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1 雪乃side 然后,雪之下雪乃(29)重新自问

作者:裕时悠示

『杀了你们。』

男人在电话的另一端说道。

『我要杀了你们。竟然寄那种文件过来,害我老婆和小孩都发现了。你们要怎么赔我?啊?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我听着从耳机传出的抱怨操作滑鼠。盯着浏览器显示的猫咪影片,是收录各种影片的精选集。

「真的很抱歉。」

我一面任由鼓膜遭到强暴,在脑内跟猫咪嬉戏。单凭声音的话,要怎么跟人道歉都行。这是为了在这个地狱生存下去,社畜锻炼出的演技。

「由于您过了还款日依然没接电话,我们只能寄送书面文件——」

『还敢辩啊!肮脏的高利贷!』

「真的很抱歉。」

喔,是曼切堪猫。

名字很色腿很短眼睛圆圆的。性骚扰虽然是犯罪,它这么可爱也有罪。

『什么丸菱卡贷啊。我看上面有银行的名字才去申请,结果被骗了。根本只是高利贷!』

「真的很抱歉。」

喔喔,布偶猫啊。整只毛茸茸的。不过它太大只,没办法养在家里。

世上存在如此可爱的生物。所以存在一、两个肮脏的高利贷也没关系。这样就达成平衡了。

过没多久,男人安静下来。推测是骂累了。愤怒这种情绪固然激烈,却不持久。是暂时性的。既然如此,让他把怨言吐出来即可。

轮到我了。

我关掉浏览器,跟猫咪道别,开启脑内的开关。

「那么客人,请问您什么时候能还款?」

感觉到男人畏惧了。

『这——』

「若您一直无法如期还款,我们也只能停掉您的卡。本公司同时也有与其他公司共享客户的信用情报,所以您拥有的其他张卡应该也会被停掉。」

感觉到他用手遮住话筒。

「一次有好几张卡被停掉,您会感到困扰吧?有些客人还会因此破产。尽管说这种话逾越了我的本分,我想现在就是一个分歧点。」

他的手从话筒上拿开。

『……可是,六十三万这么大一笔钱,这个月我付不出来。』

语气忽然变温和了。

我乘胜追击。

「那么,要不要考虑分期付款?」

『咦?可以吗?』

「虽然跟平常的规矩不一样,毕竟情况特殊,我们可以商量看看。」

电话另一端传来长长的叹息。

剩下就简单了。我成功和对方讨论出分期的金额及期限。男人乖乖听我说话,起初喷火般的气势不晓得跑哪去了。

挂断电话后,我用电脑打着报告书。

简单整理好事情经过,点开「回收可能性」的资料夹。我输入的是「可能性低」。那人恐怕连分期付款都会拖欠。只要对照电脑中的资料跟我的经验,一目了然。还不出来是迟早的事。不到三个月,他就会冲进日本司法支援中心或消费者中心。分期付款仅仅是把死期往后延。

我叹了口气。

我在这家客服中心已经工作十年了。这种案例看过无数次。不过,至今依然无法习惯。这股徒劳感。彷佛在亲手填好自己挖出来的洞的空虚感。哪习惯得了。

这时,我感觉到背后有其他人的气息。

一名陌生女子低头看着我。

柔顺的黑发。

皮肤很白,瞳色很深。纤细的身躯以深蓝色西装为武装。没错,武装。这个词最适合形容。她的眼神就是如此锐利,站姿也毫无破绽。棘刺过多的蔷薇。冰之蔷薇。

「七十三分。」

她平静地说。在充满电话铃声及客服人员声音的职场,她的声音不知为何清晰可闻。

「冷静的语气是很有说服力没错,但细微的遣词用字还是有不备之处。考虑到你是资历十年的老手,实在称不上令人满意的分数。另外,在处理客诉时浏览与工作无关的网站,违反工作规则喔。」

「你是谁?」

女子递出名片。这么简单的动作,看起来却相当优雅。

「丸菱银行总务部视察委员,雪之下雪乃……噢,是本店的人啊。」

我重新注视眼前这名女子。

丸菱是代表这个国家的巨大金融机构。我们旗下企业的员工,会称呼身为其中心的「丸菱银行」为「本店」。写成汉字是本店,但意思有微妙的差异。

「很不巧的是,我的名片用完了。我是丸菱信贩股份有限公司借贷部门・初期催促组的SV<Supervisor>,松谷七介。」

「我知道。因为我从你电话讲到一半的时候就在监听了。」

看来没必要讲敬语。她的年纪应该跟我一样,或是比我小一点。

「那么,本店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视察。」

雪之下直言。她的声音跟名字一样,冰冷如雪。

「去丸菱集团旗下的各企业视察,吸取经验及改善点。发现化脓的地方就让他们吐出来,清洗乾净。就是这样的工作。」

「噢,脓啊。」

我怀着挑衅的意图回望她。

「为此偷听别人讲电话,帮人打分数,还沾沾自喜。视察委员这头衔听起来挺了不起的,结果居然是这么小家子气的工作。」

「要讽刺人的话,该等到你工作做到完美再说。松谷监督。」

「要对现场工作人员指指点点的话,该等到你在这边上过班再说。雪之下。」

听见我这么说,本店的菁英大多都会退缩。八成会将现场工作人员不服从的态度记在心中,跟上司报告。我的考核分数又要被扣了,但我才不管。升迁这种希望,早就被我扔进垃圾桶。

然而,雪之下却点头「嗯」了一声。

意外的是,她看起来并没有被惹火。甚至还在感慨。

「我会记住刚才那句话。」

这时传来柔和的声音。

「那个,不好意思,可以打扰一下吗?」

跟我同一个团队的同事,战战兢兢地举起手。弓滨优梨。是年资五年的主力社员。她轻轻揪住宽松毛衣的袖口。

现在虽然是七月,我们公司冷气开得很强,因此怕冷的女性必须穿厚一点御寒。她身材圆润,经常在哀叹没有适合自己的尺寸。

「松松,刚才那位客人的问题,解决了吗?」

「嗯,我用分期付款让他同意了。」

弓滨的手放在丰满的胸部前,松了口气。圆嘟嘟的雪白脸颊浮现笑容。那张圆脸和白皙的肌肤,让人联想到「雪人」。看了心情会平静下来的雪人。

「真的谢谢你,松松。总是代替我处理客诉。」

从她口中说出来,客诉<Claim>听起来像是「鲜奶油<Cream>」。我每次都会听成鲜奶油,或许只有我这么觉得就是了。

「是对方叫男人来接的,这也没办法。」

「嗯……不过——」

「你有你擅长的领域,这种事就乖乖拜托SV吧。」

弓滨露出意义不明的笑容,然后瞄了雪之下一眼。雪之下轻轻点头致意,弓滨也连忙低下头。

「看,有客人在排了。回你座位去吧。」

「嗯!」

弓滨又说了一次「谢谢你」,回到自己的隔间。

雪之下紧盯着我的脸看。

「刚才那通客诉,原本是她负责的吗?」

我啧了一声,点头。

「是啊。」

「那你要先说呀。」

「最后是由我接手的,所以是我的工作。有问题吗?」

雪之下叹了口气。

「这种事不先说,不觉得很卑鄙吗?前提有改变的话,我说教的内容也会随之改变。」

结果还是要说教嘛。

「你跟我认识的人很像。」

「啊?什么东西?」

「需要注意的意思。」

雪之下转过身,彷佛在表示她不打算继续多说。黑发如同黑暗的面纱般于空中飘扬,害我不小心被夺去目光。

「我会在这边视察到八月。请多指教,松谷监督。」

视察委员讲完想说的话就走了。

我得在那女人的监视下度过一个月以上的时间吗……

本以为没有更惨的职场,结果现实永远超出我的想像。看来这个地狱深不见底。工作地狱。客诉地狱。社畜地狱。

真是,我该堕落至何方。

感情劳动。

继肉体劳动、头脑劳动后的第三概念。

所谓的服务业大多都包括在内。再怎么讨厌的客人,都得以笑容接待。除了肉体、头脑外,得奴役感情——尊严,方能成立的工作。便利商店店员、饭店的柜台人员、护理师、卖报纸的、公家机关的服务人员等等。

以及——客服中心的客服人员。

这恐怕是压力最大的工作之一。某国的资料显示,在负责感情劳动的职业中,客服人员也是堂堂的第一名。完全高兴不起来的冠军。

而在客服这一行之中,我的职场是最惨烈的。立于顶点。

职务内容是催促。

打电话给迟缴卡债的客人催他还钱。我隶属的团队是「初期催促」,以迟缴三个月以内的顾客为对象。

是什么样的工作呢?

简单地说就是「无法得到客人感谢的工作」。

全世界的工作基本上都能藉由「帮上别人的忙」来得到报酬。因此,除了金钱外还能得到「感谢」。谢谢帮忙扫垃圾的清洁人员,谢谢帮忙照顾卧病在床的奶奶的看护。很自然的事。连被人叫作高利贷的缺德金融业者,借钱的时候都有遇过说谢谢的人吧。

然而,催款的工作不存在「感谢」。

有人会哭,有人会怒吼,有人会责骂,其中甚至有会认真跟你说教的顾客。「不能做这种工作喔」、「讨债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严格来说,催款和讨债不同。这是我进公司时人事部跟我说的。「我们的工作不是讨债喔!放心吧!」。的确不是讨债。因为只有「催人还钱」而已,不是讨债。

我们牺牲感情,获取薪资。

时间已过晚上十点。

我理所当然似的加班了五小时,哀声连连。恶毒的内线电话抓准我终于可以回家时袭来。「松菇SV,请到课长室一趟。」

我一面诅咒神明一面敲门,在里面等我的是叶冈有人课长。他和我同年,但这位可是菁英人士。在这个年纪已经升职到管理阶层。他是丸菱银行的常务还是专务的儿子,据说在现场累积过经验后,就有与之相应的地位在集团的上级企业等待着他。

「抱歉,在你要离开时把你叫过来。」

课长五官端正的脸上浮现笑容。大部分的女性兼职员工,都会因这有如演员的笑容而沦陷。他是女性员工占七成以上的本部门的绿洲。我们跟其他部门比起来,离职率低了一些,据说就是拜他的笑容所赐。

身为男性的我完全无法从中获利,被他任意使唤。

「今天,丸菱银行的视察委员有到你那边对吧?」

课长不会用「本店」这个俗称。他就是这样的人。

「嗯,是的。一个姓雪之下的人。」

「她好像是某位议员的千金。丸菱银行似乎也觉得她很有前途。」

我只回了句「这样啊」。感觉不到表现出敬佩的必要性。外表、能力、身分,全是跟我活在不同世界的公主殿下。

「那位雪之下小姐希望以你的团队为中心视察。明天起麻烦帮她准备她的座位。」

「请她找个喜欢的地方坐就行。上个月有两个人辞职,我这边空到不行。」

叶冈露出苦笑。人手不足对他来说也是烦恼的源头。

「麻烦你啰,松菇。」

「我性松谷。」

「松谷,明天上午的会议我也会请她来参观。」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要发出「呜呃」的声音。

「是我建议的。你的团队感情很好,最适合给人视察对吧?」

叶冈笑咪咪的。他是知道「真相」呢,还是不知道呢?这个人的心实在很难猜。

「……后果自负喔。」

扔下这句话就是我的极限,反正我无权拒绝。

早班、上午班、下午班、夜班。

我们基本上都是以这四种型态排班。

上午班是十点要到公司,所以时间比较充裕一些。前一天熬夜看深夜动画也无所谓。只不过,最近连熬夜这件事本身都让我有点吃不消了,还会不小心在电视前面睡着。本来想说那就录起来假日再看,但假日我会睡一整天,到头来还是没办法看。宅宅就是这样慢慢变成社畜。

于是,上午班。

我在离上午十点只差那么一点的时间来到公司,一名长发女子正坐在我的座位上处理客诉。

这名女子不是公司员工,也不是打工的。

雪之下雪乃。

她挺直背脊坐在那里。

戴着耳麦,冷静地对麦克风说话。嘴上反覆说着「十分抱歉」、「失礼了」等道歉的话,表情及身体却一动也不动。

即使是讲电话,道歉的时候依然会忍不住低头。弓滨优梨经常像有点诡异的节拍器一样,头晃来晃去。我也会微微收起下巴。

这个雪之下却不动如冰雕。

不对,该称之为「冰墙」吧。她用那冰冷的美貌,将顾客的抱怨反弹回去。

数分钟后,电话挂断。

处理完客诉通常都会叹口气,她却连一口气都没吐。神情自若,以流畅的动作开始打报告书。

「……你在做什么?」

我开口询问,雪之下瞥了我一眼。

「看不出来吗?在处理客诉。」

「我问的是为什么身为本店员工的你在做这种事。」

雪之下歪过头。

「是你说的呀。『要对现场工作人员指指点点的话,该等到你在这边上过班再说』。我只是听从你的忠告罢了。」

我怀着看见新种动物的心情,凝视眼前的女人。

「你真不像本店的人。」

「这句话我就当成称赞了。」

她拿下耳麦,轻轻甩了下头。清爽的香气随着她的动作飘散。

「客诉内容是?」

「住在千叶的四十岁男性。因为文件没寄到而打电话来。发现是顾客自己误会后,转为抱怨我的态度。」

「常有的事。那种客人只是想靠找别人的碴发泄自己的压力。」

「他跟我抱怨『为什么你的声音不是东山奈央』,由于实在太有趣,我就回了『为什么您的声音不是江口拓也呢』。」(注23)

「……你满有种的嘛。」

原来如此,看来她不是一般的千金大小姐。

雪之下从座位上起身。

「接下来要开会对吧?松谷监督,小心不要迟到。」

然后转身离去,长发在空中拖出一条尾巴。

回过神时,周围的员工都在盯着这边。在这个时段上班的人全是女性,照理说不会为雪之下看得出神,不过,她似乎拥有引人注目的某种特质。

我清了下喉咙说:

「三十分钟后开始开会。麻烦大家到第一会议室。」

她们「是——」给予有气无力的回应。

说是会议,其实结果早就能预料了。千篇一律的业务联络、根本没必要说的注意事项。小学班会搞不好都比较刺激。年纪愈大,感性就会被磨得愈来愈迟钝。

然而,今天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平常不会发生的事。

宛如盛夏的白雪。

我踏进会议室时,已经有十位左右的员工在里面集合。

会议室的座位也能如实呈现人际关系。资历十年以上的老鸟统统集中在窗边最后面的位子。另一侧稍微靠后的座位,是能干的年轻职员,其他新人和业绩不怎么样的员工则分散各处。据说三个人聚集在一起就能形成派系,看到这个画面,可以说一目了然。

「嗨,松松。」

弓滨优梨在窗边最前面的位子轻轻挥手。用像猫一样微微握拳的手对我招手,叫我过去。身为一个猫控,不可能抗拒得了这个诱惑。

我坐到她旁边,她开心地跟我搭话。

「欸,今天的会议要讨论什么?」

她总是面带笑容,不知道有什么好开心的。在这如同地狱底层的职场,大方地散播阳光。

「反正八成跟平常一样。倾听课长宝贵的建议和公布上个月的业绩。」

「这样呀——好像在上学喔。」

弓滨趴到桌上。

「好烦喔。我上个月业绩也是勉强才达标——」

「有达标不就得了?因为还不还钱得看顾客的意愿。」

催促员工的业绩,会用「回收率」来表示。简单地说就是「自己负责的客人有没有还钱」。一百名顾客中有一百人还钱,回收率就是百分之百。不过这种事不可能发生。业绩好的人,回收率大多落在百分之六十五到百分之七十。

「可是——还是有回收率很高的人呀?小胜美之类的。」

「……是啦。」

弓滨轻飘飘的头发在毛衣的肩膀处摇晃。她的肩膀不时会发抖,那个位子会直接吹到冷气。既然如此,换个地方坐就行了,可是开会的座位是靠派系决定的,不能自由移动。明明她比其他人更怕冷。这种重要的事不先说,我觉得有点卑鄙……咦?这是谁说过的话?

「那里很冷吧,我跟你换位子。」

「哇,松松好温柔!」

弓滨睁大眼睛。

「万一你感冒,班表就会空出来。到时被课长骂的是SV。」

SV就是所谓的现场监督。听从课长的指挥,在现场统率兼职人员。管理班表也是工作之一。

在我们换好位子时,背后传来声音。

「你们感情还是一样好呢。」

「咦?」

弓滨回过头,视线前方是一名浓妆女性职员。

相扑胜美。

她带着三名跟她一样浓妆艳抹的伙伴——不,是手下,奸笑着。我实在不喜欢这个笑容。手下在旁边窃窃私语的声音也非常刺耳。还有香水的味道。呛鼻的味道。

「没有啦,不是你想的那样。」

弓滨用不着化妆就很白的脸颊染成红色。

「咦——?那是怎样呢?嗯?」

她回头征求手下的附和。然后对我投以意味深长的目光,再度露出奸笑。

真是……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女人的职场。

讲几句话就会传出无凭无据的谣言。你是光跟女生说话就会认定那两个人在交往的小学生吗?弓滨说得没错,这里是学校。充满屁孩的小学。

我正准备开口反驳,会议室忽然恢复静寂。

雪之下雪乃走进会议室。

走路没发出半点脚步声的姿态、静静摇曳的黑发,令众人停止呼吸。我也不小心看得出神。有种看见白雪纷纷飘落的感觉。

雪之下看见我,脚步停止了一瞬间。然后瞥向相扑。相扑明显被她的气势震慑住,像被推倒似的往后退。雪之下兴致缺缺地移开视线,坐到对面靠走廊那一侧的最前方。坐在她隔壁的男性学生打工族吓得往旁边挪了一个座位。

「那是怎样。」

相扑不爽地咕哝道。大概是被雪之下的态度或外貌,抑或两者皆是而惹怒了。她命令手下坐下,占据走道侧偏后方的位子。

会议室的门再度打开,叶冈课长走了进来。踩着彷佛要秀出一双长腿的步伐,站到白板前面。全员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先是打了声招呼,开始召开会议。

宣布完几项联络事项后,接着公布上个月的业绩。对员工来说就是成绩单。成绩好的人能拿到奖金,对想转正职的兼职人员而言,则是人生的分水岭。

叶冈用帅气的声音朗读。

「六月的回收率第一名,是相扑胜美小姐。」

周围涌起掌声,相扑得意洋洋地站起来。在帅哥的注视下,化了妆的脸泛起一抹红潮。

「相扑小姐,如果有什么回收的秘诀,可以请你跟大家分享吗?」

相扑左右扭动她过瘦的身体。这啥?求爱舞?

「咦咦?没有啦。人家……我最重视的是跟客人聊得开心,说不定是这个工作态度碰巧带来了好结果?」

她讲话跟纳豆一样,每个字都黏在一起。

虽然我真的很讨厌她,她的业绩优秀是事实。我监听过她跟顾客的对话,内容很普通,不知为何回收率却高得吓人。

因此,她在这个团队拥有极大的发言权。

连身为SV的我都反抗不了她。

这也是还是年轻兼职人员的她,能以「女王」身分君临此地的原因。

业绩公布完后,叶冈看着雪之下说:

「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了,银行的人从昨天开始要到我们这边视察。」

雪之下一站起来,我就感觉到大家屏住气息。听见旁边的弓滨吞口水的声音。

「我是丸菱银行总务部的雪之下,会做好视察委员的工作。」

她说完这句话就坐下了。

周围传来吱吱喳喳的交头接耳声。还听得见「这人感觉好讨厌喔」这样的窃窃私语。用不着回头都知道是谁说的。

叶冈清了下嗓子,以掩饰尴尬的气氛。

「就是这样。请大家和她好好相处。」

是——众人给予懒洋洋的回应。唉,愈来愈像小学了。

雪之下的职位就是「风纪股长」吧。

那么。

身为屁孩代表的我,该如何行动呢?

一星期后。我按照惯例加班,时间超过晚上十点时。

「班表管理得太松散了。」

啊——回家吧回家吧快点回家吧,在我登出的时候,降下一阵冰雪。这家伙也加班啊。

「请问本店小姐有何贵干?」

我毫不留情地冷冷回问,她却文风不动,将工作用平板拿到我面前。

「你的团队班表遵守率低于八成的有五个人。这种随便的出勤状况,你怎么有办法允许?」

「管太严的话他们会辞职,这样就得不偿失了吧。本来就是靠不足的人手在想办法排班了。」

「这跟那是两回事。没秩序的地方拿不出亮眼的成绩。」

累到不行的时候有人来找你高谈理想,会燃起一把无名火。

在我心想「今天绝对要直接跟她说清楚」而站起来的时候,听见好笑的喷嚏声。我和雪之下反射性望向声音来源。是已经关灯的休息室。

「啊,喂,我还没说完……」

我无视雪之下的制止,迈步而出。踏进只有间接照明的昏暗休息室,看见一个雪人在角落的冰箱前面窸窸窣窣动来动去。

「……弓滨,你在做什么?」

拱起来的背部抖了一下。

弓滨优梨拿着尼龙纤维抹布,回头露出苦笑。

「擦冰箱。」

「呃,看就知道了。」

我搔着头回忆。员工会轮流一个月清一次共用冰箱。记得这个月应该是轮到相扑胜美才对。

「小胜美说她今天有事,请我代替她。」

「有事?」

「她说她要跟审查部的人去涩谷喝酒。」

「啥?之前不是才喝过?」

「嗯……他们感情好像很好。」

弓滨朝发红的手哈气。尽管现在是盛夏,帮冷冻库除霜还是会冻成这样。

「不过,为什么会选在这种时间?」

「我忙传真忙到刚刚。今天超多的——」

「可是今天轮班的本来就不是你啊。」

「嗯,那也是小胜美她说……」

我再度叹息。

然后对晚来一步的雪之下说:

「刚才那句话我收回。」

「什么?」

「班表得好好遵守才行。你说得没错。」

我从冰箱旁边的收纳柜拿出酒精喷雾和厨房纸巾,用喷了酒精的纸巾擦掉冰箱外侧的污垢。

「松松?」

「快点搞定吧。」

弓滨「唔」哽咽了一下,接着「嗯!」露出笑容。

我抱着有棱有角的大冰箱奋力擦拭,一只雪白的手忽然伸过来,将如同象牙工艺品的手指探进积满灰尘,谁都不想碰的墙壁与冰箱的缝隙间。

「雪之下,怎么连你都——」

「不是要快点搞定吗?」

我们默默拼命擦拭冰箱。成熟的大人暂时埋头于连加班费都拿不到,不在工作范围内的「侍奉」上。

看着好不容易变乾净的冰箱,弓滨「好!」高兴地微笑。光是看见她的笑容,就有种疲劳得到缓解的感觉。

话说回来——雪之下开口说道。她正在用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

「弓滨小姐为什么要听相扑小姐的话?拒绝不就行了?因为她业绩优秀吗?」

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是「你是不是被她握住什么把柄?」。

弓滨的回答很简单。

「因为我跟胜美是同期。」

「就因为这样?」

「她是我唯一的同期。同年进公司的人,已经只剩我和胜美了。」

就我看来,相扑是个讨人厌的人,弓滨却有其他看法。果然会对同期有特别的感情。我那两位同期也全灭了。一个人转行,另一个人得了心病。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我明白了。」

雪之下平静地说。

「可是,有时这种善意对对方反而不会有好处。劝你最好记住。」

「嗯……谢谢。」

雪之下看着跟自己道谢的弓滨,眼神忽然变得温柔。彷佛在注视怀念之人。

「刚才我听见你打了个喷嚏,还好吗?」

「啊,嗯。没事没事。」

「这间公司冷气太强了。松谷SV,请你想点办法。」

「去跟大楼的管理公司说。」

对我倒是冷漠得毫不留情。

弓滨的治愈气息,连本店小姐都受不了吗!

隔天下午。

上晚班的弓滨来到公司时,早班的相扑大步走向她,面带怒色。

「我接到这位客人的投诉。」

弓滨错愕地盯着相扑递给她的传真纸。

「你把这份文件传真到其他客人那边。搞错编号了对吧?」

「咦,真的假的。」

弓滨接过传真纸,用自己的电脑搜寻编号。她盯着萤幕看了一段时间,不久后沮丧地垂下肩膀。

「对不起……原来是同姓的客人。」

「那又怎样?发送前念一遍名字和顾客编号,不就能预防了吗?你害我被骂了一顿耶。欸,你要怎么赔我——?」

相扑喋喋不休地责问她。她的语气及用词都令人不悦。附近的员工也都皱起眉头,但相扑一瞪过去,他们就连忙移开视线。在这个职场,惹到女王意味着死。

我从SV座上起身,介入其中。

「适可而止吧。大家都在看。」

相扑狠狠瞪了我一眼,扬起过于鲜红的嘴唇。是爬虫类的笑容。

「好好喔——优梨,SV先生会护着你耶——跟人家打好关系,这种时候就很有用对不对——?嗯——?」

弓滨不知所措,视线在我和相扑身上来回移动。

我克制住想对这个埃德蒙女(注24)怒吼的冲动,表面上无视她,指向墙上的电子布告栏。上面显示着排队人数——「有几位客人在线等候」。

「有五位客人在等,请尽快协助!」

弓滨猛然回神,反射性按下电话的开关。「您好。我是丸菱信贩卡贷部门的客服人员,敝姓弓滨。」在这种状况下,她依然能立刻用平常的语气接电话。温柔的声音缓和了听者的情绪。弓滨乍看之下靠不太住,其实是个非常优秀的员工,我很清楚。

相扑忿忿不平地瞪着弓滨。我又喊了一次「请尽快协助!」相扑便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真是……

相扑的回收率虽然是第一名,我对她的评价却很低。在回答顾客问题和处理客诉的部分,远远不及其他客服人员。例如像刚才那样,电话响个不停的时候,她也不会第一个接电话。她拿拔群的业绩当盾牌,不听SV的指示。

疯狂的来电告一段落时,背后传来冰冷的声音。

「相扑小姐的存在,对这个职场而言称不上有益处。」

喔,是吗——我边用电脑边回答。不必回头也知道。我只认识一个女人能发出如此冰冷的声音。不知道她从何时开始监视的。

「你竟然会讲这种话。真意外。」

「意外?」

「因为,相扑的回收业绩超好的喔。对你们本店的人来说,远比弓滨更有用吧。」

「——前提是她的业绩是真的。」

她的语气转为轻声呢喃。

我下意识回头,抬头注视雪之下白皙的脸庞。

「这话什么意思?」

「我监听过好几次她接待顾客的电话,找不出特别之处。跟照稿念一样——不,考虑到她有时会忘记讲敬语,或是口气变随便,分数差不多位于中下。这样回收率还能那么高,只能说不可思议。」

「用不着你说我也明白。可是,她业绩好是事实啊。」

是吗?雪之下像在自言自语般嘀咕道。她将雪白的手放到脸颊上,彷佛在沉思。

「你在想什么?」

她没有回答。

「不懂现场的本店能看出什么啦。拜托你别闹事。」

我故意挖苦她,却被雪之下无视。她的思绪已经飘到另一个世界。即使在同一个空间,脑袋里想的事也不一样。价值观不同,着眼点不同。看着她小巧的脸蛋,我深深体会到人类有显而易见的差距。

站在遥远高处的冷酷女神,会对这个地狱下达什么样的制裁——

于地面爬行的社畜无从得知。

一星期后的午休时间。

我在休息室角落吃便利商店的饭团,手中是预计明年度开始采用的新讲稿资料。好像是雪之下以这次的视察为依据,跟高层建议的。哦,确实写得很好。好到让人火大。海苔屑散落于白纸上。等等跟这份资料一起扔进碎纸机吧。

挤了约三十人的休息室,充满嘈杂的交谈声。毕竟这个职场女性比例高,跟女校一样吵的环境,男性不可能受得了。因此绝大多数的男性员工都会逃到外面吃饭。我也是这类型的人,但我这个月在手机游戏上花太多钱,现在手头很紧,所以无法逃离。

五人的女性团体,占据了充满女性的休息室的正中央。

是业绩第一的相扑胜美大人一行人。

她们用如同栖息在丛林深处的珍鸟的声音,吱吱喳喳叫个不停。「男人」、「年收」、「升迁」等词汇断断续续地传来。啊——烦死了。早知道就去吃牛丼。

弓滨也在那个小团体之中。不过,听不见她的声音。她始终只有轻轻点头应声。我也想过这样真的开心吗?但她的角色在团体中是不可或缺的。女性聊天时会希望得到「这样呀,好厉害!」之类的附和。

粗野的大叔声音突然介入尖锐的交谈声中。

「相扑!有空吗?」

是个顶着快要撑破的大肚子,六十岁左右的大叔。油光满面的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容。是涩谷的审查社社长,记得名字叫……叫什么来着?我记得他的绰号是「惠比寿」。

「咦——部长,找我有事吗?」

相扑发出陪酒女般的声音站起来。惠比寿社长也笑咪咪的。你是有寄瓶喔。

「我有事要跑一趟千叶,就来顺便看看你。你在涩谷的评价也不错喔?大家都说你是连续三个月回收率第一的王牌。」

「讨厌啦——别说了——大家都在看耶——」

相扑亲昵地拍着部长的肩膀,脸上写着「继续!继续夸我!当着大家的面夸我!」。在这个地狱待久了,别人的真心话都会以字幕的形式显示出来。

「怎么样?要不要九月考考看升正职?(译:如你所愿夸你几句,收下吧。)」

「嗯——我确实觉得是时候了,可是我应该考不过吧~(译:既然你这么说,应该会给我一些方便吧?嗯?)」

「选你准没错,我会帮你做担保!(译:如果你因为我的关系考上正职,知道该怎么感谢我吧?咿嘻嘻。)」

「意思是审查部会帮我推荐啰?太棒了♪(译:这跟那是两码子事吧?算了,等那个职位到手就是我的啰——咕呼呼。)」

唉……

能满不在乎地进行这么不要脸的对话,金融机关听了都会傻眼。之前那个顾客说得没错。肮脏的高利贷。

惠比寿社长离开后,相扑的跟班们异口同声拍起她的马屁。「好好喔——正职!」「我也想离开千叶这种鬼地方——!」先不论她们心中是怎么想的,每个人都面带笑容。

只有一个人例外。

弓滨优梨。

她勉强扯出笑容,不过远看都看得出她的笑容很僵硬。

「小胜美要去涩谷吗……?」

无精打采的声音很不像她。

相扑坦率地点头。残酷的是,只有这个时候,她的笑容显得很可爱。

「因为人家一直想去审查部嘛!所以才这么努力催款。现在终于有了回报!(译:谁要在千叶这种乡下地方跟人讨钱啊。我先闪了。)」

看来字幕还没关掉。

然而,这么好懂的真心话,就算不是我也看得出来吧。

「这样呀……太、太好了!」

弓滨脸色很差。

同期要去涩谷,令她大受打击——看起来不只是因为这样。仔细想想,最近她的状况一直不太好。

吃完午餐,相扑她们回去工作了。弓滨却独自坐在椅子上,呆呆凝视手中的手机。圆圆的背部显得比平常更加娇小。

正当我出于担心,想跟她搭话时,她的身体忽然倒下。

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

「喂,弓滨?没事吧?」

「嗯,我没事。我……没事。」

走近一看,她额头冒汗。眼睛也像小狗一样水汪汪的。她发烧了。

「今天我算你早退,去里面的午休室睡一觉吧。」

「不行啦——这样没人补我的空缺。」

「你工作到一半昏倒才更麻烦。」

我半强迫性地带弓滨到休息室旁边的午休室。约两坪的昏暗空间中,放着一张大沙发床和棉被。我把门开着。

「对不起喔,松松。」

弓滨坐在沙发上说。她将代替枕头的靠垫放在大腿上,身体缩成小小一团。看到总是朝气蓬勃的她这么没精神,我也于心不忍。

「刚才那件事,你受到打击了对吧。」

我问,她略显犹豫地点头。

「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个嫉妒朋友出人头地,心胸狭窄的女人……」

「不会啊。」

我明白原因不是那个。她是在为其他事受到打击。

「原来只有我把她视为同期,对她产生同伴意识。单相思。哈哈,我被甩了。」

「……」

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那句话宛如冰冷的石头,沉入我的心中。单相思。

敲门声传入耳中。

转头一看,雪之下雪乃抱着胳膊站在那里。

「松谷监督,在这种地方和女性员工两人独处,是不是太欠缺考量了?」

「所以我没关门啊。」

呣——雪之下点头。「以你来说还挺聪明的。」她边说边蹲在弓滨旁边,看着她的眼睛。

「你看起来很不舒服,所以我之前才提醒过你。」

语气温和。这家伙果然很宠弓滨。

「啊哈……对不起。该怎么说呢,有点,精神受到打击。」

「精神?」

雪之下的视线移到我身上。彷佛在叫我说明。

我将在休息室的对话一五一十转述给她,雪之下板起脸来。

「审查部的部长为什么跟区区一个客服中心的员工那么熟?我觉得不太自然。」

「小胜美人脉很广,她常去参加派对和联谊。」

我同意弓滨这句话。

「每年会跟涩谷的本公司举办几次类似联谊会的活动,撮合那边的年轻男性社员和我们这边的女性兼职人员。也有几位员工因此而结婚。」

让男性社员早点结婚,努力工作——这似乎就是本公司的方针。不过在客服中心上班的我,从来没享受过这种好处。

「那位部长六十岁左右了吧?还没结婚吗?」

「当然结婚了啊……不过,嗯,你知道的。」

男女一旦相遇,有时会建立起不恰当的关系。难道办派对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这样想好像太牵强了。

然而,雪之下并没有被说服。

「上午,我又调查了一遍相扑小姐的通话纪录。」

「你还真烦人。问几次都一样。我也监听过好几次她的电话。」

「嗯,通话内容没有可疑之处。我注意的是更之前的事。」

「更之前?」

雪之下点头。

「打电话催款前,她会花很多时间准备。登入好几次顾客资料库,搜寻资料。次数是其他员工的好几倍。我记得工作守则上写的是『按照系统给的顺序打电话给顾客』对吧?」

「嗯,基本上是这样。」

系统会显示「先打电话给这位顾客吧」、「接下来是这个人」、「下一个换他」。员工要听从指示打电话。

「但她没有听从指示的迹象。特地在打电话之前搜寻顾客资料,仔细调查某些情报。我必须说这个行为相当不自然。意即——」

雪之下的视线变得更加锐利。

「相扑小姐在挑客人。藉由某种手段区分出比较好催款的客人,以那些人为重点打电话。我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忍不住叹气。

旁边的弓滨也一脸错愕。

「还以为你发现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原来是这点小事……」

「这点小事?」

「我说,大家多少都会挑客人啦。根本没人会对系统的指示照单全收。」

犹豫了一下,弓滨也跟着开口。

「我也会稍微挑个……我实在不擅长应付讲关西腔的客人,所以如果系统叫我打电话给他们,我都会跳过去。」

在我们这边是常有的事。很多女性员工不喜欢讲话比较粗鲁的关西地区的客人。有时候会因为大家都跳过他们的关系,由我加班一次把关西腔听个够。

雪之下无法接受,继续发表她的见解。

「可是弓滨小姐,你不会为此刻意登入资料库查询吧?」

「是没错。」

弓滨困惑地将视线移到我身上。

「不过雪之下,你的假设有很大一个漏洞。」

「漏洞?」

「她怎么看出好催钱的顾客?如果能做到这种魔法般的事,我们也用不着那么辛苦。」

凭单纯的资料就能区分愿意还钱的顾客,再怎么说都不可能。讲过电话后是可以判断出这个人有希望或没希望,但在那之前是办不到的。

这次,雪之下没有反驳。她只喃喃说了句「是啊」就陷入沉默。

「啊,不、不过,小胜美直觉很敏锐,说不定她真的有那种力量。超能力之类的!」

弓滨彷佛在给她台阶下,着急地摆动四肢。体态圆润的她做这种动作,看起来像倒在地上拼命试图爬起来的雪人。

雪之下嘴角浮现一抹浅笑。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弓滨小姐,好好休息吧。」

我们一同离开午休室。

休息室已经没有半个人。鸦雀无声。

「她是个好孩子。」

雪之下轻声说道。我不认为有必要特地赞同。

「既然你这么觉得,就别管相扑了。就算她那副德行,对弓滨来说,她还是重要的同期。」

「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

雪之下说道,嘴角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

「我只会把我的工作做好。履行视察委员的职责。无论会被谁怨恨。」

这种说法莫名令人火大。

我面向冷酷的雪女,瞪着她。

「真了不起。摆出一脸自己最乾净、纯洁无垢的表情,像这样高高在上地鄙视我们,很好玩吗?」

「我并没有鄙视你们。你会这么觉得,是因为自己有自卑感吧?」

「这种态度就叫鄙视。」

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音量,不能吵醒在午休室的弓滨。

「在你眼中,这里或许是扭曲的职场,不过包含相扑的存在在内,全是必然的调和。那种女王哪个职场都有。相扑离开后,又会有另一个女人坐到那个位子上,对其他人颐指气使。如果有看不顺眼的人就要一一排除,客服中心根本无法运作。所以维持现状就行。什么都不变是最好的。」

我怀着「你懂吧?」的意图凝视她。

雪之下却一口回绝我的「要求」。

「我之前就想问,你对于做这份工作感到自豪吗?」

「怎么可能。」

我不屑地说。

「怎么可能。做这种工作哪可能自豪。牺牲感情、牺牲尊严换取金钱。工作了近十年,从来没被客人感谢过。去死、守财奴、恶魔,这种骂人的词汇倒是听过几万遍。每个人其实都不想借钱的,会想一直隐瞒下去。而故意揭发这个秘密就是我们的工作。对这种工作感到自豪?少乱扯这种好听话!」

我再也控制不住音量。

「雪之下,你又如何?摆出一副『我是本店大人喔』的架子,自以为风纪股长,评论旗下企业的失误及缺点,跟上头告状。为其他人的工作态度打分数,以此为乐。你说得出自己对这样的工作感到自豪吗?你说啊⁉」

雪之下一语不发。垂下修长的睫毛,嘴唇抿成一线。我还以为她会激烈反驳,这句话这么有效吗?

她再度开口。

「再说一次。」

「……啥?」

「再说一次你刚刚说的话。」

我回望雪之下的脸。

「『少乱扯这种好听话』?」

「不是那句。再前面一点。」

我想了一下后回答:

「『每个人其实都不想借钱的,会想一直隐瞒下去』这边吗?」

雪之下点头。

「是吗……原来如此。『想一直隐瞒下去』。原来如此,我都没想到。」

「什么东西?」

雪之下轻描淡写地说:

「我从来没借过钱,也没贷款过。所以才会没想到。原来如此,债务人会有这样的想法呀。」

「……」

就说了,这种态度就叫鄙视……

呃,这女人好像有点天然。本店、视察委员那些头衔都是后来才附加上的。她天生就是活在云端的人。

雪之下将傻眼的我晾在一旁,快步离去。

「喂,你在想什么?」

她没有停下,于背后摇晃的黑发逐渐远离。

「说话啊!雪之下雪乃!」

她终于回过头。

从她口中传出的话语却冰冷如雪——

「讲什么都没意义。」

她拿出卡片解除门上的电子锁。

「就算我说出类似解答的话,你也不会服气吧。人不会因为言语而行动,不会因为言语而改变。」

「那你要怎么做?」

「重新自问。」

她如此说道,彷佛要告诉自己。

「没错。我要重新自问。无数次地重新自问青春时期的那个问题。」

在那之后,平安地度过了一个礼拜。

我还想说雪之下肯定会有动作,所以挺意外的。本以为她会揭发相扑业绩第一的秘密,开会谴责她。然而,她只是默默继续视察,仔细寻找失误,跟我抱怨。一如往常。

结果,并没有发现不正当的行为。

什么事都没发生令我松了口气,同时也觉得有点遗憾。我为这样的自己感到惊讶。我在期待那个冷血女做什么?改变这个地狱吗?可笑至极。没有比社畜作的梦更可笑的东西。

弓滨的身体状况也恢复了,表面上跟平常一样在工作。她和相扑的关系也没有变化。尽管孕育着各种欺瞒,只要她还待在这个地方,她们就是同事,是同期。一如往常。这样就好。

八月也快过完了,雪之下的视察剩下数日。

今天一大早就排了定期会议。除了跟上个月一样会公布业绩优秀的人外,还会公布跟员工募集的「提升职场士气的标语」。这是叶冈课长提议的。「大家」一起想,「大家」一起努力。人人为我,我为人人。那位大少爷菁英很喜欢这种好听的题目。

带着温和笑容站在台上的叶冈,对聚集在会议室的我们说:

「总共收到十五封来信。谢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抽空参与活动。每个人想的都很好,不过我想跟各位介绍我特别喜欢的一句——相扑胜美小姐。」

是——相扑发出兴奋的声音站起来。

「可以帮我念一下你想的标语吗?」

「咦——我有点不好意思耶。」

「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那句标语非常棒。」

相扑被叶冈夸得红了脸。跟被那个惠比寿部长称赞时判若两人,是发自内心的。尽管想出人头地,女人果然对帅哥没抵抗力。

相扑清了下喉咙,得意洋洋地说:

「『绊~大家同心协力的客服中心~』。」

我差点忍不住发出「呃啊」的声音。

这家伙脸皮真的有够厚……

其他员工也都眼神死了。相扑把一堆杂务丢给弓滨做,是众所皆知的事实,只是大家都因为害怕她,装作没看见。不知情的人只有课长一个。

「我觉得很棒。羁绊。正因为是流动率高的职场,才要多加珍惜。」

叶冈一拍手,其他人也跟着鼓掌。相扑愈来愈得意,鞠躬行了一礼。全是闹剧。这里没有任何东西是真的。没有真物。全是伪物。

这时,一只雪白的手静静举起。

彷佛要对这场充满虚伪的舞台剧提出异议,笔直举起的那只手——是雪之下雪乃。

叶冈问:

「雪之下小姐,请问有什么事吗?」

「其实我也想了一个标语。接在相扑小姐后面实在不太好意思,不过方便让我发表吗?」

相扑挑了下眉。

「那真是太棒了。请说。」

「谢谢。」

雪之下站起来,紧盯着相扑。由于相扑也盯着她,刚好形成两人互瞪的情况。会议室充满令人窒息的沉默。

「『人~仔细一看,半边的人在纳凉的客服中心~』。」

世界冻结。

没人出声。相扑、叶冈都只是愣在原地,我当然也一样。弓滨的嘴巴甚至张大到下巴都快脱臼了。

「……可以请你说明吗?」

叶山终于开口。

雪之下冷静地说:

「我们常说『人』这个字是两个人互相依靠——其实是其中一人靠着另一个人。容忍某些人的牺牲。没错,例如把麻烦的杂务扔给同事,自己靠不当手段提高业绩,企图一个人升迁。我认为这句标语很适合有这种人在肆虐的职场。」

叶冈整张脸垮了下来。

「那句标语真的是你想出来的吗?雪之下小姐。」

「不。是我的——高中同学想到的。」

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柔和,像在缅怀遥远往昔的目光。

下一瞬间,那抹温柔消失了。

视察委员冰冷的视线贯穿相扑。

「相扑胜美小姐,你知道我在指什么吧?」

「啊?」

尖锐的声音自相扑的薄唇传出。

她接着用甜美的声音对叶山说: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这个人误会了。」

「现在是我在说话。给我面向这边。」

雪之下语气严厉地说。

「相扑小姐,你在工作方面有不正当的行为。」

「所以?什么行为?」

「你业绩第一的秘密。」

会议室一阵骚动。每个人都为雪之下扔下的炸弹大吃一惊,瞪大眼睛。我也很惊讶。我有自信我是在场的人里面最惊讶的。

难道她发现了?

「魔法」的机关?

在众人的注目下,雪之下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叠厚厚的文件夹。随便找一家文具行都有卖,平凡无奇的东西。蓝色塑胶封面上一个字都没写。

「这是这半年来,你打电话催款的顾客清单。」

雪之下顺口说出的那句话,又在会议室内引起一阵骚动。

我们一天会打一百通以上的电话。那是规定门槛。她把半年份的资料调出来了?就算有重复的顾客,数量也不会只有一、两万而已。而她独自将那些资料统统调查过了吗?

「我仔细看过这份清单,发现一件事。你成功拿回借款的顾客,将近半数都符合某个条件。人数多到无法以巧合来解释——你自己心里有数吧?」

「你够了喔!」

相扑尖声大吼。

「什么条件?能讨回借款的条件?哪有那种东西!在这里工作的人都知道吧?根本没有那种魔法!」

「不。有的。」

雪之下说道。

她静静望向我。

「非常遗憾的是,这不是我靠一己之力想到的。要是没有工作经验丰富的松谷SV的意见,我大概想不到这个答案。」

大家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

但我毫无头绪。我给过她意见?什么意见?

「他跟我说过,『借钱是丢脸的事,不会想被别人知道』。本来就没钱可还,或是没打算还钱的顾客暂且不提,这个初期催促组的顾客,大多是程度较轻微——『有钱还,不过想拿它当生活费』的人。意即只要有那个意愿就还得出来。只要加上『绝对不想被其他人知道』这个理由,会怎么样呢?即使有点勉强,客人也会愿意还钱吧?」

「满有道理的。」

叶冈说。

「可是,绝对不想被其他人知道的借款是什么?我们负责的主要是购物贷款,金额顶多数十万到百万日圆。这点钱就算被家人或职场知道,也不会有多严重的后果。」

「但其他人总是会问的吧。『你买了什么?为什么借钱?』对不对?相扑小姐。」

相扑像在看待仇敌似的瞪着雪之下。

叶冈着急地问:

「我抓不到重点。买了什么东西会不希望被任何人知道?你说的『某个条件』是?」

「答案是——」

雪之下开口。

说出决定性的答案。

「包茎。」

所有声音顿时从会议室中消失。

和刚才的沉默截然不同。大家带着忽然被人赏了一巴掌的表情注视雪之下。

这家伙刚才说什么?

包、包……

某议员的千金,在本店工作的菁英说了那个词?包、包……

雪之下接着开口。丝毫不觉得难为情,光明正大地让声音传遍四周。

「最多的项目是包茎手术,接着是美容整形,然后是丰胸手术、阴茎增大手术等等。相扑小姐藉由某种手段,取得用贵公司的信用卡支付这些款项的顾客清单。以一般员工的权限无法调查这些资料,不过对于职位更高的人应该只是小事一桩吧。没错——例如审查部的部长。」

相扑肩膀一颤。

她垂下涂了睫毛膏的睫毛,不肯抬起视线。

「这些手术的费用偏高,有些似乎还得花上数百万。要一次付清有难度,所以很多人会使用信用卡。相扑小姐催回借款的顾客中,这些人的比例高得异常。例如上个月二十号,你打电话给五十位动了包茎手术的客人催款。这是巧合吗?」

相扑依旧沉默不语。

然而,她的脸红到脸上的浓妆都盖不过。

「全是巧合——不可能吧?通常不会只打电话给动过包茎手术的顾客,还是你有千里眼?光看名字就分辨得出动过包茎手术的男性?」

「闭嘴!」

相扑忍不住大吼。

「东、东一句包茎西一句包茎,吵死了!你没有羞耻心吗?本店的菁英讲这种话都不觉得丢脸吗⁉」

「并不会。」

雪之下挺直背脊。

宛如一朵蔷薇,在这如同地狱的职场绽放。

「我的工作不会得到任何人的感谢。没有人看到银行派人来视察会高兴吧,是不会有人跟自己道谢的工作。」

这时,她瞄了我一眼。

「不过,这就是我的工作。在职场视察,找出问题点,为创造更好的职场做出贡献。相信最后一定会反映在各位的幸福上。谁会觉得丢脸呢?这是我的工作,我的骄傲。」

相扑张开嘴巴,接着又闭上了。

「今后应该会着手调查相扑小姐是从哪弄到那份清单的——我说完了。」

雪之下说完这句话便坐回椅子上。

胜负已定。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没人出声,现场气氛让人连叹口气都不敢。弓滨担心地凝视大受打击的相扑,其他人则看都不看她一眼。

「啊——那个……呃……」

叶冈清了好几次喉咙。

「这件事先由我处理,麻烦两位等等到课长室来。」

会议到此结束。

唉,雪之下的工作方式只能以惊人一词形容。

没想到她会以这种形式揭发相扑的秘密。

竟然把相扑联系过的顾客资料统统查出来了,这种事还有谁做得到。何况她还从中发现特殊的共通点,根本是超人。

不过——

雪之下究竟有没有注意到。

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得到救赎。

隔天,相扑胜美没来上班。

直接旷职。

因为生病等原因当天必须请假的时候,会先通知SV。但过了公司规定的上班时间早上九点,相扑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她从未迟到、请假过。照理说是一起小小的事件,职场上却弥漫一股「不出所料」的气氛。

当着众人的面被批成那样,哪可能还有办法来上班。

我打电话给相扑,结果她手机没开。想必是现在不想跟公司的任何人说话。本想问问弓滨,但她今天没排班。

相扑大概会顺势辞职吧。

许多员工就是这样消失的。某天突然旷职,持续几天后跟我说他想离职。甚至有当事人得了忧郁症,不方便亲自出面,所以由家人代替他来公司的案例。这里就是这样的职场。

相扑旷职很快就牵连到了其他人。

毕竟我们这边人手不足,光是少一个人就会出问题。而且今天正好是月底的发薪日过后,是付款方面的电话最多的日子。不出所料,电话从早就响个不停。连其他部门的员工都跑来支援,却负担不了这个数量。「放弃」(电话没人接,客人直接挂断)的数量光上午就达到五十八件。是我当上SV后业绩最差的一次。

午休时间,大部分的员工喉咙都乾了。我的声音也变得沙哑,最后服务的客人还关心我「感冒啦?」。我在休息室喷喉咙喷雾。没有食欲。午餐可能会只靠喉糖和蜂蜜水解决。

我瘫在沙发上,感觉到有人接近的气息。亮得发光的黑色高跟鞋的鞋尖映入眼帘,留着一头长发的影子在地毯上摇晃。

「这样你满意了吗?」

我低着头说。

「你履行自己的骄傲,结果就是这个惨状。相扑辞职,职场不再有不正当的行为。对你来说这样就行了。因为你可以带着功劳回本店去。但我们还剩下什么?少了相扑这名员工,就这样。而这件事的影响波及到了我们。你回到伟大的巨型银行后,我们还是得在这个地狱里工作。」

人影依然没有说话。

「你的做法拯救不了任何人。什么都不会改变。你做的事仅仅是排除掉一个人。那种做法连小孩子都会。职场失去战力,弓滨失去同期。为什么你只会采取这种手段?啊?讲话啊——雪之下!」

我抬起头。

与雪之下对上目光。

弓滨优梨站在她身后,一脸困惑。

而弓滨旁边——

「咦?」

相扑胜美站在那里。

她的表情像个被骂的小孩,尴尬地移开视线,咕哝道:

「对不起,我上午没来。下午我就会回到工作岗位了……真的很抱歉。」

我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相扑会在这里?

「我带着弓滨小姐去她家接她。」

雪之下用一如往常的冷淡语气说道。

「为了给其他员工做一个好榜样,有必要在那个时候严格谴责她。不过,没做好善后工作就称不上完美。要麻烦今天没班的弓滨小姐,我很抱歉,谢谢你愿意跟我一起去。」

「不会啦,我完全不介意!」

弓滨笑咪咪地挥动右手。

「我也不希望小胜美辞职呀!」

我望向相扑。

「那你不会辞职啰?」

相扑战战兢兢地点头。

「辞职了人家也没地方去……雪之下小姐又说她会帮我跟上头说话。」

雪之下若无其事地说:

「其实这起事件,相扑小姐在某种意义上是受害者。」

「……啊?」

「审查部的惠本部长对她纠缠不清。他拿那份清单当成跟他交往的回报。相扑小姐一时鬼迷心窍,现在为那件事深感后悔。清单也还给部长了,打算洗心革面认真工作。对吧?」

是的——相扑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

雪之下接着说:

「我不会说相扑小姐完全没错,但我认为煽动她的惠本部长责任比较大。可以说是一种职权骚扰、性骚扰了。比起一名员工的问题,那是丸菱信贩体制本身的问题。相扑小姐多少也会受到一些惩罚,不过惠本部长应该会受到更严重的处分。」

听她这么说,我明白了。

也就是说——她打算把事情经过设计成这样。

那是雪之下所写的「剧本」。

从之前在休息室的对话来看,惠比寿——更正,惠本部长和相扑肯定都是你情我愿。我不认为是职权骚扰或性骚扰。不过,要设计成这样。相扑的处分停留在谴责程度,利用她的证言将手术刀伸进高层,加以肃清——

那就是雪之下的计画。

真正的目的。

仔细一想很正常。揭发区区一个兼职人员的不<作弊>当<rt/>行为就完事,本店的视察委员不可能满足于这种微不足道的成果。不追究相扑的过失,以更大的猎物为目标。就是这样。

「这叫那个吧,认罪协商之类的……好卑鄙。」

「我对你的看法没兴趣。」

雪之下冷漠地说,面向相扑。

「之后拜托你认真工作啰,相扑小姐。不管是传真文件还是清理冰箱,都请你对自己的工作引以为傲。不要推给其他人。」

「…………是。」

「大声点。我听不见。」

「是!」

相扑自暴自弃地大叫。

看见这样的同期,弓滨笑了出来。

事件平安落幕。

干得漂亮。

视察最后一天。

雪之下在这个地狱度过的最后一天,弓滨建议「我们三个一起办送别会吧!」。雪之下微微皱眉,最后却没有拒绝,跟我们来到站前的居酒屋。

这家店我们常来,因此店家让我们坐包厢。我们拿中杯啤酒乾杯,闲聊了一会儿,但七成都是弓滨在说话。从「有个客人好奇怪」这种工作的笑话,到她最近迷上的写小说减肥,话题五花八门。每句话雪之下都会认真点头回应「原来如此」、「的确」、「挺合逻辑的」。

不久后,场面安静下来。

喝了两杯啤酒就醉倒的弓滨,趴在桌上睡着了。

雪之下将外套盖在她肩上。

「你真的很宠弓滨。」

「看到她,会让我想起以前的朋友。」

连坐在居酒屋的时候,雪之下都是挺直背脊。一举一动连醉意都看不见。平静的演歌于店内流淌,不时被醉客的笑声盖过。

「我高中遇过类似的事。」

「啥?」

「这次的事件。高中时期发生过类似的事。」

雪之下看着熟睡的弓滨说。

「当时也是由名侦探雪之下大人解决吗?」

然而,她摇头否认。

「当时的我什么都做不到。无计可施。因为无聊的竞争心而心力憔悴,差点被过多的工作压垮。不过——那个时候,我被『他』拯救了。」

他。

她的语气有点甜蜜。

「就是你的恩人啰?」

雪之下再度摇头。

「我虽然得到了救赎——却觉得『他』的做法是错误的,我不想肯定。所以,我动不动就会重新自问,换成现在的我会怎么做。」

重新自问——雪之下这么说。

不停拿青春时期的那个问题重新自问。无数次地——

「真想见见你说的那个他。」

能让这位雪女说出这种话的人,是怎样的男人?我对他产生兴趣。那人头脑有多么明晰?胸襟有多么宽广?有多么……

雪之下斩钉截铁地否认。

「你全猜错了。」

不要读别人的心读得这么自然好不好。好恐怖。

「跟你有点像。可是,果然不一样。」

雪之下看着我的脸。看着我,却不是在看我。恐怕是在透过我看着「他」。

「既然是那么好的男人,抓住他不就得了。」

我半开玩笑地说,雪之下摇摇头,嘴角勾起自嘲的笑。

「现在回想起来,他会不会是只存在于我的青春时期的虚幻幻影——如同逐渐融化的白雪的存在呢。为了让我保有自我,他是必须的存在。但现在不同。我们已经不是少年少女了。所以我不得不重新自问,以免再度犯下错误——」

雪之下一口气讲到这边,闭上嘴巴。

她像要中断话题似的摇摇头,站起身。从鼓鼓的钱包里拿出钞票及零钱,以一元为单位均摊餐费。不愧是银行员。

「这一个月,承蒙你的关照了,松谷SV。」

她深深一鞠躬,我也低下头。「辛苦了。」遇见她的时候想都没想过的话语,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最后告诉你一个不错的情报。」

「什么?」

「喜欢猫的话,去家乐福……噢,现在变成永旺了。去那边的宠物店逛逛吧。会有许多收获。」

我无法控制自己不脸红。初次见面时,我在工作时间看猫咪的影片。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拿出来讲。

「我知道。因为我常去那家店。」

雪之下听了噗哧一笑。很棒的笑容,在最后留下的惊喜。呃,我真的吓到了。这女人也会笑出声啊……

「祝你和弓滨小姐幸福。」

看来那就是道别。

雪之下离开后,我喝光剩下一些的啤酒。

变温的啤酒酸味强烈,非常难喝。不过,我现在尝到的是另一种苦涩。

「在哪里搞错了呢。」

工作满十年,我自认我把该做的事都做好了。

然而,无法对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的我……果然在哪里搞错了方向也说不定。

我有办法再次重新自问吗?

跟她一样。或者跟「他」一样。

人生无论何时都无法挽回。

搞错的答案一定会永远维持原状。

若想推翻那个答案,除了找到新的解答外别无他法。

因此,再重新自问一次吧。

为了知晓正确的答案。

为了在与她重逢时——

可以挺起胸膛告诉她。

我不会再搞错了。

23注东山奈央为由比滨的声优,江口拓也为比企谷的声优。

24注游戏《快打旋风》中的相扑力士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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