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ch5.原打工族要买家

搞定了征才的事,诚治开始正式学习行政及业务方面的工作。

在行政事务上,主要由大悦指导现行做法,诚治要思考如何用电脑化使其简便。业务方面就辛苦了,因为诚治本来就不是个喜欢与人打交道的人。前几次拜访客户时都由大悦带着一起去,之后由他自己跑,也只能尽量做到态度认真和谨惯,别的就顾不到了。

但诚治还是犯小错,不只捱大悦的骂,有时甚至由大悦拎着去向客户赔罪。

待丰川结束研修,加入业务部之后,应该就会轻松点了吧。这位「学弟」的研修都还没满一个月,诚治就已经心怀期待起来。工作上的疏失,有时可以运用话术去化解对方的不满,他在这方面的技巧不足,而丰川是明显高段些。

「诚治!」

大悦又气冲冲地吼了起来。诚治赶紧喊有,三步并作两步跑去,立刻有两份估价单直往他的脸上扔来。

「收件人打错了!要是这样传真出去可不得了啊,混帐!」

诚治惊恐地检视那两张估价表,果然是弄错了公司名称。那是两家名称相似的公司,他之前就已经因弄错而被警告过两次了。

诚治为每一家客户建立了个别专用的估价表,分别存档在以该公司名称命名的资料夹里,这一回的粗心就在于一开始便开错了资料夹,埋头做到最后也没去检查是否有误。

「对不起!」

「第三次了!这样叫我怎么放心把报价交给你!」

「对不起,我最近开始学簿记,思绪常常不集中……」

「不要找藉口!」

诚治被吼得脖子一缩。

「你就是这个坏习惯,动不动就找理由。该问原因的时候我自己会开口,没人问你就别替自己辩解。搞错客户的公司就是粗心,没什么理由好讲,却会造成无法补救的后果。你嘴巴闭紧点,给我牢牢记住就好!」

「对不起!」

大悦的指摘,让诚治明白自己爱找藉口的坏毛病没改掉,心中大受打击。

估价单之类的重要文件,至今仍须要先经过大悦的检查才能发送,然而类似的失误一再发生,诚治还动辄设辞推托,不用说,这当然增加了大悦的麻烦。

诚治可不能老是这副德性。好歹在丰川结束半年的研修之前,他得把办公室的实务流程全部搞熟才行。

「马上重做一份来!」

「是……」

垂头丧气地回到座位,诚治打开那两家公司的资料夹,分别在表格档的第一页用加大的红字打上一行警告:

※务必确认是否发送给某某建设

传真用的估价表在第三贞,第一页只是封面。他在另一家公司的档案表头也打上同样的警示。

第一次出错时就应该这么做才对。

整份估价单只是客户抬头弄错,订正起来很快。诚治将表格列印出来,检查了社名、金额、日期、工程名称,然后在自家社名上盖好公司章,交给大悦。

大悦核可了。

「好,传过去。」

入社时还是手写的客户通讯录,如今已由诚治换成了电脑列印的表单。容易混淆的这两家公司名称读音相同,写起来只有一字之差,诚治在这次传员时格外谨惯地选辨号码,大悦也在旁边看着。

两份估价单都如实发妥了传真,诚治下意识地呼了一口气。

「好。以后要注意。」

大悦说道。

诚治忽又惊觉,于是就近拿了两支不同颜色的萤光笔,在通讯录上为那两家公司划上标记,还用红笔在旁边写上「※小心混淆」等字样。

看见他这么做,大悦点了点头,像是表示合格。

当丰川来业务部报到时,负责指导的将是诚治,因此他不只自己得先熟练,还得建立一套作业流程说明。诚治拿了一张便条纸,写下这些注意事项,将它贴在办公桌的一角,到时再归纳统整。

丰川入社后,很快就跟工人们打成一片。他这个人的性格不同于一般,颇有特立独行的调调,所以也不像时下年轻人那样地厌恶体力劳务,干粗活儿时据说还轻松地哼着歌。

「诚治,那小子也是捡来的一块宝呢,你果然有识人的眼光。」

常遇到的工人们总是对诚治这么说,诚治可不敢居功。

「别这么说啦,我怎么可能有那种眼光。做决定的都是工头,我只是随便发表一点意见而已。」

「听说还请了一个女的,她行吗?」

「面试时随随便便就扛了一袋水泥起来,不能小看哦。」

「那还真厉害。你刚学扛水泥时都还扛得手软脚软。」

「最厉害的是她那天穿的是高级套装,工头叫她扛,她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呢。不过她的个性跟丰川完全相反,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你们可别吃她的豆腐,否则恐怕要闹出事情来的。」

「你讲这话也太失礼了,我们可绅士得很。」

一人不服气地说道。另一人又问:

「对了,听说那女的想做监督啊?」

「对啊,她说她死去的亲生父亲就是做我们这一行的,而且她的学历很高哦。要说工作表现也许因性别而异,但那学历可是我们公司搞十年也未必请得动的。她将来的研修方向和丰川不同,工头说要让她学会监督的具体实务,希望能在半年之内达到副监督的水准,到时还麻烦大家多指导她。」

「好!包在我们身上。」

按照工头的说法,等到千叶真奈美的工作表现上了轨道,大悦土木将会积极参与联合承揽等共同性质的工程标案。联合工程的承揽经验似乎与公司在投标时的竞争力成正比;看样子,大悦也希望有千叶真奈美来为公司充门面,增加同业竞争力。

诚治这一天下班回家时,寿美子走到玄关来迎接。当她这么做时,表示她的精神处于稳定状态;若没有走出玄关,就表示她正处于低潮期。

冈野医师说,除非离开现在的居住环境,否则寿美子的病情就只能恢复到一定程度而已。这栋房子本身就是她最大的压力来源。

其次是白天独自在家所造成的不安。早几年,寿美子积极外出,也从事兼职副业,如今回想起来,八成是因为她想避免白天时独自在家吧。

可是,诚一不太喜欢寿美子出去工作,觉得那好像在暗指他赚钱不够多。寿美子的副业因此做得断断续续,不时要看丈夫的脸色而请辞,到了这几年,渐渐成了专职主妇,而现在这状况更是走不出家门了。

要是有个能在白天离开家,让自己喘口气、换个心情的地方,不知寿美子的心病还会不会发展到这么严重的程度?

每当从侧面打量母亲,诚治不免感叹木已成舟,多想无益。健康时曾经是正常体型、体重与身高相称的寿美子,现在只怕已比当时瘦了将近十公斤。看一个人的胖瘦,从侧面看最清楚了。

晚餐吃完,武家父子开始簿记指导。最近每晚都如此。诚一是个一流的教师,短短数周便将毫无会计细胞的诚治指导到相当于三级的基本程度。

「你去参加考试,大概可以直接报名三级了。一级的水准是高了些。要处理你们公司的会计,我想二级就很足够了。」

诚一如此说道。拥有一级资格的他,不负「会计魔鬼」之名。

「问题在于建筑会计师,那个比一般会计考还难,凭自学可能不容易。公司若希望你去考这个执照,你看看能不能申请经费去补个习。」

「好。」

大悦不是个会计较这种经费的老板。不过,诚治要先把簿记学好再说。

除非是太累,他们的簿记课都要上两个钟头。寿美子总会找空档端来热茶。

「你妈最近怎么样?」

寿美子走开后,诚一难得地这么问起。父子俩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压低了。

「冈野医生说……只要在这房子住一天就不可能完全康复。病情好到一个程度时又会因为心情波动而起伏。」

「是吗。不过,反正都恢复到这个程度了……」

「拜托!」

克制着语气,诚治忍不住打断他。

「别说恢复到这程度就可以了。不要这么苟且好吗?」

诚一闭上了嘴,像是吃了一惊。大概没想到会被儿子看透了。

「妈以前也是会笑的,拜托你不要忘了她笑起来的样子——不要随便就拿低标准来看待家人。她忍受那么多痛苦,可是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是笑得很幸福啊,不是吗?现在的她会笑吗?笑过几次?根本就只有似笑非笑的表情了。」

或许是因为诚治没有动怒,诚一也肃穆以对。

「她生病才不是因为个性软弱呢。软弱的人会为了保护家人而独自忍受将近二十年的欺负吗?妈为了不让我们的日子过得不愉快,一直都忍着不让我们知道,委屈全往肚子里吞。爸,这样的人,你还说她软弱吗?我说不出口。我只想再看到妈笑一笑。」

诚治更加压低了声音:

「拜托你,我跟姐也希望你能这样为妈着想。我们也想要喜欢你,但你要是真觉得妈能痊愈到这程度就够好了,教我们怎么喜欢你?」

诚治不知道家族间的羁绊这种东西在哪儿,也不确定它是否到底存在。但如果诚一认为寿美子的病情「这样就可以了」,那他们将会永远失去这份羁绊。

诚一没有答腔,趁这时候,诚治快手收拾了课本,站起身来。

「谢谢你今天教我簿记,爸。明天再拜托你。」

他不想、也怕听见父亲的任何回答——在诚一出声之前,诚治就逃也似地离开了起居室。

一如预定计划,千叶真奈美比丰川晚了一个月来到公司报到。

那一天,诚治到公司时,真奈美已经等在办公室门口了。最近都是诚治最早到公司,办公室的门当然还没开。

「哇啊,抱歉!你等了多久?」

一面停好轻机,诚治一面问道。雀斑脸仍是那副正经八百的表情。

「十分钟左右。请别介意,新进员工提早上班是应该的。」

「啊,嗯……那,先进来吧,有些个人用品要发给你。」

诚治开了大门,两人便走进办公室。

「来,这是工作服、安全盔跟工作靴。尺寸是照你之前指定的。」

「啊,我也要给你这些。」

她递来的是年金存摺。诚治在为丰川办理社会保险手续时亲自跑过一趟流程,不必再仰赖大悦顾问代办。

交接了个人用品和年金存摺,诚治领头走出办公室。

「再来是你的更衣室……」

诚治边说边走上组合屋的二楼,并打开楼梯口的房间门。

「抱歉,房间很小,屏风后面都是些橱柜之类的。那个是你的置物柜。」

「够大了。这房里放的是……」

「主要是一些保存期限未到的旧文件,以及平日用不到的东西,所以没什么人会进来,你放心。你换衣服时也可以锁上门。」

「好。」

「社会保险的手续,我今天会去办。」

「那也是你的工作吗,武先生?」

「说是说工程业务部主任,部门里也就我这么一个,校长兼工友罗。」

诚治笑答,转身往楼下走,一面又说:

「详细的交接等等再说明,你先换了衣服再下来。你的研修分配在早班工地,若是自己带便当,记得也要带去工地,但夏天时我就不建议你自己带便当了。」

「武先生,你也做过工地?」

「啊,其实我是在工地被社长捡到才来坐办公桌的。那时在工地兼职,大概做了半年多吧。夏天太热了,手工便当容易坏掉,外食反而比较保险。」

「噢,怪不得……」

千叶真奈美沉吟道,像是恍然大悟。见诚治面露不解,她便回答:

「看到这次的征才条件包括半年工地研修时,我心想,真亏你们想得到,胆子也很大。公司既想增加有大专学历的业务人才,图的要不是扩大经营就是稳定基础,但又是不收应届毕业生、又是高薪礼遇的,想必连对土木或建筑没兴趣的人也要抢破头来应征吧……工地现场研修期拉长到半年,想必让不少应征者打退堂鼓才是。是武先生想出来的吗?」

「呃,这……算是。」

「好厉害哦。」

雀斑脸依然是一本正经的表情,用这表情说出的赞美就更像那么一回事了。诚治苦笑着摇手,却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有点热。被同年龄的女性认真夸奖,对诚治而言,可不是常有的。

「没有啦,根本不厉害。我来公司打工之前也是废柴一个。这次的征人条件会这么开,只是怕雇用到废柴时期的我而已。」

「很厉害啊。」

真奈美又重复了一次。

「公司征的不是工地监督,但连我这个以监督为志愿的人都想来硬拼,全是因为这项征人条件。我觉得,能开出令人跌破眼镜的征才条件,这家公司一定很有趣。」

说到这里,真奈美忽然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

「不好意思,我说话放肆。」

「不,一点也不会……只是我有点难为情。」

说了声「那我在楼下等你」,诚治就走下楼了。从今天起,这个房间就是女子更衣室了。

不到十分钟,真奈美回到了办公室。在人多事忙的工地,最怕的就是时间耽搁,但雀斑脸毕竟是个穿套装扛水泥也面不改色的女金刚,换衣服果然俐落得很。下楼来时,她拎着安全盔和一个小登山包,后者大概是要带去工地用的。男性在工地干活可以两手空空地去,女性大概没办法那么随便。

「呃——首先是称呼社长,要叫工头。」

「为什么?」

「社长不喜欢人家叫他社长,而且他喜欢工地。」

也就是因为如此,他最近老是被诚治的培训缠身,没有太多时间去跑工地,心情变得很不好——这事太丢脸了,诚治当然不敢说出口。

「再来,公司有三个工地监督,在你未来的六个月研修期,你要分别跟着他们三人跑,每一人跟两个月。工程进度若有变动,你的研修期也可能延长,可以吗?」

「这倒无所谓……但为什么三个监督都要跟?我以为专跟一个人,学一整套的流程会比较好?」

「嗯,这方式我们也想过。三位监督分别姓圾东、新保、糟谷,做事的方式和个性都各有不同。当然啦,无论任何阶段的工程,他们三人都能达成基本水准,但糟谷监督最擅长的是假设工程,新保监督是主体工程,坂东监督则是完工方面做得最好。」

如此解释之后,真奈美像是若有所悟。

「难得挖到一个东工大毕业的潜力新兵,工头要三位监督把他们的拿手绝活通通传授给你。等研修期结束,大概会先让你以副监督的身分去当其中一位监督的手下,到时就会学到整套的流程了。而且,如果你迟早要当工程监督,最好也能跟每一班的工人都见见面。」

接着,诚治继续说明发薪日等等人资须知,讲完后问道:

「还有别的问题吗?」

「请问扫除工具在哪里?」

「啊,为什么?」

「我以为清扫环境是新人份内的工作。」

啊,她说的是凌乱如储藏室的二楼。诚治恍然大悟。

每天早上上班,诚治会大致清扫一楼各处,但二楼一向没怎么处理,只在为真奈美设置更衣空间时随便擦了擦柜子而已。

「好吧,那二楼就由千叶小姐负责吧。扫除工具在一楼走廊的尽头,那儿有个工具箱。」

就在真奈美点头答是时,大门那儿传来一个快活无比的呼声。

「呀呵——早安唷——!」

来者是丰川。活像一阵旋风。

「怎么了,丰川,你很少这么早来。」

「哎,今天不是有女生要来报到吗?我好期待,所以就早点来啦——」

等你看过她本人再来说期待吧,诚治暗暗在心里咕哝。真奈美这女孩并不是职场之花的那种类型,这会儿见到丰川手舞足蹈的模样,她的脸色都阴沉起来了。

「初次见面,你就是千叶真奈美吧?我是比你早到公司一个月的前辈,请多指教。」

丰川伸出手去,真奈美却冷淡以对:

「我可没听说你是我的前辈呢,丰川哲平先生。我是为了前一个工作的交接才延后研修,但和你应该是同一期被录用的才是。武先生才是上司兼前辈,你可不是。」

「哎唷——不要分得这么清楚嘛——」

「被同期当成后辈看待的感觉并不好。我从今天起就会赶上研修的进度,况且我们将来的职务单位根本就不同。」

唉,我就知道。从对两人的第一印象,诚治早已料想到他们的互动气氛会是如此。

「话说回来,你怎么每天都这个时间才上班?你是新人,起码也该早点来清扫更衣室才对吧?」

此间进出的全是不在乎更衣室是否脏乱的大老粗,根本就没人对丰川提点过这些事。诚治心想,藉这个机会让真奈美来指导一番也不错,便决定静观其变。

「呃,可是又没人在打扫。我今天早来也只是想早一步跟你打招呼而已——」

「早上做清洁工作是新人的份内事!武先生可是每天都打扫办公室呢!你当然也该做!」

武哥,这个女的好凶哦!丰川躲到诚治的背后假哭诉。诚治于是出面来打圆场:

「好了好了,千叶小姐,点到为止就好。丰川没做过正职员工,来到我们这儿才当了正社员,但他在工地接触到的都是不拘小节的豪迈大叔,所以正职员工该有的一般常识,我们反而没对他要求太多。我换到工程业务部来之后,现在也没空去工地,不知道千叶小姐愿不愿意趁研修期间好好教一教他?」

听到这话,丰川惨叫起来。

「武哥,你怎么出卖我!」

「笨蛋,你将来可是要干业务的,连上班族的一般常识或商业礼仪都不懂,到时候吃亏的是你自己。我自己的正职经验又没多到可以教你的程度,但千叶小姐在大企业工作了好几年,让她来教是最好不过了。这可是为了你好。」

诚治重新面向真奈美:

「所以,千叶小姐,有劳你了。」

「我明白了。」

真奈美点点头,随即指示丰川——或者该说是命令他。

「打完卡就去换衣服,打扫更衣室!从今以后的每一天,在前辈们进办公室之前都要把这些事做好!现在就去!」

丰川哀叫一声,便朝门边的打卡钟奔去。打卡钟本来是放在工人更衣室里,考虑到真奈美恐怕不敢擅自进去,这才换到了办公室。

「那么我去打扫二楼……扫完之后,我要在哪里等上工?」

「到办公室来等就行了。你可以跟监督一起去。」

「好的。」

真奈美应道,正要走出办公室时,诚治叫住了她。

「千叶小姐。」

「是?」

「丰川这家伙头脑简单,但不是坏人,他耍宝逗人开心是一种本领,所以才能跟工地的大叔们一下子就混熟了。我认为你也可以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你就跟他好好相处吧。」

真奈美思考了一会儿,问道:

「我是不是难以亲近?」

说话直接,可见她想事情很快,也可以算是优点吧。诚治便也率直地点了点头。

「嗯,有一点点。」

「跟性别无关?」

「或许跟性格也有关系。你说无关性别,倒显出你好强的一面,而你的个性严谨,可能也因此跟别人界线分明。尤其这里都是粗里粗气的男人。我想你不妨就和丰川抬抬杠,过一阵子就会了解。」

「我知道了。谢谢你。」

真奈美行了一个标准的鞠躬礼,打卡之后走上三楼。

丰川那小子就不用叮咛这个了,免得他会错意得意忘形,反正他有一身浑然天成的耍宝绝活,就让他一个人装疯卖傻地嚷嚷着惧怕真奈美,说不定后者就会跟工地打成一片了。

大悦和监督们进办公室时,真奈美必定一一问候与行礼,等到糟谷来,她才跟着一起出发前往工地。

「她怎么样?」

大悦做此间时,监督们全都前往工地了。

「态度有点硬,所以我拜托监督们尽量让她跟丰川同一组做事,我想他们应该很快就会熟起来。而且丰川也需要学一点商务礼节,总不能光靠装可爱打混。让那小子跟千叶小姐搭档工作,等到研修结束时就差不多能挑大梁了。」

诚治抓了抓头,苦笑说「搞不好会比我还有本事」。

却见大悦不以为然地说:

「但相中那小子的也是你,想出这个安排的也是你,可见一开始雇你来是雇对人了。」

这突如其来的赞美令诚治脸上发红。其实他最近还是常常捱骂。

「不敢当……谢谢您。」

「你说你开始学簿记了吧?进度如何?」

大悦改变了话题,搞不好也是因为有些难为情。

「哦,我爸有簿记一级资格,他很会教。他说半年后有二级检定考,叫我以那个为目标。」

「这么快?你要拼到一级吗?」

「不,一级的难度太高了。听说二级程度就足够做公司会计,所以……不过,建筑会计师好像不容易靠自学去考,我爸也教不了。他说四级或许能勉强凭自学去考,三级以上可以利用特别研修,二级的话,凭我的年纪跟经验就不可能了。」

「四级还可以靠自学?」

「是啊,若照我爸的说法,考取簿记二级时就可以去考。」

「好,那等你考取了簿记二级就去试试建筑会计四级吧。三级的特别研修不知是怎样,二级以上就拨经费让你去补习。」

花在刀口上的钱就不计较,果然是大悦的作风。

「你在上班时的空档可以读书没关系。那是公务。光靠你爸费心也说不过去。」

「好,那我今天去办千叶小姐的社会保险,回来时会买一本参考书放在办公室。」

听他这么回答,大悦换上一副满意的表情说:

「终于不用再让讨厌的『那边』帮我们办人事手续,这点也是大大地好哇!」

当然,人事方面的异动仍要向大悦顾问报备,而各项代办手续费用则可从此免除,不再任由大悦顾问剥削——这也是诚治进公司之后积极努力的成果之一。他一一问明此类手续的经办流程,并记录在行政手册。

大悦顾问设有行政部门,当然知道经办流程为何,经办本身也不需要特殊技能,却还要收取那样高额的代办费,未免不合理。替大悦土木省下这一笔开销,也是身为工程业务部主任的诚治之责。

让严肃的真奈美和轻浮的丰川搭档或许还真有那么一点效果——真奈美竟也很快就和工地打成了一片。

在工地,真奈美既不怕脏也不怕出力,凡事都踊跃帮忙,让那帮大叔相当欣赏。据他们说,她的身手和力道都俐落,从来不碍事。

「有一次要把挖到的下水管抬起来,她人就在附近,马上就冲过来了。她很有毅力啊,做事情又热心。现在已分不清她跟丰川是谁先来工地研修了。」

「她跟丰川相处得好吗?」

「我说诚治,你还有余力替丰川担心吗?人家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呢。」

听得对方调侃,诚治微愠:

「你们怎么都这样啊?见到年轻人就要往恋爱话题硬扯!」

「哎唷——谁教你们刚好是两男一女嘛。听说这叫什么『美梦成真』配对,是吗?」

「你跟谁学来这种流行话的?落伍啦!美梦成真现在是一男一女!」

大伙儿收工来打卡,总喜欢顺便逗闹诚治一番。

「是我要千叶小姐帮着注意他的礼貌和一些常识,所以……」

「哦——怪不得她有点儿魔鬼教官的调调。丰川常被她又踢又踹的。」

「千叶小姐竟会这样动粗?」

诚治大感意外。

「但丰川确实有改进,现在他对外人说话必定会用敬语了。但跟我们聊天还是一样胡说八道的就是了。果然是小千教得好。」

「小千?」

「对啊,在工地,我们全都喊她小千。」

这么快就取了昵称,会不会太亲密了点?诚治忍不住担心。

「丰川也一样,老跟她抬杠却也嘴甜得很。最近还开始叫她阿姐了呢。」

「叫阿姐也太……」

会经怕她怕得要躲在别人背后,如今三两下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丰川讨人欢心的本事果然要得。

不一会儿,夜班工人也来上工了。两批工人忙打卡,来来往往的一阵忙乱,等工人都走光之后,真奈美出现了。

「辛苦了。」

她向诚治致意。在诚治面前,她一贯地保持严肃,想来是因为面对着前辈兼上司,生性严谨的她不敢造次。

诚治就想逗一逗这样严肃的人,可能也因为这时的办公室里刚好只有他们两人。

「你回来啦,小千。」

一阵突兀的碰撞声响起,诚治抬头看去,发现真奈美正扶着打卡钟小桌以免滑倒。

「你、你怎么知道……」

「听工地的人说的。你适应得不错啊。」

「承蒙大家看得起。」

真奈美边打卡边说道,倒像是惊魂未定似地。

「我也可以叫你小千吗?」

「这个……!」

她又是一惊。

「我就不可以?」

「被上司这么称呼就有一点……我会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就连糟谷监督,我都请他直接叫我的姓氏就好,不必加上敬称了。」

「啧,真遗憾,连我也算是你的上司吗?」

「部门虽然不同,但你的职位毕竟比我高,而且又是前辈。」

瞧她那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诚治觉得很好玩。至于大叔们打趣要诚治去追求真奈美,真奈美大概也不会允诺。

「我还听他们说,现在丰川对外人讲话一定会用敬语了。」

「真的吗?」

「这是千叶小姐的功劳啊。谢谢你。丰川跟你也变熟了,你就尽管踢他、踹他没关系,狠狠教训他。」

真奈美的不知所措几乎可说是狼狈了。

「我先下班了,再见!」

她朝诚治大大地一鞠躬,转身就跑。

听着往二楼的铁梯传来仓促的脚步声,诚治在一楼办公室里忍不住笑了出来。

大约在真奈美从糟谷的工地换到了新保那儿去时,发生了一段插曲。

小雨绵绵的清晨,诚治如往常骑机车上班,却在门口看见真奈美和丰川各自撑着雨伞蹲在那儿。

「你们两个怎么了?」

诚治停下来,打开安全帽的面罩并问道,两人于是抬起头来,脸上尽是困惑。

「干嘛?有包裹?」

他们的伞下有个已经半湿的纸箱,但箱子上没有任何配途传票。

诚治隐约猜到箱中装的是什么,一时不由得苦笑。

「把箱子搬进办公室去吧,我马上来。」

真奈美应该有办公室的大门钥匙。

诚治继续往停车棚骑去。熄了火,脱下雨衣晾在顶棚的支架上,然后一口气跑向办公室。

真奈美和丰川把纸箱放在走廊上,一人蹲在一边,打开了箱盖正往里头看。纸箱里隐约传来微弱的叫声,夹杂在细细的雨声里。

那是刚出生不久的幼猫叫声。诚治也往里头探看,里面有一只三花猫和一只黑猫。

「放这里做什么?搬进去啊。」

诚治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丰川这才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抱进去,放在地上。

「这个要怎么办……」

一向刚强的真奈美如今面色惶恐,丰川似乎也感染了同样的心情,一脸担忧。

「你们两个怎么像小学生一样啊。」

诚治苦笑着指示他们:

「千叶小姐,你去组一个空纸箱。丰川到更衣室去拿几条干毛巾来。你知道放哪儿吧?

「是!」

两声应答同时响起,便见丰川往外头跑去,真奈美则到办公室的角落去组装纸箱。

凭过去养猫的经验,诚治知道黑色的那只不行了,因为它的体型比杂毛猫还小得多,而且叫声和动作都更孱弱。

真奈美手中的纸箱还没组好,门外就传来急奔的脚步声。

「毛巾来了!」

丰川没撑伞,肩膀和背上全湿了,但是他抱在怀里的毛巾全是干的。诚治接过毛巾,铺在真奈美组装好的纸箱中。

「丰川,你去帮我们三个打卡。千叶小姐,你来擦干三花的这一只。轻一点。」

黑色的由诚治自己接手。想到这两名后辈竟有如此纯真的一面,小黑猫若是死了,他们一定会大受打击。

「武先生,你很懂得照顾小猫呢。」

「嗯,以前捡过一只。」

「后来有养吗?」

「它可长寿的呢。」

小喵是在他就读小学四年级时和亚矢子一起捡到的。寿美子虽然叱责他们不该随便捡小动物回家,结果却是她自己最舍不得将它丢掉,而且后来也是她最疼爱小喵。

在武家期间,猫儿代罪受了不少折磨,但也陪伴寿美子熬过辛酸,成了她的一大慰藉。

「救得活吗?」

真奈美问。

「要看它们的生命力了。」

诚治照实以答,接着便说:

「丰川,今天不用扫地了。你去便利商店买暖暖包,有多少买多少,这季节应该开始卖了。万一没有,就改买两公升的瓶装水。还要一罐小盒牛奶。」

「幼猫好像不适合喝牛奶……」

真奈美说道。

「嗯,可能会拉肚子。不过,宠物店和兽医院都还没开门,与其空等,不如多少先让它们摄取一点营养。我想超商不太可能会卖宠物专用的饲料奶……」

说着,诚治又转向丰川。

「要是真的有在卖,你就买那种的。来,接好。」

他将机车钥匙抛给丰川。

「借你骑,别出事了。小心点。」

离公司最近的超商,走路要十分钟左右。

「好!」

丰川单手接住了钥匙,又跑了出去。

「今天要怎么安置它们?」

「我在办公室先看着。气象说只有早上会下雨,你们大概还要去工地。问过工头之后,我会找个时间带它们去看兽医,到时再一并买宠物奶。」

十五分钟后,丰川回来了。超商果然没卖宠物奶。

「但有这种牛奶,说是不易造成腹泻,我就改买这个了!」

丰川边说边将塑胶袋递过来。

「嗯,这种的应该比鲜奶好。难得你这么机灵啊。」

「武哥,你小看我了,我很重视细节的咧!」

「是啦是啦。多少钱?」

「不用,因为是我捡到的。」

「啊,那我也有份才对。」

听得真奈美争着这么说,诚治索性出面做主。

「不要争了,丰川,收据拿出来!晚一点加上兽医费全摊成三等份,就这样办!」

诚治的强势口气,逼得丰川乖乖交出了收据。

「好。你把暖暖包弄热,塞到毛巾底下让小猫睡着。毛巾最好多铺一层。」

「哇喔喔!好聪明!武哥,我从没看你散发过这么睿智的光芒!」

「什么屁话?我的价值只有刚才那一瞬间吗?」

他用手肘轻撞丰川一下,接着回头对真奈美说:

「千叶小姐,你来帮我热牛奶。我不会用炉子。」

「好。」

真奈美起身往一楼的茶水间走去。

「牛奶怎么热?用锅子煮吗?」

诚治在茶水间里东翻西找,只找到了大水壶、日常使用的马克杯和待客用的小茶壶。平时,他们只在冲即溶咖啡或替访客泡茶时才会来茶水间,诚治今天才知道这里的用具这么少。

「天啊——用大水壶要怎么热牛奶?隔水加热吗?」

「武先生,我们有微波炉。」

真奈美说。那是一台相当旧式的微波炉,员工偶尔用它来加热超商便当。

「微波炉可以热牛奶?」

「倒在马克杯里就可以。大约两分钟……」

「啊,原来如此。真快。」

诚治倒出一半的牛奶,将杯子放进炉中,依真奈美的指示加热两分钟后,已经看得见杯口升起蒸气。这温度是高了些,但可以用汤匙舀冷了再喂下去。

「我再请工地的人帮忙问问,看看是否有人要领养吧。」

回到办公室时,真奈美如此说道,诚治连忙表示不可。

「等小猫的健康状况稳定后再问不迟。幼猫不好养,这两只又虚弱,太早送人反而不好。」

「是吗?」

况且,也未必是两只都能得救。诚治暗想。

回到办公室,诚治先用汤匙喂三花猫喝牛奶,却是洒出来的比喂进去的多。

「啧。」

诚治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帕,交给真奈美。

「抱歉,你拿去用滚水洗一洗。我要用布吸奶再喂。」

「好!」

真奈美俐落地答道,再度往茶水间走去。

她很快就回来,手里却拿着两条拧干的手帕。另一条有印花图案,应该是真奈美自己的。

「另一只我来喂。」

「我喂吧,这只由你来接手。」

若无其事地,诚治把三花猫交到真奈美手里,自己捧起了黑色的幼猫。黑猫果然比三花的那一只要轻。

「学我这样。」

他把手帕揉成团浸在牛奶杯里,然后捏出一角,轻轻塞到小猫的嘴里。果然,小猫开始吸吮起来。

「哇——」

真奈美难得地发出天真烂漫的赞叹声,马上照着做起来。很明显地,三花猫吸奶的速度比黑猫快得多了。

拜托,加油啊。诚治在心中祈祷,手中的黑猫却只吸吮了几口就停下,仿佛连进食的力气都没有了。

心想再喂下去也无济于事,诚治将黑色小猫放回垫有暖暖包的毛巾上,希望它暖和了身体之后会多点儿力气来吃东西。

相较之下,三花猫就顺利多了。它一个劲儿吸食,直到小肚子略鼓了才松开手帕角。

真奈美把小猫放进纸箱中,眼神满是爱怜。

「唷,小猫?」

陆续到班的工人们都围过来看。

「在公司门口捡到的。」

「怎么会有人把这么小的小家伙丢在外头啊,真是。」

楚楚可怜的初生小猫遭弃养,引发了豪迈大叔们的义愤之情。

「好了,丰川跟千叶小姐也快去换衣服吧。我来照顾小猫。」

两名后辈依言走出办公室,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有猫!」

大悦和监督们不约而同地叫道。他们好像都不讨厌动物。

「偶尔就是会有人把小狗小猫丢在公司门口。」

「这场雨从昨晚下到今天早上,真亏得它们还活了下来。」

「我来上班时,看到丰川和千叶两个人蹲在门口不知所措,那副样子好像小学生……幸好他们发现的不是死尸。」

倘若发现时小猫已死,今天大概就别指望这两人干活儿了。

「那,怎么样?救得活吗?」

大悦问。诚治不由自主地表情凝重起来。

「三花那只应该撑得过,黑色的就……」

「我想也是,它几乎动也不动。」

坂东惋惜地摸着小黑猫。

「所以工头,有件事想拜托你……」

诚治怯怯地开口,话还没说完,便听得大悦迳自作主答道:

「最近的兽医在超商那个十字路口往左转五十公尺,九点钟开门。你可以开货车去,不过看诊花的时间,我会从你的加班时数里扣哦。」

「谢谢您!」

结果,黑色的那只没能撑到兽医院开门,它那比人手掌还小的身体变得冰冷僵硬,怎么拨弄也没有反应。

「这只还是撑不过。」

「去把它埋在空地吧。」

得到大悦的指示,诚治捧着小猫起身离座,在仓库里取了一把铲子,走到空地的一角开始挖洞。潮湿的地面略微松软,两三下就挖好了。

黑猫的小小身体躺在地洞底部。临埋土前,诚治又摸了摸它的身体。

将铲子放回仓库之后,才走到办公室的门口,他听见里面传来清晰而规律的猫叫声——那是幼猫特有的呼唤,表示它的肚子饿了。

「这小东西倒是比它的兄弟多一倍健康!快点让它别再叫了!」

听到大悦好气又好笑的埋怨,诚治只好快步跑进茶水间,把冷掉的牛奶再热一次。

喂完牛奶,下一件事是得让它排便。将卫生纸用温水浸湿,挤干后轻触小猫的肛门,小猫很快就排出了细条粪便和尿液。

「哇,出来了。这样暂时可以放心了。」

「你很清楚嘛。」

「家里以前也养过这么小的猫,我看我妈照顾过。」

「原来如此。你妈还好吗?」

「马马虎虎。」

诚治挤了个微笑答道。若是傻傻地把「要搬家才会康复」的实话讲出来,不过是徒然令别人心情沉重罢了。他不想这么做。

不过姜是老的辣,大悦似乎猜出了几分。

「兽医院差不多开门罗,要去就快点去吧。」

大悦如此催促着,语调里带着些温情。

一看见诚治身上的运动夹克,兽医就认出是大悦土木,可见公司的前辈们将弃猫或弃狗送来这儿很多次了。

「是,这只猫被人丢弃在我们公司门前,我想请您看看。」

「好。三色毛小母猫……名字取了吗?」

「没有。还没确定谁会认养,先以我为饲主好了。」

「那名字就先写成三花吧。我现在来检查。」

先量体重,再测肛温,最后是粪便与血液检查,流浪猫的检查程序大致如此。

「有点虚弱,但基本上都健康。以后请记得每个月要做一次粪便检查,要多做几次才能确定有没有寄生虫。一般照顾就多注意保暖和营养即可。」

「这只大概多大?」

「依我看是未满一个月。它还没长牙齿,目前只能喝幼猫牛奶。」

果然如此。黑色已死的那只幼猫体型之小,甚至就像刚刚才出生的。

结算费用时,诚治顺便买了猫咪专用的宠物奶和奶瓶,总共花了一万圆。这价格非常公道,可说是良心价。

回到公司后的时间,除了办公和研读簿记以外,他都忙着照看三花猫,替它喂奶、排便。

不过,随着早班工人的下班时刻接近,诚治的心情也渐渐沉郁起来。

屋外传来工程车和交通车驶入时的声响。不一会儿,真奈美和丰川急匆匆地闯进办公室来,争相往纸箱里探头——然后都怔住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丰川问道:

「武哥,黑色那一只……」

「它没熬过。我埋在空地的角落,现在去祭吊吧,要吗?」

见诚治起身往外走,丰川故作轻松地应了一声「好啊」跟在后头,真奈美这才默默跟着。

丰川走在诚治身旁,悄声说道:

「阿姐上班时都一直在想小猫的事耶。」

走到埋猫的地点,两名后辈蹲下来合掌默祷。诚治也在他们的后方合掌。

「三花那一只呢?去看过兽医了吧。」

「嗯,它只是虚弱,但还算健康,医生说注意保暖和营养就好。早上时还一直叫个不停,很有精神呢。」

「耶——希望它可以连小黑猫的份一起健康长大。」

丰川乐观地说。诚治一面点头,心里一面想:丰川,你这逗人开心的才能真是个本领。他知道丰川是刻意表现坚强,尽量彰显事情的乐观面,想为前辈和真奈美打气。

「你们两个都还没打下班卡吧?还有,兽医之类的费用要来算一下。」

「啊,对哦!我差点忘了!」

回到办公室,三人都打了下班卡,开始分帐。

「哇,看兽医这么贵啊?」

「这金额还包括宠物奶跟奶瓶耶,很便宜了。」

诚治和丰川你一言、我一句地说话时,真奈美都没有出声。

把钱算清楚了,之后就是三花猫的去处。在被认养之前,得要有人把它带回家照顾才行。

「对不起!我住的公寓禁止养宠物!」

见丰川率先告罪,诚治笑了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我带回家就好,反正我家也最近。」

「可是,」真奈美到这时才开口,「是我们捡到的,应该由我们负责。要是丰川不能养,那就由我……」

「你养过猫吗?」

「没有……」

「那还是交给我吧。而且我妈也喜欢猫。」

照料三花猫的这一整天,诚治心里都在盘算着把它带回家的事情。重新让寿美子养一只需要费心照顾的幼猫,搞不好正可以填补她平日独自在家的空虚;当然,此举也有可能让她想起饲养前一只猫时的不愉快回忆。

几番衡量之后,他决定还是把小猫带去,暂时都养在屋子里。名义上只是中途照顾,万一都找不到认养者,就此继续养下去也无妨。幸好家中的猫儿用品都还留着。

「你们俩个还是继续找机会问谁要领养,我也在公司里问问。只不过,要等到这只猫做完检查、打完疫苗才可以带走。」

「好!」

丰川抖擞地一喝,然后伸手到箱子里轻轻抚摸已经熟睡的小猫,柔声道了一句「你要健康长大哦」,再向众人道别。

「那我先走了!各位辛苦了!」

真奈美也跟着道再见,与丰川一起走出了办公室。

「你不下班吗?」

听得大悦问道,诚治一笑。

「早上看兽医花了一个钟头,我现在要免费加班一小时。」

大悦「哼」地一声笑了出来,听起来颇有「臭小子」或「算你滑头」之类的味道。工头的表情或手势暗喻着什么弦外之音,诚治觉得自己越来越能判读了。

加班的这一个小时,他都用来做簿记练习题。

「我差不多了。」

将参考书收好,诚治站起身来。

「你要怎么把小猫带回去?」

「我的机车后面可以放箱子,而且距离也不远。再弄一些气泡布来塞在箱子周围,虽然挤了些,但小猫应该就不会滚来滚去了。」

说着,诚治走到堆放废弃材料的角落,翻找出大量气泡布,将它们贴在纸箱的底部和四壁,足足贴了五层。

「我要借一卷胶带去用。载小猫时贴上去当做盖子。」

「你车上有弹性绳吗?」

「我都固定勾着,不拿下来的。」

「这样啊。那小猫给我抱一下。」

看着大悦起身离座走来,诚治差点儿要噗嗤大笑。看来工头想抱小猫已经想很久了。

等到小猫被他抱在手里,画面就更滑稽了——那一张严厉的面孔和幼猫的惹人怜爱完全不相称。大悦自己或许也有这自觉,所以才不当着大家的面前说要抱小猫。

「好啦,那你骑车回去时小心点。」

疼爱已极地将幼猫放回箱中,大悦速速走回了座位。诚治鞠躬道别时,腰弯得特别低,主要是为了掩饰脸上的笑容。

然后,就在诚治走到办公室外面时。

往二楼的阶梯上有动静,而他也确实听见一个往楼上跑的脚步声。——诚治忽然想到,刚才好像没听见从楼上走下来的脚步声。

他踮着脚步走上楼,果然不出所料。

真奈美靠坐在转角后的墙边,吃惊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分明哭过。

不待她问,诚治迳答:

「……我就想说,怎么没听到你下楼的声音。」

那张雀斑脸又垂了下去。

「……想到它早上还活着,我就……没办法,心里好难过。要是我今天更早一点来上班,早个十分钟把它搬到屋子里照料,说不定……」

「也许我该等你们回来再埋葬它?」

没让他们看到小黑猫的尸体,诚治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却见真奈美摇摇头。

「不。我猜,你应该是怕我们看到,所以才先把它埋了吧?这才让我过意不去呢。怪不得早上时你都不让我碰那只小黑猫。武先生,你早就知道小黑猫救不活了吧?」

完了。会读书的果然是聪明,三两下就猜出别人的心思。诚治最不会应付这种人,真想求她不要把心思弄得这么敏锐。

可是,心里难过,为什么不索性放声大哭呢?就哭吧。

「我亲手抱过的小花猫会活下来,那么我就不会太难过,是吗?」

够了,别再推理了。

诚治事后回想,可能是天色昏暗,加上当时的距离太近,害他弄不清自己和对方的分界。

回神时,他已经吻上了真奈美的唇。

嘴唇的柔软触感,却惊得他立刻往后跳开。

「抱歉,别当真。」

眼见真奈美整个人呆在那儿,诚治紧张得赶紧找话来说,语气都急切起来:

「那只黑色的本来就活不了,你想这么多也不可能挽回什么。」

为了寿美子的病,诚治自己就尝尽了「千金难买早知道」的懊悔。

「至少是你和丰川发现了它,替它遮雨,它不是饿着肚子孤单死去的。而且若不是你们,三花的这一只也未必活得下来。」

诚治打开纸箱,把三花猫抱到真奈美的手上。

「热呼呼的吧?它可是你跟丰川救活的唷。它们本来都会因为遭弃养而死的,却是你们救活了其中一只。」

说完,诚治向真奈美做出求饶的手势。

「我的头脑不好,已经想不出可以安慰或鼓励人的话来了,你快点打起精神来吧。」

「好吧。我也该回家了。」

看见真奈美总算站起来,把小猫放回诚治怀中的纸箱里,诚治这才松了一口气。

「脚步小心点,工头还没下班。」

二人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出了大门才放轻松。

「那你路上小心啦。」

「武先生。」

真奈美叫住了他,却是语出惊人:

「刚才的事不能当真吗?」

月光下,诚治觉得时间好像停止了。

「……不能。」

回答的这声音也不像是自己的。

「我的家庭里也有一些复杂情况。我母亲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发现时已经无法补救——我没来得及帮助她;一方面是我自己笨,另一方面也是我长期疏于关心,所以我对她有责任。我不能让她的病继续恶化,还要想办法让她尽量康复,这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目前我没有权利把自己的事情放在第一位。就拿结婚来说,我将来一定是跟父母同住,但万一我母亲的病情没有好转怎么办?这年头的女孩子,单单跟公婆同住都不愿意了。」

「……我觉得那是因人而异。」

「任谁都不至于马上就点头说愿意吧?我的身上就背着这么一个麻烦的先决条件,而要把我家里的事情说清楚就更麻烦了,还不如找别人。」

所以就别当真吧。

撂下这句话,诚治逃也似地走向机车棚。

却听见身后传来她的声音。

「武先生,为了不让你困扰,我这次就不当真。但是你既然没有放弃令堂,那就不会无法补救!你一定来得及帮助她的!」

最后的那一句像是怒吼,伴随着她跑远的脚步声。

诚治不由得仰头看着天顶的月亮,觉得眼底一阵热。在雨后的沁凉夜色中,他就这么看着月亮,直到眼头热意退去,这才低下头来对着怀中的箱子说话:

「如果是你,该拿那个大姐姐怎么办才好?」

纸箱中的三花猫被惊动,又开始规律地叫了起来。

「好好好,再忍耐一下。」

用胶带贴好箱口,牢牢绑在机车后座,诚治就这么载着一个不停传出微弱喵叫声的小纸箱,骑上回家的路。

「不行,一定不行。小喵被人欺负成那样子,这只也会。」

寿美子原先怎么也不同意,但是当她听见那楚楚可怜的催促叫声,还是拿起了奶瓶给小猫喂奶。

猫儿的体温和吸奶的模样,果然让寿美子的表情为之缓和。

「不一定养在我们家啊,只是暂时收留。我会问问公司里有没有人要认养。而且现在车祸多,把猫放出去本来就不安全,所以很多人都改养在屋子里了。搞不好它未来的饲主也要养在屋子里,我们也就这么做吧。这么一来,邻居也欺负不到它了,不是吗?」

「可是……一直关在家里,不是很可怜吗?」

「我今天问过兽医,他说猫咪往外头跑是一种习惯,若是一开始就不让它出去,它就不会再有想往外头跑的念头了。幼猫尤其可以这么做……」

「既然这样,那就养着也无所谓嘛。」

诚一难得地在一旁帮腔。

「反正只是中途寄养。它现在还不太会走路,应该还容易让它在屋子里关成习惯,况且小喵的东西又还没丢掉,现成的用一用就行。」

「也对……好吧,就养一阵子。」

如诚治所预期,寿美子并没有太大的反抗。

他们给猫儿取了一个临时的名字,叫作小花。

小花来到武家以后,寿美子的精神状态又比之前更稳定了一些。因为幼猫格外需要照料,如今又必须养在屋里,让寿美子白天在家时不再那么心慌和孤单了。

「她的表情开朗多了。」

冈野医师也这么说。

「我本来担心,怕我妈不适合养宠物……」

「以前既然养过,现在应该不至于造成负担才是。」

「多一个可以疼爱的对象,应该可以排遣她独自在家的寂寞吧。」

家里的气氛更加轻松,也要归功于小花。在餐桌上,寿美子会开心地讲述小花在白天发生的种种趣事。

兽医嘱咐的定期检查和疫苗注射都做过时,诚治已经问到了两、三个有意认养小花的人。

「妈,我找到人要领养小花了,你觉得呢?」

小猫长得很快。来到武家不过两个月,小花已经可以吃幼猫专用的软饲料,也能在家里到处跑,淘气又活泼得不得了。

眼见寿美子没有立刻答话,诚治知道她已经舍不得小花了。

「反正养在屋子里不怕危险,妈你也喜欢它,不如我们就继续养下去?」

诚治故意说得轻松,寿美子也就老实承认了。

「这——哎……既然这孩子也不怎么想往外头跑……那么,要是你爸不讨厌它……」

寿美子迟疑地探了探丈夫的脸色。

「不会啊。」

诚一答道。

「那我就这么跟人家说罗。」

于是,小花顺理成章地成了武家的宠物。

早知它注定是我们家的孩子,真该取个更好一点的名字才对。——寿美子后来惋惜地说。

又过了三个月之后,诚治通过了簿记检定二级。

丰川也结束了工地研修,正式进入业务部。藉着诚治编订成册的行政须知与事务流程,丰川学得比诚治还快;前半年由真奈美训练出来的商务礼仪,也让他在面对客户时较少犯错。

至于真奈美,她已经可以担负起副监督的职务了。所谓「不当真」的那回事,她也确实没当真,继续用正常的态度面对诚治,让诚治轻松不少。

「小花现在好不好?」

真奈美偶尔会这么探问,所以诚治在手机里存了好多小猫照片。

「它已经长得这么大罗。」

看着照片里已然成长的小花,真奈美总是笑眯了眼。

每当有这样的对话,诚治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天晚上。眼底的热意,还有高挂天空中的清凉月色——以及真奈美的坚定语气。

「你既然没有放弃你的母亲,那就不会无法补救。」

我救到了吗?我们家还来得及救吗?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到了要领年终奖金的日子。这是诚治入社以来的第一笔年终奖金,数目比他预期的还要多。

打工时期出卖劳力硬措的工资,连同上班后省吃俭用存下来的薪水,诚治自己的存款已经超过了三白万圆。

这一天,他打了个电话给姐姐。

「喂,姐?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方便啊。」

自从知道寿美子因为养了猫而渐趋稳定,亚矢子讲电话时的语气便不再咄咄逼人了。

「怎么了?」

「没什么。妈最近的表情越来越像以前了。」

「所以呢?」

亚矢子就是这样,没必要的话就不多说。诚治不禁苦笑。

「我是说,你之前放在我这里的那一笔钱。」

「哦,那个啊。」

「可以用吗?」

电话那头,他听见亚矢子的声音里有着笑意。

「用在妈身上就行啊。」

她没有问用途。

「谢谢你。」

说完,诚治就挂上了电话。

知道儿子考取了簿记二级,诚一的心情好极了。

怕他喝酒后使性子,诚治特地在父亲晚酌前把他叫到二楼来。

「到底有什么事?」

诚一讶异地走上楼。诚治不进自己的卧房,而是往亚矢子的房间走。

亚矢子出嫁后,诚一大概就没再进过这个房间,但见房里收舍得一尘不染,他似乎很意外,进房后一直站着打量。

「妈都会来打扫,好让姐姐跟姐夫可以随时回来玩。」

诚一粗沉地「嗯」了一声,盘腿坐在地上。诚治跪坐在他的对面。

「爸,我想跟你商量……」

看见儿子正坐,诚三见隐约往后退。

将两本存摺放在地上,然后把它们推向诚一。

「你看一下。」

诚一拿起其中一本存摺,皱着眉头翻开来看。

「存了一百万圆的是姐姐之前托给我的钱,她说妈有需要时才能动用,用了也不必还。」

诚一的脸色越来越沉。

「另一本超过两百万,是我自己的存款——从知道妈发病之后开始存的。然后,我要请你帮忙。」

诚治正视着诚一,而诚一的视线落在存摺上。也许他已经知道诚治想说什么了。

「拿这笔钱当头期款,我们用亲子联合贷款买一间房子好不好?」

「你妈养猫之后不是心情好多了吗?何必再搬家……」

「我是为了让妈外出时不要再担心受怕。」

诚治平静地说道。诚一闭上了嘴。

「爸,我跟你都不在乎邻居的眼光,可是妈会在乎,而且她也改不了。就像我们不可能也学不会去在意人家的眼光,这道理是一样的。」

诚一叉起了手臂,看起来有点儿闷闷不乐。

不能冲动,免得闹得像亚矢子一样和爸吵架,那么这场谈话就全搞砸了。她的挑衅风格可以做到良性刺激,却不能用来劝说。

「现在的她只有待在家里才会自在,这不等于是把妈关在牢里吗?养了小花虽让妈的表情更开朗,但那仍然不是我印象中的妈。这二十年来,我都不知道妈一个人在忍受邻居的欺负,只有姐知道。妈是家里个性最软弱的一个,却一直都是她在保护我们。所以我想要保护她,只是,我一个人的力量不够……」

「够了!」

诚一吼道。

诚治心中一冷——沟通失败了吗?这话说得太重了吗?

「所以你是要找我商量该买在哪里吗?」

诚一的声音仍旧是那样闷闷不乐,听在诚治耳里却有一股熟悉感:当自己心中折服却不肯乖乖采纳他人意见时,完全就是这种口气。

想起诚一来指点求职诀窍时,会经为了诚治动辄为自己找理由而大动肝火,那是他在气儿子太像自己。武家父子的缺点一样,都纵容自己、甘于苟且。

正因为如此,诚一总是装威风,以上流自居,却招架不了亚矢子的大道理。亚矢子看穿了父亲的怠惰,也不饶恕这怠惰,便成了家中唯一能够指责诚一的人。诚一虽想得到女儿的敬爱和认同,讽刺的是,他却克服不了怠惰而放弃了努力;直到家中发生这场变故,或者说,直到寿美子割腕,他这个一家之主才惊醒。

在他身上可以看到,人性是多么脆弱、多么渺小啊。

「都内就不用看了。往琦玉的川越市一带,我找到不少含土地的独栋中古屋,屋龄大约十年,也去看过其中几户,离车站十五分钟的4LDK,还不到二千万圆。我们两个的通勤时间都会多一点点,但是爸你现在也是一个小时吧?那就没什么差别了。」

「可是你的就差很多了。」

「这在关东地区都算正常了。我现在这么近才是特例。公司里还有人住得更远呢。而且我们公司有交通津贴,只要搭大众交通工具就可以请领。」

诚一板着脸孔,已分不出是难为情还是不高兴。

「不过,我有个条件。这三百万用来买房子,不过房子由我跟你妈来选。」

「呃……可是我们也有出钱,而且贷款……」

见诚治面有难色,诚一的表情更严厉了。

「形式上是亲子联合,但我要买一间靠我一个人也能清偿贷款的房子。所以,你结婚之后就给我搬出去。」

诚治愣住了。他看着诚一,诚一却侧着脸不看他。早在考虑用联合贷款购屋时,诚治就已经打定主意将来要跟父母同住了。

「你……你行吗?到时你一个人付得了贷款吗?」

诚治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的话,引得诚一大怒。

「别拿你老爸当傻瓜。虽然我吃喝玩乐、花钱不手软是事实,但我可不是个没骨气的人!自己的老婆都没本事顾好,还要拖累孩子的一生吗?」

那是亚矢子会经用来刺伤诚一的话,他似乎依然耿耿于怀。

被他道破了自己的心思,诚治反而惭愧起来。

「动用我们公司的关系去找,我就不信找不到那样条件的房子。」

说完,诚一站起身,又说:

「这三百万就押定罗。房子找到之前,不准你们动它。」

「……还用你说。我还要把那数字增加给你看咧。」

诚治也不甘示弱地回敬老爸,把他送出了房门。

大约半年后,合意的房子找到了,手续也顺利进行。

他们决定在手续全部办妥时,一口气把搬家的事搞定。新家的房间和旧家一样多,也可以把家具和物品全数搬过去,不过趁机丢掉一些旧东西也好。

随着行李打包,家里的摆设每天都在改变,已接受成猫节育手术的小花也显得不安份,总是到处走个不停。

诚治向冈野医师报告搬家的事,便见冈野医师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样很好,你们能为了她而勇于改变环境,这是再好不过了。她在家里的情况如何?」

「啊,决定要搬家之后,她整个人的精神都好多了。不过,她在打包时还是没法自己做决定,经常呆站在房里看着我跟我爸整理东西,有时又像没头苍蝇似地走来走去。」

「日常例行以外的事,她还没法做取舍或判断。她的脑中知道自己有事要做、不做不行,却不知道从何下手。当她像没头苍蝇般兜圈子走时,表示她正在为此而焦急。所以就算搬家的事帮不上忙,你们也不要责怪她。」

冈野医师如是说,好像已猜到诚一的反应。

「若是直接要求她做什么,她会乖乖去做,不过偶尔会埋怨说好累就是了。」

「会埋怨是个好现象哦。哎,如果可以多花点钱,那就尽量请搬家公司帮忙吧,减轻她的负担。」

说完,冈野医师将一份转诊介绍信交给诚治。

「我想,这间医院离你们的新家比较近。」

「谢谢您。」

寿美子的药不能中断,持续服药才能让搬家和小花的存在发挥意义。

「下一次大概就去新医院回诊了。」

他在回程的车上这么说,寿美子吃了一惊。

「哎呀,妈忘了去跟医生道别。」

「我去讲过了,没关系。冈野医生还帮我写了新医院的介绍信呢。」

寿美子点头称是,然后要求诚治载她到量贩店买猫砂。

搬家公司的服务周到,从两地的清扫,到废弃物、旧家具清运都可包办,武家只要拆封小件行李就好了。

诚治硬是在这个周末把姐姐叫来,想让她陪伴母亲。

「这房子蛮大的嘛。」

看着纸箱堆积如山的新家,亚矢子发表她的高见。

「是靠了爸的关系才找到这么好的。而且我们还扔了很多旧东西。」

在物品全数就定位之前,小花得可怜兮兮地被关在二楼的空房间里——那是寿美子指定要留给女儿跟女婿住的。那房间的东西最少,可以留到最后再来整理。

「诚治去收拾二楼。你记得定时去看看小花。」

「爸负责卧房。壁橱跟五斗柜里该怎么整理,你记得吧?」

「妈,你来跟我一起弄厨房、卫浴跟起居室吧。」

有亚矢子在,气氛果然不一样。亚矢子懂得分配工作,让寿美子体会劳动的充实感而不疲累,但也让她适时休息,见她厌烦而踏步时就换别的事情来做;但亚矢子自己却像机器人一样,手边从没停下来。

多亏了亚矢子的指挥,拆箱作业当晚就大致完成了。空纸箱将由搬家公司来取回,小花也总算不用再关禁闭,可以在新家四处探险。

「妈,明天我们去附近逛逛吧。看看车站前的超市跟银行,也得买些见面礼给邻居呢。」

「可是亚矢子,你明天得回去……」

「不急,我礼拜一也请假了。只是之后会有好一阵子不能回来就是了。妈,等你身体好一点,不如你来名古屋玩吧。」

亚矢子笑着说。

「既然你们明天才要去采买,今晚就上馆子吃吧。」

诚一罕见地勤奋了一整天做这种近似家务的工作,直到这时才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休息。

「可是刚搬新家就把小花丢在家里好可怜……」

「不过是一会儿工夫,让它等等有什么关系!」

眼见诚一的口气变差,诚治连忙插话:

「附近有便当店,我去买回来。你们要吃什么?」

大家都说随便。诚治于是拿了车钥匙往外走。

次日晚上,寿美子去洗澡时,亚矢子跑到正在看电视的诚治身旁。

「爸在房间?」

平常的这个时候,诚一都在起居室独自晚酌。

「应该是吧?他一整天都窝在被窝里滚来滚去的。大概是搬家搬累了。」

「那我去找他聊聊。」

「欸,等下、等下,姐。」

亚矢子才没理他,一溜烟就跑出了起居室。

搬家的大工程才结束,刚要喘口气,她还想跟老爸说什么?

诚治急忙跟过去时,亚矢子已经喊着「爸,我要进去罗」就拉开了和室的纸门。

果然,裹在棉被里的诚一惊坐起。

「干嘛?有什么事……」

亚矢子走到惊慌的父亲面前跪坐下,以指触地,伏下头去。

「爸,谢谢你。」

两个大男人当场看傻了眼。诚一面色微红,故意别过脸去。

「谢什么谢,她是我老婆。」

诚一没好气地说完,接着又说:

「下次再有社区大会叫我去喝酒,我打死不喝了!」

听到这句话,诚治忍不住噗嗤笑出。

「不要啦,爸,喝两杯应酬应酬也是必要的。份量拿捏好,跟你的晚酌差不多就行了。」

「最近我连公司的酒会都不去了!不要随便引诱我啦!」

连亚矢子也不由得笑了出来。父女三人好久没这么笑成一团。

「搬家的事都处理完了吗?」

搬新家之后的星期一早上,诚治在上班途中巧遇真奈美。

「是啊。谢谢关心。」

诚治说完,换了个活泼的口吻:

「搭电车通勤果然麻烦。以前骑机车一下就到了。」

「那是以前太轻松啦。」

两人一面闲聊,一面打开办公室的门。

「小花好不好?」

「它一开始还怕怕的,现在已经快乐似神仙,活像在那里住了十年似地。」

不知是不是因为提到了小猫,诚治下意识地脱口说道:

「谢谢你。」

真奈美一脸讶异。他们聊的是搬家,怎么会向她道谢。

「就是那个……『别当真』的那时候,你说我不放弃就一定来得及……那时我好、啊不,算是相当……也不对,反正很高兴。我本来是个苟且怠惰又不孝的人,你的话给我很大的肯定和鼓励。我虽然振作得太晚,但是一直努力到现在,如今终于也看到了希望。还有,你让小花来到我们家,它也帮了忙,所以我要谢谢你。」

见诚治向她鞠躬,真奈美笑了。

「我什么也没做。全都是你做的。」

找一天把小花带出来让我看一看,好吗?

听见真奈美如此问道,诚治下意识地抓了抓头。

「嗯——它从来没出门过,所以……恐怕没法把它带出门。」

眼见真奈美马上消沉下来,诚治急忙补充说:

「不过你放心!就最近吧!你可以来我家看!但你可不可以再多等一阵子?」

等到他能够把母亲和家里的这些事讲出来时;在同龄的真奈美面前,可以稀松平常的细数这些年来会经跨越的苦难,而不再只敢对着那些经历过人生风浪的大叔们吐苦水时;同时,也等寿美子恢复得更好。

他忍不住乱想——已经二十好几的儿子邀异性朋友来家里玩,搞不好真的可以算是某种孝行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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