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的日日夜夜发生的事情依然鲜明地留在脑海中。不可思议的是,无论她想起哪一件事情来,都不再感到那种撕心裂肺的悲痛,只有波澜不惊的大海般的宁静与明快围绕在自己身边。
从“无名之地”返回时,友理子在自己的房间落地,因此,得以避开任何人抢先见到了替身。
替身面对书桌而坐,看到友理子立刻站起迎接。她展开双臂默默地微笑,表示对一切都予以理解。
友理子投入替身的臂弯,替身拥抱了她。我和我的替身!她只不过是魔法造就的偶人,但身体却温暖如春,仿佛将强压友理子的重负全都吸除殆尽。
替身就是为此而存在——友理子有所顿悟。
当她清醒时,发现房间里只有自己。因为夜已深沉,她直接更衣上床。
当她一觉醒来时,所有的一切都恢复到往常状态。等待不归的哥哥的爸爸妈妈,空着一把椅子的饭桌,空无一人的哥哥的房间。
即便如此,友理子仍与出征之前有所变化。因为她已经了解哥哥身边发生的一切状况,知道哥哥如今在干什么。
想点儿什么办法,把这个情况传达给爸爸妈妈吧!然后做自己该做的事情。除此以外,还能怎么样呢?
平静如初的心灵向友理子如此提示。或许这只是一种错觉,但友理子感到佑俐还留在自己心中,仿佛仍在支撑着自己。
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吗?
仿佛心血来潮,仿佛又钟摆般突然摇动起来,友理子也开始摇摆不定了。不过她立刻又摆了回来。
这样就好!
她又开始上学了,偶尔遭遇令人尴尬的沉默,但学校里的氛围已经有所改变。在同学们之间,时光照常流逝。哦,或许这也是替身发挥了作用!
友理子的沉着冷静似乎波及到了爸爸妈妈,虽然微乎其微。当然,他们一秒钟都不曾忘掉大树。妈妈仍然时时哭泣,也有过不眠之夜。即使如此,恰如徽标之光照亮黑暗,以友理子为核心的森崎家似乎逐渐恢复了活力。
既然要等待大树归来,那就必须毫不动摇地等待。为了能够顺利地接纳大树,我们也必须坚强起来!友理子多次从爸爸妈妈的脸上看到,在他们内心燃烧着虽然微小却明亮炽烈的决心之火。
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吗?
友理子用手轻轻按住突然动摇的心。
水内一郎的别墅和图书室后来怎么样了呢?
友理子十分牵挂,但她很难开口向爸爸妈妈探听。因为不知道该怎样说,而且时机也难以把握。
妈妈可能已万念俱灰,所以闭口不提那座别墅,友理子恢复日常生活之后立刻发现了这一点。爸爸虽然逐渐恢复了常态,但对既未谋面也无血缘关系的叔父身后的寒酸财产,他还没有宽裕的精力去打理。
贸然提出这件事,爸爸妈妈就会想起那天晚上期望变成了失望、坚定的信念以空忙一场而告终——满怀期望地出行却没能在尘封的阴森黑暗中找到大树,他们的情绪必然又会一落千丈。这种事态也是友理子极力避免的。
而且,如今已非佑俐而是友理子,所以另有必须直面的更大问题。
爸爸妈妈知道不知道乾美智留的存在?知道不知道美智留说过的那些“真相”?难道他们都已经了解,而只是瞒着友理子吗?如果不知道的话,友理子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们?
警方恐怕已对大树闯祸前的动向做过详细调查,而且会把调查结果告诉爸爸妈妈。但是,所谓的“详细”有多少是真实的呢?对于校方隐瞒的事实,警方是不是还没有了解到呢?
正因如此,刑警叔叔们才来找大树的小不点儿友理询问情况!
在独处的时候,在确认不会因任何表情流露而使父母担心之后,友理子便开动脑筋考虑这些事情。她从心底里掏出疑问,开始从各种角度进行梳理。
然后,她得出了结论:森崎大树为什么会惹出那样的乱子?知道真正缘由的只有乾美智留、兼桥老师和曾经的佑俐即现在的友理子。爸爸妈妈并不知道,警方也没有掌握。学校的老师们,肯定是知而不言,讳莫如深,畏首畏尾,噤若寒蝉。这一点大树的同学们也是一样,或许他们已被校方发布了封口令。
友理子心中也犹豫不决,她很想告诉爸爸妈妈,毫无保留地说明一切。真相确实是令人痛苦的,友理子真想让父母知道大树曾为美智留付出过怎样的努力,两人之间有过怎样的温馨友情。
可是——哥哥希望这样做吗?我说出真相无异于“告发”!
乾美智留一定会更加痛苦,并反复向友理子的父母道歉,就像那时在图书室里向“书卷精灵——佑俐”道歉那样自责。,
兼桥老师也一样,她是当时的班主任,不可能不意识到自己的责任重大,所以必然陷入痛苦的困境。
友理子的父母都不是大喊大叫地训斥美智留和兼桥老师的那种人,他们反而会为大树保护美智留感到骄傲,并向兼桥老师表示感谢。说不定,作为成年人的兼桥老师会感到些许轻松。
但是,美智留却会痛苦不已,痛苦得行将崩溃。无论大树的父母怎样大声安慰说不能怪她,美智留还是会永远自责。
不过,她的自责现在也是一样,即使什么都不做也是一样,即使做了什么也是一样的痛苦一
运转、运转,友理子又继续思考。我应该做些什么?我应该采取的正确选择在哪里?
哥哥希望什么?
这次却没有得出结论,苦思冥想反倒更加困惑了。友理子在这里期冀的,并不是通过推测和推理找到出口。
但是,从意外的角度向友理子投来一线光明。暑假迫近的某一天。
“找到买主了吗?”妈妈停下端盘子的手问道。
“那座瘆人的破房子吗?”
晚饭时,爸爸回来坐在饭桌旁不经意地说,水内一郎的遗产有买家了。
“孩子他妈,你怎么说风就是雨啊?我又没说能卖掉别墅,有买家指的是图书室中堆积成山的旧书!”
“午休时哥哥来电话了。”爸爸继续说道。
“对方相当主动热情,据说一定要把那些书包圆儿呢!”
接受请求的是伯祖委托的律师。
“他说这桩生意蛮不错的呢!”
友理子坐在妈妈的旁边,说了句“我开吃了”就动起筷子。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心在怦怦地跳动。
“那些书,值好多钱吗?”
“听说是这样。不过大半都是旧书,而且是外国书,所以普通的古旧书店很难估价。即使找到了专家雇来做鉴定,也不可能全部过一遍。最后还是免不了高额鉴定费呢!”
所以,律师说这次买家请求全部出售——真是最简便而干脆的做法。
“可是,那就意味着由对方定价钱,不是吗?如果那些旧书中藏着价值连城的宝贝,卖掉岂不亏大发了?”
妈妈真会打小算盘,这倒也不是什么不良倾向。既然已经恢复了健全的经济观念,也就等于恢复了健全的日常心态。
“嗯!你说得也对啊!”爸爸也苦笑不已,“可是,买家是古旧书店呀!”
居然是——爸爸故弄玄虚地巡视妈妈和友理子的脸。
“……是水内发病瘫倒的、巴黎那家古旧书店的老板呢!”
上回说过,坐落在塞纳河边的书店,名叫——翻译成日语就是“涌泉”。老板是一位五十五岁的男子,名字叫弗兰茨·克鲁尔。
“哥哥请律师让他看了照片,还说那是一位长得像让·迦本的帅老头呢!”
妈妈皱起了眉头:“让·迦本是谁?”
友理子心中的忐忑不安逐渐变成了某种兴奋。
水内一郎前往黑特兰国,如今仍在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地牢中丧失了意识和人形。然而,在“圈子”里即友理子的领域里,水内一郎却是死在了巴黎,没有任何人心存疑问。
这意味着施加了巧妙的伪装,且必然得到了“涌泉”书店老板的协助。
既然如此,那位名叫弗兰茨·克鲁尔的帅老头就有可能是“狼人”!
即便不是“狼人”,也应该通晓“无名之地”和这个“圈子,”的知识规则。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恐怕不会协助他搞伪装。
就是那位克鲁尔先生提出要收购水内留下的书籍——
“我觉得卖给那个人就是最好的选择!”友理子努力摆出大姑娘的样子插嘴说道,“那间图书室的书本们也会特别高兴的!说不定,里面有一部分还是水内先生从‘涌泉’买来的呢!”
爸爸和妈妈面面相觑。
友理子舞动筷子感到心跳加速,她就着饭菜咀嚼、品味着别样思绪。那间图书室即将消失,书本们即将离开那座别墅。
在此之前再去一次!
想让那个人也去!
这并非难事,只需在真实情况中稍微掺点儿假话即可。
——哎,妈妈!说到那座别墅的书我想起一件事儿。
——哥哥让我保密,所以我一直没说。我觉得那没什么大不了,所以过后就忘了。对不起!
——哥哥吧,在咱们全家去过那座别墅之后,还暗自邀请班主任和学校同学去过一次呢!
——对了,是兼桥老师。至于一块儿去的那位同学,老师应该也认识吧?
——那位同学,好像是女生哎!
观察妈妈的反应,她显然丝毫不知(没有让她知道)哥哥跟初一时的班主任那么亲近,更何况还有一位跟老师三人同去别墅兜风的女生!简直如同晴天霹雳!
事情进展迅速。
友理子讲出那件事之后,没过三天兼桥老师就来访问森崎家了。原先随意地想象她肯定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胖老师,但在门厅看到的却是身材纤小、像小鹿般活力四射的年轻女教师,点缀在鼻翼周围的雀斑尤其可爱。
父母与兼桥老师交谈时友理子没在场,她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大气儿不出。远处几次传来妈妈的哭声,好像兼桥老师也在哭。
兼桥老师在暑假前辞掉了学校的工作,据说关于哥哥的事情,也被要求保持沉默。
不过,既然辞职了,说说也无妨嘛!嗯!
家访的两天之后,兼桥老师和父母去见乾美智留了。
傍晚回家的爸爸妈妈都疲惫不堪,妈妈的眼睛仍然红肿着。即便如此,妈妈还是把美智留说的话告诉了友理子。
“我终于明白了大树的心情。”妈妈手捂胸口,当着友理子的面又哭起来。
“爸爸、妈妈!”友理子开口了,“你们生美智留的气吗?”
爸爸率先沉默但果断地摇摇头。妈妈抬起泪脸说:“怎么会生气呢?”
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妈妈重复地说着,并凑过来抱住了友理子。友理子心中释然平静,也回抱了妈妈。
“我有个请求!”
在那间图书室腾空之前,想约兼桥老师和乾美智留一起去别墅!
进入暑假的第一个周末,六人自驾游得以成行,森崎家三口、兼桥老师、美智留和她的妈妈。爸爸租了一辆车,大家在夏季的碧空下出发了。
友理子第一次体验到青草的薰香。水内先生别墅的周围杂草繁茂,所以这次不得不找来柴刀草镰帮忙。
令人惊诧的是一也许并非如此,乾美智留竟然没发现佑俐就是友理子。尽管装束有变、语调不同,但看长相就应该明白,然而她毫无觉察。
因为记忆消失了。对美智留来说,那天在图书室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也是“圈子”里的规则吗?
“森崎君的妹妹!”心灵受伤、被囚禁在塔楼中的公主仿佛晃眼似的望着友理子说道,“初次见面。森崎君经常说起小不点儿友理。”
实在对不起——美智留道了歉,被伤疤遮挡的眼睛也涌出了泪水。美智留妈妈为她擦了泪。
不必多问也很清楚了,哥哥梦寐以求的就是这个。对吧?
几人从一层参观到图书室,并说起了很多往事。你一句我一句,时而哭泣,也有开心的笑声。
或许——是由于痛苦或恐惧,或许是承受不了无尽回忆的重压,美智留不愿走进图书室。所以,其他人也没有在图书室里更多逗留。
参观告一段落,友理子独自一人悄悄返回了图书室。
即使在白天这里也很昏暗,从采光窗射入的阳光很微弱。所以,只要稍有闪烁即可发现那本书。
但是一本都没有,更没有向友理子打招呼的书。
地板中央的徽标已经消失,被擦拭得千干净净,可能是阿什来过了。其实刚才就已确认,但友理子总觉得,如果她独自进来,或许会有不寻常的事态发生。
那种奇迹没有发生,“圈子”已经关闭,友理子前往“无名之地”的道路也已被封闭。
数不清的古旧书籍营造出富于震撼力的静谧。
当她向当时坐过的梯凳迈步时,有什么东西缠在了脚腕上,一看原来是跟阿久同来时也曾见过的那条黑布。
黑布像活物一样缠绕着让友理子感觉瘆得慌,于是想把它拿掉,谁知那条黑布沉甸甸的。
这是什么?而且——
友理子一碰,那条黑布便从头开始变成了黑色尘埃,眼看着变成了极细的粉末,随即融化般地消失了。
与其说灵机一动或似记忆浮现,莫如说像是从外面往心底砰然投石一般,友理子豁然省悟。
这肯定是水内先生用来包裹《英雄见闻录》的布块,所以,在跟阿久一起来时不经意地丢在了地板上。
一定是哥哥取走了那本书!
那种沉甸甸的感觉,说不定是施加了某种魔法也未可知。为了遮挡“英雄”的气焰!
现在——《英雄见闻录》在什么地方呢?
它是否就在“英雄”化身的基利克身边呢?基利克把自己大卸八块的身体复原到什么程度了呢?
在那比万分遥远的黑特兰国!
“阿久!”友理子小声呼唤道,“阿久,你在这儿吗?”
没有应答。虽然未抱什么希望,友理子还是沮丧不已。阿久在哪里呢?阿什曾笑着说阿久不会有事儿的,可它会不会受伤呢?
背后发出了响动,友理子跳转回头一看,只见小小阿久洋洋得意地抖动着长胡须、灰头土脑的阿什拖着黑披风下摆——
美智留扶着房门正朝这边窥探!
“友理子?”
友理子的心砰然落回原处。
“啊,对不起!”
友理子以为美智留是来寻找她的,于是赶忙走向美智留。美智留也向友理子这边靠拢,三步两步踏进了图书室。
“这里!”
美智留窃窃私语般的嗓音打破了静谧,随即又被堆满旧书的书架吸噬殆尽。
“我曾以为这里很可怕!”
你确实这样向我说过!
“现在也觉得很可怕吗?”
“现在好像没有那种感觉了……”
美智留努力做出微笑的表情,“森崎君特别喜欢这里。”
“嗯!我哥哥和家里人一起来这儿时也是目光炯炯。”
“你们经常谈论书籍吗?”友理子探问道。
“谈论呀!很多很多。”
“也经常一起去学校的图书室?”
“嗯!”
“那——街区的图书馆呢?”
美智留的眼神骤然黯淡下来。
“那是公立图书馆嘛!那里,不太……”
我不想碰到同学——她小声说道。
是啊!如果在学校图书馆,哥哥和你都是图书委员,所以在一起也很正常。可是,如果到了校外也总在一起的话,就像在显示亲密的关系。所以,你遭遇到恶毒苛刻的目光,心里很不愉快,对吧?
这种思绪刺激了友理子的记忆,她想起一件事便随口说了出来。
“今年春天,那家图书馆发生了书本着火事件,你知道吗?”
那恐怕就是森崎大树修炼魔导功力时烧掉的,但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却不得而知,或许——美智留知道。
“书本着火?”美智留非常惊讶,“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啊!”
“那件事让人感觉挺荒唐的,着火的是《家用洗涤剂的正确用法》哦!谁会把那种书——”
友理子还没说完,美智留的表情发生了变化,脸庞像苍白的月亮浮现在图书室的昏暗之中。
“友理子,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
“图书馆的保——不,是管理员。”
“他很生气吗?”
“没有啊!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美智留把手按在脖根上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端庄的侧脸即使在灰尘味儿弥漫的图书室里也显得楚楚动人。
“请原谅!”
“什么?”
“我想,那可能是森崎君干的。”
为了我——
“我在学校受到欺侮时,曾经想到过自杀。”
友理子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如果把某种家用洗衣粉混合在一起的话——使用说明中明确警示绝对不能混合在一起,但如果刻意混在一起就会产生有毒气体。我……想在浴室里用它结束生命。”
原来是这样!这就有点儿眉目了。
“书里写着那样做很危险,是吗?”
“……嗯!”
“可是,你为了利用那个方法借到了那本书,是吗?”
美智留说借了,可是——
“就在那时,森崎君开始站出来为我说话了。”
结果,美智留没有制造有毒气体,她放弃了自杀。
“这件事……后来我告诉了森崎君,于是——”
为了让你不再产生那种念头,我会处置那本书的!
美智留双手捂住脸就地蹲下:“森崎君,真的为我处置了那本书!”
当然,在向美智留做出保证时,可能并没打算烧掉那本书。但是当他得到《英雄见闻录》并对“英雄”走火入魔,同时又会通了魔导术之后,在寻找证实其功力的试验品时,便想起了《家用洗涤剂的正确用法》。
这确实像哥哥的一贯作风——友理子想道。
哥哥到底还是一时时处处都在呵护乾美智留!
既然如此,他现在也应该没有任何后悔,应该心满意足了。因为他抹消了半生不熟的无名僧“自我”,封闭了“门”得以保护美智留居住的这个世界免遭“黄衣王”侵扰。
友理子蹲在美智留身边,闭上眼睛融化在图书室的静谧之中。
在逐渐黯淡的斜光之中,无数书本装聋作哑却暗中注视着这两个人。友理子对此了然于胸。
但这——或许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也未可知。
半个月之后,一个蝉鸣聒噪的酷热下午,妈妈出去买东西了,友理子从游泳学习班回来刚刚吃完午饭,进入昏昏欲睡的状态。
电视新闻时常报道大洋彼岸的战争题材,也有关于该国发生的、无论如何难以找到正当理由的残忍事件。这些全都等同于“战争”,这种事件持续增加而且无休无止本身就是争论时代的明证——友理子还记得这一点。
那又怎么样?她的心中仍然一点点地萌发了不以为然的情绪。令人发指的事件确实太多了,但并不意味着迫近世界末日的快报接踵而至。
这倒不是说一切都无所谓,只是我已无能为力。也许,这种顺其自然的心态就像水内一郎别墅中尘封家什的灰土一样,开始在心底薄薄地积存起来。
无能为力的感觉开始在友理子心中积淀——
门厅的对讲机响了。
好不容易想睡个午觉,真是的!
真没办法!
友理子应声把挂着链条的门打开一条缝,只见有个陌生大叔微笑着露出格外整齐的门牙,看到友理子就点了一下头。天气这么热,可他却穿着憋屈的西装还打着领带。
“森崎、友理子吗?”
蹩脚的日语,声调也有点儿怪异。哎哟!这位大叔是个外国人。他是哪国人呢?表面看去跟日本人没有什么不同。
“吓了你一跳,对不起!”大叔笑眯眯地再次行礼,“我是翻译,有一个人想见友理子姑娘,我把他带来了。”
“想见我?”友理子指着自己的鼻头。
“是的!那个人在下面,等着呢!只想见友理子姑娘。”
这是想瞒着爸爸妈妈吧?可疑!
友理子隔着门链眯起眼睛盯着大叔。
“什么人?”
大叔回答说:“其实我也不太熟悉,可是那个人这样说——他说这样说,友理子立刻就会明白。”
“灰头大汉”的同行!
确有其人。他就坐在公寓旁一辆高顶盖、形状与众不同的灰色面包车的后排座上,滑门打开着,所以看得很清楚。受陌生男人之邀乘陌生男人的车是绝对不可以的!不过,眼下是特殊情况,特例中的特例.,友理子毫不迟疑地跑向汽车。
车里的人四平八稳地靠坐在大车座上,穿着白衬衫,腿上搭着色彩艳丽的膝毯。看到气喘吁吁的友理子,此人也露出全部整齐的牙齿开心地笑了。
白眼珠、白牙以及白衬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为此人拥有漆黑的肌肤。
这又是一位外国人,高大魁梧,虎背熊腰,银发板寸平头,光滑的棚头。
不过,车厢后部还放着折叠轮椅。这是一位老人、老爷爷!
“这位是……友理子姑娘。”跑步追随的翻译大叔向老爷爷说道。
老爷爷向友理子招招手并拍拍身旁的座位,然后频频指点自己的耳朵——他戴着助听器呢!可能是在说,我耳背,到我身边来。
友理子上车坐在老爷爷身旁。翻译大叔关上滑门,然后绕过车前来到驾驶席。坐在老爷爷的身旁,友理子感到肌肤漆黑的高大躯体透出令人生畏的震撼力。
目光相遇,老爷爷再次露齿微笑,并接二连三地向友理子点头。他似乎有点儿等不及翻译大叔坐上驾驶席,语速飞快地说了一句什么。语速太快,友理子的耳朵没有捕捉到。
“初次见面!”翻译大叔边擦汗边翻译。
“初、初次见面!”友理子使劲地点了一下头,“您是阿什——‘灰头大汉’的伙伴,对吗?”
翻译大叔翻译,老爷爷回答。这次友理子断定他说的不是英语,而是从未听到过的语言。
“是的!”翻译大叔说道,“我的名字叫阿塔里。”
“阿塔里”——这几个音节友理子也能分辨出来。
“这是‘狼人’的名字。”
友理子禁不住咕噜地咽了一下唾沫,掌心沁出了汗水。
“我知道你。”
老爷爷的语调稍微缓和了一些,且直盯盯看着友理子。突然,他开始用生硬的日语说话了。
“你——是佑俐,‘奥尔喀斯特’佑俐。”
友理子瞪大眼睛看着阿塔里点点头。
“你的出征,我也知道。”
他说是听“灰头大汉”讲的。
“我的通用名称是‘银牙阿塔里’。”
这名字真帅!“狼人”的银牙。
“我和‘灰头大汉’迪米特里是老交情。”
迪米特里——多么令人怀念的名字!
“迪米特里总也不老。可是,我却已老态龙钟。”
完全成了老爷爷——他笑着说道。
“我已经老了,不能战斗了,也不能捕猎了。所以,我要引退。”
这时,阿塔里似乎又返回他的母语,语速陡然变快,友理子也能感受到他想说的内容很多。
翻译大叔仍然连汗水都顾不上擦,边点头边聆听,还不时地复述确认。
友理子压抑着呼吸,忍住翻腾的心潮注视着两人。
“佑俐,你很勇敢!”翻译大叔转向友理子。
“所以,阿塔里先生看好你!嗯?看好?!”翻译大叔又向阿塔里确认,“他说——他看好你!”
友理子点点头。“嗯、我明白。”她的心跳更加剧烈了。
“阿塔里先生说,如果你喜欢,他想送给你一样东西。他希望你能接受。”
在翻译大叔的催促下,阿塔里敞开雪白衬衫的前襟,露出了老当益壮胸膛挂着的胸链。长满的胸毛都已变得雪白,胸链就隐没在里面。
阿塔里开始解下胸链,但手指不太灵活,于是翻译大叔从驾驶席探身帮忙。
“这个,是我的标志!”阿塔里硕大漆黑的手掌上,放着漂亮别致的胸链。胸链顶端的牙形发出钝重的银色光泽。
这是“狼人”的尖牙!
“迪米特里,他并不知道。但是,我看好你。你很强大!”
比你自己想象的,强大得多!
阿塔里的手掌倾斜了,胸链眼看就要滑落,友理子迅速伸手把它摁住了。
不经意触到的胸链温暖如春!
这是蕴含生命的“狼人之牙”!
阿塔里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握住友理子的手腕并使其掌心向上,随即把胸链滑落在上面。然后,他笑着让友理子握紧手掌,又用自己的手捧住。
“你很强大!你有资格做‘狼人’!我要引退了,你是否愿意继承我的‘狼人之牙’?”
阿塔里就是为此远道而来,漂洋过海。即使是不同领域的异国,但仍然是同一个“圈子”。而且,“狼人”无处不在,无处不去。
“阿塔里先生是从哪里来的?”
翻译大叔为友理子翻译过去。不知何故,阿塔里稍加思索之后才回答。
“好慕兰!”
有这样的国名吗?
阿塔里似乎早已预料到友理子的疑惑,他开心地眯着眼睛又快语连珠,让翻译大叔着实忙乱了一番。
“‘好慕兰’不是正式的国名。”
它在南非共和国境内——是过去虚构出来的“国家”。
“你知道吗?那个国家,在你出生以前的时代,有过歧视黑人的种族隔离政策。”
在学校里没有学过。不过——
“哥哥曾经讲过,他看过描写那种状况的电影。”
在种族隔离制度下,不承认黑人与白人是同等居民,甚至限制基本人权!
阿塔里点点头。
“当时,白种人可以随意划定黑人定居点,指定黑人住在某个区域,那里就是好慕兰。”
翻译大叔忙不迭地擦着脸上的汗水继续翻译。
“过去,南非共和国的白种人深信那种做法是理所当然的。物语?嗯——或者说是故事?”
他向阿塔里确认,阿塔里点头同意。友理子也在心中做出肯定的判断。
“那样的故事——开始到处传播。”
对了,是“故事”!信以为真的人们认定,那就是思想,就是真谛,然而那又只是“故事”。
“我于是成了‘狼人’!”
为的是捕猎那些在不同肤色的种族间种下仇恨、煽动歧视对立的万恶的“故事”抄本。
“现在,好慕兰没了。种族歧视政策没了。我就住在约翰内斯堡。”
但是—一“狼人”阿塔里出生的国家是好慕兰,他来自好慕兰,要把“狼人之牙”托付给友理子。
“我一直在寻找接班人。”
阿塔里睁大眼睛看着友理子,漆黑的眼眸酷似某人,酷似友理子认识的勇敢的人们——所有的眼眸。
“你、很适合、‘狼人’。有朝一日,你还会出征。你很想、出征吧?你要成长!你要强大!”
下一次,你将踏上封禁“英雄”的征途!
“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我来了。能够见到你,我很高兴。你、正如我所想象的、那样。”
友理子的视线模糊了。真是个哭虫!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不过,现在的眼泪已与以前不同。
“你很强大!你敢于出征,历尽艰险,拯救了哥哥,拯救了‘圈子’。你,很强大!”
他用粗糙的大手反复摩挲着友理子的头顶。阿塔里的笑容,那样强悍,那样亲切。
“我相信!所以迪米特里也会明白。他一定会等待,无论等到何时,他都不会死去。他不会老。但是你,却会长大成人。”
“殡葬工”迪米特里,“灰头大汉”阿什,穿黑色披风的亲近死者的人。
等待着与强大的友理子再次相见!
等待着——他的黑特兰,悲运之王基利克作为“英雄”将要君临的、仇恨与恐惧的国度,等待着共同出征的时刻。
而且,已经不是“假冒辞典”的阿久一定也在那里!
友理子的掌心上,银色狼牙忽然闪光,仿佛映出友理子心灵的光芒。
“谢谢你!”友理子紧紧地握住了胸链。
“狼人”的标志——现在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