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卷 第陆夜 倩兮女※

(※倩兮女:典出宋玉〈登徒子好色赋〉。)

楚国宋玉东邻有美女,

登墙窥宋玉,

嫣然一笑,惑阳城。

美色惑人心,不分古今。

朱唇美女,巧笑倩兮,

或为淫妇之灵也。

——《今昔百鬼拾遗》/上之卷·云

1

不习惯笑。

不知该怎么笑。

试着扬起嘴角。

绷紧嘴边肌肉,想做出笑容却难以如愿。

——这样看起来像在笑吗?

镜中映照着一个把嘴抿成一字、看似心情不好的女性。愈用力嘴角就愈朝横向扩张,反而像是发窘,也像在胡闹,但就是称不上笑脸。

——是眼镜的缘故吗?

拿下眼镜。

世界变得模糊。

无所谓。

完全无所谓。

映于镜中的表情扭曲,变得更奇妙了。

究竟如何才能做出所谓天真无邪的笑容?不管怎么思考、怎么努力都不懂。

——是脸颊的问题吗?

脸颊用力。

让嘴巴朝横向扩展,全神贯注在颧骨上。

一张紧绷的奇妙笑容便完成了。

看起来一点也不愉快。

——必须舒缓一点。

眉间有皱纹,看起来就不像笑脸。

指抵眉间。

闭上眼帘,轻轻按摩。

——真愚蠢。

自己的行为多么滑稽啊。

滑稽归滑稽,却一点也不好笑。

年纪不小的女人在镜子前挤眉弄眼,认真烦恼笑脸的问题。

无聊。

明明这世界上有这么多紧迫的事情尚待思考与实行。

——但是,至少现在……

女人再次注视着镜子。

从来没画过妆。他说——只要略施薄妆,不失礼节即可。男人不需为了礼节化妆,只有女性必须取悦异性才能在社交上获得认同,她一向认为这是件可笑之事。

——笑。

记得柏拉图曾经宣称,绝大部分的笑都建立在牺牲他人之上。

笑是受制约的冲动突然获得满足时产生的心理状态——佛洛伊德如此分析。

追根究柢,笑是恶意的扭曲表现,是迂回却直接了当的歧视。无须引用波特莱尔也能证明,笑是多么畸形而低级的行为啊。

但是……

身为人就不得不令脸颊的肌肉抽搐,机械式地做出丑陋表情。

笑吧笑吧笑吧。

矫饰矫饰矫饰,

山本纯子拼命牵动脸颊肌肉。

——不笑的话。

就会被笑。

嘻嘻嘻。

——被笑了。

吓了一跳,抬头一看。

窗外……

围墙上空——

一个巨大的女人正在笑着纯子。

2

被男人求婚后,她莫名其妙地在意起学生们的举动。

柱子背后,阶梯底下的阴影,校园的角落。

少女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如风声般的细语。

只要一与纯子眼神相交就逃离,听见脚步声也逃离。

——被笑了。

觉得自己一定被人嘲笑了。

但是——这倒也不是现在才有的情况。严格的教师、顽固不知变通的舍监、魔鬼般的女教官——纯子在女孩们心目中向来如此,不论何种场合,学生总是对她敬而远之。

一直以来,女孩们看到纯子就转头,一听见脚步声就逃走,与如今状况无异。问心无愧便无须胆怯,这表示女孩们做了亏心事。

纯子一直都这么认为。

——可是,

为什么现在会如此在意?

纯子明明没做过什么亏心事。

纯子的生活方式从来就不怕受人检视,也没做过会被人嘲笑的事情,这点她很有自信。

纯子这三十年来,一直活得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她的心中从来没有阴霾,就算有人背地里说她坏话,她也不会在意,因为在背后说坏话才是错误的行为。

传述错事之人乃是愚者。

倾听愚者的话语口合疋浪费时间。

多听无益,只会带来不愉快,不愉快就是一种损失,所以她从来不听这些杂音。

有想表达的意见,为何不敢堂堂正正对她说?无法当面说出的话语,就算是合理之言也无须倾听。

这就是纯子的信念。

——可是,

最近却在意得不得了。

女孩子们都在说些什么?为什么遇见她就偷偷摸摸地逃走?是在说她坏话吗?是在轻蔑她、责骂她、嘲笑她吗?

——这种事。

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自己应该没在女孩面前示弱过,基本上纯子没有弱点。身为教育者、管理者,纯子的防御有如铜墙铁壁。

或许是对战前偏差教育的反弹,最近教育界的风潮是尽量对学生表现友善,亦师亦友的关系被认为是最理想的。但是,纯子认为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

纯子当然不认为战前的教育方针正确,无论由任何层面检视,那种教育都是错误的。皇国、军国等妄语自然不值得一提,即使并非如此,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不带批判地将偏颇的意识形态强加诸于人都不适当,这种行径即所谓的洗脑。相信任谁都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假如那是不具备政治意涵的思想,或不带主义的温和行径,纯子认为只要该种教育方针不保留学生思索、选择的空间,终究与战前的教育无异。管他是否主张和平,是否为民主主义——无疑地都是一种偏差的意识形态。

这个世上没有不偏颇的意识形态,但是如果教育者感到迷惘,受教者也只会感到疑惑。

不论是否多方顾虑,不论是否热心实行,教育终究只是一种洗脑——这是个难以撼动的事实。

因此纯子认为,教师必须立于随时受人批判的立场,这才是正确的。

与学生称兄道弟,便无法维持应有的紧张感,纯子觉得教师与学生应保持一定的距离;教师必须经常自我批判,而学生也不应该照单全收,全面接受教师的说法,无论是否未成年或仍是孩童,都不应该忘记批判的精神。

所以才需要教导啊——许多人主张如此。

但是如果连判断的基准也必须灌输,依然只是一种洗脑罢了。所谓的洗脑,就是使对方丧失自我判断的能力,判断应该完全由学生自己进行。

即使三、四岁的小孩子,只要好好教育,也会自己学会判断;反之,如果到了十四、五岁还不能判断事情善恶,问题恐怕出在学校教育之外。学校并不是培养判断力的场所。

人格的建构该由父母、家庭与社区,以及孩子本身负责。

——因此,

她认为教师对学生的人格出言指导是一种越权行为。

教育者并不是神,即使能教导培育,也无法创造人类。若有此错误体认,方针就会产生偏差,态度也会变得傲慢。

学校并非圣域,教职亦非圣职,这里只是一个单位机关、一种装置,教师只应教导自己能教的事物。

应当了解自我的分际。

即便如此,纯子还是无法理解那些没办法把握应尽之责、只想与学生保持亲近关系的老师的想法。

此外,她也无法原谅以「算了,当老师也好」或「没别的职业好选择,只好当老师」等不像样的理由选择了教职的家伙。

不敢正面承受批判,便无法担当教师之责。所谓的教职,乃是与学生、与社会,以及与自己的斗争。

片刻也不得松懈。

所以,纯子从未笑过。

——是的,明明她从未笑过。

学生们为何又会笑她?

她非常在意。

待纯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弓着背、抱着双肩,仿佛想保护自己般畏畏缩缩地走路。

——自我意识过强了。

绝对是。真愚蠢。

纯子挺起胸膛,挥舞手臂,阔步前进,似乎想赶走内心的愚昧,脚步声喀喀作响。

石砌的校舍之中,

脚步声由四面八方反弹回来,消失。

由巨大石柱背后,

一道阴影闪过。

嘻嘻。

——笑了。

纯子朝该处奔跑而去。

柱子背后站着姓神原的老教师,神原双眼所见之处,一群女学生笑嘻嘻地奔跑离开。

神原的视线追着女学生,直到不见影踪,接着她转头面向纯子,以仿佛百年前的宫廷女官的缓慢语气说:「山本老师,你怎么了?」

「那些女孩——」

——在笑什么?

「刚才那些学生——」

「啊。」神原眯起眼睛。

「她们在走廊上奔跑,真不应该呢。」

「这……」

并不是想说这件事——

「她们一看到我就立刻跑掉了,但其实我一直都站在这里。那些女孩子并没做什么坏事,只是边走边聊天而已。一定是冷不防地发现我在附近,觉得尴尬难为情吧。」

「她——们说了什么话?」

「哎呀,即使是教师也不应该偷听谈话内容啊。」

老教师和蔼地笑了。

「可是——」

「——既然逃跑,应该是在说些不该说的闲话吧?」纯子表示疑问。

神原表情诧异。

「所谓不该说的闲话是?」

「就是被人听到很不好的事情。」

「例如?」

「这——」

——例如,关于我的坏话。

纯子说不出口。

「本学院戒律严格,走廊上禁止私语,所以她们才会逃跑啊,我看她们只是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吧。」

应是如此吧,一定没错。

——但是。

「但是——我好像听到她们笑?」

逃走时似乎嘻嘻地笑了。

听纯子说完,神原歪着头回想说:

「这——或许在聊天时有说有笑,不过她们一看到我的脸立刻缩起脖子逃走了——如果她们边跑边笑闹,我一定会立刻告诫她们的。」

是的,这间学院有条禁止笑闹的戒律,但没有人遵守,就连眼前的老教师,在刚才短暂的谈话时间里也微笑了好几次呢。

——不可能遵守的规定,干脆别制定。

纯子这么认为。

这间学院是一间强制住校的女子教会学校,因此这类戒律或禁忌皆从基督教义而来。

但是——虽然在此任职,纯子本身却完完全全是个无神论者。

学院表面上揭药基督教理念,但信仰本身早已成虚骸,于学院之中不具任何机能。只不过眼前这位神原老师倒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

即使是虔诚教徒的神原——也会笑。

纯子——从来没有笑过,总是一副苦瓜脸。

有时连纯子也受不了自己为何老是看起来心情不好。

即便现在亦是如此。

「山本老师,你——是否累了?」

神原问。

的确是累了。

夏天以来,纯子遇到了单凭自己难以处理的严重问题,不论她怎么苦思也找不出理想的解决之道,十分棘手。

而且问题还是两个。

一个是学生卖春。

另一个则是——

——结婚。

卖春与结婚,一般并不会将这两个问题相提并论,但对纯子而言,这两个问题却必须透过同一个关键字并列提起、并列而论,这个关键字即是……

女人。

纯子担任教职之余,还是个热心参与女权运动的斗士。站在女权运动的角度,不管卖春或结婚,皆是封建社会对女性不当压榨的腐败制度。

所以,纯子无法单纯将卖春视为违反善良社会风俗的不道德行为,或抵触法律的犯罪行为而加以挞伐。

相同地,她也无法将结婚视为人生最大的幸福而全心全意地接受。

如果不假思索便接受这类制式的泛泛之论,等于是放弃个人的判断,所以纯子日夜不分地拼命思考。

当然,纯子平时就会思索这类问题。只是,理论与现实往往无法完美画上等号,现实中的事件不可能依循道理思考、获得合理的结论后就得以了结。

卖春的是自己的学生,要结婚的则是自己,两者都是现实的事件,要判断、要提出结论都必须经过充分的思考,轻举妄动只会留下祸根。

结婚终究只是一己之事,影响所及范围还不大,若无法下定决心还能先搁着。

但是卖春就不一样了。

仅依循社会规范对学生的不当行为做出惩罚很简单,但事情并不会单纯地就此了结,纯子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影响学生的一生。纯子不愿意将自己的意见强加在学生身上,但是这种情况下,不管学生是基于什么信念才做出卖春行为,社会都不会原谅她。

纯子认为,事情的解决之策恐怕只有清楚地传达自己的看法,并充分尊重学生个人的意志下,让学生自己判断做出决定。

社会这种无可救药的愚蠢结构或许会迫害学生,但保护学生是教师应尽的职责。

她与学生讨论了无数次。

在学生做出决定之前,她都不打算向学院报告这件事。

因为大部分的教职员都是受到男性优势社会洗礼的性别歧视主义者。

显而易见地,与放弃思考的人对话是无法获得理想结果的。

总之,这件事情绝不能随便处理。

经过三个月抱头苦思的日子。

纯子已是疲惫不堪。

但是——即便如此,她并不认为她的烦恼影响了日常的职务,她自认善尽职责。

她向神原老师表示如此。

「你做事太认真了。」老教师说。

「以致旁人看你也觉得疲累。如果你一直都这么紧绷,身体会承受不住,紧绷的情绪也会传染给学生啊。」

「请问——这样不好吗?」

「不是不好……」老教师踏出蹒跚的脚步。

「孩子们害怕你呢。」

「求之不得。」

「你不喜欢受学生爱戴吗?」

「我没打算讨好学生。我——就是我,想批判我,当面对我说即可,只要合乎道理,我自然服输;只要能驳倒我,我随时愿意改变自己的想法。」

「你太好战了。」老教师停下脚步,一脸受不了地看着纯子。

「我认为你参与的女性解放运动很有意义,也看过你在杂志上发表的文章。我认为女权运动的主张非常正当、合理,看到某些部分还觉得很畅快,日常的不满也得以抒发了呢。」

「谢谢您的称赞。」

「但是……」老教师话锋一转,改以教诲的语气说:

「你不觉得自己的论调有点过于严苛了吗?」

「是——吗?」

「你所写的内容虽正确,写法却非常男性化。」

「是——这样吗?」

「是的。」神原说:「你认为只要高声主张,就能改变这个世界吗?最近有许多妇人参政,我认为这是好现象——但是,在我眼里,这些女权斗士的行为举止几乎与男性无异,不知是否只有我如此认为呢。」

「我不同意您的想法。因为不这么做女性就无法获得认同,这个社会仍然以男性为中心啊。」

「我说的并不是这种问题。山本老师,你以及这些女性参政者使用的话语,都是以男性使用的文法拼排而成的啊。」

「您说——男性的文法?」

「是的。我们女性如果不能以女性的言语来争取,即使这个世界的主导权由女性掌握,终究只是短暂的光荣。同样是男性的行动方针,只不过换成女性来主导,等于换汤不换药啊。」

她说得没错。

「可是——」

「所以说呢——」老教师又在走廊迈开脚步。

「主张正当,是否就可以把不正当的对象打击得体无完肤?如果基本思考模式是『不正当者本来就该被打倒』,最后可能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那么获胜者不就永远是力强声壮者了?」

「正因为不正当者力强声壮,所以我们才需要高举双手,大声呼吁同志齐力对抗,现况是正当的一方受到蹂躏啊。」

「嗯——但是不管主张多么正确,过度激进的言论并不一定有效果呀。相反地,有些人虽然论点不怎么缜密合理,却能潜移默化地影响舆论。或许你认为这种作法狡狯卑鄙而无法认同,但有时候,能获得最终成果的才是最佳作法呢。」

「您的主张我并非无法理解,但是我恐怕没办法回应您的指教。」

纯子无法踏上正攻法以外的道路。

「唉,山本老师你还年轻,或许还无法体会这种道理吧。」神原说完又微微一笑,纯子觉得有些恼火。

——年轻。

早就不年轻了。

纯子今年三十岁,学生在背地里称呼她阿姨或老太婆,爱挖苦人的学生甚至叫她鬼婆。

纯子早就知道这件事,连眼前的这位神原,在学生之间的称呼也是「老妇人」。

——没错,「阿姨」。

知道自己被人如此称呼,恰好是在被人求婚的时候。

——这就是原因吗?

或许是如此吧。

你们知道吗?山本阿姨又——

可恶,那个死老太婆——

女孩们在背地里窃窃私语。

被叫做鬼倒无妨。所谓的鬼,乃是能为人所不能为者,那么鬼的称呼反而如己所愿。

但是被叫老太婆就很讨厌。

与性别歧视相同,纯子认为将年龄当作个人特性予以夸大讽刺是件难以原谅之事。年龄与性别虽会影响个人特性,却非其全部。

纯子认为,反而拿肉体特征——若论好坏,纯子当然认为这种行为很不恰当——当作讥讽个人的材料还更正当一点。

也就是说……

很明显地,「女人就该如何如何」、「都几岁了就该如何如何」等等说法是一种歧视。因为,性别或年龄等条件个人无从选择,此与因出身或家世来歧视他人没有任何差别。

有些人一边说不该用出身、身分来衡量他人的美丽词藻,在口沫未干之前却又说起「女人就应遵守规范」、「女人不该强出头」——这类蠢货根本就是放弃了思考。

这与基于血型、星座等毫无根据且个人亦无从选择的事项来定位个人一样愚蠢。

这不是一句「开玩笑罢了」就能解决的。

战后人人嘴上挂着「民主主义」、「男女平等」等听来理想顺耳的词藻,但在颂扬这类美丽词句的同时,他们却无视于这世上如此多的歧视,而对于这些歧视的默认也直接影响了孩子。

小孩并非笨蛋,他们只是无法分别大人行为的善恶,囫圃吞枣地照单全收。

所以孩子才会有样学样地嘲笑别人「老头」或「老太婆」。

明明无须思考便知年龄不应是贬低个人的要素。

纯子认为,反而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的笨蛋才该被贬低;但这个社会似乎并非如此。

就连愚者也应该懂得女性原本就不应受到歧视,可是长期以来却没人察觉这个道理,更遑论其他歧视了。

忽视如此愚昧的社会状况,将一切培育人格的责任推给教育者,终究是无法改变现况的。因此……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

纯子责骂那位叫她老太婆的学生,很严厉地斥骂她了。她对学生彻底地表达她的意见,纯子认为自己并没有错。但是……

——反效果——吗?

的确,如同神原所言,不管立论多么正确,只要采取高压态度,就难以达到效果。或许对方在当下会向她道歉,表现出顺从的态度,但是那个学生真的正确理解了纯子所想表达的观点吗?而且在那之后——

——女学生们在嘲笑我的年龄吗?

正当她在思考这件事时……

嘻嘻嘻。

由背后传来轰然大笑。

回头一看,巨大的女人幻影遮蔽了整个天空。

3

孩提时代,邻居有个温柔的阿姨。

说阿姨,其实是以幼儿的观点为基准,她的年龄应该还不到中年。

凭藉模糊的印象来推测,她当时应该只有二十七、八岁,比现在的自己还小个两、三岁呢。

当时前一句阿姨、后一句阿姨地叫着她。

——原来自己也叫人阿姨啊。

叫人老太婆无疑地是一种坏话,但阿姨这个称呼本身仔细想来似乎没什么贬意。

「阿姨」与「阿婆」原本应该指父母的兄弟姐妹及祖父母的词语,不是用来表示年龄的称呼,而是一种表现亲戚关系的言语。

——带着亲密之情。

曾几何时,却变成了一种歧视用语——纯子想。

古代或许曾有过一段幸福时代:个人的年龄、性别与在社会上扮演的角色没有冲突。在这种时代里,这形容性别或年龄的词语足以表达个人特性而不造成任何障碍。但是随着人不断进化,个体的型态细分化与多样化后,这些词语便失去了原有机能。

这些过去累积而成的对各阶层个体的刻板印象今日依然存在,可是实际上的个体与这类印象之间难免有所差异,这些差异便会成歧视的来源。

但是幼儿无法辨识这些差异,这类词语对他们而言并不具有歧视意义。

总而言之,纯子当时毫无恶意地称呼那位女性为阿姨。

纯子并不知道她的本名。

那名女子经常亲切地向她打招呼,给她糖果,唱歌给她听,似乎很喜欢小孩子。

阿姨总是穿着漂亮的衣服。

只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她总是浓妆艳抹,头发用梳子挽起,衣着打扮有些不拘小节,和服的花纹亦过分花俏抢眼——在孩子的眼里或许很漂亮吧——简言之,那名女子像是从事特种行业的小姐。

纯子的双亲都投身教育工作。

父亲有如父系制度的化身,正是为纯子所轻蔑的封建主义者;母亲则像是为了与这种父亲对抗才结婚的勇敢女性。

父亲总是大声怒吼,母亲则总在眉间刻划出深刻皱纹。

冥顽不灵的父亲与神经质的母亲,怒吼与静谧,恰好形成对比。长期以来,纯子以为所谓的父亲就是强加要求的人,母亲就是与之抗衡的人,她对此深信不疑。

不过,纯子并不认为自己成长的家庭环境异常,从来就没这么想过。因为她的家庭双亲健在,在经济层面也很稳定,是个标准的中产家庭。

她并不觉得缺乏亲情的滋润。父母亲或许不善于表达情感,思考也有点偏激,纯子还是充分感受到双亲的慈爱与关照。

只是,她的家庭里没有笑容。

严肃的父亲认定这个无常的世界没有任何乐趣,所以纯子从来就没看过他的脸颊搐动过一下。只在要压迫别人、攻击别人时,他的表情才有所变化。

崇尚高雅的母亲认为笑是一种低级行为,所以纯子也从没看过她的眉毛抖动过一次。只在感到十分苦恼或要威吓别人时,她的表情才有所变化。

所以,纯子也不习惯笑。

那女人——阿姨很喜欢笑。

真的很喜欢笑。

她在树篱围绕的自家庭院里种植了山茶花等多种植物,总是很愉快地照顾它们。明明是稀松平常的光景,但对于当时的纯子来说却很异常。

纯子记得起初以为阿姨疯了。对于不知笑容的孩子而言,在笑的女人看起来就像怪物。所以纯子当时只是楞楞地望着她,阿姨和善地对她微笑,对她开口说……

小妹妹,你是转角的老师家的孩子嘛——

真让人羡慕——

你们家好气派啊——

爸爸妈妈对你一定很照顾吧——

说完,阿姨又笑了。

纯子觉得她很漂亮。

她的脸蛋肌肤雪白,嘴唇嫣红,眼睛闪亮动人,年幼的纯子没看过如此美丽的容貌.

阿姨用纸包了些糕饼送她。

这个给你吃,别跟别人说喔——

阿姨说。

后来纯子好几次隔着树篱与阿姨说话。

也曾经受邀进入阿姨家里。房子里有股香气,令她觉得轻飘飘的,心情很好。阿姨身上也有这种难以言喻的香味,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便宜脂粉的气味吧。

这是她的秘密。

纯子对父母隐瞒事情,说来这是最初也是最后一次。不论在这之前或之后,她都不曾有过秘密。

在这之前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想藏也藏不住—在这之后她则坚信只要无愧于心,就没有必要隐瞒,所以也不需要秘密。

纯子当时并不认为自己做了坏事,只不过她有所自觉,知道这是必须保守的秘密。

阿姨——每一次纯子去找她,她都会温柔地对纯子微笑。虽然母亲认为笑是下流的行为,看到阿姨的笑容,纯子实在难以认同母亲的主张。

阿姨笑的时候绝对不会发出声音,与其说哈哈大笑,更接近嫣然一笑。纯子每次见到她,总尝试着模仿她微笑。

但是不论如何就是办不到,她就是不知道如何笑。不可爱的孩子只能挤眉弄眼做出怪异表情。

两人维持这样的关系,过了半年左右。

某一天,突然起了变化——

纯子与母亲一起经过阿姨家面前。阿姨隔着树篱,一如既往和蔼可亲地对纯子微笑,但没有出声打招呼。回头看她的纯子没有笑,反而用瞪人的表情望着阿姨。

就只是如此。

明明就只是如此而已,母亲却在双眉之间挤出了深深的纵纹。母亲对阿姨投以寒冰刺骨般的冷彻目光,阿姨似乎觉得有些困惑,仍然带着微笑,有点抱歉地向两人点头致意。

从那天起——纯子与阿姨的秘密关系结束了。

母亲洞悉了一切,次日立刻登门拜访阿姨。纯子没被斥责,母亲只对她说了一句:「不要再去那个家了。」短短的一句话,反而让纯子深刻地了解一件事。

那就是——再也无法跟阿姨见面了。

但她并不觉得悲伤。

那天之后,纯子真的再也没去过阿姨家。

之后又过了一个月。

那天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阿姨。

事情始于突如其来的叫骂声。

大街上似乎发生骚动,纯子没作多想地出门一看,见到阿姨被人从家里拖到树篱前,趴倒在地上。阿姨的面前站了着一名身穿昂贵的细碎花样和服的妇人,对她大肆护骂,有许多看热闹的民众围观。

你这头母猪——

妇人口吐与昂贵衣物不相称的下流话语。

你这只不知羞耻、爱偷腥的猫——竟敢拿我家的钱住这么豪华的房子——你以为你是什么货色——还敢穿这么漂亮的衣服——

妇人抓住阿姨的领子。

给我脱掉——还我!还我!——

妇人伸手欲将阿姨身上的和服剥下来。

她满脸通红,怒不可遏。看来阿姨应是某个有身分地位的男人包养的情妇。正妻忍受不了嫉妒,找上门来大闹一番。

当然,当时的纯子自然不可能知道这些复杂内情。年幼的纯子眼里,就只见到一个咄咄逼人的女人,与不断低头忍耐的女人而已。

妇人自以为行为正当,认为正妻的地位绝对优于情妇,但这是错误的,这种高下之别只在重视嫡子的父系社会当中有效。

受男人包养的生活方式或许并不值得褒扬,但是真正该受到抨击的是包养女人的男人而非情妇。是否结婚登记,谁先谁后,就女人立场看来所作之事并没有差别。只要正妻不是自力更生,必须仰赖男人扶养的话,可说与小妾亦无不同,因为两者都是处于被男性剥削的立场。这两种身分地位的差异由男人所赋予,在男人观点看来,男人分别剥夺了正妻与小妾的人格,令她们只能唯唯诺诺地仰其鼻息过活。

淫妇——

妓女——

妇人骂尽了各种脏话。

这些都是男人的语言?

纯子呆呆地看着这副光景。

母亲从纯子背后现身,以袖子遮住了她的眼睛,要她别看。

那个人是坏女人——

母亲说。

四周一阵哄笑,纯子从袖子的缝隙偷看,见到阿姨的衣服被人剥掉,躺在地上。

给我滚,滚得愈远愈好——

妇人叫喊。

阿姨静静地站起来,在众人嘲笑之中摇摇晃晃地走向纯子家的方向。

她似乎遭到妇人殴打,脸有点浮肿。

但是——

阿姨脸上还是浮现了淡淡的微笑。

经过纯子家时,阿姨瞄了纯子一眼。

一如既往地,

温柔地,

——笑了。

此时纯子了解了一个道理。

这个世上有两种人。

会笑的人与不会笑的人。

纯子在母亲怀里想,自己应该属于不会笑的人吧。

——因为,

纯子到最后还是无法用笑容来回应阿姨。

——长久以来……

一直忘却的……

纯子试着回忆起埋藏于记忆深处的阿姨的笑脸。

她的脸部特征几乎完全消失,只剩下鲜明的红唇与近乎抽象画般的神秘笑容。

——笑。

女孩们的笑声。

是的——笑。

纯子之所以生气,并不是因为被学生嘲笑年龄,也不是因为被人在背后讲坏话。她们笑什么其实都无所谓。纯子对于被笑,不,对于笑本身有着深深的心理创伤,如此罢了。

为什么有人能如此天真无邪地笑?

究竟有什么好笑?

为什么笑?

「为什么笑!」

嘻嘻嘻。

嘻嘻嘻嘻。

就在纯子出声喊叫的同时,分不清是大笑还是嘲笑的下流笑声响彻于砖石砌成的坚固校舍之中。

4

「我觉得你似乎把结婚视为可耻之事——」

男子语带诚恳地说。

「——所以你才有所错觉,认为打算结婚的自己很可耻,这就是你变得很在意学生目光的原因。」

「我想——没这回事。」

「是吗?」男子语带疑问。

「——既然如此,你就没有必要在意学生的言行了。不管在谁眼里,你都是个好老师,没有任何可耻之处。」

「我——并不觉得可耻。」

「有自信是非常好的事——但是,果真如此,你又何须在意他人目光?除了部分亲戚以外,应该没人知道我向你求婚吧?其他教师也就罢了,学生根本无从得知啊。」

是的,不可能有人知道。

「而你明知如此,却仍在意学生们的眼光,不就表示这是你的心理问题吗?」

「这——的确有这种可能。」

「所以说——」男子说:

「——你还是——在内心深处厌恶着婚姻。表面上答应我的求婚,却还是十分迷惘。」

婚姻是种老旧因袭、形同虚设的制度,象征着束缚与倚赖,压榨与歧视。

纯子一直很鄙视婚姻制度,在这层意义下说没有迷惘是不可能的,但是这种事情她已经看开了。

「我并不——感到迷惘。」

「真的吗?我很重视你的意愿,如果你仍然有所迷惘,我们可以好好讨论过再做决定。妥协就不像你了。」

自己也认为如此。

但是纯子绝对不是因为妥协才接受求婚,而是——

——笑容。

男子一副认真的表情继续说:

「我也同意现行的婚姻制度并非完全没问题,许多部分都有必要重新检视。但制度是制度,而我们的婚姻却是我们之间的事,是缔结于你我之间的对等契约。只要我们两人对婚姻的认识正确,就能随心所欲地以我们自己的方式来实现婚姻生活,不是吗?——」

纯子想——男子所言根本是理所当然、人尽皆知的道理,但是纯子并没有开口。至少他是个很诚恳的人。

「——事实上,结不结婚根本就无关紧要,仅仅一张纸并不能改变什么。或许你会想:『我可不想受一张纸束缚。』我完全赞同这个意见:但反过来,结婚不也可说是——仅是在一张纸张上签名盖印,所以根本不构成束缚,不是?」

确实如此。

结婚,就只是签名、盖印、缔结婚姻契约的行为,什么也没改变。不管是冠父母的还是结婚对象的姓氏都一样,纯子就是纯子,不会变成别人。但是周遭的看法会改变,即使当事者不变,社会对自己的定位却会改变。

「的确,社会对我们的定位是会改变。」

男子仿佛看穿纯子的思考似地说:

「但这并不一定是坏事,至少对现在的你应该是好事。」

「什么意思?」

「如果你想在男性中心社会里进行改革,没有道理不利用我现在所处的地位吧——」

成为这名男子的伴侣,等于是进入了家族企业的核心。

纯子看着这男人的脸。

他是大财阀的当家之主。虽然纯子一点也不在意这点,但他的确有钱有势,拥有莫大资产。在世人的眼里,他是个无可挑剔的伴侣,而且除去这些,他也是个有魅力的人。他诚实,表里如一,宽容而有行动力,头脑也很聪明。

纯子并不讨厌他。

与其说不讨厌——毋宁说她喜欢他。

但是,不知为何在讨论这事时,男子的话语总是表面而空泛,从来没办法说到纯子的心坎里。

例如……

「我真的很尊敬你」男子说。

尊敬与爱情并非同义,因为很尊敬所以想结婚,这个理由实在令人难以信服,所以男子求婚时纯子坦白地回绝了。

但男子却回答:

「我认为不管何种形式的爱情,不包含尊敬都是无法成立的。」

「如果无法尊敬对方,自然也无法打从心底爱上对方。」

「我尊敬你的人格、思考、生活方式。」

「我尊重你的个性,我是在这些体认下向你求婚的。」

这些话一点也不像爱的告白,仅是空泛言语的罗列。

但对于纯子这种个性的女人,这些话反而容易入耳。理性而淡泊的纯子一想到甜蜜话语与温柔嗫嚅就倒尽胃口,还是这种理性而淡泊的话语比较动听。

而且,普天之下除了这名男子,怎么找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会对纯子这种女人甜言蜜语吧。这是事实。

因此,纯子反而庆幸男子没在这种时刻说出肉麻话来。

「至于姓氏的问题——」

男子继续说:

「——关于结婚登记时是否改姓,我认为改姓并非意味着某方隶属于某方,倒不如想成这是为了获得财产继承权所必须的职位名称或头衔即可。在这层意义下我也是如此。我是个养子,原本不是这个姓氏,但我并不在意。即使我已经改姓,也不代表我就隶属于这个家庭。」

「这——」

「我认为姓氏单纯只是一种记号。不管姓氏是否改变,你就是你,并不会有所变化——当然了,这是假定你并不执着于现有姓氏的情况。」

——这些小事

纯子一点也不在意。

男子求婚时纯子觉得惊讶万分,因为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同时学校里又发生学生的偏差行为,所以迟迟未能下定决心。

然而,令她迟疑未决的并不是婚姻本身,但男子似乎就是无法理解这点。忽视家庭问题与婚姻制度,就不可能认真探讨女性如何参与社会的问题。

长期以来,纯子早就针对婚姻问题思考过千百回。

纯子——虽然没想到竟然有人向自己求婚——不分日夜地拼命思考调查关于婚姻制度的问题,亦曾撰专文探讨。对于这个问题纯子早有定见,不会轻易受他人影响,故也无法简单说明。就算男子在这种状况下表示他的意见,对她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因此……

「我并没有——打算改姓。」

她决定简单回答。

「那就好。」男子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既然如此——这有点难以启齿——难道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的年龄与担任教职的立场会对我们的婚姻造成障碍吗?」

「这——不能说没有。」

是的,不能说没有关系。

仔细想来,纯子心中对年纪的确有着自卑情结。虽然她平时总断然主张年纪不应成为贬低个人的因素,也严词厉色地斥责过学生,但说穿了,自己内心还是存着一丁点对年龄的歧视意识。

但是……

「但是——没有关系。」

纯子回答。

姑且不论现行婚姻制度的是非,认为年纪这么大才结婚很奇怪跟认为女人不会工作一样,都是没有根据的歪理。不应受到这种思想影响,愚蠢的想法必须排除。

「那么就没有问题了嘛。」

男子说。

「没——问题了吗……」

「我需要你,不论是人生还是工作上,我希望在所有场合都有你为伴——这么说或许不怎么恰当,我认为你的才能不应局限在这间小小的学校担任教师,你应该在社会上一展长才,大放异彩才对。我愿意全面协助你,包括你推行的妇女运动。」

是的,这名男子是少数——或者说,几乎是唯一的——愿意认真听纯子谈论女权运动的男性。不敢说他完全理解纯子的主张,但至少他愿意用心去理解,这是事实。

他是个——诚恳的人。

「你怎么了?」男子问:「——如果有什么疑问请尽管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愿意接受你的求婚,反正我的家族也不反对——」

但是……

——真的好吗?

男子高兴地笑了。

——为什么笑?

「那么——你愿意按照预定跟我的家人见面吗?」

「要见面当然没什么问题,可是我不保证他们会接受我。我就是我,我不会刻意讨好人,该主张的事我也一定会主张。」

「这哪有什么问题。」男子说:

「你只要表现出平常的自己即可。即使我娶了那些平凡无趣的——啊,这么讲似乎有点失礼——总之就是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我的家人也不会认同。但你有才能,我有自信他们会认同你是个人才。」

真的——会这么顺利吗?

纯子要去见的人,与其说是亲戚更像是家族企业的核心干部。这些盘据于男性社会中枢的人,真的能公允地评价女性吗?

纯子照实地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男子又微笑了。

「他们的确是群彻头彻尾男性中心主义又有蔑视女性陋习的人,但是他们也不是笨蛋。这就叫擒贼先擒王。因为你具备真正的实力,所以无须担心,一切——只需将你自己表现出来即可。」

「表现?」

「是的。」男子欢快地说:

「欸,别担心,很简单的。我再说一次,他们并不是笨蛋;说更直接一点,他们非常狡猾,而且头脑很好。」

「这么说是没错——」

「所以只要你的主张正当,信念正确,他们绝对会接受;如果不能跟他们站在同一个舞台,他们才懒得理你,他们就是这种人。因此——或许会让你有点为难,但我希望你当天留意一下穿着打扮,不要穿你平时穿的衣服。」

「这点常识——我还懂。」

「总之请你稍作打扮,上点薄妆。因为我认为你是——我先声明,这并非出自歧视女性的观点——」

「——你是个美丽的人。」男子说。

纯子觉得很困惑。

「然后——我们不是去战斗,所以请你尽量表现平和一点,最好能在脸上做出一点笑容——」

「笑容?」

要我笑吗?

——该怎么笑?

「是的。我猜你一定会说——又不有趣,怎么笑——」

——并非如此。

就算有趣……

就算有趣也笑不出来啊。

「很简单的。」男子再次强调。

「表情是一种武器。」

「武器——吗?」

「是的。」

「用笑——攻击吗?」

「当然不是。」男子分外认真地说:

「并不是攻击——要形容的话,就是策略。笑能使人际关系更圆融,让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更顺畅,是一种有效的武器。这个武器有很多运用方式,例如想让对手吃鳖,就别一开始向他正面挑战,这是一种战术。」

「笑是——战术吗?」

「是的。说战术或武器似乎过于夸张,不太恰当,应该说工具比较适宜吧。在商业的世界里,男性大多不觉得有趣也会笑,因为笑表示恭顺,表示服从,表现出自己没有敌意——露出笑脸是一种等同于愿意在契约书上签名的信息。当然,肚子里怀着什么鬼胎则另当别论。就算打算给对方好看,也会先表示友好态度,除非原本就想打上一架,否则从一开始就表露敌意,谈判也不可能顺利啊。笑脸是一种表现绅士风度、愿与对方挖心掏肺的信息,是一种约定。笑是文明人的象征。」

「可是——」

可是自己办不到。

「你看,那些进驻的美军不是经常拍击膝盖大笑吗?虽然我认为笑话再怎么好笑也没好笑到那种程度,他们的反应太夸张了——反之,欧美人却认为亚洲人几乎没什么表情。这是一种歧视,因为禽兽不会笑,他们或许想暗讽亚洲人与禽兽相近吧。」

「禽兽不会笑吗?」

「听说不会笑。」男子说。

「动物之中,只有人类的脸部肌肉特别发达。关于禽兽是否有喜怒哀乐等情感,每位学者见解不同,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动物无法做出『笑』这种脸部动作,在解剖学的角度上来看不可能办到。会笑的只有人类,不是有人说——笑是文化吗?」

「嗯——」

「但是,虽说是文化,若以解剖学上的观点来看,笑反而是天生的,而非后天学习而来的,因为就连婴儿也会笑呢。只不过婴儿是不是觉得有趣才笑我们就无从得知了。」

「婴儿——会笑?」

嘻嘻地笑?

「会笑啊。很可爱呢。」男子说完又露出微笑。

「这么说来——我听过一个有趣的事情。虽然欧美人嘲笑我们面无表情,但是他们的笑却也只有两种。那就是『laugh』与『smile』。就是开口大笑与闭口微笑,只有这两种差别。」

「开口——与闭口。」

「是的。」男子愉快地说。

「据说——开口笑起源于威吓的表情。回溯到动物时期,我们做出笑容使用的肌肉与动物进行威吓时使用的肌肉相同。」

「威吓——吗?」

「是的。例如老虎、猴子,甚至猫也一样,当这些动物要威吓敌人时,会将嘴巴张得开开的。当演化到人类时,这种威吓行为就成了大笑。」

表示威吓的——笑?

「相反地,闭口笑则起源于处于劣势时举白旗求饶的表情。当野兽被逼上绝境、无路可逃时,不是会垂下耳朵,缩起尾巴,呜呜地哀求对手饶命吗?那就是微笑的本义,表示『别杀我,我不会抵抗了』——」

——不会抵抗了。

表示恭顺的——笑。

「你怎么了?」男子问。

「没什么。」纯子回答。

「因此啊,西洋人的笑恰好完全继承了威吓与投降这两种类型。日本人的笑则更为复杂,更为进化。我国关于笑的词语有微笑、大笑、苦笑、哄笑、艳笑、爆笑等好几种呢——」

说完,男子又笑了。

「因此啊,我看反而他们更接近野兽吧。唉,虽然只是说笑,这种话也算是种歧视了,请忘了吧——」

是的,笑就是一种歧视,用来表现威胁或谄媚的行为。没有所谓慈悲的笑,也没有所谓幸福的笑。

父母用威吓来代替大笑。

阿姨用微笑来代替谄媚。

没有优越感或自卑心,就无以为笑。

只有在赋予高下之别,带着恶意对劣等者加以蔑视时,人们才能打从心底发出笑来。「杀了你」、「别杀我」,由原始斗争升华而来的就是笑。所以不笑的话——只会被笑。

讨厌被笑。

嘻嘻嘻。

嘻嘻嘻嘻。

纯子仿佛又听见巨女的笑声。

5

就这样,纯子决定结婚了。

既然心意已决,她必须学会笑。

所以她现在看着镜子,努力学笑。

滑稽。

太滑稽了。

一点尊严也没有。

但纯子依然努力装出笑脸。

可是歪曲的表情仍旧不会变成笑脸。

有如坏掉的文乐人偶※,表情滑稽。

或许化个妆会好一点,试着在脸上涂上脂粉与口红。以为会变得如小丑般愉快的脸,结果却是如小丑一般可悲。

(※文乐人偶:文乐为一种日本传统人偶戏,又称人形(人偶之意)净琉璃。由口白描述故事状况,操偶师操作人偶,配合三味线的伴奏演出。)

嘻嘻嘻嘻。

听说笑是天生的,如果这是事实,不会笑的人难道就不是人吗?的确,不论学生、老教师还是他,他们都能自然地笑出来。没人必须付出努力才能笑,他们就只是无意义地笑,无意义地歧视。纵使笑之中不具任何思想主张,他们还是会笑。

——为什么我就不会笑?

纯子凝视镜子。

嘻嘻嘻嘻。

——被笑了。

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窗外,围墙上方——

一个巨大的女人遮蔽了天空,正在嘲笑纯子。

——阿姨。

嘴唇鲜红,是阿姨。

纯子打开窗户。

嘻嘻嘻嘻。

不对不对,完全不对。

阿姨出声大笑。

她的巨大身体遮蔽了整个天空,低头看着滑稽又矮小的纯子,捧腹大笑。

啊,原来如此,真的很可笑呀——纯子看着她的模样,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笑了。

哇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

好好笑,好好笑好好笑。

但是……

没看镜子的纯子并没有发觉自己正在笑。

就这样看不见了。

山本纯子遭到暴徒袭击,带着笑容而死。

此乃昭和二十七年师走※将尽之事。

(※师走:传统为阴历十二月的别名,今阳历十二月亦称之。)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