,就快步走回管制塔。
「……你要在这份文件上签名?」
「……」
卡尔没有回答,却不代表他保留决定。他的内心没有纠葛,只是因为用不着回答、早已决定的结论而沉默。
海伦知道卡尔曾经多么憎恨战争,知道他对当年以军人身分飞翔的自己抱持着无法负荷的惭愧与后悔。海伦所知的卡尔肯定丝毫不会犹豫,会理所当然地将这种文件撕毁、践踏并唾弃,一如之前在街头看见自己的海报那样。
但卡尔默默阅读着手上文件的内容,没有抗拒,也没有愤怒或叹息。
「……看来你会去。」
「……」
「这是战争啊!你又要为了杀人而飞?这是你唯一绝对会抗拒的事……不是吗?」
卡尔终于移开在文件上的目光,抬头看向海伦,眼神显得为难而不知所措,如同不晓得如何和语雷不同的外国人沟通而烦恼。
「不在这时候阻止威德柏赫那些家伙,将有更多人丧命,非得有人做这件事。」
「那让葛布霍德去做不就好了!他也是王牌飞行员吧!」
「我……比较适任。」
「骗人!」
海伦任凭激动情绪袭来,含泪纠正卡尔。
「你只是想再度驾驶这架荒唐的飞机!只是因为没收的玩具暂时还给你做人情,你就得意忘形了!」
「……或许吧。海伦,你说得对。」
卡尔没有找藉口逃避,只是悄然点头,这个反应比任何反驳都更加激怒海伦。
「太奇怪了,你绝对有问题!这样的话……担心你的我简直是笨蛋……」
「抱歉……但我还没对自己至今的所作所为进行任何了断。」
即使面对着泪流满面的海伦,卡尔也无法说出贴心的安慰或表达勇猛的决意。卡尔打从心底对自己的笨拙感到无言,却还是尽量以能想到的话语述说想法。
「我——肯定会一直朝某个目标前进,即使杀人夺命、即使活着受辱,也依然有个无法放弃,想要抵达的地方。」
卡尔伸手触碰白银机体。雷鸟号,梦想之翼,它原本会载卡尔前往不知位于何方的终点,如今却成为只用一次就要抛弃的王冠中队零号机,卡尔的希望也随之化为虚无。
「我曾自己逃离过一次,但这次连逃走的机会都失去了。我知道自己在这时候放弃会怎么样,我将成为一具空壳……我不想以这副模样和你共度未来。」
「……」
海伦没有打断卡尔的话语,她不想承认却也无法否定。
「我必须再度下定决心认定这是最后一次,然后驾驶雷鸟号乘翔,否则我无法和昨天以前的自己做个了断,无法脱胎换骨成为新的我。我受够了,我不想继续背负过去的阴影却视而不见地活下去。」
「……你非得为这种理由赌命?」
「对,赌上性命。至今的我过着非得如此才能清算的人生,我一直欠着这笔债逃到现在,必须进行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赌博才能还清。」
卡尔正面回望海伦噙满泪水的视线,将手搭在她的双肩上向她述说。
「如果没有你,我应该会再度逃入深山,假装视而不见,过着如同行尸走肉的人生,完全无法理解活着的意义与价值而逃避下去……但是现在的我不一样,你为我指引了道路,我要和你一起走下去。因为做出这个决定,所以我要战斗,不是为了寻死,是为了捡回生命所以非去不可。」
「……你要回来……一定……」
卡尔无法保证。战场就是这么回事,他非常清楚那是一个光靠意志力做不了什么的无情世界。
所以他紧抱海伦纤细的肩膀代替承诺。
这份温暖、这阵呜咽的颤抖,被卡尔确实地烙印在心底,他发誓在即将面临的考验里,绝对不会遗失自己的归宿。
4
回到管制塔的葛布霍德,看到标示战况的地图加上了新的注记。
在他刚才所标记的雷鸟号预定迎击地点稍微往东的地区,多了一条象徽防线的标示。
「……这是?」
「总司令部发动防卫作战,各地集结的预备机将投入该处阻止敌军进攻。」
基地司令官随口回应的这番话,使得葛布霍德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不先集结在首都重整编制?」
「这样交战空域将会在首都附近,提督亲自指示一定要避免这种状况,不然会影响到国民今后的士气。」
「荒唐……」
葛布霍德甚至忘记顾虑四周,就这么愕然低语。没有按照部队体系重整的紧急编队,真的担负得起防卫任务?他真想揪住提督的衣领质问。
「中校,别担心,最终将会集结超过八十架的拦截机,战力简直是两倍吧?」
「不是数量的问题。」
总司令部过于低估那支突击部队的实力,没人正确评估对方毁灭斯坦纳基地时的俐落手腕。
「……无论如何,差不多该开战了,就先冷静下来等待报告吧。如果是捷报,我们也不用让珍贵的试作机暴露于危险之中。」
「……」
葛布霍德面对司令官极为乐观的态度,没有更多话可说。
集结于防线的希尔瓦纳战机,由从汉高空军基地赶来的卡斯帕上校指挥。身为基地总司令的他,无法坐视共和国十万火急的危机,是睽违五年手握操纵杆上阵的老将。
『各位,集结在这里的各方部队成员都不是朝夕相处的同袍,但所有人都在危急存亡之秋挺身而出,这样的希尔瓦纳军人之魂毫无差异,我们就相信彼此是十年来的战友,并且团结抗战吧!』
听到老上校的号召,共和国飞行员们个个意气风发。他们至今负责防卫零星射来的滑翔火箭弹,一直执行这种重要却不显眼的任务,这次是开战至今首度和威德柏赫战机交战。
不只是以卑鄙的暗算手法从背后捅一刀,还顺势光明正大地践踏希尔瓦纳领土,肆无忌惮、昂首阔步,敌军旁若无人的态度,足以激怒这些爱国志士。所有人都摩拳擦掌,要让对方彻底知道,经过别人地盘得付出多么昂贵的通行费。
冷静分析战况,希尔瓦纳确实占了优势,敌方突击部队不只是数量上压倒性地处于劣势,攻下斯坦纳基地之后无暇补给就继续上阵,弹药与燃油肯定所剩无几。
这是一场击溃疲惫敌人的简单作战,所有人抱持这样的共识,因此即使要和不熟悉的友军合作,也完全没人感到不安,各部队甚至当成狩猎狐狸的比赛,想要竞争彼此的战果。
东方天空终于出现一群机影,在卡斯帕上校「全机进攻」的号令之下,希尔瓦纳战机编队争先恐后地冲向威德柏赫突击部队。
战斗一开始,威德柏赫编队的前卫一哄而散,所有人都以为敌人忽然胆怯而差点失笑,应该由护卫机保护的三艘飞空舰门户大开,就像是在欢迎前来击坠。
急于立下战果而抢着突击的希尔瓦纳战机,看到正面怱然出现另一群威德柏赫战机时大吃一惊,居然有一群敌机以飞空舰的庞大身躯为掩体躲在后面——如果是花式飞行表演就算了,但没人预料到居然会在实战场合使用这种诈术欺骗。
刚才以为是散开逃走的首波编队立刻掉头从四周包围,惊慌的希尔瓦纳机面对犀利的交叉炮火失去退路,十架哈弗纳接连被致命枪弹打中而壮烈阵亡。
在胆怯的希尔瓦纳编队面前,威德柏赫战机描绘着平滑轨迹交错,以一丝不苟的阵型反击。
卡斯帕上校过去经历过好几次敌我交错的混战,然而今天的战局完全不同,陷入混乱无所适从的尽是友机,相对的,威德柏赫战机的动作彷佛机械般精准且具有效率,确实地一一打下猎物。
这明显不是上校所知的昔日威德柏赫敌军——以有勇无谋的狰狞风格,在天空以骑士道竞争的飞行员——所会采取的行动,他们更为冷酷、更为精准,如同肉食昆虫群一样,毫不留情地恣意啃食猎物。
若是以更冷静的战略眼光俯瞰战况,就能看出威德柏赫机的战术有着明确模式。他们总是以三架为一组,分别是引诱敌人的诱饵、收拾上钩猎物的射手,以及随时守护两者,若有其他敌机企图支援就加以牵制的阻碍者,三方维持着犀利的默契。
希尔瓦纳机只能任凭摆布,不知不觉间一架架被孤立,并遭到三架敌机包围,数量持续减少。短短几分钟前聚集的八十多架友机,回过神来已经有半数以上消失无踪,看向两侧尽是威德柏赫的机影——不,敌机数量明显比较多。
卡斯帕上校至此终于认知到这恶梦般的事实。
四十五架威德柏赫战机,连一架都没有减少。
理查基地收到拦截作战的过程报告之后,葛布霍德沉重地按住额头。
参战的希尔瓦纳军八十三架拦截机,只有十一架平安返回,如果捡回一条命的他们证词可信,威德柏赫军毫发无伤。
「这种事有可能吗……」
基地司令官茫然若失,葛布霍德朝他点头示意。
「我们也曾经以相同成果为目标,并且在某种程度上付诸实行——说来气结,但敌方如今学走这一招了。」
「……你说什么?」
「『确实打下最弱小的猎物』——这是和野生狼群一样的原则。即使是空战,同样能以千挑万选的菁英使用团队战术,达到各个击破的目标。」
这正是昔日王冠中队的理念。
追根究柢,这种战术必须在彻底避免己方受损的状况才算完成,当时葛布霍德他们分配到的机种太过脆弱,所以没能达到这个境界。但威德柏赫军似乎以这种误判为教训而更上一层楼。
攻陷斯坦纳基地的战斗时间实在太短——葛布霍德听闻如此惊人的效率时,就担心敌方或许也已经编组了精锐部队,看来果然料中了。王冠中队曾经带给敌军的威胁,这次轮到希尔瓦纳军被迫承受。
「……不过,敌军在这场战斗肯定消耗不少弹药与燃油,抵达首都时应该无法继续战斗吧?」
司令官坚持不肯抛弃乐观态度,葛布霍德对他摇头否定。
「如果是这样,他们在斯坦纳基地那场战斗后早该耗尽资源,并且被卡斯帕上校击退。我敢打赌,对方已经使用某种方式解决补给问题,他们至今依然若无其事继续朝首都进军,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是,他们是怎么做的……」
「不知道,但他们有能力避开雷达网登陆,所以不能以常识推测或判断。」
葛布霍德口头上一直述说着悲观的意见,但心中还没屈服于绝望。
是的,如果是颠覆常识的秘计——希尔瓦纳也还有唯一一张王牌。
理查基地不只拥有喷射引擎燃油,像是用来启动压缩机涡轮的电源车、喷射机起降所需的装置等也一应俱全。
其实由海因茨中校率领的技术研发部队,已经以魏宁格博士交付的报告书为基础,着手开发空军自己的喷射战机。即使还没有显着成果,但是基于这样的隐情,接受魏宁格博士指示为雷鸟号出动进行准备的技研团队,在机体构造与运用上的注意事项方面都具备某种程度的知识。
卡尔再度穿上飞行服,和整备完成的雷鸟号重逢。首先他对重新装上的翼端油箱上下紧贴的丑陋反舰火箭发射器蹙眉,看到尾翼画上蓝色王冠纹章以及钢板字型的数字「0」时,更露出明显的厌恶表情。
王冠中队零号机——在部队正式运作之前,仅此一次飞行的战机,使用这个号码确实贴切。
「……各方面都搞砸了。」
「总不能没有搭载任何武器,就把你送到接下来要飞向的地方。」
魏宁格博士如此回应,并且进行机体的最终检测。和刚才在贵宾室见面时相比,如今他散发的气息没有霸气,平常精力旺盛的模样也完全消失,只剩下一张符合年龄的老人侧脸。看来对于这次事态的演变,他比实际驾驶雷鸟号的卡尔还要消沉许多。
博士面色阴郁到让人无法与平常的他做联想,即便是卡尔也不得不对他说:
「……可以请您不要恨葛布霍德吗?那家伙只是以自己的方式接下非得有人去做的工作而已。」
没想到卡尔会亲口说出这种话,使得魏宁格博士也露出意外的苦笑。
「如果这番话说给当事人听,不晓得他会有多么高兴。」
「在那个家伙面前,我就算撕破嘴也不会说。」
障士干笑几声之后,叹息一声,眼神空虚。
「我如果想恨人,应该会恨我自己。」
「博士……」
「卡尔,追根究抵,一切都是我怂恿的……而且到最后还把你拖到这种地方……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道歉。」
过于不适合老顽童的这番严肃话语,使得这次轮到卡尔苦笑了。
「要是没有您的邀请,我只会在自己挖的坟墓里活生生地腐烂……我非常感谢您。」
这是卡尔毫无虚假的真心话,但听在博士耳里或许只是矫情的安慰,毕竟卡尔平常总是使用调侃或毫不留情的语气,所以也在所难免。
「……我儿子也是首屈一指的优秀飞行员,口头禅是『死神也追不上我』,无论是多么危险的测试飞行,都是开几句玩笑后就上机起飞。」
「不愧是海伦的父亲。」
然而——卡尔也知道当时以哈弗纳公司测试飞行员身分大展身手的雷翁哈特·魏宁格的末路,卡尔曾经以这件事对博士恶言相向过一次。
「海伦的父亲被我的飞机夺走,我再也不要经历这种事了……卡尔,只有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千万不要想和这种铁块同归于尽,好吗?」
「……」
魏宁格博士至今从未如此恳求过,或许也是觉得自己没资格讲这种话吧。
不过,曾经连试射机枪都会大动肝火的卡尔,如今却再度回到战场。博士或许是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才开始对自己创造的物品感到恐惧,雷鸟号的魔力竟能以速度的魅力俘虏驾驶员。
「我当然不会有这种想法,可是……」
卡尔说到这里,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说。
「……老实说,我不明白,无论是博士的儿子也好,我也好……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卡尔……」
「不,并不是为了任何人,我是知道这一点才会诧异。无论怎么想,我都是为了我自己,是因为想做而这么做,但从理性角度来看就觉得没什么好处,而且愚蠢至极……这么做绝对是错的吧?」
是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卡尔终于理解,他就是因为找不到答案,想不到该往何处搜索,才会在最后握住操纵杆。
「到最后,我只是抱持着随意的心态,觉得继续飞下去便迟早会明白,没能理解真相会令我不自在,质疑自己直到今天到底做了什么。」
「……你认为雷鸟号会给你答案?」
「不知道,如果真是如此,这应该是最后的机会。」
时间差不多了,卡尔戴上飞行帽,确认防风镜与氧气面罩确实扣好。
首度驾驶时的预感——这对翅膀肯定会带他前往某个未知场所的想法,至今尚未实现。
然而要放弃还嫌太早。这是雷鸟号最后一次飞上天际,那么就不能留下眷恋,非得见证这对翅膀的去向直到最后。若是这样仍得不到任何事物,这次卡尔就真的会放弃,接受「没有答案」这样的答案。
「那么,我出发了。」
「嗯……」
博士脸上依然残留着苦恼的神色,卡尔再度投以笑容希望能够成为慰藉,接着踩上舷梯进入驾驶座。
5
威德柏赫奇袭舰队的主战力——E型特殊战斗机,是以莫德斯119为母体,但机体构造经过大幅改造,堪称截然不同。
首先是为了运用于潜水空母而必备的摺叠构造,主翼与尾翼可摺叠,以便收入潜水舰内的有限空间,出动前的展翼程序也彻底提升效率,所需时间压缩在短短的两分钟。
再来是将机枪移到机身下方,让弹仓与油箱相邻,两者以卡匣式元件组装起来,成为可以一起装拆的构造。对于补给效率要求得如此彻底,是为了实现在飞空舰运用上梦想已久的愿望——「空中补给」。
空中补给的过程,简直是机械工学精华与飞行员高超技术交织而成的惊异。
首先,潜水飞空舰从舰底伸出钩爪状的捕捉臂,Mo119E从后方以近乎失速的八十五节速度让彼此连结,此时飞空舰的速度约七十节,相差十五节的冲击力道由捕捉臂基部几乎达到飞空舰全长的气压式缓冲滑动机关吸收。开发E型莫德斯的时候,被要求机体强度必须足以承受和捕捉臂连结时的冲击,同时得做到前述的主翼摺叠功能,即使是兼具这两项条件的困难要求,威德柏赫自豪的技术团队依然漂亮完成。
以这种方式固定茌舰底的机体,在迅速更换补给卡匣之后就会被捕捉臂扔下,在自由落体状态中稳住机身,重返原本的飞行状态。
此外,由飞空舰回收的卡匣,经过加油填弹区再度补充内容物之后,会再度进入交换用的预备卡匣群,等待安装到其他机体上。
每机的平均补给时间约一百秒,是效率提升到令人眼花撩乱的高速程序。但即使如此,以三艘飞空舰完成四十五架战机编队的补给依然需要二十五分钟以上,必须抓准敌方攻击中断的些许空档,持续进行结合与分离才来得及。
和捕捉臂连结时,需要精准到不容许数寸误差的驾驶技术,也需要拥有重新出发时能从失速状态恢复的能耐,因此参加安格尔柏达作战的飞行员是以千挑万选的干练好手组成。说来巧合,以这次大型作战的立案为契机诞生的这支团队,正是模仿上一场战役成为他们恶梦的希尔瓦纳「王冠中队」。
刚才他们轻易击溃数量占压倒性优势的希尔瓦纳拦截机编队,证明了优秀的实力,豪格舰长对他们的能力赞誉有加,另一方面也不禁对他们坚强的斗志怀抱敬畏。
即使座机的弹药与燃料保证能够接受补给,操纵的飞行员们终究是有生命的人。他们在潜水舰内忍受约半个月的拘束生活之后,塞进更狭窄的驾驶座,反覆进行严苛空战的负荷折磨着肉体,却还能完成三小时以上的作战行动,如此杰出的他们堪称威德柏赫精锐军人的极致。
在这四十五名武者的引导之下,安格尔柏达作战肯定会成功,希尔瓦纳那些软弱的家伙,如今再也不可能阻挡豪格他们迈向首都布伦希尔特。
豪格满脸愉悦地笑着注视西方天空,但在这个时候,对空警戒雷达的观测员传来一则夹杂疑惑的报告。
「确认两点半钟方向有飞行物体接近。」
「嗯?数量多少?」
「这……只有一架。」
雷达员会诧异也是在所难免,豪格同样不禁蹙眉。
只有一架,难道是因过度绝望而发狂进行特攻?怎么想都不正常。
今天的天空没有喜悦。
没有解放感,也没有昂扬感,他受到命令的束缚,只是淡然为了执行任务而飞。
和三年前完全一样,唯一的差别在于速度。绝对不应该驰骋于战场的白银之翼,如今正载着卡尔前往死斗之地。
即使如此,他依然选择飞翔,他对雷鸟号的驾驶座有所执着。
他不想杀人,不是基于友爱或伦理这种理论,只是不希望天空成为这种场所。
事实上,天空是乐园,龙群教导了他这个道理。那是没有痛苦与悲伤的世界,在那里可以摆脱所有因果。
然而稍微思考后肯定能理解,得知天空为何如此充满祝福的理由。
换句话说就是——因为那里不是人类的世界。
人类是受到恩怨束缚,憎恨同族,不得不流血的生物,这些家伙背上没有翅膀,因此天空得以维持乐园的光景。
明明是人类却厚颜无耻地想得到天空的祝福,这种行径何其矛盾?
在最后的天空确认这一点,让自己彻底体认吧,和折翼的爱机一起赢得绝望吧。
今天这是最后的天空。雷鸟号将会消灭,那么和这架飞机患难与共的卡尔·修尼兹也将终结,为追逐离谱梦想的每一天打上休止符,再也不会将心意寄托于天际。
必须以健全的手脚与还在跳动的心脏回到在地面等候的海伦身边,然而到时的他将不是卡尔·修尼兹,是更加纯真又受到祝福的另一个人。他肯定将会度过幸福的人生,不再是因为被往事束缚,所以愤而以天空为目标,只求逃避的人。
通讯机接收到管制塔的指示。
『理查基地呼叫王冠零号,敌方舰队约在前方三十哩处行进中,三分钟后将和贵机遭遇,维持现在路径。』
不是库鲁兹带着鼻音的怀念嗓音,是英勇军人的语气,但卡尔并不感觉突兀,甚至觉得现在的自己适合这种枯燥无味的呼叫。
「王冠0收到。」
不久之后,卡尔在按照指示飞行的路线上,看见沐浴着阳光而闪闪发亮的编队,敌方飞空舰肯定也以对空警戒雷达捕捉到了雷鸟号的机影。正如预料,立刻有几架飞机离开编队接近过来,数量为六架,以迎击单机来说,堪称过于充足的配置。
雷鸟号的速度特性因为外挂油箱而劣化,速度压在四百节左右,对方如果只看雷达反应,应该会判断是有点快的螺旋桨飞机。
然而,如果下定主意在这时候用尽外挂油箱的燃油——
「王冠0确认敌机,开始交战!」
卡尔朝无线电怒吼,同时把油门推进到最大,还将后燃器点火发挥最高加速力。
前来迎击的莫德斯飞行员,看到前方的希尔瓦纳飞机尾部喷火,误以为敌机在被他们击坠之前,引擎就出了状况。
但这架飞机非但没有坠落,反而以离谱的超高速进逼突袭。待他们以肉眼辨识出这架飞机和原本认定的常见哈弗纳机种完全不同时,为时已晚。
「那是……?」
思绪的停滞导致一切无法挽回,神秘飞机没让六架莫德斯有时间采取因应措施,轰雷般的震耳声响穿过编队,直指奇袭部队的主力而去。
『敌……敌机并非战机!那……那是弹道火箭,不,不对——』
陷入错乱的拦截小组传来这段通讯,使得豪格舰长惊讶地凝视右方舷窗外的天空。从芬里尔舰也已经看得见进逼而来的单机,他看过这白银的机影与超乎常识的飞行速度。
此外还有尾翼——威德柏赫士兵即使只是诅咒也不够,极端憎恨的蓝王冠纹章……
「——他是!」
巩固飞空舰周围的护卫机大吃一惊,连忙准备迎击,然而实在来不及,甚至无暇以火网阻挡,敌机就以近乎冲撞的速度袭击了二号舰「赫尔」。
雷鸟号切入显然陷入混乱的敌机编队,卡尔将其中一艘飞空舰锁定为猎物,以如同闪电般的速度突击。
紧急安装的火箭筒没有瞄准器,只是一种保证会往前飞的东西,这种等同于靠运气的火箭弹,卡尔预估确定能命中目标的射程为五百码,比机枪射程还短。但是既然目标是庞大的飞空舰,那么就不用这么接近,只要发射便大致都能命中,再来就端看是否有余力偏移行进路径避免冲撞——这部分只能仰赖自己的技术。
飞空舰一旦令攻击战机接近就注定回天乏术,所以雷鸟号简直是天敌。在领悟到遭遇危机的下一瞬间,就已经无暇使用任何防卫手段,被对方入侵门户后只能等待被击坠。
飞空舰的模样眨眼间大到覆盖了整个视界,卡尔瞪着舰身,紧握起飞前收到的火箭筒遥控点火装置启动。
即使是在不到一小时内所准备的临时武器,海因茨中校的部下们也表现得很好。位于雷鸟号左右翼端,合计四发的斯柏格火箭弹,甚至没有零点一秒的延迟就对点火讯号产生反应,推进剂点燃的火焰烧灼着天空从火箭筒喷出。
卡尔同时以全身力气拉起操纵杆,在距离飞空舰的巨大身躯只有数尺时,更改雷鸟号的行进方向。
军用飞空舰考量到防弹能力,刻意不使用比重占有优势的氢气,而是使用不可燃的氦气,气囊内部也细分为许多区域,设计成足以承受机枪射击的损伤,却无法抵御装填大量炸药的反舰火箭弹。卡尔发射的四颗火箭弹悉数贯穿目标物的中央,并且在中心爆炸,冲击波与碎片一次就将八成以上的小型气囊爆破瘫痪。
和庞大的躯体相反,飞空舰击坠后的末路平凡得不足以引人感伤。均衡的流线型舰身眨眼之间扭曲收缩,坠落向下方的大地。
之后随着喷射拦截战机的量产,飞空舰注定会从战场消失——这艘潜水飞空舰「赫尔」成为这条末路的先驱。
卡尔维持最大加速,一鼓作气地脱离敌机编队,以后照镜确认战果时,凄惨萎缩的战舰正随风消失在视线下方。
卡尔就这么维持原速,退到剩余战舰的对空炮火射程之外,以冰冷的声音回报理查基地。
「击坠一艘敌军飞空舰——」
『这边也以雷达确认了,干得好,立刻归队。』
「——不,还没。」
卡尔并非基于道义或特殊理由而这么做,仅是认为既然做就要做得「彻底」,竭尽自身所能。
在我方底牌还没被看清、雷鸟号性能仍足以重挫敌方士气的当下,正是造成重大打击最初及最后的机会。
武装只剩下一门安装在机头测试的二〇毫米机枪,但即使只是这种虚弱的武装,卡尔也能拟定一项打击敌军的计划。
以火箭弹攻击的一刹那,穿过敌方舰队中央的卡尔以超越常人的动态视力,在经过另一艘飞空舰底部时发现奇怪的构造——抓住其中一架同行战机固定在舰底,像是钩爪的装置……这个装置的意义,让卡尔脑中闪过一段记忆。
以前在魏宁格机场,曾经在饮酒闲聊的时候,讨论过飞机是否能够「贴在」空中飞行船旁边的荒唐议题。卡尔基于自信主张做得到,这当然是近乎特技的花式飞行,但他认为并非不可能。接着魏宁格博士提出「飞机在空中加油」这种超脱常轨的主意,不过前提在于卡尔的放话真的能够实现。即使是至今的飞机,若能预先在行进路线设置飞行船待命,让飞机在抵达时能够接受补给,就可以进行超乎常理的不着陆长途飞行。
当时也提到,这个构想同样能套用在长时间进行的空战。希尔瓦纳的奇袭部队为什么在途中进行了好几次遭遇战,却还是企图强行进攻首都……卡尔至此大致推测出对方的秘计。
对方应该是发明了以飞空舰补给的技术,换句话说,那支编队的战斗续航力高度仰赖飞空舰。飞空舰现在剩下两艘,至少要瘫痪其中一艘,这样他们肯定难以继续执行作战。
卡尔以后照镜确认敌军状况,这次一整群莫德斯都出动追击雷鸟号,卡尔立刻看出他们并不是任凭愤怒上身意图报复,敌方编队维持一定的密度散开,成为一面「墙」追了过来,他们在提防雷鸟号再度掉头攻击飞空舰。确实,如果是这种布阵,以任何角度回头都会遭遇护卫机。
以一丝不苟的统率维持「群体」的优势,卡尔在内心对敌方部队的精锐感到佩服,也可以理解先发的希尔瓦纳防卫队为何会溃败。
然而再优秀的战略,终究只是以现存的手段与对手为考量所拟定的,面对颠覆常识的未知敌人时,「策略」必然会出现破绽,而且敌方还不晓得雷鸟号的真正价值。
卡尔毫不惋惜地降低高度,专注采取逃离行动。空战的重点之一在于位能——也就是高度,如果卡尔在这个时候上升,追击的编队会察觉他试图再度攻击而提高警戒,但卡尔反而下降,这种懦弱行径会煽动追击编队的态度,使对方转为强硬。原本只是以天空之墙牵制敌机的莫德斯编队,如今有部分战机超前,积极地想要打下逃跑的卡尔。
卡尔吊儿郎当地摆动机头回避敌方的瞄准,并且继续下降。翼端外挂油箱所带来的空力特性,使得机体更加稳定,可以用比平常更小的回旋半径进行灵活动作。卡尔就是基于这个目的,才刻意没有切离因燃油与附加武装都用尽而变得毫无用处的油箱。如果只是逃走,并不需要让他们看见雷鸟号的「真正实力」。
卡尔在高度低于一五〇〇尺时依然持续下降,增加的地面压迫感煽动着坠落的恐怖,执着于追击雷鸟号的莫德斯编队已经和上方飞空舰的距离相当遥远。
这时候就是等待已久的好时机。
卡尔一鼓作气地拉起操纵杆,假装逃跑至今的机头朝天空竖立,并且在反转的同时抛弃油箱,用完的附属设备这次真的被扔向大地做为饯别,相对的,卡尔将雷鸟号的油门推到底,点燃后燃器以反抗万有引力。
摆脱油箱空气阻力的白银之翼,锐利得简直像是出鞘之剑。敌机居然能够超越首度攻击时展现的加速,追击的莫德斯编队飞行员中,没有任何人想像得到自己会面对这样惊愕的光景,而且在推力差距显而易见的垂直爬升时,螺旋桨飞机不可能跟得上雷鸟号的最大加速。卡尔斜眼看着就这么被引导到低空的希尔瓦纳机群,飞上毫无遮蔽物的天空,被锁定的飞空舰毫无防备,攻击目标是舰底——应该是空中补给核心的战机连结装置。卡尔进行第二波攻击时没有提升高度,就是因为大前提在于要从敌舰下方射击。
终究不是战机的雷鸟号只有一门机枪,而且弹数极少,只有六十发。卡尔原本就不期待能对飞空舰本身造成打击,所以机枪的狙击目标必须是在那艘前往首都的飞空舰的最终目的之中,兼具最重要意义与最脆弱装甲的部位,这就是卡尔的结论。
舰身在瞄准器里逐渐扩大,但是距离还很远。在狙击部位的细部鲜明之前,必须飞得更近,飞得更快——雷鸟号回应了卡尔的操纵,以火焰排气放声咆哮,不断向前突击。
飞空舰的对空机枪闪出火光,但是精确度不够。雷鸟号后方是不死心想追上的威德柏赫机群,机枪手害怕流弹打中同袍导致反应迟钝,连这一点都在卡尔的预料之中。他没有给予对方做决定的时间,毫不畏惧地只依赖速度笔直进攻。
映入眼帘的飞空舰已经扩大到两个拳头大小,目标是舰底突出的钩爪构造,在清楚捕捉到轮廓的刹那间,卡尔扣下机枪扳机。
飞空舰的巨大身躯被中弹火花点缀,并且眨眼之间进逼到眼前。卡尔再度于即将冲撞的关头偏移轨道,以近乎垂直的角度擦过目标,在最后的瞬间,卡尔确实看见小型爆炸的火光闪起,以手感确定刚才瞄准的部位毋庸置疑遭到了破坏。
这么一来,那艘飞空舰肯定无法为随行机补给,只要再对另一艘造成相同损害,这支攻击编队就无法维持足以抵达首都的飞行能力而自行毁灭。卡尔看向油量表与机枪的残弹显示,确信自己做得到。机枪还能连射三秒,后燃器也能使用最后一次。
卡尔刻意没有减速就翻转掉头,注视着剩下的最后一艘飞空舰。这次没有余力潜入下方,刚才甩掉的护卫机编队已经追到差不多的高度,想攻击舰底装置只能从敌舰旁边下降,再以水平角度瞄准射击。
敌方编队察觉卡尔的意图,也领悟到面对雷鸟号压倒性的速度,不可能从后方追上去狙击,因此他们更换战术,改为预测对方动作,在行进路线上架设火网妨碍。猛然射出的枪弹如同倾盆大雨,交错的曳光弹火线宛如壮阔的蕾丝纹路般点缀着天空。
卡尔以最大马力加上俯冲速度,让机体左右摇摆降落到目标高度。到了这种地步,无论是射击、回避或技术都没有意义,空间中的子弹密度、目标物移动速度,再加上运气这个变数,就是计算战局胜负的不可思议方程式,换句话说就是考验胆量。正因为明白这一点,卡尔才得以将子弹肆虐风暴所带来的恐怖封锁于意识外侧,专注于锁定路径前往目标。
终于来到飞空舰侧边时,卡尔将机头拉回水平,同时点燃后燃器。再来就是进行对决,只需要考量如何在最短时间内,结束这段从接近到射击都毫无防备的突击。
只要处于万全的角度与速度,有时候还没扣下扳机,就能以经验法则确信「打中了」,这次正是如此。接下来发射的子弹将会粉碎目标,卡尔在脑中清楚地描绘出这幅景象,让机枪发射子弹。
出乎意料的变数,是从侧边飞来的一架莫德斯。
第二艘飞行舰只被破坏补给装置的时候,卡尔飞向第三艘的意图就显而易见,射击弹道也充分位于能够预测的范围——就算这么说,卡尔也没想到他们的应对方式是挺身而出挡子弹。
期许必中的己方子弹,将完全不同于目标的对象打碎吹散,卡尔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愕然,但还是从射击位置经过。他对此抱着惊讶的情绪,却并未对不怕死的敌人斗志感到恐惧或战栗,这是只有在战斗结束后恢复冷静思考时能被允许的一种奢侈。在你死我活的战场,无论彼此做出多么离谱的行径,都只是一种现象。
第三波攻击无功而返,却不足以推翻卡尔认定是最后一击的判断,子弹与燃油存量都太少,无法再度尝试突击。
该撤退了——如此认命的卡尔维持全速背对敌方编队,这次不是诈术或任何战术,是不允许追击的全力逃走。
回过神来,卡尔似吐气滋润干涸的喉咙,和理查基地通讯。
「这里是王冠0,已脱离战斗空域,战果除了刚才的一艘飞空舰,还加上一架敌方战机,剩余的两艘飞空舰中,其中一艘的补给装置也成功破坏。」
『收到……做得很好,敌军仰赖的果然是空中补给。』
无线电的回应声不是之前的专任通讯员,是葛布霍德中校。
『无论如何,这是很充足的战果,再来就交给首都防卫部队吧。』
卡尔听到葛布霍德的说法后,内心被乌云所笼罩——换句话说,布伦希尔特的守备队还是有登场必要?
「……他们依然朝着首都前进。」
不清楚侵略部队是以何种程序进行空中补给,不过对方刻意带了三艘不是轰炸舰的飞行舰前来,肯定代表他们「需要三艘飞行舰」。换句话说,光是单纯计算,他们的补给效率也降低到了三分之一,如果指挥官心智正常,即使放弃作战也不奇怪。
『依照雷达反应,对方行进路线没有变化,再九十分钟就会抵达……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
葛布霍德的语气与其说是悲观,不如说是自豪的成就感更为强烈。或许这么说是为了赞扬卡尔的武勇,但无论如何,卡尔得出的结论和他不同。
「……不,还有。」
『卡尔?』
「要逼到他们放弃继续执行作战,只要再给他们一次颜色瞧瞧……」
『别说傻话,你没燃油也没弹药了吧?』
「这里离魏宁格机场很近,那里有燃油,测试用的机枪子弹也还有剩。」
卡尔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虚张声势,而是认真的。葛布霍德理解到这一点之后,语气一下子转为怒骂。
『那是演习用的穿甲弹啊!如果不是高爆弹,二〇毫米机枪只能说是玩具枪!』
「打中操舵装置勉强会有效果,总比扔砖块好。」
『……卡尔,别乱来,你一个人能做的事情有限。』
卡尔不由得苦笑。要是漏杀一个该杀的人,就会有两个该保护的人丧命,这明明是葛布霍德自己提出的理论。
「要是在首都上空爆发空战,不晓得会造成何种程度的损害,现在死心还太早,非得在这里阻止他们——对吧?」
『……』
「帮我转告博士,请他联络魏宁格机场准备补给。」
『……好吧。』
卡尔听完葛布霍德苦恼的回应之后结束通讯。
战斗空域已经位于遥远的西北方,威德柏赫战机也不再追击,卡尔缓缓将机头拉往西方,朝翡翠高原飞行。
卡尔在确定暂时安全之后吐出长长的一口气,让血液里的肾上腺素平静下来。
总算有余力取回人类的正常思考与情绪时——就像是等待已久,冰冷彻骨的死亡恐怖感触,缓缓沿着背脊攀爬而上。
6
豪格舰长举棋不定,他位于短短十分钟前未曾想像过的安格尔柏达作战分歧点。
二号舰赫尔居然被击坠,他所搭乘的旗舰芬里尔捕捉臂也已损毁,只有唯一平安留下的三号舰耶梦加得,是能够继续补给随行战机编队的生命线,而且还是多亏了盖瑞少尉挺身而出担任肉盾,阻止耶梦加得中弹的英雄式牺牲。
只靠耶梦加得一艘飞空舰,为现存四十四架莫德斯进行补给卡匣的交换工程,即使毫无停顿也需要七十五分钟……勉强位于抵达首都的预定时间范围之内。
但如果进攻途中再度遭受希尔瓦纳军迎击,这个预估就会瓦解,没能补给的机体,将会带着弹药与燃油不足的不安要素投入首都攻略战。
不对,「如果」这两个字是无可救药的乐观,应该认定敌军必然会再度来袭。希尔瓦纳军确实看穿E型莫德斯与潜水飞空舰在运用上的重点,第一波迎击战机的编队真的只是乌合之众,但后来以单机发动攻击的王冠纹章战机,以精确到恐怖的战法进攻了己方弱点。
有如恶魔的银色机影——豪格每次回想起那横行霸道的飞翔时就满肚子火。
测试运作时的邂逅,或许果然是命中注定。他的芬里尔自从首度踏入敌方领土的那一天,就和那架飞机成为不共戴天的世仇。
护卫机编队的奋斗徒劳无功,仇敌消失在东南方天空。对方当然不会是放弃阻止这支攻击部队,应该单纯是因为燃油问题,如果附近就有补给据点,肯定会冉度回来试图瘫痪耶梦加得——不,以那架飞机的速度,甚至不需要「就近」补给,既然飞得那么快,即使据点位于天涯海角,也可以在潜水飞空舰抵达首都周边之前就从容绕回来。
想要前进,就必须思考如何破解希尔瓦纳那架秘密兵器,然而要怎么做?
「——舰长,航空队长则曼少校要求通讯。」
豪格维持着凝重的神色,点头回应副舰长这番话。
「好,接通吧。」
率领E型莫德斯编队至今的剽悍空军军官,将座机移动到芬里尔右方的舷窗,隔着座舱罩敬礼之后,以勇猛的语气发言。
『报告舰队长豪格准将,我等飞行部队全体人员士气高昂,决意报仇的怒火在内心燃烧,做好觉悟一定要对希尔瓦纳那些家伙施以制裁之铁鎚,请您下令继续进行安格尔柏达作战!』
「可是……」
这么一来,将有多少人能活着回到祖国的大地?豪格正要这么说的时候,则曼少校再度以雄壮的声音打断。
『我等对盖瑞少尉之死致上敬意,而且羡慕不已。既然受到利夫廷七世陛下的照顾,战死沙场正是一项荣耀,这是威德柏赫官兵的志气,因此请您做出英明的决定!胜利就在眼前!』
年轻少校无从撼动的坚定决心,使得豪格内心火热起来。
「……说得好,这份觉悟正是我们的借镜,是公国军的至宝,和阁下并肩战斗是我的荣耀。」
豪格舰长下定决心,重振气势向所有人下令:
「继续维持原本路径全速前进,回报总部,安格尔柏达作战即将迈向最终阶段,耶梦加得继续进行补给程序。各位,展现我们志气的时候到了,胜利在我们手中!」
从高原仰望的清澈蓝天,是不知道见过多少次、早已习惯的色彩。平常总是觉得这片蓝色近得伸手可及,但今天卡尔不知为何却觉得位于遥远的另一头。
奥图与阿尔柏特都和往常不同,默默快速地进行机体的检修工作,就像是害怕和卡尔交谈。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不嫌麻烦地特地取下座舱罩,提供卡尔外部的新鲜空气与瓶装水,这份贴心应该是象征着友情一如往常,未曾改变。
他们没有责备。没有责备卡尔刚才演出的杀戮,也没有责备卡尔使用他们梦想结晶而成的雷鸟号作为杀戮手段。
光是这样,对于现在的卡尔就已经足够,或许也可能迟了一步。现在无论任伺人搭话,卡尔都没有自信能够正常应答。
戴着手套的双手,一离开操纵杆就颤抖到凄惨的程度,只有再度握住操纵杆才能取回手指的触觉,双手的痉挛症状会忽然完全消失,再度恢复足以操作装置的功能。
坏了。卡尔对于这样的自己深刻认为。
为什么觉得还能再战?再度服用曾经将自己侵蚀殆尽的毒素,真的能够全身而退?
闭上眼睛,眼睑下方烙印着莫德斯被雷鸟号枪弹粉碎的残影,从未消失。不知名的飞行员毫不犹豫地暴露在攻击下死去,自己则是连对于这种末路所怀抱的畏惧情绪都麻痹了。
放在扳机上的食指一个动作,就轻易造成死亡。生命渺小得转眼之间就轻而易举地化为尘埃消失,直视并感受这幅光景将如何重创人类的灵魂,卡尔明明早已彻底体验而认知了。
是的——人的生命高尚尊贵,却过于轻盈虚幻。
所有人都爱惜生命,赞美活着的喜悦,这份尊贵换成沙金将庞大无比,秤得的重量就是生命的分量。
然而这是错的,杀人者亲手处理生命,所以知道实际的重量。被迫得知个中真相,理解到人类费尽一生、赌上一切培育的心,是放在多么浅薄脆弱的基础上面支撑着。
为了对抗这份恐怖,比方说随机杀人魔——就会嘲笑世人珍爱生命的滑稽行径,要是把生命中所搭载的事物也当成轻薄毫无价值,天秤就能维持美丽的平衡。
如果是更加平庸,随处可见的士兵——生命的重量就会分级,敌方与我方、他与我,要拯救较为贵重的生命,就要消灭略微廉价的生命。这种完全基于主观的标准,只要以名为信念的强化材料彻底巩固,这份理念就能拯救他,甚至有可能祝福他,还可能在敌人的尸体上建立纪念碑,将这种行为视为伟业而赞扬。
但卡尔无论如何都无法承受生命结束时的卑微。不是基于「罪恶意识」这种高尚的原因,只是因为恐惧,害怕一辈子必须和永无止尽的绝望共度。
死亡无比卑微又廉价,因此明天可能就轮到自己,或许连自己的妻儿、当成家人深爱的人们,总有一天都会如尘土般消散。然而即使明白这个道理,依然不得不珍爱、疼爱这些建立而成的羁绊,斫以人们使用各种思辨方式,藉以和这份恐怖妥协,例如宣称死亡是神恩,或是想像死亡之后的世界,要是无法确信死亡并非毫无意义,就无法度过有意义的人生。
人生的尊贵、生命的卑微,这样的矛盾差距可以用一种方程式化整为零,那就是相信彼此厮杀是基于大义,将赎罪的愿望托付给神……这是人类掌握幸福的必备理念,没有这种理念的人只会逐渐毁坏,像是卡尔自己。
这双手如今只能用来握住操纵杆,坏成这样已经是不言自明,卡尔早已察觉自己这个人何等脆弱。
当年的卡尔在熟悉生命触感,熟悉到连毁灭生命的手感都渗入掌中时,一度抗拒活着的喜悦,但他没有成功,并且在人生再度得到喜悦之后彻底否定杀人。这样的他却再度握着扳机,以完全和当年一样的形式散播死亡。
若是想要继续活下去,就应该将生命的卑微沉入遗忘之底,再度回头确认是一种疯狂的行径。
就只是为了飞翔——他眷恋这份天空的梦想,因此以诡辩欺骗自己,相信这种行为有其意义,非做不可,愚昧也应该要有个限度。
「……嗯,我真笨。」
卡尔眺望遥远的蓝天,迳自低语。
即使不构成理由,应该也是原因。为何而飞?为何要迈向毁灭?归根究柢只是因为愚昧,因为这种愚昧行径而失去的各种价值与意义,其实是将自己留在世界上的重要缘分,但卡尔没能确实接纳这个道理。
忽然间,挂在驾驶座旁边的舷梯传来比成年人轻一点的重量所造成的震动,卡尔心不在焉地转头,和面色凝重地看向机内的艾利克视线相对。
「卡尔……」
「嗯?」
「其实……你不想做这种事吧?」
卡尔开口要回答——但最后仍打消了念头,只是摇头。
「艾利克,这是在战场上最不能去想的事情。」
「……」
不晓得卡尔这句话哪里伤到了艾利克的心,少年睁大的双眼流下泪水。
「某人擅自把卡尔当成英雄,所以卡尔现在才会落得这种下场?」
「这你就错了,至少现在……我是自愿飞翔。」
卡尔甚至无法确认这番话是否能够成为慰藉。他向艾利克展露微笑。
「我不想恨任何人,也不会后悔,你别在意。」
艾利克将手伸入机内,抓住卡尔飞行服的肩膀部位,依然细小的手指坚强又率直。
「不可以死在这种地方。」
「……」
「卡尔要战胜帝风龙吧?要在天空超越那个家伙吧?在那之前……不能死。」
「嗯,说得也是。」
卡尔闭上双眼,在眼帘后方回忆往昔令他看得忘神的光辉,到最后终究追逐不到的无垠挑战之梦。
在这个时候,内心角落某种难以形容的芥蒂,怱然轻盈掉落。
即使迟了一步——若是提早几天察觉,他或许就能再度和那头龙于天空相见。
「艾利克——」
卡尔在狭窄的驾驶座内费力摸索着飞行服胸口,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项链递给艾利克。这是龙牙的化石,是至今他因思索天空而烦恼时,总是为他指点迷津的物品。
「可以帮我保管这个吗?」
「卡尔……」
艾利克想询问卡尔忽然赠送这个物品的真正用意时,站在舷梯下方的阿尔柏特以冷硬的声音说道:
「卡尔,补给完成,随时可以出动。」
「嗯,知道了。」
为了锁上座舱罩,舷梯上的艾利克非得将空间让给阿尔柏特不可。艾利克紧握着受赠的项链,依然踌躇想要继续询问,卡尔温柔地朝他说:
「那是天空的碎片,你迷惘的时候只要紧握它,它会随时告诉你该走的路。」
「……」
「我再也不会迷惘了,所以那东西现在属于你。」
从艾利克后方走上舷梯的阿尔柏特,将手放在少年肩上催促他道别。所有人都知道卡尔有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艾利克也必须认清这一点,长大成人就是这么一回事。
「……会回来吧?一定要回来。」
「总之,我会努力。」
卡尔露出爽朗却有些落寞的笑容,艾利克将这个表情烙印在眼底,走下舷梯。
电源车放声嘶吼,将暂时休息而进入假寐的喷射引擎唤醒,涡轮叶片轰然转动,吼声在开始燃烧的时候提升音高成为尖锐的嘶鸣,这是人类史上首部涡轮扇发动机,然而在下次停止运作之俊就注定永远沉默。
阿尔柏特、奥图与艾利克退到安全区,将这个引以为傲的背影深刻于心中。
这是最后起飞前的最后疾驰,银翼取得升力,猛蹬这条只为这架飞机准备的跑道诀别。
雷鸟号在机场上方盘旋,微微偏转振翼向地面的同伴告别,接着一路直指北方。
那是最后的天空。令死神着迷不已的战场彼端。
然而卡尔不再迷惘,他已经下定决心飞翔。
7
威德柏赫侵略部队面对单架敌机,被压倒性的性能差距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们预料白银的最新型机种几乎百之分百会再度来犯,但是即将再度交战的莫德斯飞行员们没有恐惧得颤抖,甚至恰好相反。他们将惨痛的第一回合当成教训,以细细品尝汲取的分析资料为基础,检讨这次能发挥效果的战术。
第一,敌方执着于近身战,即使是发射火箭弹也进逼到极近距离,就像是害怕攻击落空,不知道原因在于飞行员能力还是机体特性。总之无论如何,可以推测那架喷射机没有搭载有效的中程火力。
第二,敌机应该只以拥有补给能力的飞空舰——三号舰耶梦加得为目标,喷射战机的速度令人惊愕,却欠缺减速或回旋的灵敏度,换句话说交战能力极低。己方基于速度差距无法进逼到敌机后方,但对方同样因为缺乏机动力而无法绕到己方身后,因此刚才直到最后都没有和护卫机对峙,那就不需要考虑相互追击的可能性。
第三点是战斗持续时间。即使威德柏赫这边屈居劣势,敌机也只有尝试突击三次就离开战场,显示喷射机的战斗持续时间极短。
结论就是己方无须积极击坠敌机,只要专注防守耶梦加得拖延时间就好,这才是最佳战略。
芬里尔的雷达捕捉到南方天空高速接近的机影时,则曼少校所率领的莫德斯部队依然不慌不忙,依熙事先讨论好的阵型重新编队,以稳如磐石的形态迎接。
卡尔强行驳回葛布霍德的反对再度出击,不过关于这场和敌方侵略部队的二度交锋,他其实没有任何堪称胜算的方针。
上一次的攻击获得佳绩,是因为在各方面出于敌军的意料之外而偷袭成功,是雷鸟号的机体性能以及使用的战术悉数凌驾于敌军之预测,因而在心理层面取得胜利。真要说的话,由于准备了好几张秘密底牌,才能将数量占压倒性优势的敌军玩弄于股掌。
然而卡尔与雷鸟号在刚才的战斗中亮出了所有底牌,已经没有任何超越敌人的要素了。不只如此,这次没有反舰火箭弹,机枪装填的也是再平凡不过的穿甲弹,效果远低于高爆弹。相对的,威德柏赫部队那边,即使掌握补给关键的飞空舰有两艘瘫痪,属于直接战力的战机编队却只失去一架战机。
战力比——四十四对一,这甚至无法当成笑话。卡尔再度上阵等同于自杀,但卡尔即使清楚理解,依然重返战场。
原因只有一个,这里是卡尔与雷鸟号仅存的天空。
抵达可以辨认敌方编队的距离,这次卡尔早早切离外挂油箱,从一开始就以最大加速一决胜负。雷鸟号的加速力是唯一确实的优势,如果敌方尚未找出应对方式,或许就有可乘之机。
即使接近到交战距离,飞空舰周围的护卫机也没有反应,简直像是展示飞行,在飞空舰周围悠然盘旋。卡尔诧异着他们究竟是基于何种心态,但光是犹疑也没用。
攻击对象只有那艘飞空舰,目标是补给用的连结装置或操舵装置。卡尔将油门推到底,点燃后燃器,随着压制全身的加速度G力,如同扩大望远倍率般进逼敌舰。
然而,这也是盘旋的莫德斯等待已久的瞬间。
卡尔展露突击动作的时候,刚好隔着飞空舰位于另一侧的莫德斯,一鼓作气地加速绕过船身,出现在雷鸟号的正前方。卡尔看见敌机来到完全正对的方向时,刹那之间理解对方意图并连忙偏移机头——莫德斯射出的枪弹在千钧一发之际掠过机身。
彼此面对面擦身而过,将飞空舰抛到后方之后,卡尔佩服起敌方使用这种立竿见影的对策。
正面攻击……只有这种攻击的成功率不会受到彼此速度差距的影响,与其说是狙击,不如说是让敌人冲进漫天火网,是一种「陷阱式」的技法。但要是彼此方向几乎完全相对重合,命中率就足以用为战术,是螺旋桨战机能够和雷鸟号平分秋色的绝佳机会。这种战术当然隐含着同归于尽的危险,但是对方原本就会为了保护飞空舰而不惜挺身抵挡炮火,应该早已做好觉悟,甚至把共赴黄泉当成由衷的愿望。
敌方编队以飞空舰为中心等距离盘旋,这种奇特举动的真正意图如今也已揭晓。卡尔只会针对毫发无伤的飞空舰进攻,这在敌方眼中是显而易见,而且雷鸟号即将射击时的行进方式只限于直线,一旦看清突击角度,再来只要从飞空舰周边不断盘旋的护卫机之中,派出刚好隔着舰身位于反方向的机体迎击就好,卡尔每次进攻敌舰,都百分之百会和护卫机正面对峙。
「唔……」
卡尔咬牙掉头再度尝试攻击,但又有一架盘旋中的莫德斯毫无破绽地挡在雷鸟号正前方开枪射击。卡尔改变路径避免中弹时,也已经错失攻击敌舰的良机。
真的是束手无策,护卫机编队采取贯彻防守的消极战略,这应该也是看出雷鸟号燃油撑不了太久而使用的计策。
(真有一套……)
即使如此,卡尔依然没有死心,抱持着敌机可能驾驶失误的一丝希望,反覆尝试突击,然而敌机每次都确实妨碍雷鸟号的行进。
卡尔只有一次在射程极限比敌机先开火射击,然而缺乏破坏力的穿甲弹即使命中目标,也只有空虚地喷出弹跳的火花。
卡尔无意间看向油量表,对于减少的速度感到愕然。存量已经低于一半,这同时也是雷鸟号剩下的时间。
爱机寿命所剩无几,价值非凡的这段时间居然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事上……无从宣泄的怒火,使得卡尔受到理性以外的冲动驱使。
他并不想来这种天空,不是这种只有憎恨与杀意交错的天空,他与雷鸟号原本可以抵达更遥远的天空,前往无人到过的另一头,前往只有这双翅膀可及的场所。
卡尔回过神来,发现眼中的泪水止不住,内心万分遗憾及惋惜。自己只要飞上天空就非得流血,甚至无法偿还这样的罪孽,这样的自己令他既悔恨又厌恶。
既然战争这么重要,干脆直接驾机冲撞敌舰吧,比起就这样回到地面,这是更好的末路。
越想越觉得这是妥当的结论,至少很适合成为杀人机器的终结。自己生命的「分量」将会因此揭晓,这是死神决定的标价,自己只要点头同意即可。
以此当成最后一次吧。卡尔下定决心之后,将雷鸟号机顽瞄准敌舰正中央,这次即使对方开火也不闪躲,即使中弹也毫不在乎,即使化为火球,七吨重的铁块也会在下一瞬间以亚音速狠狠撞上去,确实将那艘飞空舰打落地狱。
(……好,我就做给你们看……)
卡尔如此宣示,嘴角抽搐着露出凶狠的笑容——但在这个时候,脑中闪过一个强烈的「否定」念头,他不由得拉起操纵杆,放开在油门杆上的左手按住额头。
「什……?」
愚昧的家伙——一个不是声音的声音斥责道,不同的思绪猛然闯入意识。
为何身处天空却要叹息?飞翔的你难道不觉得羞耻?
双翼是用来歌颂荣耀,在无限的自由之中欣喜跃动的东西。
钢铁之翼啊,之前不是证实过一次吗——
「……啊……」
耀眼光辉掠过座舱罩旁边超前而去,朝四周挥洒灿烂的光之粒,曾经在雷云之中争霸的虹龙英姿就在眼前。
为什么?卡尔想说出这三个字,但他环视周围天空之后,更加哑口无言。
从南方、从北方,龙群接连飞来。
有霞龙、岚龙,开战至今消失无踪的天空居民,如今一齐集结。
悠然的飞翔动作中完全没有危机意识,似乎误以为雷鸟号上演死斗的现场是某种新游戏。事实上,好几头年轻霞龙加入威德柏赫战机群,在飞空舰周围盘旋,毫不畏惧地嘶吼着追在莫德斯后方。依照一般所知的龙族习性,这是完全无法令人理解的行动,比起再度和龙群相遇的喜悦,卡尔因更加担心现状而胆寒。
侵略部队旗舰芬里尔的舰桥,早就由对空警戒雷达的反应察觉到龙群出现,却没人想到这种以戒心甚强为人所知的野生动物,居然会闯入空战现场的正中央。
被总数超过一百头,大小种类各有不同的龙群包围,还在危险的极近距离凶猛咆哮,即使是勇猛果敢的威德柏赫战士们,听到吼声也只能恐惧地陷入恐慌。
「这样下去,护卫机无法维持编队!太危险了!」
「可恶的低等动物……!」
出现超乎预料的妨碍,使得豪格舰长咬牙切齿,现状甚至令他涌现离谱的妄想,认为希尔瓦纳居然发现驯服并使唤龙群的方法。
「对空机枪,射跑那些龙!确保护卫机的行进路线!」
「收……收到……」
设置于飞空舰侧边的机枪猛然喷出火花,以火网撒向周边的龙群。只是在飞翔嬉戏的龙群,或许没想到只因为这种理由就遭受攻击,轻易就沐浴在弹雨之中惨叫着落下。紧接着,周围的莫德斯编队也加入驱除龙群的行列,直到刚才都是人类在相互争斗的这片空域,眨眼之间被龙的惨叫与血花点缀。
「住手啊啊啊!」
卡尔实在无法正视这幅光景,他完全失去立场与目的,朝着对龙开火的莫德斯采取突击,发射聊胜于无的机枪弹。
子弹准确命中,但穿甲弹只会贯穿机身,不足以破坏中弹部位的结构,被打中的莫德斯只是稍微失衡,没有因而坠落。
至今坚持回避空战的雷鸟号主动出击,反而使得周围的莫德斯认定是大好机会而加入混战,卡尔在眨眼之间被包围,弹雨从四面八方洒向机身。他连忙紧急加速试图闪躲,但终究不可能完全回避,中弹的冲击化为振动使驾驶座摇晃。
卡尔背脊发寒,幸好机体没有出现任何立刻就能发现的异状,即使中弹也没有造成致命打击。问题反而在于卡尔刚才一时冲动,把机枪剩余的子弹全部射光,如今雷鸟号失去了攻击方法,除非真的以机体冲撞,否则不可能阻止侵略部队。
理解到枪弹威胁的龙群,一起远离飞空舰保持安全距离,终于不再被龙群闯入干扰的莫德斯编队打算以万全的准备除掉雷鸟号。卡尔已经陷入只能接受败北的困境,即使如此,他也没有调转机头,超越理性的直觉告诉他,现在不可以离开这里。
或许卡尔在目睹那道光辉之前,就感应到期待已久的「它」即将到来。
不经意以机械捕捉到身影的芬里尔雷达员,以恐惧到颤抖的声音大喊:
「七点钟方向出现巨大飞行物体!高速接近中……太……太快了!」
「什么?」
转身面向斜后方舷窗的豪格舰长,只看见眩目的闪光。
短短一瞬之前还只是远方光点的巨大身影,有如刹那的幻影一般闪过视界而去。芬里尔所有驾驶员都没有真实认知到是「某种东西」擦身而过,原因在于该物体完全没有伴随声音前来。
不——并不是无声,只是「比声音还快」。
目睹大气像海市蜃楼一样摇曳时已经太迟了。大气被超常速度撕裂的惨叫与颤抖,重重叩向现场所有飞行物体。
音爆——这是只有拜见天空霸者并且望尘莫及时,才会得知的惊人现象。以豪格舰长为首,包括威德柏赫千锤百链的飞行员在内,没有任何人预期到会发生这种情况,因此只能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承受「天空海啸」这种冲击波的肆虐。
尤其飞空舰的体积与质量不成正比,非常容易受到强风的影响,因此这波音爆极为致命,舰身侧面正中冲击波的芬里尔完全失控,彷佛陀螺般旋转着横飘。
舰桥所有人都放声惨叫着抓住附近的固定物,来不及的人狠狠撞在墙壁、地板或天花板上,因骨折而痛到昏迷。
舰内化为鬼哭神号的漩涡,其中第一个发现最糟事态的人是副舰长贝尔特兰。
「舰——舰长!耶梦加得!」
豪格猛然看向舷窗外侧,朝着进逼到眼前的巨大三号舰发出绝望呻吟。
「回避……快回避啊!」
所有人都明显看得出来,再怎么大喊也来不及了。即使芬里尔能完全恢复掌控,飞空舰也已经接近到这种程度,不可能要求双方灵敏闪躲避免相撞。
两艘飞空舰无计可施地撞在一起,乘员们遭受另一波更强冲击的折磨。
帝凰龙拖着长长的光尾盘旋,卡尔就只是陶醉地欣赏它的身影。
认定再也无法瞻仰而死心的闪耀尊容,使得卡尔内心沉浸于喜悦之中,迷惘与纠葛全部消失。
这道导引之光,让卡尔来到这片天空的意义与理由不言自明,如今卡尔就能清楚断言,一切都是为了这一瞬间。
帝凰龙以飞翔重创威德柏赫部队之后再度减速,描绘出平滑的弧度经过卡尔面前。
卡尔立刻理解到,这是对方的邀请。
内心百感交集。那位天空霸王并非偶然出现,他全能的智慧早已得知雷鸟号令天之后再也无法起飞,也知道这对翅膀所背负的枷锁与责任。如今白银之翼已经完成任务,因此它邀请卡尔一同前往最后的天空。
卡尔不可能拒绝这个邀请,他毫不保留将所剩无几的燃油注入引擎,跟随光翼而去——一路直指北方的尽头。
8
无须等待芬里尔、耶梦加得两艘飞空舰损害状况的详细报告,安格尔柏达作战明显以失败收场。双方冲撞时,芬里尔的舰首狠狠撞上耶梦加得的舰底,使得三号舰进行空中补给的关键——捕捉臂——凄惨变形到再也无法使用。
「……结束了。」
「……是的。」
豪格舰长沉重地低语,贝尔特兰副舰长也以简短的字句附和,但两人沙哑至极的声音和咬牙切齿扼腕的懊悔相差甚远,只有竭尽所能却无计可施的淡淡失意。
「副舰长……我们究竟输给谁?」
被问到的贝尔特兰沉思片刻之后,不是以战略家,而是以思想家的语气平淡回答:
「我们以新的兵器、新的战术,试图得到新型态的胜利……却没能实现心愿。」
「换句话说,我们输给历史了。」
豪格像是认同这种可能性而点头。
「历史……吗?」
「对,想创造新的传说,却被古老的传说重挫。」
豪格眺望白银敌手离去的北方天空尽头,继续说道:
「就是如此吧?单枪匹马面对众多敌人孤军奋斗的英雄,以及翱翔天际的龙……如果他们不是童话角色,又会是什么?」
「……」
「这是古朴动人的英雄传奇,我们败给这样的历史了。」
决定侵略部队命运的龙群来袭,已经无法完全以理论解释,只能认定是某种冥冥之中注定的天命使然。
这么一来——原来如此,那潇洒的白银孤影应该很容易吸引传承的浪漫,龙群会协助那架孤立无援的希尔瓦纳机,或许是因为那架飞机最接近它们所属的领域。
话说回来,从南方飞来的那架飞机,最后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飞去,他在闪耀巨龙的引导之下背对归宿而去。
「……那个家伙在那头龙的带领之下,将会前往何处?」
「肯定是一起回到童话里吧——然而我们却非得面对现实不可。」
失去补给线的莫德斯编队,展开首都攻略战也没有胜算,既然无法确保制空权,飞空舰也难以成功引导滑翔弹头,即使是豪格也没有扭曲的自恋心态,认为迈向注定败北的战斗是一种勇猛呆敢的证明。放开胜利的荣冠之后,只能赌上生命挑战接下来的战斗,期许东山再起,这是他们的现实。
派出E型莫德斯的潜水空母舰队,后来应该绕过半岛南侧,和侵略部队一起往西方航行,因此豪格他们必须转向南方,朝海面飞行寻找退路。重创的芬里尔与耶梦加得不用说,究竟有几架莫德斯能抵达海岸都只能听天由命,要逃离共和国的沿岸战力和潜水舰队会合更是难如登天。
就这样,威德柏赫剽悍飞行员们漫长又炽烈的战斗开始了。
理查基地管制塔的雷达萤幕上,一机与一龙的光点从中央高速朝北方远去,葛布霍德中校对此脸色大变。
「这是在做什么?卡尔,快回来!不然得接受军法审判啊!」
要是卡尔维持现在的路线,推定所剩的续航距离之内,将没有任何能着陆的跑道,只能说完全是自杀行为,但雷鸟号毫不迷惘地紧跟在帝凰龙后方。
『抱歉,不过……可以就此放过我吗?』
目前还勉强处于通讯范围,带着杂讯传来的卡尔声音中,并没有找不到藉口的迟疑,也没有半开玩笑的无惧,只是充满了徜徉于梦境里的安心情绪。
『我与雷鸟号肯定完成了最后的任务……不觉得已经足够了吗?』
足够了,足够过头了,只以单机迫使敌方部队溃逃,阻止首都沦陷的危机,任何勋章都配不上这份功劳。以英雄身分复出的卡尔·修尼兹,这次真的赢取了希尔瓦纳的未来。
既然如此,就不允许任何人拆解雷鸟号,必须保存在博物馆传承这项荣耀。如果只沦落为展览品是一种屈辱,可以在每年纪念日时进行展示飞行,那对银翼必须永垂不朽,绝对不能因为单纯的玩笑就失去。
「别做傻事!这么做到底能怎样?区区的龙算得了什么!」
在魏宁格博士的强硬介入之下,海伦也位于管制室内。她认定葛布霍德的说服是徒劳无功,因此硬是从旁边抢过麦克风,哭泣着呼唤天空尽头的恋人。
「卡尔!为什么?你不是为了活下去而战吗?已经结束了吧?求求你回来啊!好不好.求求你……」
『海伦……』
回应声因为悲伤而显得消沉,但雷达上的飞行路径依然没有变化。
『对于你,我再怎么道歉都不够。可是……我再也无法和那边的世界妥协……我知道这样很卑鄙,但希望你能原谅,我在遇见你的好久之前就踏入歧途了……』
「卡尔……太过分了……这样太奇怪了……」
魏宁格博士无言地紧抱崩溃哭泣的孙女,这名年迈工学大师的心中早已预料到这种发展,在卡尔起飞之前,就认为他再也不会回来。
『我终于明白,终于回想起来了。』
卡尔如同忏悔、如同安慰一般,继续平静地述说。
『我至今犯下许多罪,但飞翔不是罪,这是两回事……我如今终于明白了……』
「卡尔,闹够了吧!」
葛布霍德的愤怒已经和立场或头街无关,他任凭怒火驱使,朝着麦克风大吼。
「你哪有什么罪!你只是做你该做的事啊!为什么不承认?你是——」
『——葛布霍德,我没说谎。』
瞬间,葛布霍德因听不懂这番话的意思而语塞,但卡尔这时候的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非常年轻,纯真得有如孩童,使他的脑海中猛然闪过一段记忆。
『我不是救世主也不是死神,眼前有一片不用背负这种头衔就能飞翔的天空,这不是假象也不是幻象……「中尉」,我说的没错吧?』
「——!」
这是不可能遗忘的罪恶记忆,葛布霍德想起曾经令一名男性人生完全扭曲疯狂的那番话。
那天之后,他就陷入原地打转的迷惘,杀戮以拯救,为拯救而杀戮,即使这份矛盾在内心纠葛,依然反覆进行这无止尽的连锁。
然而他如今总算找到出口——找到救赎所在之处,得以回到迷路的起点。
在卡尔心中、在葛布霍德心中,过去与现在串联在一起了。葛布霍德清楚理解到卡尔需要他人肯定的话语,一切都是那一天的重现。
「——对,你说的没错。」
要是能够流泪,不晓得将是多大的救赎?但自己不容许拥有这份天真。
所以葛布霍德冰冷地向挚友献上救赎的祝词。
「卡尔,想去哪里尽管去吧,那是你的翅膀。」
海伦放声哭喊并殴打葛布霍德,葛布霍德毫不抵抗地承受着柔弱的拳头,一面憎恨起自己的口舌,憎恨起自己使用万恶的言语,在当年毁掉挚友令他活下去,如今又拯救挚友并杀害他。
通讯断绝,理查基地的雷达搜索范围也失去机体反应。
雷鸟号在点缀极北天空的极光照耀之下飞翔,追着最强之龙的双翼不断加速。
油量表已经失去意义,如今早就低于返程燃油底限,指针显示的现实没有解释的余地。
命运已定,雷鸟号再也无法回到任何跑道,油箱内容物燃烧殆尽之后,钢铁之翼将任凭重力自由落下,卡尔将就这么关在没有逃离装置的封印驾驶座内迎接死亡。
然而——现在这个瞬间,他与它处于无尽的自由。
倒数读秒进逼而来的毁灭不在他们注意的范围,摆脱名为未来的桎梏所得到的陶醉感,就是填满内心的一切。
速度突破五百节,卡尔毫不犹豫地按下后燃器的点火开关,和剩余时间同义的残存燃油,在排气喷嘴绽放出红莲,正如字面所述是朵生命之花,是直到卡尔生命落幕的那一瞬间,永远傲然绽放的巨大花朵。
帝凰龙闪耀的英姿已经近到伸手可及,沐浴在崇敬心态下的卡尔,眺望那雄壮的翅膀、浩荡的鬃毛,以及透露出无垠智慧的侧脸,看到爱机映在深邃清澈的眼眸中。
波阻力的沉重压力令机体轧轧作响,和威德柏赫战机交锋时留下的两发弹痕败给压力逐渐破裂扩大,但驾驶座的卡尔当然无从知晓,他就只是陶醉地为龙的眼眸所着迷,近乎惆怅的共鸣紧揪内心。
直到今天,别说是挡在前面,你甚至不允许任何生物并肩同行,所以至今没有任何人能注视你的眼睛。
过于快速的你实在太过孤傲,这是一种悲哀、一种寂寥。
是的,居然没有任何人知道,令人何其惋惜——你明明拥有如此美丽、如此温柔的眼睛。
为何飞翔?
为何挑战?
再度询问的眼神,令卡尔笑着耸肩,心想原来你这么想得到答案。
因为,那里有天空——如此而已。
没有特别的意义。如果生而为鱼,就会想前往陆地;如果出生在溪流,就会想前往大海。
未知的黑暗位于面前,就会忍不住踏出脚步。即使愚昧,即使毫无价值,无论如此反覆具有何种意义,依然如此——
人类就是以这种方式,以人类的身分存于此时此刻,不是猿人,也不是野人。
如果只因某种意义或价值而生,任何生物都会更加谨慎地连免矛盾,彷佛野原上绽放的花朵存在于世间。然而很抱歉,人类不一样,卡尔·修尼兹不一样,一切就只是这么一回事。
朝着无法得到的事物伸出手,这份衷心的祈祷、这份毕生的愿望,带领他来到此处,并且带领他身后的某人前往更远的地方。
曾经有人询问—人类为何飞翔?
那么,如今就重新回答一次吧——因为仰望所见的那里,遥远得没有尽头。
「……话说,都陪我走到这一步了,如果是你……愿意为我见证吧?」
在无尽的时间里,在无垠的世界里。
以尽头为目标的挑战者,将会抵达何处——
零度以下的天空中响起如雷的轰然巨声。
大气终于屈服于笔直的冲刺而撕裂,天空中刻上两圈波纹。
接着,已经扩大为裂伤的弹痕将白银之翼连根扯下,钢铁机身在如同海啸的空压之中瞬间粉碎。
而后,希尔瓦纳邻国最北方的雷达基地,公布了当时的观测记录。
在三万六千尺高度朝北极圈飞翔的两具飞行物体,最终测量到的速度为五八四节,其中微幅领先的光点在中途消失,另一个光点则飞到锁定范围之外。
9
迟迟未西沉的夕照之中,少年在空无一人的跑道上,用尽全身力气将幼龙抛向半空。
拍动的双翼强壮到足以轻松驾驭大气,即使如此,幼龙也立刻停止振翼,滑翔回到艾利克身旁。
「……齐格,不可以,你该走了。」
少年并没有一如往常地跑过去抱起小小幼龙,而是后退保持距离,无法理解其意图的齐格飞微微歪着脑袋,以后肢笨拙地跳着追上前。
「不可以啦!走啦!快走啦!」
艾利克哽咽着怒骂,捡起脚边的小石头扔过去。
幼龙轻盈起飞,有惊无险地躲过石块,就这么振翅两三次后飞上了高空,暂时如同老鹰般盘旋,观察下方少年的样子。最后它无力地嘶鸣一声.朝着落日染红的另一头飞翔而去。
如今,真的再也没有任何身影会回到这条跑道了。孤零零留在原地的少年无止尽地低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